萨培父亲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药泉,他的父亲就被斗臭了,斗垮了,但不幸中万幸的是他没有按照县委或者确切地说张书记的决定被戴上帽子,原因在于这个生产队戴帽子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更加可喜的是,萨培父亲的病情逐渐痊愈了,他天天盼望着当增父亲放寒假回家的同时,想象着当增父亲回来的时候一定会像他的父亲先巴一样梳着黑亮、油光可鉴的头发,身上还散发着雪花膏的香味。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增父亲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身着脏兮兮的深蓝色棉袄,仍然没有袜子的脚上穿一双黑胶底的黑帆布棉鞋,头发比以前纷乱,脸色比以前苍白。当增父亲回家的第二天,萨培父亲请他到自己家里住一宿,当增父亲愉快地接受了邀请,看来这半年他好像也非常想念萨培父亲。晚饭后我的两个父亲去了用湿牛粪黏合冻牛粪垒起来,里面垫了一尺厚的干草的长方形露天床上,合用那件厚大的皮袄睡觉。他们一边望着天上的繁星,一边听着畜群的反刍声聊起天来,时不时地发出纯真而可爱的笑声。
当增父亲有许多萨培父亲未曾听到过的话题,其中之一就是学校每七天放假一天,也就是说这一天不用上课,可以为所欲为地玩耍或者睡懒觉,而这一天只有两顿饭,那些喜欢睡懒觉的人更是将早饭换成睡眠,一天只吃一顿饭。
“你们学校除了糟杷以外还有其他食物吗?”
“哈哈,我们根本就没有精杷,只有菜和馒头。噢,有时候还有酥油和馒头,把酥油放在碗里用开水融化,然后蘸着馒头吃。”
“真的?”萨培父亲咽着口水问:“那么多馒头是从哪里拿来的?”
“不是拿来的,而是厨师们做的。“
“那么,那么多面粉是从哪里拿来的?"
“是从’粮站’拿来的。”
“什么是’粮站’?”
“那是卖粮食的一个单位,我们吃的靜也里买来的。”
“那么粮站的人想吃多少馒头就可以吃多少馒头啰?”萨培父亲又咽了一下口水说。
“哈哈,那怎么行,他们也需要按量购买,还需要交粮票。”当增父亲用蔑视的口吻说。
“那么粮站的粮食又是从哪里拿来的?”
“当然是国家的粮库给的呀。”
一听到“国家的粮库”,萨培父亲联想到一个民间故事:有一次在国王的粮库里有一头毛驴大小的可怕的动物,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动物。这时候一位见多识广的大臣让随从拿来一只猫,那动物一看见猫就吓得浑身发抖,相反猫顿时露出狰狞的面孔,若不是随从死死地抓住猫,猫就会扑向那个动物。人们这才发现这个大动物原来是一只耗子。
当增父亲说学校里有很多玩具,其中有一个叫作“篮球”的像羊的肚皮一样的东西,学生们最喜爱;几乎每七天就能看到一场叫作电影的,完全超出人们想象的非常神奇的东西。他还断断续续讲述了一些电影中的故事。
当增父亲不但知道萨培父亲从未听说过的许多信息,而且还能说出很多如“菜”“粮站”“粮票”“电影”等新词汇。萨培父亲立马领会了读音和意思的其中一个词语就是“老师”。据当增父亲说他们有个叫“唐刚“的老师,他的第一大爱好是钓鱼,那个叫作“星期天”的每六天后休息的日子,唐老师带领几个学生到泽曲河边,把几根针弄弯,串在一根线上,一条蚯蚓活活截成几节串在每根针上,然后把线扔到水里,一条鱼儿游过来一口吃掉一根针,这也就意味着将自己迅速地、完整地、无私地送进唐老师的喉咙里了。唐老师的第二个爱好是到野外去捡鸟蛋吃。还说唐老师正在给他们教a、o、e”等叫作“拼音”的二十六个字母,学会了这个,没有老师自己也会念汉字;另外一个老师正在给他们教“ka、kha、ga、nga”等三十四个藏文字母,学会了这个,没有老师自己也会念藏文。更加吸引萨培父亲的是,你要做到老师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再加上努力学习,就能参加一个叫作“少年先锋队”的——毫无疑问是毛主席接班人的无上光荣的组织。参加这个组织,就能戴上一条叫作“红领巾”的鲜红的三角形布条,一旦戴上这条红领巾,其他学生不知会多么羡慕你。这使萨培父亲产生了一种无法抗拒的上学欲望。
已是子夜了,当增父亲已经入睡,而萨培父亲还游荡在无限的幻想当中。第二天早上,我的两个父亲将头缩进皮袄里还在沉睡中,那件皮袄领子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皎洁的霜,看上去像是草原上动物洞穴口上的雾淞。我想他们是牧民们说的名副其实的“一件皮袄里成长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