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身于农家,母亲、祖母都信佛,而我的曾祖母、我的父亲却不信佛。据说我很小的时候,我曾祖母抱过我,这位已届九旬的老妪,虽然满头银发,浑身瘦弱,但对曾孙的喜爱这种力量使她异乎寻常的能够承担看护孩子的任务。
我的母亲生下我后,奶水稀少,就用羊奶喂养我,或者给我灌些白糖水,吃些面糊糊。那时白糖是个稀罕物,而我的曾祖母那里总有少量的白糖,她“咣当咣当”地用一根筷子摇晃着放在炕头的那只装糖的白色酒瓶子,也许白糖受潮黏在瓶壁上了,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把白糖沫沫倒在手心,然后递到我的嘴边,我吃过之后,最后她自己再把手心舔一遍。
曾祖母年龄大了怕冷,冬季喜欢睡烧炕,关中一带与灶房锅台连结的土炕,炕体与锅台之间有一个背墙隔着。说起她的糖瓶子还真是讲究,她把一包白糖先用手一撮撮装进一只空酒瓶去,然后又一点点倒出来吃,这样一般不浪费。曾祖母去世的情景我没有印象,她过三年的时候,我已经上学了,大约是小学一二年级,我没有理会这些事情,只不过生活中从此消失了我的曾祖母的影子。多年后,从父亲的嘴里知道了一些曾祖母的情况,她人很刚强,也很聪明能干,地里家里都是一把好手,我曾祖父那人比较老好,凡事都不太关心,只知道出力流汗,家里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我曾祖父去世后,后来我祖父闪上来了,他人很精明,是个做贩油生意的小商贩,一门心思想把自家的日子过上去,但天不遂人愿,祖父正值壮年便夭折了,当时我大姑十来岁,我父亲七、八岁,我小姑四、五岁。短短几年家里连失男丁,可谓大不幸,曾祖母强忍着悲伤,她坚强地说:“皇天不睁眼,咱还是要活下去,我还有孙子撑门户,不怕啥!”
曾祖母的几个姊妹的日子都比较好,有的还是财东家,但曾祖母这人有骨气,不向任何人低三下四,她自食其力劳动生产,她相信有手有脚能动弹就饿不死人,她与我祖母这两位令人钦佩的女性就像家乡塬畔上那些傲然怒放的迎春花一样,勇敢地面对着苦难的生活。临解放那年,曾祖母的一个外甥是个土匪,他要在我们家藏枪支,据说背了四、五只长枪,曾祖母骂得他不敢进门。
“吃香喝辣的,好事就把我家忘了,祸害来了就找我家来咧,你没安好心,咱没有搅的,你赶快走你的路,咱两不相干!”
“碎姨,就放几天……”
“一晌午都不行,你快走!”
曾祖母站在大门口,横眉冷对他的那位外甥,外甥一看没戏就灰溜溜走了。
曾祖母一直坚持参加生产劳动,她还要指导孙子干农活,并把他托付给同门中长辈调教。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的父亲还没有梨把高的时候,就跟着我三曾祖父学犁地、钯地、磨地,早早就接触了农活的十八般武艺。
我的曾祖母不信佛,不信命,她说:“过自己的日子就是道理,佛也是要人活下去的,他不保佑咱过日子,咱就不信他。”
我的父亲深受曾祖母的影响,他也不信佛,他说:“礼仪出于富足,吃都吃不到嘴里,难道能叫佛来养活你。”
这也就像马克思所说的,人首先必须解决好吃穿住用等基本需要,然后才谈得上从事政治、经济、文化、艺术、宗教等活动。
我的祖母是信佛的,她不识字,与曾祖母是性格禀赋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如果说曾祖母生性刚烈、果敢、自信,有大丈夫之气象,那么祖母则显得柔静、坚韧、慈祥。我曾问她信的是什么教,他说“大教”,我想大概就是大乘教吧。
她说:“不知道,反正就是个信。”
“你信那佛有啥好处?”
“瓜的,不许说不敬的话,信佛就是忍忍忍让让让,就是吃亏,吃亏是福,还要舍得打发穷人,多做善事,多积修,多积德,后辈来世就有福分了。”
祖母是村子的土医生,她曾跟一位信佛的师傅学过按摩针灸技术,一些简单的感冒、肚子疼、或者乡亲们之间因打捶闹仗大动肝火、怄气而造成的心理伤痛,祖母都能给予一定程度的治疗。
祖母是村子的善人,每当村里来了乞丐,或者残疾人,祖母总会抓上一把麦面、或者玉米面,有时候给一个馒头,如果赶上了饭时间她就会毫不犹豫地给可怜人一碗饭吃,哪怕自己少吃一口。
对于自己的亲戚、晚辈,祖母也是尽其所能给予帮助,我的大姑因病失去了独立生活的能力,她的四个孩子小时候几乎所有的衣服都是祖母给手工制作的,她还经常给大姑家缝补浆洗。我碎姑婆去世以后,她们家孩子祖母也时常惦念,时不时去她们家拆洗缝补,经管家务。
祖母以自己的针尖维系着我们家族割舍不断的亲情,并言传身教着我们这些后生。到了晚年祖母信佛愈笃,她数十年如一日每天早起洒扫清除,洗漱净手,然后燃起第一炉香,每天晚上当别人都准备睡觉的时候,她又虔诚地燃起了晚香,她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大福大贵观世音菩萨保佑消灾免祸全家老小都平安……”
到了八十岁祖母身体依然硬朗,她依旧早起晚睡烧香拜佛,依旧做饭洗衣收拾柴伙,把家里家外打扫得能凉搅团饭。
父亲之于祖母的意义是非凡的,他是祖母的全部希望和念想,祖母青年丧夫抚孤独立,备受人间疾苦。
每次父亲出门在外,时间稍微一长,祖母就总是一个劲儿地念叨:“你大,都出门几天了,咋还不回来?”
不管是在生产队那阵儿,还是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每次吃饭只要父亲没回来祖母便不端碗,她总是迈着三寸金莲的小脚“噔噔噔”地走到大门口,不时朝村口瞭望。
祖母待孙子孙女们格外好,我和弟弟初中以前一直和祖母睡,她总是操心我们的上学起床、吃饭、睡觉,把拳拳的慈爱注入我们的心田。
祖母在临死前见过我的儿子,我们还在一起相处了一段时间,那时孩子还在襁褓中,对于孩子的教育观念,祖母很不赞同我妻子的。妻子把孩子抱在太阳底下接受日光浴,祖母忿然说:“么大个娃就让晒太阳,你把我娃拿来,你给你再生一个,你就去晒太阳去!”
“我偏不,是我娃……”我妻子跟老人成性、说笑。
我孩子生在春季,天气比较暖和,那时我的妻子刚坐过月子,她不会计较自己,就穿得比较薄,甚至穿什么裙子短裤之类的衣物,祖母皱眉大声申斥:“当心受凉落下月子病!”
“不咋……”
“不咋?真正咋咧就来不及了。”
祖母去世的时候很安详,她知道自己要走了,就让人早早给她穿上老衣,还爱好地要人把衣服给她抻展,别弄皱了;她病重期间,不让父亲花冤枉钱送她上医院,她一辈子都没有去过医院,也很少打针吃药,她希望自己浑浑全全的走。
我佛慈悲,我佛崇高,我们家的两代女性让我们这些晚生后辈看到了精神的阳光,精神的力量,从她们身上我学到了很多道理,曾祖母的自强不息,敢于奋斗,敢于抗争,让我自豪我们家族血脉里的阳刚、智慧和信心,祖母的包容、行善、爱心以及团结互助的细腻情感,让我体味到了我们家族的浓浓亲情和丝丝爱意,我情不自禁地要大声说:“我热爱我的家族,我崇敬我的祖先!”
佛祖说人性中隐含有佛性,佛性在人性中闪光。如果说起佛我想我的祖先我的曾祖母是有佛性的,她藐视苦难,正视人生,把那些不堪回首的艰难视为“空”,把痛失丈夫儿子的灾难转化为“空”,从而走向了自己坚定无悔的现实人生,并在战胜困苦中找到了快乐。从祖母那里我也似乎看到了所谓的佛性,她不是只诵读教义经典的口头派,而是践行善良,以善的名义的施舍者和奉献者。
2012-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