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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荒野寻蝶记
书名:
荒野牧草地 作者:温思罗普·帕卡德 字数:77160
AButterflyChase
我的鼻子距离那只白峡蝶的鼻子还不到15厘米,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就像它的眼睛自然凸起,看看吧,它拥有蝴蝶以前从不曾有过的东西——它的
喙吻尖上,有一条小小的红舌,在树皮最为粗糙之处紧张不安地舔食。
一只体形硕大的紫色蝴蝶在前面飞翔,引着我越过山丘的陡坡,那是一种白峡蝶(whiteadmiral),然而这种蝴蝶只在靠近翅尖的地方有四个微小的白色斑点,所以这样称呼它也够古怪的了。在它这个种类中,某些成员的确有资格获得这一名号,因为宽大的白色条纹横跨在它们所有的四片翅膀上,但是这一种——红斑峡蝶,无疑是一个另类。
尽管这是一种美丽的生物,在任何情况下都值得去追踪,去记录它在飘逸的飞行中展现的悠闲和稳健,赞美它天鹅绒一般的红褐色一那种红色在后面那对翅膀的圆形细褶皱上变浅,呈现出闪着光泽的蓝色之美,可是我认为,这只蝴蝶值得追踪还另有原因,那就是它脑子里似乎总是惦念着什么,因为它的飞行并不那么直接。一只遥感某种事情的鸟儿,往往会以直线飞过去,但一只蝴蝶必须向前翩翩舞蹈,即便是去参加家族的葬礼,它也必须以这样的方式飞翔。然而随着这一?,我追踪那只蓝色和红褐色的白蝶蝶,在它那翩翩的舞蹈中具有某种东西,那种东西告诉我它有了麻烦,让我好奇,因此我就跟随它一路前行,越过山丘的陡坡。
这座山丘本身并不值得去注意。在这里,冰川在数千年前就刨掉了新英格兰东部那些更为崎岖不平的表面,将它们的碎片扔到一块由沙子和沙砾构成的巨大的终磧①(terminalmoraine)上,这块终磧的北部斜坡如此陡峭,以至于你可以从它的边缘把一块石头扔下去,扔到下面二三十米的水平面上,落到生长在那里的一棵松树顶端。我熟悉新英格兰地区的很多终磧,但我一下子还想不起其他哪块终磧的斜坡会如此高、如此陡峭。在它的顶端往后几十米,有轨电车不间断地发出叮当声驶过,那司机以疯狂的速度行驶,车子呜呜地撕裂空气而穿行。
尽管如此,小村落的祖先们沿着坡顶安宁地长眠着。我喜欢感受他们既没有注意也没有留心的那条公路上传来的喧嚣,感受他们不时竖起一只满足的耳朵,聆听载满干草的大车驶过的隆隆声,或者聆听农夫的马漫步轻跑,除了那种匆忙而混乱的现代重击声经过他们,直到被感觉到。他们宁可把面庞转向夏天的风在百年松林中发出的飒飒声——那些松树遮蔽着陡坡;他们宁可继续睡眠,从那铺展的枝条上降临下来的祝福中感到幸福。这些奇妙的松树,如此遮蔽整个斜坡,以至于一个世纪才最多有一缕阳光的斑纹触
于冰JI味端的冰磧O
及树下的地面。
在这里,獐耳细辛(hepatica)找到了凉爽、干燥的隐居之所,它热爱这样的地方,当冬天的冰还依偎在它旁边的松树根须间,它就会抬起那蓝色的眼睛来注视你。在这里,当7月的太阳从大树中蒸徳出松香,蔓虎刺(partridgeberry)铺就的地毯就用小圆叶浓郁的绿色催生出斑点,那些叶片很小,比你的爱人小指上的粉红色指甲还要小,叶片呈现绿色,上面点缀着去年浆果的那种深红色及其微小的星星般的李生花朵的白色。在这里,鹿蹄草(pyrola)在7月也扬起它那缀满铃铛的穗儿,犹如林地铃兰(lily-of-the-valley),酶笠草(pipsissewa)朝着那些探寻的蜜蜂展现它那蜡一般的花朵。
蝴蝶,尤其是大型蝴蝶,很少为这些低矮的药草而费心,尽管每种药草都会散发出各自不同的愉快的芳香,尽管蝴蝶的嗅觉十分灵敏,但它们不为所动。因此我追踪的那只黑色的白蚊蝶上下交替着舞蹈,穿过散发出浓郁香气的林地区域,继续朝着下面高飞,我热切地跟在后面,一路朝着铺满松针地毯的山坡下面走去,从树干到树干停顿片刻,以免让过于轻率的追逐将自己投入完全的遗忘之境一我知道,那个遗忘之境就在山丘脚下。
树林外面,7月那极度炽热的艳阳高照,阳光覆盖在风景上,直到它所冲击的尘埃在蓝色的烟霾中升起来,那种烟霾将附近的山丘隐隐呈现为朦胧的山顶,用热带的幻觉来迷惑整个世界。对于我们形状呈锐角的轮廓清晰的新英格兰,这是仲夏,是带来浪漫氛围的仲夏。《一千零一夜》中的酣睡笼罩在风景上,而穿过这样的暑热,穿过这样朦胧的逃避,巴格达的哈里发①(Caliph)习惯于隐姓埋名,并出发去迎接奇异的冒险。
山丘脚下,几乎就在隔开这个松树下的世界和另一个大相径庭的世界的边界,那弥漫着松香的空气就像被封闭在瓶子中的妖怪。如果你像那个渔夫一样拔掉瓶塞,如果那个妖怪高高地隐隐出现在那会用有力的声音对你说话的浓云之中,那么你就会感到它的抑制和惊奇的压抑。在这里,我所追寻的那只蝴蝶第一次停下来,落到一棵松树的树干上,高昂着头。
我蹑手蹑脚,悄悄接近它。它的翅膀富于节奏地起伏,那种动作毫无意识,随着那似乎是热情的东西而震颤。我注意到,它的一片翅膀上有一个小小的三角形,被清晰地剪断了。不久之前,某只以昆虫为食的鸟儿才抓攫了它,就差那么一点儿它就丧命了。然而这次受伤并没有让它烦恼,它很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受了伤。此时,让它全神贯注的是别的东西,因此它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临近。现在,我能清晰地看见它的喙吻展开,显然在迅速地进食。如今,任何蝴蝶的喙吻都只是双筒管子,蝴蝶通过这样的管子来吮吸花蜜,或者吮吸其他潮湿的营养物。就此而言,一只红斑峡蝶或者任何其他蝴蝶,都应该能够从松树那干燥、粗糙的树皮上吮吸营养物,这一充分的理由让人震惊,也使得我热切地靠得更近,一心想去
①历史上伊斯兰教辩政妙权的领袖的称号。
看看它究竟获得了什么食物。
这是一个湿润的日子,而我本人却口渴难当。这里究竟有什么林地酿造的饮料可以随时取用呢?在爱尔兰,鞋精灵(leprechaun)那些树篱中的小人,曾经真的能够酿制上好的石南啤酒,除非你能抓住并控制住这样一个小人,他就会把制作方法告诉你。这里可能有一次类似的机会。现在,我的鼻子距离那只白峡蝶的鼻子还不到15厘米,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就像它的眼睛自然地凸起,看看吧,它拥有蝴蝶以前从不曾有过的东西一它的喙吻尖上,有一条小小的红舌,它尽可能努力地伸出这条小小的舌头,在树皮最为粗糙之处紧张不安地舔食。
要是我的脚不曾滑倒在光滑的松针上,我就可能看到更多的东西,了解更多的真相,而当我在滑倒时抓住松树干扶住自己之际,那只蝴蝶已然翩翩离去,我敢说,它认为我是一只发育得反常的绿霸鹤(woodpewee),而且冈。刚错过了把它当作午餐的时机。显然,南风从海湾吹来了一种甚于《一千零一夜》中的氛围,也送来了一些动物种群。一只喙吻尖上长着舌头的蝴蝶,就属于巨鸟罗克①(roc)用力抓起大象并飞走的那片土地!
我热切而努力地追踪那只红斑峡蝶,想获知更多的真相,但这并不那么容易。要无忧无虑地迈步跟随它的飞行,可能有充分的理由抵达一个确实不曾被发现的国度,因为从那块终磧北部斜
①阿拉伯传说中的大怪鸟。坡的底部,源头的泉水喷涌而出,而那只蝴蝶轻轻松松就越过那些泉水飘了过去,飞向底部为泥炭聲的牧草地沼泽那边。
从地质学的层面来讲,我猜想这样的情况很稳定:一条充满纯净之水的河流从遥远的北方的某个地点,也许是从拉布拉多①(Labrador宀路南下,流到马萨诸塞东部下面。只要你打一口管井,几乎到处都能找到这种水。在一些地方,这样的水从底层深处升腾而出,在清澈的湖泊中冲向水面,而这些湖泊没有明显的入口,因此很少有水从中流走,但它们一年四季都很清澈,而且保持在高水位上闪烁。蓝山自然保护区?(BlueHillReservation)的休顿湖(Houghton'sPond),就是这样一个距离波士顿最近的湖泊,而瓦尔登湖(WaldenPond)则是另夕卜一个这样的湖泊,此夕卜还有更多其他湖泊。
在其他一些地方,泉水依然穿过未知深度的流沙,不断从地下汩汩地冒出来,形成清澈的小溪,穿过周围的沼泽而流淌。在那些沼泽中,树木构成了坚固的地面,间或有零星颤抖的泥沼和开阔的水洼交替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只要你一步不慎,就会一头栽倒在黏性的泥淖之中,而你一旦陷入其中,就很难脱身。
泉水的源头就是这样,在一个灼热的日子,即使你闭着眼睛,也会知道你正朝着它走过去,因为冰冷的水形成了此地的氛围。我
① im拿大纽芬兰的陆地部分,位于拉布拉多半岛的东北部。
② &于马萨诸塞州诺福克县的州立公园。们读到过,自从上一个冰期就持续的冰豚掩埋在这些终磧下面,如此凉爽的泉水就是从那下面喷涌而出的,我不了解冰,但我能证明具有寒意、闪烁的水及其散布在我们这些如同阿拉伯一样酷热的日子上面的惬意的氛围。
然而在前行的时候,你必须给自己留下标记。就在山坡下面,水穿过那在上涌的水流中起舞的细沙而汩汩冒出。在下面更深的一两米之处,水更为寂静地涌出,在流沙之上,那些腐烂了好几个世纪的植被构成了泥淖之岸。在这里,你要陷到齐膝之深才可能踩到底部。再向前走几步,你就可能踢到一根大约六米的木杆,用脚驱动它穿过泥沙,发现它畅通无阻。
然而,造物主始终都会提供补救的办法。苔薛和沼泽的草丛生长在这种流质的泥淖表面,棺木和红花械(swampmaple)在这样的地方深深地扎下了根,激励着野玫瑰、接骨木(Elder)和很多其他灌木长出来,直到它们的根须相互牢牢地纠缠在一起,最终形成了一种相对稳固的表面,如此一来,地面对于脚步的踩踏多少就有了些安全性。这个世界处于这片隐蔽的牧草地角落,因为在这里,鱒鱼(trout)和水田芥(watercress)流连不去,很多其他畏缩不前的林地之物,被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的文明的侵蚀逼到了角落。
到了7月初,你会发现水田芥在开阔的水洼中开花,四周被颤抖的泥沼和梢木的阴影团团围住。我追踪的那只蝴蝶朝着这一方飞去,我紧追不舍,在令人惬意的凉意中,从一块泥沼小心翼翼地平衡到另一块泥沼上面,每一步都要先测试立足之处,生怕它把我扔到那下面的黏泥深处一可能只有起重机才能把我从那里面拉出来。阿瑞托萨兰花(arethusa),最秀丽的兰花,在那震颤的泥炭薛上对我点着它那粉红色的头颅,优雅地转向我,但我在此仅仅停留了片刻。
就在我的双脚之间的水中,有一只星点水龟刚刚捕获了一小口食物,那点儿食物刺激食欲,却绝不可口。那是一只类似龟鳖的虫子,够那只水龟吃上一口。实际上,我已经看不见那只虫子的身体了,但是它的爪子般的腿从龟嘴的两边突了出来,当龟嘴合上的时候,那猎物的肢腿就形成了等腰三角形,对着正在消失的水下世界疯狂地挥舞、道别。那只水龟长时间地咀嚼它的龟鳖类猎物,但这是它欢乐的时光,它的整个身体满足地闪烁着微光,它将挥舞的前腿爱抚地伸出来,那是如同吃奶的孩子做出的动作。然后,如同聪明的乌龟可能摇摆的那样,它把脑袋庄严地从一边摇摆到另一边,感到如此美好的午餐是命运只为这个水世界的知情者而瞅的。它推动身体前行,走在前往T草根的途中,它要去那下面打盹儿。很快,它下面那一半的圆形外壳就不动了,它把后腿收回到了外壳之中,只有它那小小的钉状尾巴还突出在外面,朝着一条路过的鱒鱼摆动,仿佛在传递太平盛世即将到来的消息,这只水龟和那龟鳖类虫子一起安静而幸福地躺了下来,只不过那只龟鳖类虫子已然成为水龟的腹中之餐。
我抬起头来寻找那只蝴蝶。此时,我到处都看不见它的身影了。
然而,我的这次旅程很值得,因为就在我的前面,有一片四周被震颤的泥沼团团围住的开阔的水洼,其方圆约为六米,几乎被水田芥花朵的白色圆锥花序的脑袋所挤满,无数蜜蜂聚集在那些花朵里面,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就像7月灼热的日子里蜂箱的前门,却并不像那样单调。这更像是一场要唱出很多个部分的宏大的合唱,因为这些蜜蜂都来自原始的野林,多达十几种。在它们中间,并没有一只柔弱的蜂箱。
从那个挤满白色圆锥花序的水洼和群集的蜜蜂中,我抬起赞美的目光,看见那边更远处的美景。在更为坚固的地面上,在一棵老栗树的树干上,可爱地依偎着玉凤花(habenaria)——紫玉凤花那硕大而辉煌的穗儿。在泥潭的草甸上,玉凤花并不罕见,但在这个季节第一次看见它,人们无不洋溢着极度的愉悦,于是我赶紧走过去,靠近它致以问候。而正当我抵达那棵玉凤花的时候,那只蝴蝶突然翩翩飞来,却并不是去吮吸那奇妙的巨大兰花的蜜酒,相反,它径直落到我的鼻子下面,落到古老的栅栏柱最粗糙的那部分上面,就像它在松树树干上的情形那样,开始舔食营养物。
我重新观察它,下意识地听到一只大冠蝇霸鹤的声音,那只鸟儿在附近一棵树上鸣叫:“悲痛、悲痛。”片刻间,我以前注意到的那只蝴蝶小小的红色舌头似乎就伸了出来,牢牢地抓住古老的栅栏柱最粗糙的部分,随着它突然一刮,那只峡蝶就将其刮掉了。我吃惊地看着,因为现在我看清了那究竟是什么:从某朵花那充满花蜜的心中,一条红色小虫粘附在那只蝴蝶的喙吻尖上,原来,它对粗糙表面所以如此这般地舔食,都不过是清除小虫而已。
我追寻的那只黑色的白峡蝶翩翩起舞,飞进灿烂的阳光中。而就在此时,突然响起了一阵翅膀发出的嗖嗖声,还响起了一阵鸟喙发出的那种剪刀声,一切都结束了——那只大冠蝇霸鹤的鸣叫确实成了预言,那只白峡蝶快乐地翩翩消失了,丧命于鸟喙。
但是,赤道的烟霾贮存着更多的热带魅力,因为这个正午依然被一个预兆不祥的轮廓突然抹去。有人拔掉了那只瓶子的塞一瓶子里面囚禁着暑热这个妖怪,它从下面的一片黑色灵气中升了起来,在天顶上隐隐呈现为一堆白色的积云。它的眼睛里闪现着红色的闪电,它用雷霆的嗓音大声讲话。在更远那一边的某个地方,我听见了那只大冠蝇霸鍋再度鸣叫着“悲痛、悲痛”。接下来,我可能要转身了,我轻轻拍了拍那朵巨大的玉凤兰,向它道别,然后踮起脚尖穿过泥炭聲,再度爬上山丘。这是一场短暂然而令人惬意的旅行:一只被发现长有舌头的蝴蝶,还有一只带着幸福的笑容吃掉龟鳖类虫子的水龟,可能属于《一千零一夜》的那种妖怪,要不然就是《爱丽丝漫游奇境》中的景象,或者同时属于这两者。我知道我在源头,在那丛古老的松树下面,在那个小村的祖先长眠的终磧陡坡下发现了它们。
我的鼻子距离那只白峡蝶的鼻子还不到15厘米,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就像它的眼睛自然凸起,看看吧,它拥有蝴蝶以前从不曾有过的东西——它的
喙吻尖上,有一条小小的红舌,在树皮最为粗糙之处紧张不安地舔食。
一只体形硕大的紫色蝴蝶在前面飞翔,引着我越过山丘的陡坡,那是一种白峡蝶(whiteadmiral),然而这种蝴蝶只在靠近翅尖的地方有四个微小的白色斑点,所以这样称呼它也够古怪的了。在它这个种类中,某些成员的确有资格获得这一名号,因为宽大的白色条纹横跨在它们所有的四片翅膀上,但是这一种——红斑峡蝶,无疑是一个另类。
尽管这是一种美丽的生物,在任何情况下都值得去追踪,去记录它在飘逸的飞行中展现的悠闲和稳健,赞美它天鹅绒一般的红褐色一那种红色在后面那对翅膀的圆形细褶皱上变浅,呈现出闪着光泽的蓝色之美,可是我认为,这只蝴蝶值得追踪还另有原因,那就是它脑子里似乎总是惦念着什么,因为它的飞行并不那么直接。一只遥感某种事情的鸟儿,往往会以直线飞过去,但一只蝴蝶必须向前翩翩舞蹈,即便是去参加家族的葬礼,它也必须以这样的方式飞翔。然而随着这一?,我追踪那只蓝色和红褐色的白蝶蝶,在它那翩翩的舞蹈中具有某种东西,那种东西告诉我它有了麻烦,让我好奇,因此我就跟随它一路前行,越过山丘的陡坡。
这座山丘本身并不值得去注意。在这里,冰川在数千年前就刨掉了新英格兰东部那些更为崎岖不平的表面,将它们的碎片扔到一块由沙子和沙砾构成的巨大的终磧①(terminalmoraine)上,这块终磧的北部斜坡如此陡峭,以至于你可以从它的边缘把一块石头扔下去,扔到下面二三十米的水平面上,落到生长在那里的一棵松树顶端。我熟悉新英格兰地区的很多终磧,但我一下子还想不起其他哪块终磧的斜坡会如此高、如此陡峭。在它的顶端往后几十米,有轨电车不间断地发出叮当声驶过,那司机以疯狂的速度行驶,车子呜呜地撕裂空气而穿行。
尽管如此,小村落的祖先们沿着坡顶安宁地长眠着。我喜欢感受他们既没有注意也没有留心的那条公路上传来的喧嚣,感受他们不时竖起一只满足的耳朵,聆听载满干草的大车驶过的隆隆声,或者聆听农夫的马漫步轻跑,除了那种匆忙而混乱的现代重击声经过他们,直到被感觉到。他们宁可把面庞转向夏天的风在百年松林中发出的飒飒声——那些松树遮蔽着陡坡;他们宁可继续睡眠,从那铺展的枝条上降临下来的祝福中感到幸福。这些奇妙的松树,如此遮蔽整个斜坡,以至于一个世纪才最多有一缕阳光的斑纹触
于冰JI味端的冰磧O
及树下的地面。
在这里,獐耳细辛(hepatica)找到了凉爽、干燥的隐居之所,它热爱这样的地方,当冬天的冰还依偎在它旁边的松树根须间,它就会抬起那蓝色的眼睛来注视你。在这里,当7月的太阳从大树中蒸徳出松香,蔓虎刺(partridgeberry)铺就的地毯就用小圆叶浓郁的绿色催生出斑点,那些叶片很小,比你的爱人小指上的粉红色指甲还要小,叶片呈现绿色,上面点缀着去年浆果的那种深红色及其微小的星星般的李生花朵的白色。在这里,鹿蹄草(pyrola)在7月也扬起它那缀满铃铛的穗儿,犹如林地铃兰(lily-of-the-valley),酶笠草(pipsissewa)朝着那些探寻的蜜蜂展现它那蜡一般的花朵。
蝴蝶,尤其是大型蝴蝶,很少为这些低矮的药草而费心,尽管每种药草都会散发出各自不同的愉快的芳香,尽管蝴蝶的嗅觉十分灵敏,但它们不为所动。因此我追踪的那只黑色的白蚊蝶上下交替着舞蹈,穿过散发出浓郁香气的林地区域,继续朝着下面高飞,我热切地跟在后面,一路朝着铺满松针地毯的山坡下面走去,从树干到树干停顿片刻,以免让过于轻率的追逐将自己投入完全的遗忘之境一我知道,那个遗忘之境就在山丘脚下。
树林外面,7月那极度炽热的艳阳高照,阳光覆盖在风景上,直到它所冲击的尘埃在蓝色的烟霾中升起来,那种烟霾将附近的山丘隐隐呈现为朦胧的山顶,用热带的幻觉来迷惑整个世界。对于我们形状呈锐角的轮廓清晰的新英格兰,这是仲夏,是带来浪漫氛围的仲夏。《一千零一夜》中的酣睡笼罩在风景上,而穿过这样的暑热,穿过这样朦胧的逃避,巴格达的哈里发①(Caliph)习惯于隐姓埋名,并出发去迎接奇异的冒险。
山丘脚下,几乎就在隔开这个松树下的世界和另一个大相径庭的世界的边界,那弥漫着松香的空气就像被封闭在瓶子中的妖怪。如果你像那个渔夫一样拔掉瓶塞,如果那个妖怪高高地隐隐出现在那会用有力的声音对你说话的浓云之中,那么你就会感到它的抑制和惊奇的压抑。在这里,我所追寻的那只蝴蝶第一次停下来,落到一棵松树的树干上,高昂着头。
我蹑手蹑脚,悄悄接近它。它的翅膀富于节奏地起伏,那种动作毫无意识,随着那似乎是热情的东西而震颤。我注意到,它的一片翅膀上有一个小小的三角形,被清晰地剪断了。不久之前,某只以昆虫为食的鸟儿才抓攫了它,就差那么一点儿它就丧命了。然而这次受伤并没有让它烦恼,它很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受了伤。此时,让它全神贯注的是别的东西,因此它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临近。现在,我能清晰地看见它的喙吻展开,显然在迅速地进食。如今,任何蝴蝶的喙吻都只是双筒管子,蝴蝶通过这样的管子来吮吸花蜜,或者吮吸其他潮湿的营养物。就此而言,一只红斑峡蝶或者任何其他蝴蝶,都应该能够从松树那干燥、粗糙的树皮上吮吸营养物,这一充分的理由让人震惊,也使得我热切地靠得更近,一心想去
①历史上伊斯兰教辩政妙权的领袖的称号。
看看它究竟获得了什么食物。
这是一个湿润的日子,而我本人却口渴难当。这里究竟有什么林地酿造的饮料可以随时取用呢?在爱尔兰,鞋精灵(leprechaun)那些树篱中的小人,曾经真的能够酿制上好的石南啤酒,除非你能抓住并控制住这样一个小人,他就会把制作方法告诉你。这里可能有一次类似的机会。现在,我的鼻子距离那只白峡蝶的鼻子还不到15厘米,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就像它的眼睛自然地凸起,看看吧,它拥有蝴蝶以前从不曾有过的东西一它的喙吻尖上,有一条小小的红舌,它尽可能努力地伸出这条小小的舌头,在树皮最为粗糙之处紧张不安地舔食。
要是我的脚不曾滑倒在光滑的松针上,我就可能看到更多的东西,了解更多的真相,而当我在滑倒时抓住松树干扶住自己之际,那只蝴蝶已然翩翩离去,我敢说,它认为我是一只发育得反常的绿霸鹤(woodpewee),而且冈。刚错过了把它当作午餐的时机。显然,南风从海湾吹来了一种甚于《一千零一夜》中的氛围,也送来了一些动物种群。一只喙吻尖上长着舌头的蝴蝶,就属于巨鸟罗克①(roc)用力抓起大象并飞走的那片土地!
我热切而努力地追踪那只红斑峡蝶,想获知更多的真相,但这并不那么容易。要无忧无虑地迈步跟随它的飞行,可能有充分的理由抵达一个确实不曾被发现的国度,因为从那块终磧北部斜
①阿拉伯传说中的大怪鸟。坡的底部,源头的泉水喷涌而出,而那只蝴蝶轻轻松松就越过那些泉水飘了过去,飞向底部为泥炭聲的牧草地沼泽那边。
从地质学的层面来讲,我猜想这样的情况很稳定:一条充满纯净之水的河流从遥远的北方的某个地点,也许是从拉布拉多①(Labrador宀路南下,流到马萨诸塞东部下面。只要你打一口管井,几乎到处都能找到这种水。在一些地方,这样的水从底层深处升腾而出,在清澈的湖泊中冲向水面,而这些湖泊没有明显的入口,因此很少有水从中流走,但它们一年四季都很清澈,而且保持在高水位上闪烁。蓝山自然保护区?(BlueHillReservation)的休顿湖(Houghton'sPond),就是这样一个距离波士顿最近的湖泊,而瓦尔登湖(WaldenPond)则是另夕卜一个这样的湖泊,此夕卜还有更多其他湖泊。
在其他一些地方,泉水依然穿过未知深度的流沙,不断从地下汩汩地冒出来,形成清澈的小溪,穿过周围的沼泽而流淌。在那些沼泽中,树木构成了坚固的地面,间或有零星颤抖的泥沼和开阔的水洼交替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只要你一步不慎,就会一头栽倒在黏性的泥淖之中,而你一旦陷入其中,就很难脱身。
泉水的源头就是这样,在一个灼热的日子,即使你闭着眼睛,也会知道你正朝着它走过去,因为冰冷的水形成了此地的氛围。我
① im拿大纽芬兰的陆地部分,位于拉布拉多半岛的东北部。
② &于马萨诸塞州诺福克县的州立公园。们读到过,自从上一个冰期就持续的冰豚掩埋在这些终磧下面,如此凉爽的泉水就是从那下面喷涌而出的,我不了解冰,但我能证明具有寒意、闪烁的水及其散布在我们这些如同阿拉伯一样酷热的日子上面的惬意的氛围。
然而在前行的时候,你必须给自己留下标记。就在山坡下面,水穿过那在上涌的水流中起舞的细沙而汩汩冒出。在下面更深的一两米之处,水更为寂静地涌出,在流沙之上,那些腐烂了好几个世纪的植被构成了泥淖之岸。在这里,你要陷到齐膝之深才可能踩到底部。再向前走几步,你就可能踢到一根大约六米的木杆,用脚驱动它穿过泥沙,发现它畅通无阻。
然而,造物主始终都会提供补救的办法。苔薛和沼泽的草丛生长在这种流质的泥淖表面,棺木和红花械(swampmaple)在这样的地方深深地扎下了根,激励着野玫瑰、接骨木(Elder)和很多其他灌木长出来,直到它们的根须相互牢牢地纠缠在一起,最终形成了一种相对稳固的表面,如此一来,地面对于脚步的踩踏多少就有了些安全性。这个世界处于这片隐蔽的牧草地角落,因为在这里,鱒鱼(trout)和水田芥(watercress)流连不去,很多其他畏缩不前的林地之物,被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的文明的侵蚀逼到了角落。
到了7月初,你会发现水田芥在开阔的水洼中开花,四周被颤抖的泥沼和梢木的阴影团团围住。我追踪的那只蝴蝶朝着这一方飞去,我紧追不舍,在令人惬意的凉意中,从一块泥沼小心翼翼地平衡到另一块泥沼上面,每一步都要先测试立足之处,生怕它把我扔到那下面的黏泥深处一可能只有起重机才能把我从那里面拉出来。阿瑞托萨兰花(arethusa),最秀丽的兰花,在那震颤的泥炭薛上对我点着它那粉红色的头颅,优雅地转向我,但我在此仅仅停留了片刻。
就在我的双脚之间的水中,有一只星点水龟刚刚捕获了一小口食物,那点儿食物刺激食欲,却绝不可口。那是一只类似龟鳖的虫子,够那只水龟吃上一口。实际上,我已经看不见那只虫子的身体了,但是它的爪子般的腿从龟嘴的两边突了出来,当龟嘴合上的时候,那猎物的肢腿就形成了等腰三角形,对着正在消失的水下世界疯狂地挥舞、道别。那只水龟长时间地咀嚼它的龟鳖类猎物,但这是它欢乐的时光,它的整个身体满足地闪烁着微光,它将挥舞的前腿爱抚地伸出来,那是如同吃奶的孩子做出的动作。然后,如同聪明的乌龟可能摇摆的那样,它把脑袋庄严地从一边摇摆到另一边,感到如此美好的午餐是命运只为这个水世界的知情者而瞅的。它推动身体前行,走在前往T草根的途中,它要去那下面打盹儿。很快,它下面那一半的圆形外壳就不动了,它把后腿收回到了外壳之中,只有它那小小的钉状尾巴还突出在外面,朝着一条路过的鱒鱼摆动,仿佛在传递太平盛世即将到来的消息,这只水龟和那龟鳖类虫子一起安静而幸福地躺了下来,只不过那只龟鳖类虫子已然成为水龟的腹中之餐。
我抬起头来寻找那只蝴蝶。此时,我到处都看不见它的身影了。
然而,我的这次旅程很值得,因为就在我的前面,有一片四周被震颤的泥沼团团围住的开阔的水洼,其方圆约为六米,几乎被水田芥花朵的白色圆锥花序的脑袋所挤满,无数蜜蜂聚集在那些花朵里面,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就像7月灼热的日子里蜂箱的前门,却并不像那样单调。这更像是一场要唱出很多个部分的宏大的合唱,因为这些蜜蜂都来自原始的野林,多达十几种。在它们中间,并没有一只柔弱的蜂箱。
从那个挤满白色圆锥花序的水洼和群集的蜜蜂中,我抬起赞美的目光,看见那边更远处的美景。在更为坚固的地面上,在一棵老栗树的树干上,可爱地依偎着玉凤花(habenaria)——紫玉凤花那硕大而辉煌的穗儿。在泥潭的草甸上,玉凤花并不罕见,但在这个季节第一次看见它,人们无不洋溢着极度的愉悦,于是我赶紧走过去,靠近它致以问候。而正当我抵达那棵玉凤花的时候,那只蝴蝶突然翩翩飞来,却并不是去吮吸那奇妙的巨大兰花的蜜酒,相反,它径直落到我的鼻子下面,落到古老的栅栏柱最粗糙的那部分上面,就像它在松树树干上的情形那样,开始舔食营养物。
我重新观察它,下意识地听到一只大冠蝇霸鹤的声音,那只鸟儿在附近一棵树上鸣叫:“悲痛、悲痛。”片刻间,我以前注意到的那只蝴蝶小小的红色舌头似乎就伸了出来,牢牢地抓住古老的栅栏柱最粗糙的部分,随着它突然一刮,那只峡蝶就将其刮掉了。我吃惊地看着,因为现在我看清了那究竟是什么:从某朵花那充满花蜜的心中,一条红色小虫粘附在那只蝴蝶的喙吻尖上,原来,它对粗糙表面所以如此这般地舔食,都不过是清除小虫而已。
我追寻的那只黑色的白峡蝶翩翩起舞,飞进灿烂的阳光中。而就在此时,突然响起了一阵翅膀发出的嗖嗖声,还响起了一阵鸟喙发出的那种剪刀声,一切都结束了——那只大冠蝇霸鹤的鸣叫确实成了预言,那只白峡蝶快乐地翩翩消失了,丧命于鸟喙。
但是,赤道的烟霾贮存着更多的热带魅力,因为这个正午依然被一个预兆不祥的轮廓突然抹去。有人拔掉了那只瓶子的塞一瓶子里面囚禁着暑热这个妖怪,它从下面的一片黑色灵气中升了起来,在天顶上隐隐呈现为一堆白色的积云。它的眼睛里闪现着红色的闪电,它用雷霆的嗓音大声讲话。在更远那一边的某个地方,我听见了那只大冠蝇霸鍋再度鸣叫着“悲痛、悲痛”。接下来,我可能要转身了,我轻轻拍了拍那朵巨大的玉凤兰,向它道别,然后踮起脚尖穿过泥炭聲,再度爬上山丘。这是一场短暂然而令人惬意的旅行:一只被发现长有舌头的蝴蝶,还有一只带着幸福的笑容吃掉龟鳖类虫子的水龟,可能属于《一千零一夜》的那种妖怪,要不然就是《爱丽丝漫游奇境》中的景象,或者同时属于这两者。我知道我在源头,在那丛古老的松树下面,在那个小村的祖先长眠的终磧陡坡下发现了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