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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等待黎明
书名:
荒野牧草地 作者:温思罗普·帕卡德 字数:77160
你之所以最喜欢那里,是因为无论你多么喜欢野物,那通往家园的脚步踩在常来常往的小径上都强烈地诱惑着你。它超越了一堵分隔两条小道的坚固而粗糙的石墙,其实横亘在两条小道之间的,是一条从荒野通向文明的漫漫长路。
6月的早晨,大地上所能找到的最美的地方,莫过于新英格兰的一片牧草地,新英格兰人热爱空旷的户外,而且很幸运——无论我们的家位于哪个镇子或哪个城市,事实上,往昔的牧草地都仍会在我们的门前铺展而开。
通往我最熟悉的牧草地的道路,穿过一座古老的院落,而那个院落从不曾关闭,始终对人亲切地敞开。道路经过古老的厩棚,在一片磨旧的田野边上以直角转弯。接着,你就进入一条古老的小道,小道通往一个多世纪以来都是放牧奶牛的牧草地。在那里,剪短了的草皮就像是草坪,位于灰白、长满青苔的古老的石头围栏之间,在一个多世纪或更久远的时光里,农夫前往岩石嶙峋的田野挖来那些石头,将其堆砌起来,筑成公认的界线。如今它们还矗立在那里,保留着当年农夫堆砌它们时的模样,成为辛勤劳动的阴冷的纪念物,时光伸出那可以软化万物的手,将其变得美丽。日复一日,牛群依然走在小道上,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石墙显得简朴,但其中很多小道不曾有脚步走过,而如此僻静的状态已经持续了50年。在这些小道上,装饰着忍冬(woodbine)的花环,以铅笔柏(redcedar)作为伫立的哨兵,还散发着种种野玫瑰、杜鹃花(azalea)和梢叶树(clethra)的芳香。
与这条草坪般的小道并肩而行的,是另一条小道,隔壁农场的牛群曾经屡屡横越那条小道,但如今已经有整整一代人不再使用它了。在那条小道上,树林的野物自由自在,彼此救助,它们通过狂欢性的占有来控制小道。正如第一条小道温顺而光滑,另外一条小道则显得十分野性而蓬乱。要是你走进去,悬钩*raspberry)和黑莓(blackberry)纠缠的枝叶就会缠住你的腿,仿佛要控制你,直至!J桦树和棺木(alder)、雪松(cedar)、標树(sassafras)查看你,判断它们是否可以寄宿在你的身上。要是你正确地抓牢它们,你就能穿过去;如果没有抓牢,它们就会让你昏头转包不断抓挠你,然后你才得以继续前进。
在这里,蓬乱的野葡萄从墙上攀爬到树上,从雪松攀爬到桦树上,从桦树攀爬到栋树上,在那里,它把它那巫术一般的芳香远远地散发到早晨的空气中。通过这种香味,你可以潜行追踪一棵开花的野葡萄,行程可达1.6公里之遥,还会恰好找到那个连空气都为之兴奋的地点,从而得到充分的回报。
这条小道野性十足,那些树林的野物拍着迅疾的翅膀,迈着敏捷的脚步而来,频频造访此地。在那条被磨损得光滑的小道上,
野物很少,你很可能根本就看不见一只鹅鸠,如果碰巧有一只红狐越过小道,它也会小心翼翼地迈步前行,仿佛脚下的地面灼热无比。然而,在另一条小道上,狐狸可能会偷偷潜行一小时都丝毫不会受到惊吓,相反,它会警惕地盯着邻近的鸡舍,伺机而动;红松鼠会在雪松上筑巢;在清晨的黑莓丛中,鹅鸠则领着幼雏一路前行。
在一条小道上,杜鹃花散发出它那白色的芳香,而在另一条小径上,就连毛M(buttercup)都绝不会迎风点头,然而,你最喜欢^光滑的被修剪过的小道。它向你谈及农场的家常生活,那挤奶时朝着厩棚满足地打盹儿的奶牛,还有那在挤奶时一边歌唱一边在奶牛身后抬起横杆的农家男孩。你之所以最喜欢它,是因为无论你多么喜欢野物,那通往家园的脚步踩在常来常往的小径上都强烈地诱惑着你。它超越了一堵分隔两条小道的坚固而粗糙的石墙,其实横亘在两条小道之间的,是一条从荒野通向文明的漫漫长路。
因为牧草地教给我们的故事,祖先们从荒野中夺取新英格兰土地支配权的故事,还有荒野包围他们的世界,不仅伺机瞄我们身上重新夺回拥有权,而且还像一支入侵的军队悄悄深入我们的田野,暗中夺取那通过武力不可能赢得之物的故事,甚于其他一<在荒野的警戒线上,那横在牧草地上的栏杆,把践踏得光滑的小道世界和被密集地收割的田野分隔开来。就让我们在这条分界线上稍作停顿吧。我们的后面是文明的堑壕,农舍、厩棚和其他建筑物——它的堡垒。镇子的道路其实成了军事之路,从一个加固的营地通往另一个加固的营地,种植牧草的田野是它的缓冲区,石墙则是它的外部堑壕,处于最前线。荒野的军团连续不断地挑战这些文明的产物,唯有农夫及其手下人的警惕性才会阻止荒野的蔓延。
如果让这种警惕性放松一年,哪怕在春天只放松一个月,那么荆棘、蜡杨梅、香蕨木(sweetfern)和野玫瑰这些勇敢的侦察兵,就会拥有立足之地,它们会坚守在那里,只有死亡才会让它们屈服。与此同时,桦树会紧随其后前面那些侦察兵找到了立足之地,这些轻步兵便会蜂拥着向前线挺进。这些植物牢牢地固守,拼死控制阵地,直到松树、山胡桃树(hickory)、枫树和栋树——这些主要作战队形中的强健者到来,你还没来得及察觉源来的农场就被其烬了。荒野重新获得了它所丧失的土地,荒野完整的秩序抹去了那种我们称之为“文明“的古怪的混乱。
在牧草地这种存有争议的土地上,在这种大自然的风水宝地上,人类与逐步蚕食的荒野每年都在进行斗争,而这种斗争总体上有利于荒野,因为牧草地的动物栖居在这里——花白旱獭、兔子甚至狐狸在这里都拥有洞穴,在农夫的苜蓿地和花园的小块土地上,花白旱獭和兔子发现便利的觅食之地,而狐狸则发现农夫的鸡錦兔子同样唾手可得。
虽然鹰和猫头鹰更喜欢栖居在深深的树林中,越接近原始森林越好,但这片牧草地也成为了它们幸福的狩猎场,然而乌鸦却常常选择了牧草地上的松树丛,在其中一棵松树上筑巢。这片牧草地尤其成了你可能称为“半野鸟“的大批鸟类——鹤(thrush)类之家,从诚实的知更鸟(robin)到猫鹊(catbird),莺类、雀类,还有其他许多面对深深的树林而畏缩不前的鸟类,因为那些树林是大道,在这里,在黎明那些魔幻的时辰里,当黎明在第一抹模糊的鱼肚白和日出之间来临时,你就能听见那些鸟儿圆满地合唱着晨歌,那歌声在狂欢的庆祝中飘向四面八方。
6月,在这里的马萨诸塞东部,黎明早早就来临了。黎明来临的时候接近凌晨3点,此时,如果你观察东方,就会看见那里奔涌着一点点红色,就像那绢着发髻的少女突然获知情侣将要到来的消息,脸上泛起的颜色。这种红色很快就会隐退,很显然,这完全是一个误会,因为黑暗比以前还要浓重,夜晚就像世界末日的夜晚,笼罩在世界的脸上。黎明的来临很漫长,你等待着它。约书亚①(Joshua)显然在叙利亚升起来了,依旧掌握着太阳,因此他可能有时间进一步去迷惑敌人。
根本没有人相信会有黎明。你不能通过棕林鹤来证明这一点。棕林鹤歌唱得最佳,它确实只在阴影中歌唱,甚至还常常在最黑暗的夜晚发出_两个铃铛般清脆的音符,那种音符带着一种抚慰的、催眠的感觉,就像是远处传递过来的昏昏欲睡的牛群摇响的牛铃声。不,棕林捋并不是可靠的目击者,如果你熟悉黎明前的田野和牧草地,对其特性了如指掌,那么你就无疑会从棕顶雀鵬(chippingsparrow)那里获得证据。棕顶雀鵬是最早起床的鸟儿,因为它是
①《旧约圣经》中希伯来人的领袖,继承摩西而执掌以色列。一种负责唤醒同类的最小的鸟儿。对于它来说,最小也成为最早。我不知道它究竟是真的看见了黎明,还是嗅到了黎明的气味。在天空开始出现变化之前,空气中就有了一种变化,或许它注意到了这种变化。也许是由于它体形较小,因此所需的睡眠时间也比其他鸟儿要少,它发出的探寻的音符是一种悲叹,悲叹夜晚比那宣称夜晚正在结束的预言还要漫长。但是,正是它率先确切地预测到那即将来临的白昼,在它发出第一声鸣叫很多分钟之后,天色才逐渐明亮起来,一种浅白的光环在万物周围慢慢隐现,那样的情况告诉你:太阳确实正在升起。即使在此时,你也很可能不曾听到其他鸟儿的音符,它们的鸣叫似乎要在很久以后才会传来。
然后,从旷野的一处树端上,骤然传来一阵突发的鸟语,令人惊讶,仿佛有人在说:“哎呀,保佑我吧!已经是早晨了。”然后,从一只知更鸟完美的喉咙里迸发出了一阵歌声,仿佛它是一个无形唱诗班的领唱者,因为在它从一棵树转移到另一棵树之前,仅仅吹奏出一段音乐,在附近,只有老天才知道距离究竟有多远,反正知更鸟突然爆发出一首伟大合唱的混合旋律,其中回荡着尽情欢乐的响亮音符。
黎明的旷野中,知更鸟一直都拥有它所独自享受的序曲,因为在那里,歌带鶏(songsparrow)要在大约10分钟之后才开始歌唱。在这些歌声中,你将再度听到那单一的鸟儿的歌声,紧接着,几乎就在同时,四周响起了一场大合唱:在歌带鹏的歌声之后,接踵而至的是很多种莺类发出的音符,它们为数众多,如果你不
是专家,就根本无法辨别出它们的歌声,也无法叫出它们的名字。在这些鸟儿歌唱之后,附近又传来了北美红眼鸟和嘲鹤(thrasher)的歌声——无论如何,它们都不是如此早起的鸟儿,很晚的时候,还传来了猫鹊的歌声。猫鹊很聪明,但就像很多聪明人一样,它也很懒散。
就在这片牧草地的另一边,在直线距离小道大约1.6公里处,延展着一片沼泽,实际上它是牧草地的一部分,却也是较为偏远的荒野的一部分。我选择了在这片沼泽的边缘处迎接黎明,在某种程度上凭借嗅觉小心翼翼地穿过黑暗行进,因为沼泽散发出一种特有的麝香似的气味,在夜间的空气中,这种气味远远地四处飘散,大老远就可以闻到。从山坡走向下面的沼泽,你会穿过一片纠缠的胭脂栋(scruboak),这些树木把你引向一个较为低矮之处,那里的梢木上纠缠着绿蔷薇(greenbrier)——我们亲切地称之为“马藤”。
在这里,地面开始变得柔软,偶然会出现一丛丛泥炭薛(sphagnum),它们如同灰褐色的天鹅绒地毯,但尚未拼凑完整,却跟黄连(goldthread)那黄色的疏缝拼凑在一起。胭脂栋中间,一棵庄严堂皇的松树耸着肩头,把一种可靠的松香气味传送给你。胭脂栋知道自己所分配的地面,在其脚趾刚刚触及沼泽之水的时候,就停止了漫游,伫立在水边。但松树更具冒险精神,在那震颤的泥炭薛中央,在那地毯般铺展的褐色地面上,它们常常用自己的根须隆起一个个坚固的小土堆。纤细的雪松从沼泽朝这些松树挤进来,枝叶如同羽毛,宛若仆从的骑士在集结,去支持他们的君主。
靠近沼泽边缘,在其中一个松树岛上,一只橙顶灶鶴(ovenbird)构筑了巢穴,在6月这个特别的夜晚,它非常悲痛,因为它无法进入自己的巢穴了。橙顶灶捋在地面低矮的灌木丛中和藤蔓间筑巢,通常会选择一个松针散落在枯叶间的地点。它小心翼翼地拾来枯草,给巢穴做屋顶,建造一个隧道般的入口,因此你可能既看不见它产下的蛋,也看不见那栖息在蛋上面的鸟儿。你可能只有踩到了那只鸟,才会发现其存在,即便在你专心致志地寻找它的时候也不例外,你可能确切地知道它肯定就在某一小片地面上,但只有经过长久的搜寻才会找到。我在那个巢穴的一旁行走,脚步踩碎枝叶的声音惊吓了那只亲鸟,它立即从巢穴中起飞,迅速消失在黑暗中,不敢飞回来,因为我无意间坐在那棵松树下面,而那里几乎正面对着巢穴入口。那只鸟因为担心巢穴及其本身的安危而受到了惊吓,犹如一个鸟类幽灵,在四周振翅飞翔了一阵,还在密丛中打了一会儿盹儿,然后又觉得奇怪和恐惧,便开始悲
棕林鶴正在附近的密丛中孵蛋,听见了那种悲叹声,便无法入睡,而它的伴侣也绝不会离开太远,不时会从翅膀下抬起头来,懒洋洋地发出一两个铃铛般可靠的音符,但我没有移动。我不清楚自己就是那只橙顶灶鹤遭受麻烦的原因,如果是那样的话,在黑暗中到处移动很可能会给它带来更大的灾难。
那虚假的黎明发红,接着就消失了,真实的黎明露出一条条灰白色,随着那带着金色而穿透云层的玫瑰色光亮而发红,一千个尽情欢乐的嗓音从树端回荡到树端,在整个牧草地上激越而去,传递到较远处的树林之中,我依然等待,一动不动地伸开四肢》着。你可能认为我死了,成为午夜某个悲剧的牺牲品,但牧草地的居民们却不那么认为,它们在自己的领域中,对这样的事情更为聪明。
在最初那种微明的灰白中,几乎没有露出黎明那一条条可靠的红色,一只乌鸦沉默着,如同蝙蝠一般,从邻近的一棵松树顶上偷偷移动。在早来的黎明的微光之中,它振翅向前飞翔之际,你根本无法连续看见它那移动的身影。它的翅膀做出的动作使得它奇异地出现又消失,仿佛它在来回躲避着什么,在雾霭形成的柱子的掩护之下向上飞掠,然而那里并没有雾霭,只有早来的无常的光,那种光似乎以小队而不是以群集的锋线进入。正当这只乌鸦接近我所在的沼泽中的那个松树岛时,它在飞翔中突然转身,带着无声的激动落到一根枯枝上。片刻间,它拉长了脖子,敏锐地凝视着我那一动不动的身影。有时候,乌鸦是清道夫,如果附近有死人,它就想去打探。因为那种习性,如果周围有任何其他东西,它都想去了解清楚,因为乌鸦同样爱说闲话。然后,它凝视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片刻,然后就从枯枝上一跃而起,一边朝着东方振翅,飞进深红色之中,一边大声鸣叫一它那充满活力的鸣叫,立即在四面八方回响起来。
它这样大叫:“嗨!嗨!嗨!鸟民朋友们,这里的树林中有一个人。他一动不动,但他只是在装死。提防他!“
那叫声在四面八方回荡,吸引了它的部族中的其他成员,它们不断向四周传递这一信息。它们都在大叫:“树林中有一个人!提防他!”片刻间,正在附近歌唱的鸟儿立即沉默了,可能它们想看看那个人,因为它们也明白乌鸦发出的警告性的音符,仿佛它们也讲乌鸦的语言。
现在是鹤在歌唱,过了一会儿是猫鹊在歌唱,那个懒散的堕落者终于醒来了。它也像乌鸦一样愛说闲话,更有甚者,它还是戏弄者。为了伸直脖子上那些过夜时被弄乱的羽毛,它摇了摇脑袋。与此同时,它伸展一侧的腿和翅膀,然后又伸展另一侧的腿和翅膀,那是一种像人类那样富于表情的鸟类呵欠。接着,它就带着满足而惊讶的姿势和激动,朝一边扬起脑袋说:“嘀——"它也看见了沼泽的入侵者。猫鹊是优秀的歌手,也就是说,它是优秀的模仿者。它的品位也很高,因为它只模仿那些最佳的歌手。在这里的北方,它模仿赤腹鹤(brownthrush),综合来考虑,它无疑是我们最佳的声乐家。它模仿得如此之好,以至于你不能确切地辨别出这边是猫鹊在歌唱,那边才是捋在歌唱。在南方,它以相同的逼真性来模仿小嘲捋(mockingbird)o你会不甚了解地说,它是我们最能干的歌手,最值得推崇的鸟儿,因为它用其他鸟儿的嗓音来参加化妆舞会,但是,一旦让它受惊或者生气,或者它对任何事情过于激动,它身上那种堕落的成分就会重新占据上风,它就会重新发出那种“嘀——"的声音,由此得名。
尽管如此,猫鹊具有坚信的勇气。其中的一种坚信,就是它有权去满足自己那种难以驾驭的极度的好奇心。在树林中,你设置捕鸟陷阱,并装上诱饵——某种激发鸟儿好奇心的东西,立即就会招来它的探究、调查,因此你就会捕获一只猫鹊。其他鸟儿也可能会动身前往陷阱,但猫鹊却往往急不可待,抢在它们之前到达^里。因此,在发出几次“嘀——”的声音,当它的挑战得不到回应之后,它就飞到一根距离我的头顶大约三十厘米高的细枝上,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栖息了片刻,除了它那玻璃珠一般的黑眼睛从头到脚地打量我,最终盯着我的眼睛。不经意间,我微微地眨了一下眼睛,那是我做出的唯一动作,但35就足够了——只见那只猫鹊的尾巴一摆动,翅膀一夹,就像一道灰白的闪光穿过了密丛,飞到了另一边,它一边声嘶力竭地责骂,一边匆匆逃离,就像乌鸦曾经叫过的那样大叫:“树林中有一个人!树林中有一个人!提防他!”
此时,黎明的深红色和金色变得柔软起来,扩散到清晨那珍珠母一般透明的薄雾之中。6月早晨的奇迹完整了,现在是该让SK只橙顶灶鹤回来的时候了,也是让它确信其巢穴和蛋都安然无恙的时候了。
6月的早晨,大地上所能找到的最美的地方,莫过于新英格兰的一片牧草地,新英格兰人热爱空旷的户外,而且很幸运——无论我们的家位于哪个镇子或哪个城市,事实上,往昔的牧草地都仍会在我们的门前铺展而开。
通往我最熟悉的牧草地的道路,穿过一座古老的院落,而那个院落从不曾关闭,始终对人亲切地敞开。道路经过古老的厩棚,在一片磨旧的田野边上以直角转弯。接着,你就进入一条古老的小道,小道通往一个多世纪以来都是放牧奶牛的牧草地。在那里,剪短了的草皮就像是草坪,位于灰白、长满青苔的古老的石头围栏之间,在一个多世纪或更久远的时光里,农夫前往岩石嶙峋的田野挖来那些石头,将其堆砌起来,筑成公认的界线。如今它们还矗立在那里,保留着当年农夫堆砌它们时的模样,成为辛勤劳动的阴冷的纪念物,时光伸出那可以软化万物的手,将其变得美丽。日复一日,牛群依然走在小道上,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石墙显得简朴,但其中很多小道不曾有脚步走过,而如此僻静的状态已经持续了50年。在这些小道上,装饰着忍冬(woodbine)的花环,以铅笔柏(redcedar)作为伫立的哨兵,还散发着种种野玫瑰、杜鹃花(azalea)和梢叶树(clethra)的芳香。
与这条草坪般的小道并肩而行的,是另一条小道,隔壁农场的牛群曾经屡屡横越那条小道,但如今已经有整整一代人不再使用它了。在那条小道上,树林的野物自由自在,彼此救助,它们通过狂欢性的占有来控制小道。正如第一条小道温顺而光滑,另外一条小道则显得十分野性而蓬乱。要是你走进去,悬钩*raspberry)和黑莓(blackberry)纠缠的枝叶就会缠住你的腿,仿佛要控制你,直至!J桦树和棺木(alder)、雪松(cedar)、標树(sassafras)查看你,判断它们是否可以寄宿在你的身上。要是你正确地抓牢它们,你就能穿过去;如果没有抓牢,它们就会让你昏头转包不断抓挠你,然后你才得以继续前进。
在这里,蓬乱的野葡萄从墙上攀爬到树上,从雪松攀爬到桦树上,从桦树攀爬到栋树上,在那里,它把它那巫术一般的芳香远远地散发到早晨的空气中。通过这种香味,你可以潜行追踪一棵开花的野葡萄,行程可达1.6公里之遥,还会恰好找到那个连空气都为之兴奋的地点,从而得到充分的回报。
这条小道野性十足,那些树林的野物拍着迅疾的翅膀,迈着敏捷的脚步而来,频频造访此地。在那条被磨损得光滑的小道上,
野物很少,你很可能根本就看不见一只鹅鸠,如果碰巧有一只红狐越过小道,它也会小心翼翼地迈步前行,仿佛脚下的地面灼热无比。然而,在另一条小道上,狐狸可能会偷偷潜行一小时都丝毫不会受到惊吓,相反,它会警惕地盯着邻近的鸡舍,伺机而动;红松鼠会在雪松上筑巢;在清晨的黑莓丛中,鹅鸠则领着幼雏一路前行。
在一条小道上,杜鹃花散发出它那白色的芳香,而在另一条小径上,就连毛M(buttercup)都绝不会迎风点头,然而,你最喜欢^光滑的被修剪过的小道。它向你谈及农场的家常生活,那挤奶时朝着厩棚满足地打盹儿的奶牛,还有那在挤奶时一边歌唱一边在奶牛身后抬起横杆的农家男孩。你之所以最喜欢它,是因为无论你多么喜欢野物,那通往家园的脚步踩在常来常往的小径上都强烈地诱惑着你。它超越了一堵分隔两条小道的坚固而粗糙的石墙,其实横亘在两条小道之间的,是一条从荒野通向文明的漫漫长路。
因为牧草地教给我们的故事,祖先们从荒野中夺取新英格兰土地支配权的故事,还有荒野包围他们的世界,不仅伺机瞄我们身上重新夺回拥有权,而且还像一支入侵的军队悄悄深入我们的田野,暗中夺取那通过武力不可能赢得之物的故事,甚于其他一<在荒野的警戒线上,那横在牧草地上的栏杆,把践踏得光滑的小道世界和被密集地收割的田野分隔开来。就让我们在这条分界线上稍作停顿吧。我们的后面是文明的堑壕,农舍、厩棚和其他建筑物——它的堡垒。镇子的道路其实成了军事之路,从一个加固的营地通往另一个加固的营地,种植牧草的田野是它的缓冲区,石墙则是它的外部堑壕,处于最前线。荒野的军团连续不断地挑战这些文明的产物,唯有农夫及其手下人的警惕性才会阻止荒野的蔓延。
如果让这种警惕性放松一年,哪怕在春天只放松一个月,那么荆棘、蜡杨梅、香蕨木(sweetfern)和野玫瑰这些勇敢的侦察兵,就会拥有立足之地,它们会坚守在那里,只有死亡才会让它们屈服。与此同时,桦树会紧随其后前面那些侦察兵找到了立足之地,这些轻步兵便会蜂拥着向前线挺进。这些植物牢牢地固守,拼死控制阵地,直到松树、山胡桃树(hickory)、枫树和栋树——这些主要作战队形中的强健者到来,你还没来得及察觉源来的农场就被其烬了。荒野重新获得了它所丧失的土地,荒野完整的秩序抹去了那种我们称之为“文明“的古怪的混乱。
在牧草地这种存有争议的土地上,在这种大自然的风水宝地上,人类与逐步蚕食的荒野每年都在进行斗争,而这种斗争总体上有利于荒野,因为牧草地的动物栖居在这里——花白旱獭、兔子甚至狐狸在这里都拥有洞穴,在农夫的苜蓿地和花园的小块土地上,花白旱獭和兔子发现便利的觅食之地,而狐狸则发现农夫的鸡錦兔子同样唾手可得。
虽然鹰和猫头鹰更喜欢栖居在深深的树林中,越接近原始森林越好,但这片牧草地也成为了它们幸福的狩猎场,然而乌鸦却常常选择了牧草地上的松树丛,在其中一棵松树上筑巢。这片牧草地尤其成了你可能称为“半野鸟“的大批鸟类——鹤(thrush)类之家,从诚实的知更鸟(robin)到猫鹊(catbird),莺类、雀类,还有其他许多面对深深的树林而畏缩不前的鸟类,因为那些树林是大道,在这里,在黎明那些魔幻的时辰里,当黎明在第一抹模糊的鱼肚白和日出之间来临时,你就能听见那些鸟儿圆满地合唱着晨歌,那歌声在狂欢的庆祝中飘向四面八方。
6月,在这里的马萨诸塞东部,黎明早早就来临了。黎明来临的时候接近凌晨3点,此时,如果你观察东方,就会看见那里奔涌着一点点红色,就像那绢着发髻的少女突然获知情侣将要到来的消息,脸上泛起的颜色。这种红色很快就会隐退,很显然,这完全是一个误会,因为黑暗比以前还要浓重,夜晚就像世界末日的夜晚,笼罩在世界的脸上。黎明的来临很漫长,你等待着它。约书亚①(Joshua)显然在叙利亚升起来了,依旧掌握着太阳,因此他可能有时间进一步去迷惑敌人。
根本没有人相信会有黎明。你不能通过棕林鹤来证明这一点。棕林鹤歌唱得最佳,它确实只在阴影中歌唱,甚至还常常在最黑暗的夜晚发出_两个铃铛般清脆的音符,那种音符带着一种抚慰的、催眠的感觉,就像是远处传递过来的昏昏欲睡的牛群摇响的牛铃声。不,棕林捋并不是可靠的目击者,如果你熟悉黎明前的田野和牧草地,对其特性了如指掌,那么你就无疑会从棕顶雀鵬(chippingsparrow)那里获得证据。棕顶雀鵬是最早起床的鸟儿,因为它是
①《旧约圣经》中希伯来人的领袖,继承摩西而执掌以色列。一种负责唤醒同类的最小的鸟儿。对于它来说,最小也成为最早。我不知道它究竟是真的看见了黎明,还是嗅到了黎明的气味。在天空开始出现变化之前,空气中就有了一种变化,或许它注意到了这种变化。也许是由于它体形较小,因此所需的睡眠时间也比其他鸟儿要少,它发出的探寻的音符是一种悲叹,悲叹夜晚比那宣称夜晚正在结束的预言还要漫长。但是,正是它率先确切地预测到那即将来临的白昼,在它发出第一声鸣叫很多分钟之后,天色才逐渐明亮起来,一种浅白的光环在万物周围慢慢隐现,那样的情况告诉你:太阳确实正在升起。即使在此时,你也很可能不曾听到其他鸟儿的音符,它们的鸣叫似乎要在很久以后才会传来。
然后,从旷野的一处树端上,骤然传来一阵突发的鸟语,令人惊讶,仿佛有人在说:“哎呀,保佑我吧!已经是早晨了。”然后,从一只知更鸟完美的喉咙里迸发出了一阵歌声,仿佛它是一个无形唱诗班的领唱者,因为在它从一棵树转移到另一棵树之前,仅仅吹奏出一段音乐,在附近,只有老天才知道距离究竟有多远,反正知更鸟突然爆发出一首伟大合唱的混合旋律,其中回荡着尽情欢乐的响亮音符。
黎明的旷野中,知更鸟一直都拥有它所独自享受的序曲,因为在那里,歌带鶏(songsparrow)要在大约10分钟之后才开始歌唱。在这些歌声中,你将再度听到那单一的鸟儿的歌声,紧接着,几乎就在同时,四周响起了一场大合唱:在歌带鹏的歌声之后,接踵而至的是很多种莺类发出的音符,它们为数众多,如果你不
是专家,就根本无法辨别出它们的歌声,也无法叫出它们的名字。在这些鸟儿歌唱之后,附近又传来了北美红眼鸟和嘲鹤(thrasher)的歌声——无论如何,它们都不是如此早起的鸟儿,很晚的时候,还传来了猫鹊的歌声。猫鹊很聪明,但就像很多聪明人一样,它也很懒散。
就在这片牧草地的另一边,在直线距离小道大约1.6公里处,延展着一片沼泽,实际上它是牧草地的一部分,却也是较为偏远的荒野的一部分。我选择了在这片沼泽的边缘处迎接黎明,在某种程度上凭借嗅觉小心翼翼地穿过黑暗行进,因为沼泽散发出一种特有的麝香似的气味,在夜间的空气中,这种气味远远地四处飘散,大老远就可以闻到。从山坡走向下面的沼泽,你会穿过一片纠缠的胭脂栋(scruboak),这些树木把你引向一个较为低矮之处,那里的梢木上纠缠着绿蔷薇(greenbrier)——我们亲切地称之为“马藤”。
在这里,地面开始变得柔软,偶然会出现一丛丛泥炭薛(sphagnum),它们如同灰褐色的天鹅绒地毯,但尚未拼凑完整,却跟黄连(goldthread)那黄色的疏缝拼凑在一起。胭脂栋中间,一棵庄严堂皇的松树耸着肩头,把一种可靠的松香气味传送给你。胭脂栋知道自己所分配的地面,在其脚趾刚刚触及沼泽之水的时候,就停止了漫游,伫立在水边。但松树更具冒险精神,在那震颤的泥炭薛中央,在那地毯般铺展的褐色地面上,它们常常用自己的根须隆起一个个坚固的小土堆。纤细的雪松从沼泽朝这些松树挤进来,枝叶如同羽毛,宛若仆从的骑士在集结,去支持他们的君主。
靠近沼泽边缘,在其中一个松树岛上,一只橙顶灶鶴(ovenbird)构筑了巢穴,在6月这个特别的夜晚,它非常悲痛,因为它无法进入自己的巢穴了。橙顶灶捋在地面低矮的灌木丛中和藤蔓间筑巢,通常会选择一个松针散落在枯叶间的地点。它小心翼翼地拾来枯草,给巢穴做屋顶,建造一个隧道般的入口,因此你可能既看不见它产下的蛋,也看不见那栖息在蛋上面的鸟儿。你可能只有踩到了那只鸟,才会发现其存在,即便在你专心致志地寻找它的时候也不例外,你可能确切地知道它肯定就在某一小片地面上,但只有经过长久的搜寻才会找到。我在那个巢穴的一旁行走,脚步踩碎枝叶的声音惊吓了那只亲鸟,它立即从巢穴中起飞,迅速消失在黑暗中,不敢飞回来,因为我无意间坐在那棵松树下面,而那里几乎正面对着巢穴入口。那只鸟因为担心巢穴及其本身的安危而受到了惊吓,犹如一个鸟类幽灵,在四周振翅飞翔了一阵,还在密丛中打了一会儿盹儿,然后又觉得奇怪和恐惧,便开始悲
棕林鶴正在附近的密丛中孵蛋,听见了那种悲叹声,便无法入睡,而它的伴侣也绝不会离开太远,不时会从翅膀下抬起头来,懒洋洋地发出一两个铃铛般可靠的音符,但我没有移动。我不清楚自己就是那只橙顶灶鹤遭受麻烦的原因,如果是那样的话,在黑暗中到处移动很可能会给它带来更大的灾难。
那虚假的黎明发红,接着就消失了,真实的黎明露出一条条灰白色,随着那带着金色而穿透云层的玫瑰色光亮而发红,一千个尽情欢乐的嗓音从树端回荡到树端,在整个牧草地上激越而去,传递到较远处的树林之中,我依然等待,一动不动地伸开四肢》着。你可能认为我死了,成为午夜某个悲剧的牺牲品,但牧草地的居民们却不那么认为,它们在自己的领域中,对这样的事情更为聪明。
在最初那种微明的灰白中,几乎没有露出黎明那一条条可靠的红色,一只乌鸦沉默着,如同蝙蝠一般,从邻近的一棵松树顶上偷偷移动。在早来的黎明的微光之中,它振翅向前飞翔之际,你根本无法连续看见它那移动的身影。它的翅膀做出的动作使得它奇异地出现又消失,仿佛它在来回躲避着什么,在雾霭形成的柱子的掩护之下向上飞掠,然而那里并没有雾霭,只有早来的无常的光,那种光似乎以小队而不是以群集的锋线进入。正当这只乌鸦接近我所在的沼泽中的那个松树岛时,它在飞翔中突然转身,带着无声的激动落到一根枯枝上。片刻间,它拉长了脖子,敏锐地凝视着我那一动不动的身影。有时候,乌鸦是清道夫,如果附近有死人,它就想去打探。因为那种习性,如果周围有任何其他东西,它都想去了解清楚,因为乌鸦同样爱说闲话。然后,它凝视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片刻,然后就从枯枝上一跃而起,一边朝着东方振翅,飞进深红色之中,一边大声鸣叫一它那充满活力的鸣叫,立即在四面八方回响起来。
它这样大叫:“嗨!嗨!嗨!鸟民朋友们,这里的树林中有一个人。他一动不动,但他只是在装死。提防他!“
那叫声在四面八方回荡,吸引了它的部族中的其他成员,它们不断向四周传递这一信息。它们都在大叫:“树林中有一个人!提防他!”片刻间,正在附近歌唱的鸟儿立即沉默了,可能它们想看看那个人,因为它们也明白乌鸦发出的警告性的音符,仿佛它们也讲乌鸦的语言。
现在是鹤在歌唱,过了一会儿是猫鹊在歌唱,那个懒散的堕落者终于醒来了。它也像乌鸦一样愛说闲话,更有甚者,它还是戏弄者。为了伸直脖子上那些过夜时被弄乱的羽毛,它摇了摇脑袋。与此同时,它伸展一侧的腿和翅膀,然后又伸展另一侧的腿和翅膀,那是一种像人类那样富于表情的鸟类呵欠。接着,它就带着满足而惊讶的姿势和激动,朝一边扬起脑袋说:“嘀——"它也看见了沼泽的入侵者。猫鹊是优秀的歌手,也就是说,它是优秀的模仿者。它的品位也很高,因为它只模仿那些最佳的歌手。在这里的北方,它模仿赤腹鹤(brownthrush),综合来考虑,它无疑是我们最佳的声乐家。它模仿得如此之好,以至于你不能确切地辨别出这边是猫鹊在歌唱,那边才是捋在歌唱。在南方,它以相同的逼真性来模仿小嘲捋(mockingbird)o你会不甚了解地说,它是我们最能干的歌手,最值得推崇的鸟儿,因为它用其他鸟儿的嗓音来参加化妆舞会,但是,一旦让它受惊或者生气,或者它对任何事情过于激动,它身上那种堕落的成分就会重新占据上风,它就会重新发出那种“嘀——"的声音,由此得名。
尽管如此,猫鹊具有坚信的勇气。其中的一种坚信,就是它有权去满足自己那种难以驾驭的极度的好奇心。在树林中,你设置捕鸟陷阱,并装上诱饵——某种激发鸟儿好奇心的东西,立即就会招来它的探究、调查,因此你就会捕获一只猫鹊。其他鸟儿也可能会动身前往陷阱,但猫鹊却往往急不可待,抢在它们之前到达^里。因此,在发出几次“嘀——”的声音,当它的挑战得不到回应之后,它就飞到一根距离我的头顶大约三十厘米高的细枝上,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栖息了片刻,除了它那玻璃珠一般的黑眼睛从头到脚地打量我,最终盯着我的眼睛。不经意间,我微微地眨了一下眼睛,那是我做出的唯一动作,但35就足够了——只见那只猫鹊的尾巴一摆动,翅膀一夹,就像一道灰白的闪光穿过了密丛,飞到了另一边,它一边声嘶力竭地责骂,一边匆匆逃离,就像乌鸦曾经叫过的那样大叫:“树林中有一个人!树林中有一个人!提防他!”
此时,黎明的深红色和金色变得柔软起来,扩散到清晨那珍珠母一般透明的薄雾之中。6月早晨的奇迹完整了,现在是该让SK只橙顶灶鹤回来的时候了,也是让它确信其巢穴和蛋都安然无恙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