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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极的花园
书名:
源启中国:三江源国家公园诞生记 作者:古岳 字数:188814
一棵守着岁月静静生长的柏树,一株迎风雪而立的牧草,一朵独自在荒野灿然绽放的花朵,在那高寒奇绝的地方,都会令人心动。
如果我们对生命演进的历史仔细打量,就会发现,在这片高大陆上几乎每一个生命种都经历了无法想象的苦难和跋涉,却也锤炼了生命的坚毅和顽强。
高原亿万年隆升的过程其实就是一段万物生灵不断演替变迁的历史。
许许多多的生命就在这隆升的过程中消失在岁月的缝隙里,也有许许多多的生命种不但千万年繁衍不息,而且还有了许多的变种和亚种。许许多多的物种还在消失,许许多多的物种还有待发现。
在地球生命史上,植物的存在比任何别的存在更加繁盛,也更令人惊叹!
但是,我们之中有多少人曾驻足思考:植物究竟有多了不起,它们对地球生命历史的改变有多深刻,它们对于塑造地球气候有多重要 在全球范围内,森林和草地操控着二氧化碳和水循环,影响着岩石侵蚀的速率,调节着大气的化学成分,以及影响着景观对阳光的吸收和反射……
植物在地球历史的这场大戏中如何描绘出一幅幅生动且具有启发性的画面……这场雄心勃勃的冒险,其时间跨度长达5.4亿年,在地球历史上称为显生宙,复杂的植物和动物进化产生,它们定义了我们的现代世界。
地球之所以成为生命万物的家园,植物具有绝对意义!没有植物的存在地球就是一块岩石,甚至不会有土壤,更不会有生命万物的进化。
如果我们把宇宙比作是一个广袤盛大的宫殿群,把银河系比作无数宫殿中最为普通的一座宫殿,那么,位于银河系边缘的地球则无疑是这宫殿前的一座星系花园。因为它的存在,银河系才显得格外璀廩和耀眼。
而这一切都有赖于植物。植物不仅用自己的根茎、枝叶、花朵和果实把地球变成了银河系的一座大花园,也为所有陆生动物的繁衍生息提供了绝对的物质基础,使所有的地球子民都生息于这座大花园里。
迄今为止,除了地球,我们还没有发现,银河系亿万星辰中的任何一个星球上有任何植物存在的迹象。假如真有什么造物主,地球一定是它在银河系精心创造的一座花园,这座花园的创造是以一颗完整的星球来呈现的。园中所有的动植物以及亿万生灵都是这个花园的组成部分,其中,植物是整个花园最赏心悦目的主体景观。
也许——也许直到最后,它才有意选择人类这种动物来当花园的园丁的。
植物的存在是地球绝对的骄傲。
宇宙形成之后,大约过了100亿年,地球才开始孕育。当初它可能只是一团燃烧着在太阳系边缘飘浮的气体星云,混浊不堪。之后不断冷却凝聚,清气不断上升为天,浊气不断下沉为地,在46亿年前后才成为一个球体。但当初的地球还只是一个燃烧的熔岩体。
时间又过去了十几亿年,可能才有了第一场雨。如果没有那场如期而至的雨,至今,地球可能还在熊熊燃烧,也或者它早已在那燃烧中化为一缕灰烬了。那场瀑布般倾泻而下的瓢泼大雨终于如期而至。
一切在冥冥之中就已注定。此前,肯定有巨厚无比的茫茫云层携带着大量水气覆盖了地球,虽然,我们依旧无法想象当初的第一朵云出现在天空中的情景。我们所能想象的是,当第一滴雨落在可能还在燃烧的地球上时,甚至没有溅起一丁点儿的火星。
在开始的几万年里,那从未间断的大雨还不曾浇灭燃烧的地球之火。大量的雨水在没有落到地面之前就已蒸发了,它为以后的地球准备了足够的云层和水汽,使那场雨得以下个不停。而后,地球之火才开始慢慢熄灭,而后有更大的雨飘落地面。地球在缓慢地冷却。等那亘古大雨也渐渐停息时,地球表面已经是河流纵横、汪洋一片了。
这是地球领受的第一次生命洗礼,它为生命的诞生和繁衍准备了足够的空间和最初的养分。这是地球生物圈的神圣奠基和启蒙。雨过天晴的地球迎来了第一缕温暖的阳光。晴朗的天空开始出现在地球的上空,太阳的照射也开始变得温和,清风开始在地球的表面吹拂。但离生物的出现还非常遥远。
直到最后的10亿年前,地球上可能才出现了最低级的海洋生物。又几千万年之后才出现了三叶虫那种海洋生命。又是亿万年过去,可能才出现了最初的陆地抡藻类和蕨类植物——它们是地球植物的祖先。
而直到5亿年前后,才出现了鱼类和无顎类生物。2.7亿年前才出现了爬行纲动物和裸子植物,1.8亿年前才出现了鸟类的祖先始祖鸟和苏铁类植物。至1亿年前后才出现了真正的鸟类和被子植物。再至2000万年前才出现了近代脊椎动物和被子植物及开花植物的繁盛。
期间却已经有许许多多的生物从地球上消失了。譬如三叶虫和恐龙。地球整整用了几十亿年的时间才哺育了地球生物群落。直到最后的一刻人类才开始出现。《海洋》的作者伦纳德?恩格尔说过:“如果把整个地质年代浓缩为一年12个月的话,人真正脱离动物上升为人,还是第365天夜晚10点以后才发生的事情。”
可是人类却用了最后的一个多小时改变了整个地球。人类是地球生命史上最后一个迎来繁盛时代的生物种,它的繁盛结束了整个生物圈繁盛的时代。三叶虫从诞生到灭绝在地球上自然演化繁衍的时间长达2.5亿年之久。恐龙在地球上生存繁荣的时间也差不多有2亿年。人类的历史至多不会超过400万年,而就在这几百万年时间的最后几千年中,因为人类的过度繁盛已使75%的生物种灭绝了。其中的绝大多数物种的灭绝是近300年间发生的事。
在石器时代,全球人口的总量估计不超过4000万,还不及一条青鱼六次的产卵量,而今,全球人口总量却已超过60亿之众了。在恐龙时代,平均每千年才有一种动物灭绝,20世纪以前,也大约每4年才有一种动物灭绝。而现在每年却有约4万种经历千万年进化的生物灭绝。近100年来,物种灭绝的速度超过其自然灭绝速度的1000倍,超过自然形成速度的100万倍,而且这种速度还在加快。
你瞧瞧吧,地球上原有的绿色植被已所剩无几,而没有绿色保护的地球在人类释放的大量二氧化碳等有害气体的污染下,正在变成一个温室。过多的二氧化碳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只要我们看看离我们最近的星球就能想见。金星的大气层90%是二氧化碳,它的表面温度高得可以熔化铅。
尽管地球还没有成为一颗金星的危险,但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已经到了十分危险的程度。它有可能导致更大范围的生物灭绝,从而使正在延续的这个大灭绝时代变得更加惨烈。
感恩地球,感恩植物。
是一片绿叶开启了地球现代世界的大门。
一片叶、一株草、一朵花、一粒种子、一棵树,成就了一个世界:地球花园。
三江源在地球最高的高原,是地球第三极,是花园的顶层,是第三极的花园。
2020年5月下旬,可可西里刚下过一场雪。这也许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场雪,看雪后灿烂的阳光,就知道可可西里的夏天就要来了。但即使夏天,这里也会下雪,只是夏天的雪,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了。
五道梁保护站后面有一条小河,河谷舒缓开阔,站在高处看,河谷低洼处已有星星点点的绿,当是最早返青的草叶。有几天驻守此地,看藏羚羊迁徙。得空,我就独自去小河边走走,看河谷开始返青的植物。山坡地带土地沙化严重,能看到的只有几种沙生植物和日益稀疏的牧草。河谷仅有的一片水草紧挨着河床才得以存活下来,已经开始绿了。星星点点,从远处看到的绿是新长出的嫩草芽,尚未来得及伸展开来,上一年衰败枯黄的草丛一层层小心遮掩着它们,只有走近了细看,才能看到那些嫩芽儿。
就在这片水草的边缘,我看到了匍匐水柏枝,一种因为高寒直接将枝干长进砂土层的木本植物。时间已经到夏天了,它已经来不及先长出叶子,再开出花朵。它必须先开出花朵,再等叶子出来。
除了匍匐水柏枝,我还发现了别的植物。我在5月19日、20日的微信“日记”里写到过这些植物:
也许是太高的缘故,在海拔超过4600米的可可西里,发现匍匐水柏枝是平平长在砂土层里的。它的叶子还没长出来,花却已经开了……今天听到雷声了,这是可可西里今年的第一声雷。雷声过后风雪交加,雪停了之后,天开始放晴,可是风依然在大声吼叫。那叫声很?有力量,站在旷野,身子会晃……
虽然似乎可以确定,有几种植物我可能是认识的。一种植物新长出的叶子像花朵,一种植物去年开花结果之后干枯的果壳也像花朵。还有一种——实际上有两三种,我看到上年败落枯干的叶片中间已经有星星点点的色彩,很碎,以为是新芽,用镜头拉近了细看,竟也是花朵,是红景天,惊艳无比……
在长江源区的一些河谷滩地上,生长着一种叫“西藏沙棘”的木本植物,也会像匍匐水柏枝一样生长。初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树木,而更像是草本类植物。它们一簇簇、一株株紧贴着地表生长,最高的也只有三五厘米。在几乎没有无霜期的高寒地带,它们凭借着滩地沙砾的保温作用,一年一度艰难而从容地完成着开花结果的生命过程。它们原本可以长得十分高大,只是在高原不断抬升的过程中,为了求得生存才逐渐变得矮小。看着那些不得不结到沙砾中的小果子,生存的艰难以及生命的坚毅和美丽也尽在其中了。
与西藏沙棘一样,金露梅、银露梅在海拔3000米左右的高山林地,也可以长到一两米的样子,甚至还可以长得更高,花朵也很大。但这并非它在青藏高原的极限分布,在海拔超过4000米的地方仍能看到它的身影。不过,它也已不能像真正的木本植物一样生长了,甚至比很多草本植物还要低矮,呈垫状生长,花就开在地面上。
金露梅、银露梅,在没有开花以前,单从植株和叶片上看,你根本无法区分它们,至少我没有看出它们的区别。区别是开花以后才有的,金露梅开着金黄色的花,银露梅开着白色的花。花形、花瓣和花朵大小也一样,每朵花都是五片花瓣,像梅花。它们喜欢成片簇状生长,开花季节,远远望见一片金黄与洁白的花朵相互映衬着开满了山野,那一定是金露梅和银露梅了。
这是一种在青藏高原广为分布的近代开花植物。其植株挺直,且坚硬柔韧,耐寒耐旱,皮棕色,像麻。以前,高原农家喜欢用它扎成刷锅洗碗的刷子,用很久也不易磨损。高原藏地诸多佛教寺庙,佛殿、经堂类建筑大墙顶部土木之间有一道棕红色装饰就是用它做成的。先要在放有棕红色颜料的水中久泡甚至久煮,尔后晾干了,扎成一束一束,再把两端切割整齐,置于墙头,挤紧压实,两头再用榔头砸平整。它有几大好处,既可透气通风,亦可吸热、吸湿和保暖,而且还有极强的装饰效果。
在我看来,西藏沙棘和垫状金露梅、银露梅是极少可以远离森林地带生长并永久存活的木本植物。它们与青草为伍,放下身段混迹于草丛。只有俯下身子或蹲在地上细看,你才会发现,它们原有的质地本色。
还有几种木本植物尽管在高海拔地区也有少量分布,比如鲜卑花、忍冬、高山杜鹃等,但它们却无法远离森林地带,独自存活,其身影顶多能到林缘地带。出了林缘地带,再往前,如果没有成片灌丛的伴随,就看不到它们的踪影了。它们也不是林缘地带高山灌丛的主角——柳类才是林缘地带的主角,它们只是柳类的配角。只不过,因为它们能开出比柳絮更好看的花朵,才在万木丛中显得独树一帜。
山生柳也许是三江源区唯一能将自己群落的生存境域抬升到更高极限的植物。即使在海拔超过4500米至4700米的高寒山地,偶尔也会在一座高山的阴坡意外地发现它们郁郁葱葱的繁茂景象。除了深秋叶子红黄的季节,如果不走近山坡,从远处你几乎看不出它跟草地有什么区别。只有进到里面,你才会发现,山上都是柳类灌丛。
细看,你还会发现,那山上还不全是山生柳。柳丛中涧或还藏有忍冬、鲜卑花、细枝绣线菊、头花杜鹃等开花植物,像是借柳类的茂盛遮掩自己不合时宜的生长。有一就有二有三,就会有很多,甚至成群成片的分布,这是大多生物在地球上的分布规律,即使极地生物也一样,尤其是植物,像头花杜鹃这样的植物。
不止一次,不止一个地方——我在海拔超过4500米的地方见到过头花杜鹃,宝蓝色的花朵开满了一大片草地。那是一座开满杜鹃的高山花园,远远望去,像一大群蝴蝶拍打着一对宝蓝色的小翅膀落在草地上。而头花杜鹃的花形也真像一只蝴蝶——印象中,蓝色的蝴蝶最为稀有。
开蓝色花朵的头花杜鹃也非寻常物,藏语中称为“苏鲁“,汉语俗称“黑香柴”,藏族人煨桑时除柏树枝叶之外的主要香一只是枝叶,而非花朵。另一种小叶杜鹃,有“百里香”或“千里香”之美称,除了植株比头花杜鹃稍稍高大一些,品貌皆与头花杜鹃很像,俗名亦为黑香柴,亦可配入煨桑。桑烟随风飘散时,一个熟悉其香气的人都能嗅出里面有没有配放苏鲁。其花之清雅高洁、超凡脱俗,由此可见!
我原以为,头花杜鹃一定是将自己的芳香推向海拔极致的木本类开花植物了,在其之上的整个青藏高原再也不会有杜鹃花盛开了。直到我见到那一片海绵杜鹃,我对杜鹃花科植物的极限分布才有了一种新的认识。这片海绵杜鹃的存在,甚至颠覆了一直以来我对青藏高原植物分布规律的基本判断。
海绵杜鹃是一种大叶杜鹃,常绿,叶下面被一层分枝密毛,呈海绵状,有表膜,灰白色或红褐色,花冠如钟,花白色,稍带粉色,有深紫色斑点……其植株也远比头花杜鹃高大,单从身高看,如果说头花杜鹃处在灌木底层的话,那么,海绵杜鹃一定在中高层。而且,主干胸径粗壮,根部双手几乎不能合围,它要再往前跨一步,便跨入乔木的行列了。
我是在巴颜喀拉主峰的山坡上看到海绵杜鹃的,独生,却并非只有一株。尽管它也与高山柳类等为伍,甘愿隐身于更繁茂的灌丛,但是它苍劲孤傲的枝杈依然将一片片宽厚的深绿色叶片顶出了灌丛。一眼望去,宽大的叶片泛着柔和的光辉,片片光彩照人。而它生长的海拔竟然超过了4700米。
有一种柏树,如果不凑近了细细端详,你根本看不出它竟然长着柏树的枝叶。我曾采摘一两片叶子点燃,放在鼻子跟前闻过,它散发出来的味道就是柏树的味道,与煨桑用的圆柏枝味道一模一样。但它就在林子边上,甚至就在林区里面没有高大树木生长的山顶岩石缝儿里。
当然,像匍匐枸子这样生命力极其顽强的植物,在高海拔地区也能依附着岩石将自己坚韧无比的枝蔓伸展得很远。这是我所见过的分布最广的木本植物了,从云贵高原到青藏高原的广阔山地到处都能见到它的身影。
因为它紧贴着地表或岩石生长,在我老家,它的汉语俗名叫:地树儿。像水枸子一样,它也能结出一串串珍珠样的果子,到秋天果子就红了,一直到冬季,还挂在小树枝上。远远看过去像火把,所以,云贵高原很多地方,它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火把果。
三江源国家公园里面,除个别地方,就无森林分布。所以,三江源国家公园的不少地方,虽然也能看到西藏沙棘、金露梅、银露梅这样的木本植物,一些高山柳类甚至能将根扎在雪线以下的山坡乃至流石坡上,但大部分地方,即使像匍匐枸子、匍匐水柏枝这样的植物也难得一见。
三江源有限的几片森林分布在河谷山地,长江、黄河、澜沧江上游河谷山地均有大片分布。稍稍有点遗憾的是,从国家公园规划图上看,除了澜沧江上游一片森林在国家公园之内外,长江、黄河上游的森林均划在国家公园之外了。
长江流域极限分布的森林带无疑是地球上海拔最高的一片森林了,林地多为千年古柏。位于治多县、曲麻莱县和称多县的交界处,从3450米到4500米的通天河谷高山地带都是这些柏树独有的领地。除忍冬、鲜卑花、细枝绣线菊、高山瑞香杜鹃等极少的几种灌木之外,地球上所有乔木家族的植物成员都无法靠近它的领地。
离它最近的云杉类乔木林也在200公里以外的下游河谷。
200公里,这点距离在地球、在青藏高原都不算远,但千万别小看这点距离,在奇妙的生物圈或生命世界里,它却是一道无数物种无法逾越的障碍界限。
虽然,云杉才是青藏高原森林主体的建群树种,它甚至也能长到海拔接近4000米的河谷山地潮湿的阴坡地带,比如大渡河上游和长江、澜沧江下游河谷,但是,随着地球纬度的升高变化,在长江和澜沧江上游,它从不敢长到海拔超过4000米以上的地方。
云杉(青海云杉——笔者补注)可谓是青藏高原森林王国中的佼佼者了。它在海拔3000米以下的地方可以长到45米以上,是世界高海拔地区最高大的乔木之一。在青海几乎所有的天然林区,它都是绝对的统治者。
从远处望去,云杉林透着一股黑森森的凉气,在山坡上,在谷地里,绵延起伏,以它高大的身躯将森林文明的种子也播撒到地球的最高处。每每走进一片云杉林,站在一棵云杉树下,举首向天时,便感觉自己就像是林下的一株小草。但见它盘根错节、威风八面。那种气度和神韵让人叹为观止。
就是这样一种乔木,在青藏高原日益隆升的过程中,也不得不为其折腰,委曲求全了。以致在海拔3500米以上的地方,它的极限高度也只有十几米。从3000米到3500米尽管只有500米高的落差,而云杉的身高却低出了两倍。
然而,川西云杉却能突破这个极限。即使在3600米左右的地方,它也能长到40米以上。大渡河上游玛可河林区,有一片高大的川西云杉,其中一棵据称是青海境内最高大的树,号称“青海树王”。它静静而立于班玛县灯塔乡格日则村的哑巴沟脑的小河边。
据介绍,这棵树的估测树龄622年,树高43米,胸径1.28米,平均冠幅13米——东西14米,南北12米。属裸子植物,松科,云杉属,川西云杉种,为浅根性常绿乔木,分布在海拔3300一4300米的高山地带。球果紫红色,卵状长圆形或圆柱状,长5~11厘米,花期5月,球果10月成熟。
站在一棵树下仰望,竟有眩晕的感觉。这是极致对视觉的冲击,任何事物——尤其是生物的繁衍生长,一旦到了极致,人类的心理层面就会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敬畏感。
我想,这是生物界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反应。如果有一天,人类心理学能推及整个生物圈,也许我们就会发现,最初神话与宗教信仰的产生就跟这种本能反应息息相关。也许是因为人和树木都向上生长的缘故,当一个人走进一片如云杉这般高大的乔木林时,一棵云杉所能达到的生长高度,在人类就成了难以企及的高度。站在一棵高大的云杉树下仰望,树梢上挂着流云,树头上顶着苍穹和日月星辰,想想,都会令人肃然。
无论刮风下雨还是晴空万里,任何时候,一片森林都闪耀着醉人的光芒。我以为,那是慈悲的光芒。
澜沧江流域和黄河流域的森林极限生长的海拔也超过了4000米。
澜沧江上游,在源区干流杂曲河谷的昂赛山地也有一片千年古柏。黄河流域森林从下游河谷一直爬到了阿尼玛卿山麓,再往上就是雪线了。而且,与长江源区一样,这两片森林也都是柏树林,里面也都是千年古柏。
如果将国家公园长江源和黄河源两个园区的规划面积再放大一点,将治多县城东南和曲麻莱县城西南通天河谷,以及阿尼玛卿雪山也纳入国家公园的范围,那么,你就会看到,三江源国家公园三个园区靠近下游河谷都是一片森林,都是千年古柏,都属圆柏,都生长在国家公园的门口。
只不过,品种有所不同,分布于长江、澜沧江上游河谷广袤山地的都是大果圆柏和密枝圆柏,而生长于阿尼玛卿山麓的却是垂枝祁连圆柏。
实际上,三江源国家公园的规划面积也完全可以再扩大一些。比如将三江源自然保护区更多具有代表性、标志性,同样具有生态景观价值的地方纳入园区规划,作为国家公园的主体,也未尝不可。
不一定非得一园三区,一园五区或一园七区,是否也同样可行?为了避免与现行行政区划及州县建制交叉重叠产生的矛盾,可综合考量,在兼顾人类活动区域的基础上,科学、合理划定和明晰公园界限。
那样,三江源几乎所有具有国家地理标志意义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都在国家公园里面了,比如通天河谷(连环大拐弯)及双朵觉悟(藏地四大神山之一),阿尼玛卿雪山(藏地四大神山之一)及年保玉则(藏地著名神山,被誉为“天神的花园”),甚至囊谦澜沧江大峡谷,长江源多彩、治曲河谷,黄河源达日、甘德以及玛沁拉家河谷,每一处都是具有世界级景观价值的大景致,绝无仅有,无可替代。
总觉得,那才是一个更完整的国家公园——也许,我会在稍后的文字中专门讨论这个问题,暂且不表。
如是。如果我们从下游河谷溯源而上,一进入国家公园,门口都有一片连绵苍翠的千年古柏迎接我们,莽莽苍苍,郁郁葱葱。
我在这三片森林里,对一个当地藏族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一个人在其中的一棵大树下出生,活到一百岁,他几乎看不出那棵树身上的变化。那棵树长了2000年之后,说不定,佛祖释迦牟尼还没出生。
几千年岁月,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几千年岁月,对一个民族意味着什么?几千年岁月,对一种文明又意味着什么?不一定非得回答这样的问题。对活在现实当下的人来说,这样的问题几乎太过久远。但这样的问题是值得思考的,它会让我们懂得一棵树、一片森林与地球的关系远比我们想象的要亲密得多,也长久得多。
一棵柏树的年轮几乎就是一部中华文明史的长度。人类,却只用几分钟时间就可以让一棵生长了几千年的柏树消失。
地球上的大部分森林都是这么消失的……
如是。一旦进入国家公园,穿过了高大的乔木森林带,便有千百个花园在里面……
和高大的乔木不同,几乎所有灌木都呈簇状生长,少则七八株,多则上百枝,一簇簇、一片片根茎相连、枝叶相接,在一面面山坡上,自河谷山脚向山顶蔓延而去。进得里面,它们又是交错丛生,几乎没有空闲之地。与乔木林不同的是,因为没有林上乔木的遮盖,阳光雨露可直接倾洒林间,使得灌丛生长茂密,林间花草覆盖了几乎所有的土地。因而使这些灌木林的覆盖郁蔽度也远高于乔木林……
也许正是由于灌木的低矮,才躲过了从山顶呼啸而过的寒
风,在一千年又一万年的生命跋涉中,渐渐适应了那日益高寒的严酷环境,而得以存活下来。即使如此,它们的极限分布基本上也限定在4500米以下。而且同类植物从海拔2000米到3000米时其状貌会有明显变化,从3000米到4000米以上时,会发生更大的变异。也许,从生物学角度考察发现的许多青藏高原变种及亚种均属此列……
从森林或国家地理自然景观意义上说,现在的三江源国家公园稍稍有些局促了,把很多更具自然景观魅力和文化精神内涵的区域划在其外了。
好在,三江源国家公园里还有一片森林。好在,我们还在试点。
目前三江源国家公园唯一的一片森林,就是澜沧江上游昂赛河谷的那片柏树林。我曾多次去昂赛探访那片森林,第一次是很久以前,2013年,为写《玉树生死书》那本书,又去了第二次,是去采访灾后重建的。除了去看灾后重建现场,我也去看过一片森林。一进入昂赛段澜沧江河谷,举目所及到处都是森林。
由此往下游,这森林一直苍茫浩荡,覆盖了整个澜沧江流域山野,与川西、滇西,与横断山长江流域大森林连成一片。我曾说过,在全中国,除东北大、小兴安岭大森林之外,这应该是最大的一片森林。两片大森林之间隔着森林稀少的大西北。
有人特意让我去看的是大森林伸向河谷滩地的一角,是一小片柏树林。站在那绿草地上,他指着那片柏树说:“你猜猜看,这片柏树有几棵?”我不知其意,随意说了个数字。他笑道:“猜不出来吧,我告诉你,有56棵。”听得数字,我只是“噢”了一声,还是没反应过来。他这才得意地抛出谜底:“我给这片林子取了个名字——中华民族林,其中的每一棵柏树都代表了一个民族。”这片柏树是否真有56棵,我没有数过。觉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情怀。
第三次是专门去看这片森林的,几天之后,又去了一次。此后,至2020年6月,又去了好几次。我几乎到过每一条山谷,也曾爬上几道山梁和山坡,进到森林里面,去看那些柏树——我应该说,是去拜访。我在迎面而来的每一棵高大柏树前停住脚步,左看右看,百看不厌。
在昂赛下游河谷,一面陡坡上,我跪在那里给那些古老的柏树拍照。它们在上头,枝叶婆娑,须发垂肩,裸露地表的粗壮根须盘根错节,像是盘腿打坐的尊者。我在下面,像一个孩子跪伏在地,像是顶礼膜拜。
山前,林间山坡芳草萋萋,黄刺、忍冬等几丛灌木疏朗点缀,多为开花植物。草丛中,也袅袅婷婷地开着各种花朵,多为多年生菊科。一只蜜蜂落在一朵花上流连沉醉,几只小巧的彩蝶在花间飞舞。声声清脆鸟鸣自山林深处洒落下来,与山涧鸣泉、山下流水唱和。
大地之上能有如此美景,是人类无尽的福报。有朋友说,拍摄的态度决定着成像效果。我想,此刻,我的态度是虔诚的,心里充满无限敬畏和感恩。
据早年在柴达木地区的科学测定,祁连圆柏的生长速度为每百年一寸,千年才长一尺。而三江源这几片柏树林中根径超过1.5米的柏树并不少见,也就是说,林中很多柏树的年轮超过了4500年。从一些伐桩截面的年轮判断,这里曾生长着很多树龄超过3000年的柏树,年龄最小的,也多在千年以上。
在林间穿行时,我一次次停在一棵棵千姿百态的柏树前,触摸过它的肌肤,看过它的婆娑,听过它与清风的絮语,闻过它散发的香气。
我感觉,它们已经不是一般的植物,或树木,或森林,它们已然长成了精灵。那是一个精灵的王国。是的,我想说的是,只有这样的树木才配得上中国第一个国家公园的名头。
而且,昂赛不止有柏树林。
地质地理学家杨勇先生无数次在三江源腹地跋涉,以考察山河地理。几乎每次去三江源,我都能听到他在那里穿行的消息,心怀敬佩。也曾有缘在那里邂逅,并请教过有关冻土滑塌等科学问题。
他曾写过一篇文章,记得标题就是《昂赛,我心目中的国家公园的模样》,以一个地理学家的视角,科学诠释昂赛的精妙。期间,罗洪忠也写过一篇文章《昂赛丹霞:如何成为国家公园的点睛之笔》(均见2016年7月1日《青海日报》第九版),讲述杨勇在昂赛的发现和对昂赛的思考。
可能与杨勇先生专业背景和著者的切入视角有关,这些文字的焦点都是昂赛广为分布的白垩纪丹霞地质景观。2015年10月4日中新社的一则新闻也报道过此事,说中国横断山研究会首席科学家杨勇在澜沧江上游重要的支流扎曲河(实为澜沧江源区干流,一般会写成杂曲——笔者注)流域发现了300余平方公里的白垩纪丹霞地质景观。
他认为,这一区域应是“青藏高原最完整的白垩纪丹霞地质景观”。报道称,此景观位于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昂赛乡境内,它或由于水平巨厚红色沙砾岩经过长期风化剥离和流水侵蚀等原因,形成了平顶、身陡的方山、石墙、石缝、石柱、陡崖等千姿百态的地貌形态,是名副其实的青藏高原“红石公园”。
文字中还提到,这里不止有丹霞,还有更丰富多样的自然景致。域内植物丰茂,生物多样性保存完好,宗教历史文化底蕴深厚,民风淳朴,是一处自然与人文交相辉映的乐园,也是青藏高原发育最为完整的白垩纪丹霞地质景观,对青藏高原新构造运动、气候变化影响以及第四纪地质、气候变化条件下的山地地貌演化等研究,都MW十分重要的价值……为地貌学、冰川学、河流学、构造地质学、植物学、历史学、宗教学和人类学等学科研究的一处天然博物馆。
也列举了很多景点的名字,比如果道峡谷、格萨尔王遗址、乃邦神山坐佛、猿人山、生命之根、神龟山、吉日沟古佛塔、佛头山、雪豹沟、手掌山等。并划分出果道峡谷、扎曲峡谷两个景观带,以及熊达至萨拉玛、东卡至日朗科两个风景区。也提到了那些柏树,说它有“森林活化石”之称。
对一个景区而言,这样的描述也许已经足够了。可对昂赛来说,还远远不够。也许,对大自然所呈现的鬼斧神工来说,人类语言所有的描述都是有局限的。我们手中的笔无法精确地表达眼睛所能看到的自然之美,而再明亮的眼睛也无法捕捉到心灵所能抵达的全部层面。
昂赛在那一片山野峻岭所肆意铺排的是大自然的造化之妙,后又经过亿万年提炼打磨,以漫长岁月精心雕琢,将日月之光华、风霜雨露之色泽浸润其内,生命气息不断充盈饱满。它有血脉,有气息,有体温,有吐纳循环,有演化成长,甚至有生息繁衍。它因之成了一个生命整体,是活的。
相对于生命,语言是死的。
昂赛带给我的不只是美的震撼,还有感动。每次面对那一派美景时,我都会满怀感恩。造化之恩大于天。
即便这样,对那些柏树也不能一笔带过。
那疏密有致的柏树,那高低起伏的柏树,那千奇百怪的柏树,那婀娜婆娑的柏树啊,你无疑是江源生灵的护卫和旗帜。
那超凡脱俗的柏树,那妩媚妖烧的柏树,那道风仙骨的柏树,那风姿卓越的柏树啊,你无疑是昂赛山野的精神和魂魄。
昂然立于山冈之上
仰而可触高天流云
俯则可瞰江河长峡
伴万古明月
沐天籁清风
这是一种植物吗
渺远,淡泊,宁静
它分明已长成了一种图腾
一种境界
自昂赛、通天河谷、阿尼玛卿森林带再往上,整个三江源区再也看不到乔木林的分布,即使生命力顽强又耐寒的云杉、圆柏等暗针叶林也无法突破这个极限,再往前一步。这应该是生物界无法逾越的限定,是自然法则的定律。
再往高处,便是广袤的高寒草甸地带,那是垫状草本植物的疆域。
坚韧如钢刷的草本类像一层厚厚的草垫密实地覆盖着大地表层,从上面走过时,无边的柔韧会变成一种弹性和张力,在你脚下起伏。
整体上,自西南向西北随自然条件的水平垂直及坡向变化,森林一草甸一草原一荒漠,依次出现。从植被类型上又依次呈现:森林及高山灌丛一高寒草甸一高寒草原一高寒荒漠一高山流石坡稀疏植被及零散分布的高山垫状植被。从森林上限的高山地带至永久雪线之间的广阔高原面上,呈水平方向的这种地域分野,正是其独具魅力的生物多样性特征形成的原因。
其中,分布最广、最富色彩变幻也最具自然魅力的是高寒草甸和高寒草原。它们总是从你眼前开始苍茫浩荡,直到视野尽头还在肆意纵横。随后,如果你到了视野尽头,它依然在眼前浩荡,渺无边际,仿佛再远的尽头之外还有更远的尽头。
心想,如果躺在那里,让四肢尽可能舒展,而后用自己的指尖去轻轻触碰一片草叶,它就会碰到另一片草叶,另一片草叶又会碰到第三片草叶……如果那青草一直长到了天边。最终,它会把我轻轻的那次触碰一直传递下去,直到天边最后的一片草叶,而最后的那一片草叶说不定就会碰到天上的云彩。
当夜晚来临,星星在天空点亮的时候,一颗星星说不定恰好就在最后一片草叶上轻轻摇晃,像露珠。如是,那星光是否也能顺着一片又一片草叶传递回来,碰到我的指尖,尔后,进入我的心灵。如是,那一定是爱的样子,它从你的心里启程,最终抵达远方,尔后,原路返回。因为,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送出之后仍能原封不动送回来的礼物一1尔收到的这份礼物,甚至比你之前送出去的还要珍贵。
这片辽阔的区域无疑是三江源的主体,我把它泛称为草原地带,草本类植物的领地,青草和草本开花植物为主体景观的成千上万座高寒花园就广布其间……
与高大的乔木和旺盛的灌木丛相比,一株青草的生长显得很不起眼。就个体而言,它们娇小柔弱,几可忽略不计,一只蚂蚁几下就能将其咬断,并将其抬回家里,当建筑材料。但就群体而言,它们却是植物王国里的主体,像人类社会的亿万民众,主宰大地沉浮。
从整个地球生物圈的情形看,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越是体型微小者,也越能显示其群体的强大。恐龙可能是地球史上最庞大的动物,而今安在?高大的蕨类植物是侏罗纪时代陆生植物骄傲的代表,而今安在?
人类比恐龙小,其众却日盛。鼠类比人类小,其众亦日盛。蟆蚁昆虫比鼠类小,其众更盛。巴里?E.奇然尔曼和戴维?J.奇然尔曼两个人猜测,如果把地球上的昆虫加在一起分给全人类,每人至少会分到两亿只虫子。他们认为,昆虫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动物,是地球上真正的主宰阶级。
两位奇然尔曼还引述霍兰德博士在一本关于飞蛾的书中的描述说,也许他是对的——如果地球上最后只有一种生命幸存,那一定是昆虫:
当月亮被遮蔽起来,太阳只在中午才发出一点橘黄的光,海洋都结了冰,并从赤道一直冻到极点……当所有的城市不复存在并化为尘埃,星球上所有的生命大量死亡;然而在巴拿马积雪旁的岩石上的一块苔麻上,会有一只小甲虫在已耗尽能量的太阳的光辉里伸展着它的触须,显示着我们地球上动物的存在——一只忧郁的“虫子”。
草本类亦如昆虫,草木虽一家,草本却比树木多多了。
在三江源或整个青藏高原,草本类植物也是植物大家庭中的绝对统治者。无论从数量上还是从生命力的顽强程度看,草本植物都占有绝对优势。草本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即使在岩石缝儿里,它们也能扎下根来。
三江源草本类植物以高山小蒿草、紫花针茅、青藏臺草、披碱草、固沙草、垫状驼绒藜等为主。研究表明,其草原植被以青藏高原成分占支配地位,有着年轻和独立发展的历史,多为高原隆升过程中逐渐适应寒冷干旱的生态条件发展起来的。西北部亦有温带和高山成分,如羊茅草、珠芽蓼等分布较广,常为高山灌丛和草甸的重要组成。
就整个青藏高原的植物区系而言,除南缘可归为古热带植物区系外,包括三江源在内的绝大部分地区都属于泛北极高寒植物区系——这一点呈现出与其动物区系相一致的特点,可以说是一个只属于青藏高原的独特亚区。
一年一度的牧草返青是从河谷低洼处开始的,越靠近山顶的地方,返青的日子越晩。满河谷都绿透了之后,两面山坡才会有淡淡的绿。等山坡都绿了,才有绿色往山顶方向升腾晕染。
此时,河谷草原又开始黄了。很多海拔更高的山顶的牧草还没来得及绿又急急地黄了。靠近山顶地带稀疏的草本植物,返青时落在最后,枯黄时却抢在前面去了,像是不如此,它就会错过时序和季节。
如果你就此认为,草本类植物都是植株单调的青草,只有草根、草叶、草茎,那是大错特错了。即便是牧草所能生长的极寒之地,我们也能看到近代开花植物的草本类极致的娇艳与绚烂。
因为高寒,只要草甸足够丰茂,绝大多数草本开花植物从不敢与草叶争奇斗艳,而是甘愿寄身于草丛,在一派草叶的茂盛中悄然开放,即使草叶淹没了花朵,它们也泰然处之,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再茂密的青草也无法遮挡住一株真正的花朵。所有的青草或牧草,或草从,或草甸,几乎都是一种颜色,而花朵是五颜六色的,每一种开花植物都有属于自己的色彩。
如果没有这些开花植物,对那些高寒山地来说,即使有季节的变化,也是一早一晚的事——也许根本没有明显的变化。因为有了这些花儿,高寒山地才有了季节时序的痕迹。任何一个季节都不会在高寒山地留下
明显区别于其他季节的印记,高寒山地深刻的印记都缘于漫长的岁月。
开花的草本植物是个例外。比之非开花草本类,开花植物更能引人注目。
走近了俯下身看,好像到处都是青草,偶尔也有几朵花,像是点缀,并不抢眼,可是当你站在远处眺望过去,任何一片草原的花季都是无法掩盖的。除了严严实实的一派草绿色,所有的花朵都在视野中绚烂夺目。以山梁、河谷为边缘,几乎每一片草甸、草原都是一座独立的花园。
这些花园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约翰?缪尔。美国曾有人如是评价:“他是我们国家可以位列先贤祠的伟人之一,这些伟人包括亚伯拉罕?林肯、马丁?路德?金、托马斯?杰裴逊,等等,正是这些人塑造和改变了我们。”“约翰?缪尔把我们美国人从彻底的物质主义中拯救出来。”
美国成为世界上最早建立国家公园的国家,与约翰?缪尔的不懈努力有着直接关系。黄石国家公园建于1872年,是世界上第一个国家公园。从那以后,美国设立了一大批国家公园,现在,已经成为国家实力的一个象征。有人将国家公园看作是美国的灵魂,而富兰克林则说,国家公园是美国的精髓。
出生于苏格兰的约翰·缪尔是美国最著名和最具影响力的自然生态保育倡导者,被尊称为“国家公园之父”“生态保育先知”和“宇宙公民”。纵观人类历史,将一个人对大自然的热爱变成一种国家情怀和民族乃至人类整体意识,进而影响到整个人类文明的进程,除却约翰?缪尔,再无出其右者。
他一生都在“追寻大自然的美”,在46年里,多次单枪匹马,深入人迹罕至的荒野山区与原始森林,义务地探查与保护国家生态资源。为启发民众环保意识不遗余力,四处游说,还撰写了大量优美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在全世界广为流传。
全世界无数的读者为约翰?缪尔的文字倾倒,其中包括当时的美国总统罗斯福。1903年春天,罗斯福邀请约翰?缪尔陪他去约塞米蒂进行一次为期4天的野营旅行。途中,缪尔向罗斯福提出诚恳忠告:“只有通过联邦政府的力量,大自然才能得以保存。”甚至还没进公园,罗斯福就已经被打动了。罗斯福后来回忆道:“约翰?缪尔的谈话比他写的还要好,他总是能对与他有过接触的人产生巨大影响。”
约翰?缪尔曾写下过这样的文字:“保护好我们的原始山林和公园,使其永葆自然的优美、壮观,使其免遭世俗为牟利而染指践踏,吸引人们来到这里吸纳领受上帝的恩赐,让大自然美妙与和谐的生态融入人们心中。”在谈到绝美胜景时,他还曾写道:“没有任何人工的殿堂可与之媲美,只要有面包,我就可以永远留在这里。”
如果把上面这句话中的“上帝“换成“大自然”,把它放在三江源难道会有什么不妥吗?——实际上,约翰?缪尔心里的“上帝“一直都是“大自然”,而大自然本身并没有国界。
举世公认,他的《我们的国家公园》是一部至高无上的指南。我在为三江源写这本书时,约翰?缪尔的这部书一直就放在手边,写作间隙,我一直在不停地翻阅,以启迪我的思绪——我想,它也可以启迪三江源——“我们的国家公园”。
而三江源无疑会启迪中国,启迪未来的中国文明乃至未来的人类文明。
在《我们的国家公园》和《夏日走过山间》中,约翰?缪尔写到过数以千计的野生植物和动物——这当然不是统计学意义上的数字,我感觉,在约翰?缪尔看来,它们无疑都是上帝的孩子,或者就是上帝千姿百态的另一个样子。后来的事实证明,约翰?缪尔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大自然,并用文字记录了自己的心路历程,这些文字不仅感动过一个国家,也深远地影响了整个世界。
这些文字是他献给地球万物的珍贵礼物。他去世两年之后的1916年,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委员会成立。约翰·缪尔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一百多年了,在《我们的国家公园》中写到他要抛开一切日常琐事,回到大自然中去感悟生命的真谛时,这样写道:“再见,骄傲的世界,我要回家了。”这句话像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遗训,他说的回家就是回到大自然中去。他并未真的离开过,而只是回家。
他也写到过那些高寒草地上的花园——
这些冰川草甸花园地势平坦,长1至2英里,肥沃而透水性好的大地被一层柔软、光滑的精美草皮所完全覆盖,草皮上面绣满了花朵,没有哪怕是一丝的杂乱和鄙俗。在一些地方,草皮上夺目的花朵过于拥挤,以致难以见到草叶,在其他地方,草叶也只是间或闪现出来:在那一大群追芳逐艳的快乐昆虫心中,似乎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都有一只属于自己的飞翔的精灵,而正是这些小精灵们使花园充满了盎然生机。
约塞米蒂公园中数以千计最为有趣的花园都是“养在深闺无人识”,因为它们面积太小,有分布在峡谷峭壁的凸台和凹穴中,只要哪里有一片土壤,无论多么狭窄、多么薄浅,它们就在哪里落脚。鸟、风和倾泻而下的雨水将各种顽强的花种植在那花园里,只要有足够的水分,它们就在那里争奇斗艳。许多花园被涓涓的细流所滋润,而这些细流似乎都消失在了悬崖峭壁之间,悄无声息,简直不能被称作是瀑布;水过无痕,多少个世纪以来,它们一直努力寻求一条通往它们所隶属的河流的道路,但从未冲刷出一条像样的沟渠,因为在它们抵达崖底之前,不是蒸发殆尽就是把水分奉献给了途中的植物。悬崖峭壁上美丽的花园植物之所以欣欣向荣,无不得益于这些默默无闻的涓涓细流……
走上山梁,你会发现许多高一些的花园坡度很陡……你随处可以遇到一些小片的沼泽,它们极其湿润的表面光滑无比,上面点缀着梅花草与毛茂属植物,另一些沼泽布满了簇生着苔聲的小丘,看上去很像北冰洋的苔原,其上的苔聲与地衣和矮生灌木枝叶交互丛生在一起……在最高的群山峰顶,人们普遍认为那里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然而那里拥有一片片花团锦簇的艳丽的花园。它们那温暖的色调使人们联想起极地火山从冰雪世界中喷射出来的火星和火柱……
读这样的文字时,我感觉约翰?缪尔写的好像不是北美的约塞米蒂国家公园,而是中国青藏高原的三江源国家公园。这样的花园在三江源高寒地带随处可见,尤其是长江、澜沧江源区海拔4000米至5000多米的高寒草地。即便是岩石层叠嵯峨的高山之巅,只要有一小片土壤,就会形成一座百花盛开的花园。
一次在长江源区的一条狭窄险峻的峡谷里,我见过一个微型花园,那可能是我所见过的最小的花园——它也许比我老家庭院的小花园还小。
它就在崖壁上的一个山洞里,因为有阳光从另一侧洒落下来,照进了山洞,里面就长满了花草。靠近洞口的地方,立着一块花白色岩石,像一只昂首向天的青蛙,阳光在它身上涂上了一层光泽。一股涓涓细流从那青蛙身下流出,从那崖壁上飞泻而下。我叫它“空中金蟾花园”。
我原本想从悬崖一侧设法爬上去,进到那空中花园里一探究竟的,可一想到这样有可能会弄脏那座花园,也可能会惊扰到那只“金蟾”,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站在崖壁下的小河边,一直望着那花园里的景色,不忍离去。而那只金蟾也一直静静地看着我,像是很惬意安详的样子。
当然,青藏高原或者三江源远比约塞米蒂甚至比整个内华达山麓还要壮阔得多,除了无数狭小的、微型的花园,三江源还有辽阔的、巨型的花园。这些地球第三极上的花园布满山河,在一条条开阔的山谷,在纵横交错的山坡,在平坦的高原面上,绵延浩荡,开满了鲜花。
如果你细加分别和清点,甚至从很远的地方,你也能分辨或看清一片草原上开着多少种花朵。即使像点地梅、羊羔花那么细碎的花儿,在其盛开的季节,别说是青草,连别的开花植物也会自觉为它们的绽放躲在一旁,悄悄投去欣赏的目光。及至百花盛开时,从远处,我们只能从颜色来区分它们的品类了。
最初开放的是点地梅和红景天类的花朵,大片罂粟科的花朵紧随其后,最后是品类繁多的菊科植物和马先蒿繁盛的季节——红景天的花骨朵是紧接着冰雪的融化凝结出宝石样夺目的光彩的,远远看去,像一颗颗散落的红玛瑙。当然,开在后面的花儿也不会等到前面的花儿都谢了才开,而是在它们依然娇艳的时候就已经陆续绽放了。虽也分先后,却是交替盛开的。
一个熟悉草原四季景色和物候变化的人,从远处的地方单看花色,也能说出一片草原上主要几种花朵的名字。假如开在远处的花朵是绿绒蒿,因其花形壮观,花瓣肥硕鲜艳,即使很远——说不定一公里之外也能认出它来。因为,它不会连成一片密密地开放,即便是开满了一条河谷、一面山坡,渲染出一种大景致来,也是疏疏朗朗的,呈点状分布。而且,开黄花的和开红花的主要两种绿绒蒿,一般也会分别开在不同的区域,红花绿绒蒿钟情于河谷草地,而黄花绿绒蒿则喜欢向阳的山坡,会从半山腰一直开到山顶上。
只有在草原植被严重退化时,比如黑土滩和沙砾地上,一些更喜欢独立空间的花朵才会开出另一番景象来。比如可配伍入中藏药的独一味,因为草原退化而没有牧草生长的空地上,即便海拔超过4500的高寒地带,也会将它宽阔肥厚的叶片长得像一片莲叶那么大。其植株高不过叶片,叶形亦如莲蓬,一片一片宽大的叶子边缘相互叠压交错,共同托举着一朵硕大的花。
而在牧草茂密处,尽管也能见到它的身影,但因为没有用武之地,叶片伸展不开,只能委曲求全,甘愿寄人篱下,长成一株青草的样子。
青藏龙胆类也像独一味一样,在牧草稀疏或依然退化的草地上无拘无束地盛开着。在没有其他植物生长的地方,它们甚至像炫耀自己的荣光一样,喜欢几十株、上百株密匝匝地挤在一起生长,开出一大片花朵来。你要不细看,还以为那就是一株龙胆草,大有独自长成一座花园的架势……
但是,如果草原生态退化继续,沦为一片不毛之地,独一味和龙胆类也无法继续立足了。它们只能迁徙别处。
高寒荒漠无疑是昔H草原退化沉沦的结果。
我原以为,有高崛的青藏高原抵挡,西亚大沙漠或中国西北部大沙漠是永远无法侵入青藏高原腹地的。后来却发现,每一片草原之下原本就有一片沙漠。
曾经的每一片草叶下都埋着一粒沙子。后来的每一粒沙子都是一片枯死的草叶。
目光从一株青草的叶尖儿上缓缓滑下,滑过分藥的植株和纤细的根茎,就到地面了,就看到了泥土。我想象着要是草原上没有了牧草,又会怎么样呢?于是,大片的牧草就从眼前枯萎飘零,一直退出了地平线。地表渐渐裸露,有风从远处吹来,一层细细的泥土随风飘散,飘远,吱吱有声,如丝如缕。后来,风越刮越大,风梢如利刃,一层层削刮着地表之上的泥土,席卷而去。没过多久,草原上的泥土已经消失殆尽,不知去向。但是,风还在呼啸,随之而起的是一层一层的沙尘。曾经绿草如茵的地方已经沙踪遍野。而大风却还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样子,远处的山梁上已经堆满了流沙,紧随草原远去的背影,沙漠已经越过了地平线,向曾经的草原汹涌而来。
高寒流石坡则无疑是冰雪的杰作。
在最后一次冰川期结束后的漫长岁月里,这些山坡之上,自山顶至山坡,都曾有厚厚的冰雪,多冰川。后来,冰雪开始融化,雪线渐渐退向山顶,山谷冰川也开始消融。
山坡开始裸露,先是半山腰的一角,后来是整个山坡,最后是山顶。裸露的山坡上没有牧草生长——即使偶尔有几株或一小片青草,那也是很久以后才出现的变化。经雨水冲刷,石头从山顶方向滚落山坡,一些
滚圆的巨石,会滚落山脚。我们在很多湖盆、河谷草滩看到的那些光滑的巨石,都是这样来的。它们往往散落一地,星罗棋布。
经阳光照晒和雪水的滋润,只有一种植物会在流石层中慢慢苏醒过来,让自己新长出的枝条穿过层层岩石,伸向天空,展开鲜嫩的叶子。这是极少躲过冰川期酷寒幸存下来的一些灌木。可能用了很长时间,其根须才慢慢复活。又过了很长时间,它可能才会抽枝展叶。
我个人认为,在离流石坡不远的地方,在高寒草甸与高寒草原之间还有一个独特的生态类型不可小觑,那就是沼泽草地。大多湖盆地带和河谷滩地是其分布地,为藏野驴和众多鸟类理想的栖息地。
因坑洼处水体充盈,草地呈片块状与水域串缀连绵,夏天的沼泽地,一片水洼一片绿草,每片水洼里都有数不清的水生生物,每一片草地上也有数不清的飞蛾萤虫。无数水洼映照蓝天白云,绿草倒映其间,一派浩渺壮阔。俯下身,从一小片水洼望出去,你会看到整个天空和大地。
草皮之下多泥炭,泥沼如陷阱广布,大多生灵不敢随意冒进,唯藏野驴可长驱直入。我在别处已经写到过,再危险的沼泽地带对藏野驴来说,亦如平地。冬季封冻时,水面结出冰来,草地金黄,星星点点的晶莹洁白镶嵌于无边的金草地,铺排开来,像一块镶满金银珠宝和琥珀珍珠的宝毯。
这是高寒地带最引人入胜的大景致,独一无二。
即使一片不大的沼泽边上,都会有一条小河,甚至会有一片湖水。哪怕只是一条小溪,只要一直流淌,都会流进一条比它大的河,最终都会流入长江、黄河、澜沧江中的一条。
君曲老牧人达才旺家不远处,山冈之上有湖,约十公顷——也许会更大一些,山坡一侧有沼泽,沼泽边缘有小河。小河从沼泽深处开始汩汩涌流,及至出了沼泽,已有奔流之势。小河入君曲,君曲入通天河,
成为长江源区干流。
三江源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沼泽地,滋养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源流。沼泽草地与众多湖泊、江河水域共同组成了欧亚大陆腹地最重要的三江源湿地,对于物候、水源涵养、草原植被以及周边生态环境,乃至大气环境的影响举足轻重。
如果沼泽从未出现退化,区域内大片的草地一定会牧草丰茂,长势也好于周边区域。而一旦出现退化,它会呈萎缩状从外围开始干涸。沼泽一旦干涸,突兀其间的草甸也会随之干枯,最先枯萎的是草叶和草茎,继而是草根,最后是整个沼泽地。
我曾爬在草地上,仔细观察过已经退化的沼泽地。沙地上突兀着黑黑的小土丘,有的小土丘下面已经被风沙掏空了,形成一个洞穴。从洞口这头望过去,那小洞竟是相通的,能望见对面的山梁。而小土丘依然稳稳地立在那里,并未倾覆塌陷,感到惊讶。再看,原来是草根在支撑着土丘。一根根密密麻麻的草根缠绕在一起,结实地捆绑着土丘,包裹着仅有的泥土。夏日,稍有雨水,那似乎早已干透的土丘顶上却能长出一伞草。
高原生态的脆弱与大自然的坚韧都凝聚在那小土丘上。
如果干旱持续,退化就持续,过不了多久,等那些草根都风化了之后,那个小土丘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当一片沼泽地彻底干涸之后,那些丘状的草甸也会很快干枯。最后,只剩下连绵不绝的沙土丘。没有植被,没有生气,一片草原灰飞烟灭,远远看过去,就像是无数的坟堆。沼泽草原却不知去向。
其实,干涸的不是沼泽,也不是草原,而是一滴一滴的水。等每一滴水都干涸了之后,沼泽草原便也不复存在。
一滴雨从天空飘落,一颗露珠从草叶上滑下,一滴水从草根里渗出。无数的水滴从冰川,从雪山,从草原无数的草根里不断汇聚。
我越来越觉得,所谓“源头第一滴水“这样的描述,看上去充满诗意,实则非常荒诞——也许这样的一滴水是无法存在的。令人尴尬的是,我也曾是这样的描述者。
那是无数滴水的汇聚,它们同时汹涌。千万滴水珠汇聚成一条小河,亿万滴水珠汇聚成一条大河。不仅沼泽,不仅江河,大海也是一滴一滴水珠的汇聚。一滴水中见大海,大海又未尝不是一滴水,像眼泪。
水源自高处,人来自低河,而地衣和苔葬则缘于大海。
从长远看,大海是所有地球生物的故乡。人类生命也源于大海,眼泪里就有大海的记忆。有人说,眼泪是人心里的海一许真是大海留下的神秘标记。
地衣和苔薛也是。它们连接着生命史从海洋到陆地的关键一环,被誉为地球陆地生命的拓荒者。
随着海拔的继续抬升,到最后的冰川和雪线以上地带,即使草本类植物也很难存活。也许,偶尔我们还能看到几片孤零零的草叶,像前世的遗存,大片的草地已经退到身后很远的地方了。
也许在昔日冰川已经大面积退却后留下的流石坡上,我们还能看到几株景天类植物。或许还能看到一簇簇、一蓬蓬茂盛的大花红景天。我觉得那应该是开花植物所能存活的极限了,但它依然非常茂盛,深红色的花朵会开得无比娇艳。
极度缺氧是大多生物无法存活的一个严酷现实,红景天是个特例。所以,后来人类从它身上提取抗缺氧成分,制成胶囊或口服液,以帮助人类在极度缺氧的环境下生存。
至此,绝大多数草本类植物已经全线退却。
再往高处,几乎一片草叶都看不到了。
不过,草本植物的退却并不意味着没有植物或别的生命的存在。生命在极端严酷环境下的延续,远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要悲壮。
一片死寂的绝境里,一种看上去更柔弱的生物开始登场,那便是苔葬类。它会将自己极其柔软的根须悄悄伸入冰层的缝隙,或用冰层寒冷的掩护躲过一劫,存活下来。
苔薛已属高等植物,无花,无果,亦无种子,它以抱子繁殖后代。其品类也极其繁盛,全世界已知的苔蘇类植物超过23000种,中国也有近3000种。科学家预计,青藏高原的苔蘇植物在1000种左右——这差不多是青藏高原所有植物种类的总和,还有多种稀有种,比如藻苔蘇和绵毛真薛等——也许还有许多新种有待发现……迄今为止,我们对这一古老生命形式的了解依然十分有限。
从南北极冰川新的发现看,如果冰川消退,苔薛类总会成为捷足先登者,并很快会占领大片的领地。进入大陆腹地以后,它甚至会独霸大片旷野,将之开辟为它独有的家园——苔原。当然,它也乐于接受虫类与各种微生物去那里永久居留。
在一些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苔蘇类还可以生长得非常茂密和旺盛,一株紧挨着一株交错丛生,几乎不留下任何空隙。如果不细看,还以为它们是粘连在一起的,摸上去,像新生鹿角上的茸毛。
苔薛类几乎无处不在,而在开辟生命通道的这条路上,地衣类生物甚至会比苔薛类走得更远,其族群也与苔蘇类一样庞大。
也许是因为分工不同,在前行的路上,地衣类生物会独辟蹊径,专门挑选最难走的一条路,去攻克苔葬类无能为力的特殊疆域,比如坚硬的岩石。
在整个生物界,你可以把苔葬类和地衣类视为两个协作并行的伙伴,一个开路,一个拓荒。有苔蘇的地方,不远处定有地衣,有地衣的地方,其身旁也必有苔葬。
也许是因为,它由真菌和藻类两种生命体组合而成的缘故,像阴阳合体。其中的菌类必须依靠藻类才能存活,如若分离,藻类依然保持旺盛的繁殖力,而菌类则无法自行存活。而一旦合体,凡是其他生物无法生存的地方,地衣都能生长繁殖,形成强大群落,并用五彩缤纷的外表宣告自己的存在。峭壁、岩石、树皮、荒漠沙地,乃至南北极、青藏高原冰雪地带和冻土地带——其他生命不能立足的地方,都有它们极致的存在。
像苔蘇类一样的是,地衣也喜湿润,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害怕干旱。恰恰相反,如干旱难耐,它会暂时停止生长,进入休眠,像是睡了一觉。稍遇雨水,便会迅速醒来,继续生长繁衍。
虽然冰雪永远不会与能腐蚀一切的地衣酸妥协,任其弥漫,但是只要冰雪稍有消退,让地表有所裸露,冰蚀地带的岩石也会随之获得解放,得见天日。
地衣类生物等待的时刻终于来临。冰层中间若有一块巨石探出头来,地衣像是在汪洋中终于看到了一个可以求生的孤岛,即刻实施登陆,绝不错失良机。
哪怕是一块很小的石头,在它们看来也是一片可实施登陆计划的大陆,最初,它们就是这样从海洋登上陆地的。一切都在悄然进行。很快,每一块露出地面的岩石上都布满了它们变幻莫测的风采。鲜红的、深红的、紫红的、黑色的、褐色的、碧绿的、暗绿的地衣们,像一块块碎花布覆盖了岩石表层,铺展并渲染生命斑斓的色彩。大地的衣裳,地衣之名是大有来头的。
我曾说,那是开在石头上的花朵。
有几块长满地衣的石头就能组成一个花园,有成千上万块布满各色地衣的石头在一起,就能使一条河谷、一片草原变成一座巨大的花园。
有二十多年了吧,我一直在留意拍摄青藏高原岩石上的地衣,第一次的拍摄点在阿尼玛卿雪山脚下的阳柯河源头,再往上就是终年不化的积雪。我是从远处看到那满河谷滚圆的巨石的,它们散落在冰川消融后露出的河床,像是天上落下的星尘。
这时,我看到了那些“花朵”,那些开在石头上的鲜红色花朵。走近了,才发现是地衣,几乎每一块石头上都全是它们极尽绚烂的光彩。
粗看,每一块石头上的地衣几乎没什么区别,都是一片片附着在石头表层,像是随意涂抹的一层厚厚的颜料,不均匀,不光滑,也不细致,表面过于粗糙斑驳,轮廓也不明朗。待细看,却发现,每一块石头上的地衣形态样貌以及花色层次都是大不一样的,甚至在一块石头上它们也会尽可能地呈现丰富与饱满,无论是色彩还是图案样式,都会明暗有度,层次分明,色调也别具韵味,透着自然天成的朴拙与灵气。
从那以后,无论走到哪里,只要看到长在石头上的地衣,我都会留心拍摄。我曾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过连片生长的地衣,比如峭壁和悬崖上。在这样的地方,它们总刼你眼前一亮,欣喜万分。
一次,在黄河源区的卓陵湖边,我走过一片沙化的草地,从一片湖水走向另一片湖水。离那不远处有一群水鸟——可能有几千只吧,它们聚在湖滨滩地大声鸣叫着,像是多声部大合唱。从远处看,湖岸像是平缓的,走到岸边才发现那是一面悬崖,黝黑的礁石层层叠叠。当我站在那崖顶时,惊起一片水鸟,原来那岸边峭壁上还藏着一群鸟儿,能认出的鸟儿有援鹳、棕头鸥、斑头雁……
随着“扑棱棱”一片呼啸,一群鸟儿从脚下飞出,飞远,而后在水天相接处飞翔着,翻腾着,我半晌才回过神来看脚下的悬崖。脚下的崖壁上竟然长满了地衣,因为有湖水的浸润滋养,礁石披上了一层黑黝黝的外壳,而原本鲜艳的地衣因为有那底色的衬托显得更加绚烂了。
不过,这还不是最绚烂的。最绚烂的地衣不在湖水边,也不在草原深处,而在冰川附近的河谷。越是靠近高寒冰川雪山地带河谷的地衣也越为绚丽。冰川消退后露出的河谷多巨石,冰蚀磨砺让坚硬的石头表面圆润光滑,雨水冲刷掉上面的沙粒泥土之后,每一块石头都显得光彩夺目,而河谷湿气又让地衣得到最好的发育生长,经高原灿烂阳光的照晒,便有了满河床的五彩缤纷与斑斓。
可能与生长环境有关,这样的冰川河谷地带,鲜艳的红色地衣总是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一眼看过去,整个河谷都被地衣染红了。而那红色并不是平的,它以每一块石头的大小高低镶嵌在一起,错落着,起伏着,汹涌着,奔腾着,像是一条翻腾着五彩浪花的河流。
相反,在朝阳干燥的山岩上,地衣的生存就显得单调多了。因为水分稀缺的缘故,很难让自己的外表拥有非常艳丽的肤色,但这并未使它们望而却步,它们占领每一块岩石的步伐不会因此有丝毫的迟疑。它们会长成银灰色、灰白色、灰褐色,或黑色,或白色,岩石表面的一些坑洼处还会长成赭色和灰绿色。在极其干旱的季节,其表皮甚至会出现萎缩干裂,像是长久没有雨水的滋润已经枯萎了的花朵。
但它们不会真的枯萎和死去,一旦存在,它们的世界,似乎没有死亡。它们只是期待着雨滴,而雨滴终究会落下来的。
地衣类无疑是地球陆地生物最初的开路先锋,如果最终地球上只剩下一种生物,地衣很可能也是地球生物最后的留守者。
如果给它足够漫长的时间——假如我们也能活得足够久远,那么,我们就会看到地衣类生物会不断用其分泌的地衣酸把每一块坚硬无比的顽石都变成一堆松软的泥土。尔后,它们消隐,让别的生物、别的生命继续开疆拓土的使命,并开始新的演化,继续书写生命的历史。
当然,我们都活不过一块石头,更别说地衣了。别说是人类,昆虫也活不过地衣的。如果套用霍兰德博士的话,我会说,太阳最后的余晖里依然鲜亮的,一定是一片一片的地衣。它们已经遍布地球表面所有的岩石,又一次生命繁衍的久远跋涉已经开始。当然,最终太阳也会熄灭,人类也不复存在,但即使在无边的黑暗中,地衣类依然不会放弃它们开拓生命历史的天命。
那么,生命万物还会迎来再次繁盛的光辉未来吗?也许会的,也许不会了。但对地球而言,地衣类存在的意义不会就此消失。地球生命的未来篇章,也许会在无边的黑暗中呈现另一番景象。
而一个不那么久远的未来是完全可以期待的。
再过几万年之后,青藏高原或许又会抬升到一个全新的高度,部分杉类和圆柏类森林或许依然坚守在最后的极地,不知道,它是否依然那般高大。假如有一天,高大的云杉和圆柏们变得和西藏沙棘、匍匐枸子和水柏枝一般矮小,三江源还会美丽如初吗?
因为环境的无比严酷,生命万物才显得格外美丽。
因为千万年与世隔绝的封闭,这些生灵才得以尽享共存共生的和谐。即便是人类,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他们也和这里的一草一木以及爬虫蟆蚁们,平等地享受着充足的阳光和稀薄的空气。这里的一切,几乎一直遵循和延续着大自然原有的伦理秩序。
高寒产生了大量冰雪,冰雪融化创造了草原、森林和灌丛。
有了水草条件,也就有了各种野生动物的生存和繁衍,有了逐水草而居的牧人和他们牧放的畜群。一个生命的链条就这样延伸开来,一个生命之网就这样编织成形。每一个物种既有自由的生存空间,又都受制于其他物种。
三江源延续的是天地造化的秩序,呈现着大自然原有的生命序列。斯为天道乎?
中国大地上纵横流淌,千万年浇灌出文明长河的三大江河之所以都从这里起步,不仅仅是一种地理的安排,从民族人文心理上讲,也暗合了民族精神以及人类文明的向度,并以它全部的内涵诠释着其中的奥妙。
现在,这里不仅分布着2000余种高等植物,而且还栖息着数百种动物和鸟类,其中半数以上为高原特有种和稀有种。《格萨尔史诗》中所述及的18大动植物王国都在此地,而那每一个王国,原本就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公园。
三江源的动植物宝库还不止有这些。作为中国第一个国家公园,它名副其实。
那么,它会成为生命最后的乐园吗?
如果我们对生命演进的历史仔细打量,就会发现,在这片高大陆上几乎每一个生命种都经历了无法想象的苦难和跋涉,却也锤炼了生命的坚毅和顽强。
高原亿万年隆升的过程其实就是一段万物生灵不断演替变迁的历史。
许许多多的生命就在这隆升的过程中消失在岁月的缝隙里,也有许许多多的生命种不但千万年繁衍不息,而且还有了许多的变种和亚种。许许多多的物种还在消失,许许多多的物种还有待发现。
在地球生命史上,植物的存在比任何别的存在更加繁盛,也更令人惊叹!
但是,我们之中有多少人曾驻足思考:植物究竟有多了不起,它们对地球生命历史的改变有多深刻,它们对于塑造地球气候有多重要 在全球范围内,森林和草地操控着二氧化碳和水循环,影响着岩石侵蚀的速率,调节着大气的化学成分,以及影响着景观对阳光的吸收和反射……
植物在地球历史的这场大戏中如何描绘出一幅幅生动且具有启发性的画面……这场雄心勃勃的冒险,其时间跨度长达5.4亿年,在地球历史上称为显生宙,复杂的植物和动物进化产生,它们定义了我们的现代世界。
地球之所以成为生命万物的家园,植物具有绝对意义!没有植物的存在地球就是一块岩石,甚至不会有土壤,更不会有生命万物的进化。
如果我们把宇宙比作是一个广袤盛大的宫殿群,把银河系比作无数宫殿中最为普通的一座宫殿,那么,位于银河系边缘的地球则无疑是这宫殿前的一座星系花园。因为它的存在,银河系才显得格外璀廩和耀眼。
而这一切都有赖于植物。植物不仅用自己的根茎、枝叶、花朵和果实把地球变成了银河系的一座大花园,也为所有陆生动物的繁衍生息提供了绝对的物质基础,使所有的地球子民都生息于这座大花园里。
迄今为止,除了地球,我们还没有发现,银河系亿万星辰中的任何一个星球上有任何植物存在的迹象。假如真有什么造物主,地球一定是它在银河系精心创造的一座花园,这座花园的创造是以一颗完整的星球来呈现的。园中所有的动植物以及亿万生灵都是这个花园的组成部分,其中,植物是整个花园最赏心悦目的主体景观。
也许——也许直到最后,它才有意选择人类这种动物来当花园的园丁的。
植物的存在是地球绝对的骄傲。
宇宙形成之后,大约过了100亿年,地球才开始孕育。当初它可能只是一团燃烧着在太阳系边缘飘浮的气体星云,混浊不堪。之后不断冷却凝聚,清气不断上升为天,浊气不断下沉为地,在46亿年前后才成为一个球体。但当初的地球还只是一个燃烧的熔岩体。
时间又过去了十几亿年,可能才有了第一场雨。如果没有那场如期而至的雨,至今,地球可能还在熊熊燃烧,也或者它早已在那燃烧中化为一缕灰烬了。那场瀑布般倾泻而下的瓢泼大雨终于如期而至。
一切在冥冥之中就已注定。此前,肯定有巨厚无比的茫茫云层携带着大量水气覆盖了地球,虽然,我们依旧无法想象当初的第一朵云出现在天空中的情景。我们所能想象的是,当第一滴雨落在可能还在燃烧的地球上时,甚至没有溅起一丁点儿的火星。
在开始的几万年里,那从未间断的大雨还不曾浇灭燃烧的地球之火。大量的雨水在没有落到地面之前就已蒸发了,它为以后的地球准备了足够的云层和水汽,使那场雨得以下个不停。而后,地球之火才开始慢慢熄灭,而后有更大的雨飘落地面。地球在缓慢地冷却。等那亘古大雨也渐渐停息时,地球表面已经是河流纵横、汪洋一片了。
这是地球领受的第一次生命洗礼,它为生命的诞生和繁衍准备了足够的空间和最初的养分。这是地球生物圈的神圣奠基和启蒙。雨过天晴的地球迎来了第一缕温暖的阳光。晴朗的天空开始出现在地球的上空,太阳的照射也开始变得温和,清风开始在地球的表面吹拂。但离生物的出现还非常遥远。
直到最后的10亿年前,地球上可能才出现了最低级的海洋生物。又几千万年之后才出现了三叶虫那种海洋生命。又是亿万年过去,可能才出现了最初的陆地抡藻类和蕨类植物——它们是地球植物的祖先。
而直到5亿年前后,才出现了鱼类和无顎类生物。2.7亿年前才出现了爬行纲动物和裸子植物,1.8亿年前才出现了鸟类的祖先始祖鸟和苏铁类植物。至1亿年前后才出现了真正的鸟类和被子植物。再至2000万年前才出现了近代脊椎动物和被子植物及开花植物的繁盛。
期间却已经有许许多多的生物从地球上消失了。譬如三叶虫和恐龙。地球整整用了几十亿年的时间才哺育了地球生物群落。直到最后的一刻人类才开始出现。《海洋》的作者伦纳德?恩格尔说过:“如果把整个地质年代浓缩为一年12个月的话,人真正脱离动物上升为人,还是第365天夜晚10点以后才发生的事情。”
可是人类却用了最后的一个多小时改变了整个地球。人类是地球生命史上最后一个迎来繁盛时代的生物种,它的繁盛结束了整个生物圈繁盛的时代。三叶虫从诞生到灭绝在地球上自然演化繁衍的时间长达2.5亿年之久。恐龙在地球上生存繁荣的时间也差不多有2亿年。人类的历史至多不会超过400万年,而就在这几百万年时间的最后几千年中,因为人类的过度繁盛已使75%的生物种灭绝了。其中的绝大多数物种的灭绝是近300年间发生的事。
在石器时代,全球人口的总量估计不超过4000万,还不及一条青鱼六次的产卵量,而今,全球人口总量却已超过60亿之众了。在恐龙时代,平均每千年才有一种动物灭绝,20世纪以前,也大约每4年才有一种动物灭绝。而现在每年却有约4万种经历千万年进化的生物灭绝。近100年来,物种灭绝的速度超过其自然灭绝速度的1000倍,超过自然形成速度的100万倍,而且这种速度还在加快。
你瞧瞧吧,地球上原有的绿色植被已所剩无几,而没有绿色保护的地球在人类释放的大量二氧化碳等有害气体的污染下,正在变成一个温室。过多的二氧化碳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只要我们看看离我们最近的星球就能想见。金星的大气层90%是二氧化碳,它的表面温度高得可以熔化铅。
尽管地球还没有成为一颗金星的危险,但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已经到了十分危险的程度。它有可能导致更大范围的生物灭绝,从而使正在延续的这个大灭绝时代变得更加惨烈。
感恩地球,感恩植物。
是一片绿叶开启了地球现代世界的大门。
一片叶、一株草、一朵花、一粒种子、一棵树,成就了一个世界:地球花园。
三江源在地球最高的高原,是地球第三极,是花园的顶层,是第三极的花园。
2020年5月下旬,可可西里刚下过一场雪。这也许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场雪,看雪后灿烂的阳光,就知道可可西里的夏天就要来了。但即使夏天,这里也会下雪,只是夏天的雪,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了。
五道梁保护站后面有一条小河,河谷舒缓开阔,站在高处看,河谷低洼处已有星星点点的绿,当是最早返青的草叶。有几天驻守此地,看藏羚羊迁徙。得空,我就独自去小河边走走,看河谷开始返青的植物。山坡地带土地沙化严重,能看到的只有几种沙生植物和日益稀疏的牧草。河谷仅有的一片水草紧挨着河床才得以存活下来,已经开始绿了。星星点点,从远处看到的绿是新长出的嫩草芽,尚未来得及伸展开来,上一年衰败枯黄的草丛一层层小心遮掩着它们,只有走近了细看,才能看到那些嫩芽儿。
就在这片水草的边缘,我看到了匍匐水柏枝,一种因为高寒直接将枝干长进砂土层的木本植物。时间已经到夏天了,它已经来不及先长出叶子,再开出花朵。它必须先开出花朵,再等叶子出来。
除了匍匐水柏枝,我还发现了别的植物。我在5月19日、20日的微信“日记”里写到过这些植物:
也许是太高的缘故,在海拔超过4600米的可可西里,发现匍匐水柏枝是平平长在砂土层里的。它的叶子还没长出来,花却已经开了……今天听到雷声了,这是可可西里今年的第一声雷。雷声过后风雪交加,雪停了之后,天开始放晴,可是风依然在大声吼叫。那叫声很?有力量,站在旷野,身子会晃……
虽然似乎可以确定,有几种植物我可能是认识的。一种植物新长出的叶子像花朵,一种植物去年开花结果之后干枯的果壳也像花朵。还有一种——实际上有两三种,我看到上年败落枯干的叶片中间已经有星星点点的色彩,很碎,以为是新芽,用镜头拉近了细看,竟也是花朵,是红景天,惊艳无比……
在长江源区的一些河谷滩地上,生长着一种叫“西藏沙棘”的木本植物,也会像匍匐水柏枝一样生长。初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树木,而更像是草本类植物。它们一簇簇、一株株紧贴着地表生长,最高的也只有三五厘米。在几乎没有无霜期的高寒地带,它们凭借着滩地沙砾的保温作用,一年一度艰难而从容地完成着开花结果的生命过程。它们原本可以长得十分高大,只是在高原不断抬升的过程中,为了求得生存才逐渐变得矮小。看着那些不得不结到沙砾中的小果子,生存的艰难以及生命的坚毅和美丽也尽在其中了。
与西藏沙棘一样,金露梅、银露梅在海拔3000米左右的高山林地,也可以长到一两米的样子,甚至还可以长得更高,花朵也很大。但这并非它在青藏高原的极限分布,在海拔超过4000米的地方仍能看到它的身影。不过,它也已不能像真正的木本植物一样生长了,甚至比很多草本植物还要低矮,呈垫状生长,花就开在地面上。
金露梅、银露梅,在没有开花以前,单从植株和叶片上看,你根本无法区分它们,至少我没有看出它们的区别。区别是开花以后才有的,金露梅开着金黄色的花,银露梅开着白色的花。花形、花瓣和花朵大小也一样,每朵花都是五片花瓣,像梅花。它们喜欢成片簇状生长,开花季节,远远望见一片金黄与洁白的花朵相互映衬着开满了山野,那一定是金露梅和银露梅了。
这是一种在青藏高原广为分布的近代开花植物。其植株挺直,且坚硬柔韧,耐寒耐旱,皮棕色,像麻。以前,高原农家喜欢用它扎成刷锅洗碗的刷子,用很久也不易磨损。高原藏地诸多佛教寺庙,佛殿、经堂类建筑大墙顶部土木之间有一道棕红色装饰就是用它做成的。先要在放有棕红色颜料的水中久泡甚至久煮,尔后晾干了,扎成一束一束,再把两端切割整齐,置于墙头,挤紧压实,两头再用榔头砸平整。它有几大好处,既可透气通风,亦可吸热、吸湿和保暖,而且还有极强的装饰效果。
在我看来,西藏沙棘和垫状金露梅、银露梅是极少可以远离森林地带生长并永久存活的木本植物。它们与青草为伍,放下身段混迹于草丛。只有俯下身子或蹲在地上细看,你才会发现,它们原有的质地本色。
还有几种木本植物尽管在高海拔地区也有少量分布,比如鲜卑花、忍冬、高山杜鹃等,但它们却无法远离森林地带,独自存活,其身影顶多能到林缘地带。出了林缘地带,再往前,如果没有成片灌丛的伴随,就看不到它们的踪影了。它们也不是林缘地带高山灌丛的主角——柳类才是林缘地带的主角,它们只是柳类的配角。只不过,因为它们能开出比柳絮更好看的花朵,才在万木丛中显得独树一帜。
山生柳也许是三江源区唯一能将自己群落的生存境域抬升到更高极限的植物。即使在海拔超过4500米至4700米的高寒山地,偶尔也会在一座高山的阴坡意外地发现它们郁郁葱葱的繁茂景象。除了深秋叶子红黄的季节,如果不走近山坡,从远处你几乎看不出它跟草地有什么区别。只有进到里面,你才会发现,山上都是柳类灌丛。
细看,你还会发现,那山上还不全是山生柳。柳丛中涧或还藏有忍冬、鲜卑花、细枝绣线菊、头花杜鹃等开花植物,像是借柳类的茂盛遮掩自己不合时宜的生长。有一就有二有三,就会有很多,甚至成群成片的分布,这是大多生物在地球上的分布规律,即使极地生物也一样,尤其是植物,像头花杜鹃这样的植物。
不止一次,不止一个地方——我在海拔超过4500米的地方见到过头花杜鹃,宝蓝色的花朵开满了一大片草地。那是一座开满杜鹃的高山花园,远远望去,像一大群蝴蝶拍打着一对宝蓝色的小翅膀落在草地上。而头花杜鹃的花形也真像一只蝴蝶——印象中,蓝色的蝴蝶最为稀有。
开蓝色花朵的头花杜鹃也非寻常物,藏语中称为“苏鲁“,汉语俗称“黑香柴”,藏族人煨桑时除柏树枝叶之外的主要香一只是枝叶,而非花朵。另一种小叶杜鹃,有“百里香”或“千里香”之美称,除了植株比头花杜鹃稍稍高大一些,品貌皆与头花杜鹃很像,俗名亦为黑香柴,亦可配入煨桑。桑烟随风飘散时,一个熟悉其香气的人都能嗅出里面有没有配放苏鲁。其花之清雅高洁、超凡脱俗,由此可见!
我原以为,头花杜鹃一定是将自己的芳香推向海拔极致的木本类开花植物了,在其之上的整个青藏高原再也不会有杜鹃花盛开了。直到我见到那一片海绵杜鹃,我对杜鹃花科植物的极限分布才有了一种新的认识。这片海绵杜鹃的存在,甚至颠覆了一直以来我对青藏高原植物分布规律的基本判断。
海绵杜鹃是一种大叶杜鹃,常绿,叶下面被一层分枝密毛,呈海绵状,有表膜,灰白色或红褐色,花冠如钟,花白色,稍带粉色,有深紫色斑点……其植株也远比头花杜鹃高大,单从身高看,如果说头花杜鹃处在灌木底层的话,那么,海绵杜鹃一定在中高层。而且,主干胸径粗壮,根部双手几乎不能合围,它要再往前跨一步,便跨入乔木的行列了。
我是在巴颜喀拉主峰的山坡上看到海绵杜鹃的,独生,却并非只有一株。尽管它也与高山柳类等为伍,甘愿隐身于更繁茂的灌丛,但是它苍劲孤傲的枝杈依然将一片片宽厚的深绿色叶片顶出了灌丛。一眼望去,宽大的叶片泛着柔和的光辉,片片光彩照人。而它生长的海拔竟然超过了4700米。
有一种柏树,如果不凑近了细细端详,你根本看不出它竟然长着柏树的枝叶。我曾采摘一两片叶子点燃,放在鼻子跟前闻过,它散发出来的味道就是柏树的味道,与煨桑用的圆柏枝味道一模一样。但它就在林子边上,甚至就在林区里面没有高大树木生长的山顶岩石缝儿里。
当然,像匍匐枸子这样生命力极其顽强的植物,在高海拔地区也能依附着岩石将自己坚韧无比的枝蔓伸展得很远。这是我所见过的分布最广的木本植物了,从云贵高原到青藏高原的广阔山地到处都能见到它的身影。
因为它紧贴着地表或岩石生长,在我老家,它的汉语俗名叫:地树儿。像水枸子一样,它也能结出一串串珍珠样的果子,到秋天果子就红了,一直到冬季,还挂在小树枝上。远远看过去像火把,所以,云贵高原很多地方,它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火把果。
三江源国家公园里面,除个别地方,就无森林分布。所以,三江源国家公园的不少地方,虽然也能看到西藏沙棘、金露梅、银露梅这样的木本植物,一些高山柳类甚至能将根扎在雪线以下的山坡乃至流石坡上,但大部分地方,即使像匍匐枸子、匍匐水柏枝这样的植物也难得一见。
三江源有限的几片森林分布在河谷山地,长江、黄河、澜沧江上游河谷山地均有大片分布。稍稍有点遗憾的是,从国家公园规划图上看,除了澜沧江上游一片森林在国家公园之内外,长江、黄河上游的森林均划在国家公园之外了。
长江流域极限分布的森林带无疑是地球上海拔最高的一片森林了,林地多为千年古柏。位于治多县、曲麻莱县和称多县的交界处,从3450米到4500米的通天河谷高山地带都是这些柏树独有的领地。除忍冬、鲜卑花、细枝绣线菊、高山瑞香杜鹃等极少的几种灌木之外,地球上所有乔木家族的植物成员都无法靠近它的领地。
离它最近的云杉类乔木林也在200公里以外的下游河谷。
200公里,这点距离在地球、在青藏高原都不算远,但千万别小看这点距离,在奇妙的生物圈或生命世界里,它却是一道无数物种无法逾越的障碍界限。
虽然,云杉才是青藏高原森林主体的建群树种,它甚至也能长到海拔接近4000米的河谷山地潮湿的阴坡地带,比如大渡河上游和长江、澜沧江下游河谷,但是,随着地球纬度的升高变化,在长江和澜沧江上游,它从不敢长到海拔超过4000米以上的地方。
云杉(青海云杉——笔者补注)可谓是青藏高原森林王国中的佼佼者了。它在海拔3000米以下的地方可以长到45米以上,是世界高海拔地区最高大的乔木之一。在青海几乎所有的天然林区,它都是绝对的统治者。
从远处望去,云杉林透着一股黑森森的凉气,在山坡上,在谷地里,绵延起伏,以它高大的身躯将森林文明的种子也播撒到地球的最高处。每每走进一片云杉林,站在一棵云杉树下,举首向天时,便感觉自己就像是林下的一株小草。但见它盘根错节、威风八面。那种气度和神韵让人叹为观止。
就是这样一种乔木,在青藏高原日益隆升的过程中,也不得不为其折腰,委曲求全了。以致在海拔3500米以上的地方,它的极限高度也只有十几米。从3000米到3500米尽管只有500米高的落差,而云杉的身高却低出了两倍。
然而,川西云杉却能突破这个极限。即使在3600米左右的地方,它也能长到40米以上。大渡河上游玛可河林区,有一片高大的川西云杉,其中一棵据称是青海境内最高大的树,号称“青海树王”。它静静而立于班玛县灯塔乡格日则村的哑巴沟脑的小河边。
据介绍,这棵树的估测树龄622年,树高43米,胸径1.28米,平均冠幅13米——东西14米,南北12米。属裸子植物,松科,云杉属,川西云杉种,为浅根性常绿乔木,分布在海拔3300一4300米的高山地带。球果紫红色,卵状长圆形或圆柱状,长5~11厘米,花期5月,球果10月成熟。
站在一棵树下仰望,竟有眩晕的感觉。这是极致对视觉的冲击,任何事物——尤其是生物的繁衍生长,一旦到了极致,人类的心理层面就会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敬畏感。
我想,这是生物界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反应。如果有一天,人类心理学能推及整个生物圈,也许我们就会发现,最初神话与宗教信仰的产生就跟这种本能反应息息相关。也许是因为人和树木都向上生长的缘故,当一个人走进一片如云杉这般高大的乔木林时,一棵云杉所能达到的生长高度,在人类就成了难以企及的高度。站在一棵高大的云杉树下仰望,树梢上挂着流云,树头上顶着苍穹和日月星辰,想想,都会令人肃然。
无论刮风下雨还是晴空万里,任何时候,一片森林都闪耀着醉人的光芒。我以为,那是慈悲的光芒。
澜沧江流域和黄河流域的森林极限生长的海拔也超过了4000米。
澜沧江上游,在源区干流杂曲河谷的昂赛山地也有一片千年古柏。黄河流域森林从下游河谷一直爬到了阿尼玛卿山麓,再往上就是雪线了。而且,与长江源区一样,这两片森林也都是柏树林,里面也都是千年古柏。
如果将国家公园长江源和黄河源两个园区的规划面积再放大一点,将治多县城东南和曲麻莱县城西南通天河谷,以及阿尼玛卿雪山也纳入国家公园的范围,那么,你就会看到,三江源国家公园三个园区靠近下游河谷都是一片森林,都是千年古柏,都属圆柏,都生长在国家公园的门口。
只不过,品种有所不同,分布于长江、澜沧江上游河谷广袤山地的都是大果圆柏和密枝圆柏,而生长于阿尼玛卿山麓的却是垂枝祁连圆柏。
实际上,三江源国家公园的规划面积也完全可以再扩大一些。比如将三江源自然保护区更多具有代表性、标志性,同样具有生态景观价值的地方纳入园区规划,作为国家公园的主体,也未尝不可。
不一定非得一园三区,一园五区或一园七区,是否也同样可行?为了避免与现行行政区划及州县建制交叉重叠产生的矛盾,可综合考量,在兼顾人类活动区域的基础上,科学、合理划定和明晰公园界限。
那样,三江源几乎所有具有国家地理标志意义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都在国家公园里面了,比如通天河谷(连环大拐弯)及双朵觉悟(藏地四大神山之一),阿尼玛卿雪山(藏地四大神山之一)及年保玉则(藏地著名神山,被誉为“天神的花园”),甚至囊谦澜沧江大峡谷,长江源多彩、治曲河谷,黄河源达日、甘德以及玛沁拉家河谷,每一处都是具有世界级景观价值的大景致,绝无仅有,无可替代。
总觉得,那才是一个更完整的国家公园——也许,我会在稍后的文字中专门讨论这个问题,暂且不表。
如是。如果我们从下游河谷溯源而上,一进入国家公园,门口都有一片连绵苍翠的千年古柏迎接我们,莽莽苍苍,郁郁葱葱。
我在这三片森林里,对一个当地藏族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一个人在其中的一棵大树下出生,活到一百岁,他几乎看不出那棵树身上的变化。那棵树长了2000年之后,说不定,佛祖释迦牟尼还没出生。
几千年岁月,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几千年岁月,对一个民族意味着什么?几千年岁月,对一种文明又意味着什么?不一定非得回答这样的问题。对活在现实当下的人来说,这样的问题几乎太过久远。但这样的问题是值得思考的,它会让我们懂得一棵树、一片森林与地球的关系远比我们想象的要亲密得多,也长久得多。
一棵柏树的年轮几乎就是一部中华文明史的长度。人类,却只用几分钟时间就可以让一棵生长了几千年的柏树消失。
地球上的大部分森林都是这么消失的……
如是。一旦进入国家公园,穿过了高大的乔木森林带,便有千百个花园在里面……
和高大的乔木不同,几乎所有灌木都呈簇状生长,少则七八株,多则上百枝,一簇簇、一片片根茎相连、枝叶相接,在一面面山坡上,自河谷山脚向山顶蔓延而去。进得里面,它们又是交错丛生,几乎没有空闲之地。与乔木林不同的是,因为没有林上乔木的遮盖,阳光雨露可直接倾洒林间,使得灌丛生长茂密,林间花草覆盖了几乎所有的土地。因而使这些灌木林的覆盖郁蔽度也远高于乔木林……
也许正是由于灌木的低矮,才躲过了从山顶呼啸而过的寒
风,在一千年又一万年的生命跋涉中,渐渐适应了那日益高寒的严酷环境,而得以存活下来。即使如此,它们的极限分布基本上也限定在4500米以下。而且同类植物从海拔2000米到3000米时其状貌会有明显变化,从3000米到4000米以上时,会发生更大的变异。也许,从生物学角度考察发现的许多青藏高原变种及亚种均属此列……
从森林或国家地理自然景观意义上说,现在的三江源国家公园稍稍有些局促了,把很多更具自然景观魅力和文化精神内涵的区域划在其外了。
好在,三江源国家公园里还有一片森林。好在,我们还在试点。
目前三江源国家公园唯一的一片森林,就是澜沧江上游昂赛河谷的那片柏树林。我曾多次去昂赛探访那片森林,第一次是很久以前,2013年,为写《玉树生死书》那本书,又去了第二次,是去采访灾后重建的。除了去看灾后重建现场,我也去看过一片森林。一进入昂赛段澜沧江河谷,举目所及到处都是森林。
由此往下游,这森林一直苍茫浩荡,覆盖了整个澜沧江流域山野,与川西、滇西,与横断山长江流域大森林连成一片。我曾说过,在全中国,除东北大、小兴安岭大森林之外,这应该是最大的一片森林。两片大森林之间隔着森林稀少的大西北。
有人特意让我去看的是大森林伸向河谷滩地的一角,是一小片柏树林。站在那绿草地上,他指着那片柏树说:“你猜猜看,这片柏树有几棵?”我不知其意,随意说了个数字。他笑道:“猜不出来吧,我告诉你,有56棵。”听得数字,我只是“噢”了一声,还是没反应过来。他这才得意地抛出谜底:“我给这片林子取了个名字——中华民族林,其中的每一棵柏树都代表了一个民族。”这片柏树是否真有56棵,我没有数过。觉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情怀。
第三次是专门去看这片森林的,几天之后,又去了一次。此后,至2020年6月,又去了好几次。我几乎到过每一条山谷,也曾爬上几道山梁和山坡,进到森林里面,去看那些柏树——我应该说,是去拜访。我在迎面而来的每一棵高大柏树前停住脚步,左看右看,百看不厌。
在昂赛下游河谷,一面陡坡上,我跪在那里给那些古老的柏树拍照。它们在上头,枝叶婆娑,须发垂肩,裸露地表的粗壮根须盘根错节,像是盘腿打坐的尊者。我在下面,像一个孩子跪伏在地,像是顶礼膜拜。
山前,林间山坡芳草萋萋,黄刺、忍冬等几丛灌木疏朗点缀,多为开花植物。草丛中,也袅袅婷婷地开着各种花朵,多为多年生菊科。一只蜜蜂落在一朵花上流连沉醉,几只小巧的彩蝶在花间飞舞。声声清脆鸟鸣自山林深处洒落下来,与山涧鸣泉、山下流水唱和。
大地之上能有如此美景,是人类无尽的福报。有朋友说,拍摄的态度决定着成像效果。我想,此刻,我的态度是虔诚的,心里充满无限敬畏和感恩。
据早年在柴达木地区的科学测定,祁连圆柏的生长速度为每百年一寸,千年才长一尺。而三江源这几片柏树林中根径超过1.5米的柏树并不少见,也就是说,林中很多柏树的年轮超过了4500年。从一些伐桩截面的年轮判断,这里曾生长着很多树龄超过3000年的柏树,年龄最小的,也多在千年以上。
在林间穿行时,我一次次停在一棵棵千姿百态的柏树前,触摸过它的肌肤,看过它的婆娑,听过它与清风的絮语,闻过它散发的香气。
我感觉,它们已经不是一般的植物,或树木,或森林,它们已然长成了精灵。那是一个精灵的王国。是的,我想说的是,只有这样的树木才配得上中国第一个国家公园的名头。
而且,昂赛不止有柏树林。
地质地理学家杨勇先生无数次在三江源腹地跋涉,以考察山河地理。几乎每次去三江源,我都能听到他在那里穿行的消息,心怀敬佩。也曾有缘在那里邂逅,并请教过有关冻土滑塌等科学问题。
他曾写过一篇文章,记得标题就是《昂赛,我心目中的国家公园的模样》,以一个地理学家的视角,科学诠释昂赛的精妙。期间,罗洪忠也写过一篇文章《昂赛丹霞:如何成为国家公园的点睛之笔》(均见2016年7月1日《青海日报》第九版),讲述杨勇在昂赛的发现和对昂赛的思考。
可能与杨勇先生专业背景和著者的切入视角有关,这些文字的焦点都是昂赛广为分布的白垩纪丹霞地质景观。2015年10月4日中新社的一则新闻也报道过此事,说中国横断山研究会首席科学家杨勇在澜沧江上游重要的支流扎曲河(实为澜沧江源区干流,一般会写成杂曲——笔者注)流域发现了300余平方公里的白垩纪丹霞地质景观。
他认为,这一区域应是“青藏高原最完整的白垩纪丹霞地质景观”。报道称,此景观位于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昂赛乡境内,它或由于水平巨厚红色沙砾岩经过长期风化剥离和流水侵蚀等原因,形成了平顶、身陡的方山、石墙、石缝、石柱、陡崖等千姿百态的地貌形态,是名副其实的青藏高原“红石公园”。
文字中还提到,这里不止有丹霞,还有更丰富多样的自然景致。域内植物丰茂,生物多样性保存完好,宗教历史文化底蕴深厚,民风淳朴,是一处自然与人文交相辉映的乐园,也是青藏高原发育最为完整的白垩纪丹霞地质景观,对青藏高原新构造运动、气候变化影响以及第四纪地质、气候变化条件下的山地地貌演化等研究,都MW十分重要的价值……为地貌学、冰川学、河流学、构造地质学、植物学、历史学、宗教学和人类学等学科研究的一处天然博物馆。
也列举了很多景点的名字,比如果道峡谷、格萨尔王遗址、乃邦神山坐佛、猿人山、生命之根、神龟山、吉日沟古佛塔、佛头山、雪豹沟、手掌山等。并划分出果道峡谷、扎曲峡谷两个景观带,以及熊达至萨拉玛、东卡至日朗科两个风景区。也提到了那些柏树,说它有“森林活化石”之称。
对一个景区而言,这样的描述也许已经足够了。可对昂赛来说,还远远不够。也许,对大自然所呈现的鬼斧神工来说,人类语言所有的描述都是有局限的。我们手中的笔无法精确地表达眼睛所能看到的自然之美,而再明亮的眼睛也无法捕捉到心灵所能抵达的全部层面。
昂赛在那一片山野峻岭所肆意铺排的是大自然的造化之妙,后又经过亿万年提炼打磨,以漫长岁月精心雕琢,将日月之光华、风霜雨露之色泽浸润其内,生命气息不断充盈饱满。它有血脉,有气息,有体温,有吐纳循环,有演化成长,甚至有生息繁衍。它因之成了一个生命整体,是活的。
相对于生命,语言是死的。
昂赛带给我的不只是美的震撼,还有感动。每次面对那一派美景时,我都会满怀感恩。造化之恩大于天。
即便这样,对那些柏树也不能一笔带过。
那疏密有致的柏树,那高低起伏的柏树,那千奇百怪的柏树,那婀娜婆娑的柏树啊,你无疑是江源生灵的护卫和旗帜。
那超凡脱俗的柏树,那妩媚妖烧的柏树,那道风仙骨的柏树,那风姿卓越的柏树啊,你无疑是昂赛山野的精神和魂魄。
昂然立于山冈之上
仰而可触高天流云
俯则可瞰江河长峡
伴万古明月
沐天籁清风
这是一种植物吗
渺远,淡泊,宁静
它分明已长成了一种图腾
一种境界
自昂赛、通天河谷、阿尼玛卿森林带再往上,整个三江源区再也看不到乔木林的分布,即使生命力顽强又耐寒的云杉、圆柏等暗针叶林也无法突破这个极限,再往前一步。这应该是生物界无法逾越的限定,是自然法则的定律。
再往高处,便是广袤的高寒草甸地带,那是垫状草本植物的疆域。
坚韧如钢刷的草本类像一层厚厚的草垫密实地覆盖着大地表层,从上面走过时,无边的柔韧会变成一种弹性和张力,在你脚下起伏。
整体上,自西南向西北随自然条件的水平垂直及坡向变化,森林一草甸一草原一荒漠,依次出现。从植被类型上又依次呈现:森林及高山灌丛一高寒草甸一高寒草原一高寒荒漠一高山流石坡稀疏植被及零散分布的高山垫状植被。从森林上限的高山地带至永久雪线之间的广阔高原面上,呈水平方向的这种地域分野,正是其独具魅力的生物多样性特征形成的原因。
其中,分布最广、最富色彩变幻也最具自然魅力的是高寒草甸和高寒草原。它们总是从你眼前开始苍茫浩荡,直到视野尽头还在肆意纵横。随后,如果你到了视野尽头,它依然在眼前浩荡,渺无边际,仿佛再远的尽头之外还有更远的尽头。
心想,如果躺在那里,让四肢尽可能舒展,而后用自己的指尖去轻轻触碰一片草叶,它就会碰到另一片草叶,另一片草叶又会碰到第三片草叶……如果那青草一直长到了天边。最终,它会把我轻轻的那次触碰一直传递下去,直到天边最后的一片草叶,而最后的那一片草叶说不定就会碰到天上的云彩。
当夜晚来临,星星在天空点亮的时候,一颗星星说不定恰好就在最后一片草叶上轻轻摇晃,像露珠。如是,那星光是否也能顺着一片又一片草叶传递回来,碰到我的指尖,尔后,进入我的心灵。如是,那一定是爱的样子,它从你的心里启程,最终抵达远方,尔后,原路返回。因为,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送出之后仍能原封不动送回来的礼物一1尔收到的这份礼物,甚至比你之前送出去的还要珍贵。
这片辽阔的区域无疑是三江源的主体,我把它泛称为草原地带,草本类植物的领地,青草和草本开花植物为主体景观的成千上万座高寒花园就广布其间……
与高大的乔木和旺盛的灌木丛相比,一株青草的生长显得很不起眼。就个体而言,它们娇小柔弱,几可忽略不计,一只蚂蚁几下就能将其咬断,并将其抬回家里,当建筑材料。但就群体而言,它们却是植物王国里的主体,像人类社会的亿万民众,主宰大地沉浮。
从整个地球生物圈的情形看,无论是动物还是植物,越是体型微小者,也越能显示其群体的强大。恐龙可能是地球史上最庞大的动物,而今安在?高大的蕨类植物是侏罗纪时代陆生植物骄傲的代表,而今安在?
人类比恐龙小,其众却日盛。鼠类比人类小,其众亦日盛。蟆蚁昆虫比鼠类小,其众更盛。巴里?E.奇然尔曼和戴维?J.奇然尔曼两个人猜测,如果把地球上的昆虫加在一起分给全人类,每人至少会分到两亿只虫子。他们认为,昆虫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动物,是地球上真正的主宰阶级。
两位奇然尔曼还引述霍兰德博士在一本关于飞蛾的书中的描述说,也许他是对的——如果地球上最后只有一种生命幸存,那一定是昆虫:
当月亮被遮蔽起来,太阳只在中午才发出一点橘黄的光,海洋都结了冰,并从赤道一直冻到极点……当所有的城市不复存在并化为尘埃,星球上所有的生命大量死亡;然而在巴拿马积雪旁的岩石上的一块苔麻上,会有一只小甲虫在已耗尽能量的太阳的光辉里伸展着它的触须,显示着我们地球上动物的存在——一只忧郁的“虫子”。
草本类亦如昆虫,草木虽一家,草本却比树木多多了。
在三江源或整个青藏高原,草本类植物也是植物大家庭中的绝对统治者。无论从数量上还是从生命力的顽强程度看,草本植物都占有绝对优势。草本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即使在岩石缝儿里,它们也能扎下根来。
三江源草本类植物以高山小蒿草、紫花针茅、青藏臺草、披碱草、固沙草、垫状驼绒藜等为主。研究表明,其草原植被以青藏高原成分占支配地位,有着年轻和独立发展的历史,多为高原隆升过程中逐渐适应寒冷干旱的生态条件发展起来的。西北部亦有温带和高山成分,如羊茅草、珠芽蓼等分布较广,常为高山灌丛和草甸的重要组成。
就整个青藏高原的植物区系而言,除南缘可归为古热带植物区系外,包括三江源在内的绝大部分地区都属于泛北极高寒植物区系——这一点呈现出与其动物区系相一致的特点,可以说是一个只属于青藏高原的独特亚区。
一年一度的牧草返青是从河谷低洼处开始的,越靠近山顶的地方,返青的日子越晩。满河谷都绿透了之后,两面山坡才会有淡淡的绿。等山坡都绿了,才有绿色往山顶方向升腾晕染。
此时,河谷草原又开始黄了。很多海拔更高的山顶的牧草还没来得及绿又急急地黄了。靠近山顶地带稀疏的草本植物,返青时落在最后,枯黄时却抢在前面去了,像是不如此,它就会错过时序和季节。
如果你就此认为,草本类植物都是植株单调的青草,只有草根、草叶、草茎,那是大错特错了。即便是牧草所能生长的极寒之地,我们也能看到近代开花植物的草本类极致的娇艳与绚烂。
因为高寒,只要草甸足够丰茂,绝大多数草本开花植物从不敢与草叶争奇斗艳,而是甘愿寄身于草丛,在一派草叶的茂盛中悄然开放,即使草叶淹没了花朵,它们也泰然处之,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再茂密的青草也无法遮挡住一株真正的花朵。所有的青草或牧草,或草从,或草甸,几乎都是一种颜色,而花朵是五颜六色的,每一种开花植物都有属于自己的色彩。
如果没有这些开花植物,对那些高寒山地来说,即使有季节的变化,也是一早一晚的事——也许根本没有明显的变化。因为有了这些花儿,高寒山地才有了季节时序的痕迹。任何一个季节都不会在高寒山地留下
明显区别于其他季节的印记,高寒山地深刻的印记都缘于漫长的岁月。
开花的草本植物是个例外。比之非开花草本类,开花植物更能引人注目。
走近了俯下身看,好像到处都是青草,偶尔也有几朵花,像是点缀,并不抢眼,可是当你站在远处眺望过去,任何一片草原的花季都是无法掩盖的。除了严严实实的一派草绿色,所有的花朵都在视野中绚烂夺目。以山梁、河谷为边缘,几乎每一片草甸、草原都是一座独立的花园。
这些花园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约翰?缪尔。美国曾有人如是评价:“他是我们国家可以位列先贤祠的伟人之一,这些伟人包括亚伯拉罕?林肯、马丁?路德?金、托马斯?杰裴逊,等等,正是这些人塑造和改变了我们。”“约翰?缪尔把我们美国人从彻底的物质主义中拯救出来。”
美国成为世界上最早建立国家公园的国家,与约翰?缪尔的不懈努力有着直接关系。黄石国家公园建于1872年,是世界上第一个国家公园。从那以后,美国设立了一大批国家公园,现在,已经成为国家实力的一个象征。有人将国家公园看作是美国的灵魂,而富兰克林则说,国家公园是美国的精髓。
出生于苏格兰的约翰·缪尔是美国最著名和最具影响力的自然生态保育倡导者,被尊称为“国家公园之父”“生态保育先知”和“宇宙公民”。纵观人类历史,将一个人对大自然的热爱变成一种国家情怀和民族乃至人类整体意识,进而影响到整个人类文明的进程,除却约翰?缪尔,再无出其右者。
他一生都在“追寻大自然的美”,在46年里,多次单枪匹马,深入人迹罕至的荒野山区与原始森林,义务地探查与保护国家生态资源。为启发民众环保意识不遗余力,四处游说,还撰写了大量优美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在全世界广为流传。
全世界无数的读者为约翰?缪尔的文字倾倒,其中包括当时的美国总统罗斯福。1903年春天,罗斯福邀请约翰?缪尔陪他去约塞米蒂进行一次为期4天的野营旅行。途中,缪尔向罗斯福提出诚恳忠告:“只有通过联邦政府的力量,大自然才能得以保存。”甚至还没进公园,罗斯福就已经被打动了。罗斯福后来回忆道:“约翰?缪尔的谈话比他写的还要好,他总是能对与他有过接触的人产生巨大影响。”
约翰?缪尔曾写下过这样的文字:“保护好我们的原始山林和公园,使其永葆自然的优美、壮观,使其免遭世俗为牟利而染指践踏,吸引人们来到这里吸纳领受上帝的恩赐,让大自然美妙与和谐的生态融入人们心中。”在谈到绝美胜景时,他还曾写道:“没有任何人工的殿堂可与之媲美,只要有面包,我就可以永远留在这里。”
如果把上面这句话中的“上帝“换成“大自然”,把它放在三江源难道会有什么不妥吗?——实际上,约翰?缪尔心里的“上帝“一直都是“大自然”,而大自然本身并没有国界。
举世公认,他的《我们的国家公园》是一部至高无上的指南。我在为三江源写这本书时,约翰?缪尔的这部书一直就放在手边,写作间隙,我一直在不停地翻阅,以启迪我的思绪——我想,它也可以启迪三江源——“我们的国家公园”。
而三江源无疑会启迪中国,启迪未来的中国文明乃至未来的人类文明。
在《我们的国家公园》和《夏日走过山间》中,约翰?缪尔写到过数以千计的野生植物和动物——这当然不是统计学意义上的数字,我感觉,在约翰?缪尔看来,它们无疑都是上帝的孩子,或者就是上帝千姿百态的另一个样子。后来的事实证明,约翰?缪尔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大自然,并用文字记录了自己的心路历程,这些文字不仅感动过一个国家,也深远地影响了整个世界。
这些文字是他献给地球万物的珍贵礼物。他去世两年之后的1916年,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委员会成立。约翰·缪尔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一百多年了,在《我们的国家公园》中写到他要抛开一切日常琐事,回到大自然中去感悟生命的真谛时,这样写道:“再见,骄傲的世界,我要回家了。”这句话像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遗训,他说的回家就是回到大自然中去。他并未真的离开过,而只是回家。
他也写到过那些高寒草地上的花园——
这些冰川草甸花园地势平坦,长1至2英里,肥沃而透水性好的大地被一层柔软、光滑的精美草皮所完全覆盖,草皮上面绣满了花朵,没有哪怕是一丝的杂乱和鄙俗。在一些地方,草皮上夺目的花朵过于拥挤,以致难以见到草叶,在其他地方,草叶也只是间或闪现出来:在那一大群追芳逐艳的快乐昆虫心中,似乎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都有一只属于自己的飞翔的精灵,而正是这些小精灵们使花园充满了盎然生机。
约塞米蒂公园中数以千计最为有趣的花园都是“养在深闺无人识”,因为它们面积太小,有分布在峡谷峭壁的凸台和凹穴中,只要哪里有一片土壤,无论多么狭窄、多么薄浅,它们就在哪里落脚。鸟、风和倾泻而下的雨水将各种顽强的花种植在那花园里,只要有足够的水分,它们就在那里争奇斗艳。许多花园被涓涓的细流所滋润,而这些细流似乎都消失在了悬崖峭壁之间,悄无声息,简直不能被称作是瀑布;水过无痕,多少个世纪以来,它们一直努力寻求一条通往它们所隶属的河流的道路,但从未冲刷出一条像样的沟渠,因为在它们抵达崖底之前,不是蒸发殆尽就是把水分奉献给了途中的植物。悬崖峭壁上美丽的花园植物之所以欣欣向荣,无不得益于这些默默无闻的涓涓细流……
走上山梁,你会发现许多高一些的花园坡度很陡……你随处可以遇到一些小片的沼泽,它们极其湿润的表面光滑无比,上面点缀着梅花草与毛茂属植物,另一些沼泽布满了簇生着苔聲的小丘,看上去很像北冰洋的苔原,其上的苔聲与地衣和矮生灌木枝叶交互丛生在一起……在最高的群山峰顶,人们普遍认为那里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然而那里拥有一片片花团锦簇的艳丽的花园。它们那温暖的色调使人们联想起极地火山从冰雪世界中喷射出来的火星和火柱……
读这样的文字时,我感觉约翰?缪尔写的好像不是北美的约塞米蒂国家公园,而是中国青藏高原的三江源国家公园。这样的花园在三江源高寒地带随处可见,尤其是长江、澜沧江源区海拔4000米至5000多米的高寒草地。即便是岩石层叠嵯峨的高山之巅,只要有一小片土壤,就会形成一座百花盛开的花园。
一次在长江源区的一条狭窄险峻的峡谷里,我见过一个微型花园,那可能是我所见过的最小的花园——它也许比我老家庭院的小花园还小。
它就在崖壁上的一个山洞里,因为有阳光从另一侧洒落下来,照进了山洞,里面就长满了花草。靠近洞口的地方,立着一块花白色岩石,像一只昂首向天的青蛙,阳光在它身上涂上了一层光泽。一股涓涓细流从那青蛙身下流出,从那崖壁上飞泻而下。我叫它“空中金蟾花园”。
我原本想从悬崖一侧设法爬上去,进到那空中花园里一探究竟的,可一想到这样有可能会弄脏那座花园,也可能会惊扰到那只“金蟾”,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站在崖壁下的小河边,一直望着那花园里的景色,不忍离去。而那只金蟾也一直静静地看着我,像是很惬意安详的样子。
当然,青藏高原或者三江源远比约塞米蒂甚至比整个内华达山麓还要壮阔得多,除了无数狭小的、微型的花园,三江源还有辽阔的、巨型的花园。这些地球第三极上的花园布满山河,在一条条开阔的山谷,在纵横交错的山坡,在平坦的高原面上,绵延浩荡,开满了鲜花。
如果你细加分别和清点,甚至从很远的地方,你也能分辨或看清一片草原上开着多少种花朵。即使像点地梅、羊羔花那么细碎的花儿,在其盛开的季节,别说是青草,连别的开花植物也会自觉为它们的绽放躲在一旁,悄悄投去欣赏的目光。及至百花盛开时,从远处,我们只能从颜色来区分它们的品类了。
最初开放的是点地梅和红景天类的花朵,大片罂粟科的花朵紧随其后,最后是品类繁多的菊科植物和马先蒿繁盛的季节——红景天的花骨朵是紧接着冰雪的融化凝结出宝石样夺目的光彩的,远远看去,像一颗颗散落的红玛瑙。当然,开在后面的花儿也不会等到前面的花儿都谢了才开,而是在它们依然娇艳的时候就已经陆续绽放了。虽也分先后,却是交替盛开的。
一个熟悉草原四季景色和物候变化的人,从远处的地方单看花色,也能说出一片草原上主要几种花朵的名字。假如开在远处的花朵是绿绒蒿,因其花形壮观,花瓣肥硕鲜艳,即使很远——说不定一公里之外也能认出它来。因为,它不会连成一片密密地开放,即便是开满了一条河谷、一面山坡,渲染出一种大景致来,也是疏疏朗朗的,呈点状分布。而且,开黄花的和开红花的主要两种绿绒蒿,一般也会分别开在不同的区域,红花绿绒蒿钟情于河谷草地,而黄花绿绒蒿则喜欢向阳的山坡,会从半山腰一直开到山顶上。
只有在草原植被严重退化时,比如黑土滩和沙砾地上,一些更喜欢独立空间的花朵才会开出另一番景象来。比如可配伍入中藏药的独一味,因为草原退化而没有牧草生长的空地上,即便海拔超过4500的高寒地带,也会将它宽阔肥厚的叶片长得像一片莲叶那么大。其植株高不过叶片,叶形亦如莲蓬,一片一片宽大的叶子边缘相互叠压交错,共同托举着一朵硕大的花。
而在牧草茂密处,尽管也能见到它的身影,但因为没有用武之地,叶片伸展不开,只能委曲求全,甘愿寄人篱下,长成一株青草的样子。
青藏龙胆类也像独一味一样,在牧草稀疏或依然退化的草地上无拘无束地盛开着。在没有其他植物生长的地方,它们甚至像炫耀自己的荣光一样,喜欢几十株、上百株密匝匝地挤在一起生长,开出一大片花朵来。你要不细看,还以为那就是一株龙胆草,大有独自长成一座花园的架势……
但是,如果草原生态退化继续,沦为一片不毛之地,独一味和龙胆类也无法继续立足了。它们只能迁徙别处。
高寒荒漠无疑是昔H草原退化沉沦的结果。
我原以为,有高崛的青藏高原抵挡,西亚大沙漠或中国西北部大沙漠是永远无法侵入青藏高原腹地的。后来却发现,每一片草原之下原本就有一片沙漠。
曾经的每一片草叶下都埋着一粒沙子。后来的每一粒沙子都是一片枯死的草叶。
目光从一株青草的叶尖儿上缓缓滑下,滑过分藥的植株和纤细的根茎,就到地面了,就看到了泥土。我想象着要是草原上没有了牧草,又会怎么样呢?于是,大片的牧草就从眼前枯萎飘零,一直退出了地平线。地表渐渐裸露,有风从远处吹来,一层细细的泥土随风飘散,飘远,吱吱有声,如丝如缕。后来,风越刮越大,风梢如利刃,一层层削刮着地表之上的泥土,席卷而去。没过多久,草原上的泥土已经消失殆尽,不知去向。但是,风还在呼啸,随之而起的是一层一层的沙尘。曾经绿草如茵的地方已经沙踪遍野。而大风却还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样子,远处的山梁上已经堆满了流沙,紧随草原远去的背影,沙漠已经越过了地平线,向曾经的草原汹涌而来。
高寒流石坡则无疑是冰雪的杰作。
在最后一次冰川期结束后的漫长岁月里,这些山坡之上,自山顶至山坡,都曾有厚厚的冰雪,多冰川。后来,冰雪开始融化,雪线渐渐退向山顶,山谷冰川也开始消融。
山坡开始裸露,先是半山腰的一角,后来是整个山坡,最后是山顶。裸露的山坡上没有牧草生长——即使偶尔有几株或一小片青草,那也是很久以后才出现的变化。经雨水冲刷,石头从山顶方向滚落山坡,一些
滚圆的巨石,会滚落山脚。我们在很多湖盆、河谷草滩看到的那些光滑的巨石,都是这样来的。它们往往散落一地,星罗棋布。
经阳光照晒和雪水的滋润,只有一种植物会在流石层中慢慢苏醒过来,让自己新长出的枝条穿过层层岩石,伸向天空,展开鲜嫩的叶子。这是极少躲过冰川期酷寒幸存下来的一些灌木。可能用了很长时间,其根须才慢慢复活。又过了很长时间,它可能才会抽枝展叶。
我个人认为,在离流石坡不远的地方,在高寒草甸与高寒草原之间还有一个独特的生态类型不可小觑,那就是沼泽草地。大多湖盆地带和河谷滩地是其分布地,为藏野驴和众多鸟类理想的栖息地。
因坑洼处水体充盈,草地呈片块状与水域串缀连绵,夏天的沼泽地,一片水洼一片绿草,每片水洼里都有数不清的水生生物,每一片草地上也有数不清的飞蛾萤虫。无数水洼映照蓝天白云,绿草倒映其间,一派浩渺壮阔。俯下身,从一小片水洼望出去,你会看到整个天空和大地。
草皮之下多泥炭,泥沼如陷阱广布,大多生灵不敢随意冒进,唯藏野驴可长驱直入。我在别处已经写到过,再危险的沼泽地带对藏野驴来说,亦如平地。冬季封冻时,水面结出冰来,草地金黄,星星点点的晶莹洁白镶嵌于无边的金草地,铺排开来,像一块镶满金银珠宝和琥珀珍珠的宝毯。
这是高寒地带最引人入胜的大景致,独一无二。
即使一片不大的沼泽边上,都会有一条小河,甚至会有一片湖水。哪怕只是一条小溪,只要一直流淌,都会流进一条比它大的河,最终都会流入长江、黄河、澜沧江中的一条。
君曲老牧人达才旺家不远处,山冈之上有湖,约十公顷——也许会更大一些,山坡一侧有沼泽,沼泽边缘有小河。小河从沼泽深处开始汩汩涌流,及至出了沼泽,已有奔流之势。小河入君曲,君曲入通天河,
成为长江源区干流。
三江源有无数大大小小的沼泽地,滋养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源流。沼泽草地与众多湖泊、江河水域共同组成了欧亚大陆腹地最重要的三江源湿地,对于物候、水源涵养、草原植被以及周边生态环境,乃至大气环境的影响举足轻重。
如果沼泽从未出现退化,区域内大片的草地一定会牧草丰茂,长势也好于周边区域。而一旦出现退化,它会呈萎缩状从外围开始干涸。沼泽一旦干涸,突兀其间的草甸也会随之干枯,最先枯萎的是草叶和草茎,继而是草根,最后是整个沼泽地。
我曾爬在草地上,仔细观察过已经退化的沼泽地。沙地上突兀着黑黑的小土丘,有的小土丘下面已经被风沙掏空了,形成一个洞穴。从洞口这头望过去,那小洞竟是相通的,能望见对面的山梁。而小土丘依然稳稳地立在那里,并未倾覆塌陷,感到惊讶。再看,原来是草根在支撑着土丘。一根根密密麻麻的草根缠绕在一起,结实地捆绑着土丘,包裹着仅有的泥土。夏日,稍有雨水,那似乎早已干透的土丘顶上却能长出一伞草。
高原生态的脆弱与大自然的坚韧都凝聚在那小土丘上。
如果干旱持续,退化就持续,过不了多久,等那些草根都风化了之后,那个小土丘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当一片沼泽地彻底干涸之后,那些丘状的草甸也会很快干枯。最后,只剩下连绵不绝的沙土丘。没有植被,没有生气,一片草原灰飞烟灭,远远看过去,就像是无数的坟堆。沼泽草原却不知去向。
其实,干涸的不是沼泽,也不是草原,而是一滴一滴的水。等每一滴水都干涸了之后,沼泽草原便也不复存在。
一滴雨从天空飘落,一颗露珠从草叶上滑下,一滴水从草根里渗出。无数的水滴从冰川,从雪山,从草原无数的草根里不断汇聚。
我越来越觉得,所谓“源头第一滴水“这样的描述,看上去充满诗意,实则非常荒诞——也许这样的一滴水是无法存在的。令人尴尬的是,我也曾是这样的描述者。
那是无数滴水的汇聚,它们同时汹涌。千万滴水珠汇聚成一条小河,亿万滴水珠汇聚成一条大河。不仅沼泽,不仅江河,大海也是一滴一滴水珠的汇聚。一滴水中见大海,大海又未尝不是一滴水,像眼泪。
水源自高处,人来自低河,而地衣和苔葬则缘于大海。
从长远看,大海是所有地球生物的故乡。人类生命也源于大海,眼泪里就有大海的记忆。有人说,眼泪是人心里的海一许真是大海留下的神秘标记。
地衣和苔薛也是。它们连接着生命史从海洋到陆地的关键一环,被誉为地球陆地生命的拓荒者。
随着海拔的继续抬升,到最后的冰川和雪线以上地带,即使草本类植物也很难存活。也许,偶尔我们还能看到几片孤零零的草叶,像前世的遗存,大片的草地已经退到身后很远的地方了。
也许在昔日冰川已经大面积退却后留下的流石坡上,我们还能看到几株景天类植物。或许还能看到一簇簇、一蓬蓬茂盛的大花红景天。我觉得那应该是开花植物所能存活的极限了,但它依然非常茂盛,深红色的花朵会开得无比娇艳。
极度缺氧是大多生物无法存活的一个严酷现实,红景天是个特例。所以,后来人类从它身上提取抗缺氧成分,制成胶囊或口服液,以帮助人类在极度缺氧的环境下生存。
至此,绝大多数草本类植物已经全线退却。
再往高处,几乎一片草叶都看不到了。
不过,草本植物的退却并不意味着没有植物或别的生命的存在。生命在极端严酷环境下的延续,远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要悲壮。
一片死寂的绝境里,一种看上去更柔弱的生物开始登场,那便是苔葬类。它会将自己极其柔软的根须悄悄伸入冰层的缝隙,或用冰层寒冷的掩护躲过一劫,存活下来。
苔薛已属高等植物,无花,无果,亦无种子,它以抱子繁殖后代。其品类也极其繁盛,全世界已知的苔蘇类植物超过23000种,中国也有近3000种。科学家预计,青藏高原的苔蘇植物在1000种左右——这差不多是青藏高原所有植物种类的总和,还有多种稀有种,比如藻苔蘇和绵毛真薛等——也许还有许多新种有待发现……迄今为止,我们对这一古老生命形式的了解依然十分有限。
从南北极冰川新的发现看,如果冰川消退,苔薛类总会成为捷足先登者,并很快会占领大片的领地。进入大陆腹地以后,它甚至会独霸大片旷野,将之开辟为它独有的家园——苔原。当然,它也乐于接受虫类与各种微生物去那里永久居留。
在一些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苔蘇类还可以生长得非常茂密和旺盛,一株紧挨着一株交错丛生,几乎不留下任何空隙。如果不细看,还以为它们是粘连在一起的,摸上去,像新生鹿角上的茸毛。
苔薛类几乎无处不在,而在开辟生命通道的这条路上,地衣类生物甚至会比苔薛类走得更远,其族群也与苔蘇类一样庞大。
也许是因为分工不同,在前行的路上,地衣类生物会独辟蹊径,专门挑选最难走的一条路,去攻克苔葬类无能为力的特殊疆域,比如坚硬的岩石。
在整个生物界,你可以把苔葬类和地衣类视为两个协作并行的伙伴,一个开路,一个拓荒。有苔蘇的地方,不远处定有地衣,有地衣的地方,其身旁也必有苔葬。
也许是因为,它由真菌和藻类两种生命体组合而成的缘故,像阴阳合体。其中的菌类必须依靠藻类才能存活,如若分离,藻类依然保持旺盛的繁殖力,而菌类则无法自行存活。而一旦合体,凡是其他生物无法生存的地方,地衣都能生长繁殖,形成强大群落,并用五彩缤纷的外表宣告自己的存在。峭壁、岩石、树皮、荒漠沙地,乃至南北极、青藏高原冰雪地带和冻土地带——其他生命不能立足的地方,都有它们极致的存在。
像苔蘇类一样的是,地衣也喜湿润,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害怕干旱。恰恰相反,如干旱难耐,它会暂时停止生长,进入休眠,像是睡了一觉。稍遇雨水,便会迅速醒来,继续生长繁衍。
虽然冰雪永远不会与能腐蚀一切的地衣酸妥协,任其弥漫,但是只要冰雪稍有消退,让地表有所裸露,冰蚀地带的岩石也会随之获得解放,得见天日。
地衣类生物等待的时刻终于来临。冰层中间若有一块巨石探出头来,地衣像是在汪洋中终于看到了一个可以求生的孤岛,即刻实施登陆,绝不错失良机。
哪怕是一块很小的石头,在它们看来也是一片可实施登陆计划的大陆,最初,它们就是这样从海洋登上陆地的。一切都在悄然进行。很快,每一块露出地面的岩石上都布满了它们变幻莫测的风采。鲜红的、深红的、紫红的、黑色的、褐色的、碧绿的、暗绿的地衣们,像一块块碎花布覆盖了岩石表层,铺展并渲染生命斑斓的色彩。大地的衣裳,地衣之名是大有来头的。
我曾说,那是开在石头上的花朵。
有几块长满地衣的石头就能组成一个花园,有成千上万块布满各色地衣的石头在一起,就能使一条河谷、一片草原变成一座巨大的花园。
有二十多年了吧,我一直在留意拍摄青藏高原岩石上的地衣,第一次的拍摄点在阿尼玛卿雪山脚下的阳柯河源头,再往上就是终年不化的积雪。我是从远处看到那满河谷滚圆的巨石的,它们散落在冰川消融后露出的河床,像是天上落下的星尘。
这时,我看到了那些“花朵”,那些开在石头上的鲜红色花朵。走近了,才发现是地衣,几乎每一块石头上都全是它们极尽绚烂的光彩。
粗看,每一块石头上的地衣几乎没什么区别,都是一片片附着在石头表层,像是随意涂抹的一层厚厚的颜料,不均匀,不光滑,也不细致,表面过于粗糙斑驳,轮廓也不明朗。待细看,却发现,每一块石头上的地衣形态样貌以及花色层次都是大不一样的,甚至在一块石头上它们也会尽可能地呈现丰富与饱满,无论是色彩还是图案样式,都会明暗有度,层次分明,色调也别具韵味,透着自然天成的朴拙与灵气。
从那以后,无论走到哪里,只要看到长在石头上的地衣,我都会留心拍摄。我曾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过连片生长的地衣,比如峭壁和悬崖上。在这样的地方,它们总刼你眼前一亮,欣喜万分。
一次,在黄河源区的卓陵湖边,我走过一片沙化的草地,从一片湖水走向另一片湖水。离那不远处有一群水鸟——可能有几千只吧,它们聚在湖滨滩地大声鸣叫着,像是多声部大合唱。从远处看,湖岸像是平缓的,走到岸边才发现那是一面悬崖,黝黑的礁石层层叠叠。当我站在那崖顶时,惊起一片水鸟,原来那岸边峭壁上还藏着一群鸟儿,能认出的鸟儿有援鹳、棕头鸥、斑头雁……
随着“扑棱棱”一片呼啸,一群鸟儿从脚下飞出,飞远,而后在水天相接处飞翔着,翻腾着,我半晌才回过神来看脚下的悬崖。脚下的崖壁上竟然长满了地衣,因为有湖水的浸润滋养,礁石披上了一层黑黝黝的外壳,而原本鲜艳的地衣因为有那底色的衬托显得更加绚烂了。
不过,这还不是最绚烂的。最绚烂的地衣不在湖水边,也不在草原深处,而在冰川附近的河谷。越是靠近高寒冰川雪山地带河谷的地衣也越为绚丽。冰川消退后露出的河谷多巨石,冰蚀磨砺让坚硬的石头表面圆润光滑,雨水冲刷掉上面的沙粒泥土之后,每一块石头都显得光彩夺目,而河谷湿气又让地衣得到最好的发育生长,经高原灿烂阳光的照晒,便有了满河床的五彩缤纷与斑斓。
可能与生长环境有关,这样的冰川河谷地带,鲜艳的红色地衣总是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一眼看过去,整个河谷都被地衣染红了。而那红色并不是平的,它以每一块石头的大小高低镶嵌在一起,错落着,起伏着,汹涌着,奔腾着,像是一条翻腾着五彩浪花的河流。
相反,在朝阳干燥的山岩上,地衣的生存就显得单调多了。因为水分稀缺的缘故,很难让自己的外表拥有非常艳丽的肤色,但这并未使它们望而却步,它们占领每一块岩石的步伐不会因此有丝毫的迟疑。它们会长成银灰色、灰白色、灰褐色,或黑色,或白色,岩石表面的一些坑洼处还会长成赭色和灰绿色。在极其干旱的季节,其表皮甚至会出现萎缩干裂,像是长久没有雨水的滋润已经枯萎了的花朵。
但它们不会真的枯萎和死去,一旦存在,它们的世界,似乎没有死亡。它们只是期待着雨滴,而雨滴终究会落下来的。
地衣类无疑是地球陆地生物最初的开路先锋,如果最终地球上只剩下一种生物,地衣很可能也是地球生物最后的留守者。
如果给它足够漫长的时间——假如我们也能活得足够久远,那么,我们就会看到地衣类生物会不断用其分泌的地衣酸把每一块坚硬无比的顽石都变成一堆松软的泥土。尔后,它们消隐,让别的生物、别的生命继续开疆拓土的使命,并开始新的演化,继续书写生命的历史。
当然,我们都活不过一块石头,更别说地衣了。别说是人类,昆虫也活不过地衣的。如果套用霍兰德博士的话,我会说,太阳最后的余晖里依然鲜亮的,一定是一片一片的地衣。它们已经遍布地球表面所有的岩石,又一次生命繁衍的久远跋涉已经开始。当然,最终太阳也会熄灭,人类也不复存在,但即使在无边的黑暗中,地衣类依然不会放弃它们开拓生命历史的天命。
那么,生命万物还会迎来再次繁盛的光辉未来吗?也许会的,也许不会了。但对地球而言,地衣类存在的意义不会就此消失。地球生命的未来篇章,也许会在无边的黑暗中呈现另一番景象。
而一个不那么久远的未来是完全可以期待的。
再过几万年之后,青藏高原或许又会抬升到一个全新的高度,部分杉类和圆柏类森林或许依然坚守在最后的极地,不知道,它是否依然那般高大。假如有一天,高大的云杉和圆柏们变得和西藏沙棘、匍匐枸子和水柏枝一般矮小,三江源还会美丽如初吗?
因为环境的无比严酷,生命万物才显得格外美丽。
因为千万年与世隔绝的封闭,这些生灵才得以尽享共存共生的和谐。即便是人类,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他们也和这里的一草一木以及爬虫蟆蚁们,平等地享受着充足的阳光和稀薄的空气。这里的一切,几乎一直遵循和延续着大自然原有的伦理秩序。
高寒产生了大量冰雪,冰雪融化创造了草原、森林和灌丛。
有了水草条件,也就有了各种野生动物的生存和繁衍,有了逐水草而居的牧人和他们牧放的畜群。一个生命的链条就这样延伸开来,一个生命之网就这样编织成形。每一个物种既有自由的生存空间,又都受制于其他物种。
三江源延续的是天地造化的秩序,呈现着大自然原有的生命序列。斯为天道乎?
中国大地上纵横流淌,千万年浇灌出文明长河的三大江河之所以都从这里起步,不仅仅是一种地理的安排,从民族人文心理上讲,也暗合了民族精神以及人类文明的向度,并以它全部的内涵诠释着其中的奥妙。
现在,这里不仅分布着2000余种高等植物,而且还栖息着数百种动物和鸟类,其中半数以上为高原特有种和稀有种。《格萨尔史诗》中所述及的18大动植物王国都在此地,而那每一个王国,原本就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公园。
三江源的动植物宝库还不止有这些。作为中国第一个国家公园,它名副其实。
那么,它会成为生命最后的乐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