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黄
淡蓝
淡绿
红粉
白色
灰色
-
14px
18px
20px
24px
30px
-
默认黑
红色
蓝色
绿色
灰色
-
宋体
黑体
楷体
中篇小说 女人门
书名:
陕北人家 作者:莫艾 字数:223920
一
早上起床刚开门,见小胖正撅着屁股从蜂窝煤炉子里往外夹着还没烧完的煤。她见我出得门来还在系着裤子上的皮带,便扭头诡秘地问我:“晚上没干坏事吧?”我诧异地冲她笑了笑,就赶紧系好裤子下楼钻进了茅房。茅房里光线很暗,头顶上有个黑乎乎的灯泡,拉了几下它就是没亮。门上的插销硬是插不进该进的孔里,摆弄了半天也无济于事,肚子里翻江倒海已经快把持不住了,只好一手顶着门,一手脱下裤子干起活来。
房东嫂子起来没有给厕所里倒尿,而是把尿直接倒在下水道里,红塑料尿盆在水管上冲了几下,就搁在那盆早已枯死的石榴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就哐当一声开了大门,拔出了厚重的木门槛立在门洞里,发动了踏板摩托车开了出去。
等我斯斯文文干完活冲掉了那些肮脏后出来,弃暗投明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哐当一声又闭上那两扇大门,从门洞里往外瞧,没有门槛的大门就酷似海边人穿的高腿裤。我端详那厚度足有八九寸高的木门槛,原来是安插在大门两边的石槽里。我没有把木门槛放回原处,因为我根本不晓得出没无常的房东嫂子啥时候回来。小胖在楼道那儿梗直脖子瞧我,一脸见多不怪的讪笑。只因为刚才活干得太利索,准备蹲下好好想想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却没来得及想。什么是坏事,晚上干好事都干不过来,谁还在晚上干什么坏事?!才认识了几天的邻居,就敢跟人开这样的玩笑,这以后想象不到的尴尬事不定还会有多少。本来准备在水管上洗过手就上楼的那腿,转了个弯儿就走出了大门。
大门外,隔壁老张正坐在门墩上吃黑卷烟,一只毛茸茸的小花狗蹲在他脚下,逗弄着他的脚指头,巷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西头开麻将馆的老张锻炼刚回来,正用一把黑漆把儿的蝇刷子拍打着身上,老张老远就张开嘴想跟我打招呼,我走近他了,他还张着嘴说不出话。我冲他点头笑笑,等我走过去了,才听见他说:“啊,你……你啥……时又来了!”据说,这个开麻将馆的老张患过脑血栓,现在天天锻炼,走路已不成问题,就是说话还不利索。
街巷里不少人家在盖楼,沙子砖块楼板堆得到处都是,地上还有一汪汪的积水,天上的浮云就飘在水里。脚手架上有人在干活,叮叮当当的声音显得高远而嘹亮。从小巷子里拐出去就听见商店老张在唱秦腔,老张拉着板胡吼着秦腔,平时嘴唇那儿都是褶子,此时口张得就像个窑窑,琴拉得含糊,那戏文也唱得含糊,面前只有一个张曼坐在商店门前的水泥台阶上听得认真。
等我毫无目的地胡乱转了一圈,提着采购来的一块豆腐和几根蒜苗、芹菜回到院里,房东嫂子不知啥时候回来早已洗刷得光眉亮眼,老远就笑着跟我打招呼:“啊,你咋这长时间没来?怕是把你老婆忘了不成?”我用跟这类女人才惯用的嘻嘻哈哈的腔调打着哈哈,应付这类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脸红着把平时不敢说不能说的话说出来,入乡随俗但绝不能同流合污,否则,对付这类困兽般的女人再没有什么好办法。借着走近她的机会,我才注意到她的眼角和嘴角那儿都明显长出了皱纹,头发根子那儿被染过的地方又长出一茬新的白发来。这时候我才特别注意到她的头发,上次记得染的是葡萄色,这次一看染的就是普通的鹅黄色,才四十来岁的年纪,却背地里都唤人家房东老婆,哪有这么年轻时尚近乎妖艳的老婆!还没等我上楼梯,大马就开了门出来,站在楼梯栏杆那儿,一边梳头,一边歪着头听我和房东嫂子说笑。这个娘们儿,一次比一次好看。这几天不晓得又到哪儿疯去了,刚听见有男人说话声,就耐不住孤苦和寂寞跑了出来看究竟。我用我特有的职业眼光很敏捷地打量了她一眼,没有什么可说的,真是绝对没有什么可说的,这家伙不但模样好看,条也确实不错,细细的腰身、修长的腿,胸脯不大,也没屁股,朝上仰望,就不由得使人浮想联翩想入非非,即使是个正人君子,也不得不承认她剥去外衣之后的样子肯定是一个活脱脱的美人儿。大马被我瞧得羞答答故意扭肢摆腰不知怎么好,那异常亢奋闪烁的眼神里丝毫没有回避和抗拒的意思流露出来,反而更像一堆枯干的柴火等着你去撩拨燃烧,如果你觉得这火不旺就使劲再吹把气,不信就燃不起个熊熊烈火。房东嫂子反倒低下头只管扫院子不再理睬我,佝偻着腰背对着我,一副任劳任怨、埋头苦干的老实样儿,像一株突然被雷击折了似的什么草蔫蔫地再也直不起腰来,磨磨蹭蹭在一块席大的院子里仿佛不是在描花就是在绣凤。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女人多了,话里话外谁也不搁醋,就连空气里也有了些醋的味道。我从大马身后走过,大马瀑步般的黑发倒在一边,细长的脖颈暴露在外,雪白的颈项上一根金灿灿的项链光芒闪烁,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得稍长,我差点儿走过了我家的门。
回到屋里,才发现我这些在女人面前惯用的雕虫小技,老婆早已在窗子那儿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从老婆瞧我的眼神里感觉到这炯炯有神的目光是多么锋利和敏锐,并且直接穿透到那些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角落落,这种咄咄逼人的目光往往使人不寒而栗,虽然没有说什么,这默默无声却胜过我洋洋洒洒写下的千句话。
我走进里间,走进那些我正在编造得密密麻麻的爱情故事当中。瞧着这些苍白无力的字里行间,我突然发现我已经再无法编写下去。情感不需要亢奋也能激起勃发,即使受到压抑,心底依然蠢蠢欲动。形成反差的是老婆把心中的怒火都凝聚在刀尖勺口上,锅碗瓢盆都在奏着交响。等几个女娃娃背了书包叽叽喳喳回来,然后吃完饭又叽叽喳喳说笑而去,老婆她们才嘀嘀咕咕相伴出去打她们永远也打不完的牌。小胖趁着从我门口经过的机会,撩起门帘对我说:“大作家,好好在家写着,别忘了把院子看好!”小胖嫁了个广东人,这家广东人习惯天天换洗内衣,小胖就天天早上起来洗衣服。我稍一抬头便瞧见外边铁丝上至少晾了一红一白两个胸罩和四五条大小不一的裤衩。据说,小胖和婆婆原先住在一起,因为这个广东婆婆瞧不起小胖这个乡下姑娘,唇枪舌剑持续了好几年,前不久终于剑拔弩张开了战,最后小胖胜利大逃亡就搬了过来。老婆在枕边给我学说这些事时还是抹了几次眼泪的。老婆还说,这个广东婆天天让小胖给瘫痪在床的公公接屎接尿,还让她给公公洗澡擦身子,而且还亲自站在一旁虎视眈眈地指挥督战,两只三角眼要直勾勾地盯着小胖把她公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收拾擦洗得干干净净才肯罢休。这个广东婆把多年的怨恨和愤懑统统都凝结在对儿媳妇小胖的打击折磨和精神摧残上。小胖说她就是受不了这个广东婆不把她当人看的野蛮态度和残忍做法。广东婆伤害了她的自尊自爱,甚至玷污了她的人格和尊严。小胖觉得她在这个家里任劳任怨甚至受尽了欺凌,却没换来这家人对她的理解和尊重。老婆说,小胖的老公下岗后就去给人家跑大车,一两个月才回一趟家,手心手背都是肉呀,躲来躲去躲得就是个眼不见心不烦。
二
就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大门哐当一声开启又闭上,皮鞋的声音上了楼一直持续到窗台那儿,我眯着眼睛向外瞧,玻璃窗上贴着的脸是大马。我犹犹豫豫给她开了门,她倚在门框上,两只脚勾在一起,一手扶在门框上,另一手自然垂落,等我完全正经下来,便有点儿气恼地说:“坐了一会儿冷板凳,瞧着人家输赢太没劲了,不要以为是专为回来瞧你。”
我听了她的话反倒更有些紧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啥?我说:“瞧我就坐下瞧吧。”我也豁出去了,我跷腿坐下,摆出一副奉陪到底的样子。
她咯咯地笑了,手脚身子依然无动于衷。她笑了几声,等不笑了才说:“瞧你也没劲,跟个白板似的,除了一身好肉,剩下的不是下水还能是个啥?”
我说:“还有个啥,你说还有个啥?你还想要个啥?”我故意装出没睡醒的样儿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瞧着她。
她站在逆光的门口,但我还是看见她的表情似乎认真了一下,又说:“咱别在这儿光练嘴皮子,出去转转,帮着给娃买个MP3,咋相?”她的目光中百分之九十九是期待,只有百分之一是试探。
这下我没有犹豫,我起身穿衣服,给了她一个百分之百的满意回答。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巷子,在十字路口才并齐,但是在去向上却产生了分歧,我说去国美,她说去苏宁,争来争去我依了她。但又在坐什么车去的问题上有了争议,我说打车去,早去早回。她说坐公交车,车上人多热闹,只有人多的地方才有大都市的氛围。她说小时候瞧见电影上人家吵吵闹闹说说笑笑在大街上坐车兜风羡慕死了,那时候她山里的家乡还没汽车,所以她坐车就想坐大的。
这时,正好来了一辆中巴,我俩对视一下还是跟着上了车。一看后面居然还有座,我们身挨身坐下。虽然在一个院里住了差不多两年,真正身挨着身坐得这么近还是第一次,我们起初好像都有点儿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儿也就习惯了。我发觉身边坐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自己心里就有了一种优越感。就像你有个有钱的朋友,你可以在别人面前炫耀你的朋友有钱,也好像炫耀你自己有钱一样。此时用不着我炫耀,前面频频转过那些男人的贪婪的目光就足以说明这一点。车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齐刷刷地向后退去,路边一闪而过的行人从清晰到模糊再到遥远,大大小小的汽车飞也似的赛跑,各种声响和气息扑面而来。大马显然是陶醉在这车水马龙、光怪陆离的氛围之中,既不说话,也不看我,只是趴在窗口不住地向外瞧。快到苏宁的一个过街天桥下遇上了堵车,大车小车挤成一堆,喇叭轰鸣响成一片。大马站起朝那司机说了声:“唉,师傅,我们在这儿下车!”说着就往前走。
中年司机扭头看着她走到了车门那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就打开了车门。我站到车外,还瞧见那司机眼睛直直地朝这里望着。我不理解,这个司机有可能因此被罚款,但他是否会觉得这样的处罚是有意义的,至少是值得的。
我们相跟着走在人行道上,逆行的人群的面孔在两边匆匆掠过,我总是要跨着大步才能跟她走齐,尽管这样很累,但我觉得这样走反而越走越有精神。大马从小在陕南的大山里长大,不光喜欢人多热闹,还习惯用走山路的脚步走平路。
我们并肩走入金碧辉煌的商场,商场里货物琳琅满目,顾客却寥寥无几。七拐八拐才找到了卖小家电的柜台,问了几遍要买的东西,一个趴在柜台上算账的女孩连头都没抬拿笔指着柜台说这些都是MP3,自己看吧。仔细浏览一遍,我极力推荐了几款外表精巧的牌子货让大马挑。大马抹着柜台的玻璃来回走着,就是不拿个主意。等那女孩终于抬起头才瞧见这哪是个女孩,纯粹是个半搭子老姑娘,脸上的浓妆艳抹和裁剪精巧的娃娃头迷惑了我们,这样我们倒觉得可信度增加了。那姑娘看着我俩问谁买,要哪个?我也用询问的目光瞧大马,大马一只手插进衣兜里老半天没往出掏。
我瞧着她问:“是不是钱不够?我这儿有。”我说着也把手伸进西服的口袋里,为了表示我真的带着足够买几个的钱,我毫不保留地掏出一沓百元大票让她瞧。
她瞥了眼那些红艳艳的钞票,开玩笑地说:“你给买?”
我也开玩笑地回答:“我给买,这有啥!”
她迟疑了一下,说:“走吧,今天不买了,改天吧。”她说完拉起我就走。她攥着我的胳膊走了几步好像才意识到攥着的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她慌忙放开我。又说:“我咋好意思要你的钱,咱们平白无故的,又不是……”后面的话没说完,但再也没往下说。下扶梯的时候,由于起步的早晚我先下了一步,她晚下了一步,等她意识到这种步调的差异后,她马上下了个台阶跟我站在了一起。
出了商场,看见路边树下有一排蓝色塑料椅空着没人坐。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不管是在哪儿见到这种颜色的座椅,我几乎都想坐下来歇歇脚。我提议在这儿坐一会儿,她没有反对,也没有赞成,等我坐下了,她还站着。见我不解地瞧她,她才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坐在和我相隔的一个座位上。眼前来往的行人穿梭,老老少少,形形色色。我的目光撵着一个老太太推着的一辆小儿车瞧,车里一个戴小凉帽的小儿也咧着嘴流着口水朝我瞧。老太太推着车走远了,我在想,也许用不了几年,那推车的可能就是我。我扭头瞧大马,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对搭肩搂腰的时尚男女瞧,眼里充满了渴望和遐想。等那对青年混入了前面的滚滚人流,她才转头瞧我,见我也正在瞧她,她说:“写东西的人都爱静,我领你去一个僻静的地方。”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站起来拍打屁股上的土,一看这一动作,就晓得是乡下人的习惯。
我跟上她走回到刚才下车的地方,朝着一个巍峨的大门走去。这是一所著名的大学,想当年,我不知多少次曾对这所大学梦寐以求渴望过,但以为才疏学浅才考了外地的一所普通大学,而这所梦寐以求的大学从未敢涉足过。今天意想不到地走进它的大门,油然而生的不是心潮澎湃,而是作为一个普通的人跟着另一个普通的人走进一个普通地方的那种心态走进它的大门。
初夏的天空一片湛蓝,几抹浮云飘在天边。林间蔽日,芳草如茵,燕子翱翔,百鸟争鸣。我们尽量避开那些三三两两席地而坐看书学习的学生,而是选择了一个林间小道上的长条椅坐下,循着小道往深处瞧,道岔纵横、曲径通幽,不知哪儿是个头。
大马可能瞧见我兴致不错,便问:“谈情说爱是个好地方吧?”
我也好像进入了角色似的,也就假戏真做地说:“那就开始吧!”
她瞧我嬉皮笑脸的样子,说:“我说的是真的。”
我见有辆黑色小车慢悠悠开过来,凝视观瞧,可能是个新手在学着转圈玩,怪不得小心翼翼仿佛怕碾扎了地上的蚂蚁,却没想到会破坏了人家的好兴致。看见那车蜗牛似的爬远了,大马又说:“我心里是这么想的,我想把我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讲给你听,希望你能把这些事写出来,只要不写我的真名,哪怕只写个大马之类的化名,我就什么也不在乎。写出来你可以随便在什么书刊上发表或者是拍成电影电视剧也可以。”
我的期待就变得既迫不及待又诚惶诚恐。
三
眼看夕阳西下,林间穿过来的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向一边,刚才还是墨绿色的草坪,这阵变成了一片绒黄,稀稀拉拉还瞧见开着几朵小花。
大马终于讲完了那些她认为非常重要的离奇故事。虽然有几次哽咽着泣不成声,但直到讲完,她的眼圈红着也没有一滴眼泪流出来,脸上也没有什么女人说起这些事情所容易显露的不好意思的红晕和害臊的表情。就是说这些她认为鲜为人知的故事可能也从未向其他人讲起过,即使给谁讲过,或男人或女人,或一次或多次,她都没有脸红,她也不会有什么不好意思和脸红非得显现在脸上。
我在她心情稍微平静如释重负地跟着转圈的小汽车瞧的工夫,我把这些故事做了一个简短的归纳总结。用数学上学过的大中小三个括号把它们都罗列进去。我数学学得不好,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上中学时,我对数学老师特别佩服,怎么能把几个字母翻来覆去地讲上几天甚至讲上几个月还不重复。长大后,看到一些同学考上了大学而且学了数学专业,我反倒纳闷儿学那东西有什么用处。没想到,没好好学捎带着学的一星半点儿这时候也派上了用场。那么,大括号就是故事发生的起因,也就是前提。她说她那年十九岁。这个年龄好多书上都说是最容易出问题、最危险的年龄。这个年龄,她在整个故事的叙述中重复了好多遍。十九岁那年的暑假开学,她提着行李步行去学校,中途遇到一个好心的司机叔叔正好拉货去县城,那叔叔主动让她坐上了车。汽车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缓慢地爬行,司机叔叔还不断地有话没话问这问那,有几次还在挂挡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在她的腿上碰了几下,她也没在意,她只顾看着车外的晚霞胡乱做着回答。车外的风景在晚霞的映照下煞是好看,痴痴地迷恋却忘了暮霭沉沉已在身边。汽车终于爬上了一座山梁,就在这时,汽车出了毛病,不会动弹了,他们就坐在司机楼子里等过往的车辆帮忙,直到晚上也没有等来一辆车。周围的大山阴森恐怖而又狰狞,山野被黑夜笼罩,到处漆黑一片,不知名的什么鸟在一些不知名的地方发出怪意的叫,风声鹤唳,此起彼伏。这个司机叔叔就在她又冷又饿昏昏欲睡的时候奸污了她。几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她终于挺着个大肚子找到了那个司机叔叔的场子。她这时候只叫他那个司机,而再没有叫他司机叔叔。那个司机在场子门口会见了她。那个司机见到她,跟相马似的在她周围转了几圈,连声说不错不错,那晚上没认真看,还真不错。那个司机夸了她半天,才用狡黠的眼神说了这么三句话:“一、你可以把孩子打掉,还继续上你的学,我可以一直供你上完大学;二、你可以去报案,前面向右五百米有个挂铁牌的黑漆大门就是公安局;三、如果不嫌弃的话,那就带着孩子过这儿来,我可以让孩子他妈下岗,给你挪出足够你吃喝享乐的宽敞地方欢迎你的光临!”大马说她没有选择前者,而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就这样,她嫁给一个比她大十九岁的男人。她说她当时是这么想的,事到如今,嫁谁也是个嫁,迟嫁还不如早嫁,说不定上完学考不上大学还找不到个有钱的主。找到个有钱的男人,她就可以让她母亲过上好日子。她的母亲从小被赶马车的卖进了大山,长大后就成了那家人的儿媳妇。在她的记忆里,嗜酒如命、赌博成性的父亲,对母亲和他们姐弟几个唯一的说教就是拳打脚踢。甚至还在兽性大发时,不管周围有没有人就骑在她母亲身上干那事。最让人无法容忍的是他还常常对她老实巴交的姐姐动手动脚。直到姐姐十九岁的那年冬天,恶贯满盈的父亲喝完了姐姐早已给他预备好的最后一壶烧酒上了西天,他们一家人才真正获得了解放,也获得了自由。她也才有可能到城里的学校来上中学。她的母亲含辛茹苦忍屈受辱一辈子还从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她的母亲至今还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方,只记得她家的坡下有条土路,土路上走过来一辆马车,那赶马车的问正在路边玩耍的她说想吃糖不?她说想,赶马车的就把她抱上了马车……
接下来应该是中括号,里面所包含的东西就是报复。报复男人,也报复女人。她说报复男人,其实就是报复女人。那些男人把爱把温存幸福和力量都给了他们所爱的人,其实,真正受到伤害的还是他们的女人。她说有个乡长,跟她年龄差不多,那个乡长,靠着他在县委当副书记姐夫的提拔,当上了乡长,但因为他吃喝嫖赌鱼肉乡里,老百姓对他恨之入骨。就因为她母亲没有给他说情送礼,像她母亲这样年纪的老人都享受上了政府发给的养老金,偏就是没有她母亲的份儿,她晓得后就去找那个乡长,还没说上几句话,那个乡长就色眯眯地给她耍官僚打官腔,推推诿诿就是不想给办,她瞧着那小子又气恼又恶心,哗啦一下她就脱下裤子,说道:如果不办,她就喊人,那小子乖乖地给办了。哈哈哈,对待这些混进党里的腐败分子,你不打,他就不倒,这就和扫地一样。这是上中学时一个政治老师讲的。反正,对待坏人,也要用对待坏人的手段和策略,不光要有两手,而且还要两手都要硬。说到这里,大马又哧哧地笑了,她说不过最后手该软的时候还得软。至于怎么又软了,她只是笑个不停,再没往下说。她瞧见我用疑问的眼神瞧她,她转了个话题。她说所以她坚决要把娃带来省城上学,就是为了给娃创造一个好的学习条件,也给自己创造一个好的生活条件,总不能老是在她男人面前晃来晃去干一些偷偷摸摸的事情。不过,她男人的场子不景气,现在也转了手,又去了很远的地方承包了个煤矿。从此各自去过各自的自由生活,和平相处,互不干涉。她说等十九岁的女儿今年考上大学,她也不晓得今后的归宿在哪里。也许再回到大山里,像老辈那样永远生活在那个狭小封闭的山沟里直至老死。也许永远再不回那个贫穷落后的土山沟,拉棍寻吃要饭也做个城里人。
这时候的我显得被动而又多余,既不兴奋,也不厌烦,我尽量装出一副规规矩矩、洗耳恭听的样子。故事不像是编造的,编造的故事没这么精彩,只有精彩的故事才叫人听得目瞪口呆津津有味。我不得不偶尔也插一两句话,就像相声里捧哏的那样嗯啊上几句,但我很少主动提问或是像个采访记者似的穷追不舍。我尽量让她顺着她自己的思路讲下去。下面的小括号里自然就是并列着的一些对象。从一到十,甚至可以罗列得更多,百八十个,甚至无穷无尽,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她说这不是她报复的欲望在膨胀,而是……
这时,有几个打羽毛球的男女学生,追逐打闹着跑过来坐在离我们不远的长条椅上吃冰棍。前面一幢红砖大楼里好像排练着纪念五四的节目,刚才是一阵叮叮咚咚的打击乐响动,这会儿又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听得出来参加合唱的人很多,唱得也很雄厚有力,但好像太阳刚了一些,不过,还是吸引了我们和那几个吃冰棍的大学生,他们口里噙着冰棍也哼哼呀呀跟着唱。
停了一会儿,大马又开始接着前面没说完的话继续叙述,不过,受到周围吵吵嚷嚷的影响,她朝我这边挪了挪,声音也压低了许多。她说跟她好过的人中,有的只做了一两次的露水夫妻。有的已经十来年一直保持着那种所谓的不正当关系。她说她一不为钱,二不为利。她不缺钱,她有的是钱。当然他们如果有情有义给她钱或者是什么东西,首饰、化妆品还有手机、相机、名贵手表,她也要,不要白不要。也难说,有的她还反倒贴着给男人东西,也给钱,也给吃的喝的穿的戴的,只要是高兴,什么都可以给。
大马说到这里,转头瞧我,眼神里似乎包含着渴望和希冀,是不是还有轻蔑嘲讽的意思在里面。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一个MP3怎样说都是微不足道的。那辆蜗牛似的小车又慢吞吞地爬过来,在吃冰棍的那几个学生面前停下,他们嘀嘀咕咕说笑了几句,就一窝蜂地钻进车里走了。
瞧着那些朝气蓬勃的学生娃们喜气洋洋远去的背影,仿佛我的青春时代也被他们带走了,我突然感到有种莫名其妙的失落和惆怅,幸亏还有个大马坐在我身边。大马把视线从远去的小车那儿移到我身上,她说她也会开车,是那个乡长教她学的。她说,她的弟弟要当兵,她又去找那个乡长,这回那个乡长满口答应,并给她说了个地方叫她在那儿等他。那天晚上,她在那个地方真的给那个乡长脱了裤子,她的弟弟当然如愿以偿地参了军,从此他们就成了好朋友。她说现在那个乡长调到县里的一个局里当了局长,隔三岔五地开车来瞧她,她再也不嫌他难看丑陋恶心了,几天不见还真有点儿想他。不过,她说他肯定这两天就会开车来省城瞧她的……
四
这两天真的没见到大马,我老婆和小胖也常常指着大马的窗子窃窃私语,怕我听见,我反倒不愿听。就因为我听得太多了太了解了,每当走到大马家门口,闻到她家的气味就觉得恶心。好像不管闭眼睁眼,眼里都是肮脏下流的镜头,镜头里的画面清晰逼真不堪入目。好像多半回放的还是那个其貌不扬不学无术的乡长,丑陋恶心贪得无厌,几乎每天媒体上都在揭发曝光这样的腐败分子,但是,这样的害群之马每天都还在腐蚀着党的肌体,也在摧残着像大马这样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的灵魂。说实话,我不是嫉妒,也不是看着别人吃肉自己嘴馋眼红。这样的肉想吃还不容易?一个MP3就能搞定,也许,不用个什么MP3也能搞定。不过,这号事别说是发生在大马和我之间,就是发生在我和别的任何哪个女人身上,也绝不能让老婆晓得,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还要靠我们自己维护啊!
大马的女儿有时放学后买了饭带回来吃,有时也买了方便面火腿肠什么的自己回来做,有时候还带着一个男同学一起回来吃。等他们一回到这院子里,这小院也就不安宁了。屋里不是叮叮当当操着家伙瞎折腾,就是开着录音机唱摇滚,破铜烂铁沙哑嗓子扯破天地吼。有时候静得出奇,谁知是在静静地学习还是做什么。我老婆和小胖只是在背地里嘀嘀咕咕说儿女随大人,瞧那德行就是没教养,吃穿打扮跟大马一个样。平时花钱像泼水似的那么有钱,那么有钱为啥不租个单元房住着潇洒?却偏偏要住咱这号贫民窟,说是为图个热闹,其实还不是怕花那几个靠脸蛋挣来的血汗钱,哼!反正这会儿也阴里阳里住在一起了,好不好谁也没把谁染了熏了甚至是臭了,但让谁这时候明抓抓站出来当着面说,谁也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咱们都是房客,又不是房东。撑死再熬上两月,就不信她还不走人。
房东嫂子一瞧见这个瘦高个男娃娃进来上了楼,她就有意无意在院子里张望上几回。见到了该去学校的时间,房东嫂子就会迫不及待地扯开嗓子喊上几声大马家的,大马家的。娃们听得出这是在催促着他们走。等着屋门开了,脚步声零乱地下了楼梯,然后大门哐当一声响过之后,房东嫂子也拔开木门槛,骑上踏板摩托车就去了厂里。房东嫂子开着个楼板厂,实际上是她男人开的。男人跟她离了婚,她只是应个名而已,想去便去,不想去也就不去,反正厂子赚了钱,肯定少不了她那一份。
房东嫂子和她男人离婚的事,在村子里有多种说法。大多说房东嫂子的男人那些年在陕北修高速公路包工时认识了一个给工队做饭的米脂婆姨。后来那个米脂婆姨肚子大了就死皮赖脸寻死觅活地跟来了,就住在村子的东头。说是起先还跟房东嫂子在一个锅里搅和着吃了一阵子。后来,村上人的闲话就多了起来。房东嫂子的男人问房东嫂子:“你说这事咋弄呀,以后的日子可长着呢。”房东嫂子当下就说:“咋弄?你说咋弄?事到如今,那你们就一起过吧!不过,想过来的话,你就过来。”房东嫂子一句大方慷慨的话,就把这个繁荣昌盛好端端的家给解体了,房东嫂子从此就落下了个大义凛然和大义灭亲的糊脑子名声。这个版本听起来好像应该是个原版。至于其他的说法,譬如房东两口子弄了个假离婚,是为了多占一块宅基地呀;还有说房东两夫妻离婚,是为了在承包的楼板厂起高楼呀;还有说是房东嫂子跟男人离婚是为了索要一笔钱给儿子。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么些年过去了,人家还不是都相安无事过得好好的嘛。房东嫂子的男人也真的常来常往,想吃就吃,想睡也就睡了。房东嫂子的男人来的时候常常是开着车来,车停在大门外,汽车喇叭嘀嘀一响大门哐当就开了,房东嫂子的男人大大咧咧走进来一边脱着雪白的白手套,一边扯开嗓门喊儿子,其实喊叫儿子的名还不是让房东嫂子知道是他来了。来了也就来了,手里也不拿个啥,只是两个肩膀扛了个吃饭的家伙。可儿子见了也叫爸,爸见了儿子也过问学习的事,一家人坐在客厅里说说笑笑倒也其乐融融。但只要细心地观察,不难发现房东嫂子那说笑的背后总有一种常人难以捉摸和揣测的淡淡的忧伤和惆怅,显现在不易被人发现的心里和早已苍老的面容上。
五
这天午睡起来,我走出院门,把个空落落的院子锁在里面。见隔壁老张依然坐在门口的石礅上吃黑卷烟,小花狗躺在他臂弯里好像眯着眼睛睡着了。他没理我,我也没跟他打招呼。我知道我家房东跟他家之间好像在地界上有些纠纷,好多年互不往来,连话都不说。虽然这两年我住在了他弟弟的房里,反倒我好像也成了他的仇人。我总觉得这个老大,不如开商店唱秦腔的老二和开麻将馆的老三厚实地道。太阳红红地懒散地照在空旷杂乱的巷子里,麻将馆里和盖楼的脚手架上响着一些单调的声音。商店老张没拉板胡,也没唱秦腔,只是坐在屋檐下的阴凉处翻报纸,张曼傻乎乎地坐在水泥台阶上晒太阳,脏兮兮的手里握着一毛钱不住地在嘴唇上扇动着,口中还念念有词说买凉皮买凉皮。村口的那几个垃圾箱前一个戴白帽子的老太太和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狗在流淌下来的垃圾堆里争抢着翻垃圾,戴白帽子的老太太不时扬着手里的蛇皮袋子踢踏着两脚撵那狗走,那狗饿得恓惶,躲躲闪闪龇牙咧嘴就是不愿离开这块风水宝地。
村口的树荫底下坐了一群人,钉鞋的、修车子的、配钥匙的、踏着缝纫机做裤边的,还有一张小桌上摆着一副牌局,几个老太太手迟脚慢地说说笑笑打着牌,当然还有一些光着脑袋戴着茶色石头眼镜的老头坐在小凳上聊天喝茶听收音机里破锣似的男人吼秦腔。街巷里的这种嘈杂纷乱的景象几乎在这个城市街面上随处可见。
就在这时,听见有人唤我的尊姓,扭头观瞧,方知是小胖汗浸浸地立在我身后。我问:“咋,今儿没轮上?”
她说:“这两天手气背得像摸了那啥似的一壶都不开,几天就输了成百块,晓得的话还不如早就给自己买件衫子,瞧这天说热就热开了。”
我说:“你们不是在麻将馆打牌,在哪儿打?”
小胖说:“谁在麻将馆打?那儿哪还是人玩的地方,烟熏火燎的谁在那儿玩?”
我问:“那你们在哪儿玩?”
小胖说:“那儿都是些没地方去的才在那儿混日子哩,我们才不去那地方。这么大的陪读村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哪儿不能玩,非得去那号大染缸熏陶?”
我若有所思地哦了声。
小胖见我认真了,便问:“你在这儿体验生活哩还是咋的?”
我说:“没事,瞎逛荡。”
小胖问:“真没事?”
我说:“真没事。”
小胖说:“真没事就劳驾跟我走一趟。”
我问:“去哪儿?”
小胖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后悔我的真诚常常给我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我还是跟着她在人群里择路前行。到了公交车站,我们毫不客气地加入到等车的人流中。一辆公交车过来了,一群人乱哄哄地挤上了车,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没挤上的还在继续等着下一趟车。我俩终于挤上了第二辆车。车厢里摩肩接踵,我奋力挤到靠窗子跟前,小胖紧贴着我后背站着,她的胸脯软绵绵挺在我背上就像顶着两个热馒头,她呼出的气味中有股酸菜味,我不由得想起了乡下母亲窑里的酸菜缸。人们随着车子的起伏而起伏,就像田野里随波逐流的滚滚麦浪。身边有两个穿戴得很洋气的年轻姑娘在小声说话,好像都是在议论着自己的婆婆,一个说的是她婆婆把更多的情感和经济给了小姑子;另一个说的是她婆婆明明老了老了就是不服老,整天小姑娘似的描眉画唇染头发,还不带孩子不做家务疯了似的老往舞场里跑。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轮流控诉着她们罪大恶极的婆婆,振振有词痛心疾首同仇敌忾。后边有小孩在嘶声哭喊,还有一个女人被谁踩了脚,却与身边一个小伙子嘟嘟囔囔拌着嘴。车厢里乱哄哄地使人无法听清汽车报站的声音。小胖问我:“到哪儿了?”
我借助着窗外的景象辨别着方位,瞧见了那个过街天桥,我肯定地对小胖说:“下一站应该是苏宁。”
小胖听了这话就拉了下我的袖子,意思叫我下车。后背上的那两个热馍终于离开了,我真的埋怨起这破车今天咋跑得这么快。
我们从肉夹馍的感觉中一下子挣脱出来又重归了自由,海阔天空、无拘无束的感觉使我们走到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真想再把过来过去的行人碰一碰或是撞一撞才好玩。我和小胖并排盲目地往前走着谁也不说话。我瞧见小胖走路时瞧地上的花砖比瞧行人的时间多,好像她在细心地数着砖块走。走到苏宁商场门口,小胖拉我朝商场里走,我犹犹豫豫转身跟上她走了进去,心里却生出不少的疑惑,我真纳闷这不知道又唱的是哪一出?她带着我七拐八拐来到了那个卖MP3的柜台,我一瞧那个留着娃娃头的半搭子姑娘还在,那个姑娘似乎也认出了我。她喜出望外地说:“今天带钱了吗?又来了两种新款。”她过度的热情使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她今天不是发了奖金,就是刚从老公的热被窝里钻出来。
小胖手把着厚厚的玻璃柜台,挨个儿把所有的款式都仔细瞧了一遍,然后还把那个姑娘推荐的几款摆弄着看了一阵,接着就把眼光移到我的脸上。不用说,她这是在瞧我的表情,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是让我给她拿个主意。我的脑海里像个计算机那样快速运转了几秒钟,预先没有输入任何程序,但答案很快出来了。我指着一款比较便宜的黑色机子推到她的面前。我想这款机子瞧上去厚重大气还又便宜。老婆在枕头边抹眼泪说的那些话我怎能忘记?另一方面,推荐这样物美价廉的好商品,谁瞧上去都很人性化,也符合当前党中央提倡的以人为本、建设和谐社会的宗旨和理念。对于像小胖这样的下岗职工来说,我丝毫没有歧视和贬低他们这些社会弱势群体的意思。
小胖把我推荐的那款拿在手里仔细地与柜台里的样机逐一进行了比较,最后,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咬着牙狠着心跟谁赌气似的指着柜台里最贵的一个银白色的机子说:“就是它了!”
我跟上小胖下扶梯,我瞧见她提着新买的MP3和厂家配送的礼品盒笑逐颜开,这一表情我在她从衣服口袋里掏钱的那一刹那就感觉到她这样做是经过深思熟虑和激烈思想斗争才做出的抉择。她根本没在乎我是否跟上了她,就一个人直刚刚地走下了扶梯。
出了商场,我瞧见小胖早已坐在路边梧桐树下的那排蓝塑料椅子上等我,那满面春风的神情不像是在等我这个半老头子,而是好像在等待着一个期盼已久的恋人。
我在紧挨着她的位置坐下瞧过往的行人,我没有再瞧见推小儿车的那个老太太,那天小儿车里坐着的那个咧着嘴流口水小儿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我真的希望能瞧见小儿车和坐在小儿车里的小孩,因为我喜欢小孩,我爱小孩。就是因为我恋爱太晚,所以结婚也太晚。因为结婚太晚,所以孩子生得就太晚。我一瞧见我的同学里又有谁做了爷爷或外公,我就佩服他们手疾眼快,他们把握政策和把握生活的能力比我强。虽然没瞧见小孩和类似的大孩,但我瞧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搀扶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艰难地往前走,那老头的一条腿几乎是被拖在地上一拉一拉地往前挪。我不敢再有什么浪漫的联想产生,我急忙把自己惊愕的面孔扭向小胖。小胖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捧着新买的那摞东西瞧得发呆。小胖猛地抬起头瞧见我一脸的恐怖她也愕然。过了一会儿,她见我惊恐万状的情绪终于趋于平静,便说:“咱去前面的马家凉皮店吃碗凉皮,那是我老乡开的,味正量足。”没等我有什么反应,她就起身走了。我瞧见小胖从座位上起来并没有像大马那样拍屁股,我倒下意识地拍了拍。
这家凉皮店其实就在大马带我进去诉说衷肠的那所大学的门口。店铺不大却座无虚席。
一个端盘抹桌子模样的妇女一溜烟走过来,小声问道:“你咋这会儿才来,这阵人最多,都是一些逛街逛累的提着东西来这儿歇脚的,一拨走了又来一拨,城里人有钱,谁把这三五块钱还当个钱?”那妇女说话时不住地盯着里面瞧,见最后面有两个女顾客吃完起身提东西,她麻利地走过去收了钱又找给人家零钱,笑容可掬地用醋熘普通话对人家说:“慢走,以后再来!”说完就招呼一个小姑娘来把桌上的残羹剩汤收拾干净,让他们坐下。
小胖犹豫着还是把我让到朝出的座位上,她坐在我对面。见那妇女眼巴巴地瞧我,小胖便对那妇女说:“来两份皮子,一份醋要多,辣子要旺。你的那份?……”小胖说着瞧我。
我说:“随便,跟你的一样。”
那妇女转身进入里间,不一会儿就端了两大盘子红艳艳的凉皮放到桌子上。
小胖一边拿筷子调着凉皮,一边扭头问那妇女:“最近没回去?不晓得今年的麦子怎么样?”
那妇女靠在旁边的桌子上,说:“没,过完年就再没回去。”
小胖又问:“没回去?家里老公你放心得下?”
那妇女弯腰低声说:“管他呢,我在这儿碰到一个,就是年纪大了些,心肠挺好,出手也大方,对我也挺好,临时凑合呗,反正比我那个土不拉唧的强。”
小胖不假思索地说,“给咱也弄一个,年龄无所谓,只要有钱就成。”
那妇女说:“拉倒吧,你还要我介绍?这……”说到这里,那妇女凑到小胖的耳朵上诡秘地说:“你的这个,看起来有点儿老,不过看上去很有钱吧。”
小胖听了那妇女的话,停下了筷子哈哈大笑,等笑毕了就瞅着我,半天没说话。小胖见我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吃得津津有味,她也若有所思地慢吞吞地吃起来。
过了一会儿,小胖又停了筷子,等嘴里的东西咀嚼得咽了下去,才说:“知道我为什么要买个好一点儿的MP3?就是因为那个大马瞧不起我,我才打肿脸充胖子也非要买个好的不可。”小胖见我疑惑不解地望着她,便又说,“那天晚上打牌时,大马说她今天转了一天想买个MP3,瞧来瞧去都没瞧上,等今晚上赢了钱,明儿就去买个最好的。我说到时候咱俩一块去,我也想给娃买一个。你听那大马咋说?她说,你就买个便宜一点儿的,那号货商场里多的是。你说气人不?你大马是个啥臭包脚布?你能买,就不许别人买?所以今天我就赌气买个好的,哼!”
我听着这些女人们的牢骚埋怨,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糊涂一言不发。见小胖终于气呼呼地吃完了,我们不约而同地同时开始掏钱,还是小胖手疾眼快抢着付了钱,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出了这家小饭馆。外面的天气依然很好,空气也比那里面好,我做了个深呼吸,哦,好容易熬过了这一阵子,长这么大还从没听过女人们竟然在大庭广众面前毫无顾忌恬不知耻地说着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悄悄话,我心里暗暗诅咒的就不仅仅是一个大马了。
六
小胖说要去西郊瞧她的母亲。她说她母亲来省城瞧病一直住在姐姐家,明天她母亲就要回乡下去,不过去瞧瞧总有些不好。
我瞧着小胖挤上了一辆去西郊的公交车,我也上了过街天桥。站在过街天桥上瞧两边川流不息的汽车,就好像小时候大雨过后站在家乡的大桥上瞧汹涌澎湃的洪水,声响都是这样的地动山摇、震耳欲聋,所不同的是一个叫现代文明,另一个是叫洪水猛兽。
突然,一阵熟悉的电话铃声不知从站在桥上观街景人群中的哪个人的衣服口袋里传出,我这才意识到我的手机还在家里充着电呢。我飞快地跑下了天桥。等我一路火烧火燎地跑回了家,我才发现我睡起来时就把钥匙落在了写字台上。我站在黑漆漆的大门外如同无家可归的浪子彳亍着,心里泛着一阵阵的酸,就像车上小胖口里呼出的那种味儿。一条空旷的巷子里洒满阳光,只有一个傻乎乎的张曼甩胳膊踢腿走得精神。我又走到老张的麻将馆,隔着塑料帘子往里瞧,没瞧见老张,瞧见的都是些正赌得吆五喝六面红耳赤的陌生面孔,那种呛人的烟味儿和那些叫人望而生畏凶神恶煞般的样子不得不使我退避三舍。这时我才瞧见这一排停着的车里有辆三菱,好像就是房东嫂子男人的车。我再次来到门口贴着大门仔细听,里面还是我走时锁进去的那种安静。我突然发现大门底下没放门槛的那八九寸的空间完全可以钻得进去,进去以后用我家门上面放的那把备用的钥匙就可以打开门进到屋里。这时候中学时学的一首诗打消了我进去的念头:“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我左顾右盼哪有什么声音高叫着,连条狗都没有,只有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就是我。再不能犹豫了,我脱了上衣就趴在地砖上毫不费力地钻了进去。上楼开锁进门,赶紧拿了笤帚把身上扫了个干净。忽听得隔壁大马房里就是一阵慌乱的响动,然后就听见门开了,一个人咚咚咚地往楼下跑,我凑近窗子一瞧,只瞧见一个后背就能肯定那个人是房东嫂子的男人。还没等我缓过神,大马穿戴得整整齐齐笑嘻嘻地走过来倚在门框上,左手握着一把瓜子,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往嘴里嗑。她若无其事地瞧见我惊魂未定的样反倒扑哧一声笑了:“没想到一个大文人也会钻洞进来,瞧见也就瞧见了,他答应给我在村里弄块地皮,我伤点儿肉皮换他一块地皮你说划算不划算?如果他真的弄下了地皮,你要不要?咱们以后住在一起,永远做个好邻居!说不准你还能捎带着尝点儿野味儿。”她说着把手里的瓜子皮一把丢进纸篓里就转身抱住了我……
晚上,女儿在里间闭门学习,我在这边只能听见像蚊子一样咿咿呀呀的细小声音,不知是在念英语还是在背古文。我在打开的笔记本上艰难地寻觅,敲来敲去涂抹了半天不晓得写的是啥。大马的样子一直在我眼前闪来闪去。抬头瞧墙上,墙上挂历上的那女人就酷似大马色眯眯撩拨人的眼睛,不过,不是我在下面瞧她,而是她在上面瞧我。老婆还在接着昨天的电视剧瞧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偶尔还一个人哧哧地笑两声,引得我也不由得朝那电视上不住地瞧,那是个什么鸟格格,插科打诨逢场作戏,好像哪个男人都是她的盘中餐囊中物,我从来就不喜欢港台电视剧里被狼撵上似的对白,怪兮兮神叨叨的别扭味儿,瞧得人鸡皮疙瘩都密麻麻地不晓得要竖起多少回。我索性披衣信步走了出去。闻见隔壁谁家在敲打着炒锅做着饭,一股爆炒青椒的味儿辛辣扑鼻,香气四溢。我突然悟出一个道理:从来只吃自己家里一种饭的人,偶尔尝了别人家的另一种味儿,他就会感到别人家的味儿比自己家的味儿好。
出了巷子,见塔楼那儿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走近观瞧,原来是个露天舞场,一群年龄穿戴打扮参差不齐的男男女女搅成一锅粥。这群人在一曲软绵绵的萨克斯音乐的伴奏下摇摇晃晃跳着慢四。没想到我这个二五眼却一眼就瞧见了大马。大马正跟一个谢了顶的矮胖子跳得起劲。大马穿了件红毛衫牛仔裤,该突的地方突着,不该突的地方也很丰满,线条流畅婀娜多姿,脸蛋红扑扑的,还偶尔与那谢顶矮胖子说着什么,凭感觉可能比房东嫂子的男人给她的地皮承诺还有吸引力。一曲终了,一曲又起,我虽不会跳舞,但这个快三步舞曲还是能听得出来。大马和那个谢顶矮胖子又搂肩搭腰翩翩起舞旋转在闹嚷嚷的人群中。这个大马脱了衣疯狂,不脱衣跳起来更疯狂。毋庸置疑,这号人最适应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气候,也理所当然地适应像谢顶矮胖子和房东嫂子男人那样的精神需求,当然还有像那个其貌不扬、不学无术的乡长那样的卑鄙无耻小人。一想起这个货,再好听的音乐也成了噪音。我瞧见大马和那个谢顶矮胖子如胶似漆的黏糊劲,就仿佛是瞧见了我老婆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亲昵地搂搂抱抱,心里又泛出那种酸味儿来。我那个老实传统的老婆,才学会打麻将就热乎着不分白天黑夜地往里钻,好像只晓得打麻将就是唯一的精神生活,还能晓得个其他什么歌呀舞呀的。本来是站在外边欣赏着里边人的表演,就像看戏看晚会一样,但是一旦欣赏变成了评头论足地取笑甚至是仇视谩骂,那欣赏也就变得索然无味甚至是难受甚至是痛苦。我忽然想迫不及待离开这个乱哄哄的俗不可耐的是非之地,慌里慌张竟然在过马路时差点儿撞在了一辆没有车灯的黑出租车上。经过雅马哈大鱼港酒楼,我瞧见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只有几张桌子旁零零星星坐着一些顾客,我看见一张桌子上的一男一女两个人竟然点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和一盘土豆丝吃得津津有味。刚扭头却瞧见小胖从马路对面下了车提着那摞东西跑过来,在路灯下我瞧见她新换了件淡绿色上衣,反倒显得光彩照人,仔细审视发现确实穿上去很洋气很耐看也很性感。小胖见我不住地瞧她,丝毫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好意思和不自在,反而故意挺起胸脯神气地问我:“还有几分姿色吧!我这叫‘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
我瞧着她只是嘿嘿地笑,她也哧哧地笑。我提议在康乐大药房门口的塑料椅子上坐会儿,她没有响应,诡秘地歪头低声笑道:“娃他爸晚上要回来。”说完给我扮了个鬼脸走了。
我望着小胖远去的背影,心想她虽不美丽却也很可爱。不过就凭借一件不知哪儿弄来的新衣裳来迎接远方归来的爱人显然是不够的,是有点儿寒酸有点儿单薄有点儿一厢情愿。那么,信心百倍、归心似箭的小胖除了热情奔放老实善良还能有什么呢?!
就在这时,一位西装革履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性像行走途中突然看见了我似的转身与我握手,表情真挚笑容可掬,言语诚恳彬彬有礼地说:“见到您很高兴,是自己开车来的?”见我表情诧异呆若木鸡,他尴尬地收回了跨在台阶上的腿和那只跟我正握得热乎乎的手,与走过来的一个描眉画唇的窈窕女郎肩并着肩走了过去,走远了我还听见那男的对那女的神吹着说:“他是我仰慕的一位大作家,我看过不少他写的情感小说呢。”
过了好一阵子,我还在云里雾里不可自拔满脑子糊涂,说我是作家,惭愧羞涩哪怕是红着这张老脸还能凑个数,要说开车,谁见过我啥时摆弄过那玩意儿?真是活见鬼了!怎么这地方尽是些疯疯癫癫的怪人!
我真想一个人坐在这儿凉快凉快。
七
那天晚上小胖的爱人终于没能回来,听说是开车回到市区时在城北的高速公路上与一辆拉煤的大卡车追尾了。听说人伤得不轻,主要是大脑和腿,已经送到北关的一家医院正在抢救呢。小胖的女儿又回了奶奶家。
我没有见过小胖的爱人,听老婆说那后生长得人高马大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个老实人。我虽没见过,但能从老婆的话语里听得出小胖的爱人和小胖都是好人老实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好人老实人都有这么多的磨难与不幸,是老天爷不公,还是命运不好?谁都晓得并没有什么老天爷,命运有没有,都说有,但谁也说不清楚。要是有,命运为什么光捉弄好人、欺负好人、欺负老实人,难道它也怕坏人、怕恶人歹人和那些丧尽天良坏事做尽的人吗?我和老婆尽管连着几天唉声叹气替小胖鸣不平,也想着用什么好办法把我们的同情与关爱表达给小胖。我们认为,即使是给予杯水车薪的一点儿关爱,也许能给这个雪上加霜的家庭送去一份温暖一份安慰。但由于小胖走得匆忙,我们一时无法知道他们现在所在的医院和小胖的电话号码,尽管我们为此显得一筹莫展却也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老婆这几天没去打牌,一天价窝在家里看电视。我的写作也处于瘫痪状态,不是因为没时间写,而是因为故事中的人物处在微妙的情感纠结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我的讲述也显得苍白无力,不能自圆其说。
天已开始热起来,我们似乎还未做好充分的准备。蝉们也不晓得从哪儿钻出来悄悄地爬上了树,开始了无休无止的鼓噪,风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只留了个闷热的空气弥漫在屋子里、院子里和街巷里。我们无所适从,只能像蛇蜕皮那样把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洗干净再装进纸箱里,然后用穿得很少的架势应对内心的浮躁和外界的燥热。那天,老婆终于连轴转着把那个电视剧看完了,她突然提议要我陪她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看一个墓。她说这个地方非去不可,她早就想去,就是一直没去,没去的原因可能有很多,但最重要的是没到真正的夏天。现在夏天终于来了,她就一定要去了却她儿时就有的一个心愿。
我们选择了一个晴朗的早晨步行向那个我们未知的目的地进发。街边小吃摊那儿有不少学生娃们和准备上班的人群坐着、站着或者蹲着吃早点,到处弥漫着炸油条、炸油饼、炸菜盒的油烟味儿。太阳还在东边,暂时还无法逾越那些水泥铸造的高楼和挺拔的树林,树林中有很多踢腿扭腰舞剑拿扇子扭秧歌的老头老太太,在一片喧哗中尽情地扭呀跳呀玩呀乐呀,把他们那黄昏般的残阳拼着老命也要尽量渲染得绚丽多彩。公交车不断头地搬运着来去匆匆为生活疲于奔命的人们。长时间没跟上老婆一块练腿把子了,我真是气喘吁吁自叹不如撵不上她了,才四十几岁的人咋说老就老了。我之所以叫她老婆,就是因为她叫我老公,我觉得彼此这样称谓才算公平,谁也不吃亏,谁也不沾光。但老婆可能是出于礼貌和谦卑却把比她小的房东叫嫂子,我就觉得吃亏不小。这几天,房东嫂子总有个鬈发小伙子骑着摩托车带着她频频回来取东西。其实也没瞧见每次走时拿去了什么。每次回来也就把这个地方当作掩人耳目的僻静所在,高喉咙大嗓门说说笑笑畅所欲言或者是悄无声息地卿卿我我缠缠绵绵谁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明眼人一瞧就明白这个比她小得多的小伙子已经落入她早已布置好的情网之中,小伙子还整天乐此不疲沾沾自喜老往一搭里凑。
不到七八里的路程我们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来到陵园的门口,我们方知来得不是时候,人家陵园正在进行内部装修。从大门上挂着的一块公告牌子上看得清清楚楚,这次大规模地闭馆装修是从五一黄金周过后才开始的。所以我们看到陵园里到处堆放着沙子砖块什么的建筑材料,陵园后面被松柏掩映的郁郁葱葱的山包只给我们留下一个模糊不清的概念。我们的遗憾就遗憾在刚刚迟来了那么几天。老婆更是急得捶胸顿足直朝我翻白眼。我完全明白是老婆一贯的优柔寡断和做任何事的郑重其事才常常既枉费心机又贻误战机,本来想渴望拜谒的是一个激励和鼓舞了人们几十年的安睡在庄严肃穆的巍峨陵园中的伟大的民族英雄,没想到跑了这么远的路来瞧见的却是这样一个堆满沙子砖块几乎在任何城市都随处可见的建筑工地。老婆本想给我卖的关子,也由于来到了这里感受到了他的伟大、他的久远和他的伟大精神的气贯长虹百世流芳,所以一切悬念都不言而喻化为乌有。哪个在小时候读书时没看过这本书?哪个看过这本书的人不知道这位伟大的民族英雄?哪个看过这本书的人不为他的铮铮铁骨和民族气节感到骄傲和自豪!
我们只好一步三回头悻悻地离去。在一个远离繁华街道的小巷的拐角处意外地发现竟然有一家卖家乡风味的小饭馆,门口菜谱上书写的菜名既熟悉又亲切,我们不约而同地驻足观瞧,最后竟然又不约而同地走了进去。我们坐在靠窗户的一张桌子上,殷勤的小服务员一溜小跑着过来给我们倒了杯黑乎乎的茶水,并且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跟我们打招呼。我们也尽量说着普通话,不愿意让人家以为我们是故意跑到老乡饭馆来套个近乎吃顿便宜饭。我们点了三份荞麦饸饹炸油糕,两份现吃,一份带走,我们希望把惊喜和温馨也带给女儿分享。在等待上饭的间隙,老婆瞧着我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择夏天到这个地方来?”她见我被她问得目瞪口呆一时无言以对,便说:“我晓得你不知道,我从来就没告诉过你。上高二的那年夏天,我因为饿得实在无法忍受,就和几个女生去学校后面的山上爬上一丈多高的槐树捋树上的槐花吃,没小心一脚踏空跌下树又摔到了一条深沟里。同学们把我抬下山,因为是偷着出校,所以就没敢对老师讲,小腿肿得比大腿都粗,却还不敢看校医只是偷偷地抹了些红药水给它消肿。星期天我没有回家,一个人在宿舍里抱着那本用一大碗炒高粱玉米花儿换来的书不分白天黑夜看了两天,等星期一同学们来了发现我的小腿肿得厉害了才告诉了老师,才被送到医院做了手术,这腿上的伤疤就是那个年代的苦难记录。那几天多亏那本书,让我看得废寝忘食,也忘记了疼痛和孤独,革命先烈们的英雄气概激励着我奋发学习,第二年终于考上了大学。那个夏天就像现在一样,正是槐花盛开的时节,却给我一生留下了永远难忘的记忆。唉,那个年代!”
“好像你以前说是放忙假给生产队里割麦子跌下了山崖才伤的腿。”我似乎是在提醒她是否把故事讲颠倒了。
“那是唯一的一次对你说了谎。”老婆明显是又认真了。
“还有一次,是你上小学时把自己的一分钱交给了老师,还说是你在马路上捡的。”我一本正经地补充道。
我跟老婆的对话往往夹杂着一些揶揄和嘲弄,为的是增加一些幽默感。我虽然并没怀疑老婆讲的这个故事又有什么杜撰或者是胡乱瞎编的嫌疑,可能是故事最原始的最真实的素材,但是,故事并不精彩,起码没吸引我,也可能由于那时候饥饿现在也饿得人发慌,故事讲得有气无力、平淡无味。幸亏饸饹、油糕没费事就端上来了,满屋子充满浓郁的家乡味儿,瞧颜色、分量和调味都很地道,拿筷子挑了几根慢慢送进口里细细品尝,口感、味道都还不错,于是大口开吃。电视上正播放着男子拳击比赛,好像与这吃相格格不入,拿起遥控器摁了一圈,终于选了个播歌曲的地方台,还没等屏幕上那个围着红兜兜的女娃娃开口,我一听过门就晓得唱的是《兰花花》。一个美丽的传说就靠着一辈一辈口口相传流传至今,到底历史上有没有个美丽动人的兰花花,可能谁也说不清楚,但一十三省的女儿中数上那个兰花花好,好像都承认这是个事实,不然为什么天南地北的人都喜欢听喜欢唱。好好的一曲《兰花花》却被一个刚进来的五六岁的小女孩抢过遥控器换成了动画片,满屋子里又吵吵嚷嚷成了《喜羊羊与灰太狼》奶声奶气的少儿腔。我本来准备对那女孩怒目而视,没想到瞧见那小女孩长得非常漂亮可爱,我绷紧的脸皮呼啦一下就绽开了笑。
小女孩的母亲也冲我们笑着说:“豆豆,别胡闹,让爷爷奶奶瞧。”
虽然听出是一口的家乡话,但我还是给倒了胃口,哪有这么年轻健壮的爷爷奶奶?纯粹是个二五眼!我放下筷子扭头去瞧,身后确实站了个年轻貌美的妈妈,只瞧那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和那俊俏的脸蛋,就晓得是个端端庄庄的陕北女人。我们准备埋单走人,唤那小服务员,里间亮抓抓地传出那女孩的声音:“二姑,你瞧得收了,一共三份饸饹、油糕。”
那个叫二姑的女人笑格盈盈接了钱目送我们出门。我临出门时还不忘把她的俊俏的眉眼又瞧了一眼,好个明眸皓齿,看以后哪还有人敢再把这个词给别人胡用?刚出得门,一辆三菱忽地驶到我们跟前停下,那个小女孩跑出来喜出望外地叫了声:“爸爸!”等车里的人钻出来,我们才大吃一惊,这不正是房东嫂子的男人!
八
早上起来才发现外边下起了小雨,楼梯湿漉漉地映照着楼房上的窗户和灰蒙蒙的天。房东嫂子的踏板摩托不知什么时候也蒙上了塑料布,黑漆漆的大门紧闭着,连厚重的门槛也好好地安插在两边的石槽里。昨晚上我和老婆散完步那么晚回来时还看到院子里的铁丝上晾晒的那么多的衣服,早已被谁收拾得一干二净。好像昨天还是天气晴朗、艳阳高照,今天早上要下雨而且是非下不可的消息院里人都知道,都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唯独我和老婆全然不知,甚至是一点儿预感都没有。我站在走廊里望着远处高高耸立的楼群怅然若失久久伫立。小胖不在,房东不知在不在,大马可能在也可能不在,反正我们是在的。我把楼道里仅挂着我的两件西服挂回了屋里,又把一把红雨伞挂在了铁丝上,这就说明我们还在,也表明我们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临近饭时,雨突然越下越大,雨声震耳欲聋,几乎压住了外界所有的人造声响。偶尔也听见房子后面的街巷里有人打着雨伞急促地匆匆走过,声音由近及远最后消失在滂沱的雨中。偶尔也听见什么汽车或摩托车三轮车轧着水疾驶而过留下一阵阵哗哗的水声。
流水声从外面出现到屋里只是不一会儿的事情。等我们发现是屋顶漏雨的时候,里间的地板上已是水汪汪的一片,就连床铺和桌子上也被天花板上漫延开了的水珠滴得如同水盆中捞出一般。接下来的一阵惊慌失措的忙乱和躁动不安应该是一般常人所能想象到的。我们搬开了桌子上的笔记本和书稿,拧干床单的水拖了地,最后把所有的盆子放到了滴水的地方接水。我和老婆气喘吁吁忙乱了一阵子把这些事做停当了,才发现电视里的那个太监还在那儿趾高气扬地吆喝着什么,我一把关上了这个惹是生非的罪魁祸首,然后就是一阵喋喋不休的互相埋怨和数落。
女儿放学回家的时候,雨下得明显小了许多,但我还是打着雨伞在小雨中伫立等待了一会儿,才听得学校的电铃声响了,安静沉寂的大楼里一下爆炸似的拥出黑压压的一片人。
我们一家人刚吃完一顿热气腾腾的牢骚饭,房东嫂子就叫来了那个鬈发小伙上楼来勘查现场。我们极力想把这次漏雨的程度和损失以及我们如何抢险抗洪的经过尽量夸大其词地描绘得严重惨烈甚至是惊心动魄轰轰烈烈。房东嫂子和那个鬈发小伙还目睹了被水淋湿的床单、被子、枕头、枕巾、笔记本和堆在前面地板上的一摞摇摇欲坠的书稿。房东嫂子看着我们可怜巴巴的样子当即做了保证,天晴后就由这个鬈发小伙全权负责处理楼顶。
直到中午,大马才起床,她与众不同的开门拉窗帘的大动作和端着尿盆吧嗒吧嗒大踏步地下楼梯的声音我们都听得厌烦恶心。见房东在水池上刷碗,就用那种司空见惯的媚相假模假样地对房东嫂子说:“嫂子,塔楼那儿新开了一家美发店,那老板是我朋友的朋友,哪天我带你去消费消费,肯定不会收你的钱的。”见房东嫂子呵呵笑着应付,就一头钻进厕所里不出来了。自从那次她抱了我以后我们就成了冤家对头。那次她尽管先是一把抱住了我,继而又恬不知耻地脱下裤子仰面躺在了床上色眯眯地望着我。我瑟瑟发抖地瞧着她这一串动作麻利娴熟,也瞧见她并不洁白的身子,我怒不可遏地大喝了一声:“你给我滚,你这个烂货!”
大马当时惊诧地望着我瓷了一下,然后起身灰溜溜地从膝盖那儿提上了裤子悻悻地走了出去,临出门时还嘟嘟囔囔说了句:“没想到,你还算个男人!”
还没等大马从厕所上来,她的手机就开始响了。大马慌忙上了楼闭门接起了电话。这两天大马接起电话总是偷偷摸摸怕人听似的,说话的声音也是压得低低的。昨晚上她就躲在里间不知跟谁说了半天悄悄话,现在又回到屋里关上门进了里间接电话,其中的奥妙我们一时无法知晓。但断断续续似乎感觉到是那个原先的乡长现在的什么局长出了事。
听说小胖的爱人已经做过了手术,手术很成功,病情比事先预想的要好得多。恰好小胖的女儿过来取东西,我们就趁着这个机会跟上小胖的女儿一起去医院探望。雨过天晴,空气清新,天空就像刚刚被重新洗刷过一样湛蓝如水、明亮如镜,太阳也像换了个新的刺得人睁不开眼,我们一路上说东扯西聊一些学校的事情,尽量很少说有关她爸爸的病情,免得小胖的女儿幼小脆弱的心灵因此而受到伤害。到了医院,正好遇上护士给小胖的爱人换药,我们就和小胖在医院的过道里小声说了一会儿话。瞧着小胖憔悴消瘦的面容,我们只能说一些保重身体、不要着急、遇事多往开里想之类的宽心话。看见小胖几次跑进去帮着做这做那心神不宁心不在焉的样子,还有外科病房里令人恐怖的牵引床和病人痛苦的呻吟,我们待了一会儿就放下了二百块钱借故离开了医院。对于我们这么远来看望病情还给了这么些钱,小胖和小胖的女儿感激得几次泣不成声,小胖的女儿也噙满泪水连声感谢。小胖和小胖的女儿一直把我们送进了电梯。电梯的门开启又缓缓地闭上,我们就被无情地隔在了两边。
出了电梯,我看见老婆一言不发情绪低落,我也感到怅然若失。我瞧见小胖依然穿着那件为迎接爱人才新换的淡绿色上衣,但神情倦怠目光呆滞,与那日判若两人。我非常遗憾地还是没瞧见头上裹着纱布的小胖的爱人是个什么样子,而小胖欢欢喜喜等来的这个头上裹着纱布的爱人以后的旅程哪儿才是个歇脚的站啊!
偌大的医院里树木参天,花团锦簇,不时看见有女人搀着拄着双拐的男人艰难地前行,也有男人推着轮椅里的女人缓步走过。丽日下的万物生机勃发,就连患难的人也步履艰难地沐浴着浩荡的天恩。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病痛和灾难,那该有多好啊!那么这个美丽的地方就可以变成一个儿童的乐园,也能成为一个老年人安享幸福晚年的天堂。
傍晚,天边出现了火烧云,晚霞映照着我们一路疲惫不堪地回了家。商店老张又拉起了板胡唱起了秦腔,观众里除了张曼又多了一个捡垃圾的戴白帽子的老太太,老太太的旁边还立着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垃圾袋子。我们依然没跟坐在大门外石礅上吃黑卷烟的老张打招呼就径直进门上楼。进到屋里,我就把快散了架的身子平躺在床上歇息,突然,老婆的一声惊叫差点儿叫我魂飞魄散。忙起身观瞧,发现走时放在桌子上的笔记本不见了。检查门锁和其他物品都完好如初,唯独笔记本不翼而飞。忙与女儿联系,得到女儿怨声载道地回答说,她从早到晚一直在参加模拟考试,哪还有什么时间回家呀!我和老婆思忖再三还是报了警。丢一个笔记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笔记本里有我辛辛苦苦写下的全部文稿,你说这事弄的。工夫不大,风驰电掣来了两个年轻民警,听了介绍,看了现场,又做了谈话记录便坐上车又匆匆离去。
这一夜,我着急我郁闷我悔恨不已。从早上漏雨到晚上的失窃,这可能与我昨晚上梦见的一个光屁股女人有关。我梦见的那个光屁股女人在水池那儿光着身子洗衣服。那个女人好像是大马,又好像不是大马而是小胖,过了一会儿又好像换成了房东嫂子,最后却真真切切地变成了那个明眸皓齿的谁谁的二姑。梦中我似乎还这样想,她们无论洗什么怎样洗,都永远也洗刷不掉她们的烦恼、她们的痛苦、她们的七情六欲和她们的酸甜苦辣。我觉得这一天里遇到的这两桩烦心事肯定与那个不吉利、不吉祥、不健康的噩梦有关。这样的事我自然不必对老婆说,也不便对外人说,就是对谁也不说,窝在我心里也感到一阵阵地虚,内心也在自责自嘲愧疚难当。无耻肮脏龌龊猥亵亵渎这些不好的词像蚊子苍蝇似的直往我身上撞,我真想把这个漫长的夜晚掐断揉碎然后再丢进黑漆漆的风中……如果,笔记本还在,我便会把那些纠结缠绕在一团的故事就这样酣畅淋漓荡气回肠地写下去。
第二天的早上,等老婆醒来,我给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必须搬家”。
2011年3月10日
早上起床刚开门,见小胖正撅着屁股从蜂窝煤炉子里往外夹着还没烧完的煤。她见我出得门来还在系着裤子上的皮带,便扭头诡秘地问我:“晚上没干坏事吧?”我诧异地冲她笑了笑,就赶紧系好裤子下楼钻进了茅房。茅房里光线很暗,头顶上有个黑乎乎的灯泡,拉了几下它就是没亮。门上的插销硬是插不进该进的孔里,摆弄了半天也无济于事,肚子里翻江倒海已经快把持不住了,只好一手顶着门,一手脱下裤子干起活来。
房东嫂子起来没有给厕所里倒尿,而是把尿直接倒在下水道里,红塑料尿盆在水管上冲了几下,就搁在那盆早已枯死的石榴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就哐当一声开了大门,拔出了厚重的木门槛立在门洞里,发动了踏板摩托车开了出去。
等我斯斯文文干完活冲掉了那些肮脏后出来,弃暗投明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哐当一声又闭上那两扇大门,从门洞里往外瞧,没有门槛的大门就酷似海边人穿的高腿裤。我端详那厚度足有八九寸高的木门槛,原来是安插在大门两边的石槽里。我没有把木门槛放回原处,因为我根本不晓得出没无常的房东嫂子啥时候回来。小胖在楼道那儿梗直脖子瞧我,一脸见多不怪的讪笑。只因为刚才活干得太利索,准备蹲下好好想想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却没来得及想。什么是坏事,晚上干好事都干不过来,谁还在晚上干什么坏事?!才认识了几天的邻居,就敢跟人开这样的玩笑,这以后想象不到的尴尬事不定还会有多少。本来准备在水管上洗过手就上楼的那腿,转了个弯儿就走出了大门。
大门外,隔壁老张正坐在门墩上吃黑卷烟,一只毛茸茸的小花狗蹲在他脚下,逗弄着他的脚指头,巷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西头开麻将馆的老张锻炼刚回来,正用一把黑漆把儿的蝇刷子拍打着身上,老张老远就张开嘴想跟我打招呼,我走近他了,他还张着嘴说不出话。我冲他点头笑笑,等我走过去了,才听见他说:“啊,你……你啥……时又来了!”据说,这个开麻将馆的老张患过脑血栓,现在天天锻炼,走路已不成问题,就是说话还不利索。
街巷里不少人家在盖楼,沙子砖块楼板堆得到处都是,地上还有一汪汪的积水,天上的浮云就飘在水里。脚手架上有人在干活,叮叮当当的声音显得高远而嘹亮。从小巷子里拐出去就听见商店老张在唱秦腔,老张拉着板胡吼着秦腔,平时嘴唇那儿都是褶子,此时口张得就像个窑窑,琴拉得含糊,那戏文也唱得含糊,面前只有一个张曼坐在商店门前的水泥台阶上听得认真。
等我毫无目的地胡乱转了一圈,提着采购来的一块豆腐和几根蒜苗、芹菜回到院里,房东嫂子不知啥时候回来早已洗刷得光眉亮眼,老远就笑着跟我打招呼:“啊,你咋这长时间没来?怕是把你老婆忘了不成?”我用跟这类女人才惯用的嘻嘻哈哈的腔调打着哈哈,应付这类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脸红着把平时不敢说不能说的话说出来,入乡随俗但绝不能同流合污,否则,对付这类困兽般的女人再没有什么好办法。借着走近她的机会,我才注意到她的眼角和嘴角那儿都明显长出了皱纹,头发根子那儿被染过的地方又长出一茬新的白发来。这时候我才特别注意到她的头发,上次记得染的是葡萄色,这次一看染的就是普通的鹅黄色,才四十来岁的年纪,却背地里都唤人家房东老婆,哪有这么年轻时尚近乎妖艳的老婆!还没等我上楼梯,大马就开了门出来,站在楼梯栏杆那儿,一边梳头,一边歪着头听我和房东嫂子说笑。这个娘们儿,一次比一次好看。这几天不晓得又到哪儿疯去了,刚听见有男人说话声,就耐不住孤苦和寂寞跑了出来看究竟。我用我特有的职业眼光很敏捷地打量了她一眼,没有什么可说的,真是绝对没有什么可说的,这家伙不但模样好看,条也确实不错,细细的腰身、修长的腿,胸脯不大,也没屁股,朝上仰望,就不由得使人浮想联翩想入非非,即使是个正人君子,也不得不承认她剥去外衣之后的样子肯定是一个活脱脱的美人儿。大马被我瞧得羞答答故意扭肢摆腰不知怎么好,那异常亢奋闪烁的眼神里丝毫没有回避和抗拒的意思流露出来,反而更像一堆枯干的柴火等着你去撩拨燃烧,如果你觉得这火不旺就使劲再吹把气,不信就燃不起个熊熊烈火。房东嫂子反倒低下头只管扫院子不再理睬我,佝偻着腰背对着我,一副任劳任怨、埋头苦干的老实样儿,像一株突然被雷击折了似的什么草蔫蔫地再也直不起腰来,磨磨蹭蹭在一块席大的院子里仿佛不是在描花就是在绣凤。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女人多了,话里话外谁也不搁醋,就连空气里也有了些醋的味道。我从大马身后走过,大马瀑步般的黑发倒在一边,细长的脖颈暴露在外,雪白的颈项上一根金灿灿的项链光芒闪烁,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得稍长,我差点儿走过了我家的门。
回到屋里,才发现我这些在女人面前惯用的雕虫小技,老婆早已在窗子那儿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从老婆瞧我的眼神里感觉到这炯炯有神的目光是多么锋利和敏锐,并且直接穿透到那些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角落落,这种咄咄逼人的目光往往使人不寒而栗,虽然没有说什么,这默默无声却胜过我洋洋洒洒写下的千句话。
我走进里间,走进那些我正在编造得密密麻麻的爱情故事当中。瞧着这些苍白无力的字里行间,我突然发现我已经再无法编写下去。情感不需要亢奋也能激起勃发,即使受到压抑,心底依然蠢蠢欲动。形成反差的是老婆把心中的怒火都凝聚在刀尖勺口上,锅碗瓢盆都在奏着交响。等几个女娃娃背了书包叽叽喳喳回来,然后吃完饭又叽叽喳喳说笑而去,老婆她们才嘀嘀咕咕相伴出去打她们永远也打不完的牌。小胖趁着从我门口经过的机会,撩起门帘对我说:“大作家,好好在家写着,别忘了把院子看好!”小胖嫁了个广东人,这家广东人习惯天天换洗内衣,小胖就天天早上起来洗衣服。我稍一抬头便瞧见外边铁丝上至少晾了一红一白两个胸罩和四五条大小不一的裤衩。据说,小胖和婆婆原先住在一起,因为这个广东婆婆瞧不起小胖这个乡下姑娘,唇枪舌剑持续了好几年,前不久终于剑拔弩张开了战,最后小胖胜利大逃亡就搬了过来。老婆在枕边给我学说这些事时还是抹了几次眼泪的。老婆还说,这个广东婆天天让小胖给瘫痪在床的公公接屎接尿,还让她给公公洗澡擦身子,而且还亲自站在一旁虎视眈眈地指挥督战,两只三角眼要直勾勾地盯着小胖把她公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收拾擦洗得干干净净才肯罢休。这个广东婆把多年的怨恨和愤懑统统都凝结在对儿媳妇小胖的打击折磨和精神摧残上。小胖说她就是受不了这个广东婆不把她当人看的野蛮态度和残忍做法。广东婆伤害了她的自尊自爱,甚至玷污了她的人格和尊严。小胖觉得她在这个家里任劳任怨甚至受尽了欺凌,却没换来这家人对她的理解和尊重。老婆说,小胖的老公下岗后就去给人家跑大车,一两个月才回一趟家,手心手背都是肉呀,躲来躲去躲得就是个眼不见心不烦。
二
就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大门哐当一声开启又闭上,皮鞋的声音上了楼一直持续到窗台那儿,我眯着眼睛向外瞧,玻璃窗上贴着的脸是大马。我犹犹豫豫给她开了门,她倚在门框上,两只脚勾在一起,一手扶在门框上,另一手自然垂落,等我完全正经下来,便有点儿气恼地说:“坐了一会儿冷板凳,瞧着人家输赢太没劲了,不要以为是专为回来瞧你。”
我听了她的话反倒更有些紧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啥?我说:“瞧我就坐下瞧吧。”我也豁出去了,我跷腿坐下,摆出一副奉陪到底的样子。
她咯咯地笑了,手脚身子依然无动于衷。她笑了几声,等不笑了才说:“瞧你也没劲,跟个白板似的,除了一身好肉,剩下的不是下水还能是个啥?”
我说:“还有个啥,你说还有个啥?你还想要个啥?”我故意装出没睡醒的样儿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瞧着她。
她站在逆光的门口,但我还是看见她的表情似乎认真了一下,又说:“咱别在这儿光练嘴皮子,出去转转,帮着给娃买个MP3,咋相?”她的目光中百分之九十九是期待,只有百分之一是试探。
这下我没有犹豫,我起身穿衣服,给了她一个百分之百的满意回答。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巷子,在十字路口才并齐,但是在去向上却产生了分歧,我说去国美,她说去苏宁,争来争去我依了她。但又在坐什么车去的问题上有了争议,我说打车去,早去早回。她说坐公交车,车上人多热闹,只有人多的地方才有大都市的氛围。她说小时候瞧见电影上人家吵吵闹闹说说笑笑在大街上坐车兜风羡慕死了,那时候她山里的家乡还没汽车,所以她坐车就想坐大的。
这时,正好来了一辆中巴,我俩对视一下还是跟着上了车。一看后面居然还有座,我们身挨身坐下。虽然在一个院里住了差不多两年,真正身挨着身坐得这么近还是第一次,我们起初好像都有点儿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儿也就习惯了。我发觉身边坐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自己心里就有了一种优越感。就像你有个有钱的朋友,你可以在别人面前炫耀你的朋友有钱,也好像炫耀你自己有钱一样。此时用不着我炫耀,前面频频转过那些男人的贪婪的目光就足以说明这一点。车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齐刷刷地向后退去,路边一闪而过的行人从清晰到模糊再到遥远,大大小小的汽车飞也似的赛跑,各种声响和气息扑面而来。大马显然是陶醉在这车水马龙、光怪陆离的氛围之中,既不说话,也不看我,只是趴在窗口不住地向外瞧。快到苏宁的一个过街天桥下遇上了堵车,大车小车挤成一堆,喇叭轰鸣响成一片。大马站起朝那司机说了声:“唉,师傅,我们在这儿下车!”说着就往前走。
中年司机扭头看着她走到了车门那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就打开了车门。我站到车外,还瞧见那司机眼睛直直地朝这里望着。我不理解,这个司机有可能因此被罚款,但他是否会觉得这样的处罚是有意义的,至少是值得的。
我们相跟着走在人行道上,逆行的人群的面孔在两边匆匆掠过,我总是要跨着大步才能跟她走齐,尽管这样很累,但我觉得这样走反而越走越有精神。大马从小在陕南的大山里长大,不光喜欢人多热闹,还习惯用走山路的脚步走平路。
我们并肩走入金碧辉煌的商场,商场里货物琳琅满目,顾客却寥寥无几。七拐八拐才找到了卖小家电的柜台,问了几遍要买的东西,一个趴在柜台上算账的女孩连头都没抬拿笔指着柜台说这些都是MP3,自己看吧。仔细浏览一遍,我极力推荐了几款外表精巧的牌子货让大马挑。大马抹着柜台的玻璃来回走着,就是不拿个主意。等那女孩终于抬起头才瞧见这哪是个女孩,纯粹是个半搭子老姑娘,脸上的浓妆艳抹和裁剪精巧的娃娃头迷惑了我们,这样我们倒觉得可信度增加了。那姑娘看着我俩问谁买,要哪个?我也用询问的目光瞧大马,大马一只手插进衣兜里老半天没往出掏。
我瞧着她问:“是不是钱不够?我这儿有。”我说着也把手伸进西服的口袋里,为了表示我真的带着足够买几个的钱,我毫不保留地掏出一沓百元大票让她瞧。
她瞥了眼那些红艳艳的钞票,开玩笑地说:“你给买?”
我也开玩笑地回答:“我给买,这有啥!”
她迟疑了一下,说:“走吧,今天不买了,改天吧。”她说完拉起我就走。她攥着我的胳膊走了几步好像才意识到攥着的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她慌忙放开我。又说:“我咋好意思要你的钱,咱们平白无故的,又不是……”后面的话没说完,但再也没往下说。下扶梯的时候,由于起步的早晚我先下了一步,她晚下了一步,等她意识到这种步调的差异后,她马上下了个台阶跟我站在了一起。
出了商场,看见路边树下有一排蓝色塑料椅空着没人坐。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不管是在哪儿见到这种颜色的座椅,我几乎都想坐下来歇歇脚。我提议在这儿坐一会儿,她没有反对,也没有赞成,等我坐下了,她还站着。见我不解地瞧她,她才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坐在和我相隔的一个座位上。眼前来往的行人穿梭,老老少少,形形色色。我的目光撵着一个老太太推着的一辆小儿车瞧,车里一个戴小凉帽的小儿也咧着嘴流着口水朝我瞧。老太太推着车走远了,我在想,也许用不了几年,那推车的可能就是我。我扭头瞧大马,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对搭肩搂腰的时尚男女瞧,眼里充满了渴望和遐想。等那对青年混入了前面的滚滚人流,她才转头瞧我,见我也正在瞧她,她说:“写东西的人都爱静,我领你去一个僻静的地方。”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站起来拍打屁股上的土,一看这一动作,就晓得是乡下人的习惯。
我跟上她走回到刚才下车的地方,朝着一个巍峨的大门走去。这是一所著名的大学,想当年,我不知多少次曾对这所大学梦寐以求渴望过,但以为才疏学浅才考了外地的一所普通大学,而这所梦寐以求的大学从未敢涉足过。今天意想不到地走进它的大门,油然而生的不是心潮澎湃,而是作为一个普通的人跟着另一个普通的人走进一个普通地方的那种心态走进它的大门。
初夏的天空一片湛蓝,几抹浮云飘在天边。林间蔽日,芳草如茵,燕子翱翔,百鸟争鸣。我们尽量避开那些三三两两席地而坐看书学习的学生,而是选择了一个林间小道上的长条椅坐下,循着小道往深处瞧,道岔纵横、曲径通幽,不知哪儿是个头。
大马可能瞧见我兴致不错,便问:“谈情说爱是个好地方吧?”
我也好像进入了角色似的,也就假戏真做地说:“那就开始吧!”
她瞧我嬉皮笑脸的样子,说:“我说的是真的。”
我见有辆黑色小车慢悠悠开过来,凝视观瞧,可能是个新手在学着转圈玩,怪不得小心翼翼仿佛怕碾扎了地上的蚂蚁,却没想到会破坏了人家的好兴致。看见那车蜗牛似的爬远了,大马又说:“我心里是这么想的,我想把我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讲给你听,希望你能把这些事写出来,只要不写我的真名,哪怕只写个大马之类的化名,我就什么也不在乎。写出来你可以随便在什么书刊上发表或者是拍成电影电视剧也可以。”
我的期待就变得既迫不及待又诚惶诚恐。
三
眼看夕阳西下,林间穿过来的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向一边,刚才还是墨绿色的草坪,这阵变成了一片绒黄,稀稀拉拉还瞧见开着几朵小花。
大马终于讲完了那些她认为非常重要的离奇故事。虽然有几次哽咽着泣不成声,但直到讲完,她的眼圈红着也没有一滴眼泪流出来,脸上也没有什么女人说起这些事情所容易显露的不好意思的红晕和害臊的表情。就是说这些她认为鲜为人知的故事可能也从未向其他人讲起过,即使给谁讲过,或男人或女人,或一次或多次,她都没有脸红,她也不会有什么不好意思和脸红非得显现在脸上。
我在她心情稍微平静如释重负地跟着转圈的小汽车瞧的工夫,我把这些故事做了一个简短的归纳总结。用数学上学过的大中小三个括号把它们都罗列进去。我数学学得不好,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上中学时,我对数学老师特别佩服,怎么能把几个字母翻来覆去地讲上几天甚至讲上几个月还不重复。长大后,看到一些同学考上了大学而且学了数学专业,我反倒纳闷儿学那东西有什么用处。没想到,没好好学捎带着学的一星半点儿这时候也派上了用场。那么,大括号就是故事发生的起因,也就是前提。她说她那年十九岁。这个年龄好多书上都说是最容易出问题、最危险的年龄。这个年龄,她在整个故事的叙述中重复了好多遍。十九岁那年的暑假开学,她提着行李步行去学校,中途遇到一个好心的司机叔叔正好拉货去县城,那叔叔主动让她坐上了车。汽车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缓慢地爬行,司机叔叔还不断地有话没话问这问那,有几次还在挂挡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在她的腿上碰了几下,她也没在意,她只顾看着车外的晚霞胡乱做着回答。车外的风景在晚霞的映照下煞是好看,痴痴地迷恋却忘了暮霭沉沉已在身边。汽车终于爬上了一座山梁,就在这时,汽车出了毛病,不会动弹了,他们就坐在司机楼子里等过往的车辆帮忙,直到晚上也没有等来一辆车。周围的大山阴森恐怖而又狰狞,山野被黑夜笼罩,到处漆黑一片,不知名的什么鸟在一些不知名的地方发出怪意的叫,风声鹤唳,此起彼伏。这个司机叔叔就在她又冷又饿昏昏欲睡的时候奸污了她。几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她终于挺着个大肚子找到了那个司机叔叔的场子。她这时候只叫他那个司机,而再没有叫他司机叔叔。那个司机在场子门口会见了她。那个司机见到她,跟相马似的在她周围转了几圈,连声说不错不错,那晚上没认真看,还真不错。那个司机夸了她半天,才用狡黠的眼神说了这么三句话:“一、你可以把孩子打掉,还继续上你的学,我可以一直供你上完大学;二、你可以去报案,前面向右五百米有个挂铁牌的黑漆大门就是公安局;三、如果不嫌弃的话,那就带着孩子过这儿来,我可以让孩子他妈下岗,给你挪出足够你吃喝享乐的宽敞地方欢迎你的光临!”大马说她没有选择前者,而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就这样,她嫁给一个比她大十九岁的男人。她说她当时是这么想的,事到如今,嫁谁也是个嫁,迟嫁还不如早嫁,说不定上完学考不上大学还找不到个有钱的主。找到个有钱的男人,她就可以让她母亲过上好日子。她的母亲从小被赶马车的卖进了大山,长大后就成了那家人的儿媳妇。在她的记忆里,嗜酒如命、赌博成性的父亲,对母亲和他们姐弟几个唯一的说教就是拳打脚踢。甚至还在兽性大发时,不管周围有没有人就骑在她母亲身上干那事。最让人无法容忍的是他还常常对她老实巴交的姐姐动手动脚。直到姐姐十九岁的那年冬天,恶贯满盈的父亲喝完了姐姐早已给他预备好的最后一壶烧酒上了西天,他们一家人才真正获得了解放,也获得了自由。她也才有可能到城里的学校来上中学。她的母亲含辛茹苦忍屈受辱一辈子还从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她的母亲至今还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方,只记得她家的坡下有条土路,土路上走过来一辆马车,那赶马车的问正在路边玩耍的她说想吃糖不?她说想,赶马车的就把她抱上了马车……
接下来应该是中括号,里面所包含的东西就是报复。报复男人,也报复女人。她说报复男人,其实就是报复女人。那些男人把爱把温存幸福和力量都给了他们所爱的人,其实,真正受到伤害的还是他们的女人。她说有个乡长,跟她年龄差不多,那个乡长,靠着他在县委当副书记姐夫的提拔,当上了乡长,但因为他吃喝嫖赌鱼肉乡里,老百姓对他恨之入骨。就因为她母亲没有给他说情送礼,像她母亲这样年纪的老人都享受上了政府发给的养老金,偏就是没有她母亲的份儿,她晓得后就去找那个乡长,还没说上几句话,那个乡长就色眯眯地给她耍官僚打官腔,推推诿诿就是不想给办,她瞧着那小子又气恼又恶心,哗啦一下她就脱下裤子,说道:如果不办,她就喊人,那小子乖乖地给办了。哈哈哈,对待这些混进党里的腐败分子,你不打,他就不倒,这就和扫地一样。这是上中学时一个政治老师讲的。反正,对待坏人,也要用对待坏人的手段和策略,不光要有两手,而且还要两手都要硬。说到这里,大马又哧哧地笑了,她说不过最后手该软的时候还得软。至于怎么又软了,她只是笑个不停,再没往下说。她瞧见我用疑问的眼神瞧她,她转了个话题。她说所以她坚决要把娃带来省城上学,就是为了给娃创造一个好的学习条件,也给自己创造一个好的生活条件,总不能老是在她男人面前晃来晃去干一些偷偷摸摸的事情。不过,她男人的场子不景气,现在也转了手,又去了很远的地方承包了个煤矿。从此各自去过各自的自由生活,和平相处,互不干涉。她说等十九岁的女儿今年考上大学,她也不晓得今后的归宿在哪里。也许再回到大山里,像老辈那样永远生活在那个狭小封闭的山沟里直至老死。也许永远再不回那个贫穷落后的土山沟,拉棍寻吃要饭也做个城里人。
这时候的我显得被动而又多余,既不兴奋,也不厌烦,我尽量装出一副规规矩矩、洗耳恭听的样子。故事不像是编造的,编造的故事没这么精彩,只有精彩的故事才叫人听得目瞪口呆津津有味。我不得不偶尔也插一两句话,就像相声里捧哏的那样嗯啊上几句,但我很少主动提问或是像个采访记者似的穷追不舍。我尽量让她顺着她自己的思路讲下去。下面的小括号里自然就是并列着的一些对象。从一到十,甚至可以罗列得更多,百八十个,甚至无穷无尽,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她说这不是她报复的欲望在膨胀,而是……
这时,有几个打羽毛球的男女学生,追逐打闹着跑过来坐在离我们不远的长条椅上吃冰棍。前面一幢红砖大楼里好像排练着纪念五四的节目,刚才是一阵叮叮咚咚的打击乐响动,这会儿又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听得出来参加合唱的人很多,唱得也很雄厚有力,但好像太阳刚了一些,不过,还是吸引了我们和那几个吃冰棍的大学生,他们口里噙着冰棍也哼哼呀呀跟着唱。
停了一会儿,大马又开始接着前面没说完的话继续叙述,不过,受到周围吵吵嚷嚷的影响,她朝我这边挪了挪,声音也压低了许多。她说跟她好过的人中,有的只做了一两次的露水夫妻。有的已经十来年一直保持着那种所谓的不正当关系。她说她一不为钱,二不为利。她不缺钱,她有的是钱。当然他们如果有情有义给她钱或者是什么东西,首饰、化妆品还有手机、相机、名贵手表,她也要,不要白不要。也难说,有的她还反倒贴着给男人东西,也给钱,也给吃的喝的穿的戴的,只要是高兴,什么都可以给。
大马说到这里,转头瞧我,眼神里似乎包含着渴望和希冀,是不是还有轻蔑嘲讽的意思在里面。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一个MP3怎样说都是微不足道的。那辆蜗牛似的小车又慢吞吞地爬过来,在吃冰棍的那几个学生面前停下,他们嘀嘀咕咕说笑了几句,就一窝蜂地钻进车里走了。
瞧着那些朝气蓬勃的学生娃们喜气洋洋远去的背影,仿佛我的青春时代也被他们带走了,我突然感到有种莫名其妙的失落和惆怅,幸亏还有个大马坐在我身边。大马把视线从远去的小车那儿移到我身上,她说她也会开车,是那个乡长教她学的。她说,她的弟弟要当兵,她又去找那个乡长,这回那个乡长满口答应,并给她说了个地方叫她在那儿等他。那天晚上,她在那个地方真的给那个乡长脱了裤子,她的弟弟当然如愿以偿地参了军,从此他们就成了好朋友。她说现在那个乡长调到县里的一个局里当了局长,隔三岔五地开车来瞧她,她再也不嫌他难看丑陋恶心了,几天不见还真有点儿想他。不过,她说他肯定这两天就会开车来省城瞧她的……
四
这两天真的没见到大马,我老婆和小胖也常常指着大马的窗子窃窃私语,怕我听见,我反倒不愿听。就因为我听得太多了太了解了,每当走到大马家门口,闻到她家的气味就觉得恶心。好像不管闭眼睁眼,眼里都是肮脏下流的镜头,镜头里的画面清晰逼真不堪入目。好像多半回放的还是那个其貌不扬不学无术的乡长,丑陋恶心贪得无厌,几乎每天媒体上都在揭发曝光这样的腐败分子,但是,这样的害群之马每天都还在腐蚀着党的肌体,也在摧残着像大马这样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的灵魂。说实话,我不是嫉妒,也不是看着别人吃肉自己嘴馋眼红。这样的肉想吃还不容易?一个MP3就能搞定,也许,不用个什么MP3也能搞定。不过,这号事别说是发生在大马和我之间,就是发生在我和别的任何哪个女人身上,也绝不能让老婆晓得,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还要靠我们自己维护啊!
大马的女儿有时放学后买了饭带回来吃,有时也买了方便面火腿肠什么的自己回来做,有时候还带着一个男同学一起回来吃。等他们一回到这院子里,这小院也就不安宁了。屋里不是叮叮当当操着家伙瞎折腾,就是开着录音机唱摇滚,破铜烂铁沙哑嗓子扯破天地吼。有时候静得出奇,谁知是在静静地学习还是做什么。我老婆和小胖只是在背地里嘀嘀咕咕说儿女随大人,瞧那德行就是没教养,吃穿打扮跟大马一个样。平时花钱像泼水似的那么有钱,那么有钱为啥不租个单元房住着潇洒?却偏偏要住咱这号贫民窟,说是为图个热闹,其实还不是怕花那几个靠脸蛋挣来的血汗钱,哼!反正这会儿也阴里阳里住在一起了,好不好谁也没把谁染了熏了甚至是臭了,但让谁这时候明抓抓站出来当着面说,谁也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咱们都是房客,又不是房东。撑死再熬上两月,就不信她还不走人。
房东嫂子一瞧见这个瘦高个男娃娃进来上了楼,她就有意无意在院子里张望上几回。见到了该去学校的时间,房东嫂子就会迫不及待地扯开嗓子喊上几声大马家的,大马家的。娃们听得出这是在催促着他们走。等着屋门开了,脚步声零乱地下了楼梯,然后大门哐当一声响过之后,房东嫂子也拔开木门槛,骑上踏板摩托车就去了厂里。房东嫂子开着个楼板厂,实际上是她男人开的。男人跟她离了婚,她只是应个名而已,想去便去,不想去也就不去,反正厂子赚了钱,肯定少不了她那一份。
房东嫂子和她男人离婚的事,在村子里有多种说法。大多说房东嫂子的男人那些年在陕北修高速公路包工时认识了一个给工队做饭的米脂婆姨。后来那个米脂婆姨肚子大了就死皮赖脸寻死觅活地跟来了,就住在村子的东头。说是起先还跟房东嫂子在一个锅里搅和着吃了一阵子。后来,村上人的闲话就多了起来。房东嫂子的男人问房东嫂子:“你说这事咋弄呀,以后的日子可长着呢。”房东嫂子当下就说:“咋弄?你说咋弄?事到如今,那你们就一起过吧!不过,想过来的话,你就过来。”房东嫂子一句大方慷慨的话,就把这个繁荣昌盛好端端的家给解体了,房东嫂子从此就落下了个大义凛然和大义灭亲的糊脑子名声。这个版本听起来好像应该是个原版。至于其他的说法,譬如房东两口子弄了个假离婚,是为了多占一块宅基地呀;还有说房东两夫妻离婚,是为了在承包的楼板厂起高楼呀;还有说是房东嫂子跟男人离婚是为了索要一笔钱给儿子。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么些年过去了,人家还不是都相安无事过得好好的嘛。房东嫂子的男人也真的常来常往,想吃就吃,想睡也就睡了。房东嫂子的男人来的时候常常是开着车来,车停在大门外,汽车喇叭嘀嘀一响大门哐当就开了,房东嫂子的男人大大咧咧走进来一边脱着雪白的白手套,一边扯开嗓门喊儿子,其实喊叫儿子的名还不是让房东嫂子知道是他来了。来了也就来了,手里也不拿个啥,只是两个肩膀扛了个吃饭的家伙。可儿子见了也叫爸,爸见了儿子也过问学习的事,一家人坐在客厅里说说笑笑倒也其乐融融。但只要细心地观察,不难发现房东嫂子那说笑的背后总有一种常人难以捉摸和揣测的淡淡的忧伤和惆怅,显现在不易被人发现的心里和早已苍老的面容上。
五
这天午睡起来,我走出院门,把个空落落的院子锁在里面。见隔壁老张依然坐在门口的石礅上吃黑卷烟,小花狗躺在他臂弯里好像眯着眼睛睡着了。他没理我,我也没跟他打招呼。我知道我家房东跟他家之间好像在地界上有些纠纷,好多年互不往来,连话都不说。虽然这两年我住在了他弟弟的房里,反倒我好像也成了他的仇人。我总觉得这个老大,不如开商店唱秦腔的老二和开麻将馆的老三厚实地道。太阳红红地懒散地照在空旷杂乱的巷子里,麻将馆里和盖楼的脚手架上响着一些单调的声音。商店老张没拉板胡,也没唱秦腔,只是坐在屋檐下的阴凉处翻报纸,张曼傻乎乎地坐在水泥台阶上晒太阳,脏兮兮的手里握着一毛钱不住地在嘴唇上扇动着,口中还念念有词说买凉皮买凉皮。村口的那几个垃圾箱前一个戴白帽子的老太太和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狗在流淌下来的垃圾堆里争抢着翻垃圾,戴白帽子的老太太不时扬着手里的蛇皮袋子踢踏着两脚撵那狗走,那狗饿得恓惶,躲躲闪闪龇牙咧嘴就是不愿离开这块风水宝地。
村口的树荫底下坐了一群人,钉鞋的、修车子的、配钥匙的、踏着缝纫机做裤边的,还有一张小桌上摆着一副牌局,几个老太太手迟脚慢地说说笑笑打着牌,当然还有一些光着脑袋戴着茶色石头眼镜的老头坐在小凳上聊天喝茶听收音机里破锣似的男人吼秦腔。街巷里的这种嘈杂纷乱的景象几乎在这个城市街面上随处可见。
就在这时,听见有人唤我的尊姓,扭头观瞧,方知是小胖汗浸浸地立在我身后。我问:“咋,今儿没轮上?”
她说:“这两天手气背得像摸了那啥似的一壶都不开,几天就输了成百块,晓得的话还不如早就给自己买件衫子,瞧这天说热就热开了。”
我说:“你们不是在麻将馆打牌,在哪儿打?”
小胖说:“谁在麻将馆打?那儿哪还是人玩的地方,烟熏火燎的谁在那儿玩?”
我问:“那你们在哪儿玩?”
小胖说:“那儿都是些没地方去的才在那儿混日子哩,我们才不去那地方。这么大的陪读村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哪儿不能玩,非得去那号大染缸熏陶?”
我若有所思地哦了声。
小胖见我认真了,便问:“你在这儿体验生活哩还是咋的?”
我说:“没事,瞎逛荡。”
小胖问:“真没事?”
我说:“真没事。”
小胖说:“真没事就劳驾跟我走一趟。”
我问:“去哪儿?”
小胖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后悔我的真诚常常给我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我还是跟着她在人群里择路前行。到了公交车站,我们毫不客气地加入到等车的人流中。一辆公交车过来了,一群人乱哄哄地挤上了车,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没挤上的还在继续等着下一趟车。我俩终于挤上了第二辆车。车厢里摩肩接踵,我奋力挤到靠窗子跟前,小胖紧贴着我后背站着,她的胸脯软绵绵挺在我背上就像顶着两个热馒头,她呼出的气味中有股酸菜味,我不由得想起了乡下母亲窑里的酸菜缸。人们随着车子的起伏而起伏,就像田野里随波逐流的滚滚麦浪。身边有两个穿戴得很洋气的年轻姑娘在小声说话,好像都是在议论着自己的婆婆,一个说的是她婆婆把更多的情感和经济给了小姑子;另一个说的是她婆婆明明老了老了就是不服老,整天小姑娘似的描眉画唇染头发,还不带孩子不做家务疯了似的老往舞场里跑。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轮流控诉着她们罪大恶极的婆婆,振振有词痛心疾首同仇敌忾。后边有小孩在嘶声哭喊,还有一个女人被谁踩了脚,却与身边一个小伙子嘟嘟囔囔拌着嘴。车厢里乱哄哄地使人无法听清汽车报站的声音。小胖问我:“到哪儿了?”
我借助着窗外的景象辨别着方位,瞧见了那个过街天桥,我肯定地对小胖说:“下一站应该是苏宁。”
小胖听了这话就拉了下我的袖子,意思叫我下车。后背上的那两个热馍终于离开了,我真的埋怨起这破车今天咋跑得这么快。
我们从肉夹馍的感觉中一下子挣脱出来又重归了自由,海阔天空、无拘无束的感觉使我们走到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真想再把过来过去的行人碰一碰或是撞一撞才好玩。我和小胖并排盲目地往前走着谁也不说话。我瞧见小胖走路时瞧地上的花砖比瞧行人的时间多,好像她在细心地数着砖块走。走到苏宁商场门口,小胖拉我朝商场里走,我犹犹豫豫转身跟上她走了进去,心里却生出不少的疑惑,我真纳闷这不知道又唱的是哪一出?她带着我七拐八拐来到了那个卖MP3的柜台,我一瞧那个留着娃娃头的半搭子姑娘还在,那个姑娘似乎也认出了我。她喜出望外地说:“今天带钱了吗?又来了两种新款。”她过度的热情使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她今天不是发了奖金,就是刚从老公的热被窝里钻出来。
小胖手把着厚厚的玻璃柜台,挨个儿把所有的款式都仔细瞧了一遍,然后还把那个姑娘推荐的几款摆弄着看了一阵,接着就把眼光移到我的脸上。不用说,她这是在瞧我的表情,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是让我给她拿个主意。我的脑海里像个计算机那样快速运转了几秒钟,预先没有输入任何程序,但答案很快出来了。我指着一款比较便宜的黑色机子推到她的面前。我想这款机子瞧上去厚重大气还又便宜。老婆在枕头边抹眼泪说的那些话我怎能忘记?另一方面,推荐这样物美价廉的好商品,谁瞧上去都很人性化,也符合当前党中央提倡的以人为本、建设和谐社会的宗旨和理念。对于像小胖这样的下岗职工来说,我丝毫没有歧视和贬低他们这些社会弱势群体的意思。
小胖把我推荐的那款拿在手里仔细地与柜台里的样机逐一进行了比较,最后,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咬着牙狠着心跟谁赌气似的指着柜台里最贵的一个银白色的机子说:“就是它了!”
我跟上小胖下扶梯,我瞧见她提着新买的MP3和厂家配送的礼品盒笑逐颜开,这一表情我在她从衣服口袋里掏钱的那一刹那就感觉到她这样做是经过深思熟虑和激烈思想斗争才做出的抉择。她根本没在乎我是否跟上了她,就一个人直刚刚地走下了扶梯。
出了商场,我瞧见小胖早已坐在路边梧桐树下的那排蓝塑料椅子上等我,那满面春风的神情不像是在等我这个半老头子,而是好像在等待着一个期盼已久的恋人。
我在紧挨着她的位置坐下瞧过往的行人,我没有再瞧见推小儿车的那个老太太,那天小儿车里坐着的那个咧着嘴流口水小儿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我真的希望能瞧见小儿车和坐在小儿车里的小孩,因为我喜欢小孩,我爱小孩。就是因为我恋爱太晚,所以结婚也太晚。因为结婚太晚,所以孩子生得就太晚。我一瞧见我的同学里又有谁做了爷爷或外公,我就佩服他们手疾眼快,他们把握政策和把握生活的能力比我强。虽然没瞧见小孩和类似的大孩,但我瞧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搀扶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艰难地往前走,那老头的一条腿几乎是被拖在地上一拉一拉地往前挪。我不敢再有什么浪漫的联想产生,我急忙把自己惊愕的面孔扭向小胖。小胖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捧着新买的那摞东西瞧得发呆。小胖猛地抬起头瞧见我一脸的恐怖她也愕然。过了一会儿,她见我惊恐万状的情绪终于趋于平静,便说:“咱去前面的马家凉皮店吃碗凉皮,那是我老乡开的,味正量足。”没等我有什么反应,她就起身走了。我瞧见小胖从座位上起来并没有像大马那样拍屁股,我倒下意识地拍了拍。
这家凉皮店其实就在大马带我进去诉说衷肠的那所大学的门口。店铺不大却座无虚席。
一个端盘抹桌子模样的妇女一溜烟走过来,小声问道:“你咋这会儿才来,这阵人最多,都是一些逛街逛累的提着东西来这儿歇脚的,一拨走了又来一拨,城里人有钱,谁把这三五块钱还当个钱?”那妇女说话时不住地盯着里面瞧,见最后面有两个女顾客吃完起身提东西,她麻利地走过去收了钱又找给人家零钱,笑容可掬地用醋熘普通话对人家说:“慢走,以后再来!”说完就招呼一个小姑娘来把桌上的残羹剩汤收拾干净,让他们坐下。
小胖犹豫着还是把我让到朝出的座位上,她坐在我对面。见那妇女眼巴巴地瞧我,小胖便对那妇女说:“来两份皮子,一份醋要多,辣子要旺。你的那份?……”小胖说着瞧我。
我说:“随便,跟你的一样。”
那妇女转身进入里间,不一会儿就端了两大盘子红艳艳的凉皮放到桌子上。
小胖一边拿筷子调着凉皮,一边扭头问那妇女:“最近没回去?不晓得今年的麦子怎么样?”
那妇女靠在旁边的桌子上,说:“没,过完年就再没回去。”
小胖又问:“没回去?家里老公你放心得下?”
那妇女弯腰低声说:“管他呢,我在这儿碰到一个,就是年纪大了些,心肠挺好,出手也大方,对我也挺好,临时凑合呗,反正比我那个土不拉唧的强。”
小胖不假思索地说,“给咱也弄一个,年龄无所谓,只要有钱就成。”
那妇女说:“拉倒吧,你还要我介绍?这……”说到这里,那妇女凑到小胖的耳朵上诡秘地说:“你的这个,看起来有点儿老,不过看上去很有钱吧。”
小胖听了那妇女的话,停下了筷子哈哈大笑,等笑毕了就瞅着我,半天没说话。小胖见我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吃得津津有味,她也若有所思地慢吞吞地吃起来。
过了一会儿,小胖又停了筷子,等嘴里的东西咀嚼得咽了下去,才说:“知道我为什么要买个好一点儿的MP3?就是因为那个大马瞧不起我,我才打肿脸充胖子也非要买个好的不可。”小胖见我疑惑不解地望着她,便又说,“那天晚上打牌时,大马说她今天转了一天想买个MP3,瞧来瞧去都没瞧上,等今晚上赢了钱,明儿就去买个最好的。我说到时候咱俩一块去,我也想给娃买一个。你听那大马咋说?她说,你就买个便宜一点儿的,那号货商场里多的是。你说气人不?你大马是个啥臭包脚布?你能买,就不许别人买?所以今天我就赌气买个好的,哼!”
我听着这些女人们的牢骚埋怨,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糊涂一言不发。见小胖终于气呼呼地吃完了,我们不约而同地同时开始掏钱,还是小胖手疾眼快抢着付了钱,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出了这家小饭馆。外面的天气依然很好,空气也比那里面好,我做了个深呼吸,哦,好容易熬过了这一阵子,长这么大还从没听过女人们竟然在大庭广众面前毫无顾忌恬不知耻地说着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悄悄话,我心里暗暗诅咒的就不仅仅是一个大马了。
六
小胖说要去西郊瞧她的母亲。她说她母亲来省城瞧病一直住在姐姐家,明天她母亲就要回乡下去,不过去瞧瞧总有些不好。
我瞧着小胖挤上了一辆去西郊的公交车,我也上了过街天桥。站在过街天桥上瞧两边川流不息的汽车,就好像小时候大雨过后站在家乡的大桥上瞧汹涌澎湃的洪水,声响都是这样的地动山摇、震耳欲聋,所不同的是一个叫现代文明,另一个是叫洪水猛兽。
突然,一阵熟悉的电话铃声不知从站在桥上观街景人群中的哪个人的衣服口袋里传出,我这才意识到我的手机还在家里充着电呢。我飞快地跑下了天桥。等我一路火烧火燎地跑回了家,我才发现我睡起来时就把钥匙落在了写字台上。我站在黑漆漆的大门外如同无家可归的浪子彳亍着,心里泛着一阵阵的酸,就像车上小胖口里呼出的那种味儿。一条空旷的巷子里洒满阳光,只有一个傻乎乎的张曼甩胳膊踢腿走得精神。我又走到老张的麻将馆,隔着塑料帘子往里瞧,没瞧见老张,瞧见的都是些正赌得吆五喝六面红耳赤的陌生面孔,那种呛人的烟味儿和那些叫人望而生畏凶神恶煞般的样子不得不使我退避三舍。这时我才瞧见这一排停着的车里有辆三菱,好像就是房东嫂子男人的车。我再次来到门口贴着大门仔细听,里面还是我走时锁进去的那种安静。我突然发现大门底下没放门槛的那八九寸的空间完全可以钻得进去,进去以后用我家门上面放的那把备用的钥匙就可以打开门进到屋里。这时候中学时学的一首诗打消了我进去的念头:“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我左顾右盼哪有什么声音高叫着,连条狗都没有,只有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就是我。再不能犹豫了,我脱了上衣就趴在地砖上毫不费力地钻了进去。上楼开锁进门,赶紧拿了笤帚把身上扫了个干净。忽听得隔壁大马房里就是一阵慌乱的响动,然后就听见门开了,一个人咚咚咚地往楼下跑,我凑近窗子一瞧,只瞧见一个后背就能肯定那个人是房东嫂子的男人。还没等我缓过神,大马穿戴得整整齐齐笑嘻嘻地走过来倚在门框上,左手握着一把瓜子,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往嘴里嗑。她若无其事地瞧见我惊魂未定的样反倒扑哧一声笑了:“没想到一个大文人也会钻洞进来,瞧见也就瞧见了,他答应给我在村里弄块地皮,我伤点儿肉皮换他一块地皮你说划算不划算?如果他真的弄下了地皮,你要不要?咱们以后住在一起,永远做个好邻居!说不准你还能捎带着尝点儿野味儿。”她说着把手里的瓜子皮一把丢进纸篓里就转身抱住了我……
晚上,女儿在里间闭门学习,我在这边只能听见像蚊子一样咿咿呀呀的细小声音,不知是在念英语还是在背古文。我在打开的笔记本上艰难地寻觅,敲来敲去涂抹了半天不晓得写的是啥。大马的样子一直在我眼前闪来闪去。抬头瞧墙上,墙上挂历上的那女人就酷似大马色眯眯撩拨人的眼睛,不过,不是我在下面瞧她,而是她在上面瞧我。老婆还在接着昨天的电视剧瞧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偶尔还一个人哧哧地笑两声,引得我也不由得朝那电视上不住地瞧,那是个什么鸟格格,插科打诨逢场作戏,好像哪个男人都是她的盘中餐囊中物,我从来就不喜欢港台电视剧里被狼撵上似的对白,怪兮兮神叨叨的别扭味儿,瞧得人鸡皮疙瘩都密麻麻地不晓得要竖起多少回。我索性披衣信步走了出去。闻见隔壁谁家在敲打着炒锅做着饭,一股爆炒青椒的味儿辛辣扑鼻,香气四溢。我突然悟出一个道理:从来只吃自己家里一种饭的人,偶尔尝了别人家的另一种味儿,他就会感到别人家的味儿比自己家的味儿好。
出了巷子,见塔楼那儿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走近观瞧,原来是个露天舞场,一群年龄穿戴打扮参差不齐的男男女女搅成一锅粥。这群人在一曲软绵绵的萨克斯音乐的伴奏下摇摇晃晃跳着慢四。没想到我这个二五眼却一眼就瞧见了大马。大马正跟一个谢了顶的矮胖子跳得起劲。大马穿了件红毛衫牛仔裤,该突的地方突着,不该突的地方也很丰满,线条流畅婀娜多姿,脸蛋红扑扑的,还偶尔与那谢顶矮胖子说着什么,凭感觉可能比房东嫂子的男人给她的地皮承诺还有吸引力。一曲终了,一曲又起,我虽不会跳舞,但这个快三步舞曲还是能听得出来。大马和那个谢顶矮胖子又搂肩搭腰翩翩起舞旋转在闹嚷嚷的人群中。这个大马脱了衣疯狂,不脱衣跳起来更疯狂。毋庸置疑,这号人最适应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气候,也理所当然地适应像谢顶矮胖子和房东嫂子男人那样的精神需求,当然还有像那个其貌不扬、不学无术的乡长那样的卑鄙无耻小人。一想起这个货,再好听的音乐也成了噪音。我瞧见大马和那个谢顶矮胖子如胶似漆的黏糊劲,就仿佛是瞧见了我老婆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亲昵地搂搂抱抱,心里又泛出那种酸味儿来。我那个老实传统的老婆,才学会打麻将就热乎着不分白天黑夜地往里钻,好像只晓得打麻将就是唯一的精神生活,还能晓得个其他什么歌呀舞呀的。本来是站在外边欣赏着里边人的表演,就像看戏看晚会一样,但是一旦欣赏变成了评头论足地取笑甚至是仇视谩骂,那欣赏也就变得索然无味甚至是难受甚至是痛苦。我忽然想迫不及待离开这个乱哄哄的俗不可耐的是非之地,慌里慌张竟然在过马路时差点儿撞在了一辆没有车灯的黑出租车上。经过雅马哈大鱼港酒楼,我瞧见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只有几张桌子旁零零星星坐着一些顾客,我看见一张桌子上的一男一女两个人竟然点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和一盘土豆丝吃得津津有味。刚扭头却瞧见小胖从马路对面下了车提着那摞东西跑过来,在路灯下我瞧见她新换了件淡绿色上衣,反倒显得光彩照人,仔细审视发现确实穿上去很洋气很耐看也很性感。小胖见我不住地瞧她,丝毫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好意思和不自在,反而故意挺起胸脯神气地问我:“还有几分姿色吧!我这叫‘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
我瞧着她只是嘿嘿地笑,她也哧哧地笑。我提议在康乐大药房门口的塑料椅子上坐会儿,她没有响应,诡秘地歪头低声笑道:“娃他爸晚上要回来。”说完给我扮了个鬼脸走了。
我望着小胖远去的背影,心想她虽不美丽却也很可爱。不过就凭借一件不知哪儿弄来的新衣裳来迎接远方归来的爱人显然是不够的,是有点儿寒酸有点儿单薄有点儿一厢情愿。那么,信心百倍、归心似箭的小胖除了热情奔放老实善良还能有什么呢?!
就在这时,一位西装革履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性像行走途中突然看见了我似的转身与我握手,表情真挚笑容可掬,言语诚恳彬彬有礼地说:“见到您很高兴,是自己开车来的?”见我表情诧异呆若木鸡,他尴尬地收回了跨在台阶上的腿和那只跟我正握得热乎乎的手,与走过来的一个描眉画唇的窈窕女郎肩并着肩走了过去,走远了我还听见那男的对那女的神吹着说:“他是我仰慕的一位大作家,我看过不少他写的情感小说呢。”
过了好一阵子,我还在云里雾里不可自拔满脑子糊涂,说我是作家,惭愧羞涩哪怕是红着这张老脸还能凑个数,要说开车,谁见过我啥时摆弄过那玩意儿?真是活见鬼了!怎么这地方尽是些疯疯癫癫的怪人!
我真想一个人坐在这儿凉快凉快。
七
那天晚上小胖的爱人终于没能回来,听说是开车回到市区时在城北的高速公路上与一辆拉煤的大卡车追尾了。听说人伤得不轻,主要是大脑和腿,已经送到北关的一家医院正在抢救呢。小胖的女儿又回了奶奶家。
我没有见过小胖的爱人,听老婆说那后生长得人高马大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个老实人。我虽没见过,但能从老婆的话语里听得出小胖的爱人和小胖都是好人老实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好人老实人都有这么多的磨难与不幸,是老天爷不公,还是命运不好?谁都晓得并没有什么老天爷,命运有没有,都说有,但谁也说不清楚。要是有,命运为什么光捉弄好人、欺负好人、欺负老实人,难道它也怕坏人、怕恶人歹人和那些丧尽天良坏事做尽的人吗?我和老婆尽管连着几天唉声叹气替小胖鸣不平,也想着用什么好办法把我们的同情与关爱表达给小胖。我们认为,即使是给予杯水车薪的一点儿关爱,也许能给这个雪上加霜的家庭送去一份温暖一份安慰。但由于小胖走得匆忙,我们一时无法知道他们现在所在的医院和小胖的电话号码,尽管我们为此显得一筹莫展却也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老婆这几天没去打牌,一天价窝在家里看电视。我的写作也处于瘫痪状态,不是因为没时间写,而是因为故事中的人物处在微妙的情感纠结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我的讲述也显得苍白无力,不能自圆其说。
天已开始热起来,我们似乎还未做好充分的准备。蝉们也不晓得从哪儿钻出来悄悄地爬上了树,开始了无休无止的鼓噪,风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只留了个闷热的空气弥漫在屋子里、院子里和街巷里。我们无所适从,只能像蛇蜕皮那样把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洗干净再装进纸箱里,然后用穿得很少的架势应对内心的浮躁和外界的燥热。那天,老婆终于连轴转着把那个电视剧看完了,她突然提议要我陪她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看一个墓。她说这个地方非去不可,她早就想去,就是一直没去,没去的原因可能有很多,但最重要的是没到真正的夏天。现在夏天终于来了,她就一定要去了却她儿时就有的一个心愿。
我们选择了一个晴朗的早晨步行向那个我们未知的目的地进发。街边小吃摊那儿有不少学生娃们和准备上班的人群坐着、站着或者蹲着吃早点,到处弥漫着炸油条、炸油饼、炸菜盒的油烟味儿。太阳还在东边,暂时还无法逾越那些水泥铸造的高楼和挺拔的树林,树林中有很多踢腿扭腰舞剑拿扇子扭秧歌的老头老太太,在一片喧哗中尽情地扭呀跳呀玩呀乐呀,把他们那黄昏般的残阳拼着老命也要尽量渲染得绚丽多彩。公交车不断头地搬运着来去匆匆为生活疲于奔命的人们。长时间没跟上老婆一块练腿把子了,我真是气喘吁吁自叹不如撵不上她了,才四十几岁的人咋说老就老了。我之所以叫她老婆,就是因为她叫我老公,我觉得彼此这样称谓才算公平,谁也不吃亏,谁也不沾光。但老婆可能是出于礼貌和谦卑却把比她小的房东叫嫂子,我就觉得吃亏不小。这几天,房东嫂子总有个鬈发小伙子骑着摩托车带着她频频回来取东西。其实也没瞧见每次走时拿去了什么。每次回来也就把这个地方当作掩人耳目的僻静所在,高喉咙大嗓门说说笑笑畅所欲言或者是悄无声息地卿卿我我缠缠绵绵谁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明眼人一瞧就明白这个比她小得多的小伙子已经落入她早已布置好的情网之中,小伙子还整天乐此不疲沾沾自喜老往一搭里凑。
不到七八里的路程我们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来到陵园的门口,我们方知来得不是时候,人家陵园正在进行内部装修。从大门上挂着的一块公告牌子上看得清清楚楚,这次大规模地闭馆装修是从五一黄金周过后才开始的。所以我们看到陵园里到处堆放着沙子砖块什么的建筑材料,陵园后面被松柏掩映的郁郁葱葱的山包只给我们留下一个模糊不清的概念。我们的遗憾就遗憾在刚刚迟来了那么几天。老婆更是急得捶胸顿足直朝我翻白眼。我完全明白是老婆一贯的优柔寡断和做任何事的郑重其事才常常既枉费心机又贻误战机,本来想渴望拜谒的是一个激励和鼓舞了人们几十年的安睡在庄严肃穆的巍峨陵园中的伟大的民族英雄,没想到跑了这么远的路来瞧见的却是这样一个堆满沙子砖块几乎在任何城市都随处可见的建筑工地。老婆本想给我卖的关子,也由于来到了这里感受到了他的伟大、他的久远和他的伟大精神的气贯长虹百世流芳,所以一切悬念都不言而喻化为乌有。哪个在小时候读书时没看过这本书?哪个看过这本书的人不知道这位伟大的民族英雄?哪个看过这本书的人不为他的铮铮铁骨和民族气节感到骄傲和自豪!
我们只好一步三回头悻悻地离去。在一个远离繁华街道的小巷的拐角处意外地发现竟然有一家卖家乡风味的小饭馆,门口菜谱上书写的菜名既熟悉又亲切,我们不约而同地驻足观瞧,最后竟然又不约而同地走了进去。我们坐在靠窗户的一张桌子上,殷勤的小服务员一溜小跑着过来给我们倒了杯黑乎乎的茶水,并且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跟我们打招呼。我们也尽量说着普通话,不愿意让人家以为我们是故意跑到老乡饭馆来套个近乎吃顿便宜饭。我们点了三份荞麦饸饹炸油糕,两份现吃,一份带走,我们希望把惊喜和温馨也带给女儿分享。在等待上饭的间隙,老婆瞧着我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择夏天到这个地方来?”她见我被她问得目瞪口呆一时无言以对,便说:“我晓得你不知道,我从来就没告诉过你。上高二的那年夏天,我因为饿得实在无法忍受,就和几个女生去学校后面的山上爬上一丈多高的槐树捋树上的槐花吃,没小心一脚踏空跌下树又摔到了一条深沟里。同学们把我抬下山,因为是偷着出校,所以就没敢对老师讲,小腿肿得比大腿都粗,却还不敢看校医只是偷偷地抹了些红药水给它消肿。星期天我没有回家,一个人在宿舍里抱着那本用一大碗炒高粱玉米花儿换来的书不分白天黑夜看了两天,等星期一同学们来了发现我的小腿肿得厉害了才告诉了老师,才被送到医院做了手术,这腿上的伤疤就是那个年代的苦难记录。那几天多亏那本书,让我看得废寝忘食,也忘记了疼痛和孤独,革命先烈们的英雄气概激励着我奋发学习,第二年终于考上了大学。那个夏天就像现在一样,正是槐花盛开的时节,却给我一生留下了永远难忘的记忆。唉,那个年代!”
“好像你以前说是放忙假给生产队里割麦子跌下了山崖才伤的腿。”我似乎是在提醒她是否把故事讲颠倒了。
“那是唯一的一次对你说了谎。”老婆明显是又认真了。
“还有一次,是你上小学时把自己的一分钱交给了老师,还说是你在马路上捡的。”我一本正经地补充道。
我跟老婆的对话往往夹杂着一些揶揄和嘲弄,为的是增加一些幽默感。我虽然并没怀疑老婆讲的这个故事又有什么杜撰或者是胡乱瞎编的嫌疑,可能是故事最原始的最真实的素材,但是,故事并不精彩,起码没吸引我,也可能由于那时候饥饿现在也饿得人发慌,故事讲得有气无力、平淡无味。幸亏饸饹、油糕没费事就端上来了,满屋子充满浓郁的家乡味儿,瞧颜色、分量和调味都很地道,拿筷子挑了几根慢慢送进口里细细品尝,口感、味道都还不错,于是大口开吃。电视上正播放着男子拳击比赛,好像与这吃相格格不入,拿起遥控器摁了一圈,终于选了个播歌曲的地方台,还没等屏幕上那个围着红兜兜的女娃娃开口,我一听过门就晓得唱的是《兰花花》。一个美丽的传说就靠着一辈一辈口口相传流传至今,到底历史上有没有个美丽动人的兰花花,可能谁也说不清楚,但一十三省的女儿中数上那个兰花花好,好像都承认这是个事实,不然为什么天南地北的人都喜欢听喜欢唱。好好的一曲《兰花花》却被一个刚进来的五六岁的小女孩抢过遥控器换成了动画片,满屋子里又吵吵嚷嚷成了《喜羊羊与灰太狼》奶声奶气的少儿腔。我本来准备对那女孩怒目而视,没想到瞧见那小女孩长得非常漂亮可爱,我绷紧的脸皮呼啦一下就绽开了笑。
小女孩的母亲也冲我们笑着说:“豆豆,别胡闹,让爷爷奶奶瞧。”
虽然听出是一口的家乡话,但我还是给倒了胃口,哪有这么年轻健壮的爷爷奶奶?纯粹是个二五眼!我放下筷子扭头去瞧,身后确实站了个年轻貌美的妈妈,只瞧那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和那俊俏的脸蛋,就晓得是个端端庄庄的陕北女人。我们准备埋单走人,唤那小服务员,里间亮抓抓地传出那女孩的声音:“二姑,你瞧得收了,一共三份饸饹、油糕。”
那个叫二姑的女人笑格盈盈接了钱目送我们出门。我临出门时还不忘把她的俊俏的眉眼又瞧了一眼,好个明眸皓齿,看以后哪还有人敢再把这个词给别人胡用?刚出得门,一辆三菱忽地驶到我们跟前停下,那个小女孩跑出来喜出望外地叫了声:“爸爸!”等车里的人钻出来,我们才大吃一惊,这不正是房东嫂子的男人!
八
早上起来才发现外边下起了小雨,楼梯湿漉漉地映照着楼房上的窗户和灰蒙蒙的天。房东嫂子的踏板摩托不知什么时候也蒙上了塑料布,黑漆漆的大门紧闭着,连厚重的门槛也好好地安插在两边的石槽里。昨晚上我和老婆散完步那么晚回来时还看到院子里的铁丝上晾晒的那么多的衣服,早已被谁收拾得一干二净。好像昨天还是天气晴朗、艳阳高照,今天早上要下雨而且是非下不可的消息院里人都知道,都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唯独我和老婆全然不知,甚至是一点儿预感都没有。我站在走廊里望着远处高高耸立的楼群怅然若失久久伫立。小胖不在,房东不知在不在,大马可能在也可能不在,反正我们是在的。我把楼道里仅挂着我的两件西服挂回了屋里,又把一把红雨伞挂在了铁丝上,这就说明我们还在,也表明我们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临近饭时,雨突然越下越大,雨声震耳欲聋,几乎压住了外界所有的人造声响。偶尔也听见房子后面的街巷里有人打着雨伞急促地匆匆走过,声音由近及远最后消失在滂沱的雨中。偶尔也听见什么汽车或摩托车三轮车轧着水疾驶而过留下一阵阵哗哗的水声。
流水声从外面出现到屋里只是不一会儿的事情。等我们发现是屋顶漏雨的时候,里间的地板上已是水汪汪的一片,就连床铺和桌子上也被天花板上漫延开了的水珠滴得如同水盆中捞出一般。接下来的一阵惊慌失措的忙乱和躁动不安应该是一般常人所能想象到的。我们搬开了桌子上的笔记本和书稿,拧干床单的水拖了地,最后把所有的盆子放到了滴水的地方接水。我和老婆气喘吁吁忙乱了一阵子把这些事做停当了,才发现电视里的那个太监还在那儿趾高气扬地吆喝着什么,我一把关上了这个惹是生非的罪魁祸首,然后就是一阵喋喋不休的互相埋怨和数落。
女儿放学回家的时候,雨下得明显小了许多,但我还是打着雨伞在小雨中伫立等待了一会儿,才听得学校的电铃声响了,安静沉寂的大楼里一下爆炸似的拥出黑压压的一片人。
我们一家人刚吃完一顿热气腾腾的牢骚饭,房东嫂子就叫来了那个鬈发小伙上楼来勘查现场。我们极力想把这次漏雨的程度和损失以及我们如何抢险抗洪的经过尽量夸大其词地描绘得严重惨烈甚至是惊心动魄轰轰烈烈。房东嫂子和那个鬈发小伙还目睹了被水淋湿的床单、被子、枕头、枕巾、笔记本和堆在前面地板上的一摞摇摇欲坠的书稿。房东嫂子看着我们可怜巴巴的样子当即做了保证,天晴后就由这个鬈发小伙全权负责处理楼顶。
直到中午,大马才起床,她与众不同的开门拉窗帘的大动作和端着尿盆吧嗒吧嗒大踏步地下楼梯的声音我们都听得厌烦恶心。见房东在水池上刷碗,就用那种司空见惯的媚相假模假样地对房东嫂子说:“嫂子,塔楼那儿新开了一家美发店,那老板是我朋友的朋友,哪天我带你去消费消费,肯定不会收你的钱的。”见房东嫂子呵呵笑着应付,就一头钻进厕所里不出来了。自从那次她抱了我以后我们就成了冤家对头。那次她尽管先是一把抱住了我,继而又恬不知耻地脱下裤子仰面躺在了床上色眯眯地望着我。我瑟瑟发抖地瞧着她这一串动作麻利娴熟,也瞧见她并不洁白的身子,我怒不可遏地大喝了一声:“你给我滚,你这个烂货!”
大马当时惊诧地望着我瓷了一下,然后起身灰溜溜地从膝盖那儿提上了裤子悻悻地走了出去,临出门时还嘟嘟囔囔说了句:“没想到,你还算个男人!”
还没等大马从厕所上来,她的手机就开始响了。大马慌忙上了楼闭门接起了电话。这两天大马接起电话总是偷偷摸摸怕人听似的,说话的声音也是压得低低的。昨晚上她就躲在里间不知跟谁说了半天悄悄话,现在又回到屋里关上门进了里间接电话,其中的奥妙我们一时无法知晓。但断断续续似乎感觉到是那个原先的乡长现在的什么局长出了事。
听说小胖的爱人已经做过了手术,手术很成功,病情比事先预想的要好得多。恰好小胖的女儿过来取东西,我们就趁着这个机会跟上小胖的女儿一起去医院探望。雨过天晴,空气清新,天空就像刚刚被重新洗刷过一样湛蓝如水、明亮如镜,太阳也像换了个新的刺得人睁不开眼,我们一路上说东扯西聊一些学校的事情,尽量很少说有关她爸爸的病情,免得小胖的女儿幼小脆弱的心灵因此而受到伤害。到了医院,正好遇上护士给小胖的爱人换药,我们就和小胖在医院的过道里小声说了一会儿话。瞧着小胖憔悴消瘦的面容,我们只能说一些保重身体、不要着急、遇事多往开里想之类的宽心话。看见小胖几次跑进去帮着做这做那心神不宁心不在焉的样子,还有外科病房里令人恐怖的牵引床和病人痛苦的呻吟,我们待了一会儿就放下了二百块钱借故离开了医院。对于我们这么远来看望病情还给了这么些钱,小胖和小胖的女儿感激得几次泣不成声,小胖的女儿也噙满泪水连声感谢。小胖和小胖的女儿一直把我们送进了电梯。电梯的门开启又缓缓地闭上,我们就被无情地隔在了两边。
出了电梯,我看见老婆一言不发情绪低落,我也感到怅然若失。我瞧见小胖依然穿着那件为迎接爱人才新换的淡绿色上衣,但神情倦怠目光呆滞,与那日判若两人。我非常遗憾地还是没瞧见头上裹着纱布的小胖的爱人是个什么样子,而小胖欢欢喜喜等来的这个头上裹着纱布的爱人以后的旅程哪儿才是个歇脚的站啊!
偌大的医院里树木参天,花团锦簇,不时看见有女人搀着拄着双拐的男人艰难地前行,也有男人推着轮椅里的女人缓步走过。丽日下的万物生机勃发,就连患难的人也步履艰难地沐浴着浩荡的天恩。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病痛和灾难,那该有多好啊!那么这个美丽的地方就可以变成一个儿童的乐园,也能成为一个老年人安享幸福晚年的天堂。
傍晚,天边出现了火烧云,晚霞映照着我们一路疲惫不堪地回了家。商店老张又拉起了板胡唱起了秦腔,观众里除了张曼又多了一个捡垃圾的戴白帽子的老太太,老太太的旁边还立着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垃圾袋子。我们依然没跟坐在大门外石礅上吃黑卷烟的老张打招呼就径直进门上楼。进到屋里,我就把快散了架的身子平躺在床上歇息,突然,老婆的一声惊叫差点儿叫我魂飞魄散。忙起身观瞧,发现走时放在桌子上的笔记本不见了。检查门锁和其他物品都完好如初,唯独笔记本不翼而飞。忙与女儿联系,得到女儿怨声载道地回答说,她从早到晚一直在参加模拟考试,哪还有什么时间回家呀!我和老婆思忖再三还是报了警。丢一个笔记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笔记本里有我辛辛苦苦写下的全部文稿,你说这事弄的。工夫不大,风驰电掣来了两个年轻民警,听了介绍,看了现场,又做了谈话记录便坐上车又匆匆离去。
这一夜,我着急我郁闷我悔恨不已。从早上漏雨到晚上的失窃,这可能与我昨晚上梦见的一个光屁股女人有关。我梦见的那个光屁股女人在水池那儿光着身子洗衣服。那个女人好像是大马,又好像不是大马而是小胖,过了一会儿又好像换成了房东嫂子,最后却真真切切地变成了那个明眸皓齿的谁谁的二姑。梦中我似乎还这样想,她们无论洗什么怎样洗,都永远也洗刷不掉她们的烦恼、她们的痛苦、她们的七情六欲和她们的酸甜苦辣。我觉得这一天里遇到的这两桩烦心事肯定与那个不吉利、不吉祥、不健康的噩梦有关。这样的事我自然不必对老婆说,也不便对外人说,就是对谁也不说,窝在我心里也感到一阵阵地虚,内心也在自责自嘲愧疚难当。无耻肮脏龌龊猥亵亵渎这些不好的词像蚊子苍蝇似的直往我身上撞,我真想把这个漫长的夜晚掐断揉碎然后再丢进黑漆漆的风中……如果,笔记本还在,我便会把那些纠结缠绕在一团的故事就这样酣畅淋漓荡气回肠地写下去。
第二天的早上,等老婆醒来,我给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必须搬家”。
2011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