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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
书名:
天边那片棉花云 作者:何冠雄 字数:337306
1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三里镇的一家叫“惠风楼”的泡馍馆里,一群小青年几杯水酒下肚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东道西,他们吹牛不打草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自古三里镇是交通要道,为北山出山口,还曾是过去的州府旧地,可谓藏龙卧虎之地,无奈风水流转,世事无常,公路改道,州府县府南迁之后,这里逐渐衰微,只保留了一个小小的乡镇建制。在狭窄的三里镇街道上,有几家陈旧的老店铺,青砖青瓦、木门木窗古韵悠悠,只是看起来有些破损、有些萧瑟了,镇上人说这是清代的建筑,安吴寡妇家当年修建的,那时候酒庄、醋房、茶庄、钱庄、盐店、米店沿着这一条河沿一字儿排开,少说也有二、三十家,那真是风光无限啊!解放后,六、七十年代这里建起了电影院、食堂、旅社、粮站、医院,以及政府办公大楼,那些赭红色的大楼,并不很高,只有三层,青一色的砖混结构,但它们却是三里镇的标志,三里镇的光荣。时间过得真快,从后来人的眼光看,过去的那些建筑似乎已经不合时宜了,不肖说灰黄色的外表上附着了太多的尘芥,有的建筑物的根基也仿佛在消解,似乎岁月已经逐渐的剥去了它那厚厚的装饰,一点点让它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惠风楼”是老字号,它的水盆羊肉闻名西北塬,它的生意一直不错,每天不到十一点,这家店铺就打烊了。它的羊肉汤鲜肉烂、余味深远,据说这家店铺的老板用三十多味中药入汤,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味,他家的羊肉泡水盆、煮锅、干刨、爆炒等花样繁多,品尝者络绎不绝。有的人从大城市来专门这里,就是为了吃上一碗这家的羊肉泡,市县政府的大型接待活动也要提前预定这家的羊肉,然后用专车火速运送到市府县府所在地的那些大酒楼、饭店,并以假乱真地吹嘘说这是他们酒店的佳肴,是他们某某师傅的杰作云云。
来“惠风楼”吃饭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有,有经商的,务农的,打工的,跑运输的,当官的,赋闲的,甚至还有街道的闲痞混混、“小姐”,等等,反正来的都是客,吃好喝好地伺候好了,掌柜的生意就好,就能赚得锅满盆满。
那一群年轻人,戴着大墨镜,穿着喇叭裤,留着时髦的长头发,吆五喝六地在东南角那张桌子上嚎叫着。
“哥们,不是吹,我上个月去了趟深圳,那地方的女娃你随便玩。”
“你净说些没用的,我跟你说,上周我去了李庄……”
“就是那个红灯区吗?听说连那些卖饭的中年妇女把嘴唇一画就上了场子,灯一拉谁还管什么,只要是个女的。”
“哈哈,现在李庄的名声越来越大,107国道边很多过路的司机都转弯抹角地跑到那里消费去了。”
“那里的歌舞厅就是多,几乎一条街道都是。”
一位染黄头发的小伙子,显然被酒精激励起了万丈豪情,他涨红着脸,大声说,我还听说这么件事情,一位果农第一次去那种地方,他跟“小姐”说:“一江春水向东流,陪哥一晚行不行?”
那位“小姐”呵呵笑着回答说:“月亮走哥也走,哥哥拉着妹妹的手。”
“走!”
“走……”
果农话未说完就忙着扯“小姐”的裙子,“小姐”嗔怪似地打了一下他的手背说,“万水千山总有情,不拿小费不可行。”
“万水千山都是情,一袋‘富士’行不行?”
“你说的喔是个啥嘛!”一位又高又胖的小伙子,一条腿踩在了凳子上,他声嘶力竭地喊叫着说,“我这儿还有更精彩的哩!”
“快讲呀,你还磨蹭你大的个头。”
“你妈的屄,就你驴日的话多。”
“闲话少谝,闲话少谝。”
在这一群不谙世事的小伙子的起哄声中,胖子终于开讲了。他说市上曾经给李庄小学下派了一位支教的女老师,她刚刚大学毕业,本来在市教育局机关工作,市上为了加强底下的师资力量,抽调机关年轻人下基层锻炼。你们不知道这女娃长得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还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她在李庄整个一条街道都飘彩了。
“啧啧,李庄小学来了一个美女,那绝对是盖了帽了。”
“要是谁能把她弄到手那才算本事。”
“喔女娃咋长得,咋看咋入眼……”
村上的人议论纷纷她,浅薄之徒,更是想方设法地接近她、骚扰她,这位女老师家在市里,她总是早来晚归,匆匆忙忙,晚上从来不敢在学校单独住宿。
第一次她去上课,班上的学生见她身着白色短袖衫,下身搭配一件耀眼夺目的红色旗袍,秀发披垂,描眉画唇,妖艳迷人,就闹嚷嚷地纷纷议论说,“老师是小姐,是野鸡!”
“小姐,小姐!”
“野鸡,野鸡!”
学生们吼叫着,打闹着,不让她上课,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还把她朝门外推搡。这位女老师哭着跑出了教室。
“你还不知道事情,这女娃最后还是被那帮子司机把她的活做了,他们把她从学校里拉了出来,在麦地里轮奸了……”
2
与此同时,在惠风楼的西南角有一位中年男子一边吃着饭,一边有心无心地听着年轻人的谈话,这人独自一个人自斟自饮,不知不觉已经喝完了一瓶烧酒。
“服务员,再来一瓶酒!”
服务员赶紧跑了过来,给他拿了酒,“大叔,您还要点什么?”
“牛肉再切一盘。”
“好,您稍等,一会儿就好。”
这位中年人嗓音洪亮,气宇轩昂,他的高喉咙大嗓子突然间引起了对面的一群青年的兴趣。
刚上完厕所黄头发青年,不知是走错了地方,还是专门来到了中年人的桌子。
“大叔,一个人喝酒不闷得慌?要不要划几拳热闹热闹。”
“怎么个玩法?”
“大叔,我跟你说,武松的拳头,谁的拳谱?三里镇只有三个人厉害……今天这这……天下第一没来,天下第二还还……在路上,就剩下我咧……嘿嘿。”
“哦,知道。”
“我赢了,你你买单……连连我们那边一起,我我……输了,我……买!”
“成,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这一老一少就这样高声划拳了。
第一回合六拳,两人划了个二四拳,中年人略胜一筹,黄毛青年不服气,他说,必须划够十八拳才能见分晓。
第二个回合后,中年人又以二四拳的比分获胜。这时大家都劝着黄毛说,算啦,认输吧!黄毛仍然坚持比完最后一局,那中年人见这个小青年气盛,就卖给了他一个人情,最后一局他让黄毛胜一局。
黄毛道很义气,他愿赌服输,只见他摇晃着站起身,大声吆喝着说:“我输了,佩服……佩佩服!服务员结账!”
“大家都别介意,今天算我请客。”那中年人也急忙起身抢着开钱,“我也算认了一帮子忘年交小兄弟。”
“好,拿酒来,咱们继续喝酒!”黄毛高兴地说。
那中年人和几个小青年搅合在一起了,大家又跟他切磋拳艺。
“大哥,那我就改口了,不叫大叔了,哈哈哈!”
“大哥,你知道日本的汽车,三里镇的拳,拳谱都是谁写的吗?”
“嘿嘿,我不知啥日本汽车,三里镇的拳,也不管谁写的拳谱,谁赢了我再说话。”
一时间三里镇的闲人、酒仙、酒圣、酒尊、酒翁都惊动了。
“哟,听说来了个不知深浅的人,我倒要会会他!”
“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他也不看这是咱三里镇。”
那中年人到底好汉难敌众手,一个小时以后他就渐渐不支了,似乎舌头也不会打弯了。
“我我龙二虎,你打听打听……在塬上……那个不知……”
“龙哥,你说我们三里镇的拳咋样?”
“哦哦……我我跟你说德国的汽车,塬上的拳,拳谱就是哥写的,你信不信?”
“信信,龙哥厉害。”
黄毛、胖子几个年轻人见龙哥喝醉了,就把他架着出了惠风楼。冷风一吹,龙二虎呕吐不止,他给黄毛吐了一身赃物,还给胖子的西服口袋里吐满了污秽。
“唉,你看今天这顿酒喝得……”胖子抱怨说,“龙二虎咱也不十分熟悉,再说他是干啥的咱都不知道。”
“管他哩,我就觉得他人仗义,能喝酒……”
“干脆把他弄到东风楼旅社,那里最近有几个靓妞,咱们也醒醒酒。”
过了几个时辰,龙二虎酒醒了,他发现自己在旅社里,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炫白的屋子里,白墙白地白被褥,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龙哥,你总算醒了,把弟兄们愁死了。”
“好我的龙哥,你瞧你给弟兄们的见面礼!”
龙二虎一看地上那一堆衣服,他心里就明白了七厘八分,敢情自己给他们吐了一身,也多亏了人家帮忙呀。
“两位好兄弟,这是哥的一点心意……”龙二虎拿出了一叠一洞洞,硬给他俩手里塞。
“龙哥,你这是打兄弟的脸,我咋能收你的钱,怪事情,简直的!”
“拿着拿着。”
黄毛、胖子没法子只好接住了钱。
原来龙二虎是个运输户,他有三辆大货车,从山里往外拉石头,哈好也算西北塬上的富户。
前些日子他的一辆车在给三里镇一个工地送石头途中与一辆客车刮蹭了,所幸无人员伤亡,但三里镇交警却把车扣下了,都一个礼拜了,事情还没有了结,龙二虎心里很着急,耽搁一天,就损失一天的收入呀!
3
晚上,黄毛、胖子见龙二虎是个可交之人,就又约了一个酒场子,他俩郑重其事地给龙二虎接风洗尘,同时还要找人给他要车。龙二虎千恩万谢,随即就给黄毛了两条红塔山,两瓶精装北山烧台酒让他送礼,并给了他两个红包,里面分别装了两千元。黄毛这家伙的能量就是大,当天晚上十一点他就把事情搞定了,交警让龙二虎明天早上把车开走就是了,其他事情不要他操心。
龙二虎心花怒放,他晚上一定要再次宴请黄毛、胖子等三里镇的弟兄们,地点定在了东风楼旅社,他自己的房间里。龙二虎让服务员在街道熟食店买来了酱牛肉、猪耳朵、卤猪蹄、猪头肉、花生米、西芹拌腐竹、蒜泥黄瓜、洋葱拌木耳等荤素搭配的菜肴,还抱来了几箱啤酒,四五瓶白酒,看来他们晚上要来白啤两搅了。
在那天深夜里,这一帮子人自然没有少喝酒,龙二虎显然已经酩酊大醉,他看人都恍恍惚惚,走路直打趔趄,黄毛、胖子等人也是吐天哇地,他们轮流着趴在马桶边,把肚子里的食物干干净净地一点不剩地都倒了出来,仿佛一个个都成了“道光祖”。
“弟兄们,没尽兴呀!”
“接着来,上酒!”
“喝!谁来不起是孙子……”
“来来……来喝吧。”
事实上这伙子人现在已经滴酒不进了,已经到了他们的极限,这就像人们说的一根稻草也可以压死一匹骆驼,一杯酒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可以叫一个人趴下,尽管如此他们嘴上的功夫依然不减,仿佛不这样他自己就在同伴眼里怂了,不硬气了。
这时候旅店的老板来了,因为都是本镇人,大家彼此熟知,他就让几个男服务员把醉酒的人扶着送走了,而且还一再叮嘱一定要送给他们家人。
夜深人静以后,该走的人都走了,旅馆里就留下了黄毛、胖子和龙二虎。
“龙哥,今晚上还行不?要不兄弟给你找个女娃耍耍。”黄毛说。
“行嘛,男人不能说不行的话,想当年你老哥也是风流帅哥……”
“那我去叫……”胖子说着拔腿就朝外走。
“算了,天天晚上也没啥意思,你们俩年轻,自己玩去。”
“兄弟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咋好意思自己独自逍遥,把老哥一个人撇在这儿呢?”
“你不去,我们也就不去了……”
“唉,让我把你俩的兴扫了。”
“没有啥,那咱就胡谝浪谝!”
黄毛、胖子俩人谈及自己如何“吊膀”、如何一夜跟几个妓女睡觉的荒唐事。龙二虎虽然听得津津有味,但却十分的不以为然,随后他架不住两位小兄弟“龙哥才是情场高手”的“高帽子”和一再要求,也就借着酒兴给他们讲了一段五、六十年代的故事。
都是老黄历了,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但那确实是我听说的真实事儿。因为都是熟人熟面孔我就不指名道姓的讲了,免得日后不定在哪儿见了面尴尬,我用假名或者咱胡诌个词儿吧。
两个小青年不容分说,一个劲儿再三再四地催促龙二虎开始讲故事,他们才不管什么张三李四王麻子,周二徐武马瞎子,只要听起来攒劲,热闹就行咧。
龙二虎这时面色潮红,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显然酒精的作用还在一个劲儿地跟他捣乱,他的脑子里似乎不是十分的清晰,但对于那些盘亘在自己心里的事情,他还是可以像地板上倒核桃一样,“呱嗒嗒”一下子就倒出来了。
4
某村一个叫顺子的男青年在外打工,这在过去叫干活,他常年四季在外边闯荡,他媳妇秀芳一个人在家。他媳妇有些姿色,在村子里虽不算数一数二,但也绝对在前十名之列。有一回邻村一个叫水娃的混混被她的美色迷住了,发誓一定要把她弄到手。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水娃三天两头儿望顺子家里跑,秀芳吓得经常大门紧闭,她怕被人瞧见了说不清。
顺子在外干活大约有半年了,忽然有一天他心里感觉毛毛的,是想她婆娘了,还是咋的,他预感到家里头可能有些事,不行,自己还是回家看看,这样自己就放心了。在顺子的心目中,他媳妇是村里的贤惠媳妇,她走得端行得正,绝对没有旁世人说的什么闲话。顺子那天回家比较匆忙,原打算给媳妇买件衣服,因为行程安排得紧,他都没有来得及置办就出发了,那时他可真是归心似箭呀!另外顺子还多了一层想法,他先不捎话带信,就是要冷不丁给媳妇一个惊喜。
顺子是坐长途车连夜晚往家里赶的,车到乡上就不再朝前开了,于是顺子下了车,步行十几里路才回到了自己的村庄,等他回村的时候,天刚麻麻亮,村里绝大多数人家还关门闭户,也许很多人还在黎明的香梦中缠绵呢。顺子正要敲门,稍微一使劲,他发现门开着,就狐疑地进了门。他家的厨房在前院,烟囱里正冒着青烟,媳妇或许已经起来了,说不定这会儿她去茅房了。顺子家乡的人一般都把厕所放置在大门外边,所以家里人上厕所都要出大门。顺子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地他就进了后房,猛一抬头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啊?他发现在自家的床上有一位男人正在呼呼大睡,顿时顺子只觉得一阵阵黑血直冲脑门,顺子愤怒到了极点,妈的,老子倒要看看那个狗日的,敢在老子家里作恶,顺子本想大吼一声,痛打这个狗怂,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强烈的冲动,尽管他的身子在剧烈颤抖,他的心在历历滴血,鼻子也一阵阵发酸……顺子蹑手蹑脚地再进前一步,他想看个究竟,他是到底是谁?原来床上的这位正是邻村的混混水娃,顺子认识他,顺子知道要是在平时,就是几个顺子也不是人家的对手,现在他睡着不知不觉,正是自己报仇雪恨的机会,要知道兔子急了也咬人,他水娃狗日的也太欺负人了,顺子在脑子在急速地运转,他决计对水娃下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他。顺子的罪恶计划成型了,他又仿佛有些犹豫不决,然而另外一个声音却说,大丈夫要敢作敢为,当机立断……杀人者武松也!一想起武松,顺子顿时有了精神,一想起这件龌龊事他恨得牙齿直痒痒,说干就干,顺子迅速找了一根结实的细绳子,还准备了一把斧头,他把细绳子绕到了水娃脖子上,水娃起初以为是秀芳在婆娑自己也就没在意什么,还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顺子怒火中烧,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猛一用力,水娃牛眼圆睁挣扎着想用手扯绳子,然而他已经被人死死地捆绑在了床板上,他的手脚根本就无法动弹,这时他才感觉到了危险,丧心病狂的顺子在水娃睁眼的当儿举起了斧头……
水娃已经一命呜呼了,顺子此刻才似乎把心放下来了,但他仍旧把被子给水娃盖好,仿佛他还在安心地睡着一样,从现场看好像一切都风平浪静,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顺子把那里的一切事情都安排好之后,转身就朝大门外走去,他是个心机很重的人,他还要重重地惩罚一下秀芳,这个背叛他的女人也该死,不过先不要那么快的就让她走了,那也太便宜她了,他要用软刀子一刀子一刀子地剜她的心,割她的肉,让她生不如死。这时又一个罪恶的计划在他的心中萌发了,他被自己的天才设计陶醉了,再次跑到了乡上,还在一家饭馆吃了一大碗牛肉棍棍面。然后顺子慢悠悠地提上四色礼去了距离镇上五里地的丈人家。
顺子说:“我出门在外都大半年了,平时也没时间回来看看二老,今天刚下汽车……”
“你家都是忙人,有事情做,我知道。”顺子的这番表白,深得秀芳父母的欢心,这两位老人说,“我们好好的,就不要跑了,放心吧。”
丈母娘嘴尖,她顺口说:“家里的猪也肥了,我看指望军民就到明年了。”
“你也真是的,顺子刚回来,还没回去见秀芳你就差使他弄这弄那,有完没完?”丈人显然不满意了。
“爸,没有啥,我今儿个就和军民把猪弄到食品公司去。”
军民本身就跑运输,他自家就有小四轮,顺子和他的小舅子军民几乎没有费啥事情就把猪卖了,完事后军民用小四轮把顺子送回了家。
话分两头,却说秀芳那时确实是上茅房了,她不知怎么的,那段时间经常便秘,上一趟厕所得老半天,等她返回的时候,顺子已经离开了,她也没十分在意,顺手关了头门,就去厨房做早饭了。本来那天她想早早到镇上去买些农药,然后给自己的果园打药,反正水娃这个好劳力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不用白不用。秀芳这天一起床就感觉眼皮直跳,她把一个麦秸枝儿抹些唾液粘在了自己的右眼皮上,她仿佛听母亲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话,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就一个劲儿地扑腾,真他妈的,怎么大鬼小鬼都来缠我!
秀芳只顾自己想着自己的事情,没料想一个桐树枝“嘭”地一声,红红的火星一下子溅到了她的裤子上,居然把裤子烧了一个大洞。秀芳心里忿忿地说,“鬼火,不偏不倚,太可惜了,这还是水娃买的……”
秀芳听后锅的水吱吱响个不停,就慌忙用她家的那只铜马勺去舀水,她刚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还未端到后锅跟前马勺把子就齐茬断了,把水漾了自己一身。秀芳心里咯噔一下,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呸呸!今天是咋咧,奇了怪了,真是叫鬼捏住了……
饭做好了,秀芳走进屋子,没好气地大声说:“懒惰!还不起来,我拉被子了。”
“你还真能装,看我……啊!”秀芳一扯被子她惊呆了,“这这……水娃?!”
秀芳只觉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5
上午十时许,秀芳家还是大门紧闭,对门的四嫂子敲了半天门都敲不开。等顺子带着军民回来的时候,时间都差不多快晌午端了,她的大门还依然关着。没有法子顺子越墙而入,才打开了大门。进去一看他们全都惊呆了,只见秀芳痴呆呆地躺在地上已经软瘫了,她似乎只有眼睛在咕噜咕噜转动,仿佛还是个活物,四肢已经全然失去了知觉,口齿也依依呀呀地含混不清了,这是咋回事?军民再一看床上的死尸,他更是魂飞天外——我的天!这如何是好?顺子哭着抱住了妻子,他拼命地摇晃着她的身子,“秀芳!秀芳你醒醒呀!”
军民一看这个阵势,他几乎懵了,就对姐夫说,“赶快报警,别弄坏了现场。”
“家丑呀,你想如果把这个事情扬出去了,我和你姐今后咋活人呢?”
“哦,是呀,那那……咋办?”
“咋办?先救你姐,拿干针扎扎。”
顺子用指甲掐、用缝衣服的针扎了秀芳的人中、太阳、虎口等穴位,过了一会儿,秀芳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但她一看见顺子的眼睛,立时状如筛糠,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顺子,我对不起你呀,你你干脆把我杀了!”
“胡说!你先回答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谁?你们……”
秀芳眼里扑簌簌地直往下掉,她这会儿似乎也没有什么顾忌了,反正已经这样了,她就索性将水娃如何纠缠自己,以及他们的交往都一五一十地讲了。
“姐夫,当下最要紧的是这个人死在了你家……”
“那那咋办?”秀芳着急地说。
“要是被人发现了就麻烦了,反正我们无法洗清,”顺子双手抱着头,十分悲观地说,“听天由命吧。”
“不不,我不能……进监狱,”秀芳跪着爬到顺子身边,“顺子,我保证一辈子对你好,我求求你,你快拿主意吧。”
顺子说:“军民,哥家里的事就是这个样子了,你也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两位老人,最好烂在肚子里,你要是为了你姐,为了我们这个家就永远守住这个秘密。”
“那这事……”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想办法让你姐脱身,你就不用操心了。”
“姐,你看姐夫为你担的这个沉……你你日后千万要记住对姐夫好。”
“嗯……”
就这样在顺子的策划下,军民帮着这一对夫妻把尸体用蛇皮袋子装着藏到了后院的柴房里,并把家里的房间来了一个彻底清理,他们用水冲洗了房间地板,用火烧了那些水娃曾经沾过的被褥、衣物,还用白灰水、涂料粉刷了房间、客厅和厨房,总之这个家似乎要根绝一切与此事沾边的东西,他们要让一切都旧貌换新颜。
天麻擦黑的时候,军民才从他姐家离开,他怕自己在这里耽搁久了父母会找寻过来,这样老人也许受不了这个刺激,于是就告辞了。
在路上军民心里直打鼓,这算什么事情?我姐也真是的,硬把一个好生生的家折腾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毕竟那是一个命儿,不定啥时候翻车,娘的把我也搅进来了。
他后悔自己摊上了这事,也许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6
天色逐渐黑尽了,天幕似乎更加暗淡,更加迷茫,雾气弥漫的乡野里到处都是烟尘和泥土的味道。这时顺子家里两口子,不声不响的吃着饭,秀芳推说心口疼,吃不下饭,顺子便独自一个人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碗西红柿拌面,还吃了一盘凉调黄瓜菜。
三更夜半时分,天气陡然间起风了,一阵阵北风呼啸着朝大地袭来,它挟裹着高原的黄土,肆无忌惮地笼罩在村庄、旷野、道路、街道,那村庄的枯树枝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有些晚上忘记了关窗户的人家的玻璃随着风速的猛力推搡,发出了清脆的崩裂声,间或传出了孩童揪心的嚎哭和大人的呵护声。
秀芳眼泡肿胀,声音沙哑,她推了推睡在身边的男人,顺子没好气地问:“弄啥哩!”
“你不是说晚上……”
“哎呀——乏死了。”
顺子醒来了,他瞪着一双忧郁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秀芳,秀芳心里直发毛,她呲着牙朝他漫无目的地笑了笑,顺子顺手把她拉过来压在了身底。秀芳也不反抗,她本能的无知无觉地应付着,就像小学生必须交作业一样,她没有丝毫的快乐。一场独角戏一样的自我表演完成之后,顺子热汗淋漓,他像胜利者一样舔着嘴角,流露出了某种心里的满足,也透露出些许的鄙夷,他甚至厌恶这个把身子给了别人的女人……
顺子在床上又粘了半个小时才慢腾腾地下了地,秀芳不敢怠慢,她急忙也跟着下来了。这俩口一阵子忙和,顺子才背上了比自己还胖大的水娃的尸体,秀芳在后边提着水娃的两只脚,他们急急兜兜地向本村地主家走去。
一路上顺子和秀芳都默默在心里祈祷着:千万别碰上其他人,千万让一切都顺顺利利。顺子知道水娃早年曾经追过地主家的大女子,地主家人不愿意,水娃就跑到人家屋里耍横,给人家锅里尿了一泡,被人家痛打了一顿,后来地主家的大女儿嫁给了当时的工作队队长,一位年龄偏大的军人,水娃才断了这份念想。
到了地主家后墙外,顺子浑身已经湿透了,他感觉身上的死尸越来越沉重,仿佛有一千斤的分量。他重腾腾地把那疙瘩肉朝墙根一扔,啐了一口唾沫,娘的!把你爷挣日塌啦,你个驴日的把人能害死!
“不知有狗没有?”
“你猪脑子,前天还说在他家后院见了那只大黑狗……”
“哦?我我……”
“快去把这两个“酒馍”扔进去!”
秀芳手颤巍巍地,似乎已经举不起来了,顺子白了她一眼,便一把夺过馍块,他一纵身就跃上了墙头,地主家的大黑狗发现了动静,死命地朝他咬着,并飞快地向后墙根跑来,顺子迎面把“酒馍”抛了过去,大黑狗咬了几声,随后就糊里糊涂地吞了下去,不大一会儿大黑狗躺在地上不动弹了,顺子的这个武器太厉害了,反正他给这个畜生下药成功了。不容迟疑,顺子赶快把绳子递了下去,然后他和秀芳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死尸吊上了墙头,紧接着他又把死尸拖到了地主家的鸡笼旁边,这鸡群一见生人边乱飞乱叫唤,顺子慌忙越墙脱身。
这地主家的人隐隐约约感觉后院里有情况,第一遍狗咬的时候,地主家人就察觉了,后来狗不咬了,他们只当没有啥事情,也就懒得起身,到了第二次鸡声鼎沸的时候,他们这才匆忙起身了。一时间地主父子手持棍棒、镢头出来了,地主的儿子年轻气盛,他冲在前边不由分说对着黑影就轮了一棍,黑影应声倒地。
“慢!快取手电看看……”地主赶紧制止道,“咱家的狗呢?”
“对,狗咋不叫唤了。”
“……啊?”
地主父子们近前一看,这可不得了,直挺挺的一个人倒在了鸡舍一侧,再仔细一看发现死者竟然是邻村的水娃,老地主皱起了眉头,难道是刚才失手打死了人吗?不像是这么回事情,再说了那人咋一动不动,人常说做贼心虚,人一喊叫贼子应该撒腿逃跑呀,他想是不是有人栽赃陷害,如果真是那样就真的懂下嘛达了……
儿子说:“报告公安局,让政府查去。”
“胡说,这种事情咱们能说清楚么?”老地主摆了摆手说,“爹还戴着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这死者如果是贫下中农,那不成了大问题……”
“哦。”
老地主到底老谋深算,他让其他人都走开,自己独自与儿子在里间商量对策。
“趁着天黑,咱把那个死人扔到河里去,神不知鬼不觉……”
“不妥,既然鬼已经敲门,咱就不可能乱动弹,说不定有人正在暗中看着哩。”
“总得有个脱身之计吧,再放下去就臭咧。”
老地主趴在儿子耳朵边嘀嘀咕咕了半晌,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7
天色大亮了,叽叽喳喳的麻雀在院子里吵闹不已,一只令人厌恶的猫头鹰高踞在地主家的大椿树上,老地主真想把那家伙驱赶得远远地,瘟神,就你的鼻子尖,啥腐臭味道你总是第一个先感知,看来这臭味道已经熏上天了。
大清早地主就火急火燎地带着儿子拉了一车子粮食准备到集镇上去卖,村人碰上了问:“大叔,你和娃干啥去?”
“到集上去粜粮食。”
“你家还有余粮?”
“没办法,想变几个钱给娃结婚,都二十七了……”
“也是,你家娃不好说对象。”
地主好不容易才摆脱了纠缠,于是爷子俩撒开两腿就跑开了。他们刚转过一个弯,又碰到了一个本村熟人顺子。顺子一问情况就说:“哎呀呀,巧得很我正要买粮食,我想把前头的房盖了,正要去街道集上买粮,也算咱有缘分,回回回,你端直朝我家拉,也省得我再费力气。”
“我我已经跟亲戚说好了,是卖给自家亲戚……对不住了,你不早说,你看你看。”
“那就没法子了?”
“对不住呀,你你还是去集上,我我给亲戚送过去……”
“大叔吔——”
“哎。”
“你这粮食咋有股子味道?怪怪的直冲鼻子。”
“没有啥,唉,那是几条带鱼的味道,我给亲戚捎的……”
“你家的日子过得挺那个啥的……”顺子说着就在车子上乱摸,“这咋不像是粮食?”
“你……你?”老地主似乎也嗅到了顺子话语里的味道,“那你说是什么?”
“昨天夜里……”
“怎么?”老地主心头一紧,难道他知道了。
“昨天夜里队里的树丢了几十棵。”
“不知道。”老地主的额头上虚汗都出来了,但他同时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有人把你举报了。”
“为啥?”
“不为啥,我走了。”
老地主木然了,他知道粮食只能在黑市交易,还不能让“市管会”逮住,顺子这葫芦里装得是什么药呢?兴许有人又设计了陷阱让自己跳呢,如果真的有人举报自己贩卖粮食,那就不好收拾了,况且他还想瞒天过海,这不前功尽弃吗?看来这个恶鬼已经瞄上自己了,免不了要与之斡旋一番了。
“顺子贤侄!你等一下。”
“大叔,咋咧?”
“你不是要粮食嘛,我思来想去还是给你的好,咱们都是乡党,远亲不如近邻。”
“你咋这么快就回过神了?”
“你我都是明白人咱们就别绕弯子……你说咋办?”
“我光要粮食。”
“我连车子都给你。”
“让我再想想。”
“那你还要叔的命不成?”
“哈哈哈,我想要些钱,叔,你知道我要盖房不能没有钱。”
“只要顺子侄子你张口,这点忙叔还是愿意帮的。”
于是老地主和顺子就像在黑市上的经纪人一样在袖筒里谈成了这笔肮脏的交易,两人满心欢喜地击掌敲定了这份君子协议。
顺子利用水娃的尸体狠狠地敲了老地主家一笔钱,得了大量的铜钱,还有些散碎的银两。到了第三天深夜,顺子带着地主家的儿子到了水娃的村子,他们偷偷把水娃的尸体吊到了院子的大槐树上,水娃媳妇第二天早上发现了尸体,她怕人笑话就对外称丈夫因病暴毙,草草安埋了事。这水娃平时欺男霸女,作恶多端,他和媳妇的关系并不融洽,与自己亲戚、本家人的关系都处得很不好,水娃媳妇娘家人手也不多,大家明明知道水娃死得冤屈,但都不想出头,都不想掏这个茅子。
顺子就这样闯过了一关又一关,他让自己的仇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8
龙二虎的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然而黄毛、胖子这俩个人可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主儿,他俩余兴未尽。
“龙哥,那个顺子媳妇呢?”
“死了……”
“秀芳也算个美人,咋就……”
“你俩咋这么笨,你想她给顺子戴了绿帽子,顺子能饶了她,顺子从那以后就天天喝酒,发酒疯后就揪着头发打媳妇,他媳妇整天提心吊胆,就这样媳妇还要经管田里地里的事情,家里家外的事情,顺子现在是真正的甩手掌柜的,他一高兴没准就失踪十天半个月,在外边花天酒地玩够了就又回来给那个女人颜色,在这种情况下,那个女人几乎天天做噩梦,并且很快就消瘦下去了,你不知道她那个脸皮就像个猪尿袍,软哩塌水的没有一点弹性,光剩了个蔫皮串串,那个胳膊腿儿摸起来就像个蔫黄瓜,时间不长她就拜拜了……”
“喔女人也太经不住摔打了,嗨,一朵鲜花没了。”
“就是的。”
“顺子最后还成家了吗?”
龙二虎被这俩小兄弟缠着,他不得不又讲了最后的结局部分。
龙二虎接着话茬说,成了,当然成家了,顺子最后还千方百计地跟水娃媳妇结了婚,他们俩一个死了丈夫,一个没了妻子,可谓是同病相怜。另外这个水娃媳妇也是个人见人爱的角色,她长得可层俊样,一连给顺子生了三个光葫芦牛牛娃,还给顺子带来了滚滚财运,这个女人还真是个宝贝,典型的旺夫运……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蹊跷,龙二虎酒后的故事太神奇了,后来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扬了出去,大家觉得水娃这事情跟二十多年前铁娃之死十分相像,恰好在这个时候,铁娃本家的一个侄子在省城把官做大了,他就把这个事情重新又拾起来了,铁娃的几个亲兄弟乘势打官司,并为铁娃开棺验尸,结果发现他的头部还有一根长钉子,他确实是被人暗害的。铁娃没有子女,媳妇也已经改嫁他人,这一切都是在铁娃家族几个侄儿的主导下进行,他们发誓要为铁娃讨回一个公道。
龙二虎酒后吐真言,把埋藏在心底的秘密都说出来了,他后悔莫及,都已经憋了二十多年了,他龙二虎还是龙二虎,谁也拿他不咋地,他还是人大代表,是对当地经济发展有贡献的人士,他人前人后的也算是个小人物了,咋到了这时候就憋不住了,唉,神差鬼使啊,神差鬼使,人这种东西往往走上坡路时就免不了得意忘形,走下坡路时又往往落入自暴自弃的窠臼。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龙二虎甚至开始相信命运中那只看不见的手,那种神秘的力量,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抓住了就会判刑、坐牢、甚至枪毙,他不甘心,也不愿意进局子去,他十分清楚地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于是他选择了逃跑,他想到地广人稀的新疆去躲避,他想去杳无人烟的大山深处隐藏。他现在有金钱有能力让自己躲过这一劫,他带着钱一路向西,一路投奔各方诸侯,并且不断地换乘火车、汽车,甚至也坐那些汽油三轮车,他的身份证已经都变了模样,他想隐姓埋名于异乡,哪怕在那边做个小生意……
一个月后,东躲西藏的龙二虎在逃亡新疆的途中被警方抓获,这位罪大恶极的杀人犯终于落入法网。那是一个春天,新疆下了一场暴雪,那是多年不遇的一场春雪,大雪封闭了几乎所有的道路,龙二虎所乘的班车几天几夜都被困在深山险地的风雪之中,等救援人员赶到时他已经气息奄奄……
2012-5-17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三里镇的一家叫“惠风楼”的泡馍馆里,一群小青年几杯水酒下肚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说东道西,他们吹牛不打草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自古三里镇是交通要道,为北山出山口,还曾是过去的州府旧地,可谓藏龙卧虎之地,无奈风水流转,世事无常,公路改道,州府县府南迁之后,这里逐渐衰微,只保留了一个小小的乡镇建制。在狭窄的三里镇街道上,有几家陈旧的老店铺,青砖青瓦、木门木窗古韵悠悠,只是看起来有些破损、有些萧瑟了,镇上人说这是清代的建筑,安吴寡妇家当年修建的,那时候酒庄、醋房、茶庄、钱庄、盐店、米店沿着这一条河沿一字儿排开,少说也有二、三十家,那真是风光无限啊!解放后,六、七十年代这里建起了电影院、食堂、旅社、粮站、医院,以及政府办公大楼,那些赭红色的大楼,并不很高,只有三层,青一色的砖混结构,但它们却是三里镇的标志,三里镇的光荣。时间过得真快,从后来人的眼光看,过去的那些建筑似乎已经不合时宜了,不肖说灰黄色的外表上附着了太多的尘芥,有的建筑物的根基也仿佛在消解,似乎岁月已经逐渐的剥去了它那厚厚的装饰,一点点让它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惠风楼”是老字号,它的水盆羊肉闻名西北塬,它的生意一直不错,每天不到十一点,这家店铺就打烊了。它的羊肉汤鲜肉烂、余味深远,据说这家店铺的老板用三十多味中药入汤,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味,他家的羊肉泡水盆、煮锅、干刨、爆炒等花样繁多,品尝者络绎不绝。有的人从大城市来专门这里,就是为了吃上一碗这家的羊肉泡,市县政府的大型接待活动也要提前预定这家的羊肉,然后用专车火速运送到市府县府所在地的那些大酒楼、饭店,并以假乱真地吹嘘说这是他们酒店的佳肴,是他们某某师傅的杰作云云。
来“惠风楼”吃饭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有,有经商的,务农的,打工的,跑运输的,当官的,赋闲的,甚至还有街道的闲痞混混、“小姐”,等等,反正来的都是客,吃好喝好地伺候好了,掌柜的生意就好,就能赚得锅满盆满。
那一群年轻人,戴着大墨镜,穿着喇叭裤,留着时髦的长头发,吆五喝六地在东南角那张桌子上嚎叫着。
“哥们,不是吹,我上个月去了趟深圳,那地方的女娃你随便玩。”
“你净说些没用的,我跟你说,上周我去了李庄……”
“就是那个红灯区吗?听说连那些卖饭的中年妇女把嘴唇一画就上了场子,灯一拉谁还管什么,只要是个女的。”
“哈哈,现在李庄的名声越来越大,107国道边很多过路的司机都转弯抹角地跑到那里消费去了。”
“那里的歌舞厅就是多,几乎一条街道都是。”
一位染黄头发的小伙子,显然被酒精激励起了万丈豪情,他涨红着脸,大声说,我还听说这么件事情,一位果农第一次去那种地方,他跟“小姐”说:“一江春水向东流,陪哥一晚行不行?”
那位“小姐”呵呵笑着回答说:“月亮走哥也走,哥哥拉着妹妹的手。”
“走!”
“走……”
果农话未说完就忙着扯“小姐”的裙子,“小姐”嗔怪似地打了一下他的手背说,“万水千山总有情,不拿小费不可行。”
“万水千山都是情,一袋‘富士’行不行?”
“你说的喔是个啥嘛!”一位又高又胖的小伙子,一条腿踩在了凳子上,他声嘶力竭地喊叫着说,“我这儿还有更精彩的哩!”
“快讲呀,你还磨蹭你大的个头。”
“你妈的屄,就你驴日的话多。”
“闲话少谝,闲话少谝。”
在这一群不谙世事的小伙子的起哄声中,胖子终于开讲了。他说市上曾经给李庄小学下派了一位支教的女老师,她刚刚大学毕业,本来在市教育局机关工作,市上为了加强底下的师资力量,抽调机关年轻人下基层锻炼。你们不知道这女娃长得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还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她在李庄整个一条街道都飘彩了。
“啧啧,李庄小学来了一个美女,那绝对是盖了帽了。”
“要是谁能把她弄到手那才算本事。”
“喔女娃咋长得,咋看咋入眼……”
村上的人议论纷纷她,浅薄之徒,更是想方设法地接近她、骚扰她,这位女老师家在市里,她总是早来晚归,匆匆忙忙,晚上从来不敢在学校单独住宿。
第一次她去上课,班上的学生见她身着白色短袖衫,下身搭配一件耀眼夺目的红色旗袍,秀发披垂,描眉画唇,妖艳迷人,就闹嚷嚷地纷纷议论说,“老师是小姐,是野鸡!”
“小姐,小姐!”
“野鸡,野鸡!”
学生们吼叫着,打闹着,不让她上课,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还把她朝门外推搡。这位女老师哭着跑出了教室。
“你还不知道事情,这女娃最后还是被那帮子司机把她的活做了,他们把她从学校里拉了出来,在麦地里轮奸了……”
2
与此同时,在惠风楼的西南角有一位中年男子一边吃着饭,一边有心无心地听着年轻人的谈话,这人独自一个人自斟自饮,不知不觉已经喝完了一瓶烧酒。
“服务员,再来一瓶酒!”
服务员赶紧跑了过来,给他拿了酒,“大叔,您还要点什么?”
“牛肉再切一盘。”
“好,您稍等,一会儿就好。”
这位中年人嗓音洪亮,气宇轩昂,他的高喉咙大嗓子突然间引起了对面的一群青年的兴趣。
刚上完厕所黄头发青年,不知是走错了地方,还是专门来到了中年人的桌子。
“大叔,一个人喝酒不闷得慌?要不要划几拳热闹热闹。”
“怎么个玩法?”
“大叔,我跟你说,武松的拳头,谁的拳谱?三里镇只有三个人厉害……今天这这……天下第一没来,天下第二还还……在路上,就剩下我咧……嘿嘿。”
“哦,知道。”
“我赢了,你你买单……连连我们那边一起,我我……输了,我……买!”
“成,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这一老一少就这样高声划拳了。
第一回合六拳,两人划了个二四拳,中年人略胜一筹,黄毛青年不服气,他说,必须划够十八拳才能见分晓。
第二个回合后,中年人又以二四拳的比分获胜。这时大家都劝着黄毛说,算啦,认输吧!黄毛仍然坚持比完最后一局,那中年人见这个小青年气盛,就卖给了他一个人情,最后一局他让黄毛胜一局。
黄毛道很义气,他愿赌服输,只见他摇晃着站起身,大声吆喝着说:“我输了,佩服……佩佩服!服务员结账!”
“大家都别介意,今天算我请客。”那中年人也急忙起身抢着开钱,“我也算认了一帮子忘年交小兄弟。”
“好,拿酒来,咱们继续喝酒!”黄毛高兴地说。
那中年人和几个小青年搅合在一起了,大家又跟他切磋拳艺。
“大哥,那我就改口了,不叫大叔了,哈哈哈!”
“大哥,你知道日本的汽车,三里镇的拳,拳谱都是谁写的吗?”
“嘿嘿,我不知啥日本汽车,三里镇的拳,也不管谁写的拳谱,谁赢了我再说话。”
一时间三里镇的闲人、酒仙、酒圣、酒尊、酒翁都惊动了。
“哟,听说来了个不知深浅的人,我倒要会会他!”
“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他也不看这是咱三里镇。”
那中年人到底好汉难敌众手,一个小时以后他就渐渐不支了,似乎舌头也不会打弯了。
“我我龙二虎,你打听打听……在塬上……那个不知……”
“龙哥,你说我们三里镇的拳咋样?”
“哦哦……我我跟你说德国的汽车,塬上的拳,拳谱就是哥写的,你信不信?”
“信信,龙哥厉害。”
黄毛、胖子几个年轻人见龙哥喝醉了,就把他架着出了惠风楼。冷风一吹,龙二虎呕吐不止,他给黄毛吐了一身赃物,还给胖子的西服口袋里吐满了污秽。
“唉,你看今天这顿酒喝得……”胖子抱怨说,“龙二虎咱也不十分熟悉,再说他是干啥的咱都不知道。”
“管他哩,我就觉得他人仗义,能喝酒……”
“干脆把他弄到东风楼旅社,那里最近有几个靓妞,咱们也醒醒酒。”
过了几个时辰,龙二虎酒醒了,他发现自己在旅社里,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炫白的屋子里,白墙白地白被褥,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龙哥,你总算醒了,把弟兄们愁死了。”
“好我的龙哥,你瞧你给弟兄们的见面礼!”
龙二虎一看地上那一堆衣服,他心里就明白了七厘八分,敢情自己给他们吐了一身,也多亏了人家帮忙呀。
“两位好兄弟,这是哥的一点心意……”龙二虎拿出了一叠一洞洞,硬给他俩手里塞。
“龙哥,你这是打兄弟的脸,我咋能收你的钱,怪事情,简直的!”
“拿着拿着。”
黄毛、胖子没法子只好接住了钱。
原来龙二虎是个运输户,他有三辆大货车,从山里往外拉石头,哈好也算西北塬上的富户。
前些日子他的一辆车在给三里镇一个工地送石头途中与一辆客车刮蹭了,所幸无人员伤亡,但三里镇交警却把车扣下了,都一个礼拜了,事情还没有了结,龙二虎心里很着急,耽搁一天,就损失一天的收入呀!
3
晚上,黄毛、胖子见龙二虎是个可交之人,就又约了一个酒场子,他俩郑重其事地给龙二虎接风洗尘,同时还要找人给他要车。龙二虎千恩万谢,随即就给黄毛了两条红塔山,两瓶精装北山烧台酒让他送礼,并给了他两个红包,里面分别装了两千元。黄毛这家伙的能量就是大,当天晚上十一点他就把事情搞定了,交警让龙二虎明天早上把车开走就是了,其他事情不要他操心。
龙二虎心花怒放,他晚上一定要再次宴请黄毛、胖子等三里镇的弟兄们,地点定在了东风楼旅社,他自己的房间里。龙二虎让服务员在街道熟食店买来了酱牛肉、猪耳朵、卤猪蹄、猪头肉、花生米、西芹拌腐竹、蒜泥黄瓜、洋葱拌木耳等荤素搭配的菜肴,还抱来了几箱啤酒,四五瓶白酒,看来他们晚上要来白啤两搅了。
在那天深夜里,这一帮子人自然没有少喝酒,龙二虎显然已经酩酊大醉,他看人都恍恍惚惚,走路直打趔趄,黄毛、胖子等人也是吐天哇地,他们轮流着趴在马桶边,把肚子里的食物干干净净地一点不剩地都倒了出来,仿佛一个个都成了“道光祖”。
“弟兄们,没尽兴呀!”
“接着来,上酒!”
“喝!谁来不起是孙子……”
“来来……来喝吧。”
事实上这伙子人现在已经滴酒不进了,已经到了他们的极限,这就像人们说的一根稻草也可以压死一匹骆驼,一杯酒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可以叫一个人趴下,尽管如此他们嘴上的功夫依然不减,仿佛不这样他自己就在同伴眼里怂了,不硬气了。
这时候旅店的老板来了,因为都是本镇人,大家彼此熟知,他就让几个男服务员把醉酒的人扶着送走了,而且还一再叮嘱一定要送给他们家人。
夜深人静以后,该走的人都走了,旅馆里就留下了黄毛、胖子和龙二虎。
“龙哥,今晚上还行不?要不兄弟给你找个女娃耍耍。”黄毛说。
“行嘛,男人不能说不行的话,想当年你老哥也是风流帅哥……”
“那我去叫……”胖子说着拔腿就朝外走。
“算了,天天晚上也没啥意思,你们俩年轻,自己玩去。”
“兄弟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咋好意思自己独自逍遥,把老哥一个人撇在这儿呢?”
“你不去,我们也就不去了……”
“唉,让我把你俩的兴扫了。”
“没有啥,那咱就胡谝浪谝!”
黄毛、胖子俩人谈及自己如何“吊膀”、如何一夜跟几个妓女睡觉的荒唐事。龙二虎虽然听得津津有味,但却十分的不以为然,随后他架不住两位小兄弟“龙哥才是情场高手”的“高帽子”和一再要求,也就借着酒兴给他们讲了一段五、六十年代的故事。
都是老黄历了,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但那确实是我听说的真实事儿。因为都是熟人熟面孔我就不指名道姓的讲了,免得日后不定在哪儿见了面尴尬,我用假名或者咱胡诌个词儿吧。
两个小青年不容分说,一个劲儿再三再四地催促龙二虎开始讲故事,他们才不管什么张三李四王麻子,周二徐武马瞎子,只要听起来攒劲,热闹就行咧。
龙二虎这时面色潮红,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显然酒精的作用还在一个劲儿地跟他捣乱,他的脑子里似乎不是十分的清晰,但对于那些盘亘在自己心里的事情,他还是可以像地板上倒核桃一样,“呱嗒嗒”一下子就倒出来了。
4
某村一个叫顺子的男青年在外打工,这在过去叫干活,他常年四季在外边闯荡,他媳妇秀芳一个人在家。他媳妇有些姿色,在村子里虽不算数一数二,但也绝对在前十名之列。有一回邻村一个叫水娃的混混被她的美色迷住了,发誓一定要把她弄到手。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水娃三天两头儿望顺子家里跑,秀芳吓得经常大门紧闭,她怕被人瞧见了说不清。
顺子在外干活大约有半年了,忽然有一天他心里感觉毛毛的,是想她婆娘了,还是咋的,他预感到家里头可能有些事,不行,自己还是回家看看,这样自己就放心了。在顺子的心目中,他媳妇是村里的贤惠媳妇,她走得端行得正,绝对没有旁世人说的什么闲话。顺子那天回家比较匆忙,原打算给媳妇买件衣服,因为行程安排得紧,他都没有来得及置办就出发了,那时他可真是归心似箭呀!另外顺子还多了一层想法,他先不捎话带信,就是要冷不丁给媳妇一个惊喜。
顺子是坐长途车连夜晚往家里赶的,车到乡上就不再朝前开了,于是顺子下了车,步行十几里路才回到了自己的村庄,等他回村的时候,天刚麻麻亮,村里绝大多数人家还关门闭户,也许很多人还在黎明的香梦中缠绵呢。顺子正要敲门,稍微一使劲,他发现门开着,就狐疑地进了门。他家的厨房在前院,烟囱里正冒着青烟,媳妇或许已经起来了,说不定这会儿她去茅房了。顺子家乡的人一般都把厕所放置在大门外边,所以家里人上厕所都要出大门。顺子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地他就进了后房,猛一抬头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啊?他发现在自家的床上有一位男人正在呼呼大睡,顿时顺子只觉得一阵阵黑血直冲脑门,顺子愤怒到了极点,妈的,老子倒要看看那个狗日的,敢在老子家里作恶,顺子本想大吼一声,痛打这个狗怂,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强烈的冲动,尽管他的身子在剧烈颤抖,他的心在历历滴血,鼻子也一阵阵发酸……顺子蹑手蹑脚地再进前一步,他想看个究竟,他是到底是谁?原来床上的这位正是邻村的混混水娃,顺子认识他,顺子知道要是在平时,就是几个顺子也不是人家的对手,现在他睡着不知不觉,正是自己报仇雪恨的机会,要知道兔子急了也咬人,他水娃狗日的也太欺负人了,顺子在脑子在急速地运转,他决计对水娃下手,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他。顺子的罪恶计划成型了,他又仿佛有些犹豫不决,然而另外一个声音却说,大丈夫要敢作敢为,当机立断……杀人者武松也!一想起武松,顺子顿时有了精神,一想起这件龌龊事他恨得牙齿直痒痒,说干就干,顺子迅速找了一根结实的细绳子,还准备了一把斧头,他把细绳子绕到了水娃脖子上,水娃起初以为是秀芳在婆娑自己也就没在意什么,还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顺子怒火中烧,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猛一用力,水娃牛眼圆睁挣扎着想用手扯绳子,然而他已经被人死死地捆绑在了床板上,他的手脚根本就无法动弹,这时他才感觉到了危险,丧心病狂的顺子在水娃睁眼的当儿举起了斧头……
水娃已经一命呜呼了,顺子此刻才似乎把心放下来了,但他仍旧把被子给水娃盖好,仿佛他还在安心地睡着一样,从现场看好像一切都风平浪静,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顺子把那里的一切事情都安排好之后,转身就朝大门外走去,他是个心机很重的人,他还要重重地惩罚一下秀芳,这个背叛他的女人也该死,不过先不要那么快的就让她走了,那也太便宜她了,他要用软刀子一刀子一刀子地剜她的心,割她的肉,让她生不如死。这时又一个罪恶的计划在他的心中萌发了,他被自己的天才设计陶醉了,再次跑到了乡上,还在一家饭馆吃了一大碗牛肉棍棍面。然后顺子慢悠悠地提上四色礼去了距离镇上五里地的丈人家。
顺子说:“我出门在外都大半年了,平时也没时间回来看看二老,今天刚下汽车……”
“你家都是忙人,有事情做,我知道。”顺子的这番表白,深得秀芳父母的欢心,这两位老人说,“我们好好的,就不要跑了,放心吧。”
丈母娘嘴尖,她顺口说:“家里的猪也肥了,我看指望军民就到明年了。”
“你也真是的,顺子刚回来,还没回去见秀芳你就差使他弄这弄那,有完没完?”丈人显然不满意了。
“爸,没有啥,我今儿个就和军民把猪弄到食品公司去。”
军民本身就跑运输,他自家就有小四轮,顺子和他的小舅子军民几乎没有费啥事情就把猪卖了,完事后军民用小四轮把顺子送回了家。
话分两头,却说秀芳那时确实是上茅房了,她不知怎么的,那段时间经常便秘,上一趟厕所得老半天,等她返回的时候,顺子已经离开了,她也没十分在意,顺手关了头门,就去厨房做早饭了。本来那天她想早早到镇上去买些农药,然后给自己的果园打药,反正水娃这个好劳力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不用白不用。秀芳这天一起床就感觉眼皮直跳,她把一个麦秸枝儿抹些唾液粘在了自己的右眼皮上,她仿佛听母亲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话,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就一个劲儿地扑腾,真他妈的,怎么大鬼小鬼都来缠我!
秀芳只顾自己想着自己的事情,没料想一个桐树枝“嘭”地一声,红红的火星一下子溅到了她的裤子上,居然把裤子烧了一个大洞。秀芳心里忿忿地说,“鬼火,不偏不倚,太可惜了,这还是水娃买的……”
秀芳听后锅的水吱吱响个不停,就慌忙用她家的那只铜马勺去舀水,她刚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还未端到后锅跟前马勺把子就齐茬断了,把水漾了自己一身。秀芳心里咯噔一下,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呸呸!今天是咋咧,奇了怪了,真是叫鬼捏住了……
饭做好了,秀芳走进屋子,没好气地大声说:“懒惰!还不起来,我拉被子了。”
“你还真能装,看我……啊!”秀芳一扯被子她惊呆了,“这这……水娃?!”
秀芳只觉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5
上午十时许,秀芳家还是大门紧闭,对门的四嫂子敲了半天门都敲不开。等顺子带着军民回来的时候,时间都差不多快晌午端了,她的大门还依然关着。没有法子顺子越墙而入,才打开了大门。进去一看他们全都惊呆了,只见秀芳痴呆呆地躺在地上已经软瘫了,她似乎只有眼睛在咕噜咕噜转动,仿佛还是个活物,四肢已经全然失去了知觉,口齿也依依呀呀地含混不清了,这是咋回事?军民再一看床上的死尸,他更是魂飞天外——我的天!这如何是好?顺子哭着抱住了妻子,他拼命地摇晃着她的身子,“秀芳!秀芳你醒醒呀!”
军民一看这个阵势,他几乎懵了,就对姐夫说,“赶快报警,别弄坏了现场。”
“家丑呀,你想如果把这个事情扬出去了,我和你姐今后咋活人呢?”
“哦,是呀,那那……咋办?”
“咋办?先救你姐,拿干针扎扎。”
顺子用指甲掐、用缝衣服的针扎了秀芳的人中、太阳、虎口等穴位,过了一会儿,秀芳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但她一看见顺子的眼睛,立时状如筛糠,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顺子,我对不起你呀,你你干脆把我杀了!”
“胡说!你先回答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谁?你们……”
秀芳眼里扑簌簌地直往下掉,她这会儿似乎也没有什么顾忌了,反正已经这样了,她就索性将水娃如何纠缠自己,以及他们的交往都一五一十地讲了。
“姐夫,当下最要紧的是这个人死在了你家……”
“那那咋办?”秀芳着急地说。
“要是被人发现了就麻烦了,反正我们无法洗清,”顺子双手抱着头,十分悲观地说,“听天由命吧。”
“不不,我不能……进监狱,”秀芳跪着爬到顺子身边,“顺子,我保证一辈子对你好,我求求你,你快拿主意吧。”
顺子说:“军民,哥家里的事就是这个样子了,你也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两位老人,最好烂在肚子里,你要是为了你姐,为了我们这个家就永远守住这个秘密。”
“那这事……”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想办法让你姐脱身,你就不用操心了。”
“姐,你看姐夫为你担的这个沉……你你日后千万要记住对姐夫好。”
“嗯……”
就这样在顺子的策划下,军民帮着这一对夫妻把尸体用蛇皮袋子装着藏到了后院的柴房里,并把家里的房间来了一个彻底清理,他们用水冲洗了房间地板,用火烧了那些水娃曾经沾过的被褥、衣物,还用白灰水、涂料粉刷了房间、客厅和厨房,总之这个家似乎要根绝一切与此事沾边的东西,他们要让一切都旧貌换新颜。
天麻擦黑的时候,军民才从他姐家离开,他怕自己在这里耽搁久了父母会找寻过来,这样老人也许受不了这个刺激,于是就告辞了。
在路上军民心里直打鼓,这算什么事情?我姐也真是的,硬把一个好生生的家折腾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毕竟那是一个命儿,不定啥时候翻车,娘的把我也搅进来了。
他后悔自己摊上了这事,也许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6
天色逐渐黑尽了,天幕似乎更加暗淡,更加迷茫,雾气弥漫的乡野里到处都是烟尘和泥土的味道。这时顺子家里两口子,不声不响的吃着饭,秀芳推说心口疼,吃不下饭,顺子便独自一个人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碗西红柿拌面,还吃了一盘凉调黄瓜菜。
三更夜半时分,天气陡然间起风了,一阵阵北风呼啸着朝大地袭来,它挟裹着高原的黄土,肆无忌惮地笼罩在村庄、旷野、道路、街道,那村庄的枯树枝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有些晚上忘记了关窗户的人家的玻璃随着风速的猛力推搡,发出了清脆的崩裂声,间或传出了孩童揪心的嚎哭和大人的呵护声。
秀芳眼泡肿胀,声音沙哑,她推了推睡在身边的男人,顺子没好气地问:“弄啥哩!”
“你不是说晚上……”
“哎呀——乏死了。”
顺子醒来了,他瞪着一双忧郁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秀芳,秀芳心里直发毛,她呲着牙朝他漫无目的地笑了笑,顺子顺手把她拉过来压在了身底。秀芳也不反抗,她本能的无知无觉地应付着,就像小学生必须交作业一样,她没有丝毫的快乐。一场独角戏一样的自我表演完成之后,顺子热汗淋漓,他像胜利者一样舔着嘴角,流露出了某种心里的满足,也透露出些许的鄙夷,他甚至厌恶这个把身子给了别人的女人……
顺子在床上又粘了半个小时才慢腾腾地下了地,秀芳不敢怠慢,她急忙也跟着下来了。这俩口一阵子忙和,顺子才背上了比自己还胖大的水娃的尸体,秀芳在后边提着水娃的两只脚,他们急急兜兜地向本村地主家走去。
一路上顺子和秀芳都默默在心里祈祷着:千万别碰上其他人,千万让一切都顺顺利利。顺子知道水娃早年曾经追过地主家的大女子,地主家人不愿意,水娃就跑到人家屋里耍横,给人家锅里尿了一泡,被人家痛打了一顿,后来地主家的大女儿嫁给了当时的工作队队长,一位年龄偏大的军人,水娃才断了这份念想。
到了地主家后墙外,顺子浑身已经湿透了,他感觉身上的死尸越来越沉重,仿佛有一千斤的分量。他重腾腾地把那疙瘩肉朝墙根一扔,啐了一口唾沫,娘的!把你爷挣日塌啦,你个驴日的把人能害死!
“不知有狗没有?”
“你猪脑子,前天还说在他家后院见了那只大黑狗……”
“哦?我我……”
“快去把这两个“酒馍”扔进去!”
秀芳手颤巍巍地,似乎已经举不起来了,顺子白了她一眼,便一把夺过馍块,他一纵身就跃上了墙头,地主家的大黑狗发现了动静,死命地朝他咬着,并飞快地向后墙根跑来,顺子迎面把“酒馍”抛了过去,大黑狗咬了几声,随后就糊里糊涂地吞了下去,不大一会儿大黑狗躺在地上不动弹了,顺子的这个武器太厉害了,反正他给这个畜生下药成功了。不容迟疑,顺子赶快把绳子递了下去,然后他和秀芳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死尸吊上了墙头,紧接着他又把死尸拖到了地主家的鸡笼旁边,这鸡群一见生人边乱飞乱叫唤,顺子慌忙越墙脱身。
这地主家的人隐隐约约感觉后院里有情况,第一遍狗咬的时候,地主家人就察觉了,后来狗不咬了,他们只当没有啥事情,也就懒得起身,到了第二次鸡声鼎沸的时候,他们这才匆忙起身了。一时间地主父子手持棍棒、镢头出来了,地主的儿子年轻气盛,他冲在前边不由分说对着黑影就轮了一棍,黑影应声倒地。
“慢!快取手电看看……”地主赶紧制止道,“咱家的狗呢?”
“对,狗咋不叫唤了。”
“……啊?”
地主父子们近前一看,这可不得了,直挺挺的一个人倒在了鸡舍一侧,再仔细一看发现死者竟然是邻村的水娃,老地主皱起了眉头,难道是刚才失手打死了人吗?不像是这么回事情,再说了那人咋一动不动,人常说做贼心虚,人一喊叫贼子应该撒腿逃跑呀,他想是不是有人栽赃陷害,如果真是那样就真的懂下嘛达了……
儿子说:“报告公安局,让政府查去。”
“胡说,这种事情咱们能说清楚么?”老地主摆了摆手说,“爹还戴着反革命分子的帽子,这死者如果是贫下中农,那不成了大问题……”
“哦。”
老地主到底老谋深算,他让其他人都走开,自己独自与儿子在里间商量对策。
“趁着天黑,咱把那个死人扔到河里去,神不知鬼不觉……”
“不妥,既然鬼已经敲门,咱就不可能乱动弹,说不定有人正在暗中看着哩。”
“总得有个脱身之计吧,再放下去就臭咧。”
老地主趴在儿子耳朵边嘀嘀咕咕了半晌,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7
天色大亮了,叽叽喳喳的麻雀在院子里吵闹不已,一只令人厌恶的猫头鹰高踞在地主家的大椿树上,老地主真想把那家伙驱赶得远远地,瘟神,就你的鼻子尖,啥腐臭味道你总是第一个先感知,看来这臭味道已经熏上天了。
大清早地主就火急火燎地带着儿子拉了一车子粮食准备到集镇上去卖,村人碰上了问:“大叔,你和娃干啥去?”
“到集上去粜粮食。”
“你家还有余粮?”
“没办法,想变几个钱给娃结婚,都二十七了……”
“也是,你家娃不好说对象。”
地主好不容易才摆脱了纠缠,于是爷子俩撒开两腿就跑开了。他们刚转过一个弯,又碰到了一个本村熟人顺子。顺子一问情况就说:“哎呀呀,巧得很我正要买粮食,我想把前头的房盖了,正要去街道集上买粮,也算咱有缘分,回回回,你端直朝我家拉,也省得我再费力气。”
“我我已经跟亲戚说好了,是卖给自家亲戚……对不住了,你不早说,你看你看。”
“那就没法子了?”
“对不住呀,你你还是去集上,我我给亲戚送过去……”
“大叔吔——”
“哎。”
“你这粮食咋有股子味道?怪怪的直冲鼻子。”
“没有啥,唉,那是几条带鱼的味道,我给亲戚捎的……”
“你家的日子过得挺那个啥的……”顺子说着就在车子上乱摸,“这咋不像是粮食?”
“你……你?”老地主似乎也嗅到了顺子话语里的味道,“那你说是什么?”
“昨天夜里……”
“怎么?”老地主心头一紧,难道他知道了。
“昨天夜里队里的树丢了几十棵。”
“不知道。”老地主的额头上虚汗都出来了,但他同时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有人把你举报了。”
“为啥?”
“不为啥,我走了。”
老地主木然了,他知道粮食只能在黑市交易,还不能让“市管会”逮住,顺子这葫芦里装得是什么药呢?兴许有人又设计了陷阱让自己跳呢,如果真的有人举报自己贩卖粮食,那就不好收拾了,况且他还想瞒天过海,这不前功尽弃吗?看来这个恶鬼已经瞄上自己了,免不了要与之斡旋一番了。
“顺子贤侄!你等一下。”
“大叔,咋咧?”
“你不是要粮食嘛,我思来想去还是给你的好,咱们都是乡党,远亲不如近邻。”
“你咋这么快就回过神了?”
“你我都是明白人咱们就别绕弯子……你说咋办?”
“我光要粮食。”
“我连车子都给你。”
“让我再想想。”
“那你还要叔的命不成?”
“哈哈哈,我想要些钱,叔,你知道我要盖房不能没有钱。”
“只要顺子侄子你张口,这点忙叔还是愿意帮的。”
于是老地主和顺子就像在黑市上的经纪人一样在袖筒里谈成了这笔肮脏的交易,两人满心欢喜地击掌敲定了这份君子协议。
顺子利用水娃的尸体狠狠地敲了老地主家一笔钱,得了大量的铜钱,还有些散碎的银两。到了第三天深夜,顺子带着地主家的儿子到了水娃的村子,他们偷偷把水娃的尸体吊到了院子的大槐树上,水娃媳妇第二天早上发现了尸体,她怕人笑话就对外称丈夫因病暴毙,草草安埋了事。这水娃平时欺男霸女,作恶多端,他和媳妇的关系并不融洽,与自己亲戚、本家人的关系都处得很不好,水娃媳妇娘家人手也不多,大家明明知道水娃死得冤屈,但都不想出头,都不想掏这个茅子。
顺子就这样闯过了一关又一关,他让自己的仇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8
龙二虎的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然而黄毛、胖子这俩个人可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主儿,他俩余兴未尽。
“龙哥,那个顺子媳妇呢?”
“死了……”
“秀芳也算个美人,咋就……”
“你俩咋这么笨,你想她给顺子戴了绿帽子,顺子能饶了她,顺子从那以后就天天喝酒,发酒疯后就揪着头发打媳妇,他媳妇整天提心吊胆,就这样媳妇还要经管田里地里的事情,家里家外的事情,顺子现在是真正的甩手掌柜的,他一高兴没准就失踪十天半个月,在外边花天酒地玩够了就又回来给那个女人颜色,在这种情况下,那个女人几乎天天做噩梦,并且很快就消瘦下去了,你不知道她那个脸皮就像个猪尿袍,软哩塌水的没有一点弹性,光剩了个蔫皮串串,那个胳膊腿儿摸起来就像个蔫黄瓜,时间不长她就拜拜了……”
“喔女人也太经不住摔打了,嗨,一朵鲜花没了。”
“就是的。”
“顺子最后还成家了吗?”
龙二虎被这俩小兄弟缠着,他不得不又讲了最后的结局部分。
龙二虎接着话茬说,成了,当然成家了,顺子最后还千方百计地跟水娃媳妇结了婚,他们俩一个死了丈夫,一个没了妻子,可谓是同病相怜。另外这个水娃媳妇也是个人见人爱的角色,她长得可层俊样,一连给顺子生了三个光葫芦牛牛娃,还给顺子带来了滚滚财运,这个女人还真是个宝贝,典型的旺夫运……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蹊跷,龙二虎酒后的故事太神奇了,后来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扬了出去,大家觉得水娃这事情跟二十多年前铁娃之死十分相像,恰好在这个时候,铁娃本家的一个侄子在省城把官做大了,他就把这个事情重新又拾起来了,铁娃的几个亲兄弟乘势打官司,并为铁娃开棺验尸,结果发现他的头部还有一根长钉子,他确实是被人暗害的。铁娃没有子女,媳妇也已经改嫁他人,这一切都是在铁娃家族几个侄儿的主导下进行,他们发誓要为铁娃讨回一个公道。
龙二虎酒后吐真言,把埋藏在心底的秘密都说出来了,他后悔莫及,都已经憋了二十多年了,他龙二虎还是龙二虎,谁也拿他不咋地,他还是人大代表,是对当地经济发展有贡献的人士,他人前人后的也算是个小人物了,咋到了这时候就憋不住了,唉,神差鬼使啊,神差鬼使,人这种东西往往走上坡路时就免不了得意忘形,走下坡路时又往往落入自暴自弃的窠臼。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龙二虎甚至开始相信命运中那只看不见的手,那种神秘的力量,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抓住了就会判刑、坐牢、甚至枪毙,他不甘心,也不愿意进局子去,他十分清楚地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于是他选择了逃跑,他想到地广人稀的新疆去躲避,他想去杳无人烟的大山深处隐藏。他现在有金钱有能力让自己躲过这一劫,他带着钱一路向西,一路投奔各方诸侯,并且不断地换乘火车、汽车,甚至也坐那些汽油三轮车,他的身份证已经都变了模样,他想隐姓埋名于异乡,哪怕在那边做个小生意……
一个月后,东躲西藏的龙二虎在逃亡新疆的途中被警方抓获,这位罪大恶极的杀人犯终于落入法网。那是一个春天,新疆下了一场暴雪,那是多年不遇的一场春雪,大雪封闭了几乎所有的道路,龙二虎所乘的班车几天几夜都被困在深山险地的风雪之中,等救援人员赶到时他已经气息奄奄……
2012-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