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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蛋的故事
书名:
天边那片棉花云 作者:何冠雄 字数:337306
在我的家乡很早就流传着一个叫刘毛蛋的人物的故事,他的外号叫“白日鬼”,据说他年纪不大,但本事大得很,他有空手套白狼的能力。我大约记得,在我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村里上年纪的老人就在老堡子城门口讲他的故事,当时有几十人围在一起,大家伸着长长的脖子,把眼珠子瞪得溜圆,兴致勃勃地听着他的故事。或许是这个故事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多年以后我还清楚地记得。
一
刘毛蛋的父母是外来户,他父母生了三个“青瓜蛋”,三个小子娃,刘毛蛋是老大,他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二蛋、三蛋,他们一家五口就在村外菜地里搭了个茅草房居住,村上后来看他家可怜就给了几亩薄地。刘毛蛋十八岁的时候,村上徐寡妇家要招上门女婿,刘毛蛋也想竞争,这徐寡妇家道比较殷实,前后的大房,就养了一个大闺女,寡妇的丈夫也是招来的南山女婿,不想这男人短命,不到三十岁就走了,留下了徐寡妇和她的老娘,以及他们刚刚才一岁的女儿灵娃。这徐寡妇是高高大大,白白净净的一个人,本名徐雅兰,因为她一点也不雅致,也不文质彬彬,所以大家都叫她“许大马棒子”,或者干脆就叫徐寡妇,她给女儿招亲也仿效古人,采取约法三章的形式,在她看来想成为徐门快婿最起码就必须够三个条件:第一,要身强力壮,能够为徐家支撑起门户;第二,要诚实可靠,孝敬老人,这一点最重要,这就是要好人品;第三,要有点文化,这一点徐寡妇说了,有文化的人好相处,也改善了她家的门风。村子人议论说,人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人家寡妇的见识还就是不一般,做事有板有眼的,有路数,识大体。
眨眼间,三个月过去了,徐寡妇还是没有招到称心如意的女婿,来提亲的人不少,但都是只能满足一个,或者两个条件的,最可气的是邻村一个五十多岁的叫汪谋子的男人来了,他的确是那三个条件都符合,这人身强体壮,诚实可靠,还写得一手好字,就是因为家里穷一直没有娶上媳妇,他死皮赖脸地缠着寡妇,要求上门招婿。汪谋子的本家托人做寡妇的工作,干脆你先把这个人给自己招了女婿,然后再想办法给女儿招合适的。徐寡妇起初不愿意,怕村里人笑话,但她架不住很多人软磨硬缠,于是就答应了。过了一个月他们就正式结婚了。
话分两头,却说刘毛蛋见汪谋子已经得手,心中大喜,他也想如法炮制。不过徐家人的态度似乎已经有些变化了,他们并不急于给女儿招女婿,原来的那三个条件徐寡妇也不再提起。刘毛蛋心里有些着急了,徐寡妇的女儿徐灵娃生得比她母亲还白净,那腰身像杨柳枝儿一样细软,那甜润的声音一开口,听她说话的人就像吃了蜜一样,浑身上下爽快、滋润。刘毛蛋是个不爱学习,光会俏皮捣蛋的主儿,他小学都没有上完就辍学了,但偷鸡摸狗,打牌、摇碗碗、掷点子、喝酒、划拳、打架斗殴,他样样会来。刘毛蛋比徐灵娃大三岁,都二十四岁了,徐灵娃才二十一岁,她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再上高中,她母亲说女娃娃识点字就行了,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处。徐灵娃倒也乖巧,她听从母亲劝导,安心学做针线活,学做家务,一心一意朝着贤妻良母的目标奔。
徐寡妇一直在为女儿踏实女婿,后来她第一任丈夫南山那里有一个可向的后生,叫仵福祥,他细细高高的个子,性格温柔可亲,一看就知道是个实诚娃,年龄和灵娃子同年,还是个高中生,徐寡妇满心欢喜。事情有了眉目,仵福祥就提前来到了徐家,徐灵娃对这个女婿似乎没有什么感觉,她既不反对,也不热火,冷冰冰地对待着这位家庭新成员。刘毛蛋一直觊觎着徐灵娃,他知道人家的女婿都进了家门,心里甭提有多难受了,他不甘心就这么失去了自己的“初恋”女人,他发誓自己一定要把她夺回来!发誓是最容易的,但最不容易的是行动,你靠什么迎娶你的女人,她为什么一定要喜欢你?刘毛蛋疑惑了,为难了,难道非要像原始人一样拼呀、抢呀、打呀、杀呀,但是……话说回来,你不打急爪人家生米就做成熟饭了,到那时黄瓜菜都凉了。刘毛蛋心想自己必须找到徐灵娃,跟她把话说明白,必须让人家知道自己喜欢她,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
刘毛蛋有了这些想法他就一天到晚,有事没事的在徐家附近转悠,伺机与徐灵娃见面。有一天村上来了一位磨剪子的,徐灵娃把自己的剪刀拿出来磨,磨剪刀的师傅夸口说自己的技术如何如何好,只顾卖牌吹嘘,一不小心把徐灵娃的剪刀磨卷刃了。
“你这人咋弄的?人家爱心爱意的……”
“我给你再磨回来不就行啦,这有啥大惊小怪的。”
“你你把人家东西弄坏了还是这态度。”
“我态度咋咧,你再囔嘟我还不管了。”
正在这时刘毛蛋来了。
“啥事情?灵娃!”
“大家给评评理。”
“师傅,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没有金刚钻你就不要揽这瓷器活么,弄下嘛达了你就赶紧给人家打理,你还有啥话说啊?”
“就是的,你这人也太……”
磨剪刀的师傅见刘毛蛋说话味味道道的,他不知水深浅,也不敢造次,就乖乖给灵娃重新磨好了剪刀。
灵娃问,“多钱?”
“五块。”
“灵娃,你走,钱我给他付!”刘毛蛋一边对徐灵娃笑着说,一边用手指着磨剪刀人,“我看你今天是不灵醒,你给人家先赔一把新剪刀,然后我再给你手工费,这可是上海牌名牌剪刀。”
磨剪刀人一时语塞,他递不上话来,同时看见大家伙都在看自己,脸也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就悻悻地扛起磨剪刀的凳子,灰溜溜地走了。
徐灵娃不好意思地看了刘毛蛋一眼,她的脸色也微微有些发红,刘毛蛋大步流星地朝自己屋里的方向走去。
过了些日子,徐灵娃到村子东北的涝池边洗衣服,当时一群妇女都叽叽喳喳地在一起说笑。
“灵娃,啥时候结婚呢?”
“还没定下日子。”
“你喔女婿绵得很,像个女娃娃。”
“爹妈生下就那样儿谁有啥办法哩。”
“我咋听说刘毛蛋对你意意思思的,还送你了几盒化妆品。”
“胡谝啥哩!”徐灵娃有些不自然了,她的脸色顿然红了起来,似乎还微微发烫,她连忙掩饰说,“我和他能有啥关系……我有女婿了。”
“鬼知道你咋想的。”
“不跟你说咧,烂舌头。”
“你瞧,灵娃还不认账,都写在脸上了。”
“哈哈哈,我看这瓜女子有情况了……”
天色渐晚,洗衣服的妇女都陆陆续续回家了,徐灵娃今天要洗的衣服比较多,还都是些被里背面单子被罩,以及自己母亲、继父的衣服,她洗得腰酸背疼,不由得在心里骂着自己那个木头女婿,真是个没肝没肺的家伙,也不知道来搭把手,替替自己。
她正想事的当儿,猛地一个人影在她面前闪现了。
“灵娃,要不要帮忙?”
“哦?毛蛋!”徐灵娃眼睛一亮,“你个鬼影影,一天到晚地跟着我。”
“我就是你的魂儿。”
“就世咧个嘴,你能干啥?”
刘毛蛋不再说话,他与徐灵娃一起扭着被单,还替她收拾洗好了的衣服,徐灵娃心里痒痒的,她想这个刘毛蛋也不错,尽管村人都说他是个哈怂,专门招惹人家大姑娘小媳妇,还和邻村的一个寡妇睡过觉。
天快黑的时候,徐灵娃才洗完了最后一件衣服,多亏有刘毛蛋陪同,否则她还真不敢在那里逗留那么久。村东北的涝池一带距离村子还有一段路,傍晚的时候显得有些冷寂,那里人很少,只有青蛙在一声接一声“得得——哇哇儿——”地叫唤着,池边不远处的树林里的鸟儿也在一起欢躁着,仿佛他们在激烈地争论着一个什么问题。这时西边天际上的云朵一片绯红,仿佛漫天燃烧了的棉花和存留的灰烬,太阳跌窝以后,天空更黑了,这时候阵阵冷风袭来,让人有一种冷飕飕的感觉。刘毛蛋用一个干净的大塑料纸袋子装起了徐灵娃洗好的衣服,然后就把它扛在了肩头,徐灵娃手里拿着盆子和搓板,他们并肩走向了村庄。
他们走到一个转弯处,突然一只野猫“嗖”地一声从前面穿过,徐灵娃吓得尖叫了一声,她下意识地扑到了刘毛蛋的怀里,刘毛蛋紧紧地抱住了她,过了一会儿,他俩谁都不吱声,又过了一会儿,徐灵娃才不好意思地推开了刘毛蛋温暖的大手……
徐寡妇本来想早早给女儿完婚,可她亲家那边有丧事未过一年,南山人讲究一年中一家不过两事,所以灵娃的婚事只能等到明年。
徐寡妇是个精明人,她听说了关于自己女儿与刘毛蛋的事情,她想得开,漂亮姑娘谁都会遇到追求者,等人家一结婚,那些癞蛤蟆自然就退火了,再也不热粘皮了。可为了女儿她还是要打打预防针,徐寡妇思忖再三,最后还是决定给女儿点破这层纸。徐灵娃也不笨,她知道做娘的那份苦心,但有些事情你越是提防它,它就越是要提前来到,为此娘儿俩没少拌嘴。
“灵娃子,你别干傻事,那个刘毛蛋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我们啥事也没有……”
“等有事了就是正月十五卖门神——迟了半个月。”
“我俩没啥事儿,我就是感觉跟他能处到一块。”
“你看你看还说没事,你赶紧刹车还不晚。”
“我的妈吔,你把事情想复杂啦,你女子又不傻,谁轻易能占了咱的便宜嘛。”
“瓜女子,你放聪明些,别让人揪心不下。”
日子一天天的临近年底,有一天徐灵娃偷偷给刘毛蛋做了双鞋,那鞋子是可着刘毛蛋的脚做的,黑条绒面子白底底,黑白分明,她的手工做得很细密,鞋样子也不肥不瘦正合适。起初徐寡妇以为灵娃给她未婚夫做的,也就没在意,她有一天问仵福祥了,小仵说他不知道,徐寡妇就感觉有些蹊跷,她追问女儿,女儿说送给毛蛋了,徐寡妇一听火冒三丈。
“你咋这么糊涂,他算你什么人?就这么值得你惦记,你该干的事情不干……”
“就一双鞋子,不要小题大做。”
“你也不照顾人家仵福祥的感受,这娃到咱家就像一头吃沉耐厚的牛一样泥里水里给咱干活,你倒好是非不分,非把水搅浑,把事情弄日塌不可!”
“我有分寸。”
“有你吃亏的时候,不听话……”
“嘻嘻,妈——你别多心了。”
冬月里,天下起了大雪,多年不遇的大雪,足足有一尺厚,把徐灵娃家后房的两条檩条压断了,还好没有伤着人。那天徐灵娃她妈徐寡妇俩口没有在后房住,她去走一家远路上的亲戚,她老伴汪谋子也一块去了。家里就剩下徐灵娃和她的未婚夫仵福祥,徐灵娃的绣房在前门房的左侧,她未婚夫在院子右手的厢房,与厨房相邻而居。这个仵福祥自打来到徐家他从来没有单独跨进过未婚妻的闺房,他甚至不敢正视徐灵娃,他看她的颜色行事,他似乎总感觉徐灵娃骨子里瞧不上自己,他也就不敢自作多情,反正等自己名正言顺的跟她圆房后不愁她不服帖。
徐灵娃家的后房是半夜塌掉的,他们是半早上,直到八、九点才发现的,徐灵娃一看这阵势顿时慌了阵脚,她赶快去找自己的门中人。刘毛蛋知道后,不请自来,他领着自己的兄弟三人,还有几个朋友,他们不顾一切地清理着现场,朝外边搬运着东西。
“看来这个房子很危险必须拆了重新盖了,你看还有几个檩条也快断了。”
“不幸中的万幸,没有伤人,徐寡妇俩口福大命大!”
三天后,天气转晴,一周后冰雪也逐渐消散了,徐寡妇俩口也回来了,她们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徐寡妇千恩万谢,她感念菩萨,感谢大家伙的帮顾。随后他们一家就忙和着重新翻修后房的工程,盖房子还需要几条大檩条,有些椽子也许要换新的,于是徐寡妇俩口带着女儿女婿全家出动,他们雇了两辆小四轮拖拉机到渭河对岸的黄家塬林场买木料,那里是秦岭的浅山地带,是个木材集散地。
徐寡妇一家早上出门早,他们是四五点就出发,大约十点钟他们就采购好了自己需要的所有木料,徐寡妇是个会盘算的人,她请的这俩司机个个都是好劳力,而且那位年龄偏大一点的司机还懂些木材常识,所以当天的行程很顺当。出了林场哨卡,他们一路飞快地朝大路上奔,走到距离八号大桥五里路的地方时,徐寡妇感觉有些不对劲,她心慌得厉害,只想呕吐却死活吐不出来,因为从早上到现在他们一口饭都未吃。
“那就停下来,找个小饭馆打个尖。”徐寡妇气喘吁吁地说。
车子停下来后,汪谋子着急上火地找地方小便,他患有前列腺炎,老是尿频。俩个司机也方便去了,徐灵娃在照顾着自己的母亲,她轻轻地用纸给母亲擦嘴。仵福祥单独一个人呆在拖拉机跟前,看护着那些木材。
“这鬼地方,前不挨村后不挨店,到哪里寻吃喝!”汪谋子大声说。
“那就走,过了河就到太极镇了,咱们就有饭吃了。”徐寡妇说。
“走,咱们也望梅止渴一回!”汪谋子附和着说。
拖拉机一停下,就过了这么会儿,有一辆死活都发动不起来,没法子,他们这一行人又忙着修车、推车,这样又折腾了半晌。
时间大致已经一两点钟了,他们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好不容易这辆老爷车才终于发动起来了。
走哇!天老爷显灵啦!哈哈哈……我的神呀,我给你叩头作揖。两个司机有些得意忘形,他终于可以舒展眉头了。
正在这时一辆半新旧的解放卡车开过来了,这辆车呜呜地横在了路中央,一下子就把徐寡妇一行的路堵死了。
“嫂子,麻烦……”
“看来咱们遇上路霸了。”
“那那咋办价?”徐寡妇一阵心惊肉战。
“谁是拿事的?出来说话!”
“我我,什么事情?”汪谋子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你们是……”
“林业稽查大队的,你们有木材销售卡吗?该不是盗采盗伐木材吧?”
“同志,我们是自家盖房买了些木材。”
“那就是非法买卖,这些木材要全部没收。”
“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这时那位年长些的司机开口了,“乡党,咱都是吃一条河水长大的,就高抬贵手吧!”
“别套近乎,反正老子今天非收拾你们这帮蟊贼不可!”
“没一点商量的余地吗?”那个司机走近了一个黑脸大个的人,拉住他的衣服,给他递上了一支烟,“消消气,这道上的规矩我们也懂,大哥你说事情咋办?”
那个司机看得没错,这伙子人黑脸大个似乎就是他们的头,只见那边一伙子眼光似乎都聚集到了黑大个那里。
“就两车料,也没有多少油水,罚贰佰元了事!”
“多了,看……”
“那就不说了,全部没收!”
那个司机哭丧着脸,显然他与没有办法了。
徐寡妇一看今天这个阵势不交钱恐怕难以脱身,就给老伴说:“对拢一下身上的钱看够不够人家的,咱好汉不吃眼前亏。”
“太坑人了!”
“自认倒霉吧。”
徐寡妇一行几个人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了,才不过七、八十元,距离劫道的那伙子人的要求还远远不够,怎么办?
黑脸大个派人先收了这些散碎的钱财,然后放话说,“这样吧,你们也别太为难,我倒有个主意,一嘛,你们留下一辆车,我放你们一辆车回去,等把钱凑齐了,咱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们说呢?”
“怎么办,你拿个主意……”汪谋子额头上的虚汗直往外冒,他神不守舍地对徐寡妇说。
“你慌什么?”
“仵福祥你这个大老爷们也说句话。”
听到岳母的召唤,仵福祥一激动说话都结巴开了,“叫我说拼了!”
徐灵娃这时候才正眼看了仵福祥一眼,觉得他还有点男人的血性。
“灵娃,你说呢?”
“妈,要我说咱们还是答应人家,能挽回一些算一些,这伙人没有啥信义,惹恼了他们可能会更麻烦,咱们回去后还可以再想办法。”
这边正在紧张地商议着,黑大个那边也没闲着。
时间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黑大个见这边迟迟不给个爽快话,似乎有些不高兴了。他指使那七八个打手,手里拿着棍棒、匕首、斧头等凶器朝徐寡妇他们围上来了,其中还有一个家伙手里端了一杆土枪。
“我们头说了,他不想扣车辆了,你们那位小姐留下,三天后交换,不然就到渭河滩给她收尸吧。”
在强大的敌人面前,徐寡妇他们没有机会反抗,一个光秃的家伙,一上来就把两个司机打翻在地,然后用绳子捆了起来,看来这家伙练过拳脚,几乎与此同时另一个戴墨镜的年轻人用木棍扫了仵福祥一下,仵福祥连忙躲闪,不料他后边的一个壮汉一把把仵福祥抓了起来,重腾腾地扔在了地上。徐寡妇吓得浑身打颤,汪谋子仿佛也被眼前的暴行震惊了,他掀了掀鼻梁上直往下掉的圆坨坨石头镜,嘴唇直打哆嗦,这些人失去理智了,别别胡来,别打人呀!
“住手!我跟你们走,放开他们!”徐灵娃挺身而出,“妈——你们快走,别管我!”
“灵娃——”
“快走!记住——找刘毛蛋,他有办法!”徐灵娃边走边喊。
徐寡妇含泪目送女儿离去,她眼看着那辆解放车载着女儿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徐寡妇一行急冲冲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回到村里她飞跑着去找刘毛蛋。
“毛蛋——毛蛋——”刚一进毛蛋家门徐寡妇就放声喊叫开了。
“咋回事?”毛蛋他妈赶忙接应说。
“不得了啊!”徐寡妇鼻一把泪一把地哭诉着,“我家女子叫叫人抓去了……”
“那还了得,救人要紧,二蛋三蛋分头找你哥去。”
恰好这天村里一位寿星过生日,毛蛋吃酒席去了,还未回来。
已经喝得有几分醉意的毛蛋,他一听灵娃被人抢去了,他的酒一下醒了大半,呼呼啦啦地吐了一地。
“弟兄们,带上家伙,跟我上河滩!”
“你能行吗?”
“少废话!”
于是毛蛋带领着十几个弟兄们,浩浩荡荡地朝河滩开来了。毛蛋在路上就合计着这是谁干的?他盘算着渭河滩一带的黑道上的人物,“黑鬼”、“独臂”、“袁蛋”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他们的师傅与自己的师傅算同门兄弟,自己最好还是先求师傅传个话,毛蛋想到这里就先绕道二郎庙,拜访了他师傅文德盛老汉。文老八十多岁了,身体还硬朗,他正在院子晒太阳。
毛蛋说明了来意,师傅说,“你师伯已经去世多年,河对岸已经群龙无首,我的话他们未必听得了,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毛蛋聪明得很,他从师傅的话里领会了意思,师傅是让他打自己的旗号行事。有了师傅这张护身符,加上众弟兄帮忙,毛蛋心里底气十足,他决心把徐灵娃救出来。
天黑以前毛蛋就把事情弄清楚了,他知道是黑鬼带人干的,就端直去了“黑鬼”李槐天的家,当时这一伙子人正在喝酒。
“李哥在上,小弟毛蛋拜码头来啦!我师父文德胜向您问好!”
“你是河北毛蛋,文师叔的徒弟,哎呀呀哎呀呀,一家人,一家人嘛!”
“拿酒来,满上,干了!”
“干了!”
“兄弟,我是个直肠子,不藏着掖着,你说那个女的是你什么人?”
“她呀,是我媳妇,还未过门。”
“哦?”“黑鬼”粗中有细,他转过身说道,“对不起,我解个手。”
“黑鬼”假意上茅房,其实他吩咐下属宰问徐灵娃,他怀疑毛蛋为救人设局骗他们。
这时毛蛋心里也七上八下,他怕事情起波澜,毕竟自己和人家没有什么交情,所以必须万分小心,况且这是人家的地盘。
过了一会儿,“黑鬼”再次出现的时候,脸色就不对劲了,他冷冷地说,“毛蛋,咱道上的规矩你是懂得的,你不能为了救一个根本与你就不相干的人就设局骗自家兄弟,这到口的肥肉是不能被人轻易拿去的。”
“大哥,你误会了,我……”
“不要多说了,既然你是受人之托,那就谈条件吧,今天拿钱来了咱就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否则就不好说了。”
“钱,我没有,我的确受人之托,是这个女孩的母亲,不过我自己也很想救她出来,你老哥也知道就算她也是我的一个朋友,我得给她出这个头。”
“那好,咱们到河滩摆场子,立生死文书!”
“请!”
“请!”
谈判破裂,双方剑拔弩张。
在渭河滩边,一片密密的树林深处,灯火通明,除了“黑鬼”的弟兄之外,“独臂”“袁蛋”那两股人马也来观敌瞭阵了,毛蛋一方在人数上处于劣势,他们被层层包围在核心。
“今天大家都看着,我要与河北毛蛋来个公平的了断,如果他赢了我摆酒席,女人他带走,如果我赢了那就老规矩,这个女人大家享用。”黑鬼用沙哑的声音大声说,“我请独臂、袁蛋俩兄弟当见证人。”
“怎么个比法?”
“其实很简单,咱们都是吃练武这碗饭的,那就会会吧,咱一比硬功,二比力气,三比胆气。”
“成!”毛蛋似乎豁出去了,他面不改色心不跳。
第一回合比赛硬气功,毛蛋略胜一筹,他的指力惊人,那些砖块在他手里简直就像泥巴,他很快就用食指钻透了砖块,还用掌把它击碎了。“黑鬼”那边一会儿紧一紧气功带运气,一会儿又怪声呼喊,但不管怎么折腾他却怎么也钻不进去,那块砖就像铁一样坚硬。“黑鬼”一脸丧气,他败下阵来,“这一局不赛了,我输了!开始第二局!”
第二回合比赛力气,这是“黑鬼”的强项,在两个助手的保护下,他比较轻松的背着一个楼板走了二十五米。毛蛋看着那块楼板,足足有一千斤吧,他过去没有背过这么重的东西,他的两个兄弟也来给他帮忙,他谢绝了,只见他颤微微地背起了楼板,他掂量了一下分量,感觉自己能行,就一步步艰难地朝终点走去,同样他也到了终点。两位裁判相互递了一个眼神,最后判定平局。
第三回合要比赛胆气了,“黑鬼”用充血的眼睛打量着毛蛋,他不怀好意地说,“咱们生死自愿,凭命绊!”
毛蛋没有吱声,他只是咬了咬牙关,调整了一下呼吸。
“兄弟,选家伙。”
毛蛋选了一把匕首,“黑鬼”选了木棍。他们的游戏规则是猜单双决定谁先出手,“黑鬼”让毛蛋先猜,三打二胜,毛蛋三次都未猜中,他的运气糟透了。轮到“黑鬼”猜了,他第一次就猜中了,不用再猜了,他已经取得了优先攻击的权利,每人有三次攻击机会,显然先进攻者占便宜。
“黑鬼”急于求成,他第一棒打偏了,第二棒又没有打中,毛蛋迟疑了会儿,也许他是想给同行面子吧,故意卖了个破绽,让对手击中了自己左肩,他没有想到这支棍有机关,棍头有只铁尖,一下子就把他刺伤了。
毛蛋踉跄着几乎栽倒在地,他心里愤愤地真想大骂“黑鬼”不地道,但转而一想,即使自己输了也是个平手。
“各位大哥,兄弟认输了!”毛蛋主动放弃了比试。
“那怎么行,传出去道上人以为河南人欺负河北人哩!”黑鬼得了便宜卖乖,他尴尬地对大家说,“毛蛋,你要看得起弟兄们就出手吧。”
“毛蛋,听说你的飞刀厉害,你也给咱露一手……”观众中有人起哄说。
这时毛蛋的左肩头还在隐隐作痛,他本来已经无心再比下去了,就勉为其难地说,“那我就献个丑,交流一下。”
他先走到一棵槐树跟前,用刀子削掉了一块树皮,在上面划了个十字,然后快步走到几十步开外,用黑布蒙上了眼睛,唰地一声甩出了一把刀子,那刀子不偏不倚正好扎中了十字心。
四下里一片惊讶声,啊——太绝了,那么准!
这时看台上“独臂”嗖地一声抛过来了一只苹果,毛蛋顺手用飞刀迎住了它,只听嚓的一声,那苹果被一分为二,同时毛蛋飞快地跃起,周围的人几乎没有看清,他是如何用手不可思议地抓住了那两块游移不定而快速坠落的苹果。
众人对这一幕目瞪口呆。
“李兄,咱一人一半。”
“哈哈哈,都是自家人,见外了!”黑鬼打着圆场,“上酒,开席!”
这一夜“黑鬼”家热闹非凡,几十个弟兄喝得吐天哇地,人事不醒。
喝过酒之后,毛蛋坚持着要回河北,河南的人看留不住就让他们启程了。毛蛋是过了八号桥才醉的酒,在渭河南面他心里拿着劲,就一直支撑着,徐灵娃一路上抱着他的头,眼泪汪汪地,她还不时俯下头亲他的脸蛋……
二
一场河滩救人的事让毛蛋扬了名,渭河以南的人都知道河北有个毛蛋,是个硬铮铮的汉子。毛蛋村子的人也见识了自己村子的好汉,俗话说“好狗护三家,好汉护三村”,村人们从此对他刮目相看。人家毛蛋咋咧,这娃哈是哈,但大象不乱,是个人物!大象不乱这就是那时村人对毛蛋的最高评价。
评价高归评价高,但毛蛋在村子里还是抬不起头,他是穷人,他的经济基础太薄弱了,他没有像样的大瓦房,更没有那时已经逐渐兴起的平房、二层楼,他还是住在村外的茅草屋里。徐寡妇一看女儿平安归来,一个手指头都没缺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了。事情刚一解决,徐寡妇就到毛蛋家谢呈,她带着老伴提着四色礼,还给毛蛋买了件机织布白衬衫。后来徐寡妇就不再搭理这个毛蛋了,她甚至放话说毛蛋要想娶灵娃除非他有辆小四轮,成了万元户。
事情的进展一波三折,一方面毛蛋和灵娃偷偷摸摸地在偏僻的土壕、砖瓦窑、麦秸堆背后约会,另方面徐寡妇严密管控着女儿,甚至强行限制她的自由,不让她一个人顺便出门。
刘毛蛋为了徐灵娃可以说是不顾一切了,他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改变自己啊,他想让自家的穷日子翻个过,他想堂堂正正地把徐灵娃娶进门,他甚至厌恶当个上门女婿。毛蛋这人你说他周身的毛病,但他却不胡来,他看不惯那些恃强凌弱的,看不惯那些硬上墙的做法,他很赞赏南方人变着法子让人钻套套,就是骗你也让你心甘情愿,从来不强人所难。有一段时间刘毛蛋在县城里用几元钱的假项链、几十元的假石头镜骗人,大致骗了五、六十人,挣了几千元,他用这些钱在银匠铺子给徐灵娃订做了一条货真价实的金项链,一只金戒指,还给她打了一对银镯子,一副银耳环。徐灵娃呢正在热恋中,她对于毛蛋的所作所为不加干涉,也不过问他干什么,她是看着刘毛蛋越看越稀罕,越看越喜欢,她相信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刘毛蛋对她是真心实意的,她离不开毛蛋,一时一刻都离不开。
有人说苦难是人生的老师,逼迫是成功的捷径,为生活所迫,为灾难所迫都会磨练人,但不正当的欲望也会扼杀人,陷害人。刘毛蛋似乎是要给徐寡妇证明自己的能耐,他正在策划着自己的宏伟人生。
为了发财致富,刘毛蛋开始在自己家里养兔子、养松鼠、小白鼠等各种小动物,他相信人们会逐渐喜欢上这些小玩意,他想把自己的小生灵带到大城市去销售,说不定他就会大发其财。但是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利索,他的小东西大量死亡,他赔了不少钱财和时间,最后就剩下最后一只小白鼠了,还看起来不怎么精神,他没有养殖经验,他不懂得科学养殖,他的那些寄托着自己梦想的小东西一个个都离他而去了,毛蛋痛哭流涕,伤心不已。灵娃安慰他说,“没有了小东西,你还有我这个大东西,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我是小东西大东西都想要呀!”
“别太贪了,干脆另起炉灶吧,你不是养小动物的料。”
于是刘毛蛋带着自己心爱的小白鼠去古镇河滩会去卖,那时正好是正月十三,当时正在举办全县社火巡游、锣鼓大赛。毛蛋将那小白鼠用根绳子牵着,还让它站在自己的肩头上,恰好这时有一个城里的贵妇人怀里抱了一只大黄猫,这个生灵天性克鼠,小白鼠一看黄猫转身就逃命,毛蛋一不留神,小白鼠就带着绳子逃不见了,他前后左右都找遍了也不见小白鼠的影子,他再看那个嘴巴红得像鸡屁股似地的贵妇人怀里的黄猫也不见了,他心想:这下子完啦!果然他看见大黄猫正在用舌头舔着带血的嘴巴,那条拴小白鼠的绳子还在那里,刘毛蛋义愤填膺,挽起袖子就要找贵妇人算账。
“大嫂,你的猫把我的小白鼠吃了!”
“谁看见的?”
“大伙都看见了,你还不认账。”
“那你找大伙理论去,让大伙给你赔去,少跟我啰嗦!”
毛蛋一看这个女的耍横,一时没了法子,要不是看她是个女的他早就上去戳她几拳,教训教训这个泼妇。
“跟我玩阴的……”毛蛋想一不做二不休,你不仁休怪我不义,转身抓住那只大黄猫就走。
“哎哎,兄弟你没搞错,那是我的猫。”
“谁看见的,凭啥是你的。”
“我一直在怀里抱着……”
“喔,我这黄猫怀孕了,我是带着它去找兽医检查,看它到底怀的是猫还是鼠。”毛蛋这一番话把那个贵妇人逗乐了。
“没想到兄弟还是个幽默人,要不咱找个地儿喝杯茶。”
“走就走。”
在街面上一家看起来比较气派的茶社,贵妇人要了一个包间,上了最好的西湖龙井茶,她先给自己点上了一只修长的白白的纸烟,然后又给毛蛋发了一根大卷烟。
“男人抽这个气派。”
“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招待我。”
“缘分呀,我的猫都怀上你的老鼠了,你还能说没一点关系。”
毛蛋苦笑着,大度地说,“我说着玩的,你把自己的猫牵走,我那不就是一只小白鼠嘛。”
“你真的不要啦,我看你也是性情中人,要不这样,这只猫你先留着,我再给你一百元补偿。”
“惭愧,咱无功不受禄。”
“也不白给你,一会儿我要打牌,你能跟我两三个小时吗?就算我顾你。”
“我手无缚鸡之力,能给你帮上啥忙。”
“别装了,你那身子板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你知道秦琼么?哎,你不一定看过……不说了反正我的眼力不会错的。”
“成,我就帮你一会儿,后边我还有事情哩。”
“不会耽搁你太久的。”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人送来了一只精致的棕色皮箱,贵妇人让毛蛋提着皮箱跟在她身后,他们一行数人去了一家饭馆二楼。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包间,里面有一个大圆桌,一个四方麻将桌,几位上场的人物都到齐了。他们相互之间并不寒暄什么,只是扔了点子就开始玩,玩法很简单每把一结算,现把现货,没钱了就下场走人。贵妇人身后站着毛蛋,其他三位后边也都有人陪同,毛蛋知道他的箱子里是现金,他们相约玩了两个小时,贵妇人是赢家,她带来的那只箱子压根就没打开过,后来这只箱子是她的从人送来的空箱子,现在已经装得快满了,这女人很有分度,似乎输赢都不在乎,赌局结束了,她悠然地朝大家笑了笑,然后才让毛蛋先提着两只箱子离开了,过了十几分钟后贵妇人才从楼上飘了下来。毛蛋把这个神奇的女人送上汽车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突然那个女人从车上走下来了。
“哦,小兄弟,我差点忘了,没有给你小费。”她随手从手袋里掏出了一叠钱,硬塞到毛蛋手里,“托你的洪福,我今天赢了,再见!”
毛蛋看着贵妇人一溜烟地离开了,似乎有些失落,他数了数拿在手里的钱一共有两千元整,不多也不少,他在心里打着回转,原来钱也可以这么赚,正在他走神的当儿,他想起了一件事情,那个女人的黄猫哪里去了?这是她留下的小生灵,自己咋把它弄丢了。
毛蛋上街下街地奔跑着寻猫,只见那个鬼东西,正在原来的那家饭店外边的墙角里吃骨头,这时候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狼狗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大黄猫发起了进攻,那黄猫也不示弱,立即拱起了背,竖起了毛,嘴里噗噗地吐着粗气,它似乎一点也不怯火那狼狗。狼狗到底强大,它很快就霸占了那堆骨头,还不依不饶地追逐着黄猫到处跑,黄猫刚转过一个弯,没承想迎面遇到一个德国黑,两只狼狗合力追击,大黄猫最终惨死在德国黑的脚下,等毛蛋跑到跟前的时候大黄猫已经气息奄奄了。毛蛋怒不可遏,这是谁家的德国黑,把我的黄猫咬死了!原来那只德国黑的主人是对面肉铺子的孙大头,而那只大黄狼狗则是这条街上的混混万三水养的,这两条狗仗着他家主人的威风,经常在街道作威作福,很多老人小孩都被咬伤过,孙大头、万三水从来都不管不顾,他们甚至还倒打一耙,你们肯定惹我家狗了,要不然街面上人山人海的偏偏就把你咬了,咬死合该!
毛蛋去找孙大头说理,孙大头抓起一把砍刀就扑向毛蛋,毛蛋是谁?他见这人来势汹汹就以四两拨千斤的劲道,就势把孙大头朝前一拨拉,只听啪擦一声,胖墩墩的孙大头像一袋烂泥一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老半天拾不起来。那孙大头像汤锅里的鸭子一样肉烂嘴不烂,他挣扎着站起了身,一看不是对手,转身就跑,还边跑边嚷,“有种你别走,看万三水不收拾你!”
万三水练过拳脚,他领着一伙子人,腆着个肚子大大咧咧地走来了。
“老万,就是这个家伙寻事。”孙大头用手指着毛蛋。
“咋回事?”万三水吆喝着,“先给我拿下再说。”
“慢!今天我只和你万三水说事,与大家无关,请大家离开。”
“那你就先和我这跟木棍说说话。”万三水说着就呼呼地舞弄起了自己的棍棒,毛蛋若无其事地坐在一只凳子上,万三水始终近不了他的身,万三水心里有些后怕,这回遇到高人了,他正犹豫不决的时候,毛蛋顺势用脚尖将一只小木凳踢飞,那小木凳端端正正地打在了万三水的面门子上,万三水顿时血泪满面,众人见此情景一哄而散,啊,出人命了!
“大师,你就是我的爷,我就是你孙子,我甘拜下风!”这万三水就是转得快,他一看四色不对,也顾不得面目狰狞,鼻血、眼泪叭嚓的样子,他连忙下跪求饶。
毛蛋一看今天这个情形,心里很不痛快,但他再也不想与这些街皮无赖周旋了,转身就想离开,随口说了一句,“算你命大!”
“大师,不能走,我还有话说,既然我们的狗咬死了您的猫,那是它狗贼有眼不识金镶玉,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要不我们今天就把它给宰了,给您的猫报仇雪恨,或者您最好就把它带走,让它将功补过,孝敬您,这些也权当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对对……把两只可恨的狗都拉走。”孙大头也点头哈腰地说。
毛蛋心想恭敬不如从命,既然人家让步了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对他俩说:“实在抱歉,为了这么点破事,咱们差点伤了和气,这么吧狗我也不要了,你们留着吧,再说我让弟兄们吃苦了,就当给你们的医药补偿。”
“这这……你说的什么话,是我们太鲁莽,得罪了您,您高抬贵手吧。”
天色将晚,毛蛋见推辞不了就拉上这两只狼狗上了路。一路上赶集的人三三两两地悠闲地走着,不远处一伙马贩子正吆喝着马匹,其中一匹枣红色的儿马撒开蹄子,发疯似地朝人群冲撞。毛蛋手里拉着的两只狗也开始凑热闹,不住声地狂吠,毛蛋心里有些烦躁,这一天到晚净是些什么烂事情,搅得人不安生。
“畜生别嚷嚷了,关你们屁事!”毛蛋没好气地怒斥着,那两只被他称为畜生的狗根本就不通王话,似乎越发叫唤得凶了,这时候枣红马已经到了跟前,两只狗发疯似地狂吼,德国黑一下子挣断了绳子,拼命追逐着那匹脱缰了的野马,在这场没来由的争斗中,枣红马呼啸着踩中了德国黑,这匹马也似乎狂怒了,它转而追逐着踢踩、践踏那只多管闲事的德国黑,这匹马钉过铁掌,它的马蹄子就像两只巨大的铁榔头,三两下就把那只可怜的德国黑交待了,德国黑临死前凄厉地惨叫了一声,就再也没有声息了。看着同伴一命呜呼了,那只土黄色的狼狗居然也没有了动静,它畏畏缩缩地跟在毛蛋身后,而且尾巴一直贴着屁股,样子看起来十分狼狈。那匹脱缰的枣红马也好像知道自己闯祸了,它打着响鼻,大睁着眼睛瞅着路边的德国黑,马贩子见枣红马有些服帖了就赶紧给它套上缰绳,那匹马这会儿乖乖地跟着主人走了。
“哎,牵马的,你得有个话才行,你家的马把我的狗踩死了,你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就这么理直气壮地开溜了,你把我当二百五咧!”
“对不起,我先把它送过去,然后才准备和你说这事……”
“晚了,这匹马你拉不走了。”
毛蛋上前就要阻拦,这时那只土黄色大狼狗再次咬了起来。
“不要咬!你添什么乱。”
马贩子人手多,大约有五六人,他们听见这里的吵闹声就派了三个壮年人过来了。
马贩子是外地人,他们不想多事,想花些钱了事,毛蛋这时心里起了窍,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想法,他喜欢那匹枣红马,但这种话说不出口,他要让对方提出了,这样自己也就心安理得了。
“乡党,我也是规矩人,我的那德国黑,那是名狗,是一个朋友从武警部队弄回来的退役狗,我们县上就这么一条,要说价码你们可能不信,我是五千八百元从别人那里买的。”
“蒙人吧,我们不知道狗市行情,由你随便说。”
“那就这样吧,你们给我买一条德国黑狗赔给我就行了,我就多余一句话也不说。”
“你这不是为难人嘛,黑天半夜的我们上哪儿给你买狗去,再说我们的钱都买马了,身上也没有多少现金,你看我们多少陪你些咋像?”
“不行,门都没有。”
“你说咋办?”
“其实也好办,要我说你们就陪我一匹马。”
“你也太心黑咧,说梦话呢!”
“那你们试试……不是我不仗义,你总得给我有个交待吧。”
马贩子几个人合计了一会儿,他们以为单人夜晚敢于在这十几里川道上行走的肯定不是一般人,还是不要招惹的好,另外从毛蛋的谈吐中他们也感觉到了阵阵煞气,看来这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罢罢罢胸口砸一锤给他一匹马,人家毕竟也折了一条狗。事情终于和解了,毛蛋和这些马贩子连夜晚把那条德国黑煮了下酒,他们就在川道里一个背风的坡地宿营,一直闹腾到了日出东方天大亮。
跟这些马贩子喝酒喝着喝着就喝出了友谊,一位矮个子的中年人,一高兴就送了毛蛋一副马鞍子和一副过去账房先生戴的老式眼镜,他传授了不少关于喂马、养马、驯马、骑马以及辨认石头镜的知识,毛蛋则送了那人一把钢水上好的匕首,还为客人们表演了拳脚功夫。
第二天刘毛蛋洋洋得意地骑着枣红马,领着大黄狗回村了。徐灵娃做梦都没想到,一天不见,刘毛蛋让她刮目相看,还从天上弄了些马呀、狗呀的动物,居然还睁了两千多元钱。
你没抢银行吧?咋好事都让你赶上了?别说村子人不相信,就是毛蛋自己都懵懵懂懂的,如在云里雾里一般。
三
开春了,柳树发芽的时候,刘毛蛋又开始牵着自己的枣红马到处跟会赶集,起五更打半夜,到处设法挣钱,他甚至过了渭河到南山一带赶庙会,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宏伟计划,他想在村子里给自己盖房子,他一心要正儿八经地娶回徐灵娃,给他老刘家长脸争气。有一回他在邻县的春季物资交流大会上,他与一群耍杂技的青海演出团合作,他的枣红马也参加演出也给他挣票子,他在那次为时半个月的大会上名利双收,他的硬气功表演很受欢迎,自己还挣了七八百元钱。在返回家乡的路上,刘毛蛋春风得意马蹄疾,只见他鼻梁上挂着一副古色古香的圆坨坨石头镜,架腿子是黄亮黄亮的铜质材料,远远看去这刘毛蛋把头仰得高高的,他仿佛是要告诉世人现在的他碎大也算一个人物了,在这样的想法的支配下,他飘飘然的在大路上奔跑着,立时后边就腾起了一股子烟尘,他的枣红马也似乎格外兴奋,那通灵性的马儿昂着头颅,自豪地萧潇嘶鸣,把一路上的田野、树木、车辆、人群纷纷抛在身后。
却说刘毛蛋奔跑到自己县的东关的时候,马儿已经浑身湿透了,他心疼地吁地吆喝着自己的坐骑,枣红马似乎也跑累了,它识趣地摇头摆尾,迈着悠然的步履行走在大道上,这时一辆失控的小四轮拖拉机飞也似地朝枣红马撞过来了,那马儿机敏得很,它下意识地猛地一仰脖子,身子一腾空就把毛蛋甩出去几丈远,这下子主人获救了,那马儿却被冲翻在地,嘴里吐着白沫,浑身流血不止,看来这马没救了。
毛蛋一骨碌爬起身子,他顾不得自己身体的酸痛,流着眼泪跑到枣红马身边,马儿的眼睛里几颗豆大的眼泪咕噜噜滚落下来了,毛蛋一把抱住了他心爱的枣红马,并失声地嚎哭起来了。
“啊——我的枣红马!”
“混蛋!你咋开的车呀!啊——”
小四轮拖拉机司机惊魂未定,他的车撞到一棵大树上才最后熄火,他是个新司机,这个车才买了三天,他把油门当刹车了,所以越急越乱,才酿成了这场事故。
枣红马死了,毛蛋把马鞍子取了下来,他找人在荒地里给它挖了个墓坑,把他的伙计埋葬了。然后他才找到那位司机家里,司机也是个恓惶人,家里并不富裕,他说:“大哥,我没钱,就是这辆车也是东筹西借才买的,我还指望它过日子哩。”
“我的枣红马,我也是靠它过日子,它会演杂技,是个很通人性的马,你上哪儿给我买这样的马呢,我也不讹你,你反正要让我也能睡着觉。”
“不说咧,大哥,这狗日的车把我的胆都吓破了,我一看见它就哆嗦,干脆你把它开走,我眼不见心不烦……”
“你舍得吗?”毛蛋说,“我看你也是个老实娃,这样吧我给你伍佰元钱,你先买辆自行车,贩个菜做个小生意。”
“谢谢老哥!”
就这样毛蛋心情沉重地开走了那个老实人的拖拉机,半晚上他才回到老家。
晚上刘毛蛋一直不能入睡,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就干脆穿上衣服到村里转悠去了,他想找几个朋友打牌。
在路过徐灵娃家的时候,他发现那里灯火通明,原来这家人正在杀猪宰羊,不年不节的怎么回事?莫非是徐灵娃要结婚,或者他们家有人过生日,毛蛋正猜测着,迎面遇到了一个熟人。
“毛蛋,睡不着啦,你来帮忙来了。”
“嗯?”毛蛋嘴里打着哈哈,他还没有真正明白过来。
“我跟你说灵娃明日结婚,她女婿今晚就住在县城招待所,人家男方来了两席人,明天早上咱们去迎接女婿。”
“哦……”
“帮忙的人大部分都在喝酒了,我们几个正打牌,你玩不?”
“……一会儿再说吧。”
毛蛋的头脑嗡的一下子大了,他这些日子忙着挣钱,他以为自己把钱弄多了就会把灵娃弄到手,他忽视了一个现实的问题,人家姑娘已经有婚约在先,自己这是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是否自己这个癞蛤蟆过高估计自己了,还是徐灵娃根本就不打算跟自己过日子,她只是拿自己开开心,解解闷……毛蛋头脑越想越乱,越想越不是个滋味,不,我找她问问,看她啥态度,这不是耍笑我么?
想到这里,毛蛋不管不顾地径直闯到了灵娃家里,家里正忙乱着,干活的、吃饭的、喝酒的、玩牌的,似乎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根本没人在意他。他在灵娃的房间外犹豫了,他想敲门,又不想敲门,那是她的新房,他怕遇到别人了。灵娃感觉好像有人来了,而且是她最熟悉的那种声音,那种信息,她的心跳动得格外厉害,她感觉非常的恐惧,她的心里不知怎么的感觉非常委屈,竟至于无声地哭泣开了。听着屋内的悲悲切切的哭声,毛蛋终于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灵娃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
“死鬼,你怎么才回,你死到哪里了?”
“我今天刚回来……你你咋不跟我说?”
“你也没问我,我咋跟你说哩。”
“我就问你一句话。”
“你还爱我不?”
“我一直都爱你……”
“那你咋嫁他!”
“你不要我,你你……你没有上我家里来求,你没心。”
“我以为……你知道我非你不娶!”
“我当你不要我了……”
“我要我要……”
“我们还没领证,我年龄不够,还差几个月。”
“说那些事儿干嘛,我相信你,我现在就要了你!”
“我不嘛,我……”
毛蛋现在啥都撇开了,他豁出去了,他关上门,拉了灯,索性就睡在灵娃的新房了,他想过了今晚哪怕被他家人打死自己也值了,自己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在一起了。
正在这时徐寡妇来了,她见房门关着就大叫,“灵娃,刚才还亮着灯,咋就睡了,我想取一下剪子。”
“妈,我睡了,困死了,明天还要早起,哎呀,你就不要烦我咧。”
“鬼女子,按理今晚上要和妈睡一晚,你倒好满屋子的人,你啥都不管,自己钻到被窝睡觉去了,真会享清闲。”徐寡妇嘟嘟囔囔了一会儿,见女儿没有开门的意思,极不情愿的走了。
毛蛋大气都不敢出,他把头蒙在被子里,生怕弄出声响来。
“好了,出来死鬼,看把你捂死了。”
“我没想到在你新婚前夜……”
“别废话!”
灵娃似乎比毛蛋还要主动,还要激情澎湃,她妩媚地剥去了自己的衣服,显现出了像出水芙蓉一样的秀美肌肤,她第一次在毛蛋面前展露了自己细腻光洁的胴体,她以女性的柔美温暖着自己的爱人,毛蛋浑身打颤,他也像蝉一样退去了自己的包装,他那强劲的有节奏的肌肉运动把雄性的张力发挥得淋漓尽致,灵娃气息微喘,面色娇润,她那嘤嘤吔吔的声音如同山涧的清泉,清纯,甘甜,他们仿佛在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航行,在狂风暴雨中挣扎,他们拼着最后的一丝丝气力在奋力地划呀划呀,他们把全部的生命,全部的爱恨都倾注于那几乎被风雨摧折的即将沉没的小船,他们仿佛是即将濒临死亡的人,抱着求生的星星点点的希望向着海岸的方向前进,前进!
毛蛋和灵娃这对迷途的羔羊,这对闯入伊甸园的莽撞男女,他们在欢娱着自己身心的愉悦中陶醉,在不知疲倦的耕耘中纵情,在狂热地颠鸾倒凤之后,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暴风雨扫过大地之后,他们惊骇地发觉自己身边的冰山已经飘然移动了,向着茫然的世界,向着他们无法控制的方向……
明天怎么办?我还能再走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吗?灵娃哭泣了,泪水打湿了她的枕头,她如何闯过这个险滩?
“毛蛋,我明天咋办呢?”
“我……不知道。”
“你混蛋!”灵娃生气地扑打着毛蛋。
“嘘——”
“我不管,我难受,我疼痛难忍!啊——”灵娃忘乎所以地对毛蛋发泄自己心中的痛苦,毛蛋怕被人发现,连忙用手捂住她的嘴,灵娃一把抓住毛蛋的手狠命地咬了一口。
“啊,小狗!你真咬?”
“我还要……”灵娃又一次抱紧了毛蛋,这俩个苦命人再一次缠绵了。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还昏睡着,忽然灵娃听见外边已经有了脚步声,她的心突然紧缩在一起了,必须先让毛蛋脱身,自己想法再逃跑,不然就惨了……
“快起来,滚!不然就来不及了!”
毛蛋混乱中穿上衣服急冲冲从大门溜走了,灵娃看着他离开了就又关上大门,然后赶紧清理房间。
这时隔壁的大婶已经起来了,她透过夜色看见了毛蛋的影子,嘴角不由得憋了憋,露出了神秘的微笑,这些情况当时毛蛋根本就没有察觉,他唯一的想头就是赶紧撤离这个是非之地。
徐灵娃的婚礼正在按照预计的程序继续进行,徐寡妇兴高采烈地从一大早就招呼各路人马,什么迎娶小组、来宾接待小组、婚礼司仪小组、后勤小组,还设立了一个大总管,两个副手。早晨一起来顾事的帮忙的都来到了主人家,他们先简单吃一个菜夹馍,喝一碗稀饭垫个底,然后听从大总管调遣指挥。大总管就像一个军队中的大将军,他威严地坐在太师椅上,依次打发了迎亲、司仪、接待、后勤四路人马,每送走一支队伍都要每人发一盒香烟,还要特别叮嘱各小组长的注意事项,特别是尊重男方乡俗礼节,多沟通、多理解、不要过分之类的话语。送走了大部队人马总管先检查了厨房工作,然后让司仪组准备贴对联、大红喜字。徐寡妇的丈夫汪谋子素有老文人的雅号,他当仁不让地亲自督办这档子事情,他请了几个中学语文教师作对联,到现在都没有拟好,大总管发火了,咋整的?到现在都弄不出来,还有没有时间观念?这时徐寡妇家的亲戚三五成群的已经来了,大家都忙着招呼客人,汪谋子脸色很难看,他急得打转转,心想:这些人应人事小,误人事大,咋弄的这帮不中用的。正在这时门口来了一位卖豆腐的老头,只见他头顶已经完全光裸了,红光四射,牙齿也几乎脱落光了,他用含混不清的嗓音叫卖着:豆腐啊哦——豆腐!
“大喜呀,乡党来一点豆腐吧!”
“走走走,人家正哞乱着,对子还没弄好。”
“要不要你态度好一点么,干嘛这么噌,不就是一幅对子……”
“说得轻巧,你弄一幅来试试。”
“弄好了咋办?”
“你说。”
“我也没啥想法,你家把我的豆腐全部买去。”
“没问题!”
卖豆腐老汉,用衣襟擦了一把汗,然后自信地说:“拿笔纸来……”忽然他又转身问了主人家还有啥要求。汪谋子说,今天我女儿招亲,我想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事,而且还亲切自然,既把女儿提及,又把女婿夸赞。
一切都清楚之后,卖豆腐老汉略微一思忖,然后提笔在纸上写道:“昨日侄今日子龙归故里福临门;他岁女是岁媳凤鸣乡野喜登枝。”
“横批?”
“龙凤双栖。”
“什么意思?”
“儿女双全呀!”
好!围观者一阵吆喝声响起,奇人呀,他的对子还蛮切合实际的,想必这是一个村野隐士,他的那手好字现在的年轻人没人能比,就是县上那些浮在上面的所谓书法家也恐怕要甘拜下风啦。
此后主人家高高兴兴地把老汉的豆腐买完了,还送上香烟和酒,感谢人家的大力帮助。大家盛情邀请老汉留下吃过饭再走,反正这是一个高兴事儿,也不在乎多一人少一人,卖豆腐老汉生硬不肯停留,他拉着架子车离开了这个村子。
卖豆腐老汉刚走,村上的锣鼓队来了,秧歌队来了,咚咚锵锵的锣鼓声铙钹声响成了一片,那激越豪放的震天锣鼓,伴随着庄家人的舞蹈,仿佛让人看到了古老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壮士,看到了得胜还朝的将军,看到了军民狂欢的壮丽图景。在这群洋溢着生命律动的人群中就有毛蛋,他也在那群人中,他挥动着指挥旗子,蹦蹦跳跳地指挥着这样一个乐队,他让鼓声、锣声、铙钹声忽而独奏,忽而合奏,忽而高亢,忽而低吟,似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又有嘈嘈切切的悬念,到了最后则像激烈的暴风雨,又像轰轰隆隆的雷声,震撼着每一位在场人的心旌。啊!这东方神韵的交响乐,这生命凝练的黄土汉子,他们的每一招每一式,都似乎舞动了这片土地的魂灵,让天地也为之动容,为之泪水盈盈!这就是庄家人,他们在欢乐的日子敲打着锣鼓,在危机的时刻也敲打着锣鼓,就像他们的祖先一样,用锣鼓指挥战斗,用锣鼓鼓舞士气,用锣鼓迎接未来……
为了答谢乡亲们,主人家端上了热腾腾的浇汤面,锣鼓队的小伙子嗞噜嗞噜地吸着面条,把一口都吹不透的油汤汤一咕噜就喝下去了,尽管面汤滚烫。
“当心,把你狗日的舌头烫的没皮了。”
“放你的心,快上饭,你就耍奸溜滑不动弹吧。”
“谁耍奸溜滑了?”
“你寡妇大妈这回舍得给大家吃了,油水很汪。”
“饭把你的嘴都捂不住,就你屁话多!”
“起席!不吃了腾板凳,下一波还等着哩。”
“唉,你这人,咋还赶人……”
“不赶,害怕你吃到明天下午。”
徐寡妇家在大门口和院子里都搭了棚,她们家的主要客人都在院子里坐席,村里的朋亲则集中在门口,正当门口热闹的时候,里面的婚礼仪式也同时开始了,按照当地乡俗,司仪大声指挥着一对新人一拜天地,二拜双方父母(先女方,后男方),夫妻对拜。在婚礼进行的第一个环节,拜天地的时候,不知是咋回事,寡妇她们家的四方桌子起火了,司仪赶快用一盆水浇灭了明火,场面一度显得很混乱。这时徐寡妇的脸色异常难看,她心想自己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咋这么不顺利,这么天怒人怨呢?她为了俩孩子的婚事操心受累,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她容易吗?
“各位,好了,一点小插曲,无伤大体,婚礼继续进行!”
司仪在竭力地表演着,徐寡妇的心哇凉哇凉的,她不知道自己给俩孩子掏出去的信封钱数究竟是多少,按理给女婿一千零一,预示千里挑一,给女儿九百九十九,祝愿他们天长地久,徐寡妇当时心乱,她想不起来自己的信封里的具体钱数。
那边男方的父母也似乎有些乱了方寸,竟然找不到信封,掏了半晌也没有掏出来。
机灵的司仪立即接住话茬,“看来爸妈心中喜,大礼还在后边走,说不定的惊喜暂时保密。”
轮到双方家长致辞了,男方先发言,仵福祥的父亲颤微微地拄着拐棍,他说:“今天是我儿福祥与媳妇灵娃结婚大喜的日子,看着大家都来了,我高兴,这是我们仵家的福分,仵家娶得了个好媳妇,我高兴,我感谢,感谢,再次感谢大家的辛苦操劳,希望大家敞开吃喝,一醉方休,完了。”
按照对等原则,徐寡妇用手推着汪谋子上台致辞,汪谋子吭咔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婚姻大事,是终身大事,要精心呵护,我我……希望娃们互敬互爱……我我希望娃们孝顺老人,一路走……唉,不!我希望娃们一生平安,百年好合……我我还希望大家吃喝好,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健健康康!”
徐寡妇的心思多,她一听对方的措辞就眉头紧锁,我家招女婿咋就成了他家娶媳妇,这不搭调呀,我们家的事儿过得乱了阵脚。
徐寡妇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司仪宣布礼成,请大家吃好喝好,他代表老徐家感谢各位亲友各位乡邻各位朋友不辞劳苦参加婚礼,同时感谢婚礼前后所有的帮忙者,感谢大厨师、大总管以及各个方面的人,大家辛苦了,最后祝愿大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阖家幸福!
随后的环节就是新人敬酒了,灵娃和福祥逐一给参加婚礼仪式的客人敬酒,最后他们来到了村里的客人席,这时候恰好毛蛋在那里坐着闷头喝酒,仵福祥毕恭毕敬地给他递上一杯酒,毛蛋阴沉着脸说:“恭喜你!咱倆喝一杯!”
仵福祥见推辞不了就跟毛蛋碰杯喝酒,正在这时灵娃发话了,“毛蛋,你想喝酒了,来呀,我陪你喝,来,换大杯子!”
灵娃和毛蛋较上劲了,你一杯我一杯地喝。
“快把他们挡住,喝多啦!”
“别拦我,别拦我!”毛蛋一个劲儿地呼喊着。
“快把他弄走,人家这会儿正忙着待客……”
“这毛蛋看人家娶媳妇心里憋屈,羞先人呢,有本事把人家女娃领走。”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毛蛋似乎心里亮清了,通透了,他的舌头卷着说,“你再说一句!”
“嘿嘿,我不说了,你毛蛋有啥了不起的,连自己爱的女人都不敢要,你就是个软头,毬不顶!”
“骂得好,哥们给你竖大拇指……”
那天毛蛋喝得酩酊大醉,灵娃也哭着离开了现场,她的酒还没有看完。
晚上徐寡妇胸口堵得难受,饭也不想吃,灵娃躺在炕上也不起身,一家人都疙疙瘩瘩的,似乎谁的心里都不痛快。
后来村上来了几个闹洞房的年轻人,灵娃没心招呼大家,福祥也不热不冷,大家便识趣地散伙了。
灵娃洗刷完备后,就穿上外套出门了,仵福祥问:“你弄啥去?”
“你别管,我有事。”
灵娃端直去了毛蛋家。
“刘毛蛋,你还是不是个爷们,你有种就来呀!”
“徐灵娃,我我恭喜你。”
“毛蛋你再这样说,我今晚就不回去了,我跟你没完……”
“你想咋办?”
“我能咋办?”
仵福祥悄悄地跟在徐灵娃身后,他怕他们打起来了,他知道这俩个人白天呕过气,也许善良的福祥还不知道灵娃在给他演戏。
“你凭啥欺负我家福祥,你知道他不会喝酒,你安的什么心?”
“你想哪了。”
“福祥,你出来看他毛蛋能把你吃了不!”
徐福祥红着脸从背阴处走了出来,“毛蛋哥,你不要紧吧,看你喝酒那么猛,我担心你。”
“没事。”
灵娃听徐福祥这些话,又看毛蛋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她一下子急了,扑上去就搧了毛蛋一际耳刮子。
毛蛋竟然没有躲闪,他欣然接受了灵娃的耳光,同时灵娃也震惊了,自己咋就打他了,她哭了,十分伤心地哭了,然后转身狠狠地凶着仵福祥,“走,回,望往回走,不要在这里丢人炫眼了!”
“……哦”仵福祥气冲冲地走了,他边走边嘟囔着说:“发什么威,母狗!”
看着愤愤不已的仵福祥走远了,灵娃破涕为笑,“木头货,你今儿个咋回事,你想好了没有?”
“好了呀。”
“到底咋弄?”
“现在就走,离开这里远走高飞!”
“我还想收拾一下东西……”
“我都准备停当了。”
“那不行。”
灵娃她今天结婚就带着先前毛蛋给她买的项链,藏在衣服里边,这时她又换上了毛蛋赠她的耳坠、手镯,还让毛蛋给她戴上戒指,她也送了毛蛋一枚金戒指,毛蛋给她换上了另外的礼服,这是他毛蛋的礼物,他俩深情地拥抱着,拥抱着……
毛蛋的父母都是老好人,他们担心儿子,但又管不住他,就唉声叹气地任由他发展,毛蛋的俩兄弟对他哥很支持,也很佩服。
那天夜里灵娃在毛蛋家逗留了个把小时就回家了,她先问候了母亲、父亲,给他们倒了杯茶水,然后又经管母亲吃了点东西,这才去睡觉。仵福祥晚上火急火燎地想那事,灵娃说她身子不方便,福祥感觉很扫兴,头一晚就没沾上子。灵娃让福祥去厨房端电壶,福祥去了半晌都没找到,其实热水壶就在她的房间,灵娃趁机关了门。仵福祥没法子,他怕徐寡妇听到了,就又睡到自己原来的偏房去了。灵娃想从自家离开,好不给毛蛋家惹事情,她还想给父母亲留一封长信,也给仵福祥写一封信,把事情都说开。
第二天早晨,徐寡妇发现了女儿的信,仵福祥也收到了一封,他们知道女儿已经去了广东深圳,同时女儿也宣布她与仵福祥的婚姻实际上是一场闹剧,是父母包办的,他们根本就没有感情基础,她更喜欢更爱刘毛蛋,她想让父母大人认仵福祥为干儿子,为他另娶一门本分人家的女儿,她不配当仵福祥的女人,她早就是毛蛋的女人了,这些大家都看在眼里,她也无需遮遮掩掩了,如果父母不能原谅自己,自己也没有办法,总之她不能再欺骗自己,欺骗他人的感情了,她要活回一个真实的自己……
看了女儿的信徐寡妇打坏的牙往肚里咽,她结结实实地住了一个月院,她那红活圆实的身体仿佛瘦了一整圈,面色显得苍白,整个人也好像苍老了几岁,仵福祥是个有良心的孩子,他留在了徐家,改名徐福祥,踏踏实实地做起了徐家的儿子,并娶妻生子,尽一个儿子的孝道,这当然是后话了。
其实那天晚上,灵娃跟着毛蛋开着小四轮拖拉机并没有走远,他们过了渭河在秦岭山跟的东风镇四郎沟村二队落了脚,他们看中了那里的青山秀水,想在那里开辟他们的新生活。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生活就是这样,总有一些能够引起人们好奇的故事,总有一些人要成为主角,而这些故事的主角往往是动态的,在某一时间是主角的,在另一时间就不是了。我的同乡刘毛蛋的故事就讲到这里了,至于他后来的情况,也许他活得很滋润,也许他活得很憋屈,这些我就不大清楚了。
2003-3-27
一
刘毛蛋的父母是外来户,他父母生了三个“青瓜蛋”,三个小子娃,刘毛蛋是老大,他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二蛋、三蛋,他们一家五口就在村外菜地里搭了个茅草房居住,村上后来看他家可怜就给了几亩薄地。刘毛蛋十八岁的时候,村上徐寡妇家要招上门女婿,刘毛蛋也想竞争,这徐寡妇家道比较殷实,前后的大房,就养了一个大闺女,寡妇的丈夫也是招来的南山女婿,不想这男人短命,不到三十岁就走了,留下了徐寡妇和她的老娘,以及他们刚刚才一岁的女儿灵娃。这徐寡妇是高高大大,白白净净的一个人,本名徐雅兰,因为她一点也不雅致,也不文质彬彬,所以大家都叫她“许大马棒子”,或者干脆就叫徐寡妇,她给女儿招亲也仿效古人,采取约法三章的形式,在她看来想成为徐门快婿最起码就必须够三个条件:第一,要身强力壮,能够为徐家支撑起门户;第二,要诚实可靠,孝敬老人,这一点最重要,这就是要好人品;第三,要有点文化,这一点徐寡妇说了,有文化的人好相处,也改善了她家的门风。村子人议论说,人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人家寡妇的见识还就是不一般,做事有板有眼的,有路数,识大体。
眨眼间,三个月过去了,徐寡妇还是没有招到称心如意的女婿,来提亲的人不少,但都是只能满足一个,或者两个条件的,最可气的是邻村一个五十多岁的叫汪谋子的男人来了,他的确是那三个条件都符合,这人身强体壮,诚实可靠,还写得一手好字,就是因为家里穷一直没有娶上媳妇,他死皮赖脸地缠着寡妇,要求上门招婿。汪谋子的本家托人做寡妇的工作,干脆你先把这个人给自己招了女婿,然后再想办法给女儿招合适的。徐寡妇起初不愿意,怕村里人笑话,但她架不住很多人软磨硬缠,于是就答应了。过了一个月他们就正式结婚了。
话分两头,却说刘毛蛋见汪谋子已经得手,心中大喜,他也想如法炮制。不过徐家人的态度似乎已经有些变化了,他们并不急于给女儿招女婿,原来的那三个条件徐寡妇也不再提起。刘毛蛋心里有些着急了,徐寡妇的女儿徐灵娃生得比她母亲还白净,那腰身像杨柳枝儿一样细软,那甜润的声音一开口,听她说话的人就像吃了蜜一样,浑身上下爽快、滋润。刘毛蛋是个不爱学习,光会俏皮捣蛋的主儿,他小学都没有上完就辍学了,但偷鸡摸狗,打牌、摇碗碗、掷点子、喝酒、划拳、打架斗殴,他样样会来。刘毛蛋比徐灵娃大三岁,都二十四岁了,徐灵娃才二十一岁,她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再上高中,她母亲说女娃娃识点字就行了,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处。徐灵娃倒也乖巧,她听从母亲劝导,安心学做针线活,学做家务,一心一意朝着贤妻良母的目标奔。
徐寡妇一直在为女儿踏实女婿,后来她第一任丈夫南山那里有一个可向的后生,叫仵福祥,他细细高高的个子,性格温柔可亲,一看就知道是个实诚娃,年龄和灵娃子同年,还是个高中生,徐寡妇满心欢喜。事情有了眉目,仵福祥就提前来到了徐家,徐灵娃对这个女婿似乎没有什么感觉,她既不反对,也不热火,冷冰冰地对待着这位家庭新成员。刘毛蛋一直觊觎着徐灵娃,他知道人家的女婿都进了家门,心里甭提有多难受了,他不甘心就这么失去了自己的“初恋”女人,他发誓自己一定要把她夺回来!发誓是最容易的,但最不容易的是行动,你靠什么迎娶你的女人,她为什么一定要喜欢你?刘毛蛋疑惑了,为难了,难道非要像原始人一样拼呀、抢呀、打呀、杀呀,但是……话说回来,你不打急爪人家生米就做成熟饭了,到那时黄瓜菜都凉了。刘毛蛋心想自己必须找到徐灵娃,跟她把话说明白,必须让人家知道自己喜欢她,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
刘毛蛋有了这些想法他就一天到晚,有事没事的在徐家附近转悠,伺机与徐灵娃见面。有一天村上来了一位磨剪子的,徐灵娃把自己的剪刀拿出来磨,磨剪刀的师傅夸口说自己的技术如何如何好,只顾卖牌吹嘘,一不小心把徐灵娃的剪刀磨卷刃了。
“你这人咋弄的?人家爱心爱意的……”
“我给你再磨回来不就行啦,这有啥大惊小怪的。”
“你你把人家东西弄坏了还是这态度。”
“我态度咋咧,你再囔嘟我还不管了。”
正在这时刘毛蛋来了。
“啥事情?灵娃!”
“大家给评评理。”
“师傅,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没有金刚钻你就不要揽这瓷器活么,弄下嘛达了你就赶紧给人家打理,你还有啥话说啊?”
“就是的,你这人也太……”
磨剪刀的师傅见刘毛蛋说话味味道道的,他不知水深浅,也不敢造次,就乖乖给灵娃重新磨好了剪刀。
灵娃问,“多钱?”
“五块。”
“灵娃,你走,钱我给他付!”刘毛蛋一边对徐灵娃笑着说,一边用手指着磨剪刀人,“我看你今天是不灵醒,你给人家先赔一把新剪刀,然后我再给你手工费,这可是上海牌名牌剪刀。”
磨剪刀人一时语塞,他递不上话来,同时看见大家伙都在看自己,脸也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就悻悻地扛起磨剪刀的凳子,灰溜溜地走了。
徐灵娃不好意思地看了刘毛蛋一眼,她的脸色也微微有些发红,刘毛蛋大步流星地朝自己屋里的方向走去。
过了些日子,徐灵娃到村子东北的涝池边洗衣服,当时一群妇女都叽叽喳喳地在一起说笑。
“灵娃,啥时候结婚呢?”
“还没定下日子。”
“你喔女婿绵得很,像个女娃娃。”
“爹妈生下就那样儿谁有啥办法哩。”
“我咋听说刘毛蛋对你意意思思的,还送你了几盒化妆品。”
“胡谝啥哩!”徐灵娃有些不自然了,她的脸色顿然红了起来,似乎还微微发烫,她连忙掩饰说,“我和他能有啥关系……我有女婿了。”
“鬼知道你咋想的。”
“不跟你说咧,烂舌头。”
“你瞧,灵娃还不认账,都写在脸上了。”
“哈哈哈,我看这瓜女子有情况了……”
天色渐晚,洗衣服的妇女都陆陆续续回家了,徐灵娃今天要洗的衣服比较多,还都是些被里背面单子被罩,以及自己母亲、继父的衣服,她洗得腰酸背疼,不由得在心里骂着自己那个木头女婿,真是个没肝没肺的家伙,也不知道来搭把手,替替自己。
她正想事的当儿,猛地一个人影在她面前闪现了。
“灵娃,要不要帮忙?”
“哦?毛蛋!”徐灵娃眼睛一亮,“你个鬼影影,一天到晚地跟着我。”
“我就是你的魂儿。”
“就世咧个嘴,你能干啥?”
刘毛蛋不再说话,他与徐灵娃一起扭着被单,还替她收拾洗好了的衣服,徐灵娃心里痒痒的,她想这个刘毛蛋也不错,尽管村人都说他是个哈怂,专门招惹人家大姑娘小媳妇,还和邻村的一个寡妇睡过觉。
天快黑的时候,徐灵娃才洗完了最后一件衣服,多亏有刘毛蛋陪同,否则她还真不敢在那里逗留那么久。村东北的涝池一带距离村子还有一段路,傍晚的时候显得有些冷寂,那里人很少,只有青蛙在一声接一声“得得——哇哇儿——”地叫唤着,池边不远处的树林里的鸟儿也在一起欢躁着,仿佛他们在激烈地争论着一个什么问题。这时西边天际上的云朵一片绯红,仿佛漫天燃烧了的棉花和存留的灰烬,太阳跌窝以后,天空更黑了,这时候阵阵冷风袭来,让人有一种冷飕飕的感觉。刘毛蛋用一个干净的大塑料纸袋子装起了徐灵娃洗好的衣服,然后就把它扛在了肩头,徐灵娃手里拿着盆子和搓板,他们并肩走向了村庄。
他们走到一个转弯处,突然一只野猫“嗖”地一声从前面穿过,徐灵娃吓得尖叫了一声,她下意识地扑到了刘毛蛋的怀里,刘毛蛋紧紧地抱住了她,过了一会儿,他俩谁都不吱声,又过了一会儿,徐灵娃才不好意思地推开了刘毛蛋温暖的大手……
徐寡妇本来想早早给女儿完婚,可她亲家那边有丧事未过一年,南山人讲究一年中一家不过两事,所以灵娃的婚事只能等到明年。
徐寡妇是个精明人,她听说了关于自己女儿与刘毛蛋的事情,她想得开,漂亮姑娘谁都会遇到追求者,等人家一结婚,那些癞蛤蟆自然就退火了,再也不热粘皮了。可为了女儿她还是要打打预防针,徐寡妇思忖再三,最后还是决定给女儿点破这层纸。徐灵娃也不笨,她知道做娘的那份苦心,但有些事情你越是提防它,它就越是要提前来到,为此娘儿俩没少拌嘴。
“灵娃子,你别干傻事,那个刘毛蛋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我们啥事也没有……”
“等有事了就是正月十五卖门神——迟了半个月。”
“我俩没啥事儿,我就是感觉跟他能处到一块。”
“你看你看还说没事,你赶紧刹车还不晚。”
“我的妈吔,你把事情想复杂啦,你女子又不傻,谁轻易能占了咱的便宜嘛。”
“瓜女子,你放聪明些,别让人揪心不下。”
日子一天天的临近年底,有一天徐灵娃偷偷给刘毛蛋做了双鞋,那鞋子是可着刘毛蛋的脚做的,黑条绒面子白底底,黑白分明,她的手工做得很细密,鞋样子也不肥不瘦正合适。起初徐寡妇以为灵娃给她未婚夫做的,也就没在意,她有一天问仵福祥了,小仵说他不知道,徐寡妇就感觉有些蹊跷,她追问女儿,女儿说送给毛蛋了,徐寡妇一听火冒三丈。
“你咋这么糊涂,他算你什么人?就这么值得你惦记,你该干的事情不干……”
“就一双鞋子,不要小题大做。”
“你也不照顾人家仵福祥的感受,这娃到咱家就像一头吃沉耐厚的牛一样泥里水里给咱干活,你倒好是非不分,非把水搅浑,把事情弄日塌不可!”
“我有分寸。”
“有你吃亏的时候,不听话……”
“嘻嘻,妈——你别多心了。”
冬月里,天下起了大雪,多年不遇的大雪,足足有一尺厚,把徐灵娃家后房的两条檩条压断了,还好没有伤着人。那天徐灵娃她妈徐寡妇俩口没有在后房住,她去走一家远路上的亲戚,她老伴汪谋子也一块去了。家里就剩下徐灵娃和她的未婚夫仵福祥,徐灵娃的绣房在前门房的左侧,她未婚夫在院子右手的厢房,与厨房相邻而居。这个仵福祥自打来到徐家他从来没有单独跨进过未婚妻的闺房,他甚至不敢正视徐灵娃,他看她的颜色行事,他似乎总感觉徐灵娃骨子里瞧不上自己,他也就不敢自作多情,反正等自己名正言顺的跟她圆房后不愁她不服帖。
徐灵娃家的后房是半夜塌掉的,他们是半早上,直到八、九点才发现的,徐灵娃一看这阵势顿时慌了阵脚,她赶快去找自己的门中人。刘毛蛋知道后,不请自来,他领着自己的兄弟三人,还有几个朋友,他们不顾一切地清理着现场,朝外边搬运着东西。
“看来这个房子很危险必须拆了重新盖了,你看还有几个檩条也快断了。”
“不幸中的万幸,没有伤人,徐寡妇俩口福大命大!”
三天后,天气转晴,一周后冰雪也逐渐消散了,徐寡妇俩口也回来了,她们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徐寡妇千恩万谢,她感念菩萨,感谢大家伙的帮顾。随后他们一家就忙和着重新翻修后房的工程,盖房子还需要几条大檩条,有些椽子也许要换新的,于是徐寡妇俩口带着女儿女婿全家出动,他们雇了两辆小四轮拖拉机到渭河对岸的黄家塬林场买木料,那里是秦岭的浅山地带,是个木材集散地。
徐寡妇一家早上出门早,他们是四五点就出发,大约十点钟他们就采购好了自己需要的所有木料,徐寡妇是个会盘算的人,她请的这俩司机个个都是好劳力,而且那位年龄偏大一点的司机还懂些木材常识,所以当天的行程很顺当。出了林场哨卡,他们一路飞快地朝大路上奔,走到距离八号大桥五里路的地方时,徐寡妇感觉有些不对劲,她心慌得厉害,只想呕吐却死活吐不出来,因为从早上到现在他们一口饭都未吃。
“那就停下来,找个小饭馆打个尖。”徐寡妇气喘吁吁地说。
车子停下来后,汪谋子着急上火地找地方小便,他患有前列腺炎,老是尿频。俩个司机也方便去了,徐灵娃在照顾着自己的母亲,她轻轻地用纸给母亲擦嘴。仵福祥单独一个人呆在拖拉机跟前,看护着那些木材。
“这鬼地方,前不挨村后不挨店,到哪里寻吃喝!”汪谋子大声说。
“那就走,过了河就到太极镇了,咱们就有饭吃了。”徐寡妇说。
“走,咱们也望梅止渴一回!”汪谋子附和着说。
拖拉机一停下,就过了这么会儿,有一辆死活都发动不起来,没法子,他们这一行人又忙着修车、推车,这样又折腾了半晌。
时间大致已经一两点钟了,他们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好不容易这辆老爷车才终于发动起来了。
走哇!天老爷显灵啦!哈哈哈……我的神呀,我给你叩头作揖。两个司机有些得意忘形,他终于可以舒展眉头了。
正在这时一辆半新旧的解放卡车开过来了,这辆车呜呜地横在了路中央,一下子就把徐寡妇一行的路堵死了。
“嫂子,麻烦……”
“看来咱们遇上路霸了。”
“那那咋办价?”徐寡妇一阵心惊肉战。
“谁是拿事的?出来说话!”
“我我,什么事情?”汪谋子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你们是……”
“林业稽查大队的,你们有木材销售卡吗?该不是盗采盗伐木材吧?”
“同志,我们是自家盖房买了些木材。”
“那就是非法买卖,这些木材要全部没收。”
“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这时那位年长些的司机开口了,“乡党,咱都是吃一条河水长大的,就高抬贵手吧!”
“别套近乎,反正老子今天非收拾你们这帮蟊贼不可!”
“没一点商量的余地吗?”那个司机走近了一个黑脸大个的人,拉住他的衣服,给他递上了一支烟,“消消气,这道上的规矩我们也懂,大哥你说事情咋办?”
那个司机看得没错,这伙子人黑脸大个似乎就是他们的头,只见那边一伙子眼光似乎都聚集到了黑大个那里。
“就两车料,也没有多少油水,罚贰佰元了事!”
“多了,看……”
“那就不说了,全部没收!”
那个司机哭丧着脸,显然他与没有办法了。
徐寡妇一看今天这个阵势不交钱恐怕难以脱身,就给老伴说:“对拢一下身上的钱看够不够人家的,咱好汉不吃眼前亏。”
“太坑人了!”
“自认倒霉吧。”
徐寡妇一行几个人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了,才不过七、八十元,距离劫道的那伙子人的要求还远远不够,怎么办?
黑脸大个派人先收了这些散碎的钱财,然后放话说,“这样吧,你们也别太为难,我倒有个主意,一嘛,你们留下一辆车,我放你们一辆车回去,等把钱凑齐了,咱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们说呢?”
“怎么办,你拿个主意……”汪谋子额头上的虚汗直往外冒,他神不守舍地对徐寡妇说。
“你慌什么?”
“仵福祥你这个大老爷们也说句话。”
听到岳母的召唤,仵福祥一激动说话都结巴开了,“叫我说拼了!”
徐灵娃这时候才正眼看了仵福祥一眼,觉得他还有点男人的血性。
“灵娃,你说呢?”
“妈,要我说咱们还是答应人家,能挽回一些算一些,这伙人没有啥信义,惹恼了他们可能会更麻烦,咱们回去后还可以再想办法。”
这边正在紧张地商议着,黑大个那边也没闲着。
时间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黑大个见这边迟迟不给个爽快话,似乎有些不高兴了。他指使那七八个打手,手里拿着棍棒、匕首、斧头等凶器朝徐寡妇他们围上来了,其中还有一个家伙手里端了一杆土枪。
“我们头说了,他不想扣车辆了,你们那位小姐留下,三天后交换,不然就到渭河滩给她收尸吧。”
在强大的敌人面前,徐寡妇他们没有机会反抗,一个光秃的家伙,一上来就把两个司机打翻在地,然后用绳子捆了起来,看来这家伙练过拳脚,几乎与此同时另一个戴墨镜的年轻人用木棍扫了仵福祥一下,仵福祥连忙躲闪,不料他后边的一个壮汉一把把仵福祥抓了起来,重腾腾地扔在了地上。徐寡妇吓得浑身打颤,汪谋子仿佛也被眼前的暴行震惊了,他掀了掀鼻梁上直往下掉的圆坨坨石头镜,嘴唇直打哆嗦,这些人失去理智了,别别胡来,别打人呀!
“住手!我跟你们走,放开他们!”徐灵娃挺身而出,“妈——你们快走,别管我!”
“灵娃——”
“快走!记住——找刘毛蛋,他有办法!”徐灵娃边走边喊。
徐寡妇含泪目送女儿离去,她眼看着那辆解放车载着女儿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徐寡妇一行急冲冲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回到村里她飞跑着去找刘毛蛋。
“毛蛋——毛蛋——”刚一进毛蛋家门徐寡妇就放声喊叫开了。
“咋回事?”毛蛋他妈赶忙接应说。
“不得了啊!”徐寡妇鼻一把泪一把地哭诉着,“我家女子叫叫人抓去了……”
“那还了得,救人要紧,二蛋三蛋分头找你哥去。”
恰好这天村里一位寿星过生日,毛蛋吃酒席去了,还未回来。
已经喝得有几分醉意的毛蛋,他一听灵娃被人抢去了,他的酒一下醒了大半,呼呼啦啦地吐了一地。
“弟兄们,带上家伙,跟我上河滩!”
“你能行吗?”
“少废话!”
于是毛蛋带领着十几个弟兄们,浩浩荡荡地朝河滩开来了。毛蛋在路上就合计着这是谁干的?他盘算着渭河滩一带的黑道上的人物,“黑鬼”、“独臂”、“袁蛋”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他们的师傅与自己的师傅算同门兄弟,自己最好还是先求师傅传个话,毛蛋想到这里就先绕道二郎庙,拜访了他师傅文德盛老汉。文老八十多岁了,身体还硬朗,他正在院子晒太阳。
毛蛋说明了来意,师傅说,“你师伯已经去世多年,河对岸已经群龙无首,我的话他们未必听得了,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毛蛋聪明得很,他从师傅的话里领会了意思,师傅是让他打自己的旗号行事。有了师傅这张护身符,加上众弟兄帮忙,毛蛋心里底气十足,他决心把徐灵娃救出来。
天黑以前毛蛋就把事情弄清楚了,他知道是黑鬼带人干的,就端直去了“黑鬼”李槐天的家,当时这一伙子人正在喝酒。
“李哥在上,小弟毛蛋拜码头来啦!我师父文德胜向您问好!”
“你是河北毛蛋,文师叔的徒弟,哎呀呀哎呀呀,一家人,一家人嘛!”
“拿酒来,满上,干了!”
“干了!”
“兄弟,我是个直肠子,不藏着掖着,你说那个女的是你什么人?”
“她呀,是我媳妇,还未过门。”
“哦?”“黑鬼”粗中有细,他转过身说道,“对不起,我解个手。”
“黑鬼”假意上茅房,其实他吩咐下属宰问徐灵娃,他怀疑毛蛋为救人设局骗他们。
这时毛蛋心里也七上八下,他怕事情起波澜,毕竟自己和人家没有什么交情,所以必须万分小心,况且这是人家的地盘。
过了一会儿,“黑鬼”再次出现的时候,脸色就不对劲了,他冷冷地说,“毛蛋,咱道上的规矩你是懂得的,你不能为了救一个根本与你就不相干的人就设局骗自家兄弟,这到口的肥肉是不能被人轻易拿去的。”
“大哥,你误会了,我……”
“不要多说了,既然你是受人之托,那就谈条件吧,今天拿钱来了咱就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否则就不好说了。”
“钱,我没有,我的确受人之托,是这个女孩的母亲,不过我自己也很想救她出来,你老哥也知道就算她也是我的一个朋友,我得给她出这个头。”
“那好,咱们到河滩摆场子,立生死文书!”
“请!”
“请!”
谈判破裂,双方剑拔弩张。
在渭河滩边,一片密密的树林深处,灯火通明,除了“黑鬼”的弟兄之外,“独臂”“袁蛋”那两股人马也来观敌瞭阵了,毛蛋一方在人数上处于劣势,他们被层层包围在核心。
“今天大家都看着,我要与河北毛蛋来个公平的了断,如果他赢了我摆酒席,女人他带走,如果我赢了那就老规矩,这个女人大家享用。”黑鬼用沙哑的声音大声说,“我请独臂、袁蛋俩兄弟当见证人。”
“怎么个比法?”
“其实很简单,咱们都是吃练武这碗饭的,那就会会吧,咱一比硬功,二比力气,三比胆气。”
“成!”毛蛋似乎豁出去了,他面不改色心不跳。
第一回合比赛硬气功,毛蛋略胜一筹,他的指力惊人,那些砖块在他手里简直就像泥巴,他很快就用食指钻透了砖块,还用掌把它击碎了。“黑鬼”那边一会儿紧一紧气功带运气,一会儿又怪声呼喊,但不管怎么折腾他却怎么也钻不进去,那块砖就像铁一样坚硬。“黑鬼”一脸丧气,他败下阵来,“这一局不赛了,我输了!开始第二局!”
第二回合比赛力气,这是“黑鬼”的强项,在两个助手的保护下,他比较轻松的背着一个楼板走了二十五米。毛蛋看着那块楼板,足足有一千斤吧,他过去没有背过这么重的东西,他的两个兄弟也来给他帮忙,他谢绝了,只见他颤微微地背起了楼板,他掂量了一下分量,感觉自己能行,就一步步艰难地朝终点走去,同样他也到了终点。两位裁判相互递了一个眼神,最后判定平局。
第三回合要比赛胆气了,“黑鬼”用充血的眼睛打量着毛蛋,他不怀好意地说,“咱们生死自愿,凭命绊!”
毛蛋没有吱声,他只是咬了咬牙关,调整了一下呼吸。
“兄弟,选家伙。”
毛蛋选了一把匕首,“黑鬼”选了木棍。他们的游戏规则是猜单双决定谁先出手,“黑鬼”让毛蛋先猜,三打二胜,毛蛋三次都未猜中,他的运气糟透了。轮到“黑鬼”猜了,他第一次就猜中了,不用再猜了,他已经取得了优先攻击的权利,每人有三次攻击机会,显然先进攻者占便宜。
“黑鬼”急于求成,他第一棒打偏了,第二棒又没有打中,毛蛋迟疑了会儿,也许他是想给同行面子吧,故意卖了个破绽,让对手击中了自己左肩,他没有想到这支棍有机关,棍头有只铁尖,一下子就把他刺伤了。
毛蛋踉跄着几乎栽倒在地,他心里愤愤地真想大骂“黑鬼”不地道,但转而一想,即使自己输了也是个平手。
“各位大哥,兄弟认输了!”毛蛋主动放弃了比试。
“那怎么行,传出去道上人以为河南人欺负河北人哩!”黑鬼得了便宜卖乖,他尴尬地对大家说,“毛蛋,你要看得起弟兄们就出手吧。”
“毛蛋,听说你的飞刀厉害,你也给咱露一手……”观众中有人起哄说。
这时毛蛋的左肩头还在隐隐作痛,他本来已经无心再比下去了,就勉为其难地说,“那我就献个丑,交流一下。”
他先走到一棵槐树跟前,用刀子削掉了一块树皮,在上面划了个十字,然后快步走到几十步开外,用黑布蒙上了眼睛,唰地一声甩出了一把刀子,那刀子不偏不倚正好扎中了十字心。
四下里一片惊讶声,啊——太绝了,那么准!
这时看台上“独臂”嗖地一声抛过来了一只苹果,毛蛋顺手用飞刀迎住了它,只听嚓的一声,那苹果被一分为二,同时毛蛋飞快地跃起,周围的人几乎没有看清,他是如何用手不可思议地抓住了那两块游移不定而快速坠落的苹果。
众人对这一幕目瞪口呆。
“李兄,咱一人一半。”
“哈哈哈,都是自家人,见外了!”黑鬼打着圆场,“上酒,开席!”
这一夜“黑鬼”家热闹非凡,几十个弟兄喝得吐天哇地,人事不醒。
喝过酒之后,毛蛋坚持着要回河北,河南的人看留不住就让他们启程了。毛蛋是过了八号桥才醉的酒,在渭河南面他心里拿着劲,就一直支撑着,徐灵娃一路上抱着他的头,眼泪汪汪地,她还不时俯下头亲他的脸蛋……
二
一场河滩救人的事让毛蛋扬了名,渭河以南的人都知道河北有个毛蛋,是个硬铮铮的汉子。毛蛋村子的人也见识了自己村子的好汉,俗话说“好狗护三家,好汉护三村”,村人们从此对他刮目相看。人家毛蛋咋咧,这娃哈是哈,但大象不乱,是个人物!大象不乱这就是那时村人对毛蛋的最高评价。
评价高归评价高,但毛蛋在村子里还是抬不起头,他是穷人,他的经济基础太薄弱了,他没有像样的大瓦房,更没有那时已经逐渐兴起的平房、二层楼,他还是住在村外的茅草屋里。徐寡妇一看女儿平安归来,一个手指头都没缺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了。事情刚一解决,徐寡妇就到毛蛋家谢呈,她带着老伴提着四色礼,还给毛蛋买了件机织布白衬衫。后来徐寡妇就不再搭理这个毛蛋了,她甚至放话说毛蛋要想娶灵娃除非他有辆小四轮,成了万元户。
事情的进展一波三折,一方面毛蛋和灵娃偷偷摸摸地在偏僻的土壕、砖瓦窑、麦秸堆背后约会,另方面徐寡妇严密管控着女儿,甚至强行限制她的自由,不让她一个人顺便出门。
刘毛蛋为了徐灵娃可以说是不顾一切了,他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改变自己啊,他想让自家的穷日子翻个过,他想堂堂正正地把徐灵娃娶进门,他甚至厌恶当个上门女婿。毛蛋这人你说他周身的毛病,但他却不胡来,他看不惯那些恃强凌弱的,看不惯那些硬上墙的做法,他很赞赏南方人变着法子让人钻套套,就是骗你也让你心甘情愿,从来不强人所难。有一段时间刘毛蛋在县城里用几元钱的假项链、几十元的假石头镜骗人,大致骗了五、六十人,挣了几千元,他用这些钱在银匠铺子给徐灵娃订做了一条货真价实的金项链,一只金戒指,还给她打了一对银镯子,一副银耳环。徐灵娃呢正在热恋中,她对于毛蛋的所作所为不加干涉,也不过问他干什么,她是看着刘毛蛋越看越稀罕,越看越喜欢,她相信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刘毛蛋对她是真心实意的,她离不开毛蛋,一时一刻都离不开。
有人说苦难是人生的老师,逼迫是成功的捷径,为生活所迫,为灾难所迫都会磨练人,但不正当的欲望也会扼杀人,陷害人。刘毛蛋似乎是要给徐寡妇证明自己的能耐,他正在策划着自己的宏伟人生。
为了发财致富,刘毛蛋开始在自己家里养兔子、养松鼠、小白鼠等各种小动物,他相信人们会逐渐喜欢上这些小玩意,他想把自己的小生灵带到大城市去销售,说不定他就会大发其财。但是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利索,他的小东西大量死亡,他赔了不少钱财和时间,最后就剩下最后一只小白鼠了,还看起来不怎么精神,他没有养殖经验,他不懂得科学养殖,他的那些寄托着自己梦想的小东西一个个都离他而去了,毛蛋痛哭流涕,伤心不已。灵娃安慰他说,“没有了小东西,你还有我这个大东西,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我是小东西大东西都想要呀!”
“别太贪了,干脆另起炉灶吧,你不是养小动物的料。”
于是刘毛蛋带着自己心爱的小白鼠去古镇河滩会去卖,那时正好是正月十三,当时正在举办全县社火巡游、锣鼓大赛。毛蛋将那小白鼠用根绳子牵着,还让它站在自己的肩头上,恰好这时有一个城里的贵妇人怀里抱了一只大黄猫,这个生灵天性克鼠,小白鼠一看黄猫转身就逃命,毛蛋一不留神,小白鼠就带着绳子逃不见了,他前后左右都找遍了也不见小白鼠的影子,他再看那个嘴巴红得像鸡屁股似地的贵妇人怀里的黄猫也不见了,他心想:这下子完啦!果然他看见大黄猫正在用舌头舔着带血的嘴巴,那条拴小白鼠的绳子还在那里,刘毛蛋义愤填膺,挽起袖子就要找贵妇人算账。
“大嫂,你的猫把我的小白鼠吃了!”
“谁看见的?”
“大伙都看见了,你还不认账。”
“那你找大伙理论去,让大伙给你赔去,少跟我啰嗦!”
毛蛋一看这个女的耍横,一时没了法子,要不是看她是个女的他早就上去戳她几拳,教训教训这个泼妇。
“跟我玩阴的……”毛蛋想一不做二不休,你不仁休怪我不义,转身抓住那只大黄猫就走。
“哎哎,兄弟你没搞错,那是我的猫。”
“谁看见的,凭啥是你的。”
“我一直在怀里抱着……”
“喔,我这黄猫怀孕了,我是带着它去找兽医检查,看它到底怀的是猫还是鼠。”毛蛋这一番话把那个贵妇人逗乐了。
“没想到兄弟还是个幽默人,要不咱找个地儿喝杯茶。”
“走就走。”
在街面上一家看起来比较气派的茶社,贵妇人要了一个包间,上了最好的西湖龙井茶,她先给自己点上了一只修长的白白的纸烟,然后又给毛蛋发了一根大卷烟。
“男人抽这个气派。”
“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招待我。”
“缘分呀,我的猫都怀上你的老鼠了,你还能说没一点关系。”
毛蛋苦笑着,大度地说,“我说着玩的,你把自己的猫牵走,我那不就是一只小白鼠嘛。”
“你真的不要啦,我看你也是性情中人,要不这样,这只猫你先留着,我再给你一百元补偿。”
“惭愧,咱无功不受禄。”
“也不白给你,一会儿我要打牌,你能跟我两三个小时吗?就算我顾你。”
“我手无缚鸡之力,能给你帮上啥忙。”
“别装了,你那身子板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你知道秦琼么?哎,你不一定看过……不说了反正我的眼力不会错的。”
“成,我就帮你一会儿,后边我还有事情哩。”
“不会耽搁你太久的。”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人送来了一只精致的棕色皮箱,贵妇人让毛蛋提着皮箱跟在她身后,他们一行数人去了一家饭馆二楼。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包间,里面有一个大圆桌,一个四方麻将桌,几位上场的人物都到齐了。他们相互之间并不寒暄什么,只是扔了点子就开始玩,玩法很简单每把一结算,现把现货,没钱了就下场走人。贵妇人身后站着毛蛋,其他三位后边也都有人陪同,毛蛋知道他的箱子里是现金,他们相约玩了两个小时,贵妇人是赢家,她带来的那只箱子压根就没打开过,后来这只箱子是她的从人送来的空箱子,现在已经装得快满了,这女人很有分度,似乎输赢都不在乎,赌局结束了,她悠然地朝大家笑了笑,然后才让毛蛋先提着两只箱子离开了,过了十几分钟后贵妇人才从楼上飘了下来。毛蛋把这个神奇的女人送上汽车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突然那个女人从车上走下来了。
“哦,小兄弟,我差点忘了,没有给你小费。”她随手从手袋里掏出了一叠钱,硬塞到毛蛋手里,“托你的洪福,我今天赢了,再见!”
毛蛋看着贵妇人一溜烟地离开了,似乎有些失落,他数了数拿在手里的钱一共有两千元整,不多也不少,他在心里打着回转,原来钱也可以这么赚,正在他走神的当儿,他想起了一件事情,那个女人的黄猫哪里去了?这是她留下的小生灵,自己咋把它弄丢了。
毛蛋上街下街地奔跑着寻猫,只见那个鬼东西,正在原来的那家饭店外边的墙角里吃骨头,这时候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狼狗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大黄猫发起了进攻,那黄猫也不示弱,立即拱起了背,竖起了毛,嘴里噗噗地吐着粗气,它似乎一点也不怯火那狼狗。狼狗到底强大,它很快就霸占了那堆骨头,还不依不饶地追逐着黄猫到处跑,黄猫刚转过一个弯,没承想迎面遇到一个德国黑,两只狼狗合力追击,大黄猫最终惨死在德国黑的脚下,等毛蛋跑到跟前的时候大黄猫已经气息奄奄了。毛蛋怒不可遏,这是谁家的德国黑,把我的黄猫咬死了!原来那只德国黑的主人是对面肉铺子的孙大头,而那只大黄狼狗则是这条街上的混混万三水养的,这两条狗仗着他家主人的威风,经常在街道作威作福,很多老人小孩都被咬伤过,孙大头、万三水从来都不管不顾,他们甚至还倒打一耙,你们肯定惹我家狗了,要不然街面上人山人海的偏偏就把你咬了,咬死合该!
毛蛋去找孙大头说理,孙大头抓起一把砍刀就扑向毛蛋,毛蛋是谁?他见这人来势汹汹就以四两拨千斤的劲道,就势把孙大头朝前一拨拉,只听啪擦一声,胖墩墩的孙大头像一袋烂泥一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老半天拾不起来。那孙大头像汤锅里的鸭子一样肉烂嘴不烂,他挣扎着站起了身,一看不是对手,转身就跑,还边跑边嚷,“有种你别走,看万三水不收拾你!”
万三水练过拳脚,他领着一伙子人,腆着个肚子大大咧咧地走来了。
“老万,就是这个家伙寻事。”孙大头用手指着毛蛋。
“咋回事?”万三水吆喝着,“先给我拿下再说。”
“慢!今天我只和你万三水说事,与大家无关,请大家离开。”
“那你就先和我这跟木棍说说话。”万三水说着就呼呼地舞弄起了自己的棍棒,毛蛋若无其事地坐在一只凳子上,万三水始终近不了他的身,万三水心里有些后怕,这回遇到高人了,他正犹豫不决的时候,毛蛋顺势用脚尖将一只小木凳踢飞,那小木凳端端正正地打在了万三水的面门子上,万三水顿时血泪满面,众人见此情景一哄而散,啊,出人命了!
“大师,你就是我的爷,我就是你孙子,我甘拜下风!”这万三水就是转得快,他一看四色不对,也顾不得面目狰狞,鼻血、眼泪叭嚓的样子,他连忙下跪求饶。
毛蛋一看今天这个情形,心里很不痛快,但他再也不想与这些街皮无赖周旋了,转身就想离开,随口说了一句,“算你命大!”
“大师,不能走,我还有话说,既然我们的狗咬死了您的猫,那是它狗贼有眼不识金镶玉,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要不我们今天就把它给宰了,给您的猫报仇雪恨,或者您最好就把它带走,让它将功补过,孝敬您,这些也权当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对对……把两只可恨的狗都拉走。”孙大头也点头哈腰地说。
毛蛋心想恭敬不如从命,既然人家让步了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对他俩说:“实在抱歉,为了这么点破事,咱们差点伤了和气,这么吧狗我也不要了,你们留着吧,再说我让弟兄们吃苦了,就当给你们的医药补偿。”
“这这……你说的什么话,是我们太鲁莽,得罪了您,您高抬贵手吧。”
天色将晚,毛蛋见推辞不了就拉上这两只狼狗上了路。一路上赶集的人三三两两地悠闲地走着,不远处一伙马贩子正吆喝着马匹,其中一匹枣红色的儿马撒开蹄子,发疯似地朝人群冲撞。毛蛋手里拉着的两只狗也开始凑热闹,不住声地狂吠,毛蛋心里有些烦躁,这一天到晚净是些什么烂事情,搅得人不安生。
“畜生别嚷嚷了,关你们屁事!”毛蛋没好气地怒斥着,那两只被他称为畜生的狗根本就不通王话,似乎越发叫唤得凶了,这时候枣红马已经到了跟前,两只狗发疯似地狂吼,德国黑一下子挣断了绳子,拼命追逐着那匹脱缰了的野马,在这场没来由的争斗中,枣红马呼啸着踩中了德国黑,这匹马也似乎狂怒了,它转而追逐着踢踩、践踏那只多管闲事的德国黑,这匹马钉过铁掌,它的马蹄子就像两只巨大的铁榔头,三两下就把那只可怜的德国黑交待了,德国黑临死前凄厉地惨叫了一声,就再也没有声息了。看着同伴一命呜呼了,那只土黄色的狼狗居然也没有了动静,它畏畏缩缩地跟在毛蛋身后,而且尾巴一直贴着屁股,样子看起来十分狼狈。那匹脱缰的枣红马也好像知道自己闯祸了,它打着响鼻,大睁着眼睛瞅着路边的德国黑,马贩子见枣红马有些服帖了就赶紧给它套上缰绳,那匹马这会儿乖乖地跟着主人走了。
“哎,牵马的,你得有个话才行,你家的马把我的狗踩死了,你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就这么理直气壮地开溜了,你把我当二百五咧!”
“对不起,我先把它送过去,然后才准备和你说这事……”
“晚了,这匹马你拉不走了。”
毛蛋上前就要阻拦,这时那只土黄色大狼狗再次咬了起来。
“不要咬!你添什么乱。”
马贩子人手多,大约有五六人,他们听见这里的吵闹声就派了三个壮年人过来了。
马贩子是外地人,他们不想多事,想花些钱了事,毛蛋这时心里起了窍,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想法,他喜欢那匹枣红马,但这种话说不出口,他要让对方提出了,这样自己也就心安理得了。
“乡党,我也是规矩人,我的那德国黑,那是名狗,是一个朋友从武警部队弄回来的退役狗,我们县上就这么一条,要说价码你们可能不信,我是五千八百元从别人那里买的。”
“蒙人吧,我们不知道狗市行情,由你随便说。”
“那就这样吧,你们给我买一条德国黑狗赔给我就行了,我就多余一句话也不说。”
“你这不是为难人嘛,黑天半夜的我们上哪儿给你买狗去,再说我们的钱都买马了,身上也没有多少现金,你看我们多少陪你些咋像?”
“不行,门都没有。”
“你说咋办?”
“其实也好办,要我说你们就陪我一匹马。”
“你也太心黑咧,说梦话呢!”
“那你们试试……不是我不仗义,你总得给我有个交待吧。”
马贩子几个人合计了一会儿,他们以为单人夜晚敢于在这十几里川道上行走的肯定不是一般人,还是不要招惹的好,另外从毛蛋的谈吐中他们也感觉到了阵阵煞气,看来这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罢罢罢胸口砸一锤给他一匹马,人家毕竟也折了一条狗。事情终于和解了,毛蛋和这些马贩子连夜晚把那条德国黑煮了下酒,他们就在川道里一个背风的坡地宿营,一直闹腾到了日出东方天大亮。
跟这些马贩子喝酒喝着喝着就喝出了友谊,一位矮个子的中年人,一高兴就送了毛蛋一副马鞍子和一副过去账房先生戴的老式眼镜,他传授了不少关于喂马、养马、驯马、骑马以及辨认石头镜的知识,毛蛋则送了那人一把钢水上好的匕首,还为客人们表演了拳脚功夫。
第二天刘毛蛋洋洋得意地骑着枣红马,领着大黄狗回村了。徐灵娃做梦都没想到,一天不见,刘毛蛋让她刮目相看,还从天上弄了些马呀、狗呀的动物,居然还睁了两千多元钱。
你没抢银行吧?咋好事都让你赶上了?别说村子人不相信,就是毛蛋自己都懵懵懂懂的,如在云里雾里一般。
三
开春了,柳树发芽的时候,刘毛蛋又开始牵着自己的枣红马到处跟会赶集,起五更打半夜,到处设法挣钱,他甚至过了渭河到南山一带赶庙会,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宏伟计划,他想在村子里给自己盖房子,他一心要正儿八经地娶回徐灵娃,给他老刘家长脸争气。有一回他在邻县的春季物资交流大会上,他与一群耍杂技的青海演出团合作,他的枣红马也参加演出也给他挣票子,他在那次为时半个月的大会上名利双收,他的硬气功表演很受欢迎,自己还挣了七八百元钱。在返回家乡的路上,刘毛蛋春风得意马蹄疾,只见他鼻梁上挂着一副古色古香的圆坨坨石头镜,架腿子是黄亮黄亮的铜质材料,远远看去这刘毛蛋把头仰得高高的,他仿佛是要告诉世人现在的他碎大也算一个人物了,在这样的想法的支配下,他飘飘然的在大路上奔跑着,立时后边就腾起了一股子烟尘,他的枣红马也似乎格外兴奋,那通灵性的马儿昂着头颅,自豪地萧潇嘶鸣,把一路上的田野、树木、车辆、人群纷纷抛在身后。
却说刘毛蛋奔跑到自己县的东关的时候,马儿已经浑身湿透了,他心疼地吁地吆喝着自己的坐骑,枣红马似乎也跑累了,它识趣地摇头摆尾,迈着悠然的步履行走在大道上,这时一辆失控的小四轮拖拉机飞也似地朝枣红马撞过来了,那马儿机敏得很,它下意识地猛地一仰脖子,身子一腾空就把毛蛋甩出去几丈远,这下子主人获救了,那马儿却被冲翻在地,嘴里吐着白沫,浑身流血不止,看来这马没救了。
毛蛋一骨碌爬起身子,他顾不得自己身体的酸痛,流着眼泪跑到枣红马身边,马儿的眼睛里几颗豆大的眼泪咕噜噜滚落下来了,毛蛋一把抱住了他心爱的枣红马,并失声地嚎哭起来了。
“啊——我的枣红马!”
“混蛋!你咋开的车呀!啊——”
小四轮拖拉机司机惊魂未定,他的车撞到一棵大树上才最后熄火,他是个新司机,这个车才买了三天,他把油门当刹车了,所以越急越乱,才酿成了这场事故。
枣红马死了,毛蛋把马鞍子取了下来,他找人在荒地里给它挖了个墓坑,把他的伙计埋葬了。然后他才找到那位司机家里,司机也是个恓惶人,家里并不富裕,他说:“大哥,我没钱,就是这辆车也是东筹西借才买的,我还指望它过日子哩。”
“我的枣红马,我也是靠它过日子,它会演杂技,是个很通人性的马,你上哪儿给我买这样的马呢,我也不讹你,你反正要让我也能睡着觉。”
“不说咧,大哥,这狗日的车把我的胆都吓破了,我一看见它就哆嗦,干脆你把它开走,我眼不见心不烦……”
“你舍得吗?”毛蛋说,“我看你也是个老实娃,这样吧我给你伍佰元钱,你先买辆自行车,贩个菜做个小生意。”
“谢谢老哥!”
就这样毛蛋心情沉重地开走了那个老实人的拖拉机,半晚上他才回到老家。
晚上刘毛蛋一直不能入睡,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就干脆穿上衣服到村里转悠去了,他想找几个朋友打牌。
在路过徐灵娃家的时候,他发现那里灯火通明,原来这家人正在杀猪宰羊,不年不节的怎么回事?莫非是徐灵娃要结婚,或者他们家有人过生日,毛蛋正猜测着,迎面遇到了一个熟人。
“毛蛋,睡不着啦,你来帮忙来了。”
“嗯?”毛蛋嘴里打着哈哈,他还没有真正明白过来。
“我跟你说灵娃明日结婚,她女婿今晚就住在县城招待所,人家男方来了两席人,明天早上咱们去迎接女婿。”
“哦……”
“帮忙的人大部分都在喝酒了,我们几个正打牌,你玩不?”
“……一会儿再说吧。”
毛蛋的头脑嗡的一下子大了,他这些日子忙着挣钱,他以为自己把钱弄多了就会把灵娃弄到手,他忽视了一个现实的问题,人家姑娘已经有婚约在先,自己这是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是否自己这个癞蛤蟆过高估计自己了,还是徐灵娃根本就不打算跟自己过日子,她只是拿自己开开心,解解闷……毛蛋头脑越想越乱,越想越不是个滋味,不,我找她问问,看她啥态度,这不是耍笑我么?
想到这里,毛蛋不管不顾地径直闯到了灵娃家里,家里正忙乱着,干活的、吃饭的、喝酒的、玩牌的,似乎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根本没人在意他。他在灵娃的房间外犹豫了,他想敲门,又不想敲门,那是她的新房,他怕遇到别人了。灵娃感觉好像有人来了,而且是她最熟悉的那种声音,那种信息,她的心跳动得格外厉害,她感觉非常的恐惧,她的心里不知怎么的感觉非常委屈,竟至于无声地哭泣开了。听着屋内的悲悲切切的哭声,毛蛋终于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灵娃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
“死鬼,你怎么才回,你死到哪里了?”
“我今天刚回来……你你咋不跟我说?”
“你也没问我,我咋跟你说哩。”
“我就问你一句话。”
“你还爱我不?”
“我一直都爱你……”
“那你咋嫁他!”
“你不要我,你你……你没有上我家里来求,你没心。”
“我以为……你知道我非你不娶!”
“我当你不要我了……”
“我要我要……”
“我们还没领证,我年龄不够,还差几个月。”
“说那些事儿干嘛,我相信你,我现在就要了你!”
“我不嘛,我……”
毛蛋现在啥都撇开了,他豁出去了,他关上门,拉了灯,索性就睡在灵娃的新房了,他想过了今晚哪怕被他家人打死自己也值了,自己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在一起了。
正在这时徐寡妇来了,她见房门关着就大叫,“灵娃,刚才还亮着灯,咋就睡了,我想取一下剪子。”
“妈,我睡了,困死了,明天还要早起,哎呀,你就不要烦我咧。”
“鬼女子,按理今晚上要和妈睡一晚,你倒好满屋子的人,你啥都不管,自己钻到被窝睡觉去了,真会享清闲。”徐寡妇嘟嘟囔囔了一会儿,见女儿没有开门的意思,极不情愿的走了。
毛蛋大气都不敢出,他把头蒙在被子里,生怕弄出声响来。
“好了,出来死鬼,看把你捂死了。”
“我没想到在你新婚前夜……”
“别废话!”
灵娃似乎比毛蛋还要主动,还要激情澎湃,她妩媚地剥去了自己的衣服,显现出了像出水芙蓉一样的秀美肌肤,她第一次在毛蛋面前展露了自己细腻光洁的胴体,她以女性的柔美温暖着自己的爱人,毛蛋浑身打颤,他也像蝉一样退去了自己的包装,他那强劲的有节奏的肌肉运动把雄性的张力发挥得淋漓尽致,灵娃气息微喘,面色娇润,她那嘤嘤吔吔的声音如同山涧的清泉,清纯,甘甜,他们仿佛在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航行,在狂风暴雨中挣扎,他们拼着最后的一丝丝气力在奋力地划呀划呀,他们把全部的生命,全部的爱恨都倾注于那几乎被风雨摧折的即将沉没的小船,他们仿佛是即将濒临死亡的人,抱着求生的星星点点的希望向着海岸的方向前进,前进!
毛蛋和灵娃这对迷途的羔羊,这对闯入伊甸园的莽撞男女,他们在欢娱着自己身心的愉悦中陶醉,在不知疲倦的耕耘中纵情,在狂热地颠鸾倒凤之后,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暴风雨扫过大地之后,他们惊骇地发觉自己身边的冰山已经飘然移动了,向着茫然的世界,向着他们无法控制的方向……
明天怎么办?我还能再走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吗?灵娃哭泣了,泪水打湿了她的枕头,她如何闯过这个险滩?
“毛蛋,我明天咋办呢?”
“我……不知道。”
“你混蛋!”灵娃生气地扑打着毛蛋。
“嘘——”
“我不管,我难受,我疼痛难忍!啊——”灵娃忘乎所以地对毛蛋发泄自己心中的痛苦,毛蛋怕被人发现,连忙用手捂住她的嘴,灵娃一把抓住毛蛋的手狠命地咬了一口。
“啊,小狗!你真咬?”
“我还要……”灵娃又一次抱紧了毛蛋,这俩个苦命人再一次缠绵了。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还昏睡着,忽然灵娃听见外边已经有了脚步声,她的心突然紧缩在一起了,必须先让毛蛋脱身,自己想法再逃跑,不然就惨了……
“快起来,滚!不然就来不及了!”
毛蛋混乱中穿上衣服急冲冲从大门溜走了,灵娃看着他离开了就又关上大门,然后赶紧清理房间。
这时隔壁的大婶已经起来了,她透过夜色看见了毛蛋的影子,嘴角不由得憋了憋,露出了神秘的微笑,这些情况当时毛蛋根本就没有察觉,他唯一的想头就是赶紧撤离这个是非之地。
徐灵娃的婚礼正在按照预计的程序继续进行,徐寡妇兴高采烈地从一大早就招呼各路人马,什么迎娶小组、来宾接待小组、婚礼司仪小组、后勤小组,还设立了一个大总管,两个副手。早晨一起来顾事的帮忙的都来到了主人家,他们先简单吃一个菜夹馍,喝一碗稀饭垫个底,然后听从大总管调遣指挥。大总管就像一个军队中的大将军,他威严地坐在太师椅上,依次打发了迎亲、司仪、接待、后勤四路人马,每送走一支队伍都要每人发一盒香烟,还要特别叮嘱各小组长的注意事项,特别是尊重男方乡俗礼节,多沟通、多理解、不要过分之类的话语。送走了大部队人马总管先检查了厨房工作,然后让司仪组准备贴对联、大红喜字。徐寡妇的丈夫汪谋子素有老文人的雅号,他当仁不让地亲自督办这档子事情,他请了几个中学语文教师作对联,到现在都没有拟好,大总管发火了,咋整的?到现在都弄不出来,还有没有时间观念?这时徐寡妇家的亲戚三五成群的已经来了,大家都忙着招呼客人,汪谋子脸色很难看,他急得打转转,心想:这些人应人事小,误人事大,咋弄的这帮不中用的。正在这时门口来了一位卖豆腐的老头,只见他头顶已经完全光裸了,红光四射,牙齿也几乎脱落光了,他用含混不清的嗓音叫卖着:豆腐啊哦——豆腐!
“大喜呀,乡党来一点豆腐吧!”
“走走走,人家正哞乱着,对子还没弄好。”
“要不要你态度好一点么,干嘛这么噌,不就是一幅对子……”
“说得轻巧,你弄一幅来试试。”
“弄好了咋办?”
“你说。”
“我也没啥想法,你家把我的豆腐全部买去。”
“没问题!”
卖豆腐老汉,用衣襟擦了一把汗,然后自信地说:“拿笔纸来……”忽然他又转身问了主人家还有啥要求。汪谋子说,今天我女儿招亲,我想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事,而且还亲切自然,既把女儿提及,又把女婿夸赞。
一切都清楚之后,卖豆腐老汉略微一思忖,然后提笔在纸上写道:“昨日侄今日子龙归故里福临门;他岁女是岁媳凤鸣乡野喜登枝。”
“横批?”
“龙凤双栖。”
“什么意思?”
“儿女双全呀!”
好!围观者一阵吆喝声响起,奇人呀,他的对子还蛮切合实际的,想必这是一个村野隐士,他的那手好字现在的年轻人没人能比,就是县上那些浮在上面的所谓书法家也恐怕要甘拜下风啦。
此后主人家高高兴兴地把老汉的豆腐买完了,还送上香烟和酒,感谢人家的大力帮助。大家盛情邀请老汉留下吃过饭再走,反正这是一个高兴事儿,也不在乎多一人少一人,卖豆腐老汉生硬不肯停留,他拉着架子车离开了这个村子。
卖豆腐老汉刚走,村上的锣鼓队来了,秧歌队来了,咚咚锵锵的锣鼓声铙钹声响成了一片,那激越豪放的震天锣鼓,伴随着庄家人的舞蹈,仿佛让人看到了古老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壮士,看到了得胜还朝的将军,看到了军民狂欢的壮丽图景。在这群洋溢着生命律动的人群中就有毛蛋,他也在那群人中,他挥动着指挥旗子,蹦蹦跳跳地指挥着这样一个乐队,他让鼓声、锣声、铙钹声忽而独奏,忽而合奏,忽而高亢,忽而低吟,似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又有嘈嘈切切的悬念,到了最后则像激烈的暴风雨,又像轰轰隆隆的雷声,震撼着每一位在场人的心旌。啊!这东方神韵的交响乐,这生命凝练的黄土汉子,他们的每一招每一式,都似乎舞动了这片土地的魂灵,让天地也为之动容,为之泪水盈盈!这就是庄家人,他们在欢乐的日子敲打着锣鼓,在危机的时刻也敲打着锣鼓,就像他们的祖先一样,用锣鼓指挥战斗,用锣鼓鼓舞士气,用锣鼓迎接未来……
为了答谢乡亲们,主人家端上了热腾腾的浇汤面,锣鼓队的小伙子嗞噜嗞噜地吸着面条,把一口都吹不透的油汤汤一咕噜就喝下去了,尽管面汤滚烫。
“当心,把你狗日的舌头烫的没皮了。”
“放你的心,快上饭,你就耍奸溜滑不动弹吧。”
“谁耍奸溜滑了?”
“你寡妇大妈这回舍得给大家吃了,油水很汪。”
“饭把你的嘴都捂不住,就你屁话多!”
“起席!不吃了腾板凳,下一波还等着哩。”
“唉,你这人,咋还赶人……”
“不赶,害怕你吃到明天下午。”
徐寡妇家在大门口和院子里都搭了棚,她们家的主要客人都在院子里坐席,村里的朋亲则集中在门口,正当门口热闹的时候,里面的婚礼仪式也同时开始了,按照当地乡俗,司仪大声指挥着一对新人一拜天地,二拜双方父母(先女方,后男方),夫妻对拜。在婚礼进行的第一个环节,拜天地的时候,不知是咋回事,寡妇她们家的四方桌子起火了,司仪赶快用一盆水浇灭了明火,场面一度显得很混乱。这时徐寡妇的脸色异常难看,她心想自己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咋这么不顺利,这么天怒人怨呢?她为了俩孩子的婚事操心受累,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她容易吗?
“各位,好了,一点小插曲,无伤大体,婚礼继续进行!”
司仪在竭力地表演着,徐寡妇的心哇凉哇凉的,她不知道自己给俩孩子掏出去的信封钱数究竟是多少,按理给女婿一千零一,预示千里挑一,给女儿九百九十九,祝愿他们天长地久,徐寡妇当时心乱,她想不起来自己的信封里的具体钱数。
那边男方的父母也似乎有些乱了方寸,竟然找不到信封,掏了半晌也没有掏出来。
机灵的司仪立即接住话茬,“看来爸妈心中喜,大礼还在后边走,说不定的惊喜暂时保密。”
轮到双方家长致辞了,男方先发言,仵福祥的父亲颤微微地拄着拐棍,他说:“今天是我儿福祥与媳妇灵娃结婚大喜的日子,看着大家都来了,我高兴,这是我们仵家的福分,仵家娶得了个好媳妇,我高兴,我感谢,感谢,再次感谢大家的辛苦操劳,希望大家敞开吃喝,一醉方休,完了。”
按照对等原则,徐寡妇用手推着汪谋子上台致辞,汪谋子吭咔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婚姻大事,是终身大事,要精心呵护,我我……希望娃们互敬互爱……我我希望娃们孝顺老人,一路走……唉,不!我希望娃们一生平安,百年好合……我我还希望大家吃喝好,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健健康康!”
徐寡妇的心思多,她一听对方的措辞就眉头紧锁,我家招女婿咋就成了他家娶媳妇,这不搭调呀,我们家的事儿过得乱了阵脚。
徐寡妇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司仪宣布礼成,请大家吃好喝好,他代表老徐家感谢各位亲友各位乡邻各位朋友不辞劳苦参加婚礼,同时感谢婚礼前后所有的帮忙者,感谢大厨师、大总管以及各个方面的人,大家辛苦了,最后祝愿大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阖家幸福!
随后的环节就是新人敬酒了,灵娃和福祥逐一给参加婚礼仪式的客人敬酒,最后他们来到了村里的客人席,这时候恰好毛蛋在那里坐着闷头喝酒,仵福祥毕恭毕敬地给他递上一杯酒,毛蛋阴沉着脸说:“恭喜你!咱倆喝一杯!”
仵福祥见推辞不了就跟毛蛋碰杯喝酒,正在这时灵娃发话了,“毛蛋,你想喝酒了,来呀,我陪你喝,来,换大杯子!”
灵娃和毛蛋较上劲了,你一杯我一杯地喝。
“快把他们挡住,喝多啦!”
“别拦我,别拦我!”毛蛋一个劲儿地呼喊着。
“快把他弄走,人家这会儿正忙着待客……”
“这毛蛋看人家娶媳妇心里憋屈,羞先人呢,有本事把人家女娃领走。”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毛蛋似乎心里亮清了,通透了,他的舌头卷着说,“你再说一句!”
“嘿嘿,我不说了,你毛蛋有啥了不起的,连自己爱的女人都不敢要,你就是个软头,毬不顶!”
“骂得好,哥们给你竖大拇指……”
那天毛蛋喝得酩酊大醉,灵娃也哭着离开了现场,她的酒还没有看完。
晚上徐寡妇胸口堵得难受,饭也不想吃,灵娃躺在炕上也不起身,一家人都疙疙瘩瘩的,似乎谁的心里都不痛快。
后来村上来了几个闹洞房的年轻人,灵娃没心招呼大家,福祥也不热不冷,大家便识趣地散伙了。
灵娃洗刷完备后,就穿上外套出门了,仵福祥问:“你弄啥去?”
“你别管,我有事。”
灵娃端直去了毛蛋家。
“刘毛蛋,你还是不是个爷们,你有种就来呀!”
“徐灵娃,我我恭喜你。”
“毛蛋你再这样说,我今晚就不回去了,我跟你没完……”
“你想咋办?”
“我能咋办?”
仵福祥悄悄地跟在徐灵娃身后,他怕他们打起来了,他知道这俩个人白天呕过气,也许善良的福祥还不知道灵娃在给他演戏。
“你凭啥欺负我家福祥,你知道他不会喝酒,你安的什么心?”
“你想哪了。”
“福祥,你出来看他毛蛋能把你吃了不!”
徐福祥红着脸从背阴处走了出来,“毛蛋哥,你不要紧吧,看你喝酒那么猛,我担心你。”
“没事。”
灵娃听徐福祥这些话,又看毛蛋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她一下子急了,扑上去就搧了毛蛋一际耳刮子。
毛蛋竟然没有躲闪,他欣然接受了灵娃的耳光,同时灵娃也震惊了,自己咋就打他了,她哭了,十分伤心地哭了,然后转身狠狠地凶着仵福祥,“走,回,望往回走,不要在这里丢人炫眼了!”
“……哦”仵福祥气冲冲地走了,他边走边嘟囔着说:“发什么威,母狗!”
看着愤愤不已的仵福祥走远了,灵娃破涕为笑,“木头货,你今儿个咋回事,你想好了没有?”
“好了呀。”
“到底咋弄?”
“现在就走,离开这里远走高飞!”
“我还想收拾一下东西……”
“我都准备停当了。”
“那不行。”
灵娃她今天结婚就带着先前毛蛋给她买的项链,藏在衣服里边,这时她又换上了毛蛋赠她的耳坠、手镯,还让毛蛋给她戴上戒指,她也送了毛蛋一枚金戒指,毛蛋给她换上了另外的礼服,这是他毛蛋的礼物,他俩深情地拥抱着,拥抱着……
毛蛋的父母都是老好人,他们担心儿子,但又管不住他,就唉声叹气地任由他发展,毛蛋的俩兄弟对他哥很支持,也很佩服。
那天夜里灵娃在毛蛋家逗留了个把小时就回家了,她先问候了母亲、父亲,给他们倒了杯茶水,然后又经管母亲吃了点东西,这才去睡觉。仵福祥晚上火急火燎地想那事,灵娃说她身子不方便,福祥感觉很扫兴,头一晚就没沾上子。灵娃让福祥去厨房端电壶,福祥去了半晌都没找到,其实热水壶就在她的房间,灵娃趁机关了门。仵福祥没法子,他怕徐寡妇听到了,就又睡到自己原来的偏房去了。灵娃想从自家离开,好不给毛蛋家惹事情,她还想给父母亲留一封长信,也给仵福祥写一封信,把事情都说开。
第二天早晨,徐寡妇发现了女儿的信,仵福祥也收到了一封,他们知道女儿已经去了广东深圳,同时女儿也宣布她与仵福祥的婚姻实际上是一场闹剧,是父母包办的,他们根本就没有感情基础,她更喜欢更爱刘毛蛋,她想让父母大人认仵福祥为干儿子,为他另娶一门本分人家的女儿,她不配当仵福祥的女人,她早就是毛蛋的女人了,这些大家都看在眼里,她也无需遮遮掩掩了,如果父母不能原谅自己,自己也没有办法,总之她不能再欺骗自己,欺骗他人的感情了,她要活回一个真实的自己……
看了女儿的信徐寡妇打坏的牙往肚里咽,她结结实实地住了一个月院,她那红活圆实的身体仿佛瘦了一整圈,面色显得苍白,整个人也好像苍老了几岁,仵福祥是个有良心的孩子,他留在了徐家,改名徐福祥,踏踏实实地做起了徐家的儿子,并娶妻生子,尽一个儿子的孝道,这当然是后话了。
其实那天晚上,灵娃跟着毛蛋开着小四轮拖拉机并没有走远,他们过了渭河在秦岭山跟的东风镇四郎沟村二队落了脚,他们看中了那里的青山秀水,想在那里开辟他们的新生活。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生活就是这样,总有一些能够引起人们好奇的故事,总有一些人要成为主角,而这些故事的主角往往是动态的,在某一时间是主角的,在另一时间就不是了。我的同乡刘毛蛋的故事就讲到这里了,至于他后来的情况,也许他活得很滋润,也许他活得很憋屈,这些我就不大清楚了。
2003-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