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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世界
书名:
源启中国:三江源国家公园诞生记 作者:古岳 字数:188814
8月,沿海内地还是炎炎夏日,三江源却已大雪纷飞了。
34年前——1987年8月40,我第一次乘长途班车翻越巴颜喀拉山时,那里已是碧雪莽原。
巴颜喀拉山麓的夏天好像刚来几天,冬天又已来临。
那些刚刚长出嫩绿叶片的牧草还没枯黄,大雪就已盖在上面了。冰冷的雪压着绿绿的草,像翡翠。那草却是三江源生命的根,它们一株挨着一株,叶片接着叶片,根须连着根须,一片片连成了绿满天涯的三江源。
它们养育了三江源的生命,延续了三江源的精魂血脉。
我有一篇散文,《各姿各雅的雪》,文中所写,正是这雪:
即使在炎热的夏天,骄阳下,一抬头,都能在远处的山冈上看到一撇儿白雪。今年7月,有几天我在通天河谷穿行,一天出了河谷,一抬头,对面山坡上有几道白雪,很写意,细看,如象形字,像一头鹿。文扎在身边说,说不定这座山的名字里就有鹿,藏地;f艮多山的名字甚至多地名都是这样来的。因地处高寒,玉树四季景色的变化也不像低处那么鲜明。如果除却了气温的因素,仅从视野中大地山川和牧草枯荣的变化看,甚至也没有四季,而只有两季。整个秋冬春是一个季节,可泛称为冬季,剩余的就是短暂的夏季。
一般来说,到5月初,草原才会返青,也只是星星点点的绿,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那种。直到6月初,那草色的绿才会慢慢弥散开来,像是在用极淡的水墨晕染一般,而且速度非常缓慢,前一天跟第二天几乎没有变化,甚至前一周跟第二周也没有多大变化。又过了十天半月光景,一天早上醒来,一抬眼,突然发现,远处的山野竟然全绿了,像是一夜间变绿的。
玉树迷人的夏天就这样开始了,却因为短暂而显得格外绚烂耀眼。这种绚烂不仅在大地上,更在天空里,在阳光和空气中,也在人们的眼睛和心里。因为短暂,似乎一眨眼,这种绚烂即达到鼎盛,那是盛开的季节,可这盛开刚开始好像就要凋零枯萎了。雪似乎已经从远处飘落了。即使在最炎热的季节,雪也从未远离玉树。它好像一直就在山顶盘旋着,像飞翔的鸟儿,随时都准备落下来。
等8月初的第一场雪飘落之后,草原还绿着,而且,那绿已近极致,透着碧翠,像是那一场雪给它涂上了一层油彩。想必那一定是阳光、雪水、泥土和空气共同调和出来的色彩。
从天空飘落的雪一定是先落在山顶上的,却是从山下河谷开始融化的,山顶上的雪不会彳艮快融化,甚至一直不会。8月的雪也不会连续下,一场雪落下之后,天彳艮快晴了,阳光照彻下来,将河谷草原上的雪一扫而光。雪变成了一层白雾,在半山腰飘荡,而山顶没有融化的雪却在白雾之上熠熠生辉。如此,山下河谷的草地显得更绿了,是一年中最绿的草原,而这也意味着它很快就要枯黄了。
夏天已经结束,冬天的雪甚至不经过秋天的过度,很快就会覆盖草原。
在达森草原,有几天夜里大雨。早上醒来一看,山上都落着白雪。山下芳草萋萋,山上却是皑皑白雪。以前玉树的很多山上,一年四季都有厚厚的积雪。后来雪线越来越高,很多山顶的积雪越来越少,幸好还能看到。通常我们把这样的山都叫雪山。当然,雪山顶上不止有雪,还有冰层、冰盖。冰雪覆盖着绵延起伏的山峦,山峦地表之下是永冻层,是冻成冰的土壤。高寒牧草就长在那冻土之上,草的根须紧贴着寒冰。也许正是这个缘故,高寒地带的草叶在阳光下泛着光芒,晶莹水灵,尤其是早晨,草叶上挂着露珠,像冰粒儿,映照天地乾坤。
雪就这样融入了高原大地,也融入了人们的血脉,成了一种精神的所在。我感觉,在高原牧人心里,被视为故乡的那个地方,其实是以一层冰雪做底色的,可以说,雪是他们心灵的故乡。
因为这雪,玉树这片高地才孕育出亚洲大陆众多的河流,
其中包括中国最大的三条江河:长江、黄河、澜沧江……
从这个意义上说,雪才是玉树乃至整个青藏高原生态系统的精魂所在。雪不仅造就了江河源头的冰川和冻土地带,也用不断融化的涓涓细流哺育了条条江河的奔腾呼啸,当然,也滋养了生命万物。
风吹过河谷,日升月落。星河灿烂,马蹄声响起。人在河谷里穿行,文明的灯火便在大河谷地里照耀璀璨。而雪无疑是圣洁的,这片土地因而也成为一片净土。而江河之源无疑是神圣的,这片土地因而也成为一片圣地。
多年之后的一个夏天,我从曲麻莱方向去拜望黄河源头,翻过巴颜喀拉,各姿各雅就在眼前,从它怀抱里蜿蜒而下的就是黄河源流卡日曲,再往前就是约古宗列。之所以再次想起各姿各雅,是因为我想起了各姿各雅的雪。确切地说,那只是一道雪线,很写意,一撇一捺,沿山梁呈一个“人”字——或一对白眉,像是用毛笔描上去的。
雪线之上,天空浩荡,雪线之下,大地苍茫。而天地之间,竟空无一物。
唯一线白雪,如一句禅语,超然,空灵,晶莹。
有了这雪和牧草,三江源就成了三江源,就有了三江源的一切,就有了三江源的生命万物。
第一次去玉树,除了治多,其他五个县我都去了,在每个县的时间都在半个月以上,其中在曲麻莱的时间要长一些,近一个月。离开曲麻莱之前,我去了离通天河不远的一个牧民定居点。在那里,我也遭遇一场大雪。这样,我的第一次玉树之行以一场夏天的大雪为序曲,又以一场秋天的大雪落幕。我要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离开玉树了。
那时中秋节刚过,玉树的冬天却已经来了。我是由县委宣传部的一辆北京吉普送到那个地方的,去的时候,天还是晴的,一到那里就开始下雪了。雪很大,是鹅毛大雪,雪花漫天飞舞,挡住了视线,远处的山冈和草原都看不见了。除了大雪,能看得见的就是一顶黑牛毛帐篷。一群奴正坐在帐篷里开会。
不记得会议的议题和内容了。一群人的脸庞也越来越模糊,只记得他们都穿着厚厚的皮袄,坐在火炉边上一直在心平气和地讨论一件事。会议持续了很长时间,雪也一直下着,好像只要那会议不结束雪会一直下下去,或者只要那雪一直下着那会议就会一直持续下去。事先与送我去那个地方的人说好,一两个时辰就来接我,可是他来的时候,天快黑了,雪还在下。
等我们往回走的时候,积雪已经很厚了。草原上原本就没有路,有积雪且仍在下着大雪的草原上甚至辨不清方向O但是,我们并未迷失方向,只要还在曾经的草原上,在任何情况下,草原牧人一般都不会迷失方向。很久以后,我都没有想明白,他们是怎样辨别方向的。
我见识过,在夜里迷路后一个牧人根据头顶星辰的位置准确判断方向的本领,可在大雪迷蒙、所有参照物都被大雪遮盖的时候,他们是靠什么来辨识方向的呢?而在这样的天气,是最容易迷失方向的。因为纷纷扬扬漫天飞舞的雪片挡住了视线,如置身迷雾,而四野都是白茫茫一片,东南西北没有丝毫分别,方向已被大雪吞没。
雪就这样覆盖了我的记忆,不是在冬天,而是从一个夏天到一个秋天。
那时候,玉树所有的县城都有很多流浪狗,像曲麻莱这样人口稀少的县城,从沙土街道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通常情况下,只看到不多的几个人,而狗总是成群结队地在到处游荡。一天早上起来,外面下了雪,雪地里到处都是狗的脚印,像神秘的符号。
我住的地方也有很多狗,白天还好,一到晩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们会在门前追逐嬉闹,并狂吠不止。后来我想,它们白天可能也这样,只是白天整个世界也在喧嚣,多少起到了缓冲作用,对狗的闹腾并没有特别在意。夜里,万籁俱寂,就将之成倍放大,因而不得安宁。这还是其次,更难以忍受的是,因为门前随时有一群狗疯狂嬉闹,夜里内急,我却不敢出门。
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后来我搬到县民贸公司办的一家小旅社住了,旅社在路边上,有院子,有铁大门,晚上,门一关,狗进不来。即便如此,每天从早到晚,一群一群的狗们也从未离开过我的视线。很久以后,我写过一篇散文,叫《狗正列队走在身后》,文中写的就是曲麻莱的那一段经历。当然,留在记忆里的不止有狗,还有别的东西,比如鹰和鹿。
旅社在靠山坡一边的路边上,天气晴好又没事的时候,我就到后面的山坡上躺着,看蓝天白云,看天空里飞翔的鹰。清风拂过,须发与青草一同摇曳。
另一面的山坡上,当时是一个鹿场,有大群白唇鹿。一天下午,我又到那里躺着,不一会儿,一头鹿走到我身边,看了我一眼,看我没什么反应,它又上前一步,鼻孔蠕动了一下,像是在嗅我身上的气味。它可能觉得那味道还不太难闻,又往前一步,用嘴唇在我的肚皮上触碰了几下,而后又轻轻走开……
不知道,此后的几十年间,我之所以一次次去玉树是否跟雪有关,可以确定的是,雪一直伴随着我,什么样的雪都遇到过的,包括大雪灾。当然,雪更伴随着玉树,伴随着三江源。
1996年玉树遭遇大雪灾。我在玉树采访,与我的几位同事一起写过很多报道,其中有一篇写得很长,题目是《雪域·生灵·血脉》。我在里面写过雪的另一种景象。它厚厚地覆盖了整个大地,使其变成了真正的“雪域”:
这是一场浩劫,这是一场灾难。
大雪,这个白色恶魔又一次侵呑了玉树草原。
从去年10月17日至今年元月17日的3个月时间里,玉树藏族自治州6个县的万里草原上,几乎一直在下雪,降雪次数多达43次,还先后出现了4次大的降雪过程,降雪区域累计平均积雪60余厘米。
每次雪后,经阳光照晒,融化的雪面上形成坚硬的冰块,日晒不化,风吹不走。一次次频繁出现的降雪过程,使一层层冰雪相加的积雪越来越厚。
无论从降雪的时间和次数,还是从降雪量和降雪范围看,这都是一场历史上罕见的大雪。
每一次大雪的范围只涉及称多和玉树两县的5个乡,而到第四次大雪出现时,那厚厚的积雪已覆盖了整个玉树草原,致使全州6县的30个牧业乡全部受灾,重灾乡达20个,成灾面积逾12万平方公里。
到2月初,已有11.27万人、270余万大小牲畜受灾,其中6.2万多人、199万多头(只)牲畜受灾严重。截至2月5EJ的粗略统计,已有62万多牲畜在这场大雪灾中死亡,死亡率已高达23.19%,如到“牲畜死亡期”的4一5月份,预计全州损失牲畜百万头(只)以上。还有万余人冻伤,9000余人患雪盲。3534户牧人已经断绝口粮,777户牧民成为无畜户。
据自治州政府匡算,这场雪灾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已高达1.7亿元,比去年全州的农牧业总产值还要多,是去年全州财政收入的10倍。
前50年,玉树遭受过5次大雪灾,共死亡牲畜近500万头(只),是去年末玉树全州牲畜存栏总数的1.4倍。每次大雪灾之后,都需要近10年的努力才能使牲畜存栏恢复到灾前的水平。
元月31日,当我们走进玉树灾区,面对那铺天盖地的厚雪,看着那些被大雪困扰着的牧人和暴死雪野的牛羊尸骨时,我们不禁要问:玉树,你什么时候才能摆脱雪灾的困扰?假如10年之后又一场雪灾如期来临,你又能否做好充分的准备呢?
其实,雪带给草原的也不只是灾难。
雪以它纯洁高雅的品性也给草原带来福泽和祥和。抛开了灾难不说,雪其实也是很美丽的,很难想象,没有雪的青藏高原是个什么样子。没有雪,牧草就不会碧绿,没有雪,高原上的江河湖泊就会干涸,没有雪,这号称地球第三极的高大陆上就不会有生命的存在与繁衍。
如果没有雪或者仅有雪,青藏高原都会失去它全部的魅力。雪之于青藏高原已不仅仅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早已融入文化的乃至民族和宗教的色彩。
对高原雪域的民族和他们赖以生存的草原和牛羊,雪既是天使,又是魔鬼。在大雪灾中,人们看到的就是它的狰狞与凶残。
它呑噬着一切
直到2月底,玉树一直在下雪,那么,那里的雪会不会越积越厚呢?青藏高原离太阳最近,为什么这里的雪又最不易融化?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
玉树草原的雪季还没有过去……
雪一直在这里肆虐,从未远离。
雪会一直在这里飘落。即使所有曾经的雪都化了,它也依然会落下。即使很多曾经下雪的地方不再下雪了,这里还会下。因为,这个地方就是雪的世界。
像赤道附近多雨地带的森林叫热带雨林、像南北极冰封的陆地叫冰原一样,作为地球第三极的青藏高原还有一个名字:雪域。三江源就在雪域腹地。这应该是一个季候或者地理特征。
雪域,一个从没到过青藏高原的人,乍一听这两个字,一定会想,这是一个常年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的世界。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就有过这样的念头。当我真的走进高原腹地,看到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被雪所覆盖,便多有不解,并疑惑。后来,去的次数多了,细细经历它的四季之后,我才有所醒悟。之所以叫雪域,并非一年四季都是一个白雪皑皑的世界,而是它几乎一年四季都会有大雪飘落,而不是仅仅在寒冷的冬季,至少海拔4000米以上的很多地方都是这样。
虽然,夏天也下雨,可下着下着就换成雪了。或者,白天明明下的是雨,可夜里出去一看下的却是雪。第二天早上,山上都落着雪。
通常这样的天气会起大雾,白茫茫的大雾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山下河谷,只露出山顶峰峦。可能因为山顶风大,雾挂不住,直往山下滑落,到半山腰才停住。于是,山下的雾与山顶的雪缠绕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雪哪是雾。
如果恰好是晴天,太阳一出来,雾会越加升腾浩荡,而雪会在阳光下随着白雾腾起耀眼的光芒,将一片天空映照得更加湛蓝,透着亮。即使有一只鹰贴着天际飞翔,只剩下了一个黑点,你也能看得非常真切。
如果那山上原本没有终年积雪,而只是昨夜刚刚落下的雪,太阳一晒,差不多一个上午的时间,它就会融化了。这时山下河谷的雾也会散去,整个山谷、山梁、山架也都露了出来,清新鲜亮,像是洗过的样子,一尘不染,满目圣洁。望一眼,都会心生感恩和敬畏。
如果山上以前就有积雪,或刚落的雪太厚,一时半会儿融化不掉,那么,等大雾散去之后,你又会看到另一番景致。山谷草原在阳光下散发着泥土花草温暖馥郁的气息,而雪山则高高端坐其上,像一位慈祥的白发老翁看着山下的一切。
一般来说,这样的雪山不是一座普通的山峰,而是一座神山。
在当地民众心里,它不但有名有姓,有生命,而且还有无边的法力,护佑着山下苍生。你总能看到,人们总是在这雪山脚下匍匐在地,向着雪山的方向叩拜。
不能说所有的雪山都是神山,也不能说所有的神山都是雪山——至少现在已经不是了,但排在藏地神山前列的应该都是雪山,至少开天辟地的九大造化创世神山大多都是:冈底斯(冈仁波切)、梅里雪山(卡瓦博格峰)、阿尼玛卿雪山(玛卿岗日)、柔朵觉悟、年保玉则、苯日神山、雅拉香波神山、墨尔多神山、喜马拉雅……在不同的地区,这个排序往往也会有些小的调整,不过前五位的顺序不会有太大变化。
据藏族史书上的描述,这九大神山状若水晶宝塔分布于上区阿里三围、中卫藏四翼、下多康六岗,日夜守护雪域高原。水晶宝塔之下是犹如碧玉般的曼陀罗神湖,神山与神湖之间流淌着无数条神水,均源自神山甘露之水和神湖龙王龙臣菩萨的功德之水,整个藏地都是神山、神湖、神水的护佑下山高地洁的宝地(参见得荣?泽仁邓珠《藏族通史?吉祥宝瓶》上卷第7页)。
九大神山并未以山体大小或高低排序,要不喜马拉雅主峰珠穆朗玛就排第一了,从名字看,它也确实是一座神山。珠穆,是译音,也可以写成卓玛,或度母,是一尊女神。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圣母峰,汉语多译为“第三女神”,海拔8848.86米,为世界第一高峰,每年还以1厘米的速度升高。
恒河从天界滴落到这里(即印度——笔者注),夹带着冈仁波切圣洁的水珠,一个古老的文明国度就世代接受着她的洗礼。珠穆朗玛峰的突兀拔高了他们的想象,炎热的气候向往着清凉的天堂。大智大慧的佛陀在一个民族仰望的尽头寻觅到了一处唯一坐落人间的净土——雪山环绕的香格里拉。佛如是说:从这里越过九座黑色的山峰,是雪域藏地,其北部是没有人间忧愁,没有燥热与欲望的香格里拉。两块古大陆不由自主地相撞在一起,撞出了令众生仰视的喜马拉雅山峰,撞出了珠穆朗玛峰的高度,撞出了献给生命的曼陀罗——青藏高原;而两大古老文明的神往与仰视,造就了雪域博大神奇的文化。
青藏高原通体充满着清凉,蕴含着晶莹剔透的水,她裹着一层厚厚的冰衣,遥对着地球的南极和北极。
这是一座冰清玉洁的曼陀罗,是造化奉献给生命的杰作。
而珠穆朗玛并非孤立的存在,尚有百余座海拔超过7350米的世界高峰环列左右。不仅如此,由此往北,还有冈底斯、念青唐古拉、阿尔金山、唐古拉、昆仑、巴颜喀拉等一列列纵横逶迤的旷世山脉,像地球伸出的巨大手臂,向着天空的方向托举着一片大陆,直抵苍穹,俯瞰苍茫大地。
从神话学的角度看,这当是众神的领地,在信佛的当地藏族人看来也是这样。神话中或信众眼里,神的世界与人的世界似乎是平行的,中间仿佛只隔一层玻璃幕墙,你看不到幕墙那面神的世界,而众神却从另一面时刻都在注视你的一举一动。
藏地民众从未放逐过自己的神灵,藏地历史上多次发生灭苯事件,可在普通民众心里,苯教神灵一直居住在他们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藏地也曾发生过大规模灭佛事件,可在民众心里的佛性一直不曾泯灭,佛依然在心里。不仅如此,在他们看来,万物皆有自己的心灵世界,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鸟兽鱼虫莫不如是。因而万物亦有神性、亦有佛性。因而神圣,因而不可肆意妄为,不可随意伤害万物。而且,整个大千世界都是神性的整体,不可分割,生灵万物(包括人类)都是构成这个整体的一部分,哪怕是很不起眼的一部分,只要使其受到伤害,就一定会伤及整体,也肯定会伤及别的部分,人类自然也无法幸免。是故,佛教将世间万物皆视为有情众生,彼此之间的情分和缘分早已注定。历经无数劫难,尚能同处于大千世界,与众生和睦与共,分享阳光雨露,便是无上的福报。相互时刻珍惜眷顾尚恐懈怠,又怎堪相互俄残。所以,藏族不仅信佛拜神,也祭拜山川万物,所以,他们从不敢对自己身边的一山一水、一草
一木起歹念,施恶行。
传说,最初因青藏高原的不断隆起,古地中海开始从青藏高原渐渐退去,这时一些山峰开始露出地面,最早从大海里升起的九座大山被后世尊为九大创世神山。传说中最早露出海面的第一座山是须弥山,是世界的中心,而在现实世界中,普遍将冈仁波切尊为世界的中心,视作地球的肚脐。依照佛教对大千世界的解释,以须弥山为中心、有日月普照的这个星球当是三千小世界中的一个,是人类以及生命万物的家园。
也许,冈仁波切就是传说中的须弥山。
这原本就是一个白雪皑皑的世界。
喜马拉雅,梵语意为雪域,藏语引申为“雪的故乡”。因而,整个喜马拉雅北麓的青藏高原都称为雪域。在苍茫天地间,铺展着无边无际的圣洁。
最初的高原先民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时空里:无比艰辛,也无比干净;历尽苦难,也满怀欢喜;肉身肢体饱受生存的折磨与煎熬,精神心灵也会充满安详与宁静……
以文扎的观点,藏民族自称为“岗坚巴”或者“卡哇坚”,即有雪的地方或雪域,是以雪命名的一个民族。“雪是大江大河的源头,是孕育民族文明的母亲。一个民族与江河同源于雪山,而且他们血脉里流动的是源自雪山的江河,因而对雪山的无限崇敬胜过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对雪山的审美情趣也没有哪个民族能够达到如此伟大的美学高度。”
文扎在《生命从这里起步》一文中继续写道:“雪来自天空,是凝结的甘露。因而从雪山下流淌的河水是天下最纯净的水,能够洗涤人间的一切污垢。因为源自雪山的水是具有’八功德’的江河,所以藏族人称江河为'藏布',即清洁者或纯净的拥有者。他们的环境是干净的,他们的天空是湛蓝的,他们的心灵是纯净的,他们向往极乐净土。”
原始宗教出现了。神山神湖以及自然万物的崇拜在雪山脚下此起彼伏。佛教也开始传入雪域。藏传佛教的历史从一开始就写在雪域的世界,或世界的雪域。神山神湖原本是原始宗教苯教的精神世界,可藏传佛教却完整地继承了下来,为之赋予新的精神内涵,进一步发扬光大,传之久远……
藏地的众多山神并不是孤立存在的,他们之间不仅有紧密联系,而且其神族谱系关系还错综复杂。在进一步的调查中,我了解到,年保玉则的父亲是众山之王冈仁波切,母亲是玛旁雍错,舅舅是阿尼玛卿,外公是夏扎拉则,侄子是念青唐古拉,雅拉达泽是阿尼玛卿的次子……很显然,这只是藏地众神家族中的几位主要成员,而不是神族的全部。从中,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冈仁波切和玛旁雍错是一对老夫妻,而阿尼玛卿则应该是夏扎拉则的儿子或侄子,可是不知道念青唐古拉又是谁的孩子。
从这份谱系名单,你至少还可以派生出其他更复杂的谱系,比如,除年宝玉则之外其他几座大山之间的关系,而且,像写家谱一样,这种关系还可以继续往下排,子孙后代,绵延不绝。它们的足迹、身影和所能纵横驰骋的疆域几乎遍及整个青藏高原,甚至更加辽阔和遥远。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就此展开更深入细致地调查,就会引出一个无比庞大的神族谱系来。与希腊神话甚至与毗邻的昆仑神话不同的是,藏地的这个山神系统的疆域几乎遍及整个藏地,他们中部分家族成员的居住地甚至远到中国内地和青藏高原周边的其他毗邻国家和地区。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你在藏地游走,在随便哪个地方发现一个并不有名的神山神湖,继而对它的亲缘关系做一番考证,最终你会发现,它也是这个庞大家族中的一员,而且还有自己的小家庭、小家族。每一位神族成员都有自己专属的领地,四至界限分明,像今天人类世界的行政区划,每年他们都会巡视自己的领地,其时,当地信众也都会参与巡视。但与人类而言,那并不是巡视,而是追随和信奉。每年农历五月,我老家的那些神族也会出巡。幼时,每每望见出巡的队伍自山冈而下,便感觉神灵就在身边。
如果你从那个并不有名的神山神湖开始,追溯其家族的历史,最终你会发现,它一定会跟冈仁波切,或梅里雪山,或阿尼玛卿,或承朵觉悟,或玛旁雍错,或青海湖,或纳木错这些藏地著名的神山神湖扯上关系,很有可能还是其中某一位山神湖神的远房亲戚,一位受封镇守远方的王子,或一位远嫁他乡的公主 神族后裔浩浩荡荡,子子孙孙无穷尽。不仅如此,它们的神族谱系最终还会跟人类社会发生关系,就像希腊神话中那些众神的故事一样。有关三果洛祖先的神话传说也是如此。
大凡山神 包括藏地其他的神,比如湖神,原本都是魔鬼,曾长期祸害一方百姓,后被高僧大德降伏,改宗佛教,受居士戒,成为神,守护一方安宁。而大凡魔鬼又都是原始苯教的产物,因藏传佛教吸收了部分苯教的元素,这些已改宗佛教成为神的魔鬼也才得以继续存在。据说,更早以前,这些魔鬼又都是一些恶贯满盈的匪首,死后化为魔鬼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作恶,危害外部世界,这也契合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教理。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正是藏地民众对神山神湖满怀敬畏的文化心理根源。
藏地多神山神湖,三江源也不例外。
无论你置身何处,只要四面有山有湖,随便找一个人问问,他就会指着一座山或湖告诉你,哪座是神山,叫什么名字,跟哪些神山有亲缘关系。
有神灵自然就有魔鬼,一座神山周围总有一座山是魔鬼的领地。由西南出杂多县城,一路上坡,山谷由开阔而狭窄。及至山口,一左一右,两座高山比肩顶天而立,右侧是神山,左侧是魔山。夏日,草绿花繁的季节路经此地,如果刚好下过雨,裸露的山坡艳若丹霞,其上有流石坡镶嵌着一片片花草,苍翠欲滴。神山多植被,而魔山则多流石,山顶皆为冰蚀地貌。
从山顶地貌判断,两座山上曾经也都是厚厚的冰雪。即便是今天,如能上到山顶,说不定,最后尚未完全消融的几片冰雪依然还在。可是,没有人会去冒险登顶,那等于是用脚去踩神灵或魔鬼的头顶。
这才是我要说的事情。因为世代居住山下的人们一直都认为,身边的每一座山几乎都与神灵与魔鬼有关,山上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物都是神灵或魔鬼所有,凡人均不得侵扰进犯。无论山河怎样沉浮,山上的一切都不敢去动,更别说去伤害和破坏。这就是当地世居藏民族固有的文化传统,拿今天的话说,就是民族文化的生态系统。
对江河之源纯净的观念延展,形成了对河源的珍爱和保护的习俗。因而在巍峨的雪山下,纯净的江河之源总有一些飘扬的经幡、石刻的经文和袅袅吹拂的煨桑之烟。那可是雪域藏族人献给水世界的祭品,也是对生命之源朴素的敬礼!
三江源的文化生态与自然生态已浑然一体,不可分割,它的底色正是白雪,是雪域。雪是三江源的乳汁,它造就了冰川和雪山,也造就了无数源泉,养育了无数的生灵。
让我们再次回望久远的过往岁月。
青藏高原已经越来越高了。大约3000万年之前,高原现在的大致轮廓已经形成。大海从欧亚大陆上彻底滑落。海潮退去,大海远去。一列列绵延高耸的山架开始被一层层皑皑白雪覆盖,年复一年。
一千年过去了,一万年过去了,几百万年过去了,几千万年也过去了?…“山顶的白雪似乎再也没有融化过。
曾经的大海隆起成一座高大陆,并将这片大陆抬升到了亘古未有的高度,成为高极。所谓高处不胜寒,因为这高度,寒冷席卷大陆,大雪因之几乎覆盖了欧亚大陆。地球进入冰川时代。在一次次交替出现的间冰期温暖的岁月里,高原冰雪也不断融化,一条条河流开始从一座座高崛的皑皑雪山下汹涌,从辽阔的高原草地上呼啸而出,奔腾而去……
长江、黄河、澜沧江也奔流而去。
三江源,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但三江源区仍被遮盖在厚厚白雪和冰层之下,最初的源流乃至干流以及古河道、古河床都是在冰层之下秘密形成的。无数的源流在坚厚冰层之下的缝隙里叮咚作响,向着冰川开凿的河谷流泻。也许过了几百万年之后,才汇聚成一条像样的大河,尔后在冰层下聚集波浪,奔突前行。
走出最后一个湖盆地带之后,最初的源流才得以流出地面,迎来第一缕阳光,翻着波浪,在天地间纵横肆意。
当冰河期即将结束的时候,冰盖开始缩小,从平原低地向后撤退,于是河流的较低部分形成了,在融化的冰川边缘,有洞穴状的开口,河流便从中流出,随着冰盖的退后,河流越来越长,然而在几个世纪之中,河流的支流及其干流的上游部分仍被掩埋着。饱经沧桑之后,它们也将见到天日,在新生的大地上找到自己的位置。随着气候的持续变化,每一条支流及其更小的分支与主要干流渐渐地形成了。最初,水中尽是冰川风化土砾,混浊不堪,随着河流的水源——冰川退到湖盆以上的位置,冰川中的固体物质沉淀在湖盆里,而河水也越来越清澈了。
亿万年岁月随风而去,地球和青藏高原在千万年以前就已经造就了一个巨型的花园。尔后,用寒武纪的严寒浸润,用白垩纪的风霜雕琢,用侏罗纪的繁盛滋养,用全新世的万千生命润色完善,最后一次冰川期又以冰雪再行淬炼……
最早的地衣类生物至少在4亿年前就开始往这里集结,啮齿类生命和有翅目蝴蝶类至迟在7000万年前就出现在古地中海岸,等待青藏高原从大海深处探出头来……从海晏东大滩一带发现的丰富化石判断,猛芻象等古生物最后很有可能是从古青海湖盆丛林里走向消亡的……
根据多年的研究资料表明,江源(仅指长江源区——笔者注)地区在第四纪冰期(300万-400万年前),冰川面积达24500平方公里,是目前的20倍。
……长江源冰川深居内陆地区,与我国内陆水系和干旱区呈过渡和交错的地理格局。但是,它以丰富的冰雪融水孕育了源区近20万平方公里的江源湿地、沼泽、湖泊和河流水网,并且冲破众多丘陵缓山的阻隔,汇纳百川,连接干流,形成了伟大的长江。
经历了一次次繁盛与灭绝,地球生命在最后的一刻迎来了它又一次短暂的繁盛时代,一个显著标志是,一种能直立行走的全新物种出现了,那就是人类。
期间,许多的物种没能躲过冰川期严酷的考验,猛为象、大型披毛犀以及更多的大型被毛动物消失了。还有许多动物随着间冰期温暖的间隙迁离青藏高原,其中的相当一部分最终抵达北极圈以内,并幸运地存活了下来,北极熊便是。
冰川的存在为地球生命万物最后的演化提供了新的秩序和平衡点。孕育江河、滋养大地,关乎生命的源头。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现代冰川的存在都是一个神圣的启示。
最后一次冰川期结束很久以后,整个青藏高原的冰川期应该还在延续,也许直到5000年甚至更晚的年代里,它的很多区域还被厚厚的白雪所覆盖,还是一个白雪的世界,一片雪域。
也许,雪域这个概念就是从那时就已经有了。
那时,大江大河流域最初的人类聚落已经出现,文明的火种已在大河两岸点燃,伟大的中华文明长河开始奔流。
我书架上有两块化石,自认为是猛狙象的腿骨,也可能是披毛犀的腿骨。是东大滩修水库时,我伯父从工地上捡回来的。原来还有好几块,放在老家里,有几块,我母亲当龙骨送人配药了,觉得有点可惜。担心有一天剩下的那几块都不在了,我就拣了两块带回城里藏着,毕竟是几百万年以前的东西,人类文明史上再珍贵古老的文物也不会超过几万年。它无比珍贵。
也许在地球最后的冰川所掩埋的还不仅是猛狙象和披毛犀的化石,也许还有青藏高原早期人类文明的遗迹……
第二次去冰川时,洛扎也捡到了一支箭头,是最小的一支,应该是改进后的箭头。这一次,他是带着夏日寺僧人江洋才让一起去的,最大的收获是,发现了三头完整的野牝牛尸体。在冰川融化后裸露的沙地上,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一点伤痕,像是自然安卧的样子,感觉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夺走了它们的生命。也许它们原本就卧在草地上,突然,灾难降临,未及起身,轰然滑塌的冰川便将其埋葬。
其中一头野牝牛的椅角是向下弯曲的,从特角的样子看,大约有13岁。洛扎和僧人江洋才让费了;f艮大劲,用一条毛绳把这头野牝牛的遗骸拖出了冰川,之后运到了夏日寺,放在江洋才让的牛粪房里。
也是在这一次,他们还捡到了七支箭头,也让江洋才让收藏着。一次,在后面冰川,洛扎还捡到过一支带倒钩的箭头,当地老人说,那是魔鬼的箭,能把肠子钩出来。洛扎还看到过木质的箭头、大量野牝牛肚粪和内脏……
22岁那年,洛扎五兄妹一起去看过一次冰川,去的是他家后面的冰川,他们见到过野牝牛头和一只鸟的尸体。洛扎说,此前他从没见过那种鸟。之后,他们五兄妹又去了一次左直贡冰川,这是第四次,也看到过一具野和牛头。
洛扎先后七次去冰川,感觉越到后面,看到的东西也越少,已发现的东西都捡得差不多了。除了箭头、箭杆,洛扎还捡到过不少野牝牛尾巴,捡来之后都送人了,很多人想要,有人还专门托人来要。
第六次,他去的是恩钦曲源头冰川,没什么发现,就在冰面上一直往前走,冰面特别大,好像没有尽头。自下而上,冰川像台阶一样一层层抬升上去的。他们一直爬到了顶层,到了山顶,还是冰川。从那里望出去就是澜沧江的源头——澜沧江是从那冰川底下流出来的。
在冰川边缘,他们发现了一块很大的石头,是绿色的,像碧玉。听说,后来也有人看到过这样的石头,都是很大的绿石头。有几年,很多人专门到那里想把那些石头拿走,因为太大,没拿走。
今年,洛扎又去了一趟左直贡冰川,这是最后一次去冰川,他发现了一匹马的尸体。另一个发现是,冰川正在迅速融化,一边从上往下滑塌,一边又从下往上退缩,面积越来越小,上下之间的冰面也越来越狭窄了。那匹马的尸体就是在冰川滑塌的地方发现的。
洛扎说,他还注意到一个奇特的现象,从冰川底下露出来的那些野牝牛的内脏好像能自己移动,每一次去,它们所在的位置好像都不是同一个地方。还有成堆的牛毛从冰川底下露出来之后,很快都变成了灰。另外,野牛头、内脏、骨头、牛毛都是分开放的,从未见过它们混杂在一起的情景,好像是有意分别堆放的。
卓扎和洛扎父子都说,这些箭头、箭杆以及动物遗骸等的发现也是这些年才有的事,以前很少看到,也没听老人们说起过。为什么?因为以前它们都埋在冰川底下,现在冰川融化了,它们才都露出来了。
除了箭头、箭杆之类的物件,他们还发现过火枪的弹药和其他装置用品,这些都跟人有关系。奇怪的是,他们在冰川地带还从未发现过人类的遗体或骸骨。有很多事情无法解释,他们为此感到疑惑。
此前,在多彩以西的雅曲流域,我也听说过牧人在消融的冰川底下发现野牝牛遗骸的事。出了多彩乡的地界有一片开阔的谷地,北面一座山顶上有一片冰川,像一弯下弦月。据说,那冰川在以前呈圆形,像一面铜镜,所以它在藏语中的名字就叫“昂错美伦”,美伦就是铜镜的意思。
当地还流传着一句祖先们留下的古话,说那面铜镜的变化预示着未来,如果有一天看不到那面铜镜,则预示着地球万物的终极命运。所以,在那里生活着的每一个人每天都望着那一片冰川,时刻留意着它细微的变化。
从那谷地出去,走不远就是长江源区支流雅曲,雅曲源头曾经也是连绵的冰川。到2000年前后,那片冰川已几近消失,消失了的冰川底下就是野牝牛的遗骸,大多不曾腐烂,品相保存完好。想来,冰川掩埋野轮牛等动物遗骸的事并非左直贡一带所仅有,而是高原冰川地带一个普遍的现象,至少长江南源广袤的冰川地带是这样。
传说,左直贡一带是野牝牛生小牛犊的地方,那应该是野耗牛的栖息地,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类使用过的工具呢?后来,又有人说,那里不是野牝牛产犊的地方,而是人类存放野牝牛肉的地方,因为地处冰川地带,肉类食物可常年冷藏保鲜,而不易腐化变质,是天然冷库。
我倾向于后一种说法,即这里可能真的是一群以狩猎为生的古代人类族群存放猎物的地方。那个时候,持续了约200万年之久的地球最后一次冰川期已经过去,温暖的间冰期已经来临,地球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地质学家称之为全新世。因为高寒,地处青藏高原腹地的长江、澜沧江源区,似乎晚了很久才迎来间冰期温暖的季节。以狩猎为生的高原土著是在冰川期的尾声里拉开冷兵器时代的大幕的。但是,这里的冰川时代尚未走远,它还在眼前,离得非常近,近到一抬眼便能望见,一伸手就能摸到。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青藏高原也才成为了第四纪冰川期动物最后的乐园。据科学家最新发现的证据表明,青藏高原是冰期动物种群的最主要发源地。猛狙象和巨型披毛犀是第四纪冰川期最具代表性的物种,在第四纪冰川期结束之后,它们高大的身影还在青藏高原上继续游荡,使其成为地球冰川期动物最主要的居留地和策源地,最后,才从这里走向了世界 当然,也走向了灭绝。
冰川期的绝大多数动物都已经灭绝,冰川期动物最终灭绝的时间应该在12000年前后,它们都已变成了化石。但也有一些动物却幸运地存活了下来,今天青藏高原的野牝牛(包括现在家养的牝牛)、棕熊和鼠兔是它们中的佼佼者,堪称冰川期动物的活化石。
冰川和冰川期动物的存在,为以狩猎为生的高原土著提供了独特的生存环境。
冰冷是严酷的,但从保存食物的角度看,却是绝佳的环境,冰川是天然的冰柜和冷库。有时候,猎人运气好,会猎获大量猎物,于是,他们将剩余的肉食储存于冰川边缘,并小心看护,以备不时之需。时间长了,储存的食物也会越来越多。
直到今天,青藏高原很多地方的人,还有在冻土层挖掘类似地窖样的深坑来冷藏储存肉类食物的习惯。因为高寒,也因为当地其他食物资源的匮乏,肉食一直是高原土著居民最主要的食物和能量来源,入冬前,乘膘肥体壮,要宰杀大量牲畜,以备足一年的肉类食物。有些地方会将其风干,做成干肉备着,也有一些地方除了做一部分干肉,也会在冻土层或冰层中储藏肉食。这样储存的肉食具有保鲜的优点,吃多少取多少,什么时候肉都是新鲜的。我不曾考证,今天仍在延续的这种习俗是否源于冰川期猎人储藏肉食的经验,但其基本做法却是一样的。
如是。远古的青藏高原,在游牧文明出现之前,曾一定出现过一个非常发达的狩猎时代,至少它曾一度兴盛于高原腹地。如果恩钦曲、多彩河源头一带也曾生活过这样一支土著居民,那么,曾长期埋于冰川之下的那些动物尸骸就不难理解了。虽然“生活在冰河时代的人类也提高了狩猎技巧,缝制了暖和的衣服,建造了坚固的住所(通常以动物皮毛骨骼和冰块为材料),也发展了精细的技术来捕获草原上大型食草动物(如猛狙象)……这些遗址明确无误地证明,人类在面临毁灭性气候变化时表现出了惊人的适应能力”。但是,依然可以肯定,在普遍的历史学意义上,卓扎和洛扎父子俩所讲述的这些事,并不是达森草原冰河时代的事情。
那些箭铁告诉我们,这些古代猎人生活的时代已经不是石器时代了,已发现的少量火器还告诉我们,他们最后生活的年代也许不会早于千年,甚至更晚。即便如此,这也是一个漫长的时代,从青铜为标志的冷兵器时代一直延续到以火药为标志的火器时代,上下跨越2000年之久。
它使我想起了青藏高原上的古岩画,岩画上出现最多的图像也是轮牛和手持箭弩的猎人。据考古学家证实,这些古岩画出现的年代也恰好是这个时候,最早距今3000年之前,最晚也不会晚于1000年前。虽然,迄今为止,那一带尚未发现反映古代狩猎场面的古岩画,但是,已发现的大量实物似乎可以证实,恩钦曲、多彩河源头的那些冰川之下就是那个时代一个重要的历史现场。与古岩画一样,它也是珍贵的人类历史文化遗存。甚至,它比古岩画更具有历史地理的标识意义,因为,它的地理标识更加真实精确。
那么,它们又是如何被埋到冰川底下的呢?难道古代猎人会在冰面上凿一个窟窿放进去不成?我想,那不是人类所为,而是大自然演化的杰作。
历史上的冰期与间冰期并非是截然断开的,在一个相当漫长的岁月里,其交替演进过程是一个相互都有进退的过程。因气候变化,即使在冰川期结束以后,它依然会有随时卷土重来的可能。在青藏高原这样严酷的环境里,也许直到几百年以前,这样的事还在不断发生。因为气候突变,冰雪再次掩埋了莽原,也掩埋了他们精心储藏的食物。也许恰好相反,因为冰雪融化或遭遇地震之类的变故,滑塌下来的冰雪掩埋了食物,也掩埋了家园,他们被迫迁徙远方……
亘古——从诞生之初,三江之源一直就从视野尽头的高地上俯瞰万里河山。
很久以后,地球人类文明的历史才开始书写。不久之后——也许是同时,三江源也迎来人类文明的第一缕曙光……
如果把它比作一个生命或人,它经历了千万次的轮回之后才走到今天。如果它每经历一次轮回都有一个不同于前世的名字,那么,它今生今世的名字才叫三江源。
今天,我们又以国家的名义,给它取了一个更好听、更有象征意义的名字:国家公园。
34年前——1987年8月40,我第一次乘长途班车翻越巴颜喀拉山时,那里已是碧雪莽原。
巴颜喀拉山麓的夏天好像刚来几天,冬天又已来临。
那些刚刚长出嫩绿叶片的牧草还没枯黄,大雪就已盖在上面了。冰冷的雪压着绿绿的草,像翡翠。那草却是三江源生命的根,它们一株挨着一株,叶片接着叶片,根须连着根须,一片片连成了绿满天涯的三江源。
它们养育了三江源的生命,延续了三江源的精魂血脉。
我有一篇散文,《各姿各雅的雪》,文中所写,正是这雪:
即使在炎热的夏天,骄阳下,一抬头,都能在远处的山冈上看到一撇儿白雪。今年7月,有几天我在通天河谷穿行,一天出了河谷,一抬头,对面山坡上有几道白雪,很写意,细看,如象形字,像一头鹿。文扎在身边说,说不定这座山的名字里就有鹿,藏地;f艮多山的名字甚至多地名都是这样来的。因地处高寒,玉树四季景色的变化也不像低处那么鲜明。如果除却了气温的因素,仅从视野中大地山川和牧草枯荣的变化看,甚至也没有四季,而只有两季。整个秋冬春是一个季节,可泛称为冬季,剩余的就是短暂的夏季。
一般来说,到5月初,草原才会返青,也只是星星点点的绿,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那种。直到6月初,那草色的绿才会慢慢弥散开来,像是在用极淡的水墨晕染一般,而且速度非常缓慢,前一天跟第二天几乎没有变化,甚至前一周跟第二周也没有多大变化。又过了十天半月光景,一天早上醒来,一抬眼,突然发现,远处的山野竟然全绿了,像是一夜间变绿的。
玉树迷人的夏天就这样开始了,却因为短暂而显得格外绚烂耀眼。这种绚烂不仅在大地上,更在天空里,在阳光和空气中,也在人们的眼睛和心里。因为短暂,似乎一眨眼,这种绚烂即达到鼎盛,那是盛开的季节,可这盛开刚开始好像就要凋零枯萎了。雪似乎已经从远处飘落了。即使在最炎热的季节,雪也从未远离玉树。它好像一直就在山顶盘旋着,像飞翔的鸟儿,随时都准备落下来。
等8月初的第一场雪飘落之后,草原还绿着,而且,那绿已近极致,透着碧翠,像是那一场雪给它涂上了一层油彩。想必那一定是阳光、雪水、泥土和空气共同调和出来的色彩。
从天空飘落的雪一定是先落在山顶上的,却是从山下河谷开始融化的,山顶上的雪不会彳艮快融化,甚至一直不会。8月的雪也不会连续下,一场雪落下之后,天彳艮快晴了,阳光照彻下来,将河谷草原上的雪一扫而光。雪变成了一层白雾,在半山腰飘荡,而山顶没有融化的雪却在白雾之上熠熠生辉。如此,山下河谷的草地显得更绿了,是一年中最绿的草原,而这也意味着它很快就要枯黄了。
夏天已经结束,冬天的雪甚至不经过秋天的过度,很快就会覆盖草原。
在达森草原,有几天夜里大雨。早上醒来一看,山上都落着白雪。山下芳草萋萋,山上却是皑皑白雪。以前玉树的很多山上,一年四季都有厚厚的积雪。后来雪线越来越高,很多山顶的积雪越来越少,幸好还能看到。通常我们把这样的山都叫雪山。当然,雪山顶上不止有雪,还有冰层、冰盖。冰雪覆盖着绵延起伏的山峦,山峦地表之下是永冻层,是冻成冰的土壤。高寒牧草就长在那冻土之上,草的根须紧贴着寒冰。也许正是这个缘故,高寒地带的草叶在阳光下泛着光芒,晶莹水灵,尤其是早晨,草叶上挂着露珠,像冰粒儿,映照天地乾坤。
雪就这样融入了高原大地,也融入了人们的血脉,成了一种精神的所在。我感觉,在高原牧人心里,被视为故乡的那个地方,其实是以一层冰雪做底色的,可以说,雪是他们心灵的故乡。
因为这雪,玉树这片高地才孕育出亚洲大陆众多的河流,
其中包括中国最大的三条江河:长江、黄河、澜沧江……
从这个意义上说,雪才是玉树乃至整个青藏高原生态系统的精魂所在。雪不仅造就了江河源头的冰川和冻土地带,也用不断融化的涓涓细流哺育了条条江河的奔腾呼啸,当然,也滋养了生命万物。
风吹过河谷,日升月落。星河灿烂,马蹄声响起。人在河谷里穿行,文明的灯火便在大河谷地里照耀璀璨。而雪无疑是圣洁的,这片土地因而也成为一片净土。而江河之源无疑是神圣的,这片土地因而也成为一片圣地。
多年之后的一个夏天,我从曲麻莱方向去拜望黄河源头,翻过巴颜喀拉,各姿各雅就在眼前,从它怀抱里蜿蜒而下的就是黄河源流卡日曲,再往前就是约古宗列。之所以再次想起各姿各雅,是因为我想起了各姿各雅的雪。确切地说,那只是一道雪线,很写意,一撇一捺,沿山梁呈一个“人”字——或一对白眉,像是用毛笔描上去的。
雪线之上,天空浩荡,雪线之下,大地苍茫。而天地之间,竟空无一物。
唯一线白雪,如一句禅语,超然,空灵,晶莹。
有了这雪和牧草,三江源就成了三江源,就有了三江源的一切,就有了三江源的生命万物。
第一次去玉树,除了治多,其他五个县我都去了,在每个县的时间都在半个月以上,其中在曲麻莱的时间要长一些,近一个月。离开曲麻莱之前,我去了离通天河不远的一个牧民定居点。在那里,我也遭遇一场大雪。这样,我的第一次玉树之行以一场夏天的大雪为序曲,又以一场秋天的大雪落幕。我要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离开玉树了。
那时中秋节刚过,玉树的冬天却已经来了。我是由县委宣传部的一辆北京吉普送到那个地方的,去的时候,天还是晴的,一到那里就开始下雪了。雪很大,是鹅毛大雪,雪花漫天飞舞,挡住了视线,远处的山冈和草原都看不见了。除了大雪,能看得见的就是一顶黑牛毛帐篷。一群奴正坐在帐篷里开会。
不记得会议的议题和内容了。一群人的脸庞也越来越模糊,只记得他们都穿着厚厚的皮袄,坐在火炉边上一直在心平气和地讨论一件事。会议持续了很长时间,雪也一直下着,好像只要那会议不结束雪会一直下下去,或者只要那雪一直下着那会议就会一直持续下去。事先与送我去那个地方的人说好,一两个时辰就来接我,可是他来的时候,天快黑了,雪还在下。
等我们往回走的时候,积雪已经很厚了。草原上原本就没有路,有积雪且仍在下着大雪的草原上甚至辨不清方向O但是,我们并未迷失方向,只要还在曾经的草原上,在任何情况下,草原牧人一般都不会迷失方向。很久以后,我都没有想明白,他们是怎样辨别方向的。
我见识过,在夜里迷路后一个牧人根据头顶星辰的位置准确判断方向的本领,可在大雪迷蒙、所有参照物都被大雪遮盖的时候,他们是靠什么来辨识方向的呢?而在这样的天气,是最容易迷失方向的。因为纷纷扬扬漫天飞舞的雪片挡住了视线,如置身迷雾,而四野都是白茫茫一片,东南西北没有丝毫分别,方向已被大雪吞没。
雪就这样覆盖了我的记忆,不是在冬天,而是从一个夏天到一个秋天。
那时候,玉树所有的县城都有很多流浪狗,像曲麻莱这样人口稀少的县城,从沙土街道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通常情况下,只看到不多的几个人,而狗总是成群结队地在到处游荡。一天早上起来,外面下了雪,雪地里到处都是狗的脚印,像神秘的符号。
我住的地方也有很多狗,白天还好,一到晩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们会在门前追逐嬉闹,并狂吠不止。后来我想,它们白天可能也这样,只是白天整个世界也在喧嚣,多少起到了缓冲作用,对狗的闹腾并没有特别在意。夜里,万籁俱寂,就将之成倍放大,因而不得安宁。这还是其次,更难以忍受的是,因为门前随时有一群狗疯狂嬉闹,夜里内急,我却不敢出门。
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后来我搬到县民贸公司办的一家小旅社住了,旅社在路边上,有院子,有铁大门,晚上,门一关,狗进不来。即便如此,每天从早到晚,一群一群的狗们也从未离开过我的视线。很久以后,我写过一篇散文,叫《狗正列队走在身后》,文中写的就是曲麻莱的那一段经历。当然,留在记忆里的不止有狗,还有别的东西,比如鹰和鹿。
旅社在靠山坡一边的路边上,天气晴好又没事的时候,我就到后面的山坡上躺着,看蓝天白云,看天空里飞翔的鹰。清风拂过,须发与青草一同摇曳。
另一面的山坡上,当时是一个鹿场,有大群白唇鹿。一天下午,我又到那里躺着,不一会儿,一头鹿走到我身边,看了我一眼,看我没什么反应,它又上前一步,鼻孔蠕动了一下,像是在嗅我身上的气味。它可能觉得那味道还不太难闻,又往前一步,用嘴唇在我的肚皮上触碰了几下,而后又轻轻走开……
不知道,此后的几十年间,我之所以一次次去玉树是否跟雪有关,可以确定的是,雪一直伴随着我,什么样的雪都遇到过的,包括大雪灾。当然,雪更伴随着玉树,伴随着三江源。
1996年玉树遭遇大雪灾。我在玉树采访,与我的几位同事一起写过很多报道,其中有一篇写得很长,题目是《雪域·生灵·血脉》。我在里面写过雪的另一种景象。它厚厚地覆盖了整个大地,使其变成了真正的“雪域”:
这是一场浩劫,这是一场灾难。
大雪,这个白色恶魔又一次侵呑了玉树草原。
从去年10月17日至今年元月17日的3个月时间里,玉树藏族自治州6个县的万里草原上,几乎一直在下雪,降雪次数多达43次,还先后出现了4次大的降雪过程,降雪区域累计平均积雪60余厘米。
每次雪后,经阳光照晒,融化的雪面上形成坚硬的冰块,日晒不化,风吹不走。一次次频繁出现的降雪过程,使一层层冰雪相加的积雪越来越厚。
无论从降雪的时间和次数,还是从降雪量和降雪范围看,这都是一场历史上罕见的大雪。
每一次大雪的范围只涉及称多和玉树两县的5个乡,而到第四次大雪出现时,那厚厚的积雪已覆盖了整个玉树草原,致使全州6县的30个牧业乡全部受灾,重灾乡达20个,成灾面积逾12万平方公里。
到2月初,已有11.27万人、270余万大小牲畜受灾,其中6.2万多人、199万多头(只)牲畜受灾严重。截至2月5EJ的粗略统计,已有62万多牲畜在这场大雪灾中死亡,死亡率已高达23.19%,如到“牲畜死亡期”的4一5月份,预计全州损失牲畜百万头(只)以上。还有万余人冻伤,9000余人患雪盲。3534户牧人已经断绝口粮,777户牧民成为无畜户。
据自治州政府匡算,这场雪灾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已高达1.7亿元,比去年全州的农牧业总产值还要多,是去年全州财政收入的10倍。
前50年,玉树遭受过5次大雪灾,共死亡牲畜近500万头(只),是去年末玉树全州牲畜存栏总数的1.4倍。每次大雪灾之后,都需要近10年的努力才能使牲畜存栏恢复到灾前的水平。
元月31日,当我们走进玉树灾区,面对那铺天盖地的厚雪,看着那些被大雪困扰着的牧人和暴死雪野的牛羊尸骨时,我们不禁要问:玉树,你什么时候才能摆脱雪灾的困扰?假如10年之后又一场雪灾如期来临,你又能否做好充分的准备呢?
其实,雪带给草原的也不只是灾难。
雪以它纯洁高雅的品性也给草原带来福泽和祥和。抛开了灾难不说,雪其实也是很美丽的,很难想象,没有雪的青藏高原是个什么样子。没有雪,牧草就不会碧绿,没有雪,高原上的江河湖泊就会干涸,没有雪,这号称地球第三极的高大陆上就不会有生命的存在与繁衍。
如果没有雪或者仅有雪,青藏高原都会失去它全部的魅力。雪之于青藏高原已不仅仅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早已融入文化的乃至民族和宗教的色彩。
对高原雪域的民族和他们赖以生存的草原和牛羊,雪既是天使,又是魔鬼。在大雪灾中,人们看到的就是它的狰狞与凶残。
它呑噬着一切
直到2月底,玉树一直在下雪,那么,那里的雪会不会越积越厚呢?青藏高原离太阳最近,为什么这里的雪又最不易融化?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
玉树草原的雪季还没有过去……
雪一直在这里肆虐,从未远离。
雪会一直在这里飘落。即使所有曾经的雪都化了,它也依然会落下。即使很多曾经下雪的地方不再下雪了,这里还会下。因为,这个地方就是雪的世界。
像赤道附近多雨地带的森林叫热带雨林、像南北极冰封的陆地叫冰原一样,作为地球第三极的青藏高原还有一个名字:雪域。三江源就在雪域腹地。这应该是一个季候或者地理特征。
雪域,一个从没到过青藏高原的人,乍一听这两个字,一定会想,这是一个常年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的世界。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就有过这样的念头。当我真的走进高原腹地,看到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被雪所覆盖,便多有不解,并疑惑。后来,去的次数多了,细细经历它的四季之后,我才有所醒悟。之所以叫雪域,并非一年四季都是一个白雪皑皑的世界,而是它几乎一年四季都会有大雪飘落,而不是仅仅在寒冷的冬季,至少海拔4000米以上的很多地方都是这样。
虽然,夏天也下雨,可下着下着就换成雪了。或者,白天明明下的是雨,可夜里出去一看下的却是雪。第二天早上,山上都落着雪。
通常这样的天气会起大雾,白茫茫的大雾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山下河谷,只露出山顶峰峦。可能因为山顶风大,雾挂不住,直往山下滑落,到半山腰才停住。于是,山下的雾与山顶的雪缠绕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雪哪是雾。
如果恰好是晴天,太阳一出来,雾会越加升腾浩荡,而雪会在阳光下随着白雾腾起耀眼的光芒,将一片天空映照得更加湛蓝,透着亮。即使有一只鹰贴着天际飞翔,只剩下了一个黑点,你也能看得非常真切。
如果那山上原本没有终年积雪,而只是昨夜刚刚落下的雪,太阳一晒,差不多一个上午的时间,它就会融化了。这时山下河谷的雾也会散去,整个山谷、山梁、山架也都露了出来,清新鲜亮,像是洗过的样子,一尘不染,满目圣洁。望一眼,都会心生感恩和敬畏。
如果山上以前就有积雪,或刚落的雪太厚,一时半会儿融化不掉,那么,等大雾散去之后,你又会看到另一番景致。山谷草原在阳光下散发着泥土花草温暖馥郁的气息,而雪山则高高端坐其上,像一位慈祥的白发老翁看着山下的一切。
一般来说,这样的雪山不是一座普通的山峰,而是一座神山。
在当地民众心里,它不但有名有姓,有生命,而且还有无边的法力,护佑着山下苍生。你总能看到,人们总是在这雪山脚下匍匐在地,向着雪山的方向叩拜。
不能说所有的雪山都是神山,也不能说所有的神山都是雪山——至少现在已经不是了,但排在藏地神山前列的应该都是雪山,至少开天辟地的九大造化创世神山大多都是:冈底斯(冈仁波切)、梅里雪山(卡瓦博格峰)、阿尼玛卿雪山(玛卿岗日)、柔朵觉悟、年保玉则、苯日神山、雅拉香波神山、墨尔多神山、喜马拉雅……在不同的地区,这个排序往往也会有些小的调整,不过前五位的顺序不会有太大变化。
据藏族史书上的描述,这九大神山状若水晶宝塔分布于上区阿里三围、中卫藏四翼、下多康六岗,日夜守护雪域高原。水晶宝塔之下是犹如碧玉般的曼陀罗神湖,神山与神湖之间流淌着无数条神水,均源自神山甘露之水和神湖龙王龙臣菩萨的功德之水,整个藏地都是神山、神湖、神水的护佑下山高地洁的宝地(参见得荣?泽仁邓珠《藏族通史?吉祥宝瓶》上卷第7页)。
九大神山并未以山体大小或高低排序,要不喜马拉雅主峰珠穆朗玛就排第一了,从名字看,它也确实是一座神山。珠穆,是译音,也可以写成卓玛,或度母,是一尊女神。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圣母峰,汉语多译为“第三女神”,海拔8848.86米,为世界第一高峰,每年还以1厘米的速度升高。
恒河从天界滴落到这里(即印度——笔者注),夹带着冈仁波切圣洁的水珠,一个古老的文明国度就世代接受着她的洗礼。珠穆朗玛峰的突兀拔高了他们的想象,炎热的气候向往着清凉的天堂。大智大慧的佛陀在一个民族仰望的尽头寻觅到了一处唯一坐落人间的净土——雪山环绕的香格里拉。佛如是说:从这里越过九座黑色的山峰,是雪域藏地,其北部是没有人间忧愁,没有燥热与欲望的香格里拉。两块古大陆不由自主地相撞在一起,撞出了令众生仰视的喜马拉雅山峰,撞出了珠穆朗玛峰的高度,撞出了献给生命的曼陀罗——青藏高原;而两大古老文明的神往与仰视,造就了雪域博大神奇的文化。
青藏高原通体充满着清凉,蕴含着晶莹剔透的水,她裹着一层厚厚的冰衣,遥对着地球的南极和北极。
这是一座冰清玉洁的曼陀罗,是造化奉献给生命的杰作。
而珠穆朗玛并非孤立的存在,尚有百余座海拔超过7350米的世界高峰环列左右。不仅如此,由此往北,还有冈底斯、念青唐古拉、阿尔金山、唐古拉、昆仑、巴颜喀拉等一列列纵横逶迤的旷世山脉,像地球伸出的巨大手臂,向着天空的方向托举着一片大陆,直抵苍穹,俯瞰苍茫大地。
从神话学的角度看,这当是众神的领地,在信佛的当地藏族人看来也是这样。神话中或信众眼里,神的世界与人的世界似乎是平行的,中间仿佛只隔一层玻璃幕墙,你看不到幕墙那面神的世界,而众神却从另一面时刻都在注视你的一举一动。
藏地民众从未放逐过自己的神灵,藏地历史上多次发生灭苯事件,可在普通民众心里,苯教神灵一直居住在他们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藏地也曾发生过大规模灭佛事件,可在民众心里的佛性一直不曾泯灭,佛依然在心里。不仅如此,在他们看来,万物皆有自己的心灵世界,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鸟兽鱼虫莫不如是。因而万物亦有神性、亦有佛性。因而神圣,因而不可肆意妄为,不可随意伤害万物。而且,整个大千世界都是神性的整体,不可分割,生灵万物(包括人类)都是构成这个整体的一部分,哪怕是很不起眼的一部分,只要使其受到伤害,就一定会伤及整体,也肯定会伤及别的部分,人类自然也无法幸免。是故,佛教将世间万物皆视为有情众生,彼此之间的情分和缘分早已注定。历经无数劫难,尚能同处于大千世界,与众生和睦与共,分享阳光雨露,便是无上的福报。相互时刻珍惜眷顾尚恐懈怠,又怎堪相互俄残。所以,藏族不仅信佛拜神,也祭拜山川万物,所以,他们从不敢对自己身边的一山一水、一草
一木起歹念,施恶行。
传说,最初因青藏高原的不断隆起,古地中海开始从青藏高原渐渐退去,这时一些山峰开始露出地面,最早从大海里升起的九座大山被后世尊为九大创世神山。传说中最早露出海面的第一座山是须弥山,是世界的中心,而在现实世界中,普遍将冈仁波切尊为世界的中心,视作地球的肚脐。依照佛教对大千世界的解释,以须弥山为中心、有日月普照的这个星球当是三千小世界中的一个,是人类以及生命万物的家园。
也许,冈仁波切就是传说中的须弥山。
这原本就是一个白雪皑皑的世界。
喜马拉雅,梵语意为雪域,藏语引申为“雪的故乡”。因而,整个喜马拉雅北麓的青藏高原都称为雪域。在苍茫天地间,铺展着无边无际的圣洁。
最初的高原先民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时空里:无比艰辛,也无比干净;历尽苦难,也满怀欢喜;肉身肢体饱受生存的折磨与煎熬,精神心灵也会充满安详与宁静……
以文扎的观点,藏民族自称为“岗坚巴”或者“卡哇坚”,即有雪的地方或雪域,是以雪命名的一个民族。“雪是大江大河的源头,是孕育民族文明的母亲。一个民族与江河同源于雪山,而且他们血脉里流动的是源自雪山的江河,因而对雪山的无限崇敬胜过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对雪山的审美情趣也没有哪个民族能够达到如此伟大的美学高度。”
文扎在《生命从这里起步》一文中继续写道:“雪来自天空,是凝结的甘露。因而从雪山下流淌的河水是天下最纯净的水,能够洗涤人间的一切污垢。因为源自雪山的水是具有’八功德’的江河,所以藏族人称江河为'藏布',即清洁者或纯净的拥有者。他们的环境是干净的,他们的天空是湛蓝的,他们的心灵是纯净的,他们向往极乐净土。”
原始宗教出现了。神山神湖以及自然万物的崇拜在雪山脚下此起彼伏。佛教也开始传入雪域。藏传佛教的历史从一开始就写在雪域的世界,或世界的雪域。神山神湖原本是原始宗教苯教的精神世界,可藏传佛教却完整地继承了下来,为之赋予新的精神内涵,进一步发扬光大,传之久远……
藏地的众多山神并不是孤立存在的,他们之间不仅有紧密联系,而且其神族谱系关系还错综复杂。在进一步的调查中,我了解到,年保玉则的父亲是众山之王冈仁波切,母亲是玛旁雍错,舅舅是阿尼玛卿,外公是夏扎拉则,侄子是念青唐古拉,雅拉达泽是阿尼玛卿的次子……很显然,这只是藏地众神家族中的几位主要成员,而不是神族的全部。从中,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冈仁波切和玛旁雍错是一对老夫妻,而阿尼玛卿则应该是夏扎拉则的儿子或侄子,可是不知道念青唐古拉又是谁的孩子。
从这份谱系名单,你至少还可以派生出其他更复杂的谱系,比如,除年宝玉则之外其他几座大山之间的关系,而且,像写家谱一样,这种关系还可以继续往下排,子孙后代,绵延不绝。它们的足迹、身影和所能纵横驰骋的疆域几乎遍及整个青藏高原,甚至更加辽阔和遥远。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就此展开更深入细致地调查,就会引出一个无比庞大的神族谱系来。与希腊神话甚至与毗邻的昆仑神话不同的是,藏地的这个山神系统的疆域几乎遍及整个藏地,他们中部分家族成员的居住地甚至远到中国内地和青藏高原周边的其他毗邻国家和地区。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你在藏地游走,在随便哪个地方发现一个并不有名的神山神湖,继而对它的亲缘关系做一番考证,最终你会发现,它也是这个庞大家族中的一员,而且还有自己的小家庭、小家族。每一位神族成员都有自己专属的领地,四至界限分明,像今天人类世界的行政区划,每年他们都会巡视自己的领地,其时,当地信众也都会参与巡视。但与人类而言,那并不是巡视,而是追随和信奉。每年农历五月,我老家的那些神族也会出巡。幼时,每每望见出巡的队伍自山冈而下,便感觉神灵就在身边。
如果你从那个并不有名的神山神湖开始,追溯其家族的历史,最终你会发现,它一定会跟冈仁波切,或梅里雪山,或阿尼玛卿,或承朵觉悟,或玛旁雍错,或青海湖,或纳木错这些藏地著名的神山神湖扯上关系,很有可能还是其中某一位山神湖神的远房亲戚,一位受封镇守远方的王子,或一位远嫁他乡的公主 神族后裔浩浩荡荡,子子孙孙无穷尽。不仅如此,它们的神族谱系最终还会跟人类社会发生关系,就像希腊神话中那些众神的故事一样。有关三果洛祖先的神话传说也是如此。
大凡山神 包括藏地其他的神,比如湖神,原本都是魔鬼,曾长期祸害一方百姓,后被高僧大德降伏,改宗佛教,受居士戒,成为神,守护一方安宁。而大凡魔鬼又都是原始苯教的产物,因藏传佛教吸收了部分苯教的元素,这些已改宗佛教成为神的魔鬼也才得以继续存在。据说,更早以前,这些魔鬼又都是一些恶贯满盈的匪首,死后化为魔鬼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作恶,危害外部世界,这也契合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教理。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正是藏地民众对神山神湖满怀敬畏的文化心理根源。
藏地多神山神湖,三江源也不例外。
无论你置身何处,只要四面有山有湖,随便找一个人问问,他就会指着一座山或湖告诉你,哪座是神山,叫什么名字,跟哪些神山有亲缘关系。
有神灵自然就有魔鬼,一座神山周围总有一座山是魔鬼的领地。由西南出杂多县城,一路上坡,山谷由开阔而狭窄。及至山口,一左一右,两座高山比肩顶天而立,右侧是神山,左侧是魔山。夏日,草绿花繁的季节路经此地,如果刚好下过雨,裸露的山坡艳若丹霞,其上有流石坡镶嵌着一片片花草,苍翠欲滴。神山多植被,而魔山则多流石,山顶皆为冰蚀地貌。
从山顶地貌判断,两座山上曾经也都是厚厚的冰雪。即便是今天,如能上到山顶,说不定,最后尚未完全消融的几片冰雪依然还在。可是,没有人会去冒险登顶,那等于是用脚去踩神灵或魔鬼的头顶。
这才是我要说的事情。因为世代居住山下的人们一直都认为,身边的每一座山几乎都与神灵与魔鬼有关,山上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物都是神灵或魔鬼所有,凡人均不得侵扰进犯。无论山河怎样沉浮,山上的一切都不敢去动,更别说去伤害和破坏。这就是当地世居藏民族固有的文化传统,拿今天的话说,就是民族文化的生态系统。
对江河之源纯净的观念延展,形成了对河源的珍爱和保护的习俗。因而在巍峨的雪山下,纯净的江河之源总有一些飘扬的经幡、石刻的经文和袅袅吹拂的煨桑之烟。那可是雪域藏族人献给水世界的祭品,也是对生命之源朴素的敬礼!
三江源的文化生态与自然生态已浑然一体,不可分割,它的底色正是白雪,是雪域。雪是三江源的乳汁,它造就了冰川和雪山,也造就了无数源泉,养育了无数的生灵。
让我们再次回望久远的过往岁月。
青藏高原已经越来越高了。大约3000万年之前,高原现在的大致轮廓已经形成。大海从欧亚大陆上彻底滑落。海潮退去,大海远去。一列列绵延高耸的山架开始被一层层皑皑白雪覆盖,年复一年。
一千年过去了,一万年过去了,几百万年过去了,几千万年也过去了?…“山顶的白雪似乎再也没有融化过。
曾经的大海隆起成一座高大陆,并将这片大陆抬升到了亘古未有的高度,成为高极。所谓高处不胜寒,因为这高度,寒冷席卷大陆,大雪因之几乎覆盖了欧亚大陆。地球进入冰川时代。在一次次交替出现的间冰期温暖的岁月里,高原冰雪也不断融化,一条条河流开始从一座座高崛的皑皑雪山下汹涌,从辽阔的高原草地上呼啸而出,奔腾而去……
长江、黄河、澜沧江也奔流而去。
三江源,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但三江源区仍被遮盖在厚厚白雪和冰层之下,最初的源流乃至干流以及古河道、古河床都是在冰层之下秘密形成的。无数的源流在坚厚冰层之下的缝隙里叮咚作响,向着冰川开凿的河谷流泻。也许过了几百万年之后,才汇聚成一条像样的大河,尔后在冰层下聚集波浪,奔突前行。
走出最后一个湖盆地带之后,最初的源流才得以流出地面,迎来第一缕阳光,翻着波浪,在天地间纵横肆意。
当冰河期即将结束的时候,冰盖开始缩小,从平原低地向后撤退,于是河流的较低部分形成了,在融化的冰川边缘,有洞穴状的开口,河流便从中流出,随着冰盖的退后,河流越来越长,然而在几个世纪之中,河流的支流及其干流的上游部分仍被掩埋着。饱经沧桑之后,它们也将见到天日,在新生的大地上找到自己的位置。随着气候的持续变化,每一条支流及其更小的分支与主要干流渐渐地形成了。最初,水中尽是冰川风化土砾,混浊不堪,随着河流的水源——冰川退到湖盆以上的位置,冰川中的固体物质沉淀在湖盆里,而河水也越来越清澈了。
亿万年岁月随风而去,地球和青藏高原在千万年以前就已经造就了一个巨型的花园。尔后,用寒武纪的严寒浸润,用白垩纪的风霜雕琢,用侏罗纪的繁盛滋养,用全新世的万千生命润色完善,最后一次冰川期又以冰雪再行淬炼……
最早的地衣类生物至少在4亿年前就开始往这里集结,啮齿类生命和有翅目蝴蝶类至迟在7000万年前就出现在古地中海岸,等待青藏高原从大海深处探出头来……从海晏东大滩一带发现的丰富化石判断,猛芻象等古生物最后很有可能是从古青海湖盆丛林里走向消亡的……
根据多年的研究资料表明,江源(仅指长江源区——笔者注)地区在第四纪冰期(300万-400万年前),冰川面积达24500平方公里,是目前的20倍。
……长江源冰川深居内陆地区,与我国内陆水系和干旱区呈过渡和交错的地理格局。但是,它以丰富的冰雪融水孕育了源区近20万平方公里的江源湿地、沼泽、湖泊和河流水网,并且冲破众多丘陵缓山的阻隔,汇纳百川,连接干流,形成了伟大的长江。
经历了一次次繁盛与灭绝,地球生命在最后的一刻迎来了它又一次短暂的繁盛时代,一个显著标志是,一种能直立行走的全新物种出现了,那就是人类。
期间,许多的物种没能躲过冰川期严酷的考验,猛为象、大型披毛犀以及更多的大型被毛动物消失了。还有许多动物随着间冰期温暖的间隙迁离青藏高原,其中的相当一部分最终抵达北极圈以内,并幸运地存活了下来,北极熊便是。
冰川的存在为地球生命万物最后的演化提供了新的秩序和平衡点。孕育江河、滋养大地,关乎生命的源头。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现代冰川的存在都是一个神圣的启示。
最后一次冰川期结束很久以后,整个青藏高原的冰川期应该还在延续,也许直到5000年甚至更晚的年代里,它的很多区域还被厚厚的白雪所覆盖,还是一个白雪的世界,一片雪域。
也许,雪域这个概念就是从那时就已经有了。
那时,大江大河流域最初的人类聚落已经出现,文明的火种已在大河两岸点燃,伟大的中华文明长河开始奔流。
我书架上有两块化石,自认为是猛狙象的腿骨,也可能是披毛犀的腿骨。是东大滩修水库时,我伯父从工地上捡回来的。原来还有好几块,放在老家里,有几块,我母亲当龙骨送人配药了,觉得有点可惜。担心有一天剩下的那几块都不在了,我就拣了两块带回城里藏着,毕竟是几百万年以前的东西,人类文明史上再珍贵古老的文物也不会超过几万年。它无比珍贵。
也许在地球最后的冰川所掩埋的还不仅是猛狙象和披毛犀的化石,也许还有青藏高原早期人类文明的遗迹……
第二次去冰川时,洛扎也捡到了一支箭头,是最小的一支,应该是改进后的箭头。这一次,他是带着夏日寺僧人江洋才让一起去的,最大的收获是,发现了三头完整的野牝牛尸体。在冰川融化后裸露的沙地上,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一点伤痕,像是自然安卧的样子,感觉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夺走了它们的生命。也许它们原本就卧在草地上,突然,灾难降临,未及起身,轰然滑塌的冰川便将其埋葬。
其中一头野牝牛的椅角是向下弯曲的,从特角的样子看,大约有13岁。洛扎和僧人江洋才让费了;f艮大劲,用一条毛绳把这头野牝牛的遗骸拖出了冰川,之后运到了夏日寺,放在江洋才让的牛粪房里。
也是在这一次,他们还捡到了七支箭头,也让江洋才让收藏着。一次,在后面冰川,洛扎还捡到过一支带倒钩的箭头,当地老人说,那是魔鬼的箭,能把肠子钩出来。洛扎还看到过木质的箭头、大量野牝牛肚粪和内脏……
22岁那年,洛扎五兄妹一起去看过一次冰川,去的是他家后面的冰川,他们见到过野牝牛头和一只鸟的尸体。洛扎说,此前他从没见过那种鸟。之后,他们五兄妹又去了一次左直贡冰川,这是第四次,也看到过一具野和牛头。
洛扎先后七次去冰川,感觉越到后面,看到的东西也越少,已发现的东西都捡得差不多了。除了箭头、箭杆,洛扎还捡到过不少野牝牛尾巴,捡来之后都送人了,很多人想要,有人还专门托人来要。
第六次,他去的是恩钦曲源头冰川,没什么发现,就在冰面上一直往前走,冰面特别大,好像没有尽头。自下而上,冰川像台阶一样一层层抬升上去的。他们一直爬到了顶层,到了山顶,还是冰川。从那里望出去就是澜沧江的源头——澜沧江是从那冰川底下流出来的。
在冰川边缘,他们发现了一块很大的石头,是绿色的,像碧玉。听说,后来也有人看到过这样的石头,都是很大的绿石头。有几年,很多人专门到那里想把那些石头拿走,因为太大,没拿走。
今年,洛扎又去了一趟左直贡冰川,这是最后一次去冰川,他发现了一匹马的尸体。另一个发现是,冰川正在迅速融化,一边从上往下滑塌,一边又从下往上退缩,面积越来越小,上下之间的冰面也越来越狭窄了。那匹马的尸体就是在冰川滑塌的地方发现的。
洛扎说,他还注意到一个奇特的现象,从冰川底下露出来的那些野牝牛的内脏好像能自己移动,每一次去,它们所在的位置好像都不是同一个地方。还有成堆的牛毛从冰川底下露出来之后,很快都变成了灰。另外,野牛头、内脏、骨头、牛毛都是分开放的,从未见过它们混杂在一起的情景,好像是有意分别堆放的。
卓扎和洛扎父子都说,这些箭头、箭杆以及动物遗骸等的发现也是这些年才有的事,以前很少看到,也没听老人们说起过。为什么?因为以前它们都埋在冰川底下,现在冰川融化了,它们才都露出来了。
除了箭头、箭杆之类的物件,他们还发现过火枪的弹药和其他装置用品,这些都跟人有关系。奇怪的是,他们在冰川地带还从未发现过人类的遗体或骸骨。有很多事情无法解释,他们为此感到疑惑。
此前,在多彩以西的雅曲流域,我也听说过牧人在消融的冰川底下发现野牝牛遗骸的事。出了多彩乡的地界有一片开阔的谷地,北面一座山顶上有一片冰川,像一弯下弦月。据说,那冰川在以前呈圆形,像一面铜镜,所以它在藏语中的名字就叫“昂错美伦”,美伦就是铜镜的意思。
当地还流传着一句祖先们留下的古话,说那面铜镜的变化预示着未来,如果有一天看不到那面铜镜,则预示着地球万物的终极命运。所以,在那里生活着的每一个人每天都望着那一片冰川,时刻留意着它细微的变化。
从那谷地出去,走不远就是长江源区支流雅曲,雅曲源头曾经也是连绵的冰川。到2000年前后,那片冰川已几近消失,消失了的冰川底下就是野牝牛的遗骸,大多不曾腐烂,品相保存完好。想来,冰川掩埋野轮牛等动物遗骸的事并非左直贡一带所仅有,而是高原冰川地带一个普遍的现象,至少长江南源广袤的冰川地带是这样。
传说,左直贡一带是野牝牛生小牛犊的地方,那应该是野耗牛的栖息地,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类使用过的工具呢?后来,又有人说,那里不是野牝牛产犊的地方,而是人类存放野牝牛肉的地方,因为地处冰川地带,肉类食物可常年冷藏保鲜,而不易腐化变质,是天然冷库。
我倾向于后一种说法,即这里可能真的是一群以狩猎为生的古代人类族群存放猎物的地方。那个时候,持续了约200万年之久的地球最后一次冰川期已经过去,温暖的间冰期已经来临,地球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地质学家称之为全新世。因为高寒,地处青藏高原腹地的长江、澜沧江源区,似乎晚了很久才迎来间冰期温暖的季节。以狩猎为生的高原土著是在冰川期的尾声里拉开冷兵器时代的大幕的。但是,这里的冰川时代尚未走远,它还在眼前,离得非常近,近到一抬眼便能望见,一伸手就能摸到。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青藏高原也才成为了第四纪冰川期动物最后的乐园。据科学家最新发现的证据表明,青藏高原是冰期动物种群的最主要发源地。猛狙象和巨型披毛犀是第四纪冰川期最具代表性的物种,在第四纪冰川期结束之后,它们高大的身影还在青藏高原上继续游荡,使其成为地球冰川期动物最主要的居留地和策源地,最后,才从这里走向了世界 当然,也走向了灭绝。
冰川期的绝大多数动物都已经灭绝,冰川期动物最终灭绝的时间应该在12000年前后,它们都已变成了化石。但也有一些动物却幸运地存活了下来,今天青藏高原的野牝牛(包括现在家养的牝牛)、棕熊和鼠兔是它们中的佼佼者,堪称冰川期动物的活化石。
冰川和冰川期动物的存在,为以狩猎为生的高原土著提供了独特的生存环境。
冰冷是严酷的,但从保存食物的角度看,却是绝佳的环境,冰川是天然的冰柜和冷库。有时候,猎人运气好,会猎获大量猎物,于是,他们将剩余的肉食储存于冰川边缘,并小心看护,以备不时之需。时间长了,储存的食物也会越来越多。
直到今天,青藏高原很多地方的人,还有在冻土层挖掘类似地窖样的深坑来冷藏储存肉类食物的习惯。因为高寒,也因为当地其他食物资源的匮乏,肉食一直是高原土著居民最主要的食物和能量来源,入冬前,乘膘肥体壮,要宰杀大量牲畜,以备足一年的肉类食物。有些地方会将其风干,做成干肉备着,也有一些地方除了做一部分干肉,也会在冻土层或冰层中储藏肉食。这样储存的肉食具有保鲜的优点,吃多少取多少,什么时候肉都是新鲜的。我不曾考证,今天仍在延续的这种习俗是否源于冰川期猎人储藏肉食的经验,但其基本做法却是一样的。
如是。远古的青藏高原,在游牧文明出现之前,曾一定出现过一个非常发达的狩猎时代,至少它曾一度兴盛于高原腹地。如果恩钦曲、多彩河源头一带也曾生活过这样一支土著居民,那么,曾长期埋于冰川之下的那些动物尸骸就不难理解了。虽然“生活在冰河时代的人类也提高了狩猎技巧,缝制了暖和的衣服,建造了坚固的住所(通常以动物皮毛骨骼和冰块为材料),也发展了精细的技术来捕获草原上大型食草动物(如猛狙象)……这些遗址明确无误地证明,人类在面临毁灭性气候变化时表现出了惊人的适应能力”。但是,依然可以肯定,在普遍的历史学意义上,卓扎和洛扎父子俩所讲述的这些事,并不是达森草原冰河时代的事情。
那些箭铁告诉我们,这些古代猎人生活的时代已经不是石器时代了,已发现的少量火器还告诉我们,他们最后生活的年代也许不会早于千年,甚至更晚。即便如此,这也是一个漫长的时代,从青铜为标志的冷兵器时代一直延续到以火药为标志的火器时代,上下跨越2000年之久。
它使我想起了青藏高原上的古岩画,岩画上出现最多的图像也是轮牛和手持箭弩的猎人。据考古学家证实,这些古岩画出现的年代也恰好是这个时候,最早距今3000年之前,最晚也不会晚于1000年前。虽然,迄今为止,那一带尚未发现反映古代狩猎场面的古岩画,但是,已发现的大量实物似乎可以证实,恩钦曲、多彩河源头的那些冰川之下就是那个时代一个重要的历史现场。与古岩画一样,它也是珍贵的人类历史文化遗存。甚至,它比古岩画更具有历史地理的标识意义,因为,它的地理标识更加真实精确。
那么,它们又是如何被埋到冰川底下的呢?难道古代猎人会在冰面上凿一个窟窿放进去不成?我想,那不是人类所为,而是大自然演化的杰作。
历史上的冰期与间冰期并非是截然断开的,在一个相当漫长的岁月里,其交替演进过程是一个相互都有进退的过程。因气候变化,即使在冰川期结束以后,它依然会有随时卷土重来的可能。在青藏高原这样严酷的环境里,也许直到几百年以前,这样的事还在不断发生。因为气候突变,冰雪再次掩埋了莽原,也掩埋了他们精心储藏的食物。也许恰好相反,因为冰雪融化或遭遇地震之类的变故,滑塌下来的冰雪掩埋了食物,也掩埋了家园,他们被迫迁徙远方……
亘古——从诞生之初,三江之源一直就从视野尽头的高地上俯瞰万里河山。
很久以后,地球人类文明的历史才开始书写。不久之后——也许是同时,三江源也迎来人类文明的第一缕曙光……
如果把它比作一个生命或人,它经历了千万次的轮回之后才走到今天。如果它每经历一次轮回都有一个不同于前世的名字,那么,它今生今世的名字才叫三江源。
今天,我们又以国家的名义,给它取了一个更好听、更有象征意义的名字:国家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