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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辑 短篇小说 天边那片棉花云
书名:
天边那片棉花云 作者:何冠雄 字数:337306
话说有一年正月十六,当人们还沉浸在酽酽的年气中的时候,泾河岸边的柳林村发生了一场令人震惊的血案。有一户人家,老汉和老伴双双倒在血泊中,是他杀?自杀?人们纷纷猜测,但都不得要领。据目击者说,案发现场是这样:老汉倒在了房门外,脖子上中了一刀,他临死时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把杀猪刀,他的老伴血肉模糊,面部已无法辨认,她惨死在土炕上……
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四口之家,在村南头临近泾河的地方居住,他们家本姓陈,家里有老伴老汉儿子儿媳,儿媳还有身孕在身,老俩口快要抱孙子了,可转眼间就走了两个人,好端端的的一个家庭就这样散了,儿子儿媳一天之内就安葬了两位老人。当地讲究一门不走俩人,安葬的当天,儿子就在他家的院墙上另开了一个门洞,让两位老人分别出门。泾河啊泾河,你是最好的见证人,这穷家小过的老百姓,招谁惹谁了,咋就要遭受如此灭门之灾呀!亲人们捶打着泾河岸边的泥土地,呼天抢地,村子的乡亲没有人不掉泪的,可无情的事实是这对可怜的夫妇不在了,而且他们走得很凄惨,很让人唏嘘叹惋。村南的泾河水依旧汩汩流淌着,河滩的水鸟依旧盘旋在低空,仿佛它也叹息着生命的无常,时不时发出几声凄厉的咯儿咯儿的叫唤声音。
柳林村的人知道这家子人的情况,老伴王秀云精明能干,口齿伶俐,遇事有点子,办事有分寸,老汉陈二娃为人忠厚,寡言少语,只知道闷头干活,所有家里家外的事情都由老伴一人承头打理,老汉无事一身轻,也落了个清净自在。老俩口年龄不大,老汉六十开外,老伴五十又五,他们像农村很多夫妻一样,整天思谋着自己的日子,甚至合计着日后有机会就出外务工挣钱。到底天随人愿,邻村有人挑头要招一批妇女到新疆拾棉花,老伴报了名。老汉虽说跟老伴商量好了,同意老伴上新疆去,可临到最后还是有些舍不得老伴走。在送老伴去车站的路上,老俩口像年轻人一样难舍难分地并肩走了很长一段路。本来村里的妇女都乘坐手扶拖拉机去县长途汽车站,这老俩口起了个大早,从小路上走了,他们或许为了俭省十元钱,或许为了在路上多说说话儿。
小路上去县城的乡亲很多,一绺一串的不断线,庄稼人一般起得比鸡早,连颠带跑地朝前赶时间。
“二叔,二婶你们这是出远门吗?”
“你二婶上新疆去。”
“下苦去,没法子么,你看我家这过活紧紧巴巴的,实在是没有一点办法咧!”
“二叔,二婶这一走你吃饭咋弄哩?”
“自己将就一下,饿不死就行了。”
“哟哟,把你说得恓惶的,省手饭吃惯了,离了人就活不成了。”
“走你的路,现在谁还离不开谁……”
“啧啧……你瞧,人不行还穷扎式子。”
这俩老人赶到车站的时候,大家都到齐了。十几分钟之后,这辆载着五十多位妇女的长途汽车出发了。
老汉目送着远去的客车,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油然而生,最让他遗憾的是他没有看见老伴朝他招手,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坐在车前半部,还是后半部,她晕车,她不能坐在后边,唉,只怪道今天在路上走慢了,耽搁了时间,要不早早就赶到了,那肯定能占个好座位……
生活中除了死法全是活法,除非你死板板的不动弹。老伴走后,老汉就跟着村里的施工队干活,当小工,一天也就五六元收入,跟着大家伙走东村到西村盖房,也显得热热闹闹。年底,拾棉花的妇女陆陆续续回来了几十人,老汉也盼着老伴回来。
老伴出门后寄回来了好几千元,老汉是一半欢喜一半忧虑,尤其是看着别人都顺顺利利地回来了,自己的人还不见个影影,老汉仿佛得了一种心病,他有事没事的就去那些已经回来的人家,打听关于新疆那边的各种消息。
“二哥,你别着急,要不了几天我嫂子就回来了。”
“没事的,她在南疆很好,那里咱们的乡党多得很。”
“……那那她咋不跟你们一嗒回呢?”
“听说她又接了一单活,她想再挣一笔钱……”
“世上的钱能挣完么,没脑筋的货!”
老汉气呼呼地走了,望着他的背影,大家议论说,看来老婆子不回来,非把这老东西折腾神经不可。
夜沉沉,路漫漫。这人想人咋是这滋味,老汉心里也不亮清,仿佛有三千万烦恼丝,上下左右缠绕着自己,又仿佛有千军万马的蚂蚁、臭虫一齐朝着人的身体来回翻腾、蠕动,让人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有好几个晚上,老汉都是这么煎熬着度过的。在黑漆漆的暗夜中,老汉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圆睁着干涩的失去了光彩的黄褐色眼睛,瞩望着西方的天空,一颗豌豆大的泪珠儿从他那看起来黑白不很分明,好像已经浑浊的眼球边缘滚落下来。他恍若置身于口外,看到了瀚海黄沙,听闻了猎猎狂风,他也仿佛看见了南疆无边无际的棉田,那简直就是一个银色的海洋,而他的妻子正像一叶小舟一样飘荡在那无边的波光粼粼的海洋之中,她的鲜艳的红色头巾,在正午毒辣辣的阳光下分外耀眼夺目……哦,是她,一位貌若天仙的中年妇女,在纯然一色的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正在娴熟的拾棉花,她的举手投足是那样的优美,那样的动人心脾,老汉心旌摇曳着,真想一把拽住她,可他感觉自己的手,不论如何也够不上她,她是那么的近,又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可望而不可及……老汉迷瞪瞪地,似乎有些混乱,时间的镜像仿佛一下子拉回到了四十年前,在那个遥遥的时间,在那一片泾水田园,那里也有棉花地,也是一眼看不到头的棉花,也是出产上好的丝绵,那时泾阳这块土地是棉区。老汉似乎感觉自己才二十几岁,一米八三的身高,浑身都是力气,那时上他家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人家都说他人长得英俊潇洒,有派头。老汉想起了自己的初恋,那是邻村的一个姑娘,她们家三个姑娘,没有小子,她爹妈希望大女儿找一个身强力壮的主,希图自家的那点地有人帮忙耕种。他见面当天就给人家帮忙下地劳动,一个人顶三四个人锄地,等吃饭的时候,姑娘一家人傻眼了,他一个人吃了十个蒸馍,还喝了两碗稀饭,就这还没完全吃饱。这第一桩婚姻因为自己太能吃饭了,那姑娘家熬煎供不起他吃饭,就黄了,后来农村的经济困难,粮食紧缺,他这个现代薛仁贵就越发没人敢要了,后来竟然在当地很难寻到老婆。快三十岁了才从甘肃平凉引了一个外地媳妇,谁料好景不长,这女人生娃娃时难产,母子俱伤。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顶用。几经挫折,有人给他介绍了现在这个老婆,人家是二婚,先嫁给了一个干部,她七、八年不产子,都说她有麻达,光吃治疗不孕不育的中药就有几麻袋,结果是屁事不顶,照样生不出娃娃,无奈婆家把她休了。女人就怕破罐子破摔,起初她寻死觅活,还跟一个剧团拉板胡的琴师惠东升好过一阵子,后来才嫁给了现任丈夫。实际上并不是女的不生育,这个女人给她最后一任丈夫不歇气生了三个娃娃,两女一子,她原来的丈夫,另娶一房照样生不出娃娃,才最终在事实面前低了头。想着想着,老汉累了,于是就进入了梦乡……
有一天,村人在村口谝闲传,大家说着今年拾棉花的事情。今年新疆棉花大丰收,但人手奇缺,机器拾棉花又拾不净,所以今年上新疆的人赚美咧,少说也能挣五六千元,在内地就是一个大老爷们一年也挣不下这么多。
“二叔,我二婶还没回来?”
“没有,爱回来不回来,怂管她,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你别张,看人家兴许还真的在新疆不回来了。”
“现在那里的条件也很不错,内地好多人都定居在那里……”
眼看到腊月二十八了,老伴还不见踪影,儿子儿媳忙和着准备年货。
这天傍晚时分,老汉朝思暮想的老伴终于回到了家里。
“你还知道回家?你看人家早早都回来了……”
“咋咧?你嫌我回来迟了,还不是为了多挣几个,你个没良心的,要不咱换换,你明年出去挣钱,我守在家里,叫你也出去把这个汤汤尝尝……”
“出去有啥了不起的,我把喔淡的连包一样,你拿喔些事凛谁呢?”
“我一走进门就没好心情,你把你喔驴脸拉得喔长的给谁看哩,唉,要不是我娃在家我真的都不想回来,我半个眼窝都见不得你!”
这老俩口,大半年都没见面,一见面就顶嘴,儿子儿媳小两口赶紧从中斡旋、协调。
“大,妈,你们都老糊涂了,马上就过年了,还低一声高一声的,让人听了笑话。”
“啥话都不要说了,咱高高兴兴地过年,你们很快就要抱孙子了……”
老汉老伴在小辈面前总还要顾及面子的,他们总是要给娃们做出表率,所以只要娃们一发话,老俩口即使有天大的事情也会闭口的,他们似乎都很有分寸。
年上,村里一位九十一岁的寿星去世,后辈人当喜丧过,款待全村人,还请来了县里有名的惠东升自乐班。村长是个热闹人,他听说本村就有当年的大把式,就非要自己村的人也露露脸,显显本事。
“你还不要说,咱们村胖子的黑头、陈老汉老婆的旦角唱的不比他们差。”
“把二婶子叫来吧!”
“你这个娃,不是叫来而是请来。”
“对对对,请,是请来!”
二婶子人很爽快,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只有他的老伴陈老汉不阴不阳地说风凉话,似乎不高兴老婆去凑热闹。
“抻着点,都多年不唱了,别岔了音,糟蹋了行情。”
“放你的心。”
二婶子三步并作两步走,迈着清逸的步伐就朝戏场来了,她以最快的速度,着了淡妆,然后就登台亮相了。
果然二婶的《赶坡》、《三对面》、《庵堂认母》等唱段大受欢迎。
“二婶,你这是红萝卜调辣椒吃出看不出呀!”
“真人不露相,唱得嫽扎啦!”
“喔人,年轻时疯得很,也是红得很的演员……”
“王秀云当年也是个人物,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聪明伶俐,不是命不好咋能跟了陈二娃。”
“哦,可惜咧,要不然早就红了!”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有牙没锅盔,有锅盔没牙,总他妈的是个错茬子。”
“哎,你知道不,王秀云跟惠东升还有那么一腿子……”
“那不是明事么,咱别多嘴了,人家都这般年纪了,后辈孩子一大堆。”
“就是的,嘴里积些德。”
正月里大家都希图个欢乐祥和,县上适时举办全县秦腔大赛,让各个乡镇都准备节目参赛,乡上得知王秀云唱得好这个消息后,指定让她代表乡上参赛。王秀云跟老伴陈二娃商量决定还是参赛的好,但陈老汉有言在先,这一次参赛后她必须金盆洗手,再也不要唱戏了,王秀云为了能够顺利参赛,她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
王秀云有良好的戏曲功底,她在初九至十二这三天里,相继参加了初赛、复赛、决赛,以绝对优势获得了大赛一等奖,并获得了一万元的奖金。
对于王秀云来说,这是她人生的一次大跨越,也是她人生的重要收获,是值得可喜可贺的,王秀云整天满面春风地沉浸在她的秦腔艺术当中,加之一大群秦腔爱好者围着她、捧着她,跟她学唱戏,她有了自己的发自内心的欢乐。
然而她的老伴却高兴不起来,他的脸色就像秋季的天空,总是愁云惨淡。
王秀云火起来了,她在市县电视台录了专辑,在县元宵晚会上了节目,后边她还要参加省上“秦之声”大赛,但关于王秀云的事情在县上也传来了很多杂音。
“王秀云,凭啥获奖,就凭着好身材,会巴结人。”
“她老相好是评委,给她上下打点。”
“唉,这种人没皮没脸的。”
“听说她大女儿就是她那个相好的种……”
“无耻!原来是这么个东西,我算看透了。”
一天,陈老汉很严肃地跟老伴王秀云摊开了事情,他显然也听到了不少风声。
“我恳求你别再唱戏了,咱丢不起这个人。”
“你有啥话说清楚,别藏着掖着的,我唱戏碍着谁了。”
“那你说大女……”
“大女咋咧,还不是你的种么?你咋听风就是雨……不信你可以做亲子鉴定。”
“唉,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不是那不是,你闹腾啥哩,不说几句话心里痒痒。”
王秀云照常乐呵呵的,她没有在乎那些暗箭,也没有在意老伴的不理解,甚至怀疑,她甚至相信过些日子老汉就正常了,反正自己肚子没冷病,不怕吃西瓜。事情远远超出了王秀云的想象,村里的一些老年人也看不惯她。她王秀云衣着得体,说话流利,待人热忱,咋就成了人家的眼中钉了。原来这些上了年纪的过来人是为了陈二娃,是为陈老汉防患于未然,他们说女人不能太强了,更不能出风头,这样发展下去陈老汉就等着瞧好吧,说轻点是名节受辱,说重点恐怕要鸡飞蛋打,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有一天王秀云在邻县参加一场演出,天太晚就没有回家。陈老汉一百个不高兴,这都是什么事儿,真不打算过日子啦?百无聊赖的陈老汉索性走到了泾河边,他想对着哗哗啦啦的一河春水诉说自己的苦楚,他担心啊,他担心这个女人旧态复萌,她的心太野了,太大了,她还要当什么明星,这树大招风,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些道理她难道不知道吗?不行,我不能由着她的性子,看着她往河里跳,我必须阻止她,我就想过平凡简单的日子……
陈老汉倒背着双手,低着头朝村子里走,迎面碰上熟人也懒得搭理。
“二叔,谁把你馍掰破了,你咋不理我了。”
“嘴长。”
“哈哈,我二婶又跟人跑了。”
“碎皮娃你懂啥。”
“老二,你喔媳妇是个人精,你缚不住人家。”
“二叔,你没劲了让侄儿上!”
“你放狗的屁!”
第二天,王秀云回家了,陈老汉整日黑煞着脸,不言不语,王秀云给他做扯面,他居然没有吃完饭,就推开碗,坐到院里抽烟去了。
王秀云没有疼惜老汉,她与儿子儿媳继续嘻嘻哈哈地吃饭、看电视,还和儿媳一起打干馍、学着做新疆的狼饼。
晚上半夜三更,老汉一个人跑到了河滩,对着打旋旋的河水,他轻轻地叹息,他掏出烟袋锅抽着那呛人的烟,那烟雾一圈圈一圈圈的,由小到大,向四周扩散,与泾河上夜晚腾起的水雾融合,这时候有一只水鸟不知是受了什么惊吓突然扑棱棱展翅飞上了天空,随后就是一片死寂,一片宁静。
陈老汉靠着那块大石头,那是一块有来历的石头,据说唐僧取经回来时曾在此晾晒过经书,至今还有魏征亲书“凉经石”的字迹,只可惜当年唐僧手植的那株娑罗树不知所终。陈老汉抽完了烟,感觉一阵疲倦,他就在那石头边躺下睡着了,一阵凉风吹来,只觉阵阵寒冷,陈老汉本能的蜷缩了一下,打了一个喷嚏。后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的战场,李世民率军正在渡河,后边的追兵眼看就要来了,突然狂风大作,大雨滂沱,泾河水顿涨,那些没有来得及渡河的士兵都被浪涛吞没了,敌方的追兵隔河看着已经逃上太平塬的李世民徒唤奈何,恼羞成怒的敌方将领这时看到了“凉经石”,他不由分说举起板斧,朝着凉经石就往下猛砍,咣当一声,板斧头没有了,那石头却岿然不动,这一砍不打紧,不一会那飞旋的斧头反过来正打中了那位将领自己,只听哎呀一声,那将领一命归西了,紧接着风雨声更大更响了,轰隆隆一声巨响,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声音,顷刻间只见泾水满面子朝北边高坡冲击过来了,巨石周围的土地也轰然塌陷了,可怜那些还没有弄明情况的士兵一瞬间都葬身在河流底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陈老汉从泥土里爬起身,他看见河床恢复了原貌,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天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身边有一大捆狼饼,像是自家老婆的杰作,他感觉饥肠辘辘的,就大口大口地噘着酥脆的饼子,感觉渴了,顺手一摸他的那把宜兴茶壶还热腾腾的,心里一阵纳闷,这这是哪里呀?
第二天早晨陈老汉一进门,老伴就嚷开了。
“你昨天晚上死哪去了,你不看看家里都乱成啥哩。”
“咋咧?”
“我打了一整下午的狼饼,怎么不见了,咱的铜脸盆也不见了,还有那把茶壶也不见影子了……”
“你看还少了什么?”
“哦,对了,谁把咱娃媳妇的箱子、柜柜全打开了,衣服扔了一院子。”
“算了,不说了,家丑不可外扬。”
“哎——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王秀云一脸狐疑地瞅着老伴,“怎么这些东西都在你这儿?”
“我也不清楚……”
“神神道道的,莫名其妙!”
又一天过去了,夜幕开始降临,王秀云感觉有些害怕,自从昨天晚上那事发生后她就变得疑神疑鬼,她一个人不敢去后院上厕所,她去厨房也要老头陪着,她隐隐约约感觉有人跟着自己,时时都好像有双眼睛在盯视着自己,那种少有的灼燃的气息笼罩着整个院落,她的心里甚至害怕家宅起火、燃烧……
陈老汉倒显得平静,他好像什么也没有见识过似地,他照样不言不语地干自己的事情,那天他去了趟县城,与朋友喝了场酒,还去西关找到了惠东升,他拿着凳子摔了惠东升一下,幸亏老惠躲闪及时才没酿成灾祸。
“老陈,你有话咱慢慢说……”
“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和秀云还有来往吗?”
“没有!”
“说真话。”
“谁哄人,天打五雷轰!”
事情终于平息下去了,陈二娃对惠东升说,“老惠,取板胡去,我想唱一段斩单童!”
惠东升迟疑了片刻,他似乎不相信陈二娃,他能吗?那可是有难度的须生戏。
“咋么,你怀疑我的唱功,不瞒你说我爷爷就是个唱戏的,我也是梨园之后。”
“好好,咱们乐和乐和。”
陈老汉的唱功确实不一般,行家,真正的行家!
呼喊一声绑帐外……
“吱吱噜噜”的板胡声又招引来了几个爱好者,大家都丟剥开衣服,卷起袖子,全身心地投入到戏曲艺术中去了。
夜幕降临了,天气阴沉沉的,好像有一场透雨要下,空气中散发着泥土、尘埃、烟霭和化学品的刺鼻的味道,让人感觉异常的压抑、郁闷。陈老汉从县城回家的路上只感觉头顶上似乎有牛毛细的小雨在下,回到家只感觉头发梢湿了,衣服有些潮气,老伴连忙用干毛巾给他擦水。
夜很深了,陈老汉好像还没有丝毫睡意,他翻看着多年以前孩子们的照片,似乎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又似乎有什么心事。过了好久他才爬上炕,慢腾腾地脱衣睡觉,谁料这天晚上老伴把炕烧得烫人,老汉就又忙活着到处在家里找短小的木板、棍子衬垫,他还不时到脚底下,打开炕烟门,好让热气疏散。
“你真会烧炕,我一冬冬都没烧成这样。”
“怪我把玉米辫辫都塞进去了……”
“我就说咋这么多火,你要把木头塞进去还不把咱的房引火咧。”
“说的那么邪乎,至于么。”
“去年冬季就有一家人,儿媳妇给公公婆婆烧炕,后来把老俩口烧死在炕上了。”
“呵呵,真的假的?你胡说。”
“信不信由你。”
这一夜把老俩口折腾得够呛,他们好不容易才让火炕的温度降下去了。
刚睡了会儿,陈老汉就要和老伴亲热,王秀云半推半就,眼睛都困得睁不开,她迷迷糊糊地说,“你的火气还这么大……”
陈老汉得不到老伴的响应,自己也像没了底气,索然寡味的折腾了老半天就气喘嘘嘘地躺下睡了。
以后连续几天,陈老汉就像得了癔症一样,天天晚上都要和老伴干那事,但又每次都干不成。王秀云感觉老汉好像得病了,整天神经兮兮的,他那阳具也一天不如一天,说到底就是在心理上的垂死挣扎,她怀疑老头是前列腺炎、阳痿、神经病,老头说王秀云的心没在他身上,有外心,他们相互猜疑着对方、折磨着对方。陈老汉从心底里厌恶老伴王秀云,但他又离不开老伴,他现在一个劲地想限制老伴外出,他一天到晚与老伴形影不离,老伴跟人说话他陪着,老伴串门子他跟着,老伴上厕所他就在外边放哨,这老头甚至都不接受别人正看他老伴一眼。老头子整天捕风捉影,装神弄鬼,给王秀云心理上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她想逃脱,想到新疆去躲避,一种恼怒、怨恨、委屈像无可名状的混合物,像春雨一样刷刷刷地淋湿了女人的全身上下,有时候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永远,永远也不要见天日……
正月十六这一天凌晨三四点钟,陈老汉又一次跑到了“凉经石”跟前,这时的河滩,万籁俱寂,一切都雾蒙蒙的,大地、树木、沙滩、流水都仿佛隐身在一件宽大的睡衣里了,那神情又仿佛是一位少妇睡眼惺忪的样子,看起来那么悠闲,那么从容,不,它们或许更像猫在甜蜜的梦乡里的一对夫妇……陈二娃像个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他打破了河滩里原有的平静、安谧,他在那块神圣的石头上大大地尿了一泡,还用手指着石头大骂:“你灵验个屁,我就是太善良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不知是折腾够了,还是累了乏了困了,陈老汉在“凉经石”边又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他爷爷陈大头了,陈大头当时领着戏班子在西府一带活动,后来陈大头的婆娘花娘子被土匪抢去了,又放了回来,不久花娘子就莫名其妙的上吊死了,以后陈大头解散了戏班子回乡务农,并立遗嘱:陈家后辈永世不唱戏,如有违背必遭天谴!
梦是现实的镜子,又仿佛昨天的记忆,或许还有明天的种子,反正这些梦光怪陆离,五彩斑斓,陈二娃的梦似乎还有很多,也不只是牛年马月的事情。在秋季一个阴天的晌午,拾棉花的妇女,背着大包小包的棉花,嘻嘻闹闹的踏上回家的小路,这时有一位妇女依然在棉花地里拣拾着棉花,她纤细、俊秀的腰身,披垂、乌黑的头发,随风舞动的衣袂,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田园风景画。女人终于赶完了自己的任务,望着一大包雪白的棉花,她笑了,她那张圆圆的笑脸啊,笑得人心里酥酥的,痒痒的。这女人太会笑了,她的笑意,就如同蓝天的朵朵白云一样,点缀着万里晴空,面对着女人无可抗拒的魅力,你不由得要说,这勾魂摄魄的妖精,咋这么让人上心!
天气骤然间变化了,不一会儿太阳隐身云后,黑云滚滚,风声大作,看样子天马上就要下雨。女人感觉一阵阵的恐惧,她忙不迭地拾掇着包袱,风,一阵无情的大风掀起了她的衣角,露出了雪白的肌肤。这时一位骑自行车的男人恰好从此经过,他被女人的魅力吸引了,见四下里无人,就壮着胆子,疯狂地强暴了她,风起了吼声,雪白雪白的棉花变成了土黄色,女人昏死过去了……
噩梦醒来,陈老汉浑身直冒冷汗,他调整了一会儿,定了定神,他发现自己睡在自家的热炕上,老伴均匀的呼吸,俊美的面容让他有了一种少有的幸福感,他拥有着这个女人,她是她的女人,谁也拿不去……这样想着他扑上去,已少有的冲击力跟她过起了夫妻生活,老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神经病,你折腾死我啦!”
陈老汉说,“我突然想起了几句顺口溜。”
“你个死鬼,把我不害死你不甘心,我都被你吓得丢魂啦!”
“哈哈哈……”陈老汉傻乎乎地笑着说,“你怕个球!”
“看你嘴脏的……快说说你的顺口溜。”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枪毙杨化民。”
“陈年旧事有啥新鲜的。”
“没啥新鲜的?”
“你说呢?阴阳怪气的。”
一提起鼎鼎大名的杨化民,王秀云自然知道个中情由,杨化民是陈二娃的大老表,曾担任过村长,他老婆跟驻队干部钻到一块去了,被他逮了个现行,杨化民一怒之下用板斧劈了那驻队干部,还把他老婆的半个耳朵削了下来,就这还不解气,他又跑到岳父家,手刃了岳父岳母两口子,还砍死了他妻妹。
陈老汉在说话的当儿,他一直在观察着老伴的神情。这时一股难以排遣的长期以来折磨着他的那种痛苦又一次涌上了他的心头,那种危险、恐惧、仇恨慢慢地填塞了他的整个胸腔,压得他简直无法喘息,似乎立刻就要摧毁他那颗本来就十分脆弱的心了……天啦!我该怎么办?这仿佛就是上苍的启示,老天爷给我传话了,老伴啊你千不该,万不该辜负我!就是你遭了黑手,那个孩子也不能要呀,这对我多么不公平呀!你你……你跟我说,我们的大女儿竟然不是我的亲生,这不是挖我的心吗?你看她那双眼睛,重眼摞皮的样子,越看就越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她分明就是杨化民的种吗?怪道你们把她叫棉棉,哦,棉花地里的野种,怪道你当上了种棉能手,年年比别人挣得工分多,我还以为是老表户的关系,他照顾我,嘿嘿,我蠢呀!我是蠢猪!王秀云啊你猪鼻子插葱装像,你你……哄了我一辈子,唉,我怎么办?我不能失去你,我要和你一起走,哪怕到了阴曹地府……
惨剧发生的前一天,儿子要到省城打工去,陈老汉带着老伴和儿媳一起送行,他们还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全家福合影,后半晌儿媳就去熬娘家了,第二天便发生了不堪回首的那一幕。
2003/12/27
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四口之家,在村南头临近泾河的地方居住,他们家本姓陈,家里有老伴老汉儿子儿媳,儿媳还有身孕在身,老俩口快要抱孙子了,可转眼间就走了两个人,好端端的的一个家庭就这样散了,儿子儿媳一天之内就安葬了两位老人。当地讲究一门不走俩人,安葬的当天,儿子就在他家的院墙上另开了一个门洞,让两位老人分别出门。泾河啊泾河,你是最好的见证人,这穷家小过的老百姓,招谁惹谁了,咋就要遭受如此灭门之灾呀!亲人们捶打着泾河岸边的泥土地,呼天抢地,村子的乡亲没有人不掉泪的,可无情的事实是这对可怜的夫妇不在了,而且他们走得很凄惨,很让人唏嘘叹惋。村南的泾河水依旧汩汩流淌着,河滩的水鸟依旧盘旋在低空,仿佛它也叹息着生命的无常,时不时发出几声凄厉的咯儿咯儿的叫唤声音。
柳林村的人知道这家子人的情况,老伴王秀云精明能干,口齿伶俐,遇事有点子,办事有分寸,老汉陈二娃为人忠厚,寡言少语,只知道闷头干活,所有家里家外的事情都由老伴一人承头打理,老汉无事一身轻,也落了个清净自在。老俩口年龄不大,老汉六十开外,老伴五十又五,他们像农村很多夫妻一样,整天思谋着自己的日子,甚至合计着日后有机会就出外务工挣钱。到底天随人愿,邻村有人挑头要招一批妇女到新疆拾棉花,老伴报了名。老汉虽说跟老伴商量好了,同意老伴上新疆去,可临到最后还是有些舍不得老伴走。在送老伴去车站的路上,老俩口像年轻人一样难舍难分地并肩走了很长一段路。本来村里的妇女都乘坐手扶拖拉机去县长途汽车站,这老俩口起了个大早,从小路上走了,他们或许为了俭省十元钱,或许为了在路上多说说话儿。
小路上去县城的乡亲很多,一绺一串的不断线,庄稼人一般起得比鸡早,连颠带跑地朝前赶时间。
“二叔,二婶你们这是出远门吗?”
“你二婶上新疆去。”
“下苦去,没法子么,你看我家这过活紧紧巴巴的,实在是没有一点办法咧!”
“二叔,二婶这一走你吃饭咋弄哩?”
“自己将就一下,饿不死就行了。”
“哟哟,把你说得恓惶的,省手饭吃惯了,离了人就活不成了。”
“走你的路,现在谁还离不开谁……”
“啧啧……你瞧,人不行还穷扎式子。”
这俩老人赶到车站的时候,大家都到齐了。十几分钟之后,这辆载着五十多位妇女的长途汽车出发了。
老汉目送着远去的客车,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油然而生,最让他遗憾的是他没有看见老伴朝他招手,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坐在车前半部,还是后半部,她晕车,她不能坐在后边,唉,只怪道今天在路上走慢了,耽搁了时间,要不早早就赶到了,那肯定能占个好座位……
生活中除了死法全是活法,除非你死板板的不动弹。老伴走后,老汉就跟着村里的施工队干活,当小工,一天也就五六元收入,跟着大家伙走东村到西村盖房,也显得热热闹闹。年底,拾棉花的妇女陆陆续续回来了几十人,老汉也盼着老伴回来。
老伴出门后寄回来了好几千元,老汉是一半欢喜一半忧虑,尤其是看着别人都顺顺利利地回来了,自己的人还不见个影影,老汉仿佛得了一种心病,他有事没事的就去那些已经回来的人家,打听关于新疆那边的各种消息。
“二哥,你别着急,要不了几天我嫂子就回来了。”
“没事的,她在南疆很好,那里咱们的乡党多得很。”
“……那那她咋不跟你们一嗒回呢?”
“听说她又接了一单活,她想再挣一笔钱……”
“世上的钱能挣完么,没脑筋的货!”
老汉气呼呼地走了,望着他的背影,大家议论说,看来老婆子不回来,非把这老东西折腾神经不可。
夜沉沉,路漫漫。这人想人咋是这滋味,老汉心里也不亮清,仿佛有三千万烦恼丝,上下左右缠绕着自己,又仿佛有千军万马的蚂蚁、臭虫一齐朝着人的身体来回翻腾、蠕动,让人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有好几个晚上,老汉都是这么煎熬着度过的。在黑漆漆的暗夜中,老汉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圆睁着干涩的失去了光彩的黄褐色眼睛,瞩望着西方的天空,一颗豌豆大的泪珠儿从他那看起来黑白不很分明,好像已经浑浊的眼球边缘滚落下来。他恍若置身于口外,看到了瀚海黄沙,听闻了猎猎狂风,他也仿佛看见了南疆无边无际的棉田,那简直就是一个银色的海洋,而他的妻子正像一叶小舟一样飘荡在那无边的波光粼粼的海洋之中,她的鲜艳的红色头巾,在正午毒辣辣的阳光下分外耀眼夺目……哦,是她,一位貌若天仙的中年妇女,在纯然一色的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正在娴熟的拾棉花,她的举手投足是那样的优美,那样的动人心脾,老汉心旌摇曳着,真想一把拽住她,可他感觉自己的手,不论如何也够不上她,她是那么的近,又是那么的遥远,那么的可望而不可及……老汉迷瞪瞪地,似乎有些混乱,时间的镜像仿佛一下子拉回到了四十年前,在那个遥遥的时间,在那一片泾水田园,那里也有棉花地,也是一眼看不到头的棉花,也是出产上好的丝绵,那时泾阳这块土地是棉区。老汉似乎感觉自己才二十几岁,一米八三的身高,浑身都是力气,那时上他家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人家都说他人长得英俊潇洒,有派头。老汉想起了自己的初恋,那是邻村的一个姑娘,她们家三个姑娘,没有小子,她爹妈希望大女儿找一个身强力壮的主,希图自家的那点地有人帮忙耕种。他见面当天就给人家帮忙下地劳动,一个人顶三四个人锄地,等吃饭的时候,姑娘一家人傻眼了,他一个人吃了十个蒸馍,还喝了两碗稀饭,就这还没完全吃饱。这第一桩婚姻因为自己太能吃饭了,那姑娘家熬煎供不起他吃饭,就黄了,后来农村的经济困难,粮食紧缺,他这个现代薛仁贵就越发没人敢要了,后来竟然在当地很难寻到老婆。快三十岁了才从甘肃平凉引了一个外地媳妇,谁料好景不长,这女人生娃娃时难产,母子俱伤。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顶用。几经挫折,有人给他介绍了现在这个老婆,人家是二婚,先嫁给了一个干部,她七、八年不产子,都说她有麻达,光吃治疗不孕不育的中药就有几麻袋,结果是屁事不顶,照样生不出娃娃,无奈婆家把她休了。女人就怕破罐子破摔,起初她寻死觅活,还跟一个剧团拉板胡的琴师惠东升好过一阵子,后来才嫁给了现任丈夫。实际上并不是女的不生育,这个女人给她最后一任丈夫不歇气生了三个娃娃,两女一子,她原来的丈夫,另娶一房照样生不出娃娃,才最终在事实面前低了头。想着想着,老汉累了,于是就进入了梦乡……
有一天,村人在村口谝闲传,大家说着今年拾棉花的事情。今年新疆棉花大丰收,但人手奇缺,机器拾棉花又拾不净,所以今年上新疆的人赚美咧,少说也能挣五六千元,在内地就是一个大老爷们一年也挣不下这么多。
“二叔,我二婶还没回来?”
“没有,爱回来不回来,怂管她,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你别张,看人家兴许还真的在新疆不回来了。”
“现在那里的条件也很不错,内地好多人都定居在那里……”
眼看到腊月二十八了,老伴还不见踪影,儿子儿媳忙和着准备年货。
这天傍晚时分,老汉朝思暮想的老伴终于回到了家里。
“你还知道回家?你看人家早早都回来了……”
“咋咧?你嫌我回来迟了,还不是为了多挣几个,你个没良心的,要不咱换换,你明年出去挣钱,我守在家里,叫你也出去把这个汤汤尝尝……”
“出去有啥了不起的,我把喔淡的连包一样,你拿喔些事凛谁呢?”
“我一走进门就没好心情,你把你喔驴脸拉得喔长的给谁看哩,唉,要不是我娃在家我真的都不想回来,我半个眼窝都见不得你!”
这老俩口,大半年都没见面,一见面就顶嘴,儿子儿媳小两口赶紧从中斡旋、协调。
“大,妈,你们都老糊涂了,马上就过年了,还低一声高一声的,让人听了笑话。”
“啥话都不要说了,咱高高兴兴地过年,你们很快就要抱孙子了……”
老汉老伴在小辈面前总还要顾及面子的,他们总是要给娃们做出表率,所以只要娃们一发话,老俩口即使有天大的事情也会闭口的,他们似乎都很有分寸。
年上,村里一位九十一岁的寿星去世,后辈人当喜丧过,款待全村人,还请来了县里有名的惠东升自乐班。村长是个热闹人,他听说本村就有当年的大把式,就非要自己村的人也露露脸,显显本事。
“你还不要说,咱们村胖子的黑头、陈老汉老婆的旦角唱的不比他们差。”
“把二婶子叫来吧!”
“你这个娃,不是叫来而是请来。”
“对对对,请,是请来!”
二婶子人很爽快,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只有他的老伴陈老汉不阴不阳地说风凉话,似乎不高兴老婆去凑热闹。
“抻着点,都多年不唱了,别岔了音,糟蹋了行情。”
“放你的心。”
二婶子三步并作两步走,迈着清逸的步伐就朝戏场来了,她以最快的速度,着了淡妆,然后就登台亮相了。
果然二婶的《赶坡》、《三对面》、《庵堂认母》等唱段大受欢迎。
“二婶,你这是红萝卜调辣椒吃出看不出呀!”
“真人不露相,唱得嫽扎啦!”
“喔人,年轻时疯得很,也是红得很的演员……”
“王秀云当年也是个人物,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聪明伶俐,不是命不好咋能跟了陈二娃。”
“哦,可惜咧,要不然早就红了!”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有牙没锅盔,有锅盔没牙,总他妈的是个错茬子。”
“哎,你知道不,王秀云跟惠东升还有那么一腿子……”
“那不是明事么,咱别多嘴了,人家都这般年纪了,后辈孩子一大堆。”
“就是的,嘴里积些德。”
正月里大家都希图个欢乐祥和,县上适时举办全县秦腔大赛,让各个乡镇都准备节目参赛,乡上得知王秀云唱得好这个消息后,指定让她代表乡上参赛。王秀云跟老伴陈二娃商量决定还是参赛的好,但陈老汉有言在先,这一次参赛后她必须金盆洗手,再也不要唱戏了,王秀云为了能够顺利参赛,她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
王秀云有良好的戏曲功底,她在初九至十二这三天里,相继参加了初赛、复赛、决赛,以绝对优势获得了大赛一等奖,并获得了一万元的奖金。
对于王秀云来说,这是她人生的一次大跨越,也是她人生的重要收获,是值得可喜可贺的,王秀云整天满面春风地沉浸在她的秦腔艺术当中,加之一大群秦腔爱好者围着她、捧着她,跟她学唱戏,她有了自己的发自内心的欢乐。
然而她的老伴却高兴不起来,他的脸色就像秋季的天空,总是愁云惨淡。
王秀云火起来了,她在市县电视台录了专辑,在县元宵晚会上了节目,后边她还要参加省上“秦之声”大赛,但关于王秀云的事情在县上也传来了很多杂音。
“王秀云,凭啥获奖,就凭着好身材,会巴结人。”
“她老相好是评委,给她上下打点。”
“唉,这种人没皮没脸的。”
“听说她大女儿就是她那个相好的种……”
“无耻!原来是这么个东西,我算看透了。”
一天,陈老汉很严肃地跟老伴王秀云摊开了事情,他显然也听到了不少风声。
“我恳求你别再唱戏了,咱丢不起这个人。”
“你有啥话说清楚,别藏着掖着的,我唱戏碍着谁了。”
“那你说大女……”
“大女咋咧,还不是你的种么?你咋听风就是雨……不信你可以做亲子鉴定。”
“唉,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不是那不是,你闹腾啥哩,不说几句话心里痒痒。”
王秀云照常乐呵呵的,她没有在乎那些暗箭,也没有在意老伴的不理解,甚至怀疑,她甚至相信过些日子老汉就正常了,反正自己肚子没冷病,不怕吃西瓜。事情远远超出了王秀云的想象,村里的一些老年人也看不惯她。她王秀云衣着得体,说话流利,待人热忱,咋就成了人家的眼中钉了。原来这些上了年纪的过来人是为了陈二娃,是为陈老汉防患于未然,他们说女人不能太强了,更不能出风头,这样发展下去陈老汉就等着瞧好吧,说轻点是名节受辱,说重点恐怕要鸡飞蛋打,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有一天王秀云在邻县参加一场演出,天太晚就没有回家。陈老汉一百个不高兴,这都是什么事儿,真不打算过日子啦?百无聊赖的陈老汉索性走到了泾河边,他想对着哗哗啦啦的一河春水诉说自己的苦楚,他担心啊,他担心这个女人旧态复萌,她的心太野了,太大了,她还要当什么明星,这树大招风,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些道理她难道不知道吗?不行,我不能由着她的性子,看着她往河里跳,我必须阻止她,我就想过平凡简单的日子……
陈老汉倒背着双手,低着头朝村子里走,迎面碰上熟人也懒得搭理。
“二叔,谁把你馍掰破了,你咋不理我了。”
“嘴长。”
“哈哈,我二婶又跟人跑了。”
“碎皮娃你懂啥。”
“老二,你喔媳妇是个人精,你缚不住人家。”
“二叔,你没劲了让侄儿上!”
“你放狗的屁!”
第二天,王秀云回家了,陈老汉整日黑煞着脸,不言不语,王秀云给他做扯面,他居然没有吃完饭,就推开碗,坐到院里抽烟去了。
王秀云没有疼惜老汉,她与儿子儿媳继续嘻嘻哈哈地吃饭、看电视,还和儿媳一起打干馍、学着做新疆的狼饼。
晚上半夜三更,老汉一个人跑到了河滩,对着打旋旋的河水,他轻轻地叹息,他掏出烟袋锅抽着那呛人的烟,那烟雾一圈圈一圈圈的,由小到大,向四周扩散,与泾河上夜晚腾起的水雾融合,这时候有一只水鸟不知是受了什么惊吓突然扑棱棱展翅飞上了天空,随后就是一片死寂,一片宁静。
陈老汉靠着那块大石头,那是一块有来历的石头,据说唐僧取经回来时曾在此晾晒过经书,至今还有魏征亲书“凉经石”的字迹,只可惜当年唐僧手植的那株娑罗树不知所终。陈老汉抽完了烟,感觉一阵疲倦,他就在那石头边躺下睡着了,一阵凉风吹来,只觉阵阵寒冷,陈老汉本能的蜷缩了一下,打了一个喷嚏。后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的战场,李世民率军正在渡河,后边的追兵眼看就要来了,突然狂风大作,大雨滂沱,泾河水顿涨,那些没有来得及渡河的士兵都被浪涛吞没了,敌方的追兵隔河看着已经逃上太平塬的李世民徒唤奈何,恼羞成怒的敌方将领这时看到了“凉经石”,他不由分说举起板斧,朝着凉经石就往下猛砍,咣当一声,板斧头没有了,那石头却岿然不动,这一砍不打紧,不一会那飞旋的斧头反过来正打中了那位将领自己,只听哎呀一声,那将领一命归西了,紧接着风雨声更大更响了,轰隆隆一声巨响,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声音,顷刻间只见泾水满面子朝北边高坡冲击过来了,巨石周围的土地也轰然塌陷了,可怜那些还没有弄明情况的士兵一瞬间都葬身在河流底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陈老汉从泥土里爬起身,他看见河床恢复了原貌,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天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身边有一大捆狼饼,像是自家老婆的杰作,他感觉饥肠辘辘的,就大口大口地噘着酥脆的饼子,感觉渴了,顺手一摸他的那把宜兴茶壶还热腾腾的,心里一阵纳闷,这这是哪里呀?
第二天早晨陈老汉一进门,老伴就嚷开了。
“你昨天晚上死哪去了,你不看看家里都乱成啥哩。”
“咋咧?”
“我打了一整下午的狼饼,怎么不见了,咱的铜脸盆也不见了,还有那把茶壶也不见影子了……”
“你看还少了什么?”
“哦,对了,谁把咱娃媳妇的箱子、柜柜全打开了,衣服扔了一院子。”
“算了,不说了,家丑不可外扬。”
“哎——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王秀云一脸狐疑地瞅着老伴,“怎么这些东西都在你这儿?”
“我也不清楚……”
“神神道道的,莫名其妙!”
又一天过去了,夜幕开始降临,王秀云感觉有些害怕,自从昨天晚上那事发生后她就变得疑神疑鬼,她一个人不敢去后院上厕所,她去厨房也要老头陪着,她隐隐约约感觉有人跟着自己,时时都好像有双眼睛在盯视着自己,那种少有的灼燃的气息笼罩着整个院落,她的心里甚至害怕家宅起火、燃烧……
陈老汉倒显得平静,他好像什么也没有见识过似地,他照样不言不语地干自己的事情,那天他去了趟县城,与朋友喝了场酒,还去西关找到了惠东升,他拿着凳子摔了惠东升一下,幸亏老惠躲闪及时才没酿成灾祸。
“老陈,你有话咱慢慢说……”
“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和秀云还有来往吗?”
“没有!”
“说真话。”
“谁哄人,天打五雷轰!”
事情终于平息下去了,陈二娃对惠东升说,“老惠,取板胡去,我想唱一段斩单童!”
惠东升迟疑了片刻,他似乎不相信陈二娃,他能吗?那可是有难度的须生戏。
“咋么,你怀疑我的唱功,不瞒你说我爷爷就是个唱戏的,我也是梨园之后。”
“好好,咱们乐和乐和。”
陈老汉的唱功确实不一般,行家,真正的行家!
呼喊一声绑帐外……
“吱吱噜噜”的板胡声又招引来了几个爱好者,大家都丟剥开衣服,卷起袖子,全身心地投入到戏曲艺术中去了。
夜幕降临了,天气阴沉沉的,好像有一场透雨要下,空气中散发着泥土、尘埃、烟霭和化学品的刺鼻的味道,让人感觉异常的压抑、郁闷。陈老汉从县城回家的路上只感觉头顶上似乎有牛毛细的小雨在下,回到家只感觉头发梢湿了,衣服有些潮气,老伴连忙用干毛巾给他擦水。
夜很深了,陈老汉好像还没有丝毫睡意,他翻看着多年以前孩子们的照片,似乎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又似乎有什么心事。过了好久他才爬上炕,慢腾腾地脱衣睡觉,谁料这天晚上老伴把炕烧得烫人,老汉就又忙活着到处在家里找短小的木板、棍子衬垫,他还不时到脚底下,打开炕烟门,好让热气疏散。
“你真会烧炕,我一冬冬都没烧成这样。”
“怪我把玉米辫辫都塞进去了……”
“我就说咋这么多火,你要把木头塞进去还不把咱的房引火咧。”
“说的那么邪乎,至于么。”
“去年冬季就有一家人,儿媳妇给公公婆婆烧炕,后来把老俩口烧死在炕上了。”
“呵呵,真的假的?你胡说。”
“信不信由你。”
这一夜把老俩口折腾得够呛,他们好不容易才让火炕的温度降下去了。
刚睡了会儿,陈老汉就要和老伴亲热,王秀云半推半就,眼睛都困得睁不开,她迷迷糊糊地说,“你的火气还这么大……”
陈老汉得不到老伴的响应,自己也像没了底气,索然寡味的折腾了老半天就气喘嘘嘘地躺下睡了。
以后连续几天,陈老汉就像得了癔症一样,天天晚上都要和老伴干那事,但又每次都干不成。王秀云感觉老汉好像得病了,整天神经兮兮的,他那阳具也一天不如一天,说到底就是在心理上的垂死挣扎,她怀疑老头是前列腺炎、阳痿、神经病,老头说王秀云的心没在他身上,有外心,他们相互猜疑着对方、折磨着对方。陈老汉从心底里厌恶老伴王秀云,但他又离不开老伴,他现在一个劲地想限制老伴外出,他一天到晚与老伴形影不离,老伴跟人说话他陪着,老伴串门子他跟着,老伴上厕所他就在外边放哨,这老头甚至都不接受别人正看他老伴一眼。老头子整天捕风捉影,装神弄鬼,给王秀云心理上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她想逃脱,想到新疆去躲避,一种恼怒、怨恨、委屈像无可名状的混合物,像春雨一样刷刷刷地淋湿了女人的全身上下,有时候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永远,永远也不要见天日……
正月十六这一天凌晨三四点钟,陈老汉又一次跑到了“凉经石”跟前,这时的河滩,万籁俱寂,一切都雾蒙蒙的,大地、树木、沙滩、流水都仿佛隐身在一件宽大的睡衣里了,那神情又仿佛是一位少妇睡眼惺忪的样子,看起来那么悠闲,那么从容,不,它们或许更像猫在甜蜜的梦乡里的一对夫妇……陈二娃像个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他打破了河滩里原有的平静、安谧,他在那块神圣的石头上大大地尿了一泡,还用手指着石头大骂:“你灵验个屁,我就是太善良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不知是折腾够了,还是累了乏了困了,陈老汉在“凉经石”边又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他爷爷陈大头了,陈大头当时领着戏班子在西府一带活动,后来陈大头的婆娘花娘子被土匪抢去了,又放了回来,不久花娘子就莫名其妙的上吊死了,以后陈大头解散了戏班子回乡务农,并立遗嘱:陈家后辈永世不唱戏,如有违背必遭天谴!
梦是现实的镜子,又仿佛昨天的记忆,或许还有明天的种子,反正这些梦光怪陆离,五彩斑斓,陈二娃的梦似乎还有很多,也不只是牛年马月的事情。在秋季一个阴天的晌午,拾棉花的妇女,背着大包小包的棉花,嘻嘻闹闹的踏上回家的小路,这时有一位妇女依然在棉花地里拣拾着棉花,她纤细、俊秀的腰身,披垂、乌黑的头发,随风舞动的衣袂,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田园风景画。女人终于赶完了自己的任务,望着一大包雪白的棉花,她笑了,她那张圆圆的笑脸啊,笑得人心里酥酥的,痒痒的。这女人太会笑了,她的笑意,就如同蓝天的朵朵白云一样,点缀着万里晴空,面对着女人无可抗拒的魅力,你不由得要说,这勾魂摄魄的妖精,咋这么让人上心!
天气骤然间变化了,不一会儿太阳隐身云后,黑云滚滚,风声大作,看样子天马上就要下雨。女人感觉一阵阵的恐惧,她忙不迭地拾掇着包袱,风,一阵无情的大风掀起了她的衣角,露出了雪白的肌肤。这时一位骑自行车的男人恰好从此经过,他被女人的魅力吸引了,见四下里无人,就壮着胆子,疯狂地强暴了她,风起了吼声,雪白雪白的棉花变成了土黄色,女人昏死过去了……
噩梦醒来,陈老汉浑身直冒冷汗,他调整了一会儿,定了定神,他发现自己睡在自家的热炕上,老伴均匀的呼吸,俊美的面容让他有了一种少有的幸福感,他拥有着这个女人,她是她的女人,谁也拿不去……这样想着他扑上去,已少有的冲击力跟她过起了夫妻生活,老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神经病,你折腾死我啦!”
陈老汉说,“我突然想起了几句顺口溜。”
“你个死鬼,把我不害死你不甘心,我都被你吓得丢魂啦!”
“哈哈哈……”陈老汉傻乎乎地笑着说,“你怕个球!”
“看你嘴脏的……快说说你的顺口溜。”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枪毙杨化民。”
“陈年旧事有啥新鲜的。”
“没啥新鲜的?”
“你说呢?阴阳怪气的。”
一提起鼎鼎大名的杨化民,王秀云自然知道个中情由,杨化民是陈二娃的大老表,曾担任过村长,他老婆跟驻队干部钻到一块去了,被他逮了个现行,杨化民一怒之下用板斧劈了那驻队干部,还把他老婆的半个耳朵削了下来,就这还不解气,他又跑到岳父家,手刃了岳父岳母两口子,还砍死了他妻妹。
陈老汉在说话的当儿,他一直在观察着老伴的神情。这时一股难以排遣的长期以来折磨着他的那种痛苦又一次涌上了他的心头,那种危险、恐惧、仇恨慢慢地填塞了他的整个胸腔,压得他简直无法喘息,似乎立刻就要摧毁他那颗本来就十分脆弱的心了……天啦!我该怎么办?这仿佛就是上苍的启示,老天爷给我传话了,老伴啊你千不该,万不该辜负我!就是你遭了黑手,那个孩子也不能要呀,这对我多么不公平呀!你你……你跟我说,我们的大女儿竟然不是我的亲生,这不是挖我的心吗?你看她那双眼睛,重眼摞皮的样子,越看就越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她分明就是杨化民的种吗?怪道你们把她叫棉棉,哦,棉花地里的野种,怪道你当上了种棉能手,年年比别人挣得工分多,我还以为是老表户的关系,他照顾我,嘿嘿,我蠢呀!我是蠢猪!王秀云啊你猪鼻子插葱装像,你你……哄了我一辈子,唉,我怎么办?我不能失去你,我要和你一起走,哪怕到了阴曹地府……
惨剧发生的前一天,儿子要到省城打工去,陈老汉带着老伴和儿媳一起送行,他们还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全家福合影,后半晌儿媳就去熬娘家了,第二天便发生了不堪回首的那一幕。
2003/1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