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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湖琴韵 长安情怀

书名: 寻源觅真:西安音乐学院平湖派研究文集 作者:任畅 字数:141718

  ——任鸿翔教授访谈录

  ●秋 风 任鸿翔

  十月是收获的季节。刚刚沐浴过国庆节日喜庆的西安音乐学院音乐舞台上,任鸿翔老师的琵琶独奏专场音乐会,又掀起了一波浪花,激起了很大反响,观众为他的演奏和作品而喝彩。师生为这场精彩的音乐会欣喜,尤其是西音的一些老教师更为这场音乐会而欢欣。他们感到优秀的传统又在这块音乐沃土上成长;老教师走向舞台,在教学实践、改革中又耕耘出一片新天地。音乐会是短暂的,但它留给人们的深刻印象是永恒的,留给人们的遐想是长久的。我带着对琵琶这一古老乐器的好奇心,带着对这场琵琶“秦韵”的钟爱,走访了任鸿翔老师。

  秋风:任老师,您在10月10日举行的琵琶演奏音乐会在陕西音乐界反响很大,您对此是否感到意外?能否谈一下举办这场音乐会的初衷?

  任鸿翔:我非常感谢广大音乐界前辈、广大师生和音乐爱好者对我举办音乐会的支持与厚爱,这场音乐会对我来讲只是一个小学生通过的一场考试,也是我大半生对音乐艺术不懈追求的一次小结。我认为,任何一个音乐家只要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热爱艺术,坚持不懈地在艺术这块土地上耕耘,都会有丰厚的收获,都会在人们心中引起巨大反响。我热爱琵琶艺术,在创作与演奏中,最大的体会是要真正用“心”去弹奏,用“心”与琵琶对话,用“心”与观众交流,要有真情实感才能感人。古人对音乐有诸多评述,其中核心的一点就是要“以情感人”,音乐是最能充分表达人情感的一门艺术,也只有达到这一境界,才能算是音乐。我借音乐之声,抒发胸中之情,想写出奏出人间真情,写出爱与恩、忧与愁,奋斗与搏击、欢乐与欣喜。

  在音乐艺术漫长的道路上,我觉得自己只是刚刚起跑;在音乐学府莘莘学子面前,我总觉得自己是刚刚入学的学生;在音乐艺术这块肥沃的土地上,我只是一个笨拙的耕耘者。我对中国民族音乐有着深厚的感情,只是想通过这场音乐会来表达这种对华夏土地的厚爱与深情。我想大家也是基于这一点才会对我的音乐会给予比较高的评价。在这里,我再一次感谢我的诸多前辈对我的教导,是他们把我扶上骏马在音乐艺术道路上奔驰;感谢这块养育我长大的黄土地,是它的乳汁滋润着我的音乐细胞成长。

  秋风:您师承平湖派传人杨少彝先生,在您的创作与演奏中,不仅表现出平湖派琵琶的艺术特色,而且也有着浓郁的现代琵琶演奏风格,这是否体现出一种继承、发展、创新的主旋律呢?

  任鸿翔:琵琶是一件古老的中国乐器,在唐宋时期,就已涌现出一批演奏圣手。平湖派作为一个琵琶流派,应追溯到1895年,以浙江平湖人李芳园出版曲谱《南北派十三套大曲琵琶新谱》为标志,以地域而得名,它在广收博采,继承、发展传统民间艺术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体系,后经上海国立音专的朱荇菁教授、平湖派传人杨少彝先生传至我院。我跟随杨先生多年,先生教诲,至今犹在耳边。但是,现代音乐教育已经不仅仅是过去那种师徒相传的简单师承关系,作为一个现代音乐工作者,不管在演奏技巧、音乐意识方面都受到多方面的影响,在我的创作与演奏中也比较充分地体现出来,更重要的一点是我生活在大西北这块黄土地上,这与江南水乡有着很大差别,它深深地影响着我的创作思想、演奏风格与美学观点。把平湖派的艺术特色与秦韵的浓厚乡音结合起来,使平湖派的艺术能在这块土地上生根、发芽、成长,也许这也正是先生的遗愿吧。关于继承、发展、创新这一主旋律,我认为任何一个艺术派别都应该坚持这一点而防止门户之见,故步自封。这就是所谓“兼师众长”“学无常师”,又能自成一家。平湖派发展至今已百年有余,它不仅在演奏技巧上,而且在美学思想方面都有着丰富的内容。从本质上讲,它深受中国传统音乐美学思想的影响,具有浓郁的民族民间音乐色彩。它的艺术特色充分体现在音乐表现的丰满华丽、淡远流畅、含蓄隐秀中,淡雅委婉,给人一种轻松清新、舒适雅致的感觉。它也是古代文人雅士追求的一种意境,那时音乐中的文人气质,多是以琴抒发自己个人的感情,自哀、自怨、自乐的成分比较重。平湖派也具有比较浓厚的这种文人气质。而我在探索平湖派琵琶艺术中,从另一个角度感到正是这种“文人气质”所表现的艺术风格,恰恰能揭示我们三秦大地风土人情的另一个重要方面——秦韵的委婉与细腻,能揭示八百里秦川与粗犷、豪放相蕴含的这种不为国人所熟悉的北方人的缠绵之情。所以,我的作品多取材于民间,而我表现的这种“渭水”之情,是在细腻、缠绵中去表现三秦之子的豪放与质朴、坚强与率直。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根在这块黄土地上,自己的心紧紧贴在三秦大地母亲的胸前。

  秋风:任老师,听了您的话,我慢慢开始理解您的作品为什么有那么浓郁的乡情,为什么会散发出黄土地的芳香,我想您的音乐灵感一定大多来自这块黄土地吧?

  任鸿翔:生活是艺术的根源,这一点我体会甚深。我生在长在这块黄土地上,三秦大地的风土人情、民间艺术令我一次次陶醉。从童年时期,秦地那粗犷而豪迈的秦腔艺术就使我着迷,东府的华剧我一次次地看,一次次地觉得看不够,就像一个孩子在吮吸着母亲的乳汁,甘甜沁人心脾。我的家庭成员都是一些音乐迷、东府民间艺术的爱好者,从小受着父兄的影响,稍大一点就抽空参加村里乡里的自乐班,和一群年龄大小不一的爱好者一起陶醉在这三秦艺术的旋律中。所以,当我走上音乐创作与演奏之路时,一种遏制不住的冲动使我想去表现它们,表现我对这块土地与人民的割舍不断的乡情。

  民风淳朴,这是三秦人民的美德,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一再证实了这点。长安是一个古都,许多王朝在此建都,在文化上有很深的历史积淀。所以我在创作中也选取了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历史故事、历史人物,通过这些来表现三秦人民和中华民族的美德,让三秦的旋律来诉说一个赤子的爱国之心。我创作的琵琶独奏曲《明妃怨》就是通过王昭君这家喻户晓的历史人物来刻画中华民族坚忍与宏大的性格。这里的“怨”已不是历史上许多艺术家对这个人物刻画中用来描述个人感情的哀怨、伤感之情,而是通过表面的“怨”来刻画一个为民族和睦、国家富强而做出贡献的弱女子的博大胸襟。董必武先生曾经写了一首诗来评价王昭君:“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汉和亲识见高。词客各抒胸臆懑,舞文弄墨总徒劳。”对昭君出塞、胡汉和亲的意义给予高度评价。抗日将领吉鸿昌1926年在绥远谒昭君墓,也题词“懦夫愧色”。所以,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有着数不清的生活素材,我通过它们来抒发胸中之情。对于秦韵,不但陕西人,而且在全国也都有“三千万老陕齐吼秦腔”这样的印象,这里的“吼”表明了秦韵粗犷豪迈的特色。但是,作为一个秦人,我同时感受到秦韵的另一个方面,也就是细腻、委婉,在音乐上,一些民间小调那如诉如泣的旋律,感人肺腑。所以,在创作中我刻意想去表现这种感受,琵琶曲《渭水情》就是一个代表。

  《渭水情》是以秦腔牌子曲《永寿庵》为素材而创作的一首琵琶独奏曲。多少年来,我一直想要作一首曲子,来表达我这个“秦娃”对故土的思念之情,每一次我回故乡途中看到故土日新月异的变化,就感到一种莫名的激动,那座座大桥小桥,使我想到往日的渭水轮渡;那条条笔直的大路,使我想起昔日小路上飞扬的一阵阵漫天黄土;那一片片碧绿的庄稼、硕果累累的果园,总使我忘不了当年走在杂草丛生的河滩路上,一群蚊虫扑面而来的情景。这种变迁不能不使我激动不已,我爱这片土地,更爱在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的人,对故土我始终怀有浓浓思念之情。所以以《永寿庵》这个富有秦腔特色的曲牌为素材,创作《渭水情》,确实圆了我的这个思乡梦。

  秋风:平湖派琵琶是发源于江浙一带的艺术派别,在风格上与秦韵有着很大的区别。在您的创作与演奏中,这种艺术风格对您表现秦韵的内涵有什么样的帮助呢?

  任鸿翔:平湖派作为一个传统流派,许多具有特色的演奏技巧与风格对我的创作与演奏有着很大帮助,比如平湖派琵琶中的轮指,平湖派强调“线”的流畅,这种“线”贯穿在整个演奏中,就好像大珠小珠一线穿。在这里,为了使表演力度更加深刻,在此基础上,我加强了点的力度,使轮指在流畅的有机前提下,突出了“点”的力度,增强了表现秦韵的特色。正是在这种擅长“一线穿”强调流畅统一的大思想指引下,我着重在琵琶创作的演奏中发展了“音腔”的表现手法,“音腔”把音乐看作一个带腔音响的整体,一个音的系列,带腔的音作为调式的基本结构单位,调式音级应当被看作是音腔体表现出来的基本音位,而音渡则把这些基本音位无间隙地连接起来。在琵琶演奏中这种“音腔”的运用,正是基于平湖派强调“线”的美学思想对我的启发和陕西民间音乐风格对我的熏陶,把二者有机地结合起来,从而能比较准确地反映秦韵中细腻、委婉的思绪。像《渭水情》中re、do、re三个音形成了一个连贯的无间隙的运动过程。音腔在这里包含有某种音量、力度,音色变化成分的音的过程的特定样式,是一种整体结构,即“音”自身的变化,并非不同音的组合。这种形式在秦腔艺术中常有典范唱腔,而在琵琶演奏与创作中的运用,则是一种尝试。

  也许是由于师承平湖派,在琵琶艺术中表现秦韵的着眼点,我着重放在抒情的一面,刻意去描写西北风土人情中那种淳厚、细腻、如诉如泣的感情,自古以来,大西北人在粗犷、豪放的同时也表现出自己特有的“文人气质”。明代诗人李梦阳是武威人,他的六律诗并非全是雄浑挺拔之作,还有不少形象飘逸、风味盎然之作。在美学上也强调时至心融,浑然有感。所以,在《渭水情》中,我就借鉴了秦腔花音的方法、秦腔苦音的方法,运用琵琶特有的推、拉、吟、揉、弹注来表现自己对故土的追忆与怀念,细腻地表现了我内心的感情涟漪,例如∶

  在这里通过音腔的运用,使这一系列音浑然一体。同时,在摇指方面,我运用了中指摇,把大片旋律放在三、四弦上,使音色浑厚、深沉。在勾搭这一指法的运用上,我也把常用的一弦改在了二、四弦,旋律在二、四弦上,更富于表现秦韵的深沉力度,像《渭水情》中:

  其中穿插着用1/2把位,在平湖派传统的基础上,打破传统把位概念,更加适应于现代音乐的发展。

  总之,平湖派作为一个传统流派,对我表现秦韵有极大的帮助,它的风格深深地影响着我的创作与演奏。

  秋风:任老师,在这次演奏会上,还有一个现象引起了一些专家的注意。您改编的琵琶二重奏《赶牲灵》的确很有特点,这是不是您的又一次新的尝试呢?

  任老师:作为一个教师,我认为在创作中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创作为教学服务。我们不是单纯的文艺团体,基于这种想法,我改编的琵琶二重奏《赶牲灵》就是一种尝试。中国琵琶的传统是追求旋律点。琵琶的和声一般比较固定、简单,运用空弦比较多。由于指法和把位的限制,接触不到比较复杂的复调乐曲,怎么样使琵琶这样一件古老的传统乐器能有更充分的表现力,在节奏型、转调、移调方面发挥更大的表现力,在节奏型、转调、移调方面发挥更大的余地,一直是我想做的一件事,这次编琵琶二重奏就是一次粗浅的尝试。我把赋格、复调的典范技法运用到琵琶上来,扩大学生们演奏的视野,拓宽琵琶在现代音乐表现中的力度,探索一条中国传统乐器表现现代作品的新路子。

  秋风:您带有秦韵风格的创作与演奏,可以说为“长安乐派”的建设和发展增添了新的内容。您对“长安乐派”的发展前景,对它冲出潼关走向全国一定抱有很大信心吧?

  任鸿翔:“长安乐派”作为音乐中的一个流派,还有待于确立和发展。但是作为一个音乐家群体,在技巧与风格上具有独到的特色,可以说“长安乐派”已经在逐渐形成之中。我院教授鲁日融先生的《秦腔主题随想曲》、饶余燕先生的《骊山吟》可以说都是“长安乐派”的典范作品,他们在探索创立“长安乐派”中,在历史上留下了深刻的一笔。一种流派不是一代人或几个人就可以随意建立的,它不仅要有一个音乐家群体,要有代表作品,要有自己的演奏风格,作为一个体系,它在创作、演奏、评论、美学理论上要有一整套的东西。就广义的“长安乐派”而言,我认为它的内涵不仅应包含三秦大地,而且要广泛地体现出大西北人民淳朴、厚重的文化积淀,要反映出汉唐古貌的历史积淀,从音乐上讲,既要表现出一种高亢豪迈的雄伟气势,同时也要注意刻画内涵中细微深刻的内在表现,使“长安乐派”的音乐像陈年老酒,香醇后味无穷。我作为一名音乐工作者,当然也想用自己的创作与演奏来表达赤子之心,也想为“长安乐派”的创立和发展添砖加瓦,以表达自己的“渭水”之情。

  秋风:纵观您的作品与论文,您美学观点的核心,是否可以用“音乐应追求真、善、美”这句话来概括呢?

  任鸿翔:是的,我认为是的!

  在前面我已经讲过,在音乐创作与演奏中,要有真情实感,要以情感人、要重情,这样才能给音乐注入灵魂。在我创作的琵琶曲《渭水情》中,所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真谛,为了突出感情的音响效果,我特别借用了戏剧打击乐节奏型的五连音,使这种思乡之情更加强烈。这使我又一次体会到当海外华人听到小提琴独奏曲《思乡曲》时的那种激动心理。所以,有人说“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老陕齐吼秦腔”,我则认为三秦人民心底里的感情是细腻深沉的,追求真、善、美是执着的。为了这种追求,我在创作的琵琶独奏曲《雁》中,抒发了自己的这种感受。在传统节目中有《平沙落雁》,它给我的印象就是比较深刻的,在我的童年,每每听到大雁的鸣叫,看到大雁从头顶飞过,极目蓝天,白云悠悠,就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雁的拼搏、勇气,雁对爱情的忠贞不渝,都是令人感叹不已的。人们赞美雁,赋予雁一种人格化的品质,团结、奋进、严明、专一、奉献、和谐,实质上都是人们一种理想化的追求。正是这样一种追求,才使我产生了创作冲动,用乐曲《雁》来表达自己的这样一种感情、一种认同感。我认为,音乐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它为什么具有这样大的魅力而不同于美术、文学呢?一个重要的原因,它能揭示人的内心世界中那种真实的感情追求,这是用语言与图画难以表达的,语言与图画可以做一些掩饰,而音乐则是直觉的反映,是难以掩饰真情实感的。也正是这一点,才赋予音乐一种特殊地位,它在任何时候都能直抒人对美的世界的追求,而与人的灵魂沟通。所以说,追求“真、善、美”是我的人生目标之一。

  秋风:任老师,听了您的这一席话,我受益匪浅。您在琵琶演奏与创作上已经耕耘了几十年,以后还有什么新的设想吗?

  任鸿翔:我热爱民族民间音乐,借琵琶这个古老的乐器来抒发胸中之情。几十年来,为了表达人间之情,表达自己对生我养我的这片黄土地的赤子之情,也诌出几首小曲,承蒙同行厚爱,这不仅是对我的一种安慰,更是一种鼓励。要讲我的心愿,我要说也希望自己有几部大作品问世,但我创作的首要原则是乐曲不分大小,能讲出老百姓心中的真情实感是第一重要的。我要继续向民族音乐寻根、溯源,为中国民族音乐作品的发展做出新的贡献,为了让秦韵飘向神州大地而更加努力耕耘。

  谢谢大家!

  采访虽然到此结束了,但我的心情却难以平静。长安是世界历史古都,有多少文人骚客在此感慨万千。我为任老师的秦韵感到自豪,为“长安乐派”的创立发展感到骄傲。同时,我也感到长安的历史太博大精深了,民族的瑰宝真是灿若群星,那灿烂的汉唐文化遗风、一望无际的黄土地,不正是我们民族音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吗?

  愿“长安乐派”成为神州的一颗明星,愿秦韵在神州大地飘香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