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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守望
书名:
源启中国:三江源国家公园诞生记 作者:古岳 字数:188814
心灵守望
——生活在国家公园里的人们
汉文字无比精妙。能用汉文字书写是一种造化。
我曾为青藏高原自然博物馆写过一段文字,其中两句是这样的:一座山和一条河加在一起,是山河。一条江和一座山加在一起,叫江山。
次旦和索保是两个老牧人,各自守望着自家门前一片山河。他们可能不大明白“江山”两个汉字的确切含义,但我相信,他们所守护的一定也是他们心里的江山。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山河,那是每个人的江山。
即便如此,在见到次旦的儿子江松和索保的儿子格几代保之前,我对次旦和索保们一生苦苦守望的那个世界多少还是有些担心。那毕竟是父辈们的事,等他们都老去、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一份儿刻骨铭心的守望还会继续吗?
次旦心里的江山就是牧帐前绵延的草原和远处的雪山,有从雪山脚下奔流而去的河流,还有那一片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水和栖息于斯的鸟儿。
次旦家在长江源头一个叫丽日措加的地方,那是一片湖水的名字,意思是有一百个湖泊的地方。这里栖息着白天鹅、黑颈鹤等12种鸟类,成千上万只鸟儿整天在那里飞翔、鸣唱,次旦视其为友善的邻居和朋友。
这是一幅令人心醉而神往的画面。
无边的草原上,蓝天白云和雪峰遥相对映,手握经筒的牧人次旦正悠闲地走向一片湖水,他一边摇着经筒,一边念诵着经文。身后是他的畜群和吹送袅袅炊烟的帐篷,前方不远处是他每天都要一遍遍去探望的圣湖,那湖水一片连着一片。
次旦已50多岁了。在人们的记忆里他是这片湿地的忠实守护者,他说得出每一种鸟类的准确数量,知道每一种鸟儿什么时候飞来、什么时候产蛋孵小鸟,什么时候小鸟会长大飞翔,什么时候小鸟会跟随南迁的同类飞走。他会从鸟儿迁徙的时间变化看出这一年草原季候的变化和牧草的长势,并据此对转场及回迁的时间做出相应的调整。
每天,他必须去做的一件事,就是走向湖区,去看那些美丽的精灵。多少年来,他一直坚持着与大自然的这一份约定,渐渐地,这便成了他生活的一大乐趣。
每天,有事没事,次旦都会摇着经筒走向湖区,在那里一待就是大半天。有时候,他就坐在湖边的草地上,不停地摇着经筒,不停地念着经文,眼睛定定地盯着一群鸟凝望。望着望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紧张起来,原来,有一只鸟不见了。
于是他会在天上地下地四处张望,直到看到那只鸟的出现,他才又回到原来的状态中去,摇着那经筒,念着那经文。次旦们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与自然环境融为一体,他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大自然却是他们的全部。
丽日措加是长江源区最主要的湿地之一,四面环山,中间滩地草原开阔广袤,形成一个巨大的盆地,盆地中央有小山突兀,登上小山顶环顾四野,星星点点的大小湖泊点缀其上,像璀璨星辰,映照天地万物。说是有一百个湖泊,实则是一个概数,意在强调众多,其实,远不止一百,也许有上千个,堪称星海,与黄河源星宿海、星星海遥相辉映。
黄河源星宿海因地处平缓,只有登上四周某一座高山俯瞰,才能看到那浩瀚星海之一角,且只能看到眼前的那几片湖水,要看到更远处的湖泊,你得登上四面的山顶才能做到,而从山下,你只能看到几小片水域。
丽日措加不一样,因为中间有小山,山下所有的湖泊均可尽收眼底,即使最远处的湖泊也能看得真切。且湖泊多呈圆形或椭圆形,远远望去像一颗颗宝石镶嵌大地。阴晴雨雪,随天气变化,湖光山色也为之变幻着色彩,如梦如幻。
次旦一家人以前并不住在这里,草原承包到户时,次旦主动要求将自己的承包草原调整到这片湿地的。因为有一片接一片的湖水,湿气重,长期居住对人体不宜,别人都不想承包这片草原,次旦如愿以偿。
次旦喜欢这里,不仅因为一片接一片的湖水,还因为那数不清的鸟儿。每天有无数的鸟儿在身边唱歌跳舞,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享受。而且,跟一群鸟儿住在一起,他会有一种安全感。无论白天黑夜,从鸟儿的叫声里,他都能听出草原是否平静安详。哪怕有一点危险或风吹草动,很多鸟儿的叫声都会有明显的变化,那就像是警示,人会警醒,避免不必要的灾殃。看上去,像是人在守护鸟儿,其实,鸟儿也在守护人类。
在各类鸟儿中,他尤其喜欢白天鹅和黑颈鹤。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每年春天飞来时,它们都会集中抵达,而后,天鹅会六七只、十余只分群而居,黑颈鹤则一对一对地分开生活。之后,产蛋……小群天鹅会集中把蛋产在安全的高地岩石上,而黑颈鹤则会在河洲与湖心小洲筑巢产蛋,尔后,孵出小鸟,一天天喂养,等待羽翼丰满、展翅翱翔的日子。
每年的9月27日到10月10日这段时间黑颈鹤会重新集结,而后要过一段时间的集体生活。10月底到11月初的几天里,它们才会恋恋不舍地集体离开。
每年到9月22日至10月16日,天鹅会再次集中起来,也要过一段时间的集体生活,相互熟悉,尔后,集体离开北方高原,向南迁徙,离开的时间大约在11月底。各种迁徙的鸟儿中,大天鹅是最后向南迁徙的鸟儿,黑颈鹤和黄鸭飞走之后,大天鹅还要等待一些0子。因为产蛋晚,小鸟长大也迟,飞走的时间也就自然晚一些。
这是20年前的一幕。
20年后,次旦守护的丽日措加也已成为三江源国家公园的一部分,但他已经离开人世。他是2007年离开的,77岁。那时,三江源刚刚成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三江源开始国家公园体制试点是多年以后的事。
因为20年前的那一幕,20年后,我再次前往丽日措加,专程寻访次旦的足迹和他曾日日守护的那些鸟儿。
2020年6月1日,我在丽日措加见到次旦的妻子和二儿子江松一家5口,次旦生前一直与江松生活在一起。前一天大雪,这一天天阴,丽日措加地处高寒,前一天的积雪几乎没有融化。
江松的表哥欧沙开车穿过茫茫雪原,带我走进了江松在雪原深处的那座简易房子。这是一座不大的活动板房,可拆卸移动,除了材质,结构与新式帐篷无二。江松说,它的好处是可随意搬迁,适于游牧。
屋子里生着火,屋外寒风凛冽,屋内温暖如春。坐下,喝了点奶茶,吃了点精杷和新鲜酸奶,我们的交谈才开始进入正题,话题依然围绕他父亲与丽日措加的那些往事展开。我不时提问,也不时地看着窗外白茫茫的大地,像是感觉那个手摇经筒的牧人刚从窗前经过。
坐在我斜对面的江松是这次谈话的主角,他的三个孩子罗松才旦、才仁洛珠和卓嘎拉毛因为家中来了生人有点兴奋,都围在他身边,不时小声给他们的父亲帮腔——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我能听出,他们已经记住了很多鸟儿的名字,比如鹑鹑(黑颈鹤)、阿热阿果雪(一种与鼠兔相伴而生的鸟)。江松的母亲独自坐在门口的一张沙发上,很少说话,只有江松遇到记不清的事情时,她才会参与进来说上一两句,他妻子桑忠京和侄女成来曲忠则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捻着牛毛线,一直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我们,却不说话。
江松的父亲次旦是欧沙的亲舅舅,也许是年长几岁的缘故,对早前的有些事情,欧沙的记忆似乎比表弟更加清晰,对表弟所谈到的一些事,他也会帮着完善。当江松说到他们家的草原网围栏时,欧沙说,那些网围栏是舅舅去世之后才拉上的。
丽日措加属于索加乡雅曲村的地盘,与他们家相邻的却是多彩乡一户牧人的草场,因为次旦一直坚决反对自己的草原被铁丝网分隔,父亲在世时,江松一家的草原都是敞开的。邻居家的牛羊就会经常进到他们家的草场吃草,草原纠纷在所难免。为避免没完没了的纠纷,次旦去世后,欧沙出面协调,征得两个乡政府的同意,以两条小河的流域为标志,在两家草场中间的山梁上拉上了一道长长的铁丝网。从此,把索加和多彩两户牧人的牛羊畜群挡在网围栏的两侧,当然,也会挡住人和别的动物。
据江松和欧沙的讲述,老牧人次旦不仅反对网围栏,也拒绝其他的草原建设项目,但凡要挖开草皮、形成障碍、阻挡人畜自由活动的项目,他都坚决排斥,拒绝接受。所以,江松几家一直没有牛羊圈、畜棚,也不通公路。在次旦看来,畜棚就是垃圾,围栏会伤害鸟儿和别的动物。
欧沙说,现在江松兄妹四户人家是整个索加雅曲草原唯一不通公路的一个牧业点。他舅舅说,公路用处不大,人和马能走就行。修路会破坏草原,湖泊会干,鸟儿会飞走。可草原上很多人家都有汽车了,江松兄妹几家也有汽车,因为没有公路,进出很不方便。如果别人家的汽车能用十年,他们几家的汽车用五六年就得报废。
前几天,欧沙带县扶贫和交通部门的人来查勘过给他们修公路的事,说公路得穿越那片湿地,中间还有十几个湖泊。对此,欧沙自己也很担心,那样那一片湿地就完了——公路和湿地很难两全。可江松他们的确想有一条公路通到自家门前,像其他牧户一样。
江松也知道,修路会伤害到这片湿地草原,还有那些鸟儿。像父亲一样,他也喜欢那些鸟儿。他哥哥才仁公保、弟弟才多和妹妹才仁朶忠几家人也都喜欢那些鸟儿,而且,他们每家还都有一个国家公园生态管护员,看护好草原、湿地和那些鸟儿是他们的职责——实际上他们看护的是自己的家园,国家还给他们发工资。可他们也确实想有一条公路,这是一个矛盾。虽然,至今路还没修,但他们已经开始纠结。
昨天,江松去放牛——他家也已经没有羊了,看见了几只黑颈鹤、几只黄鸭。还在小牛牧跟前看见了一只藏狐和一只沙狐——这几年已经发生过狐狸吃小牛犊的事。前天去哥哥家,看见了几只岩羊。黑颈鹤、丹顶鹤每天都见。
江松说,这几天,黑颈鹤已经产完蛋了,天鹅也准备产蛋了。他说,黑颈鹤一窝顶多产三个蛋,再多的没见过。以前,他父亲还在的时候,每年到这个季节,总是告诉他们,去放牧时一定要绕开天鹅与黑颈鹤产蛋的地方。这几年天鹅变聪明了,会把蛋产在别的动物不易发现或很难够到的地方。他哥哥家后面山坡有一块高高的岩石,今年天鹅都在那岩石上产蛋。
这几年,草原上好像正在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比如狐狸吃小牛犊,这样的事以前从未发生过,也没听说这样的事。狐狸和狼一直就在跟前。这是前几天的事,夜里,他听见外面好像有动静,他出去,用手电筒晃了一下,看到一只狐狸。看到手电光,它不但没有走开,还向着人跟前走来。它可能喜欢灯光,看上去不像是攻击的样子。
以前,狼和熊也很少吃牛,现在也开始吃了。10天前,他哥哥家的一头小牛被棕熊吃了。“今年冬天,他们家有18头耗牛被狼吃了,最多的一天,一次咬死了4头耗牛。早上挤奶时,看见有4只狼在跟前。”说这话时,江松显得很平静,并未露出半点惊讶。
告别丽日措加时,看到门前雪地里有一只乌鸦只丽日措加的乌鸦,比我所见过的乌鸦都大,像一只黑色的鹰。想来,可能是离得很近的缘故,此前我所见过的乌鸦都离得很远。江松也看到那只乌鸦了。他说,今年的青草快要出来了。每年青草出来的时候,小乌鸦就可以飞了。
次旦曾住在长江源,索保曾住在黄河源。
索保老人心里也有一片山河。
他家就在黄河源头的措哇兆泽山下,山顶立有牛头碑,汉藏两种文字的“黄河源头”碑名,分别由胡耀邦和十世班禅大师题写。
山下一侧碧波荡漾,横无际涯,正是鄂陵湖。湖滨草原开阔,北面也有一道山梁,山脚有两三户人家,其中一户是索保家。
20年前,我第一次去拜访时,索保老人还住在那里。
20世纪70年代初,牧人索保开始用一幅水彩画记录山川万物的变化,
一画就画了20多年,从26岁画到58岁还在画。
20年前,索保已经58岁了。那个时候,他已经画完了那两幅水彩画。两幅画的尺寸大小一模一样,均约两平方尺,应该是有意为之,这样好细作对比。材质是白布,画的却不是油画,而是水彩,想来水彩也许比油画更能呈现画面细节的真实。两幅画的背景都是他家后面的那座山,山下就是他的家。家也在画上,他画的是自己的家园。
第一幅画的是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初的家园,他花十余年时间把自己山水家园的一石一草、一景一物都细心描摹其上。画面上,草原碧绿,草地上缀满花朵,羊群在草丛中若隐若现,后面山顶白雪皑皑,雪峰之巅还有冰川。几朵祥云罩着雪峰,有白色的经幡在雪峰与祥云之间飘荡。
从色彩判断,他画的是夏天的草原景色。两条小河自山顶向他家的两侧呈斜线蜿蜒而下,奔流不息。两条小河都源于雪峰下,左侧那条小河流域更广,应该是干流,它从半山腰开始弯弯曲曲,一派汹涌之势。右侧应该只是从源头另辟蹊径分流而下的一条小溪,或者只是一泓泉水,流淌不远,就在山坡上消失不见了。
河水是宝蓝色的,在山顶白雪之下呈一个宝蓝色的人字。
一大群牛羊就在那河溪之间的山坡上散落着,一个牧人正走向畜群,牧人穿着短袄,那可能是他自己的形象。
他们家的一顶黑牛毛帐篷就坐落在河水写成的“人”字下,牧帐升腾炊烟,帐前两条葵犬都在草地上安卧。帐篷后面网格状的一片领地应该是圈牛羊的地方。牛羊圈边上堆着四堆晒干的牛粪。
不远处,一匹枣红马拴在草地上。一个身着藏袍的牧女从河边打了水走向帐篷,那应该是家里的女主人,一个孩子正迎向母亲,是个女孩,当是二女儿。黑帐篷的右上方还有一顶白帐篷,帐顶的烟筒里也飘着烟,帐前也挂着经幡。帐后一个女子正俯身草地晾晒牛粪,那应该是他的大女儿——索保有三个女儿。
画面上,没看到男孩,那会儿他的两个儿子尚未出生。除了家园、家人和自己的畜群,再看不到别的,只有宁静安详。
索保用了十几年时间来完成了一曲自己家园的颂歌。这是牧歌,也是挽歌。
因为,接下来的十几年里他就要画第二幅画了。
第二幅画,索保画的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末的家园。才过了十余年,家园就变了。
画的也是夏天的景象。山顶已经没有了白雪,雪线消失了。从山顶流下的小河也已经不见了,只在源泉处还能看到一丝清水,水源正在干涸。他们得走很远才能找到水源。山坡上大片的绿草地也不见了,只在山顶才有几片绿草生长。山下草原一片枯黄,黑土滩出现了,地表裸露,沙砾遍地。
山下的帐篷也不见了,山坡上的羊群也不见了。原来扎帐篷的地方已经建起一座房子,房子旁边还建了牛圈,牛群正从圈里出来,耗牛的数量明显比以前少了。门前的马也没有了。两只美犬拴在铁链上,它们正用力拽着铁链,扯着脖子扑咬走过来的两个人——显然那并不是家人,而是陌生人,是行人,是过客。
门前不远的地方,已经建起一座寺院,有经堂,也有八座白塔。寺院前方已经有一条公路,有汽车正向这里驶来。公路的另一侧有座小建筑,应该是公共厕所。寺院边上还有一些别的院落,都是钢筋水泥建筑,当是其他社会组织或机构的建筑物 .....
索保用几十年时间完成的这两幅画,像一部史诗。它使我想起格萨尔史诗中对地球形成过程和人类起源的描述。
据一位叫才仁索南的长江源格萨尔艺人讲述:
一场蔚蓝色的大风暴在宇宙深处酝酿而后漫卷浩荡。亿万年岁月随风而去,它还在猎猎呼啸。之后那无边无际的蔚蓝色狂潮开始渐渐聚拢。那渐渐聚拢之后的蓝色风暴最后的样子可能就像一颗没有硬壳的透明鸡蛋。渐渐地在那风暴的中心开出了一朵五彩的莲花,四个花瓣都有不同的颜色。花蕊也是五彩的。慢慢地从那花蕊深处又长出了一棵菩提树。树叶和花瓣上都缀满了露珠。又是亿万年过去,那些露珠已然滴落成海,菩提树在海中央缓慢生长。
这时大海四周又刮起了一场风,海浪渐起,海水溅在了菩提树上。又亿万年过去之后,菩提树在海水的浸泡中慢慢变白,最终变得洁白晶莹。在菩提树下出现了最初的海洋生物。之后,菩提树在晶莹洁白中化作了须弥山。山顶出现最初的天界。五大天堂随之形成。须弥山开始向着天空隆升。升高之后的山顶又出现了那棵菩提树,树冠遮住了天空,树枝上缀满了果实,绿荫覆盖着大地。天界的神灵就靠那果实为生,想吃什么样的果子,那树上就会长出什么样的果子。
之后,须弥山的上空开始有光芒照耀,大海开始落潮,海平面下降,陆地浮出水面。又过去亿万年之后,陆地生物开始生成。有神灵犯了天条,被贬下凡,这就是人类的祖先,他们的坐骑就演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动物……
21世纪初那个夏日的骄阳下,索保望着灼热的大地焦虑万分:“如果再这样下去,不出十年,我们将无法继续在这里生存。”如果他会接着画这幅画,以后的一个又一个十年里,大地又将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依稀记得他是要一直画下去的,但是,没有。画完第二幅画之后,索保再也没有画过。我曾问过,为什么没有继续?他想了想说:“已经画完了。”我感觉这不是心里话。也许他对草原未来的变化心里没底,毕竟自己再也不能亲身经历一个又一个十年,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严重的痛风很多时候使他不得安宁。
天地万物的变化如同人体生命,无常无处不在,生老病死的不仅是人,生灵万物亦然。
20年后,我再次见到索保老人时,三江源国家公园体制试点已经开始,索保老人所在的扎陵湖乡及周边广袤的黄河源区都划在国家公园里面,索保老人也已经搬到玛多县城居住了。从措哇柔泽山下望去,他那个小院还在,房屋也还在。
我原以为他还住在那里,便去小院里看望。院门关着,四面院墙多处已经坍塌,不用费劲都能从院墙上直接进到院里。院内荒草萋萋,一派败落寂静。因为刚下过雪,化了的雪水已成泥泞。
我穿过庭院,上台阶,右拐,一直走到东头索保住过的那间屋子里。记得那里的一面墙上有他画的那幅画,画也不在那里了。
小院旁边还有一户牧人留守在草原上。看见我们走近,门前拴着的几只藏美狂吠不已。很快,年轻的男主人迎出来,让我们进屋喝茶。他是索保的女婿,叫华旦。索保有两儿三女,华旦的妻子是长女。进屋时看到,华旦的小儿子丹巴雅吉正驾着一辆旧了的黄色塑料玩具车在屋里玩。他正在兴头上,顾不上看我,塑料车直开到我脚跟前才转弯儿。华旦有5个孩子,除了丹巴雅吉,都去上学了,两个在西宁的三江源学校,还有两个在县城民族小学。
附近大部分牧人迁离草原时,他选择了留下。
华旦说,自己可能会一直留守在这里,这不仅是他自己的主意,也是岳父索保的意思。这样,他们还有人住在原来的草原上,继续牧人的生活。如果都离开了,有时候想回来看看,连个坐下来喝茶的地方都没有了。他还有一群耗牛在草原上,90头耗牛,大部分是他的,岳父索保也有几头耗牛在他的牛群里。
华旦家的牛群就在后面山坡上。那天,我在卓陵湖边也看到过一大群耗牛。没看到羊。华旦说,那是别人家的牛群。扎陵湖乡几个村,还有20多户牧人没有搬走。
他们是扎陵湖草原最后的牧人。其余都搬走了。
我记得,2004年前后,三江源实施“生态移民”时,玛多县所属黄河源区扎陵湖乡、黄河乡等乡镇作为三江源首批移民区,区域内80%牧人在国家公园体制试点前已经迁离,分别集中安置在果洛藏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大武镇和海南藏族自治州同德滩,主要靠国家财政生态补偿生活。
2004年的秋天,我去看过这些生态移民安置点,到过所有移民点的安置小区,有的在本县境内的城镇附近,有的在本州境内的城镇附近,还有的则跨区域安置在另一个自治州的草原上……
安置在海南藏族自治州的同德县境内的移民点在西久(西宁至久治)公路边的草原上。每次路过那里,我都会停下来,在路边走走。他们居住的地方虽然还在草原上,远处甚至还能望得见雪山,但那草原不属于他们,他们已经远离故土。
虽然他们的身份还是牧人,却没有了自己的牛羊畜群,曾经游牧的草原已经远去。他们不用去放牧了,也不用照看草原,靠国家的生态补偿生活,看上去,那好像是无忧无虑的日子,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昔日的草原。
2020年再次去玛多时,见到玛查理镇江措村牧人扎西,是一位村支部书记。今年55岁的扎西已经当了27年村支书,是个老支书,也是个出色的牧人。跟玛多牛羊已经很少的牧人相比,他家的牛羊一直保持相当的规模,现在仍然有600多只羊,200多头耗牛。这还是为保护生态减畜以后的数字,最多的时候,他家有1800多只羊,300多头耗牛。扎西一家7口人,平均每人有一万亩承包草场。可以想象,这是一片辽阔的牧场,简直就是一个牧草的王国,足以养活成千上万的牛羊。
可是,最近这位老支书遇到一个棘手的新问题。当年江措村很多牧户响应政府号召迁离草原,到同德滩安家落户,成了一个独立的行政村——果洛新村,可这些迁移牧户的承包草原还在江措村,在同德滩上他们只有一个家,或者只有一座房屋。
国家公园体制试点以后,为了转变传统生产方式和经营模式,县上开始组织成立生态畜牧业合作社,江措村也想成立一个自己的合作社。把一家一户分散的草场和牲畜通过入股的形式进行整合,统一经营,以提高效益,增加牧户收入。中间牵扯到很多已迁移牧户,他们的草场与留守牧户的草场是交叉零散分布的。看上去是一个整体,但每一小片草原的承包者有的还在玛多,有的已经迁离。要动迁移牧户的草场,必须征得原牧户的同意。结果,大多不同意,他们也想成立自己的合作社。这样整片草原就被割裂成了一些碎片,根本无法整合。
据说,迁至同德滩的很多牧户已经重新回到玛多,大多住在县城,个别又回到了原来的草原。每个谈到这些牧户的人都觉得他们可怜,在同德滩他们只有一座房子,一个家,出了家门,都是别人的土地。没有家园,家门口捡块牛粪,都是在别人家的草原上,人家都以为你是在偷,像贼。没法生活,就想回来。
回来了,至少自己的草原还在,是在自己的草原上。
这些三江源牧人迁离草原的那个秋天,我也曾见过索保老人,曾问他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要移民,你愿意离开草原吗?”他回答说:“自己会一直留在草原上,看着那一片山河。”也许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吧,说这话时,他眼里闪着泪光。
可他还是离开了。
记得后来我问过索保老人,那两幅画去了哪里?老人说,他也不大清楚。
2017年5月的一个晚上,我在玛多县旅游局周保的带领下,穿过一片街区,在一排旧平房里找到了索保的家。敲门进去时,他正坐在火炉边休息。没有穿鞋袜,脚光着,放在一块旧毯子上。他说自己腿脚不方便,不能站起来,他把斜靠着的身体稍稍前倾了一下,以表达歉意。
在他身旁落座之后,我才看了一眼他的脚。一双脚肿得很厉害,是痛风。疼得厉害的时候,不能着地,也穿不了鞋。就这样放着,在火边烤,感觉还好点。
我问,你怎么舍得离开自己的草原?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苦涩,黑红的脸庞像一块岩石。尔后才说:“一帮孙子、孙女要上学,而那里已经没有学校了……也有身体的原因,到县城离医院近,方便。”
“是不是非常想念?还回去吗?”
“是的。非常想念。每次一想起那片草原,心里就疼。不过还经常回去,大概十天回去一次,只是去看看,这还得看身体情况……”说到这里,他转过脸去,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念草原。尔后才又转过来,长叹一声,道:“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以后还能不能回去,都不好说。”
“但我们的草场都还在,家也在。羊没有了,牛也不多了。”
又是沉默。我也没再问问题,等着他开口。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搬出来之后,主要靠国家的生态补偿生活,如果还有牛羊,我还是喜欢以前在草原上的生活。”
不仅索保家,三江源成为自然保护区,开始全面生态保护之后,整个区域内的牛羊畜群明显少了很多,马已经很少见了。
每次见索保时,他身体状况都不好。第一次见他时,他躺在床上,见我们进去,坐起来,捂着被子跟我说话。看他那个样子,不忍太过打扰。这次,也是。所以,每一次的谈话都不够深入,总感觉有很多问题还没来得及问,以致每次去黄河源玛多,我都想去见这个人,继续上次的谈话。
索保原是一位民间藏医,后吸收为乡卫生院医生,他还是一位高僧,民间视其为活佛。我心里却一直把他当成一个牧人,一个不寻常的牧人。他自小接触过天文历算,并一直苦苦钻研,深谙天地之奥妙。跟这样一个人的深入交谈无疑也是一次不同寻常的际遇。
我当了一辈子记者,对索保的采访断断续续几十年,这样的采访经历在我的职业生涯中也绝无仅有。即便如此,最终我还是没能圆满完成这次采访。
2020年3月11日下午4点,在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的一个会议室里,我与国家公园三个园区的主要负责人就一次采访进行对接。我提到了一些需要重点采访对象的名字,黄河源区就提到了索保。源区管委会专职副主任甘学斌告诉我,他已经去世了。
索保是见不到了。
再次去黄河源时,我见到了他的儿子格几代保。索保有两个儿子,格几代保是老大,是个僧人,他弟弟是个聋哑人,也是一名僧人,都在自家门前他父亲待过的小寺院里为僧。
跟格几代保的交谈有点困难,我不大听得懂藏语,他的汉语比我的藏语稍稍好一点。一开始,我们之间还有翻译,但格几代保总不顾及翻译的记录速度,总是一口气说很长时间,结果,翻译给我的总是概要,是个简略的提纲。
我就对格几代保说,我们不要翻译说个话试试,他说好。一天下午,我们就单独说话。简单的交谈都没有障碍,可只要一涉及需要专业术语来表达的内容,我们都会卡住。便发挥想象力用肢体语言助力表达,很多内心感受,难以言表,更难用肢体语言表达清楚。
格几代保告诉我,他现在在班玛县的一座寺院进修,已经去了三年,再有一年就回来了。为了跟我说话,他先从班玛打车到达日,再从达日打车到大武。大武到玛多,没打上车,他姐夫开车接他回来的。没想到跟我说个话这么困难。
我们之间的交流一直隔着一堵墙。这墙有时候像城垛,坚厚无比,我能听见墙那边说话的声音,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有时候像透明玻璃,我能看见他说话的样子,却听不到声音。便陷入尴尬,他笑,我也笑。他无奈,我羞愧。
索保的世界就在眼前,于我却遥不可及。即便如此,我觉得自己还是感受到了一些什么。他带着一个印花的塑料皮日记本,是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流行的那种。日记本上是他父亲写的笔记,他逐句仔细斟酌后读给我听。
他说,父亲从扎陵湖、鄂陵湖、卓陵湖的变化观察玛多的季候变化。根据他父亲多年的观察,玛多对春夏秋冬的变化比其他地方更加敏感。冬天,卓陵湖结冰的时间比另两个湖早。卓陵湖在每年的12月10日前后结冰,5月初解冻。
每年12月15日前后,玛多的天气会突然变冷。
每年10月15日到11月头上,玛多会下一年里的第一场雪。如果雪如期而至,这个冬天玛多一定多雪,会经常下雪,来年春天,就会很少刮大风。
每年8月15日至20日,玛多的草原会变黄,一进入9月,灌木的叶子也会变黄。
每年3月15日前后,黑颈鹤会如期飞来,到10月15日(疑是藏历)前后,又会飞走。
白天鹅比黑颈鹤飞来得迟,离开也晚一些。根据天气变化,相隔15天到一个月……
据索保的观察,牛羊马以及狗都对应着一种地球元素,对众生世界起着重要的平衡作用,牛代表土,羊代表水,马代表风,狗代表火,缺一不可。
索保还写到了藏地流传甚广的《六长寿图》,说它体现了藏族生命伦理体系的基本秩序。长寿岩、长寿水、长寿树、长寿鹿、长寿鹤、长寿人,岩石代表大地,水是生命之源,树代表所有植物,鹿代表所有动物,鹤代表和平吉祥,最后才是人。它强调自然万物的意义,一切俱在和谐,人类方可安享久远岁月,吉祥快乐,健康长寿!
索保眼里的自然万物是一个整体,山水林草、风霜雨雪、鸟兽爬虫以及人类都是这个整体的一个部分。一片草叶缀着露珠映照日月星辰,一朵花吐露芬芳引来蜜蜂蝴蝶,泉水里能听见大地的脉搏,空气中能闻出苍穹的气息……
格几代保一再强调,所有这些并不是一个梦,也并非心血来潮的凭空想象,而是他父亲用了一生的心血观察体悟得来的。他父亲有两大爱好,坚持了几十年。一是,夜深人静了,会一个人到屋外的草原上独坐冥想——格几代保也曾陪他坐过;二是,隔几日都会到水源地的琼果(源泉)感受水世界的变化。
在草原之夜独坐时,他多半时间都在仰望夜空,看那些像鸟儿一样飞在天上的星辰。看着看着,他会深吸一口气。格几代保就问父亲,怎么了?他说,空气中好像有一种以前没闻到过的味道。在源泉处,他总是将耳朵贴近泉眼去静静地倾听,完了也用鼻子一遍遍闻水里面散发出来的味道,还会把眼睛凑近了久久盯着水源看。
有几次,格几代保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去听,除了流水的声音,再无别的声音。他也闻过、看过,没闻出别的味道,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父亲好像真的听到、闻到和看到了他从不曾听见、闻见、看见的东西。
对父亲这些看似顽固的习性,格几代保的三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似乎都不大理解,因而也没有太在意。格几代保也不是很理解,却很着迷,小时候总缠着父亲问这问那,深得父亲欢心,有事没事也总给他讲一些这方面的事情,虽然听不大明白,却喜欢听,喜欢记,总感觉父亲与一个他无法感知的神秘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一直保持密切联系。
父亲说,自然万物所有的奥秘都能从那源泉里听出来。他能从源泉里听出来年天气的变化,听出来年牧草的长势,甚至能听出草原上哪一种花朵是否开得鲜艳好看,能听出哪一种野生动物会增多或减少,能听出冬天是否多雪、春天是否多风……
他也能从星空看出一年中草原的变化——那是前一年夏天的一个夜晚,他坐在黑夜里,一直仰着头看天。突然,低下头来告诉他,明年黑颈鹤会来得晩一些了,因为,明年它本该飞来的那个时候,草原上那些沼泽里还结着冰,天气也还很冷……今年的雪会下得早,冬天到来之前,雪就会盖住草原。明年春天,牛羊的日子不好过,草原上到处是雪,它们吃不上草,很多牛羊马匹会死亡—'也好像已经看见了很多牛羊的尸体。不过,到了夏天,草会长得比往年好,牛羊又比以往少很多,草就吃不完了
格几代保总会留心记住这样一些事。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会记着去验证父亲给他讲的那些事。果然,从当年秋天一直到第二年夏天,所有的事都会依次发生,像是父亲安排了这一切,觉得父亲很神奇。
有时候,他就会对父亲说,既然你能知道会发生那些事,为什么不去阻止那些不好的事情发生呢?每次听到他这样的话,父亲像是很开心的样子,对他更加疼爱。完了才说,人不可以去改变那些注定了要发生的事情,即使能做到,也不可以。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是有原因的,这就是因果,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
格几代保觉得现在他已经长大了,可他依然不明白。
他告诉我,可能自己学习还不够。从班玛进修回来以后,他会一直待在父亲待过的寺院和草原上,也会去源泉处细细倾听水世界的声音,也会坐在草原上凝望夜空,也许时间长了,他也能听到父亲听到过的声音,也能看到父亲看到过的奇妙景象。要是那样,他就会非常开心——他觉得父亲也会非常开心。
索保家门前不止有鄂陵湖,还有扎陵湖和卓陵湖。虽然数量远不及次旦门前的丽日措加,但湖面水域辽阔,三个湖泊的总面积超过1400平方公里,像扎陵湖、鄂陵湖,一个湖的水域面积也比整个丽日措加大多了。
这里一年四季,蓝天白云之下,便是一派壮阔的湖光山色,圣洁无比,看一眼都让人心醉。至少有七八次吧,每次去那里,远远望见鄂陵湖的浩渺碧波时,我都有窒息的感觉。面对大自然的这等美景时,你会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生怕你的气息也会对它有所惊扰。
黄河源区所有的湖水都是圣洁的!
这里多湖,著名的星宿海就在上游不远的地方。黄河源流出约古宗列和玛涌滩之后,广袤的草原上,数千大小湖泊点缀其上,从高空俯瞰,宛若星辰,故得其美名:星宿海。大半湖泊曾一度从眼前消失,当时,那一片片干裂的湖底就像是一块块伤疤。黄河的源头曾一度干涸。
那是布满星辰的山河,黄河是从璀璨的星河中流出来的。
即便黄河源头只有星宿海,已经堪称自然奇观了。而星宿海只是一个序曲,黄河源区景致的大幕才拉开一角。及至扎陵湖,黄河更宏伟的叙事才要开始,因为有无边无际的浩渺与波浪,黄河不见了。它隐身于一派万顷碧波,纵横肆意,流连曼妙,像是期待。
紧接着,更宏伟的场景出现了。鄂陵湖与卓陵湖一左一右拱卫着措哇朶泽山,让黄河再次铺排成一片汪洋……
这是三江源国家公园黄河源园区的核心区域,代表了中国首个国家公园的标志性景观。这也是索保一生所守望的湖光山色和家园。
扎陵、鄂陵、卓陵在藏语中的发音更接近“嘉洛”“鄂洛”“卓洛”,这是格萨尔王妃珠姆父亲三兄弟的名字,后来也成为黄河源区草原三个重要的部落,嘉洛就是珠姆父亲的部落。我以为,明清以来汉文典籍中一直将今天的“果洛”写成“俄洛”,应该就是源出“鄂洛”。
今天扎陵湖东北角的湖岸小山梁立有珠姆塑像,她身旁有石头垒砌的几座小塔。黄河源牧人的传说中,这里就是珠姆宫殿的遗址。冬日午后,站在山坡,透过黄草细细端详,宫殿石头筑成的墙基依稀可辨。从墙基的跨度判断,曾经的珠姆宫殿并不宏伟,至少占地面积并不很大,就比一个大点的农家院落稍稍大一点。
从山坡上散落的石头,我们也许能把它想象成一座石头建造的城堡,也许有三层或四层甚至更高,像今天的班玛和丹巴一带依然能见到的那些碉楼。如果是一座石头城堡,这样的占地面积则足以建造一座气势恢宏的建筑。
史诗中描述的格萨尔狮龙宫殿就是这样一座建筑,也在黄河源区,离此地不太远,位于今达日县黄河右岸台地。曾经也是一个传说中的遗址,现在一座新的宫殿已经落成,是藏族杰出建筑设计师扎西先生依史诗描述原样呈现,堪称经典。
从狮龙宫殿往西往北,约三五百里,便是珠姆宫殿。它傲然耸立于大河之源,头顶长空浩荡、光芒万丈,莽苍四野碧波荡漾,百鸟翔集,大有“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之气象。
今天,从狮龙宫殿到珠姆宫殿遗址已有公路,开车穿越黄河源区大峡谷,翻山越岭,至少需要七八个小时才能抵达。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曾走过这条路,早上从达日县出发,傍晚抵达玛多县城。玛多县城至珠姆宫殿尚有三个小时的车程。
我曾两次造访珠姆宫殿遗址,第一次去时,珠姆像已经立在那里,却不知那里还曾有一座宫殿。第二次去时,我已知道,那里是一座宫殿的遗址,然宫殿依然无从寻觅。
我在《巴颜喀拉的众生》一书中也曾写过三个湖泊:
在格萨尔史诗中,这三大湖泊原本是三兄弟,分别是格萨尔王妃珠姆的父亲、伯父和叔父。有关珠姆故乡也有不止一种说法,藏族学者文扎一直坚信珠姆故里当在玉树的治多县,并致力于打造珠姆故里文化,在“格学”界已产生广泛影响。而在果洛,人们都认为黄河源区才是珠姆真正的故乡,格萨尔史诗中这三大湖是珠姆父亲三兄弟的寄魂湖便是最有力的佐证。
我曾多次到过鄂陵湖边,每一次也都会登上措哇承泽山顶去望一眼河源大野。现在车基本上可以开到山顶,但是,以前我都是从山下一步步爬上去的。坐车只需十几分钟就到山顶了,若步行,一般都要两三个小时才能下山。那个时候,我还年轻,要是现在,恐怕得要四五个时辰,甚至到了山下,自己究竟有没有勇气往上爬,还不一定。
但是,我只到过一次扎陵湖边,也只去过一次卓陵湖。扎陵湖是路过,卓陵湖却是专门去寻访的。
一直都记得在鄂陵、扎陵边上还有一个卓陵湖,但一直没能走近它的身旁。直到2016年10月,我才第一次见到它的模样。玛多县旅游局的周保为我们担任向导,从鄂陵湖边绕过措哇季泽山,经过扎陵湖的一角,拐向东北,翻过一道道小山梁,穿越一片片开阔的滩地,走向卓陵湖。
周保是一位满怀激情并富有冒险精神的年轻人,他曾与一个朋友驾车从黄河源头出发向西向南穿越整个青藏高原,还以鄂陵湖为起点,独自驾车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穿越过玛多境内几乎所有从未有人开车走过的秘境之路,多为沼泽河谷地带。
周保说,沿途景色迷人,尤其是从鄂陵湖向西行进,所穿越的那一片莽原令他终生难忘。从没到过鄂陵湖边的人,只要见到这片湖光山色就会为它着迷,为它沉醉,但是如果你能走到它的西岸,并从那里开始你的跋涉,你会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想一直那么走下去,再也不想回到身后的那个世界。因为,你眼前无边无际所展现的那个世界太干净了,干净到了让你无法想象的程度。
一个干净的世界,一直是人类的理想。不停地跋涉,就是为了追寻。可以说,现在我们要把三江源辟为国家公园,也是为了让它变得更加干净乃至圣洁,使之成为家园的一个理想。
人类不断向远方跋涉的脚步从未停止过,自千年以前至千年以后,一直前赴后继。留下的脚印变成了路,路变成了信念。善与恶的较量随漫漫长路跌宕起伏,故事流传下来,传之久远,成了传奇和史诗。
想来,黄河源区这片神奇的土地即便不是格萨尔的故乡,也是格萨尔岭国的核心腹地,一片诞生过世界最长史诗的草原,一片史诗中称之为邻国的英雄草原。
传说,今玛多县花石峡一侧开阔的滩地就是格萨尔史诗中著名的霍岭大战主战场。今玛多县黄河乡政府一侧河谷滩地,就是格萨尔赛马称王的起点阿依地,今曲麻莱县麻多乡扎加村格拉扎神山脚下就是格萨尔赛马称王的终点和登基台。
除了扎陵湖、鄂陵湖、卓陵湖以及玛多周边黄河源区的雪山草原,这里还有数不胜数的格萨尔遗址和遗迹……所以,这里的人都自豪地称自己是英雄格萨尔的后裔,并非没有道理。
我想象过,千年以前,如果雄狮大王格萨尔从阿依地出发,策马飞奔而去,会用多长的时间才能抵达格拉扎山下呢?按常理,再好的马一路飞奔,至少也得一两天时间,但格萨尔并非常人,他是雄狮大王,是天神。他的坐骑也非寻常之马,当属神驹,是天马江果。
依照岭地习俗,格萨尔是通过一次赛马赢得比赛登上岭国王位的。
登上王位之前,他还不叫格萨尔,而是叫觉如。以赛马确定王位继承人的消息一经传出,凡岭地男儿都想去碰碰运气,因为那赌注和奖赏太诱惑人了,除了至尊王位,还有富甲天下的嘉擦头人嘉洛的掌上明珠,被称为第一美人的珠姆。
据史诗记述,每一位想赢得比赛的人都向自己的本尊祈祷,找自己的上师广做法事,给地方神煨桑祭祀,每一处色卡上都插上了风马旗,以求自己好运,得偿心愿。
权倾朝野的叔父晁同更是势在必得,他约请岭国30位英雄、7位勇士和3员大将到家中密谋,欲将觉如排除在外。相当于总理大臣的总管王和觉如的兄长嘉擦都希望觉如取胜,却又非常担心。因为晁同长子东赞也会参赛,他那匹玉鸟马的速度举世无双。只有大将旦玛对觉如抱有必胜的信心。
而此时,觉如母子尚在流放之地。晁同为了独揽大权,借故将觉如母子流放到蛮荒之地。在众英雄聚会的宴席上,嘉擦慷慨陈词:“现在,我那可怜的弟弟觉如,背井离乡,无产无业,栖身于岩洞,顾不得自己的高贵身世,与狗争抢骨头,与鸟争食。就他那幅可怜样,哪有在赛马中夺魁的希望啊。但是,在众兄弟聚宴时,连最末的席位也不给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一直觉得觉如母子并无过失。分明是家族各支系之间的利益之争和权势较量殃及无辜的。嘉擦的话无懈可击,大家都赞同他的意见,晁同也无法阻挡。
接下来的故事极具戏剧性,场面气势恢宏。
这是一次非常隆重的聚会。时间定在藏历大年初一,所有赴宴者均须由中证人唱名方可入席。从席位的安排也能看出组织者费了苦心,上手银座共四位,均为王子,第一位是嘉擦;中央厚垫座,第一位是总管王,晁同居次,其后是十数位叔伯;再往下,以右、左、右角边、左角边、后排右角、后排左角 依次入席,男性在前,女性在后,习武者在前,习文者在后。男性中又以本领高低、贡献大小为序,女性中却以年轻者在前,年长者在后,主人在前,奴仆在后。
赛马的日子即将来临,可觉如还未接到任何通知。按神谕或预言,珠姆与觉如必须联姻,便让珠姆去通知觉如。见到觉如,说了这事。觉如却不急,先让她陪着母亲郭姆一起去把他要骑的宝马江果找到,而后擒住。此乃天马,能遨游天际,亦能人言。一见郭姆,一下亲近起来。史诗赞曰:“那鹰鶴似的前额上,长着黄鼠狼的后颈脖。那山羊似的长脸上,长着狡兔般的前下顎。那青蛙似的眼睛里,长着毒蛇般的眼珠子。那牝獐似的鼻孔中,长着绸缎般的软鼻膜。那魔鬼侦探似的尖耳朵,长着鹫鹰羽毛般的一撮长毛……”
天马江果跟随他们一起回到岭国,珠姆将自己最珍贵的马鞍和马鞭献给了觉如。
这一天,岭国英雄齐聚,以服饰色调区别部落标志。观众从四面八方如期而至。人们议论纷纷,大多看好东赞。以珠姆为首的岭国的七美女也都来了。最忙的是各部落的祭祀和巫师,煨桑、祈祷、插旗……
这时,赛马已经开始。只见东赞遥遥领先,觉如远远落在后面……
盘踞阿依地青石山的虎头、豹头、熊头三妖魔,对这场比赛十分恼火。一场比赛下来,不但雪山将被踩踏得支离破碎,大地也会震得裂开口子,马尾会抽打在他们脸上,马粪马尿会拉在他们身上。“不把他们弄得人仰马翻,我青石山三大妖的脸面何存?”他们施展妖法,霎时间,天昏地暗,闪电雷鸣、飞沙走石、鸡蛋大的冰雹铺天盖地……众人惊恐万状,唯觉如知道,这必是那三妖魔作乱,便抽身先去降魔。他施法令三魔头变为女身,瞬时,太阳重新照彻草原。觉如才又回到赛马的队列中。
但他的心思好像并不在比赛上,除了跟身边的选手调侃嬉戏,跟沿路的乞丐说笑,停下脚步接受选手们赠送的礼物,请巫师占卜算卦,还装出生病的样子,去看病……看到这些,希望他赢得比赛的人们都心急如焚。他却依然不急不慌。他看到总管王急得脸色都变了,才来到他面前宽慰道:“叔父,你急什么呀?既然已经委派我来坐王位宝座,一头畜生怎能轻易夺取?刚才那都是得到上天和莲花生大师的指点,顺便去做了点善事,也看了些热闹。要让马跑快些,叔父你自己来吧,我们叔侄俩谁坐上宝座都一样……”
晁同也细心地留意着觉如的一举一动。他看到觉如已经远远落在东赞后面,很是得意。得意便忘形,竟以长者身份对觉如唱道:“若娶嘉洛家珠姆,带来的只有烦恼与不幸;若是称王登基、统帅岭国,只会增添忧愁……没有见识的美女子,看着漂亮可人,结成夫妻便是扫帚星……”
觉如不想听晁同假惺惺地唠叨,这才打马飞奔而去。只一眨眼工夫就超过了所有参赛选手,赢得比赛,登上王位。自称“罗布扎堆格萨尔”,意思是“降妖伏魔格萨尔”,又称“雄狮大王格萨尔”。觉如始称“格萨尔”。
随后,他委派兄长嘉擦镇守岭国东大门,防御姜国萨丹王;亚麦生达阿东镇守南大门,防御门国赤辛王;大将旦玛镇守西大门,驻防霍尔国边境;巴贵娘察阿丹镇守北方边境,防御魔国;总管王辅佐内政。
全体臣民欢庆13天。
史诗中没有说,赛马用了多长时间,从过程情节看,好像是一天之内结束了比赛。而且,大半赛程,格萨尔都心不在焉,至少是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的,直到最后,他才扬鞭催马,风驰电掣般抢先抵达终点。
2020年3月23日,我去位于今玛多县黄河乡的阿依地,从那山坡上望了一眼那片开阔的河谷滩地。那里是格萨尔赛马称王的起点,遥望东北天地相接处,天边有一朵白云,终点今曲麻莱县麻多乡格拉扎神山,应该就在那朵白云之下。
据玛多县统战部华旦先生实测,其距离超过了170公里。沿途皆黄河源区河谷草原,以前没有路,后来有路了,也不好走。我头几次从玛多县往黄河源,每次都止步于鄂陵湖边,再往前,车便无法前行。只好往回,天黑了才回到县城。
华旦熟知玛域自然地理及人文历史,据他的实地调查,玛多境内,有名字的湖泊58个,河流57条,神山53座,历史文化遗迹30处,千年古道6条,石经墙37处,天葬台81个,修行洞13个,野外煨桑台74个,拉则(祭山神处)35个,有名字的泉眼1892个……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地方都透着大自然的神性和灵光,现在这些都是国家公园黄河源园区的一部分。
我从未从玛多方向走到过黄河源头卡日曲和约古宗列曲的源泉处,试着走过很多次,每次都是半途而废。最后,我是翻过巴颜喀拉绕道曲麻莱,再又往回翻越巴颜喀拉走到黄河源头,走到格拉扎山脚下的。一处高台,垒有嘛呢石堆,飘着经幡,台前已有石碑,赫然写着:格萨尔王登基台。
今天从阿依地往格拉扎山下,大半有公路,可以直接开车前往。
2020年3月240,我又试图沿着格萨尔赛马称王的路线,走向扎陵湖,过了扎陵湖再往前穿越一片开阔的草原,尽头就是格拉扎神山。走到太阳西沉,我们才绕过扎陵湖一侧,只好返回。
有一条沙土简易公路从黄河乡通往扎陵湖,如果没有河道冰坎,也只是颠簸,车都能通行。过冰河,车容易出故障。11点39分,前面的车陷到冰河,底盘下的护板给碰掉了。
那里是扎陵湖乡勒那村的地界,前面不远处有一户牧人,我们去他们家借工具修车,发现不好修,把护板整个卸下来了。这是莫洛一家,同伴们修车时,我进到屋里,看到房门一侧的大床上,两个孩子裹着厚厚的被子,睁大眼睛看我。大点的叫江白洋(音),小的叫格志拉毛(音)。对面墙根里码放着一米多高的几十个装口粮的牛皮袋,这是传统牧人家的必备之物,以前多装糟杷、青程等,每一个牛皮袋都糅出了黄铜色的光泽,看着温暖。
沿途,只要见到有牧户,家里有人,我们都作短暂停留,好让我跟这些牧人做些交流,说几句话。过了勒那村,我们访问过擦泽村的却美才让、尼玛才仁、让智等牧户,走了大半天都没走出一个行政村的边界。因为赶路,我只问一些简单的问题,比如,现在家里有几口人?有多少亩承包草场?牛羊有多少?再问以前的一些事,最后一个问题是,家里有国家公园的生态管护员吗?管护员主要做什么?
得到的回答是:他们的承包草场都在,但都有退化,擦泽村一带草原沙化、退化严重,草原植被稀疏;每家每户的牛羊头数都比以前大幅减少;每家每户也都有一位家庭成员是国家公园的生态管护员,每一位管护员都说,他们主要是守护自己的草场,保护野生动物,看有没有人盗猎——几乎所有人都没发现盗猎现象,再就是捡拾草原上的垃圾——主要在夏天——我留意了一下,沿途草原均未发现现在很多地方随处可见的塑料垃圾。
见到尼玛才让的情景具有戏剧色彩。透过挡风玻璃,远远看见路边有一个雕像一样的黑影,造型奇特,以为真是个雕像。走到跟前,车停下,那个黑影站起来,是个人。他穿着一件黑衣服,头上套着黑色的编织帽,因为风大,腿伸直了直挺挺地背风坐着。不远处有他牧放的牛群,据说有80多头。
这样走走停停,走到扎陵湖边上时,太阳已经落向西面山头。格拉扎神山此去尚远。我们开着越野车,走了大半天还没走出扎陵湖的一个行政村。即使一路不停地往前开,要从阿依地到格拉扎山下,如果顺利,也得一整天的时间。如果骑马前往,即使马不停蹄,最快也得两三天时间吧。
两个月之后,我才第一次从玛多方向绕过鄂陵湖、扎陵湖,走到格拉扎山下,经过黄河源区,翻越巴颜喀拉,深夜抵达曲麻莱。越野车也走了一整天时间。
格萨尔却在谈笑间飞越过千里草原,一骑绝尘。
自千年以前那个寂静的傍晚
有一匹骏马向我飞奔而来
马蹄声在大地上轰响如战鼓
有一支歌谣随它飞翔
有一双眼睛却在千年以后的初晨守望
万千里关山刀光剑影
千万里征程金戈铁马
处处是天涯。而天涯飘落
千军万马的驰骋最后就是一声悲怆的嘶鸣
所有的陪伴都如季节飘零
所有的温暖都如流水走远
你就一路独自鸣响,鸣响成了唯一的声音
天地间就此只剩下寂静
只留下一个影子
悠悠岁月就成了一条缝隙
你就是那缝隙里穿射而过的箭链
那时鸽子的翅膀正掠过一片废墟
一片洁白的羽毛正在斜阳里飘落
我看见有一颗眼泪缀在那羽毛上
我担心它会坠落成最后的夕阳
黄河源区大野在藏语中称之为“玛域”,这个地名在格萨尔史诗中不断出现,表明这里是格萨尔岭国的腹地,玛多又是玛域的核心。所有玛多藏族都知道格萨尔史诗,更知道史诗中赛马称王和霍岭大战都发生在这片土地上。
索保和他的儿子格几代保也知道这些。
那天在花石峡见到格几代保时,我还见到一个曲那麦寺僧人更桑尖措,他既是一位活佛,也是一名格萨尔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玛域民间有“说不完的”“写不完的”和“画不完的”格萨尔艺人,他是一位“写不完”的格萨尔艺人。他13岁开始写记忆中不断自然涌现的格萨尔史诗,到目前已经写完17部,还能写多少部?卷目之浩繁无法想象,像是有无数部——他就是这么说的。因为它还不断在脑子里涌现、汹涌,像江河水。
他不确定今生能否写完——如果写不完,只好等来生继续写了,好在他确定自己还有来生——虽然他并不确定是否依然出生在玛域草原,成为格萨尔艺人。据说,他还是格萨尔弟弟荣擦的第七世转世,他的前世荣擦唐哇衆日也生在黄河源区。
据口述史中的讲述,最初,他以人身来到人间是1700多年前的事,曾出生在印度,是一位智者。千年以后,他又出生在玛域,成为格萨尔的弟弟。一想到,一个有着1700多年生生世世的人坐在你对面,跟你谈论他的过去,感觉像是在另一个时空里。如果曾经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记忆,那么他未来的历史也许会更加悠长。
我差点问他,是否能望得见自己的未来?最终忍住了,没问。这样的问题可能会犯忌,因为神话传说中的先知,一旦泄露未知的秘密,就会招致严厉惩罚乃至诅咒。东西方神话中都有这样的例子,所以先贤一直告诫我们,天机不可泄露。
假如,一个人记得生生世世的过往岁月,说不定也能望得见未来的岁月,那样,他岂不是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自由穿越了!
如是。更桑尖措当在很久以前就已知晓,有一天,玛域草原会有一个新的名字:三江源国家公园。
千万不要以为,我这是在故弄玄虚。我是在讲述今天依然生活在国家公园里的那些人的故事。对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来说,直到今天,他们的故事依然鲜为人知。我们有必要让世界知道这些故事——有这样一群人世世代代都生活在今天叫国家公园的这片土地上,而且,还将一直生活下去。
也许这将是世界众多国家公园中独具魅力的一个中国样本——或者,就是世界国家公园的中国故事。一部世界最长的英雄史诗,一座世界海拔最高、面积最大的国家公园,二者互为表里,共同成就人类文明的现代史诗。
包括长江源区、澜沧江源区在内的三江源无疑是格萨尔史诗最主要的说唱流传地。每一个世代生息于斯的三江源牧人都是英雄格萨尔的后裔,也是这部史诗的传承人。
善与恶的较量一直是人类文明的灵魂,也是世界各民族英雄史诗的共同主题。格萨尔降临人间的使命就是降妖伏魔、惩恶扬善,还世间以太平安详。
从史诗呈现的故事情节看,最终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天下归于宁静,他也回到天庭,继续当他的天神。史诗中还曾预言,因为人性的贪婪,邪恶将一直伴随人类的历史。如果有一天,恶魔横行,格萨尔将重返人间,继续铲除邪恶。
这像是善与恶的一个轮回,循环往复。
也许从那以后的世界还不够邪恶,直到今天格萨尔尚未返回人间。
但是,邪恶一直存在。生灵万物的灾殃从未消弭过,凡大地之上的山川河流以及天空、大气、海洋、植物、矿物、动物和微生物都在不断消失,人类以及生命万物的家园日益衰败,以致恶疾肆虐,暴行屠戮频频。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天人类所有的自然生态保护行动也是一场惩恶扬善的战斗,是在捍卫自己家园的清净安宁。
有关更桑尖措的一些事是才朋给我说的。
才朋是玛多县花石峡的一名藏医,也可以称之为一位民间博物学家。因为职业的缘故,他自小就留心观察各种植物、动物以及矿物。以前玛多大地上生长和看到的东西,他都做过仔细观察和记录,包括每一块突兀山野有点奇怪的石头。
近几年,他还发现了一些以前从未见过的植物,那是一些开花植物,至少有七八种花朵,他以前从未见过。也许这些植物以前也在这里,只是因为气候寒冷,开不了花。现在热了,能开出花朵了。
才朋说,这些花朵好像只有玛多有,他在别的地方从未见过。红景天是高原常见植物,白红景天却少见,这两年也多了。棕熊和野驴也好像多了。也有变少的,牧草、雪莲等植物,还有沙狐、藏狐、鹰等动物,这两年明显少了。草原出现严重退化,羊也减少了很多——玛多的牛羊头数曾一度过百万头(只),现在的存栏数不足30万头(只)一也许更少。
据玛多县已退休原副县长旦衆的回忆,1957年玛多曾测到过零下50摄氏度的最低温度,现在整个冬天最寒冷的时候,也很少超过零下20摄氏度。夏天变长了,雨水也多了,冬春季节的风没以前大。一些很少开过花的植物都开花了。很多人都注意到了,2019年夏天,玛多以前很少看到开花植物的地方,都开着大片的花朵。
地处黄河源区河谷地带,人们的印象中,到处都是湖泊和沼泽,地下水也丰富。从这两年的发现判断,地下水也变少了。2011年在鄂陵湖边打过一口井,心想在湖边打三五米就出水了,可是挖到30多米仍不见水。2018年,玛查理镇坎木青村为解决人畜饮水困难也打过几口井,挖到近40米,都没出水。
对这些变化,才朋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忧虑。他觉得,大地上所有的变化都是有原因的,人必须小心谨慎地与它们和睦相处。这两年环境整治,拆除了很多山坡上到处飘荡的经幡一K些经幡都是化纤制品,污染环境,对动植物及土地都有危害。经常缠住鹰和鸟儿的翅膀,有时候牛羊也会不小心吃进肚里生病。
他为此发明了一种沙写的装置——可以说是一种沙子与冰雪的印刷设备。那是一个长方形的框子,底部是镂空的一行文字,里面装上沙子,往冰面上一放,像拓章子一样,一行文字就印在冰面上。他说,这种方式不会对生态造成破坏,可替代经幡,更环保。
据才朋的观察记录,黄河源玛多有370多种动植物和矿物,他都做过观察记录。其中动物百余种,植物190多种。他已经整理编辑了一部有关玛多动植物的书,图片都是自己拍的,每幅图片旁边都用汉藏两种文字写着动植物的名字、生长环境、习性以及药用价值。
才朋的家在花石峡东头的一片草地上,走进院内,有三四座小房子,除了住所,其他小房子里都摆放着他收集的植物和矿物标本。多年生植物他只采其植株,不损坏根部,好让它来年继续生长;有种子的植物,他会等到种子成熟以后再采,好让种子留在地上。
在才朋所有的珍藏中,最吸引人的是他那些矿物标本,大多属于海洋水生物化石,有珊瑚化石、贝类化石和小海螺化石,还有一块巨型蜗牛的化石——大约是今天陆地蜗牛体型的一千倍。才朋说,这些都是在花石峡附近的山谷和山坡上捡到的。它表明几亿年之前,这里曾是一片大海的海底。在几亿年之后成了地球上最高的陆地。
才朋说,我们这些人可能是这片土地上最后才出现的居民,所有今天能看到的动物、植物、矿物在这里的历史,都比人类生存的历史悠久得多。
像索保一样,才朋也感觉大地上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变化。长远看,很多变化很可能是一种不好的变化,得耐心留意这变化,才会明白如何去细心呵护自己的家园和生命万物。
所以,索保才满怀忧虑地描画自己家园的变故。
所以,我们才要把三江源辟为国家公园,妥善保护这里的一草一木。
回想起来,索保他们并不是因为国家公园的设立才离开草原的,恰恰相反,国家公园体制试点开始以后,依然在园区居住生活的草原原住民都留在了原来的地方,依然过着曾经的牧人生活,既保留了牧人身份,还成了国家公园的居留者和守护者——我们通常会称之为原住民或世居民和生态管护员。
这也是三江源国家公园区别于世界很多国家公园的地方,是一大亮点。在保护自然生态系统的完整性和原真性的同时,三江源国家公园的体制建设也特别注重当地民族文化生态延续性的保护,使之得以永久传承。
不过,可以肯定,大批牧人迁离原来的草原与三江源的保护是有关系的。三江源成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继而又成为生态保护综合试验区之后,三江源作为国家生态战略高地和安全屏障的地位得以确立。
所有的青海人都感到无上光荣,但同时也感到责任重大。要肩负如此神圣的责任和使命,就必须得身体力行,贡献自己的力量和智慧,甚至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和牺牲。
首先为这项宏伟事业做出贡献和牺牲的就是包括果洛在内的三江源的牧人。一次次的退牧还草,一次次的减畜禁牧,一次次的搬迁移民……从新世纪之初开始,这样的大行动一直没有停止过。
从公开的数字看,截至2010年底,从2004年前后开始的三江源生态移民,从三江源腹地易地搬迁的生态移民总数是10142户、55774人,耗资近30亿元。但是这还仅仅是政府组织搬迁的部分,而在此前和期间以及随后,果洛、玉树边远牧区牧人自发进行搬迁的牧户也不在少数,尤其以杂多、治多两县最为突出,其西部边远乡镇牧人向州府和县城附近的搬迁早在20世纪末开始就一直在持续。如果加上这一部分人,实际搬迁移民总数应该在10万人以上——也许会更多。这相当于青海一个人口小州的全部人口。他们中的大部分迁离了世代游牧的草原,相当一部分迁离本县本土甚至本州,上百万牲畜不复存在。这些牧人都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生态移民。他们既远离自己的草原,也没有了自己的畜群。我几乎到过所有的生态移民点,我看到过他们身上正在发生的细微而显著的变化。
还有一部分虽然没有了牛羊,但依然在原来的草原上集中定居生活,即使定居点并不在曾经居住的地方,离得也不是很远。这一部分牧人也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生态管护员。目前所涉及牧户17211户,约9万人。因行政区划的限制和更为复杂的社会原因,国家公园的长江和黄河源园区并未将真正的源头纳入园区规划,从而留下了一个遗憾。而随着国家公园体制机制的进一步创新,这一遗憾迟早会得以弥补,最终纳入国家公园整体管理的人数也可能会超过10万人。
这一部分牧人的家园现在成了国家公园,他们将作为国家公园的原住民,每户人家有一个人会在公园获得一个公益性生态管护岗位,定期领到工资,并用它养活家人。至2017年,已有10051户人家在国家公园安排了公益岗位,5月底前已经持证上岗(至2018年,最新公布的公益岗位数字是14万个)。考虑到用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一家人不容易,每个家庭每年还会拿到定额的生态补偿金。其他家庭成员在接受各种技能培训后,也可能在新的产业领域找到新的就业机会。看上去一切都像是顺理成章,而且充满希望甚至诱惑,毕竟这是一项国家工程,工程背后当然会有日益强大的国家力量来支撑。
……他们世代生存、生活和生生不息的一种固有的格局已经被彻底颠覆和改变。那固有的格局中不仅只有草原和畜群,还有牧帐、牧歌和迁徙游牧的历史文化和精神,那才是他们的灵魂血脉,也才是他们之所以成为一个民族的风骨品质。
向着远方的移民搬迁与留守最后的故土草原,将成为这一代牧人永远挥之不去的一个群体记忆,像悲壮的史诗。
这两种新身份的牧人加起来就是20万人(也许更多),就是青海一个中等自治州的人口,比如果洛。他们原本所有的牲畜加起来估计有数百万之众。如此众多的人群告别曾经的生活方式,迁离世代生息的土地;如此庞大的一个生物群落突然从草原上消失不见了,它对这片土地的未来将产生怎样深远的影响,目前尚难定论。比如畜群的大量削减,会不会使草原失去原有的养分?因为畜群粪便是草原主要的养分补给来源。青海大学实施完成的一项研究课题证实,三江源草原退化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养分流失。总之,牛羊畜群数量是真的少了。
我们得记住,这不仅是家国情怀,更是大爱。
唯有爱,才是最好的保护。
扎西桑俄是一位长期在三江源年保玉则从事生态保护的自然博物学家。他曾制定了一个生态保护的行动方略:认知一爱一保护。这是一个不断递进、成长和升华的过程,是一个爱与悲悯的循环体系。没有深刻认知,爱无从谈起,没有爱也不会有自觉的保护——世间所有发自内心的保护都缘于爱。
扎西桑俄说,面对大自然,人类有两条路径可选。一条是回归(他的原话是皈依),一条是索取。前者是善,后者是恶。他的建议是选择善,回归大自然。如是,人类就得彻底转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策略,以求得与大自然的永久和谐,进而保障自然万物(包括人类)的永久安宁。
山冈、白塔、经幡和袅袅飘远的桑烟。
2000年8月,在长江源头,一位格萨尔艺人燃放了那堆桑烟之后,就开始说唱《格萨尔史诗》中有关自然万物起源的部分片段。那座山叫克右日则,是座神山。当地传说——与玛域草原的传说有所区别,格萨尔的坐骑出生在这里,由珠姆照料看守。等小马驹儿长成一匹骏马之后,
珠姆就把它献给格萨尔,她自己也成了王妃——当然,那跟那匹马没有多大关系。
克右日则山麓郁郁葱葱,长江源区的最后的一片大森林就在这里。千年古柏于两岸山野已然长成了一种图腾,一种精神。
山下,就是通天河的第一个大拐弯,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八个,如果加上最上面那个大拐弯,就是九个了,它们环环相扣,串成了九连环。这是世界大江大河中最变幻莫测的一段河谷。
每个大拐弯处,河谷缓坡台地上散落着石砌的村落藏寨,首尾互不相连,却高低错落,远近有度,遥相呼应。而时空上的疏密有致呈现的是人与自然和睦与共的恰到好处。
传说,这些大拐弯是尿朵觉悟山神的杰作,它让一条大河不断拐来拐去,留下一个个大拐弯,就是要避开那些村落,免得殃及苍生,生灵涂炭。虽是神话,却也足见大自然慈悲造化的精妙所在。
河谷两岸山野草木繁茂,长江上游最后的那片圆柏森林就从克右日则山麓向河谷两岸的四面山野铺展开去,一派葱茏,苍茫逶迤,直接天际。
最后一次去克右日则山麓时,我从下游不远的地方过到河对岸,去拜访一位多年专心于拍摄高原花卉的夏日寺僧人江洋。问其缘由,他说,只是因为美,令人沉醉的美。即使这么高寒的地方,到处都开满了美不胜收的花朵,这是多大的恩典和福报!要是不去一朵一朵细细品味和欣赏,就对不起大自然无私的馈赠,就是对莫大恩典的无视和辜负。那是罪孽。
就在那座山冈之上,我才第一次发现这部伟大的英雄史诗,不仅演绎了英雄格萨尔的传奇一生,还对人类文明乃至整个自然万物的演进过程进行了详尽的描述,甚至对每一个物种从诞生直到消亡的漫长历史都作了预言式的诗性叙事。
令人惊讶的是,它关于地球形成过程的艺术描述竟与现代地球物理学家最新的结论惊人地相似。而令人焦虑的是,它关于地球未来的历史观照中,今天的人类所面临的许多重大灾难都一一包罗其中,尤其是人与自然的尖锐矛盾,并从这个角度暗示今天的地球正陷入一场浩劫。从中,我们所能体会的是,它不仅对宇宙万物给予了广泛的伦理观照,而且对人类命运给予终极关怀。
虽然,索保和他的画与《格萨尔史诗》不能同日而语,但却为我们给出了同样的暗示。这也是一种生态,人文精神生态,当属民族文化生态系统,它对当下或未来人类的启示意义丝毫不逊于自然生态的意义。
三江源几千年来积淀和形成的人文生态,恰好是自然生态的张扬和延伸。这二者之间的相互提升和补充完善,便写就了三江源万物和谐共存的绝妙篇章。
2019年底这个冬天,开始为三江源国家公园写这本书时,再次想起次旦和索保,便打听他们的消息,得知他们都已离开人世。
次旦是十几年前走的,索保是两年前走的。这样,三江源国家公园正式开园的时候,他们都不在了。他们都相信人有来世,那么,来世他们还会生在三江源吗?如果会,他们还会记得前世的苦苦守望吗?如记得,他们会怎样讲述三江源的故事?
也许,次旦依然手摇经筒去看他喜欢的那些鸟儿,索保依然用画笔描绘三江源的未来。也许他们自己会变成一只鸟儿,或一只别的动物,比如一只狡猾的狐狸,也未可知。
谁又能决定得了自己以后的事呢?
藏族人说,那就是轮回。
——生活在国家公园里的人们
汉文字无比精妙。能用汉文字书写是一种造化。
我曾为青藏高原自然博物馆写过一段文字,其中两句是这样的:一座山和一条河加在一起,是山河。一条江和一座山加在一起,叫江山。
次旦和索保是两个老牧人,各自守望着自家门前一片山河。他们可能不大明白“江山”两个汉字的确切含义,但我相信,他们所守护的一定也是他们心里的江山。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山河,那是每个人的江山。
即便如此,在见到次旦的儿子江松和索保的儿子格几代保之前,我对次旦和索保们一生苦苦守望的那个世界多少还是有些担心。那毕竟是父辈们的事,等他们都老去、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一份儿刻骨铭心的守望还会继续吗?
次旦心里的江山就是牧帐前绵延的草原和远处的雪山,有从雪山脚下奔流而去的河流,还有那一片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水和栖息于斯的鸟儿。
次旦家在长江源头一个叫丽日措加的地方,那是一片湖水的名字,意思是有一百个湖泊的地方。这里栖息着白天鹅、黑颈鹤等12种鸟类,成千上万只鸟儿整天在那里飞翔、鸣唱,次旦视其为友善的邻居和朋友。
这是一幅令人心醉而神往的画面。
无边的草原上,蓝天白云和雪峰遥相对映,手握经筒的牧人次旦正悠闲地走向一片湖水,他一边摇着经筒,一边念诵着经文。身后是他的畜群和吹送袅袅炊烟的帐篷,前方不远处是他每天都要一遍遍去探望的圣湖,那湖水一片连着一片。
次旦已50多岁了。在人们的记忆里他是这片湿地的忠实守护者,他说得出每一种鸟类的准确数量,知道每一种鸟儿什么时候飞来、什么时候产蛋孵小鸟,什么时候小鸟会长大飞翔,什么时候小鸟会跟随南迁的同类飞走。他会从鸟儿迁徙的时间变化看出这一年草原季候的变化和牧草的长势,并据此对转场及回迁的时间做出相应的调整。
每天,他必须去做的一件事,就是走向湖区,去看那些美丽的精灵。多少年来,他一直坚持着与大自然的这一份约定,渐渐地,这便成了他生活的一大乐趣。
每天,有事没事,次旦都会摇着经筒走向湖区,在那里一待就是大半天。有时候,他就坐在湖边的草地上,不停地摇着经筒,不停地念着经文,眼睛定定地盯着一群鸟凝望。望着望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紧张起来,原来,有一只鸟不见了。
于是他会在天上地下地四处张望,直到看到那只鸟的出现,他才又回到原来的状态中去,摇着那经筒,念着那经文。次旦们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与自然环境融为一体,他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大自然却是他们的全部。
丽日措加是长江源区最主要的湿地之一,四面环山,中间滩地草原开阔广袤,形成一个巨大的盆地,盆地中央有小山突兀,登上小山顶环顾四野,星星点点的大小湖泊点缀其上,像璀璨星辰,映照天地万物。说是有一百个湖泊,实则是一个概数,意在强调众多,其实,远不止一百,也许有上千个,堪称星海,与黄河源星宿海、星星海遥相辉映。
黄河源星宿海因地处平缓,只有登上四周某一座高山俯瞰,才能看到那浩瀚星海之一角,且只能看到眼前的那几片湖水,要看到更远处的湖泊,你得登上四面的山顶才能做到,而从山下,你只能看到几小片水域。
丽日措加不一样,因为中间有小山,山下所有的湖泊均可尽收眼底,即使最远处的湖泊也能看得真切。且湖泊多呈圆形或椭圆形,远远望去像一颗颗宝石镶嵌大地。阴晴雨雪,随天气变化,湖光山色也为之变幻着色彩,如梦如幻。
次旦一家人以前并不住在这里,草原承包到户时,次旦主动要求将自己的承包草原调整到这片湿地的。因为有一片接一片的湖水,湿气重,长期居住对人体不宜,别人都不想承包这片草原,次旦如愿以偿。
次旦喜欢这里,不仅因为一片接一片的湖水,还因为那数不清的鸟儿。每天有无数的鸟儿在身边唱歌跳舞,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享受。而且,跟一群鸟儿住在一起,他会有一种安全感。无论白天黑夜,从鸟儿的叫声里,他都能听出草原是否平静安详。哪怕有一点危险或风吹草动,很多鸟儿的叫声都会有明显的变化,那就像是警示,人会警醒,避免不必要的灾殃。看上去,像是人在守护鸟儿,其实,鸟儿也在守护人类。
在各类鸟儿中,他尤其喜欢白天鹅和黑颈鹤。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每年春天飞来时,它们都会集中抵达,而后,天鹅会六七只、十余只分群而居,黑颈鹤则一对一对地分开生活。之后,产蛋……小群天鹅会集中把蛋产在安全的高地岩石上,而黑颈鹤则会在河洲与湖心小洲筑巢产蛋,尔后,孵出小鸟,一天天喂养,等待羽翼丰满、展翅翱翔的日子。
每年的9月27日到10月10日这段时间黑颈鹤会重新集结,而后要过一段时间的集体生活。10月底到11月初的几天里,它们才会恋恋不舍地集体离开。
每年到9月22日至10月16日,天鹅会再次集中起来,也要过一段时间的集体生活,相互熟悉,尔后,集体离开北方高原,向南迁徙,离开的时间大约在11月底。各种迁徙的鸟儿中,大天鹅是最后向南迁徙的鸟儿,黑颈鹤和黄鸭飞走之后,大天鹅还要等待一些0子。因为产蛋晚,小鸟长大也迟,飞走的时间也就自然晚一些。
这是20年前的一幕。
20年后,次旦守护的丽日措加也已成为三江源国家公园的一部分,但他已经离开人世。他是2007年离开的,77岁。那时,三江源刚刚成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三江源开始国家公园体制试点是多年以后的事。
因为20年前的那一幕,20年后,我再次前往丽日措加,专程寻访次旦的足迹和他曾日日守护的那些鸟儿。
2020年6月1日,我在丽日措加见到次旦的妻子和二儿子江松一家5口,次旦生前一直与江松生活在一起。前一天大雪,这一天天阴,丽日措加地处高寒,前一天的积雪几乎没有融化。
江松的表哥欧沙开车穿过茫茫雪原,带我走进了江松在雪原深处的那座简易房子。这是一座不大的活动板房,可拆卸移动,除了材质,结构与新式帐篷无二。江松说,它的好处是可随意搬迁,适于游牧。
屋子里生着火,屋外寒风凛冽,屋内温暖如春。坐下,喝了点奶茶,吃了点精杷和新鲜酸奶,我们的交谈才开始进入正题,话题依然围绕他父亲与丽日措加的那些往事展开。我不时提问,也不时地看着窗外白茫茫的大地,像是感觉那个手摇经筒的牧人刚从窗前经过。
坐在我斜对面的江松是这次谈话的主角,他的三个孩子罗松才旦、才仁洛珠和卓嘎拉毛因为家中来了生人有点兴奋,都围在他身边,不时小声给他们的父亲帮腔——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我能听出,他们已经记住了很多鸟儿的名字,比如鹑鹑(黑颈鹤)、阿热阿果雪(一种与鼠兔相伴而生的鸟)。江松的母亲独自坐在门口的一张沙发上,很少说话,只有江松遇到记不清的事情时,她才会参与进来说上一两句,他妻子桑忠京和侄女成来曲忠则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捻着牛毛线,一直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我们,却不说话。
江松的父亲次旦是欧沙的亲舅舅,也许是年长几岁的缘故,对早前的有些事情,欧沙的记忆似乎比表弟更加清晰,对表弟所谈到的一些事,他也会帮着完善。当江松说到他们家的草原网围栏时,欧沙说,那些网围栏是舅舅去世之后才拉上的。
丽日措加属于索加乡雅曲村的地盘,与他们家相邻的却是多彩乡一户牧人的草场,因为次旦一直坚决反对自己的草原被铁丝网分隔,父亲在世时,江松一家的草原都是敞开的。邻居家的牛羊就会经常进到他们家的草场吃草,草原纠纷在所难免。为避免没完没了的纠纷,次旦去世后,欧沙出面协调,征得两个乡政府的同意,以两条小河的流域为标志,在两家草场中间的山梁上拉上了一道长长的铁丝网。从此,把索加和多彩两户牧人的牛羊畜群挡在网围栏的两侧,当然,也会挡住人和别的动物。
据江松和欧沙的讲述,老牧人次旦不仅反对网围栏,也拒绝其他的草原建设项目,但凡要挖开草皮、形成障碍、阻挡人畜自由活动的项目,他都坚决排斥,拒绝接受。所以,江松几家一直没有牛羊圈、畜棚,也不通公路。在次旦看来,畜棚就是垃圾,围栏会伤害鸟儿和别的动物。
欧沙说,现在江松兄妹四户人家是整个索加雅曲草原唯一不通公路的一个牧业点。他舅舅说,公路用处不大,人和马能走就行。修路会破坏草原,湖泊会干,鸟儿会飞走。可草原上很多人家都有汽车了,江松兄妹几家也有汽车,因为没有公路,进出很不方便。如果别人家的汽车能用十年,他们几家的汽车用五六年就得报废。
前几天,欧沙带县扶贫和交通部门的人来查勘过给他们修公路的事,说公路得穿越那片湿地,中间还有十几个湖泊。对此,欧沙自己也很担心,那样那一片湿地就完了——公路和湿地很难两全。可江松他们的确想有一条公路通到自家门前,像其他牧户一样。
江松也知道,修路会伤害到这片湿地草原,还有那些鸟儿。像父亲一样,他也喜欢那些鸟儿。他哥哥才仁公保、弟弟才多和妹妹才仁朶忠几家人也都喜欢那些鸟儿,而且,他们每家还都有一个国家公园生态管护员,看护好草原、湿地和那些鸟儿是他们的职责——实际上他们看护的是自己的家园,国家还给他们发工资。可他们也确实想有一条公路,这是一个矛盾。虽然,至今路还没修,但他们已经开始纠结。
昨天,江松去放牛——他家也已经没有羊了,看见了几只黑颈鹤、几只黄鸭。还在小牛牧跟前看见了一只藏狐和一只沙狐——这几年已经发生过狐狸吃小牛犊的事。前天去哥哥家,看见了几只岩羊。黑颈鹤、丹顶鹤每天都见。
江松说,这几天,黑颈鹤已经产完蛋了,天鹅也准备产蛋了。他说,黑颈鹤一窝顶多产三个蛋,再多的没见过。以前,他父亲还在的时候,每年到这个季节,总是告诉他们,去放牧时一定要绕开天鹅与黑颈鹤产蛋的地方。这几年天鹅变聪明了,会把蛋产在别的动物不易发现或很难够到的地方。他哥哥家后面山坡有一块高高的岩石,今年天鹅都在那岩石上产蛋。
这几年,草原上好像正在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比如狐狸吃小牛犊,这样的事以前从未发生过,也没听说这样的事。狐狸和狼一直就在跟前。这是前几天的事,夜里,他听见外面好像有动静,他出去,用手电筒晃了一下,看到一只狐狸。看到手电光,它不但没有走开,还向着人跟前走来。它可能喜欢灯光,看上去不像是攻击的样子。
以前,狼和熊也很少吃牛,现在也开始吃了。10天前,他哥哥家的一头小牛被棕熊吃了。“今年冬天,他们家有18头耗牛被狼吃了,最多的一天,一次咬死了4头耗牛。早上挤奶时,看见有4只狼在跟前。”说这话时,江松显得很平静,并未露出半点惊讶。
告别丽日措加时,看到门前雪地里有一只乌鸦只丽日措加的乌鸦,比我所见过的乌鸦都大,像一只黑色的鹰。想来,可能是离得很近的缘故,此前我所见过的乌鸦都离得很远。江松也看到那只乌鸦了。他说,今年的青草快要出来了。每年青草出来的时候,小乌鸦就可以飞了。
次旦曾住在长江源,索保曾住在黄河源。
索保老人心里也有一片山河。
他家就在黄河源头的措哇兆泽山下,山顶立有牛头碑,汉藏两种文字的“黄河源头”碑名,分别由胡耀邦和十世班禅大师题写。
山下一侧碧波荡漾,横无际涯,正是鄂陵湖。湖滨草原开阔,北面也有一道山梁,山脚有两三户人家,其中一户是索保家。
20年前,我第一次去拜访时,索保老人还住在那里。
20世纪70年代初,牧人索保开始用一幅水彩画记录山川万物的变化,
一画就画了20多年,从26岁画到58岁还在画。
20年前,索保已经58岁了。那个时候,他已经画完了那两幅水彩画。两幅画的尺寸大小一模一样,均约两平方尺,应该是有意为之,这样好细作对比。材质是白布,画的却不是油画,而是水彩,想来水彩也许比油画更能呈现画面细节的真实。两幅画的背景都是他家后面的那座山,山下就是他的家。家也在画上,他画的是自己的家园。
第一幅画的是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初的家园,他花十余年时间把自己山水家园的一石一草、一景一物都细心描摹其上。画面上,草原碧绿,草地上缀满花朵,羊群在草丛中若隐若现,后面山顶白雪皑皑,雪峰之巅还有冰川。几朵祥云罩着雪峰,有白色的经幡在雪峰与祥云之间飘荡。
从色彩判断,他画的是夏天的草原景色。两条小河自山顶向他家的两侧呈斜线蜿蜒而下,奔流不息。两条小河都源于雪峰下,左侧那条小河流域更广,应该是干流,它从半山腰开始弯弯曲曲,一派汹涌之势。右侧应该只是从源头另辟蹊径分流而下的一条小溪,或者只是一泓泉水,流淌不远,就在山坡上消失不见了。
河水是宝蓝色的,在山顶白雪之下呈一个宝蓝色的人字。
一大群牛羊就在那河溪之间的山坡上散落着,一个牧人正走向畜群,牧人穿着短袄,那可能是他自己的形象。
他们家的一顶黑牛毛帐篷就坐落在河水写成的“人”字下,牧帐升腾炊烟,帐前两条葵犬都在草地上安卧。帐篷后面网格状的一片领地应该是圈牛羊的地方。牛羊圈边上堆着四堆晒干的牛粪。
不远处,一匹枣红马拴在草地上。一个身着藏袍的牧女从河边打了水走向帐篷,那应该是家里的女主人,一个孩子正迎向母亲,是个女孩,当是二女儿。黑帐篷的右上方还有一顶白帐篷,帐顶的烟筒里也飘着烟,帐前也挂着经幡。帐后一个女子正俯身草地晾晒牛粪,那应该是他的大女儿——索保有三个女儿。
画面上,没看到男孩,那会儿他的两个儿子尚未出生。除了家园、家人和自己的畜群,再看不到别的,只有宁静安详。
索保用了十几年时间来完成了一曲自己家园的颂歌。这是牧歌,也是挽歌。
因为,接下来的十几年里他就要画第二幅画了。
第二幅画,索保画的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末的家园。才过了十余年,家园就变了。
画的也是夏天的景象。山顶已经没有了白雪,雪线消失了。从山顶流下的小河也已经不见了,只在源泉处还能看到一丝清水,水源正在干涸。他们得走很远才能找到水源。山坡上大片的绿草地也不见了,只在山顶才有几片绿草生长。山下草原一片枯黄,黑土滩出现了,地表裸露,沙砾遍地。
山下的帐篷也不见了,山坡上的羊群也不见了。原来扎帐篷的地方已经建起一座房子,房子旁边还建了牛圈,牛群正从圈里出来,耗牛的数量明显比以前少了。门前的马也没有了。两只美犬拴在铁链上,它们正用力拽着铁链,扯着脖子扑咬走过来的两个人——显然那并不是家人,而是陌生人,是行人,是过客。
门前不远的地方,已经建起一座寺院,有经堂,也有八座白塔。寺院前方已经有一条公路,有汽车正向这里驶来。公路的另一侧有座小建筑,应该是公共厕所。寺院边上还有一些别的院落,都是钢筋水泥建筑,当是其他社会组织或机构的建筑物 .....
索保用几十年时间完成的这两幅画,像一部史诗。它使我想起格萨尔史诗中对地球形成过程和人类起源的描述。
据一位叫才仁索南的长江源格萨尔艺人讲述:
一场蔚蓝色的大风暴在宇宙深处酝酿而后漫卷浩荡。亿万年岁月随风而去,它还在猎猎呼啸。之后那无边无际的蔚蓝色狂潮开始渐渐聚拢。那渐渐聚拢之后的蓝色风暴最后的样子可能就像一颗没有硬壳的透明鸡蛋。渐渐地在那风暴的中心开出了一朵五彩的莲花,四个花瓣都有不同的颜色。花蕊也是五彩的。慢慢地从那花蕊深处又长出了一棵菩提树。树叶和花瓣上都缀满了露珠。又是亿万年过去,那些露珠已然滴落成海,菩提树在海中央缓慢生长。
这时大海四周又刮起了一场风,海浪渐起,海水溅在了菩提树上。又亿万年过去之后,菩提树在海水的浸泡中慢慢变白,最终变得洁白晶莹。在菩提树下出现了最初的海洋生物。之后,菩提树在晶莹洁白中化作了须弥山。山顶出现最初的天界。五大天堂随之形成。须弥山开始向着天空隆升。升高之后的山顶又出现了那棵菩提树,树冠遮住了天空,树枝上缀满了果实,绿荫覆盖着大地。天界的神灵就靠那果实为生,想吃什么样的果子,那树上就会长出什么样的果子。
之后,须弥山的上空开始有光芒照耀,大海开始落潮,海平面下降,陆地浮出水面。又过去亿万年之后,陆地生物开始生成。有神灵犯了天条,被贬下凡,这就是人类的祖先,他们的坐骑就演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动物……
21世纪初那个夏日的骄阳下,索保望着灼热的大地焦虑万分:“如果再这样下去,不出十年,我们将无法继续在这里生存。”如果他会接着画这幅画,以后的一个又一个十年里,大地又将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依稀记得他是要一直画下去的,但是,没有。画完第二幅画之后,索保再也没有画过。我曾问过,为什么没有继续?他想了想说:“已经画完了。”我感觉这不是心里话。也许他对草原未来的变化心里没底,毕竟自己再也不能亲身经历一个又一个十年,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严重的痛风很多时候使他不得安宁。
天地万物的变化如同人体生命,无常无处不在,生老病死的不仅是人,生灵万物亦然。
20年后,我再次见到索保老人时,三江源国家公园体制试点已经开始,索保老人所在的扎陵湖乡及周边广袤的黄河源区都划在国家公园里面,索保老人也已经搬到玛多县城居住了。从措哇柔泽山下望去,他那个小院还在,房屋也还在。
我原以为他还住在那里,便去小院里看望。院门关着,四面院墙多处已经坍塌,不用费劲都能从院墙上直接进到院里。院内荒草萋萋,一派败落寂静。因为刚下过雪,化了的雪水已成泥泞。
我穿过庭院,上台阶,右拐,一直走到东头索保住过的那间屋子里。记得那里的一面墙上有他画的那幅画,画也不在那里了。
小院旁边还有一户牧人留守在草原上。看见我们走近,门前拴着的几只藏美狂吠不已。很快,年轻的男主人迎出来,让我们进屋喝茶。他是索保的女婿,叫华旦。索保有两儿三女,华旦的妻子是长女。进屋时看到,华旦的小儿子丹巴雅吉正驾着一辆旧了的黄色塑料玩具车在屋里玩。他正在兴头上,顾不上看我,塑料车直开到我脚跟前才转弯儿。华旦有5个孩子,除了丹巴雅吉,都去上学了,两个在西宁的三江源学校,还有两个在县城民族小学。
附近大部分牧人迁离草原时,他选择了留下。
华旦说,自己可能会一直留守在这里,这不仅是他自己的主意,也是岳父索保的意思。这样,他们还有人住在原来的草原上,继续牧人的生活。如果都离开了,有时候想回来看看,连个坐下来喝茶的地方都没有了。他还有一群耗牛在草原上,90头耗牛,大部分是他的,岳父索保也有几头耗牛在他的牛群里。
华旦家的牛群就在后面山坡上。那天,我在卓陵湖边也看到过一大群耗牛。没看到羊。华旦说,那是别人家的牛群。扎陵湖乡几个村,还有20多户牧人没有搬走。
他们是扎陵湖草原最后的牧人。其余都搬走了。
我记得,2004年前后,三江源实施“生态移民”时,玛多县所属黄河源区扎陵湖乡、黄河乡等乡镇作为三江源首批移民区,区域内80%牧人在国家公园体制试点前已经迁离,分别集中安置在果洛藏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大武镇和海南藏族自治州同德滩,主要靠国家财政生态补偿生活。
2004年的秋天,我去看过这些生态移民安置点,到过所有移民点的安置小区,有的在本县境内的城镇附近,有的在本州境内的城镇附近,还有的则跨区域安置在另一个自治州的草原上……
安置在海南藏族自治州的同德县境内的移民点在西久(西宁至久治)公路边的草原上。每次路过那里,我都会停下来,在路边走走。他们居住的地方虽然还在草原上,远处甚至还能望得见雪山,但那草原不属于他们,他们已经远离故土。
虽然他们的身份还是牧人,却没有了自己的牛羊畜群,曾经游牧的草原已经远去。他们不用去放牧了,也不用照看草原,靠国家的生态补偿生活,看上去,那好像是无忧无虑的日子,却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昔日的草原。
2020年再次去玛多时,见到玛查理镇江措村牧人扎西,是一位村支部书记。今年55岁的扎西已经当了27年村支书,是个老支书,也是个出色的牧人。跟玛多牛羊已经很少的牧人相比,他家的牛羊一直保持相当的规模,现在仍然有600多只羊,200多头耗牛。这还是为保护生态减畜以后的数字,最多的时候,他家有1800多只羊,300多头耗牛。扎西一家7口人,平均每人有一万亩承包草场。可以想象,这是一片辽阔的牧场,简直就是一个牧草的王国,足以养活成千上万的牛羊。
可是,最近这位老支书遇到一个棘手的新问题。当年江措村很多牧户响应政府号召迁离草原,到同德滩安家落户,成了一个独立的行政村——果洛新村,可这些迁移牧户的承包草原还在江措村,在同德滩上他们只有一个家,或者只有一座房屋。
国家公园体制试点以后,为了转变传统生产方式和经营模式,县上开始组织成立生态畜牧业合作社,江措村也想成立一个自己的合作社。把一家一户分散的草场和牲畜通过入股的形式进行整合,统一经营,以提高效益,增加牧户收入。中间牵扯到很多已迁移牧户,他们的草场与留守牧户的草场是交叉零散分布的。看上去是一个整体,但每一小片草原的承包者有的还在玛多,有的已经迁离。要动迁移牧户的草场,必须征得原牧户的同意。结果,大多不同意,他们也想成立自己的合作社。这样整片草原就被割裂成了一些碎片,根本无法整合。
据说,迁至同德滩的很多牧户已经重新回到玛多,大多住在县城,个别又回到了原来的草原。每个谈到这些牧户的人都觉得他们可怜,在同德滩他们只有一座房子,一个家,出了家门,都是别人的土地。没有家园,家门口捡块牛粪,都是在别人家的草原上,人家都以为你是在偷,像贼。没法生活,就想回来。
回来了,至少自己的草原还在,是在自己的草原上。
这些三江源牧人迁离草原的那个秋天,我也曾见过索保老人,曾问他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要移民,你愿意离开草原吗?”他回答说:“自己会一直留在草原上,看着那一片山河。”也许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吧,说这话时,他眼里闪着泪光。
可他还是离开了。
记得后来我问过索保老人,那两幅画去了哪里?老人说,他也不大清楚。
2017年5月的一个晚上,我在玛多县旅游局周保的带领下,穿过一片街区,在一排旧平房里找到了索保的家。敲门进去时,他正坐在火炉边休息。没有穿鞋袜,脚光着,放在一块旧毯子上。他说自己腿脚不方便,不能站起来,他把斜靠着的身体稍稍前倾了一下,以表达歉意。
在他身旁落座之后,我才看了一眼他的脚。一双脚肿得很厉害,是痛风。疼得厉害的时候,不能着地,也穿不了鞋。就这样放着,在火边烤,感觉还好点。
我问,你怎么舍得离开自己的草原?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苦涩,黑红的脸庞像一块岩石。尔后才说:“一帮孙子、孙女要上学,而那里已经没有学校了……也有身体的原因,到县城离医院近,方便。”
“是不是非常想念?还回去吗?”
“是的。非常想念。每次一想起那片草原,心里就疼。不过还经常回去,大概十天回去一次,只是去看看,这还得看身体情况……”说到这里,他转过脸去,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念草原。尔后才又转过来,长叹一声,道:“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以后还能不能回去,都不好说。”
“但我们的草场都还在,家也在。羊没有了,牛也不多了。”
又是沉默。我也没再问问题,等着他开口。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搬出来之后,主要靠国家的生态补偿生活,如果还有牛羊,我还是喜欢以前在草原上的生活。”
不仅索保家,三江源成为自然保护区,开始全面生态保护之后,整个区域内的牛羊畜群明显少了很多,马已经很少见了。
每次见索保时,他身体状况都不好。第一次见他时,他躺在床上,见我们进去,坐起来,捂着被子跟我说话。看他那个样子,不忍太过打扰。这次,也是。所以,每一次的谈话都不够深入,总感觉有很多问题还没来得及问,以致每次去黄河源玛多,我都想去见这个人,继续上次的谈话。
索保原是一位民间藏医,后吸收为乡卫生院医生,他还是一位高僧,民间视其为活佛。我心里却一直把他当成一个牧人,一个不寻常的牧人。他自小接触过天文历算,并一直苦苦钻研,深谙天地之奥妙。跟这样一个人的深入交谈无疑也是一次不同寻常的际遇。
我当了一辈子记者,对索保的采访断断续续几十年,这样的采访经历在我的职业生涯中也绝无仅有。即便如此,最终我还是没能圆满完成这次采访。
2020年3月11日下午4点,在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的一个会议室里,我与国家公园三个园区的主要负责人就一次采访进行对接。我提到了一些需要重点采访对象的名字,黄河源区就提到了索保。源区管委会专职副主任甘学斌告诉我,他已经去世了。
索保是见不到了。
再次去黄河源时,我见到了他的儿子格几代保。索保有两个儿子,格几代保是老大,是个僧人,他弟弟是个聋哑人,也是一名僧人,都在自家门前他父亲待过的小寺院里为僧。
跟格几代保的交谈有点困难,我不大听得懂藏语,他的汉语比我的藏语稍稍好一点。一开始,我们之间还有翻译,但格几代保总不顾及翻译的记录速度,总是一口气说很长时间,结果,翻译给我的总是概要,是个简略的提纲。
我就对格几代保说,我们不要翻译说个话试试,他说好。一天下午,我们就单独说话。简单的交谈都没有障碍,可只要一涉及需要专业术语来表达的内容,我们都会卡住。便发挥想象力用肢体语言助力表达,很多内心感受,难以言表,更难用肢体语言表达清楚。
格几代保告诉我,他现在在班玛县的一座寺院进修,已经去了三年,再有一年就回来了。为了跟我说话,他先从班玛打车到达日,再从达日打车到大武。大武到玛多,没打上车,他姐夫开车接他回来的。没想到跟我说个话这么困难。
我们之间的交流一直隔着一堵墙。这墙有时候像城垛,坚厚无比,我能听见墙那边说话的声音,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有时候像透明玻璃,我能看见他说话的样子,却听不到声音。便陷入尴尬,他笑,我也笑。他无奈,我羞愧。
索保的世界就在眼前,于我却遥不可及。即便如此,我觉得自己还是感受到了一些什么。他带着一个印花的塑料皮日记本,是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流行的那种。日记本上是他父亲写的笔记,他逐句仔细斟酌后读给我听。
他说,父亲从扎陵湖、鄂陵湖、卓陵湖的变化观察玛多的季候变化。根据他父亲多年的观察,玛多对春夏秋冬的变化比其他地方更加敏感。冬天,卓陵湖结冰的时间比另两个湖早。卓陵湖在每年的12月10日前后结冰,5月初解冻。
每年12月15日前后,玛多的天气会突然变冷。
每年10月15日到11月头上,玛多会下一年里的第一场雪。如果雪如期而至,这个冬天玛多一定多雪,会经常下雪,来年春天,就会很少刮大风。
每年8月15日至20日,玛多的草原会变黄,一进入9月,灌木的叶子也会变黄。
每年3月15日前后,黑颈鹤会如期飞来,到10月15日(疑是藏历)前后,又会飞走。
白天鹅比黑颈鹤飞来得迟,离开也晚一些。根据天气变化,相隔15天到一个月……
据索保的观察,牛羊马以及狗都对应着一种地球元素,对众生世界起着重要的平衡作用,牛代表土,羊代表水,马代表风,狗代表火,缺一不可。
索保还写到了藏地流传甚广的《六长寿图》,说它体现了藏族生命伦理体系的基本秩序。长寿岩、长寿水、长寿树、长寿鹿、长寿鹤、长寿人,岩石代表大地,水是生命之源,树代表所有植物,鹿代表所有动物,鹤代表和平吉祥,最后才是人。它强调自然万物的意义,一切俱在和谐,人类方可安享久远岁月,吉祥快乐,健康长寿!
索保眼里的自然万物是一个整体,山水林草、风霜雨雪、鸟兽爬虫以及人类都是这个整体的一个部分。一片草叶缀着露珠映照日月星辰,一朵花吐露芬芳引来蜜蜂蝴蝶,泉水里能听见大地的脉搏,空气中能闻出苍穹的气息……
格几代保一再强调,所有这些并不是一个梦,也并非心血来潮的凭空想象,而是他父亲用了一生的心血观察体悟得来的。他父亲有两大爱好,坚持了几十年。一是,夜深人静了,会一个人到屋外的草原上独坐冥想——格几代保也曾陪他坐过;二是,隔几日都会到水源地的琼果(源泉)感受水世界的变化。
在草原之夜独坐时,他多半时间都在仰望夜空,看那些像鸟儿一样飞在天上的星辰。看着看着,他会深吸一口气。格几代保就问父亲,怎么了?他说,空气中好像有一种以前没闻到过的味道。在源泉处,他总是将耳朵贴近泉眼去静静地倾听,完了也用鼻子一遍遍闻水里面散发出来的味道,还会把眼睛凑近了久久盯着水源看。
有几次,格几代保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去听,除了流水的声音,再无别的声音。他也闻过、看过,没闻出别的味道,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父亲好像真的听到、闻到和看到了他从不曾听见、闻见、看见的东西。
对父亲这些看似顽固的习性,格几代保的三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似乎都不大理解,因而也没有太在意。格几代保也不是很理解,却很着迷,小时候总缠着父亲问这问那,深得父亲欢心,有事没事也总给他讲一些这方面的事情,虽然听不大明白,却喜欢听,喜欢记,总感觉父亲与一个他无法感知的神秘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一直保持密切联系。
父亲说,自然万物所有的奥秘都能从那源泉里听出来。他能从源泉里听出来年天气的变化,听出来年牧草的长势,甚至能听出草原上哪一种花朵是否开得鲜艳好看,能听出哪一种野生动物会增多或减少,能听出冬天是否多雪、春天是否多风……
他也能从星空看出一年中草原的变化——那是前一年夏天的一个夜晚,他坐在黑夜里,一直仰着头看天。突然,低下头来告诉他,明年黑颈鹤会来得晩一些了,因为,明年它本该飞来的那个时候,草原上那些沼泽里还结着冰,天气也还很冷……今年的雪会下得早,冬天到来之前,雪就会盖住草原。明年春天,牛羊的日子不好过,草原上到处是雪,它们吃不上草,很多牛羊马匹会死亡—'也好像已经看见了很多牛羊的尸体。不过,到了夏天,草会长得比往年好,牛羊又比以往少很多,草就吃不完了
格几代保总会留心记住这样一些事。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会记着去验证父亲给他讲的那些事。果然,从当年秋天一直到第二年夏天,所有的事都会依次发生,像是父亲安排了这一切,觉得父亲很神奇。
有时候,他就会对父亲说,既然你能知道会发生那些事,为什么不去阻止那些不好的事情发生呢?每次听到他这样的话,父亲像是很开心的样子,对他更加疼爱。完了才说,人不可以去改变那些注定了要发生的事情,即使能做到,也不可以。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是有原因的,这就是因果,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
格几代保觉得现在他已经长大了,可他依然不明白。
他告诉我,可能自己学习还不够。从班玛进修回来以后,他会一直待在父亲待过的寺院和草原上,也会去源泉处细细倾听水世界的声音,也会坐在草原上凝望夜空,也许时间长了,他也能听到父亲听到过的声音,也能看到父亲看到过的奇妙景象。要是那样,他就会非常开心——他觉得父亲也会非常开心。
索保家门前不止有鄂陵湖,还有扎陵湖和卓陵湖。虽然数量远不及次旦门前的丽日措加,但湖面水域辽阔,三个湖泊的总面积超过1400平方公里,像扎陵湖、鄂陵湖,一个湖的水域面积也比整个丽日措加大多了。
这里一年四季,蓝天白云之下,便是一派壮阔的湖光山色,圣洁无比,看一眼都让人心醉。至少有七八次吧,每次去那里,远远望见鄂陵湖的浩渺碧波时,我都有窒息的感觉。面对大自然的这等美景时,你会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生怕你的气息也会对它有所惊扰。
黄河源区所有的湖水都是圣洁的!
这里多湖,著名的星宿海就在上游不远的地方。黄河源流出约古宗列和玛涌滩之后,广袤的草原上,数千大小湖泊点缀其上,从高空俯瞰,宛若星辰,故得其美名:星宿海。大半湖泊曾一度从眼前消失,当时,那一片片干裂的湖底就像是一块块伤疤。黄河的源头曾一度干涸。
那是布满星辰的山河,黄河是从璀璨的星河中流出来的。
即便黄河源头只有星宿海,已经堪称自然奇观了。而星宿海只是一个序曲,黄河源区景致的大幕才拉开一角。及至扎陵湖,黄河更宏伟的叙事才要开始,因为有无边无际的浩渺与波浪,黄河不见了。它隐身于一派万顷碧波,纵横肆意,流连曼妙,像是期待。
紧接着,更宏伟的场景出现了。鄂陵湖与卓陵湖一左一右拱卫着措哇朶泽山,让黄河再次铺排成一片汪洋……
这是三江源国家公园黄河源园区的核心区域,代表了中国首个国家公园的标志性景观。这也是索保一生所守望的湖光山色和家园。
扎陵、鄂陵、卓陵在藏语中的发音更接近“嘉洛”“鄂洛”“卓洛”,这是格萨尔王妃珠姆父亲三兄弟的名字,后来也成为黄河源区草原三个重要的部落,嘉洛就是珠姆父亲的部落。我以为,明清以来汉文典籍中一直将今天的“果洛”写成“俄洛”,应该就是源出“鄂洛”。
今天扎陵湖东北角的湖岸小山梁立有珠姆塑像,她身旁有石头垒砌的几座小塔。黄河源牧人的传说中,这里就是珠姆宫殿的遗址。冬日午后,站在山坡,透过黄草细细端详,宫殿石头筑成的墙基依稀可辨。从墙基的跨度判断,曾经的珠姆宫殿并不宏伟,至少占地面积并不很大,就比一个大点的农家院落稍稍大一点。
从山坡上散落的石头,我们也许能把它想象成一座石头建造的城堡,也许有三层或四层甚至更高,像今天的班玛和丹巴一带依然能见到的那些碉楼。如果是一座石头城堡,这样的占地面积则足以建造一座气势恢宏的建筑。
史诗中描述的格萨尔狮龙宫殿就是这样一座建筑,也在黄河源区,离此地不太远,位于今达日县黄河右岸台地。曾经也是一个传说中的遗址,现在一座新的宫殿已经落成,是藏族杰出建筑设计师扎西先生依史诗描述原样呈现,堪称经典。
从狮龙宫殿往西往北,约三五百里,便是珠姆宫殿。它傲然耸立于大河之源,头顶长空浩荡、光芒万丈,莽苍四野碧波荡漾,百鸟翔集,大有“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之气象。
今天,从狮龙宫殿到珠姆宫殿遗址已有公路,开车穿越黄河源区大峡谷,翻山越岭,至少需要七八个小时才能抵达。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曾走过这条路,早上从达日县出发,傍晚抵达玛多县城。玛多县城至珠姆宫殿尚有三个小时的车程。
我曾两次造访珠姆宫殿遗址,第一次去时,珠姆像已经立在那里,却不知那里还曾有一座宫殿。第二次去时,我已知道,那里是一座宫殿的遗址,然宫殿依然无从寻觅。
我在《巴颜喀拉的众生》一书中也曾写过三个湖泊:
在格萨尔史诗中,这三大湖泊原本是三兄弟,分别是格萨尔王妃珠姆的父亲、伯父和叔父。有关珠姆故乡也有不止一种说法,藏族学者文扎一直坚信珠姆故里当在玉树的治多县,并致力于打造珠姆故里文化,在“格学”界已产生广泛影响。而在果洛,人们都认为黄河源区才是珠姆真正的故乡,格萨尔史诗中这三大湖是珠姆父亲三兄弟的寄魂湖便是最有力的佐证。
我曾多次到过鄂陵湖边,每一次也都会登上措哇承泽山顶去望一眼河源大野。现在车基本上可以开到山顶,但是,以前我都是从山下一步步爬上去的。坐车只需十几分钟就到山顶了,若步行,一般都要两三个小时才能下山。那个时候,我还年轻,要是现在,恐怕得要四五个时辰,甚至到了山下,自己究竟有没有勇气往上爬,还不一定。
但是,我只到过一次扎陵湖边,也只去过一次卓陵湖。扎陵湖是路过,卓陵湖却是专门去寻访的。
一直都记得在鄂陵、扎陵边上还有一个卓陵湖,但一直没能走近它的身旁。直到2016年10月,我才第一次见到它的模样。玛多县旅游局的周保为我们担任向导,从鄂陵湖边绕过措哇季泽山,经过扎陵湖的一角,拐向东北,翻过一道道小山梁,穿越一片片开阔的滩地,走向卓陵湖。
周保是一位满怀激情并富有冒险精神的年轻人,他曾与一个朋友驾车从黄河源头出发向西向南穿越整个青藏高原,还以鄂陵湖为起点,独自驾车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穿越过玛多境内几乎所有从未有人开车走过的秘境之路,多为沼泽河谷地带。
周保说,沿途景色迷人,尤其是从鄂陵湖向西行进,所穿越的那一片莽原令他终生难忘。从没到过鄂陵湖边的人,只要见到这片湖光山色就会为它着迷,为它沉醉,但是如果你能走到它的西岸,并从那里开始你的跋涉,你会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想一直那么走下去,再也不想回到身后的那个世界。因为,你眼前无边无际所展现的那个世界太干净了,干净到了让你无法想象的程度。
一个干净的世界,一直是人类的理想。不停地跋涉,就是为了追寻。可以说,现在我们要把三江源辟为国家公园,也是为了让它变得更加干净乃至圣洁,使之成为家园的一个理想。
人类不断向远方跋涉的脚步从未停止过,自千年以前至千年以后,一直前赴后继。留下的脚印变成了路,路变成了信念。善与恶的较量随漫漫长路跌宕起伏,故事流传下来,传之久远,成了传奇和史诗。
想来,黄河源区这片神奇的土地即便不是格萨尔的故乡,也是格萨尔岭国的核心腹地,一片诞生过世界最长史诗的草原,一片史诗中称之为邻国的英雄草原。
传说,今玛多县花石峡一侧开阔的滩地就是格萨尔史诗中著名的霍岭大战主战场。今玛多县黄河乡政府一侧河谷滩地,就是格萨尔赛马称王的起点阿依地,今曲麻莱县麻多乡扎加村格拉扎神山脚下就是格萨尔赛马称王的终点和登基台。
除了扎陵湖、鄂陵湖、卓陵湖以及玛多周边黄河源区的雪山草原,这里还有数不胜数的格萨尔遗址和遗迹……所以,这里的人都自豪地称自己是英雄格萨尔的后裔,并非没有道理。
我想象过,千年以前,如果雄狮大王格萨尔从阿依地出发,策马飞奔而去,会用多长的时间才能抵达格拉扎山下呢?按常理,再好的马一路飞奔,至少也得一两天时间,但格萨尔并非常人,他是雄狮大王,是天神。他的坐骑也非寻常之马,当属神驹,是天马江果。
依照岭地习俗,格萨尔是通过一次赛马赢得比赛登上岭国王位的。
登上王位之前,他还不叫格萨尔,而是叫觉如。以赛马确定王位继承人的消息一经传出,凡岭地男儿都想去碰碰运气,因为那赌注和奖赏太诱惑人了,除了至尊王位,还有富甲天下的嘉擦头人嘉洛的掌上明珠,被称为第一美人的珠姆。
据史诗记述,每一位想赢得比赛的人都向自己的本尊祈祷,找自己的上师广做法事,给地方神煨桑祭祀,每一处色卡上都插上了风马旗,以求自己好运,得偿心愿。
权倾朝野的叔父晁同更是势在必得,他约请岭国30位英雄、7位勇士和3员大将到家中密谋,欲将觉如排除在外。相当于总理大臣的总管王和觉如的兄长嘉擦都希望觉如取胜,却又非常担心。因为晁同长子东赞也会参赛,他那匹玉鸟马的速度举世无双。只有大将旦玛对觉如抱有必胜的信心。
而此时,觉如母子尚在流放之地。晁同为了独揽大权,借故将觉如母子流放到蛮荒之地。在众英雄聚会的宴席上,嘉擦慷慨陈词:“现在,我那可怜的弟弟觉如,背井离乡,无产无业,栖身于岩洞,顾不得自己的高贵身世,与狗争抢骨头,与鸟争食。就他那幅可怜样,哪有在赛马中夺魁的希望啊。但是,在众兄弟聚宴时,连最末的席位也不给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一直觉得觉如母子并无过失。分明是家族各支系之间的利益之争和权势较量殃及无辜的。嘉擦的话无懈可击,大家都赞同他的意见,晁同也无法阻挡。
接下来的故事极具戏剧性,场面气势恢宏。
这是一次非常隆重的聚会。时间定在藏历大年初一,所有赴宴者均须由中证人唱名方可入席。从席位的安排也能看出组织者费了苦心,上手银座共四位,均为王子,第一位是嘉擦;中央厚垫座,第一位是总管王,晁同居次,其后是十数位叔伯;再往下,以右、左、右角边、左角边、后排右角、后排左角 依次入席,男性在前,女性在后,习武者在前,习文者在后。男性中又以本领高低、贡献大小为序,女性中却以年轻者在前,年长者在后,主人在前,奴仆在后。
赛马的日子即将来临,可觉如还未接到任何通知。按神谕或预言,珠姆与觉如必须联姻,便让珠姆去通知觉如。见到觉如,说了这事。觉如却不急,先让她陪着母亲郭姆一起去把他要骑的宝马江果找到,而后擒住。此乃天马,能遨游天际,亦能人言。一见郭姆,一下亲近起来。史诗赞曰:“那鹰鶴似的前额上,长着黄鼠狼的后颈脖。那山羊似的长脸上,长着狡兔般的前下顎。那青蛙似的眼睛里,长着毒蛇般的眼珠子。那牝獐似的鼻孔中,长着绸缎般的软鼻膜。那魔鬼侦探似的尖耳朵,长着鹫鹰羽毛般的一撮长毛……”
天马江果跟随他们一起回到岭国,珠姆将自己最珍贵的马鞍和马鞭献给了觉如。
这一天,岭国英雄齐聚,以服饰色调区别部落标志。观众从四面八方如期而至。人们议论纷纷,大多看好东赞。以珠姆为首的岭国的七美女也都来了。最忙的是各部落的祭祀和巫师,煨桑、祈祷、插旗……
这时,赛马已经开始。只见东赞遥遥领先,觉如远远落在后面……
盘踞阿依地青石山的虎头、豹头、熊头三妖魔,对这场比赛十分恼火。一场比赛下来,不但雪山将被踩踏得支离破碎,大地也会震得裂开口子,马尾会抽打在他们脸上,马粪马尿会拉在他们身上。“不把他们弄得人仰马翻,我青石山三大妖的脸面何存?”他们施展妖法,霎时间,天昏地暗,闪电雷鸣、飞沙走石、鸡蛋大的冰雹铺天盖地……众人惊恐万状,唯觉如知道,这必是那三妖魔作乱,便抽身先去降魔。他施法令三魔头变为女身,瞬时,太阳重新照彻草原。觉如才又回到赛马的队列中。
但他的心思好像并不在比赛上,除了跟身边的选手调侃嬉戏,跟沿路的乞丐说笑,停下脚步接受选手们赠送的礼物,请巫师占卜算卦,还装出生病的样子,去看病……看到这些,希望他赢得比赛的人们都心急如焚。他却依然不急不慌。他看到总管王急得脸色都变了,才来到他面前宽慰道:“叔父,你急什么呀?既然已经委派我来坐王位宝座,一头畜生怎能轻易夺取?刚才那都是得到上天和莲花生大师的指点,顺便去做了点善事,也看了些热闹。要让马跑快些,叔父你自己来吧,我们叔侄俩谁坐上宝座都一样……”
晁同也细心地留意着觉如的一举一动。他看到觉如已经远远落在东赞后面,很是得意。得意便忘形,竟以长者身份对觉如唱道:“若娶嘉洛家珠姆,带来的只有烦恼与不幸;若是称王登基、统帅岭国,只会增添忧愁……没有见识的美女子,看着漂亮可人,结成夫妻便是扫帚星……”
觉如不想听晁同假惺惺地唠叨,这才打马飞奔而去。只一眨眼工夫就超过了所有参赛选手,赢得比赛,登上王位。自称“罗布扎堆格萨尔”,意思是“降妖伏魔格萨尔”,又称“雄狮大王格萨尔”。觉如始称“格萨尔”。
随后,他委派兄长嘉擦镇守岭国东大门,防御姜国萨丹王;亚麦生达阿东镇守南大门,防御门国赤辛王;大将旦玛镇守西大门,驻防霍尔国边境;巴贵娘察阿丹镇守北方边境,防御魔国;总管王辅佐内政。
全体臣民欢庆13天。
史诗中没有说,赛马用了多长时间,从过程情节看,好像是一天之内结束了比赛。而且,大半赛程,格萨尔都心不在焉,至少是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的,直到最后,他才扬鞭催马,风驰电掣般抢先抵达终点。
2020年3月23日,我去位于今玛多县黄河乡的阿依地,从那山坡上望了一眼那片开阔的河谷滩地。那里是格萨尔赛马称王的起点,遥望东北天地相接处,天边有一朵白云,终点今曲麻莱县麻多乡格拉扎神山,应该就在那朵白云之下。
据玛多县统战部华旦先生实测,其距离超过了170公里。沿途皆黄河源区河谷草原,以前没有路,后来有路了,也不好走。我头几次从玛多县往黄河源,每次都止步于鄂陵湖边,再往前,车便无法前行。只好往回,天黑了才回到县城。
华旦熟知玛域自然地理及人文历史,据他的实地调查,玛多境内,有名字的湖泊58个,河流57条,神山53座,历史文化遗迹30处,千年古道6条,石经墙37处,天葬台81个,修行洞13个,野外煨桑台74个,拉则(祭山神处)35个,有名字的泉眼1892个……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地方都透着大自然的神性和灵光,现在这些都是国家公园黄河源园区的一部分。
我从未从玛多方向走到过黄河源头卡日曲和约古宗列曲的源泉处,试着走过很多次,每次都是半途而废。最后,我是翻过巴颜喀拉绕道曲麻莱,再又往回翻越巴颜喀拉走到黄河源头,走到格拉扎山脚下的。一处高台,垒有嘛呢石堆,飘着经幡,台前已有石碑,赫然写着:格萨尔王登基台。
今天从阿依地往格拉扎山下,大半有公路,可以直接开车前往。
2020年3月240,我又试图沿着格萨尔赛马称王的路线,走向扎陵湖,过了扎陵湖再往前穿越一片开阔的草原,尽头就是格拉扎神山。走到太阳西沉,我们才绕过扎陵湖一侧,只好返回。
有一条沙土简易公路从黄河乡通往扎陵湖,如果没有河道冰坎,也只是颠簸,车都能通行。过冰河,车容易出故障。11点39分,前面的车陷到冰河,底盘下的护板给碰掉了。
那里是扎陵湖乡勒那村的地界,前面不远处有一户牧人,我们去他们家借工具修车,发现不好修,把护板整个卸下来了。这是莫洛一家,同伴们修车时,我进到屋里,看到房门一侧的大床上,两个孩子裹着厚厚的被子,睁大眼睛看我。大点的叫江白洋(音),小的叫格志拉毛(音)。对面墙根里码放着一米多高的几十个装口粮的牛皮袋,这是传统牧人家的必备之物,以前多装糟杷、青程等,每一个牛皮袋都糅出了黄铜色的光泽,看着温暖。
沿途,只要见到有牧户,家里有人,我们都作短暂停留,好让我跟这些牧人做些交流,说几句话。过了勒那村,我们访问过擦泽村的却美才让、尼玛才仁、让智等牧户,走了大半天都没走出一个行政村的边界。因为赶路,我只问一些简单的问题,比如,现在家里有几口人?有多少亩承包草场?牛羊有多少?再问以前的一些事,最后一个问题是,家里有国家公园的生态管护员吗?管护员主要做什么?
得到的回答是:他们的承包草场都在,但都有退化,擦泽村一带草原沙化、退化严重,草原植被稀疏;每家每户的牛羊头数都比以前大幅减少;每家每户也都有一位家庭成员是国家公园的生态管护员,每一位管护员都说,他们主要是守护自己的草场,保护野生动物,看有没有人盗猎——几乎所有人都没发现盗猎现象,再就是捡拾草原上的垃圾——主要在夏天——我留意了一下,沿途草原均未发现现在很多地方随处可见的塑料垃圾。
见到尼玛才让的情景具有戏剧色彩。透过挡风玻璃,远远看见路边有一个雕像一样的黑影,造型奇特,以为真是个雕像。走到跟前,车停下,那个黑影站起来,是个人。他穿着一件黑衣服,头上套着黑色的编织帽,因为风大,腿伸直了直挺挺地背风坐着。不远处有他牧放的牛群,据说有80多头。
这样走走停停,走到扎陵湖边上时,太阳已经落向西面山头。格拉扎神山此去尚远。我们开着越野车,走了大半天还没走出扎陵湖的一个行政村。即使一路不停地往前开,要从阿依地到格拉扎山下,如果顺利,也得一整天的时间。如果骑马前往,即使马不停蹄,最快也得两三天时间吧。
两个月之后,我才第一次从玛多方向绕过鄂陵湖、扎陵湖,走到格拉扎山下,经过黄河源区,翻越巴颜喀拉,深夜抵达曲麻莱。越野车也走了一整天时间。
格萨尔却在谈笑间飞越过千里草原,一骑绝尘。
自千年以前那个寂静的傍晚
有一匹骏马向我飞奔而来
马蹄声在大地上轰响如战鼓
有一支歌谣随它飞翔
有一双眼睛却在千年以后的初晨守望
万千里关山刀光剑影
千万里征程金戈铁马
处处是天涯。而天涯飘落
千军万马的驰骋最后就是一声悲怆的嘶鸣
所有的陪伴都如季节飘零
所有的温暖都如流水走远
你就一路独自鸣响,鸣响成了唯一的声音
天地间就此只剩下寂静
只留下一个影子
悠悠岁月就成了一条缝隙
你就是那缝隙里穿射而过的箭链
那时鸽子的翅膀正掠过一片废墟
一片洁白的羽毛正在斜阳里飘落
我看见有一颗眼泪缀在那羽毛上
我担心它会坠落成最后的夕阳
黄河源区大野在藏语中称之为“玛域”,这个地名在格萨尔史诗中不断出现,表明这里是格萨尔岭国的腹地,玛多又是玛域的核心。所有玛多藏族都知道格萨尔史诗,更知道史诗中赛马称王和霍岭大战都发生在这片土地上。
索保和他的儿子格几代保也知道这些。
那天在花石峡见到格几代保时,我还见到一个曲那麦寺僧人更桑尖措,他既是一位活佛,也是一名格萨尔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玛域民间有“说不完的”“写不完的”和“画不完的”格萨尔艺人,他是一位“写不完”的格萨尔艺人。他13岁开始写记忆中不断自然涌现的格萨尔史诗,到目前已经写完17部,还能写多少部?卷目之浩繁无法想象,像是有无数部——他就是这么说的。因为它还不断在脑子里涌现、汹涌,像江河水。
他不确定今生能否写完——如果写不完,只好等来生继续写了,好在他确定自己还有来生——虽然他并不确定是否依然出生在玛域草原,成为格萨尔艺人。据说,他还是格萨尔弟弟荣擦的第七世转世,他的前世荣擦唐哇衆日也生在黄河源区。
据口述史中的讲述,最初,他以人身来到人间是1700多年前的事,曾出生在印度,是一位智者。千年以后,他又出生在玛域,成为格萨尔的弟弟。一想到,一个有着1700多年生生世世的人坐在你对面,跟你谈论他的过去,感觉像是在另一个时空里。如果曾经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记忆,那么他未来的历史也许会更加悠长。
我差点问他,是否能望得见自己的未来?最终忍住了,没问。这样的问题可能会犯忌,因为神话传说中的先知,一旦泄露未知的秘密,就会招致严厉惩罚乃至诅咒。东西方神话中都有这样的例子,所以先贤一直告诫我们,天机不可泄露。
假如,一个人记得生生世世的过往岁月,说不定也能望得见未来的岁月,那样,他岂不是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自由穿越了!
如是。更桑尖措当在很久以前就已知晓,有一天,玛域草原会有一个新的名字:三江源国家公园。
千万不要以为,我这是在故弄玄虚。我是在讲述今天依然生活在国家公园里的那些人的故事。对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来说,直到今天,他们的故事依然鲜为人知。我们有必要让世界知道这些故事——有这样一群人世世代代都生活在今天叫国家公园的这片土地上,而且,还将一直生活下去。
也许这将是世界众多国家公园中独具魅力的一个中国样本——或者,就是世界国家公园的中国故事。一部世界最长的英雄史诗,一座世界海拔最高、面积最大的国家公园,二者互为表里,共同成就人类文明的现代史诗。
包括长江源区、澜沧江源区在内的三江源无疑是格萨尔史诗最主要的说唱流传地。每一个世代生息于斯的三江源牧人都是英雄格萨尔的后裔,也是这部史诗的传承人。
善与恶的较量一直是人类文明的灵魂,也是世界各民族英雄史诗的共同主题。格萨尔降临人间的使命就是降妖伏魔、惩恶扬善,还世间以太平安详。
从史诗呈现的故事情节看,最终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天下归于宁静,他也回到天庭,继续当他的天神。史诗中还曾预言,因为人性的贪婪,邪恶将一直伴随人类的历史。如果有一天,恶魔横行,格萨尔将重返人间,继续铲除邪恶。
这像是善与恶的一个轮回,循环往复。
也许从那以后的世界还不够邪恶,直到今天格萨尔尚未返回人间。
但是,邪恶一直存在。生灵万物的灾殃从未消弭过,凡大地之上的山川河流以及天空、大气、海洋、植物、矿物、动物和微生物都在不断消失,人类以及生命万物的家园日益衰败,以致恶疾肆虐,暴行屠戮频频。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天人类所有的自然生态保护行动也是一场惩恶扬善的战斗,是在捍卫自己家园的清净安宁。
有关更桑尖措的一些事是才朋给我说的。
才朋是玛多县花石峡的一名藏医,也可以称之为一位民间博物学家。因为职业的缘故,他自小就留心观察各种植物、动物以及矿物。以前玛多大地上生长和看到的东西,他都做过仔细观察和记录,包括每一块突兀山野有点奇怪的石头。
近几年,他还发现了一些以前从未见过的植物,那是一些开花植物,至少有七八种花朵,他以前从未见过。也许这些植物以前也在这里,只是因为气候寒冷,开不了花。现在热了,能开出花朵了。
才朋说,这些花朵好像只有玛多有,他在别的地方从未见过。红景天是高原常见植物,白红景天却少见,这两年也多了。棕熊和野驴也好像多了。也有变少的,牧草、雪莲等植物,还有沙狐、藏狐、鹰等动物,这两年明显少了。草原出现严重退化,羊也减少了很多——玛多的牛羊头数曾一度过百万头(只),现在的存栏数不足30万头(只)一也许更少。
据玛多县已退休原副县长旦衆的回忆,1957年玛多曾测到过零下50摄氏度的最低温度,现在整个冬天最寒冷的时候,也很少超过零下20摄氏度。夏天变长了,雨水也多了,冬春季节的风没以前大。一些很少开过花的植物都开花了。很多人都注意到了,2019年夏天,玛多以前很少看到开花植物的地方,都开着大片的花朵。
地处黄河源区河谷地带,人们的印象中,到处都是湖泊和沼泽,地下水也丰富。从这两年的发现判断,地下水也变少了。2011年在鄂陵湖边打过一口井,心想在湖边打三五米就出水了,可是挖到30多米仍不见水。2018年,玛查理镇坎木青村为解决人畜饮水困难也打过几口井,挖到近40米,都没出水。
对这些变化,才朋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忧虑。他觉得,大地上所有的变化都是有原因的,人必须小心谨慎地与它们和睦相处。这两年环境整治,拆除了很多山坡上到处飘荡的经幡一K些经幡都是化纤制品,污染环境,对动植物及土地都有危害。经常缠住鹰和鸟儿的翅膀,有时候牛羊也会不小心吃进肚里生病。
他为此发明了一种沙写的装置——可以说是一种沙子与冰雪的印刷设备。那是一个长方形的框子,底部是镂空的一行文字,里面装上沙子,往冰面上一放,像拓章子一样,一行文字就印在冰面上。他说,这种方式不会对生态造成破坏,可替代经幡,更环保。
据才朋的观察记录,黄河源玛多有370多种动植物和矿物,他都做过观察记录。其中动物百余种,植物190多种。他已经整理编辑了一部有关玛多动植物的书,图片都是自己拍的,每幅图片旁边都用汉藏两种文字写着动植物的名字、生长环境、习性以及药用价值。
才朋的家在花石峡东头的一片草地上,走进院内,有三四座小房子,除了住所,其他小房子里都摆放着他收集的植物和矿物标本。多年生植物他只采其植株,不损坏根部,好让它来年继续生长;有种子的植物,他会等到种子成熟以后再采,好让种子留在地上。
在才朋所有的珍藏中,最吸引人的是他那些矿物标本,大多属于海洋水生物化石,有珊瑚化石、贝类化石和小海螺化石,还有一块巨型蜗牛的化石——大约是今天陆地蜗牛体型的一千倍。才朋说,这些都是在花石峡附近的山谷和山坡上捡到的。它表明几亿年之前,这里曾是一片大海的海底。在几亿年之后成了地球上最高的陆地。
才朋说,我们这些人可能是这片土地上最后才出现的居民,所有今天能看到的动物、植物、矿物在这里的历史,都比人类生存的历史悠久得多。
像索保一样,才朋也感觉大地上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变化。长远看,很多变化很可能是一种不好的变化,得耐心留意这变化,才会明白如何去细心呵护自己的家园和生命万物。
所以,索保才满怀忧虑地描画自己家园的变故。
所以,我们才要把三江源辟为国家公园,妥善保护这里的一草一木。
回想起来,索保他们并不是因为国家公园的设立才离开草原的,恰恰相反,国家公园体制试点开始以后,依然在园区居住生活的草原原住民都留在了原来的地方,依然过着曾经的牧人生活,既保留了牧人身份,还成了国家公园的居留者和守护者——我们通常会称之为原住民或世居民和生态管护员。
这也是三江源国家公园区别于世界很多国家公园的地方,是一大亮点。在保护自然生态系统的完整性和原真性的同时,三江源国家公园的体制建设也特别注重当地民族文化生态延续性的保护,使之得以永久传承。
不过,可以肯定,大批牧人迁离原来的草原与三江源的保护是有关系的。三江源成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继而又成为生态保护综合试验区之后,三江源作为国家生态战略高地和安全屏障的地位得以确立。
所有的青海人都感到无上光荣,但同时也感到责任重大。要肩负如此神圣的责任和使命,就必须得身体力行,贡献自己的力量和智慧,甚至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和牺牲。
首先为这项宏伟事业做出贡献和牺牲的就是包括果洛在内的三江源的牧人。一次次的退牧还草,一次次的减畜禁牧,一次次的搬迁移民……从新世纪之初开始,这样的大行动一直没有停止过。
从公开的数字看,截至2010年底,从2004年前后开始的三江源生态移民,从三江源腹地易地搬迁的生态移民总数是10142户、55774人,耗资近30亿元。但是这还仅仅是政府组织搬迁的部分,而在此前和期间以及随后,果洛、玉树边远牧区牧人自发进行搬迁的牧户也不在少数,尤其以杂多、治多两县最为突出,其西部边远乡镇牧人向州府和县城附近的搬迁早在20世纪末开始就一直在持续。如果加上这一部分人,实际搬迁移民总数应该在10万人以上——也许会更多。这相当于青海一个人口小州的全部人口。他们中的大部分迁离了世代游牧的草原,相当一部分迁离本县本土甚至本州,上百万牲畜不复存在。这些牧人都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生态移民。他们既远离自己的草原,也没有了自己的畜群。我几乎到过所有的生态移民点,我看到过他们身上正在发生的细微而显著的变化。
还有一部分虽然没有了牛羊,但依然在原来的草原上集中定居生活,即使定居点并不在曾经居住的地方,离得也不是很远。这一部分牧人也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生态管护员。目前所涉及牧户17211户,约9万人。因行政区划的限制和更为复杂的社会原因,国家公园的长江和黄河源园区并未将真正的源头纳入园区规划,从而留下了一个遗憾。而随着国家公园体制机制的进一步创新,这一遗憾迟早会得以弥补,最终纳入国家公园整体管理的人数也可能会超过10万人。
这一部分牧人的家园现在成了国家公园,他们将作为国家公园的原住民,每户人家有一个人会在公园获得一个公益性生态管护岗位,定期领到工资,并用它养活家人。至2017年,已有10051户人家在国家公园安排了公益岗位,5月底前已经持证上岗(至2018年,最新公布的公益岗位数字是14万个)。考虑到用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一家人不容易,每个家庭每年还会拿到定额的生态补偿金。其他家庭成员在接受各种技能培训后,也可能在新的产业领域找到新的就业机会。看上去一切都像是顺理成章,而且充满希望甚至诱惑,毕竟这是一项国家工程,工程背后当然会有日益强大的国家力量来支撑。
……他们世代生存、生活和生生不息的一种固有的格局已经被彻底颠覆和改变。那固有的格局中不仅只有草原和畜群,还有牧帐、牧歌和迁徙游牧的历史文化和精神,那才是他们的灵魂血脉,也才是他们之所以成为一个民族的风骨品质。
向着远方的移民搬迁与留守最后的故土草原,将成为这一代牧人永远挥之不去的一个群体记忆,像悲壮的史诗。
这两种新身份的牧人加起来就是20万人(也许更多),就是青海一个中等自治州的人口,比如果洛。他们原本所有的牲畜加起来估计有数百万之众。如此众多的人群告别曾经的生活方式,迁离世代生息的土地;如此庞大的一个生物群落突然从草原上消失不见了,它对这片土地的未来将产生怎样深远的影响,目前尚难定论。比如畜群的大量削减,会不会使草原失去原有的养分?因为畜群粪便是草原主要的养分补给来源。青海大学实施完成的一项研究课题证实,三江源草原退化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养分流失。总之,牛羊畜群数量是真的少了。
我们得记住,这不仅是家国情怀,更是大爱。
唯有爱,才是最好的保护。
扎西桑俄是一位长期在三江源年保玉则从事生态保护的自然博物学家。他曾制定了一个生态保护的行动方略:认知一爱一保护。这是一个不断递进、成长和升华的过程,是一个爱与悲悯的循环体系。没有深刻认知,爱无从谈起,没有爱也不会有自觉的保护——世间所有发自内心的保护都缘于爱。
扎西桑俄说,面对大自然,人类有两条路径可选。一条是回归(他的原话是皈依),一条是索取。前者是善,后者是恶。他的建议是选择善,回归大自然。如是,人类就得彻底转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策略,以求得与大自然的永久和谐,进而保障自然万物(包括人类)的永久安宁。
山冈、白塔、经幡和袅袅飘远的桑烟。
2000年8月,在长江源头,一位格萨尔艺人燃放了那堆桑烟之后,就开始说唱《格萨尔史诗》中有关自然万物起源的部分片段。那座山叫克右日则,是座神山。当地传说——与玛域草原的传说有所区别,格萨尔的坐骑出生在这里,由珠姆照料看守。等小马驹儿长成一匹骏马之后,
珠姆就把它献给格萨尔,她自己也成了王妃——当然,那跟那匹马没有多大关系。
克右日则山麓郁郁葱葱,长江源区的最后的一片大森林就在这里。千年古柏于两岸山野已然长成了一种图腾,一种精神。
山下,就是通天河的第一个大拐弯,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八个,如果加上最上面那个大拐弯,就是九个了,它们环环相扣,串成了九连环。这是世界大江大河中最变幻莫测的一段河谷。
每个大拐弯处,河谷缓坡台地上散落着石砌的村落藏寨,首尾互不相连,却高低错落,远近有度,遥相呼应。而时空上的疏密有致呈现的是人与自然和睦与共的恰到好处。
传说,这些大拐弯是尿朵觉悟山神的杰作,它让一条大河不断拐来拐去,留下一个个大拐弯,就是要避开那些村落,免得殃及苍生,生灵涂炭。虽是神话,却也足见大自然慈悲造化的精妙所在。
河谷两岸山野草木繁茂,长江上游最后的那片圆柏森林就从克右日则山麓向河谷两岸的四面山野铺展开去,一派葱茏,苍茫逶迤,直接天际。
最后一次去克右日则山麓时,我从下游不远的地方过到河对岸,去拜访一位多年专心于拍摄高原花卉的夏日寺僧人江洋。问其缘由,他说,只是因为美,令人沉醉的美。即使这么高寒的地方,到处都开满了美不胜收的花朵,这是多大的恩典和福报!要是不去一朵一朵细细品味和欣赏,就对不起大自然无私的馈赠,就是对莫大恩典的无视和辜负。那是罪孽。
就在那座山冈之上,我才第一次发现这部伟大的英雄史诗,不仅演绎了英雄格萨尔的传奇一生,还对人类文明乃至整个自然万物的演进过程进行了详尽的描述,甚至对每一个物种从诞生直到消亡的漫长历史都作了预言式的诗性叙事。
令人惊讶的是,它关于地球形成过程的艺术描述竟与现代地球物理学家最新的结论惊人地相似。而令人焦虑的是,它关于地球未来的历史观照中,今天的人类所面临的许多重大灾难都一一包罗其中,尤其是人与自然的尖锐矛盾,并从这个角度暗示今天的地球正陷入一场浩劫。从中,我们所能体会的是,它不仅对宇宙万物给予了广泛的伦理观照,而且对人类命运给予终极关怀。
虽然,索保和他的画与《格萨尔史诗》不能同日而语,但却为我们给出了同样的暗示。这也是一种生态,人文精神生态,当属民族文化生态系统,它对当下或未来人类的启示意义丝毫不逊于自然生态的意义。
三江源几千年来积淀和形成的人文生态,恰好是自然生态的张扬和延伸。这二者之间的相互提升和补充完善,便写就了三江源万物和谐共存的绝妙篇章。
2019年底这个冬天,开始为三江源国家公园写这本书时,再次想起次旦和索保,便打听他们的消息,得知他们都已离开人世。
次旦是十几年前走的,索保是两年前走的。这样,三江源国家公园正式开园的时候,他们都不在了。他们都相信人有来世,那么,来世他们还会生在三江源吗?如果会,他们还会记得前世的苦苦守望吗?如记得,他们会怎样讲述三江源的故事?
也许,次旦依然手摇经筒去看他喜欢的那些鸟儿,索保依然用画笔描绘三江源的未来。也许他们自己会变成一只鸟儿,或一只别的动物,比如一只狡猾的狐狸,也未可知。
谁又能决定得了自己以后的事呢?
藏族人说,那就是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