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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们村里的春晚
书名:
陕北人家 作者:莫艾 字数:223920
邓小虎回到村里已是深夜,在凹凸不平、陡峭曲折的山坡上使劲踩着油门,三轮车一路吼叫着终于爬上村前的庙坡,在村里的小学校那儿停下了。三轮车熄了火,车灯的光亮蓦地就从后沟里的崖畔上缩进了黑黢黢的夜里。前崄畔上二郎家的那狗听见声音就撵着疯叫,后庄子里谁家的那狗也跟着狂吠不止。几只狗叫了一阵终于疲倦地停住了。忽然,一道手电光从前庄子那儿晃晃悠悠地射过来,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好像从很高很远的地方突然撂下来似的,声音瓮声瓮气像从喉咙眼儿里往出蹦,“啊,那回来……的……是不是小……虎……”
邓小虎从三轮车上下来,冻得不是连连哈气搓手就是一个劲地跺脚,听见二郎问他,他搓着手朝高处回了句:“是哩,咋,这会儿还没睡?”
二郎从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两声:“嘿嘿,一听就……晓得是……你小子,嘿,明儿……见!”二郎从小是个结巴,说话不利索还总爱说话。二郎的这一嗓子叫嚷,给这万籁俱寂的数九寒天的深夜增添了几分寒意。这声音虽然使人毛骨悚然,然而,这声音也无疑给整个村子通报了个不大不小的消息——邓小虎回来了。
在邓家圪这个小村子里,邓小虎可算是个很有些名气的大好人。老年人说他好,是因为他嘴甜、心善、腿脚勤快;年轻人说他好,则是因为他豪爽仗义、不怕吃亏、够哥们儿义气。所以,在这就连老鹰也嫌山高路陡的邓家圪,邓小虎就是个人见人爱的好后生。邓小虎的娘、老子都死得早,他初中毕业就再没有上学。前些年,谁家箍窑、盖房或泥窑、盘炕、垒锅台、打家具,他就帮人家搬砖、和泥、提泥包,脏活累活都抢着干,为的是能混顿热饭吃。每年收夏,龙口夺食,他今天帮这家割麦子,明天又帮那家拔豌豆,黑水汗脸地忙得没个消停。到了秋天,收秋打枣摘苹果,哪个山圪梁梁上都能瞭见他的身影。大叔叫他在山洼洼上背几回洋芋,他挎上绳子就上了山;大娘叫他到河坝上扛几包红枣,他揣上几个冷红薯就跑下了坡;还有谁家打谷场上忙了也叫他,谁家要杀猪宰羊也喊他来帮忙,谁家驴跑了羊丢了也叫他帮忙去找。谁叫他,他都乐意,谁喊他,他都应声。就是谁也不叫,只要他瞧见谁家有甚事,也会不声不响跑去相帮的。村里谁家有了红白事,你不用叫,他保准就能在第一时间到场,推碾子推磨,担水劈柴,甚至是打坟抬棺材这些事也离不了他。那年秋天,招财老汉砍树跌伤了腿。他瞧见了,二话没说,背上就往镇子上的医院跑,还在病床前照料伺候了好几天,并偷偷给垫付了好几百块钱的医药费。等招财的儿女们赶回来,拿出钱物来酬谢他,他推来推去,最后只要了人家带回来的一把花雨伞。那年开春,宽田大叔家在庙坡下面井子湾那儿箍窑,他开着蹦蹦车给工地上拉水,蹦蹦车下坡刹车失灵翻进沟里,他的腿也给跌折了,从此,他就成了个瘸子。邓小虎腿脚走起路来是一瘸一拐不利索,可那脑瓜子和心却正正经经没甚麻达。他那几亩山地,种黑豆、花生、向日葵,也种过西瓜、烤烟。到秋后卖了钱,往炕洞子里藏着的一个小木箱里一锁,铜钥匙套在皮带上可从没松过手。自己不抽烟,不喝酒,挣一分是一分,挣十分就是一毛。村里老辈的见他都逗他说:“小虎,给你说个婆姨!”他瞧着人家光嘿嘿地笑就是不言传。后来,还真有人给介绍过几个,人家女子在远处瞧见那一拖一拖的腿,没说个二话就转身走了。再后来,村里出去跑生意还有胡逛荡的人多了,外面那些光怪陆离的事传回来的也就多了。听得多了,就把还窝在村子里操劳那几亩薄地的邓小虎的心也给勾走了。那年开春,邓小虎就相跟上村里的乡党坐上火车出了远门。起初的几年,他给饭馆里洗过盘子,也给人家剧团里看过大门,还给一个单位里烧过锅炉,后来看见人家倒贩水果能挣钱,也学着从南方拉了香蕉、桃子、西瓜到城里卖,几趟下来,连老本都给赔了个精光。最后是一个好心的老乡的一辆旧三轮车救了他,从此他就骑上三轮车开始了走街串巷收破烂。几年下来,他靠着自己起早贪黑风吹日晒的奔波辛劳,不光有了自己的地盘,也有了自己的一笔不小的存款。可是,谁能料想到,去年秋里听说他收了人家的一堆废铜烂铁,竟然不明不白地进了局子,吃了官司。人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的这桩子瞎瞎事,被人们添油加醋地一个传一个竟很快传回到村里。村里晓得的人都一满价解不开,一向老实本分的邓小虎咋就摊上了这号瞎瞎事?真是钱眼儿里有火啊,连从小看大的邓小虎也走火入魔犯了这号案,唉,谁晓得无依无靠的邓小虎没个三年五载的能出得来?尔格,谁知这个邓小虎竟然人模狗样地开着三轮车回来了,这咋不是村里的一大新闻?
第二天,太阳才灰塌塌地从东阳山探出个头,邓小虎家的垴畔崖上的老椿树,才刚被日头闪上个树梢子,两个穿戴得厚囊囊的后生就爬上了邓小虎家的垴畔,咚咚咚的敲门声,把邓小虎从睡梦中惊醒,邓小虎迷迷糊糊隔着窗子往外瞧,瞅了半天才认出这两个来敲门的家伙是瑞生和冬娃。他刚下地把瑞生和冬娃这两个不速之客让进窑,接着就听见垴畔上又传来了二郎和胜利五毛这两个小子调侃叫骂的声音。
一帮子后生欢天喜地地拥进了窑,都是从小打娃娃耍大的好伙伴,平时难得一见,如今猛地遇到一搭里,都兴奋地你捅我一下,我捶你一拳,就这样打打闹闹骂骂咧咧闹腾了好一阵子,才纷纷安安稳稳坐在炕栏上勾着腿吃着邓小虎递给的纸烟,却都互相扑闪着眼睛,你瞧瞧我,我瞅瞅你,好像都好几年不见了,尔格突然聚在一起都不晓得应该从何说起。
还是二郎这小子口吃反倒话多,比起他们来数他年龄大辈分也大。小时候,不论是拦羊、砍柴,还是凫水、滑冰,都得听他的,那时候如果不听他的,他就仗着人高马大,不是拧你的耳朵,就是猫着腰抓挠你的卵子。尔格,他哧哧地好像要开口说话了,却哧哧了半天没哧出个子丑寅卯来。等他又憋着气把烟把子吃完呸地吐到地上,才指着脚地上摞得比炕栏还高的几个纸箱子问道:“你……买了这……这么多的……东西,是……”
众人还以为二郎憋了老半天能憋出个什么好词儿,没想到却憋出了这号臭屁话。噢,都几年不见了,如今瞧见人家有钱了,买回来这么多的好东西你眼热,倒问起这号话!可等几个人听了二郎的问话,才瞧着脚地上摞得一摞一摞的纸箱子,也才觉得二郎问的也是个问题。
邓小虎站在脚地上拍打着这些花花绿绿的纸箱子说:“嘿嘿,都是好东西,虽算不得是什么名烟名酒,可也档次不低呀!不瞒弟兄们,我买这么多的烟酒回来,就是要为我那早死的娘老子敬敬孝心,给他们立个碑,免得以后咱们搬下了咱这邓家圪,孤魂野鬼们见了面一个还不认识一个。”
众人眼睁得牛眼似的瞧着邓小虎像个解说员,手舞足蹈地在地上走来走去,心里却在翻江倒海搜寻那句老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等把邓小虎那慢条斯理的话听完,都哑巴开会似的不言语了。
这时候大家的心里恐怕都七上八下在想一个问题,你邓小虎这么有孝心,那为什么你的娘老子死了这么些年不给立碑,偏偏在这快要过年的十冬腊月跑回来立什么碑哩!你火急火燎跑回来给全庄的人来这么一手,恐怕给老人立碑是假,给自己树碑立传才是真啊!
可又一想,咱邓家老坟里立上石碑的能有几家?那弟兄多的人家也不少,也没几家立上碑的,还有的弟兄们分家时,为了一个旧箱子一个烂水瓮争来抢去大打出手。你邓小虎孤家寡人光棍一个,至今闹不下个婆姨成不了个家,却非要一瘸一拐开着个三轮车回来摆什么阔绰?哼!咱村里开着好车回来过年的不是没有,不信你瞧瞧那庙坡下面,旧砖窑那儿的井子湾,就一溜停着几辆小车哩!
也许,谁都可能没有往这事上想,你有没有孝心是你的事,你想怎么价夸富摆阔也是你的事,你哪怕把整沓真票子烧了也没人管你,倒是邓小虎刚才说的那些话,叫人听了心里都有了些酸楚,有了些感伤。咱这样的穷村子,山高路险吃水困难,猴娃娃念不上个书,后生们闹不下个婆姨,上面紧锣密鼓地吵嚷叫喊了好几年的移民搬迁,尔格那吵吵嚷嚷了好几年的口号终于有了个样样。全村老少明里盼、黑夜里想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了。那镇子前头川道上修建了几年的平展展的新窑洞一排连着一排,尔格谁都瞧见那新窑洞正一个个敞着黑洞洞的窑口子等着你来住哩。等开春后,安上门窗粉刷好窑,垒好锅台盘好炕,一个崭新的邓家圪就从山圪梁梁上搬到那儿的平川里,那才叫旧貌换新颜啊!
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等呀盼呀的,都希望早日搬下山,住进新崭崭的村落里,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川道上的人。可也有那么几家,怕下了山,离开了老祖宗,离开了祖祖辈辈劳作的土地,特别是离开了他们自己亲手箍的窑,盖的房,打的驴圈、羊圈、鸡窝、狗窝,那些熟悉温馨的家园,还有那些绿油油红当当的果园、枣林……
半晌,几个人都吃着邓小虎给的硬纸盒子翻盖盖纸烟不吱声,都还仿佛沉浸在一种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的向往之中。还是五毛脑瓜子灵,他老子一连生了四个毛丫头,最后才换了品种生了个他。四个姐姐供奉小皇帝似的把他带大,从小娇生惯养的五毛书没念成个书,长大后哭天喊地要开个车,没办法,娘老子在县城的大街上摆了几年凉粉摊子,加上四个嫁出去的姐姐们的襄助,五毛终于如愿以偿地开上了出租车。到如今,他已经换了两个婆姨,换了三次车。
五毛说:“好歹小虎也回来了,我瞧咱们还是应该好好闹腾闹腾。”
邓小虎腿脚慢,可那脑子一点儿不比别人慢,他站起来,扯开纸箱子上的胶带,咚咚就把几瓶烧酒立在炕桌上,又把一个箱子扯开,几瓶罐头和火腿肠、麻辣干就翻搅出一大堆。
几个人惊诧地瞧着邓小虎,一个个木桩似的立着不动。
五毛挨个瞧着大家疑惑不解的样子,便说:“谁是这意思?我是说……”
邓小虎忙说:“不管是甚意思,酒席上再说也不迟嘛!”
眼看着酒摊场摆开了,哪还有不笑纳的理儿?于是,几个人都脱鞋上炕围坐在小炕桌周围,端起了酒盅子就叮叮当当地干上了。
几盅酒下肚,又是空腹,从不喝酒的邓小虎脸红得就像那关老爷。他捋了把滚烫灼烧的脸,转头问五毛:“哎,五毛,你说的不是喝这辣东西,是做甚?是不是想……”邓小虎说到这里,故意诡秘地斜着眼瞅五毛和其他人的反应。
五毛见邓小虎用这样的眼神瞧自己,嘴里甚也没说,心里却在瞎盘算,小虎这家伙收破烂收成了精,明明心里明镜似的心领神会了却故意装聋作哑不往出说,自己如果把这话再要往明里挑,不仅仅是显示个耍小聪明那号小儿科的小花招,再说下去恐怕是要付出代价的。
偏偏在这个时候,一直没说话的胜利却愣头愣脑地蹦出一句,他说:“五毛的意思肯定说的不是喝酒,要我想肯定是大大地玩几把。”
大家听了胜利的话都哄地笑了。尔格快要过年了,谁还把打麻将赌博看得那么重要,如今满世界都是麻将馆,哪儿玩不上个麻将,还非用跑回来土里土气在家里整那事。胜利后来一直在镇子上杀猪卖肉,一有工夫,就跑进麻将馆里打麻将,常常赌得昏天黑地,在他看来,所谓要热闹热闹,除过打麻将还能有个啥?
那么,这好像阿庆嫂智斗刁德一,咱们弟兄家还用来那一套?捣蛋鬼瑞生观察了下这场面,就信口开河地说:“说喝酒不是,打麻将也不是,这也不是,那也不对,那是不是今黑里,咱们相跟上开个车,去乌镇的舞厅里唱歌串小姐玩?嘻,嘻嘻,是啊不是?”
一向老实巴交的冬娃一听这话就给了瑞生一巴掌,说:“你就晓得耍女人,一年到头明里黑里风里雨里,蹬三轮车挣的那两个钱,都送给女人了,弄那事,还不如买上二斤猪头肉,夹在县城老马家的油旋里,狮子大张口吃上几个过瘾。”冬娃见瑞生听了脸色不悦,于是又说,“不过瑞生你小子歌唱得确实不错,听说你骑着三轮车还唱《赶牲灵》哩,是不是有这事?”
瑞生反手就把冬娃的手腕拧住,骂道:“我骑着三轮车唱什么《赶牲灵》,我是个傻子呀!看我敢不敢把你这猪蹄子拧下来呢,小子!”
一直只顾吃喝的二郎,这时也被逗得嘿嘿地傻笑。
五毛见大家都七嘴八舌嚷嚷了一阵,不知是真的解不开,还是故意打马虎眼儿,他把每个人都瞧了一眼,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抹了把嘴,说:“我是说,要过年了,而且是咱们邓家圪这个村子里过的最后一个年,能不能想办法,咋让咱们邓家圪这最后一个年过得热闹一些,就是这么个意思。”
邓小虎忽地从炕上一跃而起,说:“好,说得好,跟我不谋而合。昨天晚上回到家,村子里黑咕隆咚静悄悄的,一种冷冷清清、凄凄凉凉的感觉叫我一夜都睡不着觉,我一个人思谋了大半夜,咱们邓家圪这最后一个年,是应该好好热闹一下的。你们说,怎么个热闹法?都说说想法,钱、物,你们不用担心,原来想给二老立个碑,现在,我想通了,与其给自家老人立碑,还不如给咱们整个村子立块碑,让子孙后代永远别忘了咱这祖祖辈辈生活过的邓家圪,也就算是我邓小虎给咱们邓家圪赔罪道歉了。”
邓小虎这番发自肺腑的话让大家听了心情虽然有点儿沉重,但同时更使大家感到群情振奋,在场的每个人都为邓小虎的这番话拍手叫好。
二郎好像总是忘不了自己还会说话似的,急忙竖起大拇指,连连说:“高……高,实在是啊……高!”
邓小虎又豪爽地与每个人都碰了杯,然后,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还故意把酒盅子朝下倒了倒,真的一滴酒也没有滴下来。这时候邓小虎重新坐下,摆开一个开怀畅饮的架势,重给每个酒盅里倒满了酒。
窑里的气氛从刚才的高亢雄壮又渐渐地松弛下来,人们那激动的心情也趋于冷静和理智。从小谨小慎微的冬娃,到这把年纪还不敢骑摩托车、三轮车那些机械东西上山下沟,外出赶集跟会还总是骑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推上推下的,冬娃说骑着这烂东西心里觉得踏实。这时候冬娃用手在自己那花白的头发林林里挠了挠,然后说:“好是好,可就靠咱们这些人,能弄成个事情吗?”
瑞生和胜利听了冬娃的这话,才仿佛恍然大悟,觉得还是人家冬娃心细认真能说到点子上,于是,他们也用同样怀疑的眼光瞧着邓小虎,那意思分明是说,你今天是不是真的喝多了,才口出狂言逗猴娃娃耍哩不是?要闹这么大的事情,信口开河说风就是雨,哪有这么简单。人常说:“宁率千军兵,不领一班戏。”那闹红火热闹可不那么简单!
邓小虎瞧出大家对他不是像从前那么信任了,于是,他扫了大家一眼,说:“不是我酒后张狂,我邓小虎从来说一不二,不就是几个钱嘛,不就是花几个钱买个热闹吧?如果这回我邓小虎说了软话、下了软蛋,你们拿上打枣棍子把我打死,再叫二郎家的那老花狗把我啃得吃了也行!”
众人听了邓小虎这赌咒发誓的硬话,谁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扑踏扑踏的脚步声,等沉重的脚步声走到门口,人们才发现来的是宽田大叔。宽田进了窑,把手里提的一篮子鸡蛋、豆腐、油糕、黄馍馍和一笼子白菜、洋芋放到地上,喘着粗气说:“嘿,我晓得你们都在这里,小虎一回来,这里就成了村委会了。嘿嘿,瞧你们这些样子,大清早的,一个个倒被酒精武装得面红耳赤的,刚才还吵吵嚷嚷的,咋,这会儿都哑巴了,还是怕我听见?”
众人听了宽田的话没恼,反而都咧着嘴笑了。这不仅是因为宽田尔格当着村主任,还因为宽田早年教过书,有文化,有威望,村里人都尊重他,也怕他。
二郎见大哥宽田突然来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只顾低着头不说话。二郎和宽田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老人离世后就很少往来。
其他人见宽田来了都抢着让座敬酒,唯有胜利这个糊脑子真是憨憨不怕狼,胜利咧着两片厚嘴唇,说:“大叔,你来得正好,刚才我们正拉大事哩!”
宽田绷紧脸问:“有甚大事?还不晓得你们这些年轻人,不是想嘴上的,就是想手上的,要不就是想裤裆里的那号事情,哼,还能有个甚!”
胜利忙说:“不是不是,这回说的是正儿八经的正事,邓小虎这次回来,想给咱这邓家圪过最后一个年,出钱办一台晚会……”
宽田一听就直摇头,宽田说:“咱村上尔格就这几个人能办个什么晚会?有钱从外村请上几班秧歌来闹一闹,那李家崖、南山里一直都是有名的好秧歌,何必自己弄哩!村里本来就没几个人了,又加上没有钱,谁还敢耍那号洋辣子。”
邓小虎见村主任宽田不但不支持,反倒净说些泄气话,于是,他一本正经地说:“宽田大叔,你说得也对也不对。咱们邓家圪尔格是没有多少人,而且还尽是些老人和娃娃,村里也没多少钱办这些事,这些我都知道。我尔格是想,在咱们邓家圪的最后一个除夕之夜,花点儿钱举办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联欢,把村里的男女老幼全都请回来,让大家伙说说笑笑、唱唱扭扭、热热闹闹过个年。至于说钱嘛不用村里出,也不要村里哪个人掏一分钱,全由我一个人负担,你说这样能行不?”
胜利、瑞生也叫嚷着我们也掏,二郎也急得干瞪眼就是说不出话,生怕没了他的份儿,冬娃却瞧着大家争先恐后地叫喊,没有吱声。等其他人不争了,才慢条斯理地说:“其实,宽田大叔说的我瞧着也行哩,咱们为什么不能从外村那儿请一班子秧歌队来咱村上闹腾上一阵子,不也是一样红火热闹吗?”
邓小虎见大家好像都赞成宽田和冬娃的意见,虽然其他人没往明里说,可从眼神就能看得出,都沉默不语,其实就是默认。这时,邓小虎又给每个人散了一圈纸烟,好像要用这冒烟的东西先把各位的臭嘴堵上,然后说:“请别的村里的秧歌队来咱这山峁圪梁,一是大过年的恐怕请不来;二就是真的请来我也不赞成。为什么咱们自己就能搞热闹的事情非要叫外村人来参与来搅和,吃喝拉撒敬奉他们,还不如咱们自己折腾、自己享用。咱们不是没人,而是没通知村里人,大伙晓得村里要闹红火,谁会不喜欢?谁会不高兴呢?何况,咱们有瞎子二愣子会弹、会拉、会吹,二胡、三弦、琵琶什么乐器捉上就能敲打。还有邓永和老师,听说尔格并了学校到外村教书去了,他唱歌、跳舞、闹秧歌都是把好手,他还会拉板胡、手风琴,要是晓得了他准会跑回来的。还有咱们书记的三女儿邓丽,音乐学院学的就是唱歌跳舞,村里有这样热闹的事情她能不回来参与?还有在座的不也都是从小爱红火吗?宽田大叔和二郎不也是吹拉弹唱还都会那么一点儿嘛,到时候,瞧见人家唱呀跳的怎能不眼热不心动呢?等咱们把村里的乡亲们都叫回来,组织起来,把镇上文化站的锣鼓家什借回来一敲打,拜祖坟,拜祖庙,拜水井,拜石碾子、石磨,然后再挨着转院子转灯,到了晚上,把原来小学校那儿收拾收拾,戏台子就搭在那儿的操场上,大红灯笼一挂,音响扩音一拧,道情、秦腔、眉户、陕北说书什么戏不能演?通俗、民歌、摇滚什么样样的歌不能唱?男女老幼扭成一溜跟着伞头扭动起来。男人价穿上黑棉袄、棉裤,白羊肚子手巾头上一围,一瞧就是实打实的原生态。那女人可能就不一样了,花红袄子牛仔裤,黑皮靴子烫发头,半洋半土有味道,到那时,啊,哈哈,你们就等着瞧好戏吧!”
大家听着邓小虎眉飞色舞说得一套一套的,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很明显,众人又被邓小虎这成熟的宏伟设想给迷住了。半晌的工夫都傻愣愣没人吭气,最后还是胜利冷不防叫了一声:“好,我一百个赞成,一百个拥护!”接着,冬娃、瑞生也都笑着说能弄成这样当然好。
二郎总是比人迟半拍,这时候才说:“我……我看这样好……着哩。”
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宽田也不得不乐呵呵地表了个态,他说:“嘿嘿,能弄成个事当然好,反正弄烂包了或是出了什么乱子我可不负责任。但我给你们当个伞头子,唱几句秧歌,那没一点儿麻达。”
众人齐声叫道:“好!”
邓小虎高兴地说:“有你大叔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哈哈,我晓得大叔也是个爱热闹的人,这回你可要大显身手了。”
就在这时,五毛提着裤子从外边跑回来,一边系着裤带,一边急忙说:“你们的话我在厕所里听得真真的,你们这下解开我当初说的闹腾是甚意思了吧!嘿,这下就弄对了。可是,咱们尔格要成立个邓家圪春节晚会筹备小组,还要写一个像模像样的倡议书,把咱们举办这个春晚的目的、意义给乡亲们告诉清楚。我看这个春晚筹备小组的组长理应是让小虎当,大家说咋相?”
众人又起哄似的叫喊道:“行,好!”
邓小虎瞧着大家真心拥护、热切期待的目光,于是就理直气壮地说:“好好好,这个头我邓小虎承担上,不过,你们都得听我的。”
大家又都说:“好!”
邓小虎于是就正儿八经地开始发号施令道:“那么,咱们事情既然这样定下来了,接下来就要开始紧锣密鼓地张罗准备,下来我把有关的事情给大伙分分工,完了如果没甚意见,就赶快照此去办吧!咱春晚筹备组具体分成三个小组,第一组叫联络组,主要是想方设法联系咱们村里的乡亲们,不管是发短信、打电话,还是上网查找或者是派人去镇上县上哪怕是去市上找,电话费、车费、油钱一切费用都由我来掏。这个组我看就让五毛和胜利两个人负责,他俩嘴巧、腿快、心眼多,还都有车嘛,这样跑起来也方便;第二组是会务组,主要是安排组织所有这次春晚的演出活动。就由我和瑞生两个具体办吧,这里头事无巨细,事情可多着哩;第三组是后勤组,当然主要是负责所有后勤上的事情,吃喝拉撒睡这些琐碎的事情都得你们管,一定要叫回来的乡亲们吃好喝好玩好睡好,把小学校的教室打扫打扫,把大灶办起来,桌椅板凳都是现成的,吃饭演出都能用得上。弄这号后勤上的事情,我看就由冬娃和二郎两个具体去办最合适,我也是最放心的。如果大家再没甚的话,咱们先就这样分工着手去准备吧!最后,请大家端起酒杯,为咱们邓家圪春晚办得圆满成功干杯!”
听到村里要闹红火,第一个回来的是邓永和。邓永和原是村里的老教师,那时候村里学生少,可班级并不少,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他语文、数学、常识、音乐、美术、体育什么都教,吹拉弹唱什么也都会。尔格并了校,到外村里去教书,每月四五千块的工资,听说还在县城买了一套大房子,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这次听说村里要办春晚,他头一个跑了回来,又是打扫窑,又是糊窗子。村里人听说邓永和回来了都跑去瞧,见他正趴在梯子上糊着窗子。二郎就问:“啊,邓老师……啊明年就……要住新……啊新窑啦…你咋……还……糊窗子?”
邓永和也学着二郎那结巴样说:“我这是最……最后糊一次……啊窗子,怕以后再也糊……糊不成啦!”
围观的人听了都哈哈地笑了。
邓永和回来就常与邓小虎钻到一搭里商讨办春晚的事,有时一闹腾就是大半夜。
宽田没事时也经常与他们搅和在一起。村子前头庙坡那儿的土路今年夏秋叫雨水冲坏了,坑坑洼洼不好走,三轮车、小汽车根本爬不上来,宽田听了就打发人把庙坡上的沟沟渠渠填平修好,还把坡道两边和村子周围的杂草垃圾都打扫清除掉了,村庄内外面貌焕然一新。于是,停在沟底井子湾那儿的几辆小车,都轰隆隆开上了山,都停在小学校的操场那儿。邓家圪村子上第一次停下一溜睁着眼睛亮光光的小汽车,引来一群猴娃娃挤在跟前瞧热闹。
其实,说到红火热闹,最心热的还数瞎子二愣子。二愣子三岁时因为发高烧眼睛给烧瞎了,后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从此他就与漫漫黑夜为伴,白天晚上在他来说瞧着一个样。家里人、村里人,父母、弟兄、婆姨、娃娃,谁也不晓得长什么样,可只要一出声,他就能辨别得出谁是谁来。从小到老,尔格快七十的人啦,二愣子摸着黑,两手筒在袖口里走哪家是哪家,全村二三十个院子,不论是阳畔上还是背洼上,哪家也错走不了半步远。
二愣子一听说村里要闹红火,他高兴得一夜没睡着觉。第二天,他就收拾出了他的那些吃饭的家伙,什么三弦、二胡、琵琶、笛子、铜镲、碰铃、梆子,从早到晚天天往小学校那儿跑。他清苦孤寂的日子里有了一群人不分白天黑夜的陪伴,那张老树皮似的脸上时时洋溢着苍老而又稚嫩的笑容。
几天内闻讯赶回来的乡亲们,把平日冷清的村子吵吵嚷嚷闹腾得就像以前过年一般热闹。往日一个个冷冷清清的院落里又有了说笑声;好多年不住人的窑洞都擦亮了玻璃,糊上了新窗纸,有的人家还贴上了红窗花;以前好多年不冒烟的烟囱里又升腾起一股股袅袅炊烟。一个生气勃勃的老村子又仿佛焕发了青春,一个往日死气沉沉的破败村落又仿佛注入了新的活力,一个久违了的欢乐祥和、热闹嘈杂的景象又仿佛重新展现在乡亲们的面前……
腊月二十三是送灶马爷的日子,传说这一天值了一年班的灶马爷要到天上给老天爷汇报这一年的工作,所以为了填补灶马爷不在时的空缺,于是,家家户户都蒸了枣山放到门上头,同时还要立一个高粱秸纳成的小圆盖子,其寓意是为了弥补劳苦功高的灶马爷放假不在时,从外头看就好像有个人头在那里,驱鬼又辟邪。迷信是迷信,祖祖辈辈都这么虔诚地信奉心中那个虚无的爷,祖祖辈辈为了避嫌采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所谓崇拜,完全是为了求得心理上的一种安慰和解脱。劳作了一年的受苦人,这一天是要吃一顿好吃的,于是,这一天的后晌,家家户户都不约而同要擀长长的杂面煮着吃,晚上还要吊一个灯笼在窗前,似乎要照亮灶马爷远去的归程。从这一天起,年的脚步一天天逼近,年的样子和年的味道也渐渐显现出来。扫窑、糊窗、蒸馍、压糕、煮萝卜、做黄馍馍,还要杀猪、宰羊、炖鸡、做丸子,不胜枚举。忙活了好多天,把预备做好的各种吃喝,放到院子寒窑里的大瓮里,或者是放到用石头做成的石柜里上了锁冻着,一家人对年的等待和期盼就是个时间问题了,起码那熬煎的心里算是踏实了。当然,那都是以前过年的旧风俗。现如今,方便和快捷取代了一切烦琐的陈规陋习,现买现做,现做现吃,超市里常有,那冰箱里就会常有。
这几天,小学校的几孔窑洞里香气四溢,几头猪和几只羊做成的各种好吃喝,装满了从山下镇子上借来的两个大冰柜。进进出出的那些厨子和帮灶的吃得容光焕发。到处都能听到二郎那结结巴巴的吆喝声,这个总后勤部长的头衔,使他如鱼得水、风头出尽,平时很难满足的肠胃终于可以饱食终日、不思他味。就连他老婆桂英也跑来大灶上帮忙,二郎这个能说会道的婆娘,她说她命不好才闭着眼寻了个二郎瞎过光景哩,不然她半睁着眼也能找个乡长县长什么的。明眼人一听这话就晓得是桂英瞧不起二郎,可二郎就偏偏对桂英好,有口热饭好饭也紧让着叫桂英吃,起早贪黑给那砖窑里背砖,熬苦挣来的那几个钱,都分文不少塞进桂英的小皮夹子里,还堆着笑让桂英快去麻将馆打麻将,生怕去得迟了,那麻将馆没了他老婆的位置。听到村里有人说桂英和许多男人眉来眼去,甚至听说他的老婆桂英跟他的大哥宽田相好的传闻,不管说话的人是什么用意,二郎却根本不相信,他们正经规矩的老邓家会有这号事?
冬娃则是终日在埋头做账,一笔一笔进出物品,都造册登记得清清楚楚。虽然小虎反复交代,要叫回来的乡亲们都吃好喝好,可谁都晓得,邓小虎要用一向抠门的冬娃来把这个关口,就是为了从源头上坚决杜绝不必要的浪费和铺张。由此可见邓小虎的知人善任。
从这天下午开始,全村所有的大人小孩就都上了灶。
后晌里,邓小虎开着三轮车,拉回了锣鼓家什还有音箱、灯笼、彩扇和一些演出服装。邓小虎还从镇子上买来了墨笔纸张,让邓永和老师和其他几个毛笔字写得好的给全村写对联。邓小虎交代道:“要给所有的窑洞房屋,不管是有人住,还是没人住的空房寒窑上都要写上对联,还要给猪圈、羊圈、鸡窝、狗窝、厕所、柴窑、石碾子、石磨、庙门、水井和土地神那儿也都要写上神帖。”
有人便问:“那鸡窝、水井、厕所上不晓得应该怎么写?”
邓永和笑答:“鸡窝上就写天天有蛋;水井上就写细水长流;厕所嘛……”邓永和想了想说,“就写个出入平安或者是有事常来!”
瑞生抢着说:“还不如写个常来常往或想来就来。”
众人都哗地笑了,人群中有人叫喊道:“不是想来不想来,你有了是不想来也得来啊。要写就写个如厕大吉吧!”
大家伙又哄的一声说:“好!”
几个后生把三轮车上的大鼓抬下来,放在了邓小虎特意设计的一个钢筋架子上,架子下面安着轮子,可以前后左右随意旋转。胜利捉起鼓槌就咚咚地敲打起来,几个年轻人也拿起铜钹铜锣跟着敲打,一帮子年轻人亮抓抓的敲打声,惊得垴畔上的几只山鸡特儿特儿在山崖上飞上飞下,不一会儿又都飞到对面的山洼上追逐嬉闹,在没消退的雪地里瞧着很是醒目。
村支书邓宝宝和几个女子回到邓家圪,是村人回庄最露脸最光彩也是最亮丽的一个镜头。邓宝宝的三女儿邓丽开着一辆崭新的奥迪,一脚油门就爬上了庙坡,当车子停在小学校那儿,车门子打开,完全是干部模样的村支书邓宝宝挺着个大肚子下了车,围观的人群众星捧月似的把他迎回学校的窑里,递烟敬茶叙谈拉话。外边的人都围着那小汽车看稀罕。
邓宝宝原来是个木匠,20世纪80年代后期靠做沙发起家,后来又进入建筑行业当了个小包工头,是村里公认的首富,光那房产县城和省城就有好几套,小车也是换了一辆又一辆。邓宝宝与乡镇领导和县上的头头脑脑,经常吃吃喝喝、称兄道弟,很有门路。前年他为村上争取到这个难得的全村移民搬迁的指标后,村里人就敬奉他,把他推选为支书。他这个支书可以说甚事不管,村上的大小事都由宽田一个人说了算。
邓宝宝听了宽田和邓小虎的简单汇报并请他提提意见或做做指示,他那肥头大耳摇得拨浪鼓似的连连说:“没有没有,这样挺好这样挺好!”这样一句话就把邓小虎的这大举动给了一个完全彻底的肯定。众人留他一起喝酒吃晚饭,他又连连推辞说,下面的镇子上有饭局,好多人还等着他呢。临上车时,还不忘拍了拍邓小虎的肩膀,说钱不够就言传,不管亏多少都记在他的账上。
每天早上,邓家圪就响起咚咚嚓嚓的锣鼓声,一群婆姨们和一些老大不小的男人们,挥着扇子舞动着彩绸在操场上踩着鼓点扭着秧歌排练。基本上秧歌队里的事情由二郎的婆姨桂英领着。桂英模样俊俏,身段也不赖,扭起秧歌,那腰身软得就像垂柳摆、丝绸飘,婆姨们都跟在她的身后东施效颦似的一招一式跟上学。桂英转圈,她们也跟着转圈;桂英舞扇扭腰踢场子,她们也手迟脚慢跟上瞎扭捏。桂英给她们手把手地教,可那些握惯了锄头扫把的手,就是僵硬得不听使唤,操场上锣鼓声叫骂声嬉闹声不绝于耳。一直折腾到饭时,几个窑里就黑压压夯满了前来吃饭的村里人。虽说是邓小虎出资村里办灶,让大伙吃便宜,可是,还是有这个大婶端来了鸡蛋豆腐;那个三婶子又提来了刚蒸得热气腾腾的黄馍馍和刚炸好的油糕;还有二愣子叫人扛来了一捆子粉条;还有胜利他大背了一扇子猪肉,好说歹说硬是给邓小虎放在厨房的案板上。几天来,就是这样,这家端点儿面,那家又提点儿米,这家送些菜,那家又送来些做好的扣肉。拿来东西的村人满心欢喜,接受东西的村人更是笑逐颜开。凡是来到小学校的人,有事没事都能给凑上一手,旁边看热闹的人不声不响也就入了伙,剥葱捣蒜,劈柴捣炭,提水择菜,洗碗刷盘子,搬桌子板凳,收拾收拾摊场,仿佛都是帮手,又好像都是主人。整个小学校里到处都洋溢着欢乐祥和团结友爱的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馨和睦的气氛。
瑞生、胜利、五毛和冬娃他们每人凑了份子钱,拉回来一三轮车啤酒饮料,那孔临时当作库房的边窑里,吃的、喝的,生的、熟的堆得像座小山。
五毛把一挂五千响的鞭炮挂在操场边上的旧旗杆上,几个年轻人争抢着跑去点火,鞭炮点着了,几个人又四下里仓皇逃窜。
五毛兴奋地给邓小虎汇报说:“全村能通知捎上话的都给说到了,就是有几家在新疆、湖南和哈尔滨做红枣粉条生意和在广州胡逛的三雄没法联系,大多数不是已经回来了,就是正在路上往回赶,还有的不是打回了电话,就是发来了短信,意思是只要能把手头的事情办完或者能请好假,就一定要赶回来瞧这个热闹。有的还说,只要有一线希望,哪怕昼夜兼程,就是爬也要爬回来,说得情真意切泪水汪汪,嗨,听了叫人心里热乎乎的。可也有那号糊脑,听说村里要闹红火就不回来,说穷乡僻壤的还闹什么红火,人家那中央电视台的春晚还比不上你们那两刷子,还是安安稳稳过你们的光景日月吧!这号糊脑,我美美给了几句好听的才不言传了,挣了两个臭钱就忘了祖宗爷了!王八蛋!噢,还有那个……”五毛在人群中搜寻了一阵,才压低声音诡秘地说:“那个招财家的二女子巧云,后来改名叫玉倩,她在北京给一个演艺界名角家里当保姆,她说:‘就是叫她回来当主持人她也不回来,邓家圪最好把她从地球上抹掉才好哩!’把你自己当成个谁?狗日的,吃里爬外的东西!就是这么些情况。”五毛气喘吁吁连说带喝,一口气说完了,一瓶啤酒也就酒瓶倒栽着吹起了喇叭。
大年除夕的前一天,又有几家扛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到了后晌,一辆很有派头的广州本田轰隆隆开上了庙坡,在小学校那儿停下,从车上下来的竟然是三雄和一个打扮得洋里洋气的外地姑娘。人们听见是三雄回来了,还带回来个洋娘们儿,都跑出来瞧稀罕。三雄掏出了大中华见人就给散纸烟,还颇有派头地给每个人点烟问好。那姑娘则端起照相机咔咔咔地照。一碗饸饹捞上来只吃了几根就像个疯子似的满山遍洼价胡跑。三雄逢人便说她是他的老婆,从没见过山,这次带她回来就是让她开开眼界的。
三雄也是宽田同父异母的弟兄,与二郎是亲弟兄。三雄从小调皮捣蛋不好好上学,长大后就满世界胡跑,卖过明信片,倒贩过黄色光盘,后来专门给舞厅和歌厅里介绍小姐,所以,村上人毫不客气都叫他皮条客。前几年突然音信全无,尔格却神奇般地从天而降。这又叫村里人都像前头瞧小汽车那样的稀罕劲又围着三雄瞧稀罕。
还是二杆子胜利哪壶不开提哪壶,胜利吃着三雄的中华烟问三雄:“唉,三雄,前些年见你小子引回来的好像是个四川妹,咋尔格又换成了个广东妹?你小子还把全国的娘们儿都尝遍不成?你小子咋晓得还有个老家要闹红火哩,才狼撵上似的跑回来,是不是专门为了夸老婆才回来的,是啊不是?”
三雄说:“夸个,都跟我好几年了,有甚夸头?在这个世界上,咱邓三雄不是吹哩,没我不知道的事情,何况一个小小的邓家圪?哼,我上网一搜,就晓得家里有事。家里有事咋能少得了我邓三雄呢?啊哈哈!”
胜利说:“没你倒好,有了你这号龟孙子,谁晓得能弄成个什么糊擦豆腐哩?”
胜利和三雄的插科打诨逗得周围的人嘻嘻哈哈笑上一阵又一阵。
大年除夕早上起来,人们才发现这大过年的天气竟然是个阴天。呼呼的南风从东阳山的环沟里拐过来直朝阳畔上的院子里吹,烟囱里的那烟也胡乱瞎冒,不时还直往院子里灌。
按照事先众人谋划、最后定下来的规程,早饭后要先祭奠祖坟,然后是祭庙,其他的演出都安排在晚上进行。
到了饭时,小学校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面锅上,几个大后生使劲把一床子饸饹白刷刷地轧到端冒热气的大锅里,等着端盆子的后生就排了好几个;炸油糕的油锅上,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忙活着,有人从一边给油锅里放生糕,另一边的人拿上筷子给盘子里夹炸好的油糕;窑里的几张桌子上早已坐满了人,一盆子饸饹端上来,捞的捞,吃的吃,有说有笑,还不忘就上点黄澄澄的萝卜酸菜,眼睛却直往那臊子盆里的肉疙瘩上瞅;最闹心的还数那些猴娃娃们,不吃不喝,光在大人林林里乱跑嬉闹,不管大人们扯开嗓子大声叫骂,就是听见了装没听见,反倒越叫越远。
细心的人只要你慢慢观察,就会发现今天来的不论大人还是小孩,都穿上了平时很少穿的好衣裳新衣裳。邓小虎今天也特意穿上了一套崭新的西服,还扎了一条枣红色的领带,不过好像是衬衣领子大,领带又打得松,所以领带老往下垂,远处瞧就像小时候戴的红领巾。邓小虎掏出手机瞧了瞧时间,见大伙基本上都吃过了,就给胜利使了个眼色,胜利领会了精神就走到大鼓跟前,拿起鼓槌在大鼓的边缘上敲打了几下,咚咚咚就是三声礼炮,接着锣鼓家什齐声敲响,一行男女年轻人组成的方队抬着几个大花圈和几个花篮,端着猪头羊头鸡鱼和花花绿绿的面馍枣山油糕饺子和红白扣肉丸子肉菜凉菜跟在吹吹打打的响手后面,沿着庄后的土路向庄子后山的环梁山进发。村里的男女老少,冒着凛冽寒风敲锣打鼓爬上了环梁山。在邓家老坟场前,举行了庄严而又隆重的祭奠仪式。先是向邓家祖先敬献花圈、花篮,然后由宽田宣读祭文。可是当宽田走到人群中间,却翻遍全身找不到事先写好的祭文,众人都挤眉弄眼悄悄价笑,宽田露出窘相却故作镇定,他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然后高声朗诵道:“惟,任成年祭奠邓家祖先,时值岁末年终大年除夕,我等村人,乃邓家后辈,不忘列祖列宗恩德,集体祭奠你们的丰功伟绩,你们祖辈务农,辛勤劳作,春播秋收,汗流浃背,面黄肌瘦,治山治水,发展农桑,箍窑盖房,重整村落,鞠躬尽瘁,含辛茹苦,养儿育女,繁衍生息,操劳家务,光耀门庭。现逢盛世,国运昌盛,民强国富,政令畅通,移民搬迁,举村迁徙,平川为家,造福后人,祖宗恩德,后辈不忘,永世铭记,万古流芳!伏惟尚飨!”宽田的这一番即兴诵读,口若悬河,人们对他惊人的口才和非凡的记忆力报以热烈的掌声,人群中竟然还有人轻轻地叫了一声:“好!”
然后由村里的长者从上到下给每个坟包的供桌上敬献祭品,全村男人按照辈分依次奠酒烧纸跪拜,最后燃放鞭炮。环梁山上顿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这次全村敲锣打鼓集体祭奠祖坟,在人们的记忆里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虽说不是哭天号地悲痛欲绝,却也显得庄严肃穆。人们下山时,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就像跟集赶完会一样愉快。
回到小学校,年轻人又你争我夺着喝啤酒饮料,把多年很少爬山的疲劳困倦,都用这种酣畅淋漓的痛饮豪喝来释放掉,人们用近似相同的表情和举动,发泄着他们深藏心灵深处的些许不同。
时间已近正午,当锣鼓家什再次敲响,由三辆小汽车开道,邓小虎的三轮车上载着大鼓,胜利人高马大站在三轮车上,威风凛凛像个将军似的指挥着队伍,二愣子吹着唢呐,胳肢窝夹着一根棍儿被人牵着,也跟在锣鼓家什的队伍里。然后是宽田举着披上花红彩绸的伞头,领着秧歌队扭着秧歌,浩浩荡荡向村前的庙场走去。车队开到庙场,依然是在庙门口的供桌上摆放了丰盛的祭品,还敬献了花圈花篮。接着,在伞头的带领下,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扭着秧歌转着圈儿跳开了场子,闹腾了一阵子,然后,伞头一点,锣鼓家什戛然而止,于是宽田唱道:“佛家庙门朝南开,如来坐在莲宝台,胸怀大度笑口开,人间常乐不生灾。”
宽田唱罢众人都哈哈地笑。此庙为甚人所修甚时所修,村里已没人能记得。在人们的记忆里,庙场周围就一直圈着烂石片子围墙,围墙多处坍塌,所谓的庙,只是一孔摇摇欲坠的老旧窑而已,墙体破旧,门窗破损,窑顶黢黑,但泥皮脱落处,当年彩绘的图案还隐约可见。庙里供奉的神像,早已荡然无存。就是这么一座破败不堪的庙宇,多少年来,村里谁家有个病病灾灾的,还都偷偷地愿往这儿来,焚香烧纸,跪拜祷告,竟然还真的灵验。小病小灾的慢慢好了,得大病的居然也有所缓解,就是有几个奄奄一息的老人,最后也竟然起死回生地活了下来。于是,这座破败不堪的小庙上,经常瞧见有人给挂上写着“有求必应”或“普度众生”的红布。因此,人们对这庙的敬仰和对心中那个神的崇拜,根本无须用什么多余的言语来表达,如今祭奠它,完全是为了求得心理上的真正安慰……
宽田最后又唱道:“黄黄土地庙在上,神是菩萨好心肠。此后虽是他乡人,不忘回村烧炷香……”
从庙场祭庙回来,天色阴沉,浓云密布,似乎有即将下雪的阵势。在晚上转院子和演出的问题上大伙有了争议。有人说,既然晚上小学校里有演出,就不需要再去挨着院子瞎转了,一是人熬累得不行,二是也没那个必要。有的则认为,演出是演出,转院子是转院子,既然为的是红火,那么就都得要闹。还有的说,既然都得要闹,那么先是转院子,还是先搞演出?有的说先演,演出完了,再开始转院子;有的说,还是在没有下雪前先把院子转了,然后再演出就什么也耽搁不了。这样就有了争议,争来争去,最后,都把眼光投向邓小虎,这次村里闹红火,他是主角,不听他的听谁的?
邓小虎瞧出人们对他的信赖和尊重,于是,他拍了下桌子,说:“这次闹红火,是咱们邓家圪最后的一次,在这最后一个年里,能敲锣打鼓地去每家每户走一走,也可能是每个乡亲们的梦想和愿望。我们告别过去,迎接未来,祈求老少平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就先去我们生活居住了祖祖辈辈的每个院落,给他们送去祝福、送去欢乐吧!那么,咱们先吃饭,饭后就开始。”
邓小虎的拍板定夺,却忙坏了那些厨子们,一阵叮叮当当的煎炒烹炸,几孔窑洞里的十来张桌子上,碟子盘子就端上了桌,凉菜热菜,鸡鸭鱼肉,扣肉丸子,白酒啤酒,红酒饮料,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人们自发地围坐在桌子周围喜气洋洋地入了席。
院子里一挂车轮似的鞭炮燃响,噼噼啪啪火光四溅震耳欲聋。有人提议让宽田和邓小虎讲几句话,宽田见支书一家催了几次还没来,宽田执意不讲。邓小虎一边为每个桌子倒酒一边笑呵呵地说:“没甚讲的,一句话,请大家吃好喝好,喝好吃好,但不要喝醉!等咱们晚上的红火闹毕了,再喝酒吃饺子守岁,喝他个一醉方休,大家说好不好?”
大家齐声说:“好!”于是,人们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开始享用这丰盛的年夜饭。
也就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当人们一个个酒足饭饱走出院子,天已完全黑了下来,远处的村子里早已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不时还隐隐约约传来鞭炮声。转院子的队伍按照事先邓小虎的安排,从村前向村后转。于是人们抬着鼓,敲着锣,敲锣打鼓扭着秧歌就进了院。
每个院子里都吊上了灯笼,把院子照得分外亮堂。每家院子的主人早已在家等候,门前的小石床上也早已摆放好了瓜果梨枣和烟酒茶水准备招待。
秧歌队每到一个院子,都要敲敲打打转上几圈,扭上几段秧歌。到了住户多的那号大院子,还要踢上两个场子或是演上几个小节目,跟主人们说上几句暖心窝的好话,然后就狼撵上似的起身去另一家。主人端上吃的喝的,挨着给秧歌队的人和瞧热闹的人手里塞东西,尽量表达主人的热情和好门户。
打伞的宽田毕竟是老三届的高中生,读书多,脑瓜子灵,能随机应变,见啥唱啥,现编现唱,张口就来。到了村前最高的一个院落,宽田见他二大娘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窑门口,宽田就唱道:“新门新窗新气象,门口站着二大娘,七老八十身体好,明年过年到镇上。”
一句唱得二大娘笑得口张得像个窑窑,拉着宽田就让窑里坐,还一个劲地说:“好好,今年这年过得好!”
又转了几个院子,到了阳崄畔上的招财家的院子里。宽田和招财是同辈人,宽田听说招财的二女儿巧云在北京给人家当保姆,村里还有人说招财家的巧云好像给人家做了小,有人见招财家的巧云开着一辆宝马经常满世界胡跑,可这话谁也不敢当真。尔格,秧歌到了招财家,宽田见招财就调侃地唱道:“北有新窑南有房,招财家的门户好,红枣瓜子和烧酒,纸烟嘬得口唇疼。叫声招财用心听,北京城里有亲戚,女儿嫁给(那)北京人,皇亲国戚老丈人。”
院子里哄的一声大家都笑了……
秧歌队从背沟里转完最后一家,每个人的口袋里都塞得鼓鼓囊囊的,这才欢声笑语回到小学校。小学校里的窑洞上面已挂起一个写着:“邓家圪春节晚会”的红色大条幅。条幅左右各挂了几个大红灯笼。条幅下面吊了一领大席子当作幕布,把前台和后台明显分隔开来。幕布后面的一孔窑洞里的门关着,一群猴娃娃趴在窗子外面叽叽喳喳争着抢着往里窥瞧;幕布的前面,摆放了一圈桌子,围成一个正方形的空间,后一排桌子上放着一台大屏幕电视机和两个大音箱,其他桌子上摆满了瓜子、花生、红枣、糖果和酒水饮料。正前方和左右两边,用枣木和椿树枝子各搭了个火堆,此刻正熊熊燃烧噼啪作响。两个大音箱里有人正在“喂喂”地调试着音响。村支书邓宝宝站在场地中央,指手画脚地指挥着人们往外搬凳子,他的三女儿邓丽身着一身红色套裙黑皮靴子像个新娘,在人群中分外耀眼夺目。
三雄喝得醉醺醺地坐在桌子上眯着眼睛打着盹儿,三雄引回来的那个广东妹,跑前跑后举着照相机不停地闪动,闪光灯扑闪扑闪,照得人眼花缭乱。
周围的桌子后面放了几排凳子,邓宝宝又让人把几个凳子放在幕布下面的电视机前,就先安顿让早已背着一身乐器的二愣子坐下,然后,用两手握成喇叭状大声叫喊着,让大家伙入座。邓小虎过来递给他一个话筒,音箱里立刻传出一个放大了的沙哑声音:“乡亲们都坐下都坐下,把猴娃娃照看好,演出马上就要开始,演出马上就要开始!”
人们听到村支书的叫喊声,纷纷扶老携幼往座位上坐,一会儿的工夫,桌子周围就密匝匝地围坐了几圈人。顿时,人声鼎沸的院子里立马安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音箱里传出《春节序曲》的音乐,在悠扬动听的音乐声中,邓永和与桂英手持话筒从后台走出来,人群中立刻哄堂大笑起来,只见桂英穿了一身红色的演出服,胖乎乎的腰身上还围了个小围裙,脸蛋上涂了油彩,眼睛抹得就像熊猫眼;邓永和则是穿了一身白色演出服,头上还围了个羊肚子手巾,只是一截红裤带从裤腰下露出来,才引得人们发笑。“东风浩荡红旗飘,神州处处传捷报,邓家圪真热闹,男女老少乐陶陶。”
两个主持人站着丁字步,一人一句,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朗诵完,桂英又道:“邓家圪春节联欢晚会——”然后两人合:“尔格开始。”桂英又道:“第一个节目:欢庆锣鼓。”
锣鼓家什顿时敲响,邓永和、瑞生、五娃从幕布一侧举着小花伞跳出来;另一边桂英和两个中年女人也挥着扇子出来,几个人男女各站一边,舞动手里的小花伞和扇子翩翩起舞。二愣子吹起了唢呐,腮帮子鼓得就像两个大拳头,在胜利等人的敲锣打鼓声中,众人齐唱:“正月里来正月正,欢声笑语闹新春,男女老少齐欢唱,歌唱党的好领导,唉么一呀嗨,歌唱党的好领导。”
然后,其他人退下,只留下桂英和邓永和两个人踢起了二人场子,邓永和踢,桂英包,一个似威猛后生腰身矫健,一个像垂柳摆枝婀娜多姿,一招一式,旗鼓相当,等胜利的鼓声一停,二人款款谢幕退下,掌声顿起。
接下来是庄稼人打扮的宽田手执蝇刷子上场。邓永和二郎和二愣子都操起了家伙,吹拉弹唱拉起了道情的曲子,邓小虎也穿着西服戴着那条红领带,也坐在一边敲起了梆子。
宽田的歌词基本上是现唱现编,唱词都能听懂,曲调也都很熟悉,所以,好多人都跟着哼哼。
就在这时,一声“哎嗨”,人们瞧见招财老汉也晃晃悠悠走上场,扯开嗓子就唱开了,老汉唱得如泣如诉。继而,桂英也相跟着几个婆姨上了场,男声女腔搅和在了一搭里,唱得地动山摇震天价响。观众听得如醉如痴,很是过瘾……
谁也没想到,等众人在笑声和掌声中下了场,邓宝宝的三女儿邓丽扎了根假辫子就穿着套裙靴子走上场。二愣子拉起了板胡,宽田则拉起了二胡,邓永和弹起了三弦,在悠扬悦耳的《北风吹》的曲调中,一个半洋半土的喜儿就开了腔:“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一曲优美动听的歌声从音箱里传出来,字正腔圆,声惊四座,周围鸦雀无声,一片静谧。可当村支书邓宝宝被谁打扮得像个穷要饭的杨白劳披着一块白门帘走上场,人群中立马又像触了电似的,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邓宝宝扯着沙哑的喉咙唱了几句:“卖豆腐挣下了几个钱,到集上称回了二斤面,怕叫东家看见了,揣在怀里四五天。……”
邓宝宝唱着唱着,从怀里掏出一根红头绳,给喜儿头上扎着,扎着扎着,邓宝宝那粗大的手指就是不听使唤,众人使劲地笑呀乐呀,等那红头绳终于扎好,还有半截吊在那假辫子上,邓宝宝解下白门帘对大家伙说:“过年了嘛,都乐和乐和,把心里的高兴劲都唱出来跳出来,为我们来年有个好盼头,鼓劲助威!”
众人又齐声叫好!
这时候,厨房里的几个人,把几块案板以及和好的面和调好的肉馅拿来,放到周围的桌子上,让大家边看边包饺子。演出到此,一个高潮连着一个高潮,这时候稍微松弛下来,女人们开始叮叮当当包起了饺子,男人们却趁着这当儿抽起了烟喝起了酒。几个猴娃娃也离开座位跑到火堆旁,给火堆里撂花生撂瓜子想爆出个什么花儿,还有一个捡起还没燃放掉的鞭炮,掰成两截,玩起了老婆打老汉的游戏……
突然,电视屏幕里出现了《母亲》的字样,然后,画面出现了一位年迈的老人,音箱里传出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现在,我给大家唱一首《母亲》,愿天下所有的母亲父亲健康长寿,愿所有的家庭幸福平安,愿所有的老乡新年快乐!”
随着歌声,走出来的是邓小虎。邓小虎手握话筒,如醉如痴地唱到高潮,人们瞧见他眼里满含热泪,泣不成声。一曲终了,须臾的静谧之后,然后是雷鸣般的掌声。
接着,点歌登场的是瑞生,他用一首陕北民歌《赶牲灵》也赢得了一阵叫好声。
邓宝宝的三女儿邓丽,也卸了妆,俊模俊样歌声嘹亮唱了一首《好日子》,赢得了满院子观众的长时间的掌声。掌声终于稀里哗啦停了,胜利却扯着嗓子叫喊道:“唱得好不好?”
底下观众齐声说:“好!”
胜利又问:“再来一个要不要?”
观众们又齐声叫道:“要。”
在人们的邀请下,邓丽又笑容可掬地给大家奉献了一首《父老乡亲》,歌声旋律悠扬,唱得声情并茂。
随后,五毛走上台,拿着话筒说:“接下来,我就给村里的乡亲们奉献一首《2002年的第一场雪》,希望大家喜欢!”五毛普通话说得不错,嗓音也好,可那画面上出现了一个穿着泳装的貌美女郎,人们就哧哧地笑。当五毛那沧桑有力的歌声停止了,人们才从那亮丽的画面上移开目光,给他使劲地鼓掌。
三雄和他的那个广东妹,好像也被人们的歌声所感染,也跑到点歌台那儿抢着按点歌的触摸屏。最后,还是三雄抢先点上了歌,握着话筒走上台,三雄先模仿摇滚歌星那样,眯着眼睛如醉如痴做陶醉状,扯开嗓子吼了一首《一无所有》。然后,一段蹦嚓嚓蹦嚓嚓的摇滚音乐响起,三雄又和他的广东妹上场跳了一段街舞,大家伙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领略到了三雄他们时尚活泼的豪放性格和这动感音乐给人们带来的动感享受。音乐停了好半天,三雄的那个广东妹握着话筒,既不说话,也不唱歌,只是那么握着话筒呆呆地站在场地中央一动不动,半晌,她才用广东味的普通话满含深情地说道:“各位老乡,各位好朋友,自从我来到这里,我就好喜欢这里,好喜欢你们。说句老实话,我并不是邓三雄的爱人,就是你们说的婆姨,我是他……我是他花钱雇来的,还租了辆小车,就是为了回来给他撑个门面的。你们大家都知道,他三雄原来是个社会上的混混儿,好吃懒做,不务正业,还抽上了大烟,这两年还被强行戒了两年的大烟瘾。这些都是他在路上给我说的。通过这些天的观察了解,我能看得出,其实,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脑子精明,人也勤快,就是没往正道上走。现在他追悔莫及,愿意痛改前非,所以,现在,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也是一个小小的愿望,我愿意成为邓三雄的新娘,啊哦,就是你们说的婆姨,请你们大家给我们做个证婚人吧!在这美好的夜晚,让《婚礼曲》为我们奏响吧!等明年大家都搬到镇子上,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就是村里的守望者,我们要把这里的果园枣林管理好,还要从事养殖业,这都是我在大学里学的专业,让咱们邓家圪从此变成一个瓜果飘香、牛羊成群的新家园,大家说好不好?”
大家静静地听着这满含深情的话语,持续的掌声给了她最好的回答。
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天开始下起了雪,热饺子端上来了,在爆竹声中,人们欢呼雀跃,礼花绽放,鞭炮齐鸣,小学校里顿时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2013年3月13日
邓小虎从三轮车上下来,冻得不是连连哈气搓手就是一个劲地跺脚,听见二郎问他,他搓着手朝高处回了句:“是哩,咋,这会儿还没睡?”
二郎从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两声:“嘿嘿,一听就……晓得是……你小子,嘿,明儿……见!”二郎从小是个结巴,说话不利索还总爱说话。二郎的这一嗓子叫嚷,给这万籁俱寂的数九寒天的深夜增添了几分寒意。这声音虽然使人毛骨悚然,然而,这声音也无疑给整个村子通报了个不大不小的消息——邓小虎回来了。
在邓家圪这个小村子里,邓小虎可算是个很有些名气的大好人。老年人说他好,是因为他嘴甜、心善、腿脚勤快;年轻人说他好,则是因为他豪爽仗义、不怕吃亏、够哥们儿义气。所以,在这就连老鹰也嫌山高路陡的邓家圪,邓小虎就是个人见人爱的好后生。邓小虎的娘、老子都死得早,他初中毕业就再没有上学。前些年,谁家箍窑、盖房或泥窑、盘炕、垒锅台、打家具,他就帮人家搬砖、和泥、提泥包,脏活累活都抢着干,为的是能混顿热饭吃。每年收夏,龙口夺食,他今天帮这家割麦子,明天又帮那家拔豌豆,黑水汗脸地忙得没个消停。到了秋天,收秋打枣摘苹果,哪个山圪梁梁上都能瞭见他的身影。大叔叫他在山洼洼上背几回洋芋,他挎上绳子就上了山;大娘叫他到河坝上扛几包红枣,他揣上几个冷红薯就跑下了坡;还有谁家打谷场上忙了也叫他,谁家要杀猪宰羊也喊他来帮忙,谁家驴跑了羊丢了也叫他帮忙去找。谁叫他,他都乐意,谁喊他,他都应声。就是谁也不叫,只要他瞧见谁家有甚事,也会不声不响跑去相帮的。村里谁家有了红白事,你不用叫,他保准就能在第一时间到场,推碾子推磨,担水劈柴,甚至是打坟抬棺材这些事也离不了他。那年秋天,招财老汉砍树跌伤了腿。他瞧见了,二话没说,背上就往镇子上的医院跑,还在病床前照料伺候了好几天,并偷偷给垫付了好几百块钱的医药费。等招财的儿女们赶回来,拿出钱物来酬谢他,他推来推去,最后只要了人家带回来的一把花雨伞。那年开春,宽田大叔家在庙坡下面井子湾那儿箍窑,他开着蹦蹦车给工地上拉水,蹦蹦车下坡刹车失灵翻进沟里,他的腿也给跌折了,从此,他就成了个瘸子。邓小虎腿脚走起路来是一瘸一拐不利索,可那脑瓜子和心却正正经经没甚麻达。他那几亩山地,种黑豆、花生、向日葵,也种过西瓜、烤烟。到秋后卖了钱,往炕洞子里藏着的一个小木箱里一锁,铜钥匙套在皮带上可从没松过手。自己不抽烟,不喝酒,挣一分是一分,挣十分就是一毛。村里老辈的见他都逗他说:“小虎,给你说个婆姨!”他瞧着人家光嘿嘿地笑就是不言传。后来,还真有人给介绍过几个,人家女子在远处瞧见那一拖一拖的腿,没说个二话就转身走了。再后来,村里出去跑生意还有胡逛荡的人多了,外面那些光怪陆离的事传回来的也就多了。听得多了,就把还窝在村子里操劳那几亩薄地的邓小虎的心也给勾走了。那年开春,邓小虎就相跟上村里的乡党坐上火车出了远门。起初的几年,他给饭馆里洗过盘子,也给人家剧团里看过大门,还给一个单位里烧过锅炉,后来看见人家倒贩水果能挣钱,也学着从南方拉了香蕉、桃子、西瓜到城里卖,几趟下来,连老本都给赔了个精光。最后是一个好心的老乡的一辆旧三轮车救了他,从此他就骑上三轮车开始了走街串巷收破烂。几年下来,他靠着自己起早贪黑风吹日晒的奔波辛劳,不光有了自己的地盘,也有了自己的一笔不小的存款。可是,谁能料想到,去年秋里听说他收了人家的一堆废铜烂铁,竟然不明不白地进了局子,吃了官司。人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的这桩子瞎瞎事,被人们添油加醋地一个传一个竟很快传回到村里。村里晓得的人都一满价解不开,一向老实本分的邓小虎咋就摊上了这号瞎瞎事?真是钱眼儿里有火啊,连从小看大的邓小虎也走火入魔犯了这号案,唉,谁晓得无依无靠的邓小虎没个三年五载的能出得来?尔格,谁知这个邓小虎竟然人模狗样地开着三轮车回来了,这咋不是村里的一大新闻?
第二天,太阳才灰塌塌地从东阳山探出个头,邓小虎家的垴畔崖上的老椿树,才刚被日头闪上个树梢子,两个穿戴得厚囊囊的后生就爬上了邓小虎家的垴畔,咚咚咚的敲门声,把邓小虎从睡梦中惊醒,邓小虎迷迷糊糊隔着窗子往外瞧,瞅了半天才认出这两个来敲门的家伙是瑞生和冬娃。他刚下地把瑞生和冬娃这两个不速之客让进窑,接着就听见垴畔上又传来了二郎和胜利五毛这两个小子调侃叫骂的声音。
一帮子后生欢天喜地地拥进了窑,都是从小打娃娃耍大的好伙伴,平时难得一见,如今猛地遇到一搭里,都兴奋地你捅我一下,我捶你一拳,就这样打打闹闹骂骂咧咧闹腾了好一阵子,才纷纷安安稳稳坐在炕栏上勾着腿吃着邓小虎递给的纸烟,却都互相扑闪着眼睛,你瞧瞧我,我瞅瞅你,好像都好几年不见了,尔格突然聚在一起都不晓得应该从何说起。
还是二郎这小子口吃反倒话多,比起他们来数他年龄大辈分也大。小时候,不论是拦羊、砍柴,还是凫水、滑冰,都得听他的,那时候如果不听他的,他就仗着人高马大,不是拧你的耳朵,就是猫着腰抓挠你的卵子。尔格,他哧哧地好像要开口说话了,却哧哧了半天没哧出个子丑寅卯来。等他又憋着气把烟把子吃完呸地吐到地上,才指着脚地上摞得比炕栏还高的几个纸箱子问道:“你……买了这……这么多的……东西,是……”
众人还以为二郎憋了老半天能憋出个什么好词儿,没想到却憋出了这号臭屁话。噢,都几年不见了,如今瞧见人家有钱了,买回来这么多的好东西你眼热,倒问起这号话!可等几个人听了二郎的问话,才瞧着脚地上摞得一摞一摞的纸箱子,也才觉得二郎问的也是个问题。
邓小虎站在脚地上拍打着这些花花绿绿的纸箱子说:“嘿嘿,都是好东西,虽算不得是什么名烟名酒,可也档次不低呀!不瞒弟兄们,我买这么多的烟酒回来,就是要为我那早死的娘老子敬敬孝心,给他们立个碑,免得以后咱们搬下了咱这邓家圪,孤魂野鬼们见了面一个还不认识一个。”
众人眼睁得牛眼似的瞧着邓小虎像个解说员,手舞足蹈地在地上走来走去,心里却在翻江倒海搜寻那句老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等把邓小虎那慢条斯理的话听完,都哑巴开会似的不言语了。
这时候大家的心里恐怕都七上八下在想一个问题,你邓小虎这么有孝心,那为什么你的娘老子死了这么些年不给立碑,偏偏在这快要过年的十冬腊月跑回来立什么碑哩!你火急火燎跑回来给全庄的人来这么一手,恐怕给老人立碑是假,给自己树碑立传才是真啊!
可又一想,咱邓家老坟里立上石碑的能有几家?那弟兄多的人家也不少,也没几家立上碑的,还有的弟兄们分家时,为了一个旧箱子一个烂水瓮争来抢去大打出手。你邓小虎孤家寡人光棍一个,至今闹不下个婆姨成不了个家,却非要一瘸一拐开着个三轮车回来摆什么阔绰?哼!咱村里开着好车回来过年的不是没有,不信你瞧瞧那庙坡下面,旧砖窑那儿的井子湾,就一溜停着几辆小车哩!
也许,谁都可能没有往这事上想,你有没有孝心是你的事,你想怎么价夸富摆阔也是你的事,你哪怕把整沓真票子烧了也没人管你,倒是邓小虎刚才说的那些话,叫人听了心里都有了些酸楚,有了些感伤。咱这样的穷村子,山高路险吃水困难,猴娃娃念不上个书,后生们闹不下个婆姨,上面紧锣密鼓地吵嚷叫喊了好几年的移民搬迁,尔格那吵吵嚷嚷了好几年的口号终于有了个样样。全村老少明里盼、黑夜里想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了。那镇子前头川道上修建了几年的平展展的新窑洞一排连着一排,尔格谁都瞧见那新窑洞正一个个敞着黑洞洞的窑口子等着你来住哩。等开春后,安上门窗粉刷好窑,垒好锅台盘好炕,一个崭新的邓家圪就从山圪梁梁上搬到那儿的平川里,那才叫旧貌换新颜啊!
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等呀盼呀的,都希望早日搬下山,住进新崭崭的村落里,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川道上的人。可也有那么几家,怕下了山,离开了老祖宗,离开了祖祖辈辈劳作的土地,特别是离开了他们自己亲手箍的窑,盖的房,打的驴圈、羊圈、鸡窝、狗窝,那些熟悉温馨的家园,还有那些绿油油红当当的果园、枣林……
半晌,几个人都吃着邓小虎给的硬纸盒子翻盖盖纸烟不吱声,都还仿佛沉浸在一种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的向往之中。还是五毛脑瓜子灵,他老子一连生了四个毛丫头,最后才换了品种生了个他。四个姐姐供奉小皇帝似的把他带大,从小娇生惯养的五毛书没念成个书,长大后哭天喊地要开个车,没办法,娘老子在县城的大街上摆了几年凉粉摊子,加上四个嫁出去的姐姐们的襄助,五毛终于如愿以偿地开上了出租车。到如今,他已经换了两个婆姨,换了三次车。
五毛说:“好歹小虎也回来了,我瞧咱们还是应该好好闹腾闹腾。”
邓小虎腿脚慢,可那脑子一点儿不比别人慢,他站起来,扯开纸箱子上的胶带,咚咚就把几瓶烧酒立在炕桌上,又把一个箱子扯开,几瓶罐头和火腿肠、麻辣干就翻搅出一大堆。
几个人惊诧地瞧着邓小虎,一个个木桩似的立着不动。
五毛挨个瞧着大家疑惑不解的样子,便说:“谁是这意思?我是说……”
邓小虎忙说:“不管是甚意思,酒席上再说也不迟嘛!”
眼看着酒摊场摆开了,哪还有不笑纳的理儿?于是,几个人都脱鞋上炕围坐在小炕桌周围,端起了酒盅子就叮叮当当地干上了。
几盅酒下肚,又是空腹,从不喝酒的邓小虎脸红得就像那关老爷。他捋了把滚烫灼烧的脸,转头问五毛:“哎,五毛,你说的不是喝这辣东西,是做甚?是不是想……”邓小虎说到这里,故意诡秘地斜着眼瞅五毛和其他人的反应。
五毛见邓小虎用这样的眼神瞧自己,嘴里甚也没说,心里却在瞎盘算,小虎这家伙收破烂收成了精,明明心里明镜似的心领神会了却故意装聋作哑不往出说,自己如果把这话再要往明里挑,不仅仅是显示个耍小聪明那号小儿科的小花招,再说下去恐怕是要付出代价的。
偏偏在这个时候,一直没说话的胜利却愣头愣脑地蹦出一句,他说:“五毛的意思肯定说的不是喝酒,要我想肯定是大大地玩几把。”
大家听了胜利的话都哄地笑了。尔格快要过年了,谁还把打麻将赌博看得那么重要,如今满世界都是麻将馆,哪儿玩不上个麻将,还非用跑回来土里土气在家里整那事。胜利后来一直在镇子上杀猪卖肉,一有工夫,就跑进麻将馆里打麻将,常常赌得昏天黑地,在他看来,所谓要热闹热闹,除过打麻将还能有个啥?
那么,这好像阿庆嫂智斗刁德一,咱们弟兄家还用来那一套?捣蛋鬼瑞生观察了下这场面,就信口开河地说:“说喝酒不是,打麻将也不是,这也不是,那也不对,那是不是今黑里,咱们相跟上开个车,去乌镇的舞厅里唱歌串小姐玩?嘻,嘻嘻,是啊不是?”
一向老实巴交的冬娃一听这话就给了瑞生一巴掌,说:“你就晓得耍女人,一年到头明里黑里风里雨里,蹬三轮车挣的那两个钱,都送给女人了,弄那事,还不如买上二斤猪头肉,夹在县城老马家的油旋里,狮子大张口吃上几个过瘾。”冬娃见瑞生听了脸色不悦,于是又说,“不过瑞生你小子歌唱得确实不错,听说你骑着三轮车还唱《赶牲灵》哩,是不是有这事?”
瑞生反手就把冬娃的手腕拧住,骂道:“我骑着三轮车唱什么《赶牲灵》,我是个傻子呀!看我敢不敢把你这猪蹄子拧下来呢,小子!”
一直只顾吃喝的二郎,这时也被逗得嘿嘿地傻笑。
五毛见大家都七嘴八舌嚷嚷了一阵,不知是真的解不开,还是故意打马虎眼儿,他把每个人都瞧了一眼,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抹了把嘴,说:“我是说,要过年了,而且是咱们邓家圪这个村子里过的最后一个年,能不能想办法,咋让咱们邓家圪这最后一个年过得热闹一些,就是这么个意思。”
邓小虎忽地从炕上一跃而起,说:“好,说得好,跟我不谋而合。昨天晚上回到家,村子里黑咕隆咚静悄悄的,一种冷冷清清、凄凄凉凉的感觉叫我一夜都睡不着觉,我一个人思谋了大半夜,咱们邓家圪这最后一个年,是应该好好热闹一下的。你们说,怎么个热闹法?都说说想法,钱、物,你们不用担心,原来想给二老立个碑,现在,我想通了,与其给自家老人立碑,还不如给咱们整个村子立块碑,让子孙后代永远别忘了咱这祖祖辈辈生活过的邓家圪,也就算是我邓小虎给咱们邓家圪赔罪道歉了。”
邓小虎这番发自肺腑的话让大家听了心情虽然有点儿沉重,但同时更使大家感到群情振奋,在场的每个人都为邓小虎的这番话拍手叫好。
二郎好像总是忘不了自己还会说话似的,急忙竖起大拇指,连连说:“高……高,实在是啊……高!”
邓小虎又豪爽地与每个人都碰了杯,然后,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还故意把酒盅子朝下倒了倒,真的一滴酒也没有滴下来。这时候邓小虎重新坐下,摆开一个开怀畅饮的架势,重给每个酒盅里倒满了酒。
窑里的气氛从刚才的高亢雄壮又渐渐地松弛下来,人们那激动的心情也趋于冷静和理智。从小谨小慎微的冬娃,到这把年纪还不敢骑摩托车、三轮车那些机械东西上山下沟,外出赶集跟会还总是骑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推上推下的,冬娃说骑着这烂东西心里觉得踏实。这时候冬娃用手在自己那花白的头发林林里挠了挠,然后说:“好是好,可就靠咱们这些人,能弄成个事情吗?”
瑞生和胜利听了冬娃的这话,才仿佛恍然大悟,觉得还是人家冬娃心细认真能说到点子上,于是,他们也用同样怀疑的眼光瞧着邓小虎,那意思分明是说,你今天是不是真的喝多了,才口出狂言逗猴娃娃耍哩不是?要闹这么大的事情,信口开河说风就是雨,哪有这么简单。人常说:“宁率千军兵,不领一班戏。”那闹红火热闹可不那么简单!
邓小虎瞧出大家对他不是像从前那么信任了,于是,他扫了大家一眼,说:“不是我酒后张狂,我邓小虎从来说一不二,不就是几个钱嘛,不就是花几个钱买个热闹吧?如果这回我邓小虎说了软话、下了软蛋,你们拿上打枣棍子把我打死,再叫二郎家的那老花狗把我啃得吃了也行!”
众人听了邓小虎这赌咒发誓的硬话,谁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扑踏扑踏的脚步声,等沉重的脚步声走到门口,人们才发现来的是宽田大叔。宽田进了窑,把手里提的一篮子鸡蛋、豆腐、油糕、黄馍馍和一笼子白菜、洋芋放到地上,喘着粗气说:“嘿,我晓得你们都在这里,小虎一回来,这里就成了村委会了。嘿嘿,瞧你们这些样子,大清早的,一个个倒被酒精武装得面红耳赤的,刚才还吵吵嚷嚷的,咋,这会儿都哑巴了,还是怕我听见?”
众人听了宽田的话没恼,反而都咧着嘴笑了。这不仅是因为宽田尔格当着村主任,还因为宽田早年教过书,有文化,有威望,村里人都尊重他,也怕他。
二郎见大哥宽田突然来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只顾低着头不说话。二郎和宽田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老人离世后就很少往来。
其他人见宽田来了都抢着让座敬酒,唯有胜利这个糊脑子真是憨憨不怕狼,胜利咧着两片厚嘴唇,说:“大叔,你来得正好,刚才我们正拉大事哩!”
宽田绷紧脸问:“有甚大事?还不晓得你们这些年轻人,不是想嘴上的,就是想手上的,要不就是想裤裆里的那号事情,哼,还能有个甚!”
胜利忙说:“不是不是,这回说的是正儿八经的正事,邓小虎这次回来,想给咱这邓家圪过最后一个年,出钱办一台晚会……”
宽田一听就直摇头,宽田说:“咱村上尔格就这几个人能办个什么晚会?有钱从外村请上几班秧歌来闹一闹,那李家崖、南山里一直都是有名的好秧歌,何必自己弄哩!村里本来就没几个人了,又加上没有钱,谁还敢耍那号洋辣子。”
邓小虎见村主任宽田不但不支持,反倒净说些泄气话,于是,他一本正经地说:“宽田大叔,你说得也对也不对。咱们邓家圪尔格是没有多少人,而且还尽是些老人和娃娃,村里也没多少钱办这些事,这些我都知道。我尔格是想,在咱们邓家圪的最后一个除夕之夜,花点儿钱举办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联欢,把村里的男女老幼全都请回来,让大家伙说说笑笑、唱唱扭扭、热热闹闹过个年。至于说钱嘛不用村里出,也不要村里哪个人掏一分钱,全由我一个人负担,你说这样能行不?”
胜利、瑞生也叫嚷着我们也掏,二郎也急得干瞪眼就是说不出话,生怕没了他的份儿,冬娃却瞧着大家争先恐后地叫喊,没有吱声。等其他人不争了,才慢条斯理地说:“其实,宽田大叔说的我瞧着也行哩,咱们为什么不能从外村那儿请一班子秧歌队来咱村上闹腾上一阵子,不也是一样红火热闹吗?”
邓小虎见大家好像都赞成宽田和冬娃的意见,虽然其他人没往明里说,可从眼神就能看得出,都沉默不语,其实就是默认。这时,邓小虎又给每个人散了一圈纸烟,好像要用这冒烟的东西先把各位的臭嘴堵上,然后说:“请别的村里的秧歌队来咱这山峁圪梁,一是大过年的恐怕请不来;二就是真的请来我也不赞成。为什么咱们自己就能搞热闹的事情非要叫外村人来参与来搅和,吃喝拉撒敬奉他们,还不如咱们自己折腾、自己享用。咱们不是没人,而是没通知村里人,大伙晓得村里要闹红火,谁会不喜欢?谁会不高兴呢?何况,咱们有瞎子二愣子会弹、会拉、会吹,二胡、三弦、琵琶什么乐器捉上就能敲打。还有邓永和老师,听说尔格并了学校到外村教书去了,他唱歌、跳舞、闹秧歌都是把好手,他还会拉板胡、手风琴,要是晓得了他准会跑回来的。还有咱们书记的三女儿邓丽,音乐学院学的就是唱歌跳舞,村里有这样热闹的事情她能不回来参与?还有在座的不也都是从小爱红火吗?宽田大叔和二郎不也是吹拉弹唱还都会那么一点儿嘛,到时候,瞧见人家唱呀跳的怎能不眼热不心动呢?等咱们把村里的乡亲们都叫回来,组织起来,把镇上文化站的锣鼓家什借回来一敲打,拜祖坟,拜祖庙,拜水井,拜石碾子、石磨,然后再挨着转院子转灯,到了晚上,把原来小学校那儿收拾收拾,戏台子就搭在那儿的操场上,大红灯笼一挂,音响扩音一拧,道情、秦腔、眉户、陕北说书什么戏不能演?通俗、民歌、摇滚什么样样的歌不能唱?男女老幼扭成一溜跟着伞头扭动起来。男人价穿上黑棉袄、棉裤,白羊肚子手巾头上一围,一瞧就是实打实的原生态。那女人可能就不一样了,花红袄子牛仔裤,黑皮靴子烫发头,半洋半土有味道,到那时,啊,哈哈,你们就等着瞧好戏吧!”
大家听着邓小虎眉飞色舞说得一套一套的,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很明显,众人又被邓小虎这成熟的宏伟设想给迷住了。半晌的工夫都傻愣愣没人吭气,最后还是胜利冷不防叫了一声:“好,我一百个赞成,一百个拥护!”接着,冬娃、瑞生也都笑着说能弄成这样当然好。
二郎总是比人迟半拍,这时候才说:“我……我看这样好……着哩。”
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宽田也不得不乐呵呵地表了个态,他说:“嘿嘿,能弄成个事当然好,反正弄烂包了或是出了什么乱子我可不负责任。但我给你们当个伞头子,唱几句秧歌,那没一点儿麻达。”
众人齐声叫道:“好!”
邓小虎高兴地说:“有你大叔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哈哈,我晓得大叔也是个爱热闹的人,这回你可要大显身手了。”
就在这时,五毛提着裤子从外边跑回来,一边系着裤带,一边急忙说:“你们的话我在厕所里听得真真的,你们这下解开我当初说的闹腾是甚意思了吧!嘿,这下就弄对了。可是,咱们尔格要成立个邓家圪春节晚会筹备小组,还要写一个像模像样的倡议书,把咱们举办这个春晚的目的、意义给乡亲们告诉清楚。我看这个春晚筹备小组的组长理应是让小虎当,大家说咋相?”
众人又起哄似的叫喊道:“行,好!”
邓小虎瞧着大家真心拥护、热切期待的目光,于是就理直气壮地说:“好好好,这个头我邓小虎承担上,不过,你们都得听我的。”
大家又都说:“好!”
邓小虎于是就正儿八经地开始发号施令道:“那么,咱们事情既然这样定下来了,接下来就要开始紧锣密鼓地张罗准备,下来我把有关的事情给大伙分分工,完了如果没甚意见,就赶快照此去办吧!咱春晚筹备组具体分成三个小组,第一组叫联络组,主要是想方设法联系咱们村里的乡亲们,不管是发短信、打电话,还是上网查找或者是派人去镇上县上哪怕是去市上找,电话费、车费、油钱一切费用都由我来掏。这个组我看就让五毛和胜利两个人负责,他俩嘴巧、腿快、心眼多,还都有车嘛,这样跑起来也方便;第二组是会务组,主要是安排组织所有这次春晚的演出活动。就由我和瑞生两个具体办吧,这里头事无巨细,事情可多着哩;第三组是后勤组,当然主要是负责所有后勤上的事情,吃喝拉撒睡这些琐碎的事情都得你们管,一定要叫回来的乡亲们吃好喝好玩好睡好,把小学校的教室打扫打扫,把大灶办起来,桌椅板凳都是现成的,吃饭演出都能用得上。弄这号后勤上的事情,我看就由冬娃和二郎两个具体去办最合适,我也是最放心的。如果大家再没甚的话,咱们先就这样分工着手去准备吧!最后,请大家端起酒杯,为咱们邓家圪春晚办得圆满成功干杯!”
听到村里要闹红火,第一个回来的是邓永和。邓永和原是村里的老教师,那时候村里学生少,可班级并不少,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他语文、数学、常识、音乐、美术、体育什么都教,吹拉弹唱什么也都会。尔格并了校,到外村里去教书,每月四五千块的工资,听说还在县城买了一套大房子,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这次听说村里要办春晚,他头一个跑了回来,又是打扫窑,又是糊窗子。村里人听说邓永和回来了都跑去瞧,见他正趴在梯子上糊着窗子。二郎就问:“啊,邓老师……啊明年就……要住新……啊新窑啦…你咋……还……糊窗子?”
邓永和也学着二郎那结巴样说:“我这是最……最后糊一次……啊窗子,怕以后再也糊……糊不成啦!”
围观的人听了都哈哈地笑了。
邓永和回来就常与邓小虎钻到一搭里商讨办春晚的事,有时一闹腾就是大半夜。
宽田没事时也经常与他们搅和在一起。村子前头庙坡那儿的土路今年夏秋叫雨水冲坏了,坑坑洼洼不好走,三轮车、小汽车根本爬不上来,宽田听了就打发人把庙坡上的沟沟渠渠填平修好,还把坡道两边和村子周围的杂草垃圾都打扫清除掉了,村庄内外面貌焕然一新。于是,停在沟底井子湾那儿的几辆小车,都轰隆隆开上了山,都停在小学校的操场那儿。邓家圪村子上第一次停下一溜睁着眼睛亮光光的小汽车,引来一群猴娃娃挤在跟前瞧热闹。
其实,说到红火热闹,最心热的还数瞎子二愣子。二愣子三岁时因为发高烧眼睛给烧瞎了,后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从此他就与漫漫黑夜为伴,白天晚上在他来说瞧着一个样。家里人、村里人,父母、弟兄、婆姨、娃娃,谁也不晓得长什么样,可只要一出声,他就能辨别得出谁是谁来。从小到老,尔格快七十的人啦,二愣子摸着黑,两手筒在袖口里走哪家是哪家,全村二三十个院子,不论是阳畔上还是背洼上,哪家也错走不了半步远。
二愣子一听说村里要闹红火,他高兴得一夜没睡着觉。第二天,他就收拾出了他的那些吃饭的家伙,什么三弦、二胡、琵琶、笛子、铜镲、碰铃、梆子,从早到晚天天往小学校那儿跑。他清苦孤寂的日子里有了一群人不分白天黑夜的陪伴,那张老树皮似的脸上时时洋溢着苍老而又稚嫩的笑容。
几天内闻讯赶回来的乡亲们,把平日冷清的村子吵吵嚷嚷闹腾得就像以前过年一般热闹。往日一个个冷冷清清的院落里又有了说笑声;好多年不住人的窑洞都擦亮了玻璃,糊上了新窗纸,有的人家还贴上了红窗花;以前好多年不冒烟的烟囱里又升腾起一股股袅袅炊烟。一个生气勃勃的老村子又仿佛焕发了青春,一个往日死气沉沉的破败村落又仿佛注入了新的活力,一个久违了的欢乐祥和、热闹嘈杂的景象又仿佛重新展现在乡亲们的面前……
腊月二十三是送灶马爷的日子,传说这一天值了一年班的灶马爷要到天上给老天爷汇报这一年的工作,所以为了填补灶马爷不在时的空缺,于是,家家户户都蒸了枣山放到门上头,同时还要立一个高粱秸纳成的小圆盖子,其寓意是为了弥补劳苦功高的灶马爷放假不在时,从外头看就好像有个人头在那里,驱鬼又辟邪。迷信是迷信,祖祖辈辈都这么虔诚地信奉心中那个虚无的爷,祖祖辈辈为了避嫌采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所谓崇拜,完全是为了求得心理上的一种安慰和解脱。劳作了一年的受苦人,这一天是要吃一顿好吃的,于是,这一天的后晌,家家户户都不约而同要擀长长的杂面煮着吃,晚上还要吊一个灯笼在窗前,似乎要照亮灶马爷远去的归程。从这一天起,年的脚步一天天逼近,年的样子和年的味道也渐渐显现出来。扫窑、糊窗、蒸馍、压糕、煮萝卜、做黄馍馍,还要杀猪、宰羊、炖鸡、做丸子,不胜枚举。忙活了好多天,把预备做好的各种吃喝,放到院子寒窑里的大瓮里,或者是放到用石头做成的石柜里上了锁冻着,一家人对年的等待和期盼就是个时间问题了,起码那熬煎的心里算是踏实了。当然,那都是以前过年的旧风俗。现如今,方便和快捷取代了一切烦琐的陈规陋习,现买现做,现做现吃,超市里常有,那冰箱里就会常有。
这几天,小学校的几孔窑洞里香气四溢,几头猪和几只羊做成的各种好吃喝,装满了从山下镇子上借来的两个大冰柜。进进出出的那些厨子和帮灶的吃得容光焕发。到处都能听到二郎那结结巴巴的吆喝声,这个总后勤部长的头衔,使他如鱼得水、风头出尽,平时很难满足的肠胃终于可以饱食终日、不思他味。就连他老婆桂英也跑来大灶上帮忙,二郎这个能说会道的婆娘,她说她命不好才闭着眼寻了个二郎瞎过光景哩,不然她半睁着眼也能找个乡长县长什么的。明眼人一听这话就晓得是桂英瞧不起二郎,可二郎就偏偏对桂英好,有口热饭好饭也紧让着叫桂英吃,起早贪黑给那砖窑里背砖,熬苦挣来的那几个钱,都分文不少塞进桂英的小皮夹子里,还堆着笑让桂英快去麻将馆打麻将,生怕去得迟了,那麻将馆没了他老婆的位置。听到村里有人说桂英和许多男人眉来眼去,甚至听说他的老婆桂英跟他的大哥宽田相好的传闻,不管说话的人是什么用意,二郎却根本不相信,他们正经规矩的老邓家会有这号事?
冬娃则是终日在埋头做账,一笔一笔进出物品,都造册登记得清清楚楚。虽然小虎反复交代,要叫回来的乡亲们都吃好喝好,可谁都晓得,邓小虎要用一向抠门的冬娃来把这个关口,就是为了从源头上坚决杜绝不必要的浪费和铺张。由此可见邓小虎的知人善任。
从这天下午开始,全村所有的大人小孩就都上了灶。
后晌里,邓小虎开着三轮车,拉回了锣鼓家什还有音箱、灯笼、彩扇和一些演出服装。邓小虎还从镇子上买来了墨笔纸张,让邓永和老师和其他几个毛笔字写得好的给全村写对联。邓小虎交代道:“要给所有的窑洞房屋,不管是有人住,还是没人住的空房寒窑上都要写上对联,还要给猪圈、羊圈、鸡窝、狗窝、厕所、柴窑、石碾子、石磨、庙门、水井和土地神那儿也都要写上神帖。”
有人便问:“那鸡窝、水井、厕所上不晓得应该怎么写?”
邓永和笑答:“鸡窝上就写天天有蛋;水井上就写细水长流;厕所嘛……”邓永和想了想说,“就写个出入平安或者是有事常来!”
瑞生抢着说:“还不如写个常来常往或想来就来。”
众人都哗地笑了,人群中有人叫喊道:“不是想来不想来,你有了是不想来也得来啊。要写就写个如厕大吉吧!”
大家伙又哄的一声说:“好!”
几个后生把三轮车上的大鼓抬下来,放在了邓小虎特意设计的一个钢筋架子上,架子下面安着轮子,可以前后左右随意旋转。胜利捉起鼓槌就咚咚地敲打起来,几个年轻人也拿起铜钹铜锣跟着敲打,一帮子年轻人亮抓抓的敲打声,惊得垴畔上的几只山鸡特儿特儿在山崖上飞上飞下,不一会儿又都飞到对面的山洼上追逐嬉闹,在没消退的雪地里瞧着很是醒目。
村支书邓宝宝和几个女子回到邓家圪,是村人回庄最露脸最光彩也是最亮丽的一个镜头。邓宝宝的三女儿邓丽开着一辆崭新的奥迪,一脚油门就爬上了庙坡,当车子停在小学校那儿,车门子打开,完全是干部模样的村支书邓宝宝挺着个大肚子下了车,围观的人群众星捧月似的把他迎回学校的窑里,递烟敬茶叙谈拉话。外边的人都围着那小汽车看稀罕。
邓宝宝原来是个木匠,20世纪80年代后期靠做沙发起家,后来又进入建筑行业当了个小包工头,是村里公认的首富,光那房产县城和省城就有好几套,小车也是换了一辆又一辆。邓宝宝与乡镇领导和县上的头头脑脑,经常吃吃喝喝、称兄道弟,很有门路。前年他为村上争取到这个难得的全村移民搬迁的指标后,村里人就敬奉他,把他推选为支书。他这个支书可以说甚事不管,村上的大小事都由宽田一个人说了算。
邓宝宝听了宽田和邓小虎的简单汇报并请他提提意见或做做指示,他那肥头大耳摇得拨浪鼓似的连连说:“没有没有,这样挺好这样挺好!”这样一句话就把邓小虎的这大举动给了一个完全彻底的肯定。众人留他一起喝酒吃晚饭,他又连连推辞说,下面的镇子上有饭局,好多人还等着他呢。临上车时,还不忘拍了拍邓小虎的肩膀,说钱不够就言传,不管亏多少都记在他的账上。
每天早上,邓家圪就响起咚咚嚓嚓的锣鼓声,一群婆姨们和一些老大不小的男人们,挥着扇子舞动着彩绸在操场上踩着鼓点扭着秧歌排练。基本上秧歌队里的事情由二郎的婆姨桂英领着。桂英模样俊俏,身段也不赖,扭起秧歌,那腰身软得就像垂柳摆、丝绸飘,婆姨们都跟在她的身后东施效颦似的一招一式跟上学。桂英转圈,她们也跟着转圈;桂英舞扇扭腰踢场子,她们也手迟脚慢跟上瞎扭捏。桂英给她们手把手地教,可那些握惯了锄头扫把的手,就是僵硬得不听使唤,操场上锣鼓声叫骂声嬉闹声不绝于耳。一直折腾到饭时,几个窑里就黑压压夯满了前来吃饭的村里人。虽说是邓小虎出资村里办灶,让大伙吃便宜,可是,还是有这个大婶端来了鸡蛋豆腐;那个三婶子又提来了刚蒸得热气腾腾的黄馍馍和刚炸好的油糕;还有二愣子叫人扛来了一捆子粉条;还有胜利他大背了一扇子猪肉,好说歹说硬是给邓小虎放在厨房的案板上。几天来,就是这样,这家端点儿面,那家又提点儿米,这家送些菜,那家又送来些做好的扣肉。拿来东西的村人满心欢喜,接受东西的村人更是笑逐颜开。凡是来到小学校的人,有事没事都能给凑上一手,旁边看热闹的人不声不响也就入了伙,剥葱捣蒜,劈柴捣炭,提水择菜,洗碗刷盘子,搬桌子板凳,收拾收拾摊场,仿佛都是帮手,又好像都是主人。整个小学校里到处都洋溢着欢乐祥和团结友爱的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馨和睦的气氛。
瑞生、胜利、五毛和冬娃他们每人凑了份子钱,拉回来一三轮车啤酒饮料,那孔临时当作库房的边窑里,吃的、喝的,生的、熟的堆得像座小山。
五毛把一挂五千响的鞭炮挂在操场边上的旧旗杆上,几个年轻人争抢着跑去点火,鞭炮点着了,几个人又四下里仓皇逃窜。
五毛兴奋地给邓小虎汇报说:“全村能通知捎上话的都给说到了,就是有几家在新疆、湖南和哈尔滨做红枣粉条生意和在广州胡逛的三雄没法联系,大多数不是已经回来了,就是正在路上往回赶,还有的不是打回了电话,就是发来了短信,意思是只要能把手头的事情办完或者能请好假,就一定要赶回来瞧这个热闹。有的还说,只要有一线希望,哪怕昼夜兼程,就是爬也要爬回来,说得情真意切泪水汪汪,嗨,听了叫人心里热乎乎的。可也有那号糊脑,听说村里要闹红火就不回来,说穷乡僻壤的还闹什么红火,人家那中央电视台的春晚还比不上你们那两刷子,还是安安稳稳过你们的光景日月吧!这号糊脑,我美美给了几句好听的才不言传了,挣了两个臭钱就忘了祖宗爷了!王八蛋!噢,还有那个……”五毛在人群中搜寻了一阵,才压低声音诡秘地说:“那个招财家的二女子巧云,后来改名叫玉倩,她在北京给一个演艺界名角家里当保姆,她说:‘就是叫她回来当主持人她也不回来,邓家圪最好把她从地球上抹掉才好哩!’把你自己当成个谁?狗日的,吃里爬外的东西!就是这么些情况。”五毛气喘吁吁连说带喝,一口气说完了,一瓶啤酒也就酒瓶倒栽着吹起了喇叭。
大年除夕的前一天,又有几家扛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到了后晌,一辆很有派头的广州本田轰隆隆开上了庙坡,在小学校那儿停下,从车上下来的竟然是三雄和一个打扮得洋里洋气的外地姑娘。人们听见是三雄回来了,还带回来个洋娘们儿,都跑出来瞧稀罕。三雄掏出了大中华见人就给散纸烟,还颇有派头地给每个人点烟问好。那姑娘则端起照相机咔咔咔地照。一碗饸饹捞上来只吃了几根就像个疯子似的满山遍洼价胡跑。三雄逢人便说她是他的老婆,从没见过山,这次带她回来就是让她开开眼界的。
三雄也是宽田同父异母的弟兄,与二郎是亲弟兄。三雄从小调皮捣蛋不好好上学,长大后就满世界胡跑,卖过明信片,倒贩过黄色光盘,后来专门给舞厅和歌厅里介绍小姐,所以,村上人毫不客气都叫他皮条客。前几年突然音信全无,尔格却神奇般地从天而降。这又叫村里人都像前头瞧小汽车那样的稀罕劲又围着三雄瞧稀罕。
还是二杆子胜利哪壶不开提哪壶,胜利吃着三雄的中华烟问三雄:“唉,三雄,前些年见你小子引回来的好像是个四川妹,咋尔格又换成了个广东妹?你小子还把全国的娘们儿都尝遍不成?你小子咋晓得还有个老家要闹红火哩,才狼撵上似的跑回来,是不是专门为了夸老婆才回来的,是啊不是?”
三雄说:“夸个,都跟我好几年了,有甚夸头?在这个世界上,咱邓三雄不是吹哩,没我不知道的事情,何况一个小小的邓家圪?哼,我上网一搜,就晓得家里有事。家里有事咋能少得了我邓三雄呢?啊哈哈!”
胜利说:“没你倒好,有了你这号龟孙子,谁晓得能弄成个什么糊擦豆腐哩?”
胜利和三雄的插科打诨逗得周围的人嘻嘻哈哈笑上一阵又一阵。
大年除夕早上起来,人们才发现这大过年的天气竟然是个阴天。呼呼的南风从东阳山的环沟里拐过来直朝阳畔上的院子里吹,烟囱里的那烟也胡乱瞎冒,不时还直往院子里灌。
按照事先众人谋划、最后定下来的规程,早饭后要先祭奠祖坟,然后是祭庙,其他的演出都安排在晚上进行。
到了饭时,小学校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面锅上,几个大后生使劲把一床子饸饹白刷刷地轧到端冒热气的大锅里,等着端盆子的后生就排了好几个;炸油糕的油锅上,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忙活着,有人从一边给油锅里放生糕,另一边的人拿上筷子给盘子里夹炸好的油糕;窑里的几张桌子上早已坐满了人,一盆子饸饹端上来,捞的捞,吃的吃,有说有笑,还不忘就上点黄澄澄的萝卜酸菜,眼睛却直往那臊子盆里的肉疙瘩上瞅;最闹心的还数那些猴娃娃们,不吃不喝,光在大人林林里乱跑嬉闹,不管大人们扯开嗓子大声叫骂,就是听见了装没听见,反倒越叫越远。
细心的人只要你慢慢观察,就会发现今天来的不论大人还是小孩,都穿上了平时很少穿的好衣裳新衣裳。邓小虎今天也特意穿上了一套崭新的西服,还扎了一条枣红色的领带,不过好像是衬衣领子大,领带又打得松,所以领带老往下垂,远处瞧就像小时候戴的红领巾。邓小虎掏出手机瞧了瞧时间,见大伙基本上都吃过了,就给胜利使了个眼色,胜利领会了精神就走到大鼓跟前,拿起鼓槌在大鼓的边缘上敲打了几下,咚咚咚就是三声礼炮,接着锣鼓家什齐声敲响,一行男女年轻人组成的方队抬着几个大花圈和几个花篮,端着猪头羊头鸡鱼和花花绿绿的面馍枣山油糕饺子和红白扣肉丸子肉菜凉菜跟在吹吹打打的响手后面,沿着庄后的土路向庄子后山的环梁山进发。村里的男女老少,冒着凛冽寒风敲锣打鼓爬上了环梁山。在邓家老坟场前,举行了庄严而又隆重的祭奠仪式。先是向邓家祖先敬献花圈、花篮,然后由宽田宣读祭文。可是当宽田走到人群中间,却翻遍全身找不到事先写好的祭文,众人都挤眉弄眼悄悄价笑,宽田露出窘相却故作镇定,他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然后高声朗诵道:“惟,任成年祭奠邓家祖先,时值岁末年终大年除夕,我等村人,乃邓家后辈,不忘列祖列宗恩德,集体祭奠你们的丰功伟绩,你们祖辈务农,辛勤劳作,春播秋收,汗流浃背,面黄肌瘦,治山治水,发展农桑,箍窑盖房,重整村落,鞠躬尽瘁,含辛茹苦,养儿育女,繁衍生息,操劳家务,光耀门庭。现逢盛世,国运昌盛,民强国富,政令畅通,移民搬迁,举村迁徙,平川为家,造福后人,祖宗恩德,后辈不忘,永世铭记,万古流芳!伏惟尚飨!”宽田的这一番即兴诵读,口若悬河,人们对他惊人的口才和非凡的记忆力报以热烈的掌声,人群中竟然还有人轻轻地叫了一声:“好!”
然后由村里的长者从上到下给每个坟包的供桌上敬献祭品,全村男人按照辈分依次奠酒烧纸跪拜,最后燃放鞭炮。环梁山上顿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这次全村敲锣打鼓集体祭奠祖坟,在人们的记忆里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虽说不是哭天号地悲痛欲绝,却也显得庄严肃穆。人们下山时,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就像跟集赶完会一样愉快。
回到小学校,年轻人又你争我夺着喝啤酒饮料,把多年很少爬山的疲劳困倦,都用这种酣畅淋漓的痛饮豪喝来释放掉,人们用近似相同的表情和举动,发泄着他们深藏心灵深处的些许不同。
时间已近正午,当锣鼓家什再次敲响,由三辆小汽车开道,邓小虎的三轮车上载着大鼓,胜利人高马大站在三轮车上,威风凛凛像个将军似的指挥着队伍,二愣子吹着唢呐,胳肢窝夹着一根棍儿被人牵着,也跟在锣鼓家什的队伍里。然后是宽田举着披上花红彩绸的伞头,领着秧歌队扭着秧歌,浩浩荡荡向村前的庙场走去。车队开到庙场,依然是在庙门口的供桌上摆放了丰盛的祭品,还敬献了花圈花篮。接着,在伞头的带领下,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扭着秧歌转着圈儿跳开了场子,闹腾了一阵子,然后,伞头一点,锣鼓家什戛然而止,于是宽田唱道:“佛家庙门朝南开,如来坐在莲宝台,胸怀大度笑口开,人间常乐不生灾。”
宽田唱罢众人都哈哈地笑。此庙为甚人所修甚时所修,村里已没人能记得。在人们的记忆里,庙场周围就一直圈着烂石片子围墙,围墙多处坍塌,所谓的庙,只是一孔摇摇欲坠的老旧窑而已,墙体破旧,门窗破损,窑顶黢黑,但泥皮脱落处,当年彩绘的图案还隐约可见。庙里供奉的神像,早已荡然无存。就是这么一座破败不堪的庙宇,多少年来,村里谁家有个病病灾灾的,还都偷偷地愿往这儿来,焚香烧纸,跪拜祷告,竟然还真的灵验。小病小灾的慢慢好了,得大病的居然也有所缓解,就是有几个奄奄一息的老人,最后也竟然起死回生地活了下来。于是,这座破败不堪的小庙上,经常瞧见有人给挂上写着“有求必应”或“普度众生”的红布。因此,人们对这庙的敬仰和对心中那个神的崇拜,根本无须用什么多余的言语来表达,如今祭奠它,完全是为了求得心理上的真正安慰……
宽田最后又唱道:“黄黄土地庙在上,神是菩萨好心肠。此后虽是他乡人,不忘回村烧炷香……”
从庙场祭庙回来,天色阴沉,浓云密布,似乎有即将下雪的阵势。在晚上转院子和演出的问题上大伙有了争议。有人说,既然晚上小学校里有演出,就不需要再去挨着院子瞎转了,一是人熬累得不行,二是也没那个必要。有的则认为,演出是演出,转院子是转院子,既然为的是红火,那么就都得要闹。还有的说,既然都得要闹,那么先是转院子,还是先搞演出?有的说先演,演出完了,再开始转院子;有的说,还是在没有下雪前先把院子转了,然后再演出就什么也耽搁不了。这样就有了争议,争来争去,最后,都把眼光投向邓小虎,这次村里闹红火,他是主角,不听他的听谁的?
邓小虎瞧出人们对他的信赖和尊重,于是,他拍了下桌子,说:“这次闹红火,是咱们邓家圪最后的一次,在这最后一个年里,能敲锣打鼓地去每家每户走一走,也可能是每个乡亲们的梦想和愿望。我们告别过去,迎接未来,祈求老少平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就先去我们生活居住了祖祖辈辈的每个院落,给他们送去祝福、送去欢乐吧!那么,咱们先吃饭,饭后就开始。”
邓小虎的拍板定夺,却忙坏了那些厨子们,一阵叮叮当当的煎炒烹炸,几孔窑洞里的十来张桌子上,碟子盘子就端上了桌,凉菜热菜,鸡鸭鱼肉,扣肉丸子,白酒啤酒,红酒饮料,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人们自发地围坐在桌子周围喜气洋洋地入了席。
院子里一挂车轮似的鞭炮燃响,噼噼啪啪火光四溅震耳欲聋。有人提议让宽田和邓小虎讲几句话,宽田见支书一家催了几次还没来,宽田执意不讲。邓小虎一边为每个桌子倒酒一边笑呵呵地说:“没甚讲的,一句话,请大家吃好喝好,喝好吃好,但不要喝醉!等咱们晚上的红火闹毕了,再喝酒吃饺子守岁,喝他个一醉方休,大家说好不好?”
大家齐声说:“好!”于是,人们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开始享用这丰盛的年夜饭。
也就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当人们一个个酒足饭饱走出院子,天已完全黑了下来,远处的村子里早已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不时还隐隐约约传来鞭炮声。转院子的队伍按照事先邓小虎的安排,从村前向村后转。于是人们抬着鼓,敲着锣,敲锣打鼓扭着秧歌就进了院。
每个院子里都吊上了灯笼,把院子照得分外亮堂。每家院子的主人早已在家等候,门前的小石床上也早已摆放好了瓜果梨枣和烟酒茶水准备招待。
秧歌队每到一个院子,都要敲敲打打转上几圈,扭上几段秧歌。到了住户多的那号大院子,还要踢上两个场子或是演上几个小节目,跟主人们说上几句暖心窝的好话,然后就狼撵上似的起身去另一家。主人端上吃的喝的,挨着给秧歌队的人和瞧热闹的人手里塞东西,尽量表达主人的热情和好门户。
打伞的宽田毕竟是老三届的高中生,读书多,脑瓜子灵,能随机应变,见啥唱啥,现编现唱,张口就来。到了村前最高的一个院落,宽田见他二大娘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窑门口,宽田就唱道:“新门新窗新气象,门口站着二大娘,七老八十身体好,明年过年到镇上。”
一句唱得二大娘笑得口张得像个窑窑,拉着宽田就让窑里坐,还一个劲地说:“好好,今年这年过得好!”
又转了几个院子,到了阳崄畔上的招财家的院子里。宽田和招财是同辈人,宽田听说招财的二女儿巧云在北京给人家当保姆,村里还有人说招财家的巧云好像给人家做了小,有人见招财家的巧云开着一辆宝马经常满世界胡跑,可这话谁也不敢当真。尔格,秧歌到了招财家,宽田见招财就调侃地唱道:“北有新窑南有房,招财家的门户好,红枣瓜子和烧酒,纸烟嘬得口唇疼。叫声招财用心听,北京城里有亲戚,女儿嫁给(那)北京人,皇亲国戚老丈人。”
院子里哄的一声大家都笑了……
秧歌队从背沟里转完最后一家,每个人的口袋里都塞得鼓鼓囊囊的,这才欢声笑语回到小学校。小学校里的窑洞上面已挂起一个写着:“邓家圪春节晚会”的红色大条幅。条幅左右各挂了几个大红灯笼。条幅下面吊了一领大席子当作幕布,把前台和后台明显分隔开来。幕布后面的一孔窑洞里的门关着,一群猴娃娃趴在窗子外面叽叽喳喳争着抢着往里窥瞧;幕布的前面,摆放了一圈桌子,围成一个正方形的空间,后一排桌子上放着一台大屏幕电视机和两个大音箱,其他桌子上摆满了瓜子、花生、红枣、糖果和酒水饮料。正前方和左右两边,用枣木和椿树枝子各搭了个火堆,此刻正熊熊燃烧噼啪作响。两个大音箱里有人正在“喂喂”地调试着音响。村支书邓宝宝站在场地中央,指手画脚地指挥着人们往外搬凳子,他的三女儿邓丽身着一身红色套裙黑皮靴子像个新娘,在人群中分外耀眼夺目。
三雄喝得醉醺醺地坐在桌子上眯着眼睛打着盹儿,三雄引回来的那个广东妹,跑前跑后举着照相机不停地闪动,闪光灯扑闪扑闪,照得人眼花缭乱。
周围的桌子后面放了几排凳子,邓宝宝又让人把几个凳子放在幕布下面的电视机前,就先安顿让早已背着一身乐器的二愣子坐下,然后,用两手握成喇叭状大声叫喊着,让大家伙入座。邓小虎过来递给他一个话筒,音箱里立刻传出一个放大了的沙哑声音:“乡亲们都坐下都坐下,把猴娃娃照看好,演出马上就要开始,演出马上就要开始!”
人们听到村支书的叫喊声,纷纷扶老携幼往座位上坐,一会儿的工夫,桌子周围就密匝匝地围坐了几圈人。顿时,人声鼎沸的院子里立马安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音箱里传出《春节序曲》的音乐,在悠扬动听的音乐声中,邓永和与桂英手持话筒从后台走出来,人群中立刻哄堂大笑起来,只见桂英穿了一身红色的演出服,胖乎乎的腰身上还围了个小围裙,脸蛋上涂了油彩,眼睛抹得就像熊猫眼;邓永和则是穿了一身白色演出服,头上还围了个羊肚子手巾,只是一截红裤带从裤腰下露出来,才引得人们发笑。“东风浩荡红旗飘,神州处处传捷报,邓家圪真热闹,男女老少乐陶陶。”
两个主持人站着丁字步,一人一句,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朗诵完,桂英又道:“邓家圪春节联欢晚会——”然后两人合:“尔格开始。”桂英又道:“第一个节目:欢庆锣鼓。”
锣鼓家什顿时敲响,邓永和、瑞生、五娃从幕布一侧举着小花伞跳出来;另一边桂英和两个中年女人也挥着扇子出来,几个人男女各站一边,舞动手里的小花伞和扇子翩翩起舞。二愣子吹起了唢呐,腮帮子鼓得就像两个大拳头,在胜利等人的敲锣打鼓声中,众人齐唱:“正月里来正月正,欢声笑语闹新春,男女老少齐欢唱,歌唱党的好领导,唉么一呀嗨,歌唱党的好领导。”
然后,其他人退下,只留下桂英和邓永和两个人踢起了二人场子,邓永和踢,桂英包,一个似威猛后生腰身矫健,一个像垂柳摆枝婀娜多姿,一招一式,旗鼓相当,等胜利的鼓声一停,二人款款谢幕退下,掌声顿起。
接下来是庄稼人打扮的宽田手执蝇刷子上场。邓永和二郎和二愣子都操起了家伙,吹拉弹唱拉起了道情的曲子,邓小虎也穿着西服戴着那条红领带,也坐在一边敲起了梆子。
宽田的歌词基本上是现唱现编,唱词都能听懂,曲调也都很熟悉,所以,好多人都跟着哼哼。
就在这时,一声“哎嗨”,人们瞧见招财老汉也晃晃悠悠走上场,扯开嗓子就唱开了,老汉唱得如泣如诉。继而,桂英也相跟着几个婆姨上了场,男声女腔搅和在了一搭里,唱得地动山摇震天价响。观众听得如醉如痴,很是过瘾……
谁也没想到,等众人在笑声和掌声中下了场,邓宝宝的三女儿邓丽扎了根假辫子就穿着套裙靴子走上场。二愣子拉起了板胡,宽田则拉起了二胡,邓永和弹起了三弦,在悠扬悦耳的《北风吹》的曲调中,一个半洋半土的喜儿就开了腔:“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一曲优美动听的歌声从音箱里传出来,字正腔圆,声惊四座,周围鸦雀无声,一片静谧。可当村支书邓宝宝被谁打扮得像个穷要饭的杨白劳披着一块白门帘走上场,人群中立马又像触了电似的,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邓宝宝扯着沙哑的喉咙唱了几句:“卖豆腐挣下了几个钱,到集上称回了二斤面,怕叫东家看见了,揣在怀里四五天。……”
邓宝宝唱着唱着,从怀里掏出一根红头绳,给喜儿头上扎着,扎着扎着,邓宝宝那粗大的手指就是不听使唤,众人使劲地笑呀乐呀,等那红头绳终于扎好,还有半截吊在那假辫子上,邓宝宝解下白门帘对大家伙说:“过年了嘛,都乐和乐和,把心里的高兴劲都唱出来跳出来,为我们来年有个好盼头,鼓劲助威!”
众人又齐声叫好!
这时候,厨房里的几个人,把几块案板以及和好的面和调好的肉馅拿来,放到周围的桌子上,让大家边看边包饺子。演出到此,一个高潮连着一个高潮,这时候稍微松弛下来,女人们开始叮叮当当包起了饺子,男人们却趁着这当儿抽起了烟喝起了酒。几个猴娃娃也离开座位跑到火堆旁,给火堆里撂花生撂瓜子想爆出个什么花儿,还有一个捡起还没燃放掉的鞭炮,掰成两截,玩起了老婆打老汉的游戏……
突然,电视屏幕里出现了《母亲》的字样,然后,画面出现了一位年迈的老人,音箱里传出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现在,我给大家唱一首《母亲》,愿天下所有的母亲父亲健康长寿,愿所有的家庭幸福平安,愿所有的老乡新年快乐!”
随着歌声,走出来的是邓小虎。邓小虎手握话筒,如醉如痴地唱到高潮,人们瞧见他眼里满含热泪,泣不成声。一曲终了,须臾的静谧之后,然后是雷鸣般的掌声。
接着,点歌登场的是瑞生,他用一首陕北民歌《赶牲灵》也赢得了一阵叫好声。
邓宝宝的三女儿邓丽,也卸了妆,俊模俊样歌声嘹亮唱了一首《好日子》,赢得了满院子观众的长时间的掌声。掌声终于稀里哗啦停了,胜利却扯着嗓子叫喊道:“唱得好不好?”
底下观众齐声说:“好!”
胜利又问:“再来一个要不要?”
观众们又齐声叫道:“要。”
在人们的邀请下,邓丽又笑容可掬地给大家奉献了一首《父老乡亲》,歌声旋律悠扬,唱得声情并茂。
随后,五毛走上台,拿着话筒说:“接下来,我就给村里的乡亲们奉献一首《2002年的第一场雪》,希望大家喜欢!”五毛普通话说得不错,嗓音也好,可那画面上出现了一个穿着泳装的貌美女郎,人们就哧哧地笑。当五毛那沧桑有力的歌声停止了,人们才从那亮丽的画面上移开目光,给他使劲地鼓掌。
三雄和他的那个广东妹,好像也被人们的歌声所感染,也跑到点歌台那儿抢着按点歌的触摸屏。最后,还是三雄抢先点上了歌,握着话筒走上台,三雄先模仿摇滚歌星那样,眯着眼睛如醉如痴做陶醉状,扯开嗓子吼了一首《一无所有》。然后,一段蹦嚓嚓蹦嚓嚓的摇滚音乐响起,三雄又和他的广东妹上场跳了一段街舞,大家伙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领略到了三雄他们时尚活泼的豪放性格和这动感音乐给人们带来的动感享受。音乐停了好半天,三雄的那个广东妹握着话筒,既不说话,也不唱歌,只是那么握着话筒呆呆地站在场地中央一动不动,半晌,她才用广东味的普通话满含深情地说道:“各位老乡,各位好朋友,自从我来到这里,我就好喜欢这里,好喜欢你们。说句老实话,我并不是邓三雄的爱人,就是你们说的婆姨,我是他……我是他花钱雇来的,还租了辆小车,就是为了回来给他撑个门面的。你们大家都知道,他三雄原来是个社会上的混混儿,好吃懒做,不务正业,还抽上了大烟,这两年还被强行戒了两年的大烟瘾。这些都是他在路上给我说的。通过这些天的观察了解,我能看得出,其实,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脑子精明,人也勤快,就是没往正道上走。现在他追悔莫及,愿意痛改前非,所以,现在,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也是一个小小的愿望,我愿意成为邓三雄的新娘,啊哦,就是你们说的婆姨,请你们大家给我们做个证婚人吧!在这美好的夜晚,让《婚礼曲》为我们奏响吧!等明年大家都搬到镇子上,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就是村里的守望者,我们要把这里的果园枣林管理好,还要从事养殖业,这都是我在大学里学的专业,让咱们邓家圪从此变成一个瓜果飘香、牛羊成群的新家园,大家说好不好?”
大家静静地听着这满含深情的话语,持续的掌声给了她最好的回答。
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天开始下起了雪,热饺子端上来了,在爆竹声中,人们欢呼雀跃,礼花绽放,鞭炮齐鸣,小学校里顿时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2013年3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