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湖派琵琶艺术美学思想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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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源觅真:西安音乐学院平湖派研究文集 作者:任畅
字数:141718
●任鸿翔
一、平湖派琵琶艺术的形成与发展
中华民族是经过漫长的发展、融合逐渐形成的,许多民族之间有着深远的血缘关系,这种血缘关系也表现在音乐文化上。就中国传统民间乐器琵琶而言,它的形成与发展就凝聚着上述文化特点。具体来说,琵琶这件乐器并非某一民族单独研制的成果,它是古代东西方各民族人民的共同创造,是在丝绸之路所开辟的文化大交流中互相借鉴、取长补短、不断完善的产物。但是,应当指出的是,琵琶及琵琶艺术在中国尤其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喜爱,并且获得了高度发展。
琵琶独奏虽在唐宋时期就已流行,涌现出了一批演奏圣手,但目前还没发现有专门曲谱遗传下来,历代的演奏家也少为人们注意。自明清以来,以独奏形式出现的琵琶传派才始见于曲谱与典籍之中。平湖地区李其钰、李芳园五代相传,于1895年以曲谱《南北派十三套大曲琵琶新谱》的出版向世人宣布了琵琶传派的形成。以地域而命名,称“平湖派”。
此谱编者李芳园,浙江平湖人,平生笃好琵琶,自号“琵琶癖”。其琴艺卓越、功底深厚,人称“善弹琵琶无与敌”,而且眼界开阔、思想开放,在艺术上与艺友交流曲谱切磋技艺,广收博采,包括吸收、容纳民间乐曲,继承传统又发展了传统,形成了自己的体系。《南北派十三套大曲琵琶新谱》所收录的曲目有《阳春古曲》《淮阴平楚》《郁轮袍》《海青拿鹤》《月儿高》《汉将军令》《满将军令》《平沙落雁》《浔阳琵琶》《陈隋古音》《普庵咒》《塞上曲》《青莲乐府》十三首。它与1818年刊印成书的《华秋苹琵琶谱》相比,有六套曲目相同,七套为自己所特有。在记谱方面也较为精细,对琵琶艺术的发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20世纪30年代,我国唯一的音乐学府——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建立,李氏再传弟子、著名教授朱荇菁先生任教于此,并刊印《朱英琵琶谱》,对平湖派琵琶的弘扬与传播起到了巨大作用。
1958年,平湖派传人杨少彝先生携家风尘仆仆来到西安音乐专科学校[1]教授琵琶。黄土地的厚重与贫瘠似乎注定了一切生命都不会总是轻松愉快的,先生几经磨难,但毕竟撒下了一颗颗平湖派的种子,使之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可以这样讲:琵琶艺术事业是永恒的,其传承、发展也是任何力量都阻挡不了的,这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杨少彝先生功德千秋!
平湖派在其形成与发展过程中,受到多方面的影响,既有政治、历史、地域性的,也有审美标准与趣味方面的。
明清以后,我国封建制度逐渐衰落,资本主义萌芽成了社会发展的催化剂:它深刻地影响着社会意识形态的发展,影响着音乐艺术的融合与交流。这一时期的杂剧和南戏有了新的发展,出现了整套南曲和北曲间杂使用的“南北联套”形式,反映出南北曲走向融合的趋势。大量民间小戏兴起,民间小曲获得空前的发展,曲牌体与板腔体的戏曲也已形成,琵琶艺术在数以百计的戏曲剧种、说唱曲种和器乐乐种的多种音乐形式中被广泛运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它们的影响,形成了不同的风格特点,琵琶名手层出不穷,他们所演奏的曲目有许多就是从戏曲和说唱音乐中吸收加工发展而来的。一些叙事性乐曲的创作构思,也是从戏曲、说唱中得到启发的,这些有益的借鉴,使这一时期的琵琶艺术无论北派还是南派,在不同程度上都有所提高与变化,展现了新的风貌与气质。与此同时,在音乐艺术领域里还出现了“靡靡之音”,“所奏皆淫词艳曲”,鱼龙混杂,风气每况愈下。钱锺书说:“一个艺术家总在某些社会条件下创作,也总在某种文艺风气里创作。这个风气影响到他对题材、体裁、风格的去取,给予他以机会,同时也限制了他的范围。就是抗拒或背弃这个风气的人也受到它负面的支配,因为他不得不别出手眼来逃避或矫正他所厌恶的风气。所以说,风气是创作里的潜势力,是作品的背景。”平湖派琵琶艺术正是在这样一个复杂的政治、历史、经济、文化背景下产生发展起来的。
二、平湖派琵琶艺术的美学特点
平湖派琵琶艺术在乐曲处理与演奏方面有着鲜明的特点,蕴含着深刻的美学追求。它深受中国传统音乐美学思想的影响,同时又具有浓郁的民族民间音乐色彩。
平湖派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南北派十三套大曲琵琶新谱》开篇第一首乐曲《阳春古曲》,是用民间乐曲《六板》改编的一首较为成功的乐曲,在我国民族器乐中如筝曲《高山流水》《天下同》,琵琶曲《飞花点翠》,江南丝竹《花六板》等都源于《六板》的主题。长期以来,这一曲调在发展变化中深深地扎根于民间,受到人们的普遍喜爱。《阳春古曲》热烈欢快、清新流畅,人们从中可以捕捉到春色祥和、万物生辉的气息,领略到大自然美景所激发的喜悦,感受到一种朝气蓬勃的力量。平湖派琵琶在演奏此曲时追求一种紧凑严密、声调铿锵、丰满华丽的美学效果。朱荇菁先生力主弹此曲“应以快速华丽为上”。此曲经过朱先生的润色加工,较原谱更为花簇,技巧亦较前繁难,甚至先生也发出“手生五指犹感不敷应用”的感叹。花簇、繁难,正应了中国一句成语“难能可贵”,难能而能常常可产生美的事物,因此16世纪意大利批评家卡斯特维特罗说:“欣赏艺术就是欣赏困难的克服。”克服演奏中的困难,就是难能而能,才会有美可赏,好似以鸾鹤冲云之势领超奇,以水到渠成之理还自然。
在《浔阳琵琶》这首乐曲的处理上,平湖派则力主“只求淡远,不尚铿锵”。演奏此曲时的风格确乎是淡的,但不是无味,而是淡雅委婉,并以此形成它特有的风格。这里的“淡”给人以轻松清新、舒适雅致的感觉;淡雅起了一种廓胸怀、舒心意、立远志的作用,给人以美的享受。正如大诗人苏东坡所言:“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正是绚烂至极归于平淡。杨少彝先生强调演奏此曲应以优美细腻为上,以韵味为重,声调则次之,逐段间以大段打、带,虚按中似有实声。老一辈先生在演奏打、带的同时,右手作弹拨摆动之势与左手相呼应,虚音虚势遥相结合,给人一种难以言表的美妙之感,体现了贵淡不贵浓的美学追求。
平湖派的美学追求是多方面的,仅就文曲和武曲的处理而言,就有着鲜明的区别。其艺术品位深深地根植于中国传统美学的沃土之中,有着意念深远、含蓄隐秀、形象生动而又深邃神秘的特点。演奏中,不同的乐曲可以生动体现不同的个性,表现不同的美感。平湖派琵琶演奏正是基于这样的艺术追求,形成了颇具特色的美学品位。
音乐表现人的情感的形式是特殊的,也是多样的。无论何种形式,其目的都是唤起人的想象,只有通过想象,人才可能从音乐中获得美感。平湖派常常喜欢追求一种似断似续的情思,演奏上多包含一些恍惚不定的东西,贯穿着丝丝深远隐秘的意识,体现在音乐表现上就形成了特有的模糊性质,且带有理性的思辨意味,犹如老子的“大音希声”思想,不可明言,又无所不包。就拿著名琵琶曲《平沙落雁》来说,这是一首富有深邃哲理的乐曲,虽然表面上此曲以写景为主,但深入整体分析,它又是通过雁的音乐形象来喻示一种情操、一种人生的态度。雁是一种颇具灵性的候鸟,有组织、有纪律,一生只婚配一次,孤雁更有奉献精神,有诗人竟发出“人不如雁”的叹息,可见雁的精神感人至深。《平沙落雁》全曲层次分明,意境美妙,演奏中运用拿按模拟雁的叫声,甚为巧妙,其效果存于似像非像之间。人们似乎听到了雁的鸣叫,雁阵横空的景象仿佛就在眼前;人们似乎又听到了雁的哀鸣,孤雁守夜的情景在眼前不断闪现……正是这情给了景以生命和灵魂。《平沙落雁》借景抒情,用理想化了的雁来喻示人的意志与品格,借助优美动听的旋律,把人们的遐想带到了一个理想化的境界中,心随着跌宕起伏、流畅跳动的音符在蓝天白云中翱翔、升华。平湖派在此曲的处理上没有停留在对雁的表象模仿上,而是在似像非像之间去追求一种韵味,寄托一种情思,赞美一种精神。
音乐表达人的感情的力量是巨大的,在许多方面是语言无可比拟的,它不仅可以揭示出我们丰富的感情活动,同时也可以折射出我们的意志与思想。平湖派琵琶艺术常常通过含而不露、余韵袅袅、含蓄隐秀的特点,展示音乐的魅力,表现人们的审美追求,犹如中国古典诗歌那种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的韵味,使中国古典美学思想在这里熠熠生辉。
杨少彝先生在《郁轮袍》的教学中指出,描写战争的乐曲“就表面论应具有战争的气氛,声调要昂扬,音韵要铿锵,但不要过分地强调杀伐气氛,要以音乐为主。倘若一味追求人为效果,可能会产生喧宾夺主之弊”。这也是我国传统美学思想在音乐、文学、绘画、戏剧等艺术领域里诸家共同遵循的一条美学原则,必须含蓄蕴藉地状物、写人、抒情。杨少彝先生在谈论文曲《浔阳琵琶》时指出:“字句虽细弱而能隐约可辨其音,指下技巧虽虚而能察其动静,实可用似弹非弹、若断若续两句话概括。”似弹非弹、虚虚实实、若断若续、时有时无,给人一种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感觉,这感觉好似在云雾半遮半掩的情况下观看长江三峡的神女峰,把人们带入“半入仙境半人间”的意境。时隐时现使人们处于一种不满足的状态,因而能激起更加强烈的欣赏欲望。
杨少彝先生在谈论《塞上曲》时指出:“出音力避嘈杂,以吟揉得体、推拿适宜为上。”“弦外之音过分地多。”“恰到好处为妙。”先生指出的“得体”“适宜”“过分”“恰到”等,我以为这正是一种度的要求,快慢强弱音质音色等变化都有个度的问题,这在琵琶演奏中应是高品位的追求。一言以蔽之,含蓄隐秀使音乐美感纯化、增殖,使美感不衰,能使人们欣赏音乐的时候进入创造性想象的天地。
艺术是离不开想象的,在塑造艺术形象的过程中,音乐留给人们的想象空间是最大的,它不像视觉艺术那样直观,也不像文学艺术那样具体,它留给人们一个上接千古、包括宇宙万物的思维空间,塑造一个个音乐形象。虽然这种形象带有意象性,比较模糊抽象,并且要和人们丰富的想象相结合,但它同样是栩栩如生、深切感人的,同时又是具体的。在《平沙落雁》这首乐曲中,有对雁叫的模拟,雁的形象很具体,但更多的是对雁的精神的赞美。这样才能赋予乐曲以生命。平湖派琵琶艺术就是在这一系列平凡而独具匠心的艺术处理中表现了自己的特点,从而显得韵味十足、深邃神秘。
平湖派琵琶对于美的追求标准是多元化的,它丰满华丽,淡远流畅,含蓄隐秀,寓情于景,当然还远远不止这些。《南北派十三套大曲琵琶新谱》这部书的形成,汇集了南北两大派的成就,参与此书校对工作的琵琶大家就有十多位,各种艺术思想都在书中得以体现。另外,在我国民族器乐史中,尚未发现某一流派事先宣言而后投入实践的,它们往往都是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逐步丰富完善形成的,艺术风格特点、美学观往往存于只言片语之中,也正像法国大雕塑家罗丹所说:“美是到处都有的,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就平湖派遗留艺术思想研究而言,本文仅处在初级阶段,还不够深入,不足与欠妥之处,望指正为盼。
三、琵琶艺术的继承、发展、创新
平湖派琵琶艺术是中华民族文化遗产中之一部分,是先辈们艺术创作、辛勤实践的丰硕成果,这份丰厚珍贵遗产,使我们获益匪浅。一个流派的形成,必有本派的优秀演奏家和佳作流传,并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与烙印,在另一方面也应看到流派存在的不足和局限性,甚至是保守性,只有研究了它的全部,才会有鉴别地去吸收、继承。从高等艺术院校教学的角度来看,我主张学习传统琵琶曲应学原汤原汁。这样才能深入了解,才能对其风格特点心领神会,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当然,琵琶教学绝不能拘泥于某一流派,因为我们培养的是20世纪90年代的社会主义琵琶事业接班人,而不单是某流派的传人。
当代琵琶事业飞速发展,各流派也适应这一潮流,随着时代步伐大踏步前进。可以实事求是地讲,每一位演奏家在演奏传统乐曲时,速度、力度、音质、音色都在变化着,随之而来的包括美学思想也都在变化着。
事业要发展,除专业技术性问题外,我以为在平湖派的产生发展过程中应看到“人和万事兴”,兼收并蓄、博采众长是事业发展的前提与基础。黄土地哺育了我,我也希望平湖派琵琶艺术在这片沃土中发扬光大,开花结果。
[1] 1960年改为西安音乐学院。为便于理解,后文统一用“西安音乐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