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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在天边
书名:
陕北人家 作者:莫艾 字数:223920
一
鞋匠老六朝王成的饭馆里喊了一声:“来一碗汤面。”傻子幸福听见了就跑过来嚷着要吃汤面。鞋匠老六说:“去,回去吃你妈的奶子。”傻子幸福听了鞋匠老六逗他的话,只是咧开厚嘴唇笑了笑,一股口水就趁势流了下来,没遮没拦流了一下巴。傻子幸福就那样用手背很随便地擦了擦,一屁股坐在小马扎上,手里就开始不停地摆弄起摊子上的那堆碎皮子。
这时,卖肉的屠夫大黄牙蹬着卖肉的三轮车走过来,大黄牙停下三轮车,侧转身子扭头小声问鞋匠老六:“哎,老六,有没有货?”
鞋匠老六那双小眼睛,只是朝面前长得五大三粗的大黄牙瞄了一眼,声音很轻地撂出一句:“没有。”然后眼皮又快速地闭上,又专心致志地听起了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着秦腔,一个花脸正在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戏文唱得一塌糊涂。
幸福他妈从村里一瘸一拐走出来,见鞋匠老六正端着一大碗面条吃得起劲。幸福还坐在那里,嘴里咿咿呀呀说着什么,手里还在不停地翻动着那堆烂皮子。
幸福他妈走过来,准备拉起幸福回去,又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住怯生生地问:“今天活不多?”
鞋匠老六停住嘴嚼,朝幸福他妈笑了笑,说今天少,明天可就多了。说完,见幸福他妈拉起幸福走了,他又开始狼吞虎咽吃起他的汤面。
幸福他妈的眉眼好,身段也好,就是走起路来腿脚一瘸一拐的,屁股一翘一翘的好像在数数,引得周围配钥匙的、修车子的和骑着摩托车候在村口等客人的那几个师傅,都眼睛直直地目送幸福他妈一直走进村巷深处,才收住眼,眼光里就有了内容,那话就从嘴里说出来。
修车子的秃头老黄手里夹着一根黑卷烟说:“要是能跟这个瘸女人睡了,就是明天死了也值!他妈的王宝这小子,真是日弄女人日弄糊涂了,咋就把人家的腿给打断了,最后还一脚把人家给蹬了,真是造孽呀!”
一个摩的师傅靠在摩托车上说:“啧啧,亏咱没那福分。”
议论女人的话题可能还要添油加醋地继续说下去,幸好王成从饭馆里走过来收空碗,鞋匠老六就干咳了两声,其他人的那话就立刻戛然而止。王成撩起围裙收了钱,又找了钱走了,鞋匠老六抹了把油腻腻的嘴巴,眯着眼睛对秃头老黄说:“别见个女人就把自己当成那癞蛤蟆,只要你腰里有铜,还怕找不到发泄你那点尿水子的地方?哼!”
显然,鞋匠老六在村口的这些人面前说话还是算数的,也是有分量的,否则,刚才王成像个女人似的轻飘飘地走过来,他的一声咳嗽,就像踩了一下刹车,其他人的话立马就给刹住了。王成不像哥哥王宝有本事,村里盖起门面房,就开始在这里开饭馆,放下斯斯文文的老师不当,却起早贪黑卖起了饭。哪像哥哥王宝,长得五大三粗,说话就像从口里向外撂石头一样,瓮声瓮气的,震得地动山摇。村里卖地分了钱,他就买了大型机器到陕北承包工程,一眼就瞧上了房东婆姨巧儿,趁着巧儿的男人外出打工没在家,他就不分白天黑夜有事没事往巧儿住的窑洞里跑,时间不长,两人便天天勾搭在一起弄开了那事。最后工程完工时,他问巧儿:“跟我去那省城不?”
那巧儿瞧着他,半天才吞吞吐吐说:“跟你去了,我家里咋办?”
他说:“跟我去了,咱们就成了一家,还有什么你家?到那儿,你想吃啥就吃啥,想穿啥就穿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家里的几辆小车随你坐,保险柜里的钱随你拿……咋相?”王宝瞧见巧儿动心了,他一把就将巧儿抱上车……从此,王宝就把原来的老婆换成了巧儿,在村前头的一块麦地里,盖起了一栋八层高的大楼,办起了宾馆,手里的那个钱呀,就像往回流的那水,哗哗地流了进来。哪像王成,还死抱着村里分的那间小饭馆,没明没黑地挣那两个皱皱巴巴的辛苦钱。
到了这时候,街上人就少得可怜,鞋匠老六他们手里没活做,就眯起眼睛打着盹听收音机,秦腔正唱到好听处,突然停了,收音机里就播起了广告。鞋匠老六关了收音机,拿起摊子上的一个小塑料瓶,伸到围裙里面,掏出小二哥尿了一泡。刚扣上裤子,卖菜的茹二娃就开着三轮蹦蹦车来了。
茹二娃跳下蹦蹦车,把一捆子蒜臺芹菜撂到摊子上,一屁股就坐在刚才幸福坐过的那个马扎上,耳朵后面的长头发里,变魔术似的取出一根烟,递给鞋匠老六,小声说:“明天有货,从四川来了两个川妹子,要在王宝的宾馆里住上一阵子的,到时候上门的人恐怕不少,就是怕价钱少了上不了身。”
鞋匠老六听罢,露出喜色,也小声说:“有的是有钱人,只要货好就成。”说完,点上烟,仰面靠在轮椅后背上,就开始了腾云驾雾。
二
第二天,又是个好天气,像立过秋的样子,不冷不热,鞋匠老六早早摇着轮椅来占位子。其实,几年了,他在村口树下的这块风水宝地,是绝对没有旁的什么人与他相争的,就是那些耀武扬威的城管来,高喉咙大嗓门地吆喝一阵,那也是给其他人听的,到时候城管一来,鞋匠老六就眯着眼睛假装睡着,没人敢把他的摊子怎么样。去年有个新来乍到的年轻人,不分青红皂白,耀武扬威把他的摊子没收了,他摇着轮椅去那城管单位里上了几天班,那些城管看他死皮赖脸的没办法,没辙了,最后原封不动还了东西,还给他赔了礼道了歉,才算完事。鞋匠老六回来说:“这样挺好,去了有吃有喝,还有人整天陪着伺候。”
鞋匠老六的老婆走的时候,他那年刚好四十岁。一场车祸逃下了一条命,却成了个瘫子。跟他吃香喝辣风光了十几年的老婆,瞧他成了这个样子,从此永远站不起来了,两手一甩,走了。十几岁的女儿休了学,床前喂吃喂喝,端屎端尿,在家照顾伺候了他三年。三年头上,他能支撑着坐起来了,他就说,后半辈子恐怕就要靠给人家修补破鞋过日子了。于是,他就从郊区的一个镇子,来到省城的这个城中村做起了这又脏又累的营生……因为是星期天,来修鞋的人还真不少。到了饭时,那些睡懒觉的年轻房客,才懒懒散散地起来。趿拉着鞋出来买菜买饭,顺手把要修补的鞋撂在他的摊子上,没一个人跟他讨价还价,也没一个人催促他或是坐在马扎上等着,都瞧见摊子上撂的那一堆五颜六色的鞋,该干吗去干吗了。
他接二连三修好了几双鞋,他感到腰酸腿困,两手已经麻木得捉不住针线了,两脚更是麻木得没了知觉。他放下手里的活,点上一根烟,狠劲地抽了两口,嘴里苦涩难耐,他呸地吐掉了烟头,朝王成的饭馆喊道:“来碗汤面!”
时候不大,王成就给他端来一大碗汤面,并没有急着走,而是坐在马扎上,撩起围裙反复擦着手,好像是有话要说。过了一阵,王成才慢条斯理低声说:“前几天给你说的话,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他故作糊涂地问:“啥话?”
王成说:“就是与我嫂子的事。”
他又问:“与你嫂子的什么事?”
王成说:“你好像故意装糊涂,我给你说过三四次了,就是那事,你到底考虑不考虑?”
他说:“不是我考虑不考虑的事,问题是我这个样子,人家真的能瞧得上我?”
王成说:“我嫂子说,你有手艺,人也不错,至于那腿脚嘛,那谁都能瞧得见,就是害怕你还做那号见不得人的事情,只要……”
他说:“这些活都是给人家说好的,不弄,不弄这事,就靠我这摊子,还要供娃娃上学成家,怎么能顾得上哩?”
王成说:“你可晓得,你做的这些事,都是犯法的呀!”
他说:“有买有卖,我顶多是从中当个中介嘛,谁还能把我咋样?”
王成说:“我嫂子说了,只要你不干那事,她每月还有那些房费,两个人和和气气过日子,你做你的营生,她给你做饭洗衣服,把你推进推出的,遇上个好天气,还能推着你进城玩哩。你有个病病灾灾的,跟前也有个人端水递药的……”
他见旁边的秃头,干着活还一直不住地朝他们这边瞅,就说:“还是等以后再说吧!”说完,急忙把碗里的几口面,连喝带倒地扒拉进嘴里,就打发王成走了。
秃头终于给人家把一辆三轮车修好了,脏兮兮的手用黑乎乎的脏手套擦了擦,就收了人家的钱,然后夹上黑卷烟抽了两口,便凑过来说:“你平时给人家拉皮条,现在,我听见王成又给你和他嫂子拉起了皮条,嘿嘿,咱这村子真的快成了‘幸福村’了!”
鞋匠老六使劲地白了秃头一眼,说:“你熬煎自己三百六十五天没肉吃,别眼红人家嘴油不油,有你屁事!”
等后晌茹二娃收了摊子,开着三轮蹦蹦车回来,把一塑料袋子洋葱撂到摊子上,拿出手机让他瞧那两个四川妹的照片,鞋匠老六那眼闭得就像太平房里的死人,半晌,他才有气无力地从嘴里蹦出几个字:“以后,另找别人吧!”
茹二娃疑惑不解地走了。不多时,大黄牙就蹬着三轮车过来了,还没等大黄牙开口,鞋匠老六就先说:“王宝的宾馆里从四川来了两个嫩货,有钱你就上那儿去!”
大黄牙一听这话,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跌坐在马扎上,有气无力地说:“那号货咱们还能玩得起?我卖三天的肉,恐怕还不够打一回炮哩,不行,我明天还得早早起来多宰上一头猪,等好好多卖上几天,看能不能上那川妹子的身。”
三
王成的嫂子原先也在村口摆过缝纫机,给人家裁裤边换拉锁缝缝补补做了几年,幸福那时候还小,常在摊子前玩耍嬉闹。那时候王宝已经把巧儿领回来了,他们正在筹备着在村外的麦地里盖宾馆,王宝整天搂着巧儿在村前村后转来转去,就是为了把这种过分亲昵的样子做给幸福他妈瞧的。因为自从王宝把陕北的巧儿领回来,王宝就提出跟幸福他妈离婚,可是幸福他妈坚决不离。幸福他妈在王家忍辱负重伺候二老、照顾弟妹,还给他抚养大了一个儿子,好几年一个人就那样含辛茹苦挺过来了,最后把二老养老送终了,把弟妹一个个也照顾大了,自己的一个儿子也瞧着一天天长大了,可现在,幸福他妈千盼万盼,左等右等,等回来的却是一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所以,王宝不论咋样软硬兼施,还是打发人来连哄带骗带吓唬,幸福他妈就是紧咬着牙关,死活就是不说那个“离”字。王宝不管他们娘儿两个的生活,她就到村口摆缝纫机挣钱养活自己,加上收的那几个房费,日子倒也能过得去。
那时候,鞋匠老六才刚从郊区的一个乡镇来到这里,学做修鞋,他们两个就像结在一根苦蔓上的两个苦瓜,阴差阳错地连接在了一起。平时,鞋匠老六不方便,幸福他妈就帮着提缝补鞋的机子和装皮子、钉子、锤子、钳子的箱子,鞋匠老六吃饭呀喝水呀,还有雨天雪天撑雨伞收雨伞这些活,也都是幸福他妈给帮着做的。幸福他妈若要是跑回去照料家里,也是鞋匠老六帮着给她照看摊子。两个人同病相怜,朝夕相处,就成为这个村口难得的一道不算亮丽的风景。
不料,那天傍晚,王宝从十字街那头的饭馆里吃完饭,踉踉跄跄喷着酒气走过来,没说什么黄黑,就指着幸福他妈破口大骂,骂着骂着就举起修车子的打气筒往幸福他妈的腿上砸,只几下,幸福他妈的腿就被砸断了。
鞋匠老六高声喊叫救人,在旁边玩耍的幸福也哭叫着跑向妈妈,街上的行人闻讯都纷纷跑过来拉架,村口外的大街上,顿时乱作一团。
就在这时,丧心病狂的王宝,见幸福哭叫着跑过来,一把抱住就要走。幸福他妈倒在地上,血肉模糊却还在声嘶力竭喊着幸福的名字,幸福哭叫着乱蹬乱抓。丧尽天良的王宝就举起孩子,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从此,幸福就成了个傻子。
王宝在监狱里待了几个月,出来后没事人似的,又人模狗样地开起了宾馆。而幸福他妈却拄上了拐,成了个瘸子。最不幸的就是幸福,吃药打针住院治疗,都已无济于事了,从此傻乎乎地拉着他妈的衣角,进入到人们同情可怜的眼中和心中。
最后,法院判了他们离婚,王宝除把村里的那院老屋给了幸福他妈,另外还在经济上给予了一笔不小的补偿,才算完事。
四
这些天,鞋匠老六倒是拒绝了茹二娃和大黄牙这些人的纠缠,却怎么也阻挡不住更多人的好奇和不解。这几年来,像他们这样的地下产业,已经成为一个周而复始的旋转链条,有供货方,也有需求者。但是,随着这个高楼林立城中村的日益壮大,外来人口像这秋后的蚊子,不要命地从四面八方飞奔过来,求大于供的矛盾日益尖锐。所以,就像飞奔的车,要踩脚刹车让它停下来,怎么说,那点儿惯性总还是要跌跌撞撞再往前奔跑几步的。
那些有钱的富人,当然可以去更高档的酒店宾馆去潇洒,稍微还能有些经济支撑的嫖客,也会在小旅店里找到与他们价钱相投的货色,唯独那些没钱的家伙,只好在肮脏不堪的野外和一些建筑工地,去做他们的苟且之事,这样就可以花少数的钱,浇灭他们充盈在心头的欲望之火。
大黄牙来找鞋匠老六的时候,已经快到半夜,鞋匠老六刚把梦中流出的眼泪擦掉,大黄牙就来了。鞋匠老六梦见了自己搂抱了十几年的老婆,当然,这个时候,那娘们儿可能早已成为其他什么人的老婆或情妇,此时此刻也可能正躺在哪个已经谢了顶的络腮胡,或者是一个财大气粗肥胖得满脸横肉的家伙怀里。
大黄牙敲开他的油毛毡木格子门,一只手就递进来一张五十元的票子,然后才伸进来脑袋,笑眯眯地说,他在地铁口那儿拉来一个丢了钱包的乡下女人,年龄不算老,还蛮机灵的。大黄牙说到这里就停住了,等着鞋匠老六的反应。
鞋匠老六当然晓得,这些老家伙从外面捡来便宜货,深更半夜来敲他的门,就是为了既省钱,又安全。当他拉着灯,把那张五十元的票子正面反面瞅了瞅,他已经掂量出这票子的价值绝对不是平平常常的一张纸,而是一条相当不错的烟,或是四五斤香喷喷的五花肉。他从来就不把钱单纯看作钱,而是看作具有立体感且色香味俱全的沉甸甸的东西,诸如香烟或猪肉什么的。
他几乎是没有怎么犹豫,就窸窸窣窣穿好了衣服,拄着两条拐杖,挪动着走了出来。
大黄牙见他出来了,像上几次一样,仍然坐在大门那儿的石礅上。大门的木栅栏早已腐朽,白天外出给它挂上锁,那是告诉路人,这里也是人住的地方。晚上关上它,也只是一个装模作样的摆设,外面的人只要把手伸进来,那扇门就会笑呵呵地为你敞开。
大黄牙麻利地从裤兜里掏出少半盒什么烟,递到鞋匠老六的手里,然后从房侧的黑影里拉起那个女人就进了屋,门就被吱呀一下关上了,随即灯就拉灭了……
鞋匠老六住的是王成的后院子,原来是个养猪场,只因养猪老赔本,王成就把猪全宰杀了,从此就不养猪了,光开饭馆挣钱。鞋匠老六原来住别人的房子,嫌人家房费贵,吃喝拉撒睡和卫生用水都管得严,大门口还不是有台阶就是有坡道,不好出入,就搬到这里来了。王成每个月只收他五十块钱的房费,给他把门口石棉瓦小房里做猪食的大锅拔掉,安了一块旧门板,就让他住下了。王成算账算得仔细,平日里吃一碗汤面就算一碗,今天的账目绝对不能拖到明天。这儿一收就是一年的房费,不交水费,但电费还得自己交。不管便宜还是贵,王成就给自己的养猪场找了一个廉价的看客,免得鸡狗猪猫随便出入,至于那些不规矩的小偷、嫖客,爱来不来。
鞋匠老六静静地抽着烟,烟头上的那一点儿火星子,在夜幕中微弱地闪烁,与远处灯光映照下的天空,形成鲜明的对照。小房里又升腾起猛烈的喘息声,喘息声从房前的木格子门口和房顶上那几块石棉瓦的空隙中毫无保留地传出来,似乎比刚才那阵更猛烈,更有撞击力。鞋匠老六听着听着,情不自禁地咽了几次口水。丢在地上的那个烟头,完全被口水浸湿透了,丢在地上没有了一星半点儿的光亮。过了一根烟的工夫,喘息声才渐渐停息下来,继而,有了低低的说话声。鞋匠老六晓得,他们这是在依依惜别。
五
那个卖肉的屠夫大黄牙就那样敞着衣襟满心欢喜着走了。而那个丢了钱包的乡下女人却没从屋里出来。等鞋匠老六拄着双拐一挪一挪走进黑漆漆的小屋,一眼就瞄见蜷缩在床角那儿的就是那个女人。
鞋匠老六吃力地挪到床铺的边缘处,灯被拉亮了。
“你为什么还不快走?”鞋匠老六把自己已经被冷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身子缩进被子里,才战战索索问那女人。
“我觉得老是这样来打搅你,蛮对不起你!”那女人说。
“怎么是老来打搅,不是说你在地铁口那儿丢了钱包无家可归吗?”鞋匠老六不解地问。
“我根本就没有丢什么钱包,那是为了糊弄那个卖肉的才那样说的。”那女人说。
“那么,你现在等候在这里,是不是也想再糊弄糊弄我?”鞋匠老六又问。
“不是,我上次就被那个卖夜市的老家伙带着来过你这里,那次好像是你感冒了,浑身发着烧,还出去给我们放哨,你病得那么重,肯定记不得我了,但是,我能记得你。别以为我们这号人就不懂得感情,我们也有常人一样的感情啊!今天就让我给你暖暖被窝吧!”那女人说着,就毫不客气地钻进来,一把抱住了他,他想挣脱,但是,他越挣脱,那女人就越把他抱得紧紧的。
那女人仍然不遗余力地做着挑逗和刺激。
鞋匠老六突然从那女人的气息和味道,仿佛感受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气息和味道。鞋匠老六说:“你就像一个人。”
那女人问:“是谁?”
他说:“是我的四嫂。”
那女人又问:“你四嫂是谁?”
他说:“原来是我的四嫂,后来就是我的老婆。”
那女人又问:“明明是你的四嫂,怎么后来又成了你的老婆?”
他说:“四嫂原来是我的同学,后来就嫁给了我的四哥。有天夜里,外面下着大雨,赌钱赌得输了个精光的四哥,喝得醉醺醺地被人扛回来,就像扛回来被装得满满当当的粮食桩子,倒在床上就像死猪似的睡去了。四嫂就偷偷溜进我的房间,就像你刚才一样,钻进我的被窝抱住我,又是亲,又是摸,才一阵工夫,我和她就黏糊在一起了。她一声一声呼唤着我的名字,喘息着对我说,把她带走吧,把她带走吧!那天夜里,我就开上大卡车,穿过雨雾蒙蒙的山路,带着她逃出了老家……”
“后来呢?”那女人停住了努力问。
“背井离乡,四处流浪呗。”他说。
“那再后来呢?”那女人还在穷追不舍。
“后来就到处揽活,开上车全国各地跑,大卡车就是我们流动的家。”他说。
“那后来怎么又到了这里?”那女人问。
“再后来,就在这郊县的一个种植苹果、鸭梨、葡萄的镇子上落了户,一年四季,专门给人家送苹果和梨,再后来就出了车祸。”
那女人问:“出了那么大的车祸,你从前的四嫂,后来的老婆,怎能两手一甩,就离你而去呢?”
鞋匠老六骂道:“因为这个臭娘们,本来就是一个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烂货。她瞧见我成了这么个样子,我的手术刚做完,还没有等到腰椎上的钢板卸掉,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个驴日下的!”鞋匠老六气呼呼地连着骂了几声“驴日下的”,等神色稍稍平缓了一些,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你应该永远记住,一个能舍弃家庭和男人、孩子的女人,死心塌地地去爱别人,她也会毫不留情地舍弃你和孩子、家庭,去爱另外一个男人,甚至是许多个男人。”
六
幸福他妈来找鞋匠老六的那天,是个雨天,鞋匠老六没出摊子,缩在被窝里听收音机,幸福他妈就牵着幸福的手,打着一把花格子雨伞来敲他的门。他把灯拉着,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梳洗得光眉亮眼的幸福他妈。
鞋匠老六说:“天还在下着?”
幸福他妈说:“还在下。”
鞋匠老六说:“那就进来吧!”
幸福他妈就进来了,幸福不愿意进到黑漆漆的房间里,就一个人站在屋檐下,张着嘴等着接滴下来的雨水玩。
幸福他妈问:“你吃过饭了吗?”
鞋匠老六说:“昨天的吃了,今天的还没有吃。”
幸福他妈说:“快过晌午了,怎么还不吃饭?”
鞋匠老六说:“等着明天一起吃。”
幸福他妈听完这句话就走了,她没管幸福,却跑到门面房那儿,买了一碗油泼面回来,把塑料袋套进碗里,拿了筷子让鞋匠老六吃。傻子幸福看见了也嚷着要吃。
幸福他妈就给另一个碗里夹了几根面,叫幸福坐在门槛上吃。幸福他妈瞧见鞋匠老六和幸福两个都吃得香喷喷的,又是撇嘴又是咂舌,心头涌动的就不再是凄楚的凉意,她嘴唇嚅动了几下,才说:“我并不是图你个啥,孩子能有个爸,我身边有个人能跟我说说话,也就行了,也免得常有人在我的面前和身后说三道四。至于孩子嘛,我的孩子和你的孩子,都是咱们的孩子,钱也一样,你挣的和我挣的,都是咱们的。我就不信,你有手艺,我还有那几个房费,咱们能饿死?”
鞋匠老六听着幸福他妈说话时,故意放慢了吃饭的速度,好像一边在嘴里细嚼慢咽着饭,一边却是在心里细嚼慢咽这些话。
幸福他妈见他光吃,不言传,就又说:“等天晴以后,把你的被褥拆下来洗一洗,把网套也拿出去晒一晒,秋天湿气大,又是这么个烂屋子,亏你晚上还能盖着睡。”
鞋匠老六停住嘴嚼,说:“被褥拆洗了,那我盖什么?”
幸福他妈说:“现在风头高,天晴时,一天就干了,还怕你盖不上?就是真的盖不上,我家里不是还有嘛。”
鞋匠老六听到这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嘴不动了,眼珠也瓷瓷地僵在那儿不动了。本来这是个很重要的时刻,幸福他妈可能还要往深入里说,鞋匠老六可能也一直往深入里听,却在这时,卖肉的大黄牙来了,大黄牙没打伞,身上披着平时卖肉时穿的蓝布大褂,脚上却穿了一双高靿雨鞋,一进门,就把湿漉漉的蓝布大褂挂在门上,一屁股坐在床铺上,压得床板咯吱咯吱价响。
幸福他妈见来人与鞋匠老六似乎很熟,怕他们有啥事情要谈,于是收拾完碗筷,就拉着幸福走了。
大黄牙掏出烟让鞋匠老六抽,鞋匠老六接过大黄牙递过来的烟没抽,却问道:“你来做什么?以后别再带不三不四的女人上我的门,我这里又不是打炮的炮房。”
大黄牙笑着说:“这回不是,我刚才去村口找你,才晓得你今天下雨没出摊子,就跑这儿来了。你知道我今天来是为啥事?”
鞋匠老六问:“你能有个啥事!”
大黄牙诡秘地笑了,说:“我今天是来给你提亲的,那个乡下女人瞧上了你,让我来给说说。”
鞋匠老六说:“我这个样子,她能瞧上我?”
大黄牙说:“人家就是瞧上你了,觉得你可怜,才让我来牵个线,你看咋相?”
鞋匠老六说:“我现在连自己都顾不了,还敢闹什么老婆?!”
大黄牙油腔滑调地说:“这你就说错了,现在这社会,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的。你要是能把那女人娶过来,不光能帮你做饭洗衣裳,平时天气好时,还能推着你上街玩。你别说,她推着你,你坐在轮椅上,戴着墨镜看着风景,走在这村前的马路上,你们就绝对是一道好风景。从此,两个人恩恩爱爱,那有多幸福呀!”
鞋匠老六笑道:“还他妈的幸福哩,我连他妈的那个功能都没有了,闹下老婆有啥用?说不准,老婆闹下了,那绿帽子也戴上了。”
大黄牙说:“这有啥嘛,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嘛,真有那号事情,那可是绝对的好事情呀!你想想,你若是在你这儿把房里房外收拾收拾,再把那娘们儿打扮打扮,还怕没人来上你的门?到时候,你就守在门口当老板收钱吧!”
鞋匠老六听了这话,就呸地朝大黄牙吐了一口,然后把那根烟撂到门外,厉声骂道:“你给老子滚!你这个驴日下的白眼狼!”
七
那天早饭时,幸福他妈就给鞋匠老六的摊子上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幸福也跟在屁股后面,嘴里不停地嚷嚷着:“吃饺子吃饺子!”
幸福他妈把饺子递到鞋匠老六的手里,说:“今天天气好,你把钥匙给我,把你的被褥洗一洗。”
鞋匠老六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有点儿哽咽地说:“别别,等过两天,我女儿过来让她洗。”鞋匠老六尽管嘴里这样客气地说着,看着幸福他妈伸出来的手,还是犹犹豫豫把钥匙掏给了她。
到了晌午,秋日的阳光从树的枝叶间照下来,斑斑驳驳洒了一地。几个戴着黑坨子眼镜的老头坐在鞋匠老六摊子的后面,手里不是握着几个钢球转来转去,就是握着收音机听得入迷。
鞋匠老六借着空闲,又把小塑料瓶伸到围裙下面放了点儿水。他每次握着他的小二哥,心里就有些酸楚。要是腿不行了,可以不走;要是眼睛、嘴巴、耳朵不行了,可以不看不说不听,但是,没有了那东西,就等于没有了一切,还谈幸福、爱情有什么意义?他想。他每天坐在村口看着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就在心里想着:他们的幸福是什么?是那身上穿戴着的名衣名表,还是餐桌上飘着香气的美味佳肴?也许是他们的地位身份,也许是他们住的楼房和开的小车,也许就是晚上睡在一起搂搂抱抱,卿卿我我。这所有的一切,他都没有。他的穷酸、痛苦、灾难和不幸遭遇,也许别人也没有。难道,上辈子里自己欺男霸女、作恶多端、丧尽天良做下了什么亏心事,才换来这生多灾多难、背井离乡、寄人篱下吃苦又受罪?他不晓得,他不晓得自己现在是有什么盼头才这样死皮赖脸地活着。唉,当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的思维就有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折,唉,权当自己也做了一回那古代宫廷里的太监。
女儿好像早就站在他的身后,他还在抽着烟遐想,当女儿轻轻唤了声:“爸。”他的头就一下转过来了。
女儿为了他荒废了几年学业,后来补习了两年,考上了一个护士专科学校,平时稍有空闲,就在学校的餐厅里打工。这段时间,学校放了假,她就在一个超市里打工挣钱,现在马上就要开学了,她就抽空来看看她爸。
鞋匠老六取下戴着的墨镜,笑得就像一朵后晌里才盛开的南瓜花,亲昵地说:“小妮子,是不是来跟爸要钱?”
鞋匠老六的女儿说:“不是,今年的学费我早就攒下了。”
鞋匠老六说:“别哄你老爸,爸爸早就给你准备好了。”鞋匠老六说着,从皮马甲里面掏出了一沓百元票子,递给女儿。
鞋匠老六的女儿把她爸爸的手推开,怪嗔地说:“不是骗你,我真的攒得足够呀!”
茹二娃开着三轮蹦蹦车来的时候,鞋匠老六的女儿已经满心欢喜地走了。茹二娃跳下蹦蹦车,凑到鞋匠老六的耳朵跟前小声说:“自从王宝的宾馆里来了那两个四川美女,王宝这小子整天坐立不安,他的巧儿晓得了,就跟他大吵大闹了一回,王宝就开上那辆宝马车,带着那两个四川妹不知去向,刚才我去那个宾馆看了看,那个巧儿好像是疯了,把客房里的被子、枕头、水壶、电话都从窗户里扔下来,还把电视电脑这些东西砸得乒乒乓乓价响,很是吓人。
鞋匠老六听了茹二娃的话,异常平静地说:“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工夫不大,大黄牙就骑着三轮车轰隆隆地跑过来,高声叫喊着:“王宝的宾馆里着火了!王宝的宾馆让老婆给点着了!”
2014年8月20日写于陕北
鞋匠老六朝王成的饭馆里喊了一声:“来一碗汤面。”傻子幸福听见了就跑过来嚷着要吃汤面。鞋匠老六说:“去,回去吃你妈的奶子。”傻子幸福听了鞋匠老六逗他的话,只是咧开厚嘴唇笑了笑,一股口水就趁势流了下来,没遮没拦流了一下巴。傻子幸福就那样用手背很随便地擦了擦,一屁股坐在小马扎上,手里就开始不停地摆弄起摊子上的那堆碎皮子。
这时,卖肉的屠夫大黄牙蹬着卖肉的三轮车走过来,大黄牙停下三轮车,侧转身子扭头小声问鞋匠老六:“哎,老六,有没有货?”
鞋匠老六那双小眼睛,只是朝面前长得五大三粗的大黄牙瞄了一眼,声音很轻地撂出一句:“没有。”然后眼皮又快速地闭上,又专心致志地听起了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着秦腔,一个花脸正在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戏文唱得一塌糊涂。
幸福他妈从村里一瘸一拐走出来,见鞋匠老六正端着一大碗面条吃得起劲。幸福还坐在那里,嘴里咿咿呀呀说着什么,手里还在不停地翻动着那堆烂皮子。
幸福他妈走过来,准备拉起幸福回去,又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住怯生生地问:“今天活不多?”
鞋匠老六停住嘴嚼,朝幸福他妈笑了笑,说今天少,明天可就多了。说完,见幸福他妈拉起幸福走了,他又开始狼吞虎咽吃起他的汤面。
幸福他妈的眉眼好,身段也好,就是走起路来腿脚一瘸一拐的,屁股一翘一翘的好像在数数,引得周围配钥匙的、修车子的和骑着摩托车候在村口等客人的那几个师傅,都眼睛直直地目送幸福他妈一直走进村巷深处,才收住眼,眼光里就有了内容,那话就从嘴里说出来。
修车子的秃头老黄手里夹着一根黑卷烟说:“要是能跟这个瘸女人睡了,就是明天死了也值!他妈的王宝这小子,真是日弄女人日弄糊涂了,咋就把人家的腿给打断了,最后还一脚把人家给蹬了,真是造孽呀!”
一个摩的师傅靠在摩托车上说:“啧啧,亏咱没那福分。”
议论女人的话题可能还要添油加醋地继续说下去,幸好王成从饭馆里走过来收空碗,鞋匠老六就干咳了两声,其他人的那话就立刻戛然而止。王成撩起围裙收了钱,又找了钱走了,鞋匠老六抹了把油腻腻的嘴巴,眯着眼睛对秃头老黄说:“别见个女人就把自己当成那癞蛤蟆,只要你腰里有铜,还怕找不到发泄你那点尿水子的地方?哼!”
显然,鞋匠老六在村口的这些人面前说话还是算数的,也是有分量的,否则,刚才王成像个女人似的轻飘飘地走过来,他的一声咳嗽,就像踩了一下刹车,其他人的话立马就给刹住了。王成不像哥哥王宝有本事,村里盖起门面房,就开始在这里开饭馆,放下斯斯文文的老师不当,却起早贪黑卖起了饭。哪像哥哥王宝,长得五大三粗,说话就像从口里向外撂石头一样,瓮声瓮气的,震得地动山摇。村里卖地分了钱,他就买了大型机器到陕北承包工程,一眼就瞧上了房东婆姨巧儿,趁着巧儿的男人外出打工没在家,他就不分白天黑夜有事没事往巧儿住的窑洞里跑,时间不长,两人便天天勾搭在一起弄开了那事。最后工程完工时,他问巧儿:“跟我去那省城不?”
那巧儿瞧着他,半天才吞吞吐吐说:“跟你去了,我家里咋办?”
他说:“跟我去了,咱们就成了一家,还有什么你家?到那儿,你想吃啥就吃啥,想穿啥就穿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家里的几辆小车随你坐,保险柜里的钱随你拿……咋相?”王宝瞧见巧儿动心了,他一把就将巧儿抱上车……从此,王宝就把原来的老婆换成了巧儿,在村前头的一块麦地里,盖起了一栋八层高的大楼,办起了宾馆,手里的那个钱呀,就像往回流的那水,哗哗地流了进来。哪像王成,还死抱着村里分的那间小饭馆,没明没黑地挣那两个皱皱巴巴的辛苦钱。
到了这时候,街上人就少得可怜,鞋匠老六他们手里没活做,就眯起眼睛打着盹听收音机,秦腔正唱到好听处,突然停了,收音机里就播起了广告。鞋匠老六关了收音机,拿起摊子上的一个小塑料瓶,伸到围裙里面,掏出小二哥尿了一泡。刚扣上裤子,卖菜的茹二娃就开着三轮蹦蹦车来了。
茹二娃跳下蹦蹦车,把一捆子蒜臺芹菜撂到摊子上,一屁股就坐在刚才幸福坐过的那个马扎上,耳朵后面的长头发里,变魔术似的取出一根烟,递给鞋匠老六,小声说:“明天有货,从四川来了两个川妹子,要在王宝的宾馆里住上一阵子的,到时候上门的人恐怕不少,就是怕价钱少了上不了身。”
鞋匠老六听罢,露出喜色,也小声说:“有的是有钱人,只要货好就成。”说完,点上烟,仰面靠在轮椅后背上,就开始了腾云驾雾。
二
第二天,又是个好天气,像立过秋的样子,不冷不热,鞋匠老六早早摇着轮椅来占位子。其实,几年了,他在村口树下的这块风水宝地,是绝对没有旁的什么人与他相争的,就是那些耀武扬威的城管来,高喉咙大嗓门地吆喝一阵,那也是给其他人听的,到时候城管一来,鞋匠老六就眯着眼睛假装睡着,没人敢把他的摊子怎么样。去年有个新来乍到的年轻人,不分青红皂白,耀武扬威把他的摊子没收了,他摇着轮椅去那城管单位里上了几天班,那些城管看他死皮赖脸的没办法,没辙了,最后原封不动还了东西,还给他赔了礼道了歉,才算完事。鞋匠老六回来说:“这样挺好,去了有吃有喝,还有人整天陪着伺候。”
鞋匠老六的老婆走的时候,他那年刚好四十岁。一场车祸逃下了一条命,却成了个瘫子。跟他吃香喝辣风光了十几年的老婆,瞧他成了这个样子,从此永远站不起来了,两手一甩,走了。十几岁的女儿休了学,床前喂吃喂喝,端屎端尿,在家照顾伺候了他三年。三年头上,他能支撑着坐起来了,他就说,后半辈子恐怕就要靠给人家修补破鞋过日子了。于是,他就从郊区的一个镇子,来到省城的这个城中村做起了这又脏又累的营生……因为是星期天,来修鞋的人还真不少。到了饭时,那些睡懒觉的年轻房客,才懒懒散散地起来。趿拉着鞋出来买菜买饭,顺手把要修补的鞋撂在他的摊子上,没一个人跟他讨价还价,也没一个人催促他或是坐在马扎上等着,都瞧见摊子上撂的那一堆五颜六色的鞋,该干吗去干吗了。
他接二连三修好了几双鞋,他感到腰酸腿困,两手已经麻木得捉不住针线了,两脚更是麻木得没了知觉。他放下手里的活,点上一根烟,狠劲地抽了两口,嘴里苦涩难耐,他呸地吐掉了烟头,朝王成的饭馆喊道:“来碗汤面!”
时候不大,王成就给他端来一大碗汤面,并没有急着走,而是坐在马扎上,撩起围裙反复擦着手,好像是有话要说。过了一阵,王成才慢条斯理低声说:“前几天给你说的话,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他故作糊涂地问:“啥话?”
王成说:“就是与我嫂子的事。”
他又问:“与你嫂子的什么事?”
王成说:“你好像故意装糊涂,我给你说过三四次了,就是那事,你到底考虑不考虑?”
他说:“不是我考虑不考虑的事,问题是我这个样子,人家真的能瞧得上我?”
王成说:“我嫂子说,你有手艺,人也不错,至于那腿脚嘛,那谁都能瞧得见,就是害怕你还做那号见不得人的事情,只要……”
他说:“这些活都是给人家说好的,不弄,不弄这事,就靠我这摊子,还要供娃娃上学成家,怎么能顾得上哩?”
王成说:“你可晓得,你做的这些事,都是犯法的呀!”
他说:“有买有卖,我顶多是从中当个中介嘛,谁还能把我咋样?”
王成说:“我嫂子说了,只要你不干那事,她每月还有那些房费,两个人和和气气过日子,你做你的营生,她给你做饭洗衣服,把你推进推出的,遇上个好天气,还能推着你进城玩哩。你有个病病灾灾的,跟前也有个人端水递药的……”
他见旁边的秃头,干着活还一直不住地朝他们这边瞅,就说:“还是等以后再说吧!”说完,急忙把碗里的几口面,连喝带倒地扒拉进嘴里,就打发王成走了。
秃头终于给人家把一辆三轮车修好了,脏兮兮的手用黑乎乎的脏手套擦了擦,就收了人家的钱,然后夹上黑卷烟抽了两口,便凑过来说:“你平时给人家拉皮条,现在,我听见王成又给你和他嫂子拉起了皮条,嘿嘿,咱这村子真的快成了‘幸福村’了!”
鞋匠老六使劲地白了秃头一眼,说:“你熬煎自己三百六十五天没肉吃,别眼红人家嘴油不油,有你屁事!”
等后晌茹二娃收了摊子,开着三轮蹦蹦车回来,把一塑料袋子洋葱撂到摊子上,拿出手机让他瞧那两个四川妹的照片,鞋匠老六那眼闭得就像太平房里的死人,半晌,他才有气无力地从嘴里蹦出几个字:“以后,另找别人吧!”
茹二娃疑惑不解地走了。不多时,大黄牙就蹬着三轮车过来了,还没等大黄牙开口,鞋匠老六就先说:“王宝的宾馆里从四川来了两个嫩货,有钱你就上那儿去!”
大黄牙一听这话,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跌坐在马扎上,有气无力地说:“那号货咱们还能玩得起?我卖三天的肉,恐怕还不够打一回炮哩,不行,我明天还得早早起来多宰上一头猪,等好好多卖上几天,看能不能上那川妹子的身。”
三
王成的嫂子原先也在村口摆过缝纫机,给人家裁裤边换拉锁缝缝补补做了几年,幸福那时候还小,常在摊子前玩耍嬉闹。那时候王宝已经把巧儿领回来了,他们正在筹备着在村外的麦地里盖宾馆,王宝整天搂着巧儿在村前村后转来转去,就是为了把这种过分亲昵的样子做给幸福他妈瞧的。因为自从王宝把陕北的巧儿领回来,王宝就提出跟幸福他妈离婚,可是幸福他妈坚决不离。幸福他妈在王家忍辱负重伺候二老、照顾弟妹,还给他抚养大了一个儿子,好几年一个人就那样含辛茹苦挺过来了,最后把二老养老送终了,把弟妹一个个也照顾大了,自己的一个儿子也瞧着一天天长大了,可现在,幸福他妈千盼万盼,左等右等,等回来的却是一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所以,王宝不论咋样软硬兼施,还是打发人来连哄带骗带吓唬,幸福他妈就是紧咬着牙关,死活就是不说那个“离”字。王宝不管他们娘儿两个的生活,她就到村口摆缝纫机挣钱养活自己,加上收的那几个房费,日子倒也能过得去。
那时候,鞋匠老六才刚从郊区的一个乡镇来到这里,学做修鞋,他们两个就像结在一根苦蔓上的两个苦瓜,阴差阳错地连接在了一起。平时,鞋匠老六不方便,幸福他妈就帮着提缝补鞋的机子和装皮子、钉子、锤子、钳子的箱子,鞋匠老六吃饭呀喝水呀,还有雨天雪天撑雨伞收雨伞这些活,也都是幸福他妈给帮着做的。幸福他妈若要是跑回去照料家里,也是鞋匠老六帮着给她照看摊子。两个人同病相怜,朝夕相处,就成为这个村口难得的一道不算亮丽的风景。
不料,那天傍晚,王宝从十字街那头的饭馆里吃完饭,踉踉跄跄喷着酒气走过来,没说什么黄黑,就指着幸福他妈破口大骂,骂着骂着就举起修车子的打气筒往幸福他妈的腿上砸,只几下,幸福他妈的腿就被砸断了。
鞋匠老六高声喊叫救人,在旁边玩耍的幸福也哭叫着跑向妈妈,街上的行人闻讯都纷纷跑过来拉架,村口外的大街上,顿时乱作一团。
就在这时,丧心病狂的王宝,见幸福哭叫着跑过来,一把抱住就要走。幸福他妈倒在地上,血肉模糊却还在声嘶力竭喊着幸福的名字,幸福哭叫着乱蹬乱抓。丧尽天良的王宝就举起孩子,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从此,幸福就成了个傻子。
王宝在监狱里待了几个月,出来后没事人似的,又人模狗样地开起了宾馆。而幸福他妈却拄上了拐,成了个瘸子。最不幸的就是幸福,吃药打针住院治疗,都已无济于事了,从此傻乎乎地拉着他妈的衣角,进入到人们同情可怜的眼中和心中。
最后,法院判了他们离婚,王宝除把村里的那院老屋给了幸福他妈,另外还在经济上给予了一笔不小的补偿,才算完事。
四
这些天,鞋匠老六倒是拒绝了茹二娃和大黄牙这些人的纠缠,却怎么也阻挡不住更多人的好奇和不解。这几年来,像他们这样的地下产业,已经成为一个周而复始的旋转链条,有供货方,也有需求者。但是,随着这个高楼林立城中村的日益壮大,外来人口像这秋后的蚊子,不要命地从四面八方飞奔过来,求大于供的矛盾日益尖锐。所以,就像飞奔的车,要踩脚刹车让它停下来,怎么说,那点儿惯性总还是要跌跌撞撞再往前奔跑几步的。
那些有钱的富人,当然可以去更高档的酒店宾馆去潇洒,稍微还能有些经济支撑的嫖客,也会在小旅店里找到与他们价钱相投的货色,唯独那些没钱的家伙,只好在肮脏不堪的野外和一些建筑工地,去做他们的苟且之事,这样就可以花少数的钱,浇灭他们充盈在心头的欲望之火。
大黄牙来找鞋匠老六的时候,已经快到半夜,鞋匠老六刚把梦中流出的眼泪擦掉,大黄牙就来了。鞋匠老六梦见了自己搂抱了十几年的老婆,当然,这个时候,那娘们儿可能早已成为其他什么人的老婆或情妇,此时此刻也可能正躺在哪个已经谢了顶的络腮胡,或者是一个财大气粗肥胖得满脸横肉的家伙怀里。
大黄牙敲开他的油毛毡木格子门,一只手就递进来一张五十元的票子,然后才伸进来脑袋,笑眯眯地说,他在地铁口那儿拉来一个丢了钱包的乡下女人,年龄不算老,还蛮机灵的。大黄牙说到这里就停住了,等着鞋匠老六的反应。
鞋匠老六当然晓得,这些老家伙从外面捡来便宜货,深更半夜来敲他的门,就是为了既省钱,又安全。当他拉着灯,把那张五十元的票子正面反面瞅了瞅,他已经掂量出这票子的价值绝对不是平平常常的一张纸,而是一条相当不错的烟,或是四五斤香喷喷的五花肉。他从来就不把钱单纯看作钱,而是看作具有立体感且色香味俱全的沉甸甸的东西,诸如香烟或猪肉什么的。
他几乎是没有怎么犹豫,就窸窸窣窣穿好了衣服,拄着两条拐杖,挪动着走了出来。
大黄牙见他出来了,像上几次一样,仍然坐在大门那儿的石礅上。大门的木栅栏早已腐朽,白天外出给它挂上锁,那是告诉路人,这里也是人住的地方。晚上关上它,也只是一个装模作样的摆设,外面的人只要把手伸进来,那扇门就会笑呵呵地为你敞开。
大黄牙麻利地从裤兜里掏出少半盒什么烟,递到鞋匠老六的手里,然后从房侧的黑影里拉起那个女人就进了屋,门就被吱呀一下关上了,随即灯就拉灭了……
鞋匠老六住的是王成的后院子,原来是个养猪场,只因养猪老赔本,王成就把猪全宰杀了,从此就不养猪了,光开饭馆挣钱。鞋匠老六原来住别人的房子,嫌人家房费贵,吃喝拉撒睡和卫生用水都管得严,大门口还不是有台阶就是有坡道,不好出入,就搬到这里来了。王成每个月只收他五十块钱的房费,给他把门口石棉瓦小房里做猪食的大锅拔掉,安了一块旧门板,就让他住下了。王成算账算得仔细,平日里吃一碗汤面就算一碗,今天的账目绝对不能拖到明天。这儿一收就是一年的房费,不交水费,但电费还得自己交。不管便宜还是贵,王成就给自己的养猪场找了一个廉价的看客,免得鸡狗猪猫随便出入,至于那些不规矩的小偷、嫖客,爱来不来。
鞋匠老六静静地抽着烟,烟头上的那一点儿火星子,在夜幕中微弱地闪烁,与远处灯光映照下的天空,形成鲜明的对照。小房里又升腾起猛烈的喘息声,喘息声从房前的木格子门口和房顶上那几块石棉瓦的空隙中毫无保留地传出来,似乎比刚才那阵更猛烈,更有撞击力。鞋匠老六听着听着,情不自禁地咽了几次口水。丢在地上的那个烟头,完全被口水浸湿透了,丢在地上没有了一星半点儿的光亮。过了一根烟的工夫,喘息声才渐渐停息下来,继而,有了低低的说话声。鞋匠老六晓得,他们这是在依依惜别。
五
那个卖肉的屠夫大黄牙就那样敞着衣襟满心欢喜着走了。而那个丢了钱包的乡下女人却没从屋里出来。等鞋匠老六拄着双拐一挪一挪走进黑漆漆的小屋,一眼就瞄见蜷缩在床角那儿的就是那个女人。
鞋匠老六吃力地挪到床铺的边缘处,灯被拉亮了。
“你为什么还不快走?”鞋匠老六把自己已经被冷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身子缩进被子里,才战战索索问那女人。
“我觉得老是这样来打搅你,蛮对不起你!”那女人说。
“怎么是老来打搅,不是说你在地铁口那儿丢了钱包无家可归吗?”鞋匠老六不解地问。
“我根本就没有丢什么钱包,那是为了糊弄那个卖肉的才那样说的。”那女人说。
“那么,你现在等候在这里,是不是也想再糊弄糊弄我?”鞋匠老六又问。
“不是,我上次就被那个卖夜市的老家伙带着来过你这里,那次好像是你感冒了,浑身发着烧,还出去给我们放哨,你病得那么重,肯定记不得我了,但是,我能记得你。别以为我们这号人就不懂得感情,我们也有常人一样的感情啊!今天就让我给你暖暖被窝吧!”那女人说着,就毫不客气地钻进来,一把抱住了他,他想挣脱,但是,他越挣脱,那女人就越把他抱得紧紧的。
那女人仍然不遗余力地做着挑逗和刺激。
鞋匠老六突然从那女人的气息和味道,仿佛感受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气息和味道。鞋匠老六说:“你就像一个人。”
那女人问:“是谁?”
他说:“是我的四嫂。”
那女人又问:“你四嫂是谁?”
他说:“原来是我的四嫂,后来就是我的老婆。”
那女人又问:“明明是你的四嫂,怎么后来又成了你的老婆?”
他说:“四嫂原来是我的同学,后来就嫁给了我的四哥。有天夜里,外面下着大雨,赌钱赌得输了个精光的四哥,喝得醉醺醺地被人扛回来,就像扛回来被装得满满当当的粮食桩子,倒在床上就像死猪似的睡去了。四嫂就偷偷溜进我的房间,就像你刚才一样,钻进我的被窝抱住我,又是亲,又是摸,才一阵工夫,我和她就黏糊在一起了。她一声一声呼唤着我的名字,喘息着对我说,把她带走吧,把她带走吧!那天夜里,我就开上大卡车,穿过雨雾蒙蒙的山路,带着她逃出了老家……”
“后来呢?”那女人停住了努力问。
“背井离乡,四处流浪呗。”他说。
“那再后来呢?”那女人还在穷追不舍。
“后来就到处揽活,开上车全国各地跑,大卡车就是我们流动的家。”他说。
“那后来怎么又到了这里?”那女人问。
“再后来,就在这郊县的一个种植苹果、鸭梨、葡萄的镇子上落了户,一年四季,专门给人家送苹果和梨,再后来就出了车祸。”
那女人问:“出了那么大的车祸,你从前的四嫂,后来的老婆,怎能两手一甩,就离你而去呢?”
鞋匠老六骂道:“因为这个臭娘们,本来就是一个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烂货。她瞧见我成了这么个样子,我的手术刚做完,还没有等到腰椎上的钢板卸掉,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个驴日下的!”鞋匠老六气呼呼地连着骂了几声“驴日下的”,等神色稍稍平缓了一些,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你应该永远记住,一个能舍弃家庭和男人、孩子的女人,死心塌地地去爱别人,她也会毫不留情地舍弃你和孩子、家庭,去爱另外一个男人,甚至是许多个男人。”
六
幸福他妈来找鞋匠老六的那天,是个雨天,鞋匠老六没出摊子,缩在被窝里听收音机,幸福他妈就牵着幸福的手,打着一把花格子雨伞来敲他的门。他把灯拉着,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梳洗得光眉亮眼的幸福他妈。
鞋匠老六说:“天还在下着?”
幸福他妈说:“还在下。”
鞋匠老六说:“那就进来吧!”
幸福他妈就进来了,幸福不愿意进到黑漆漆的房间里,就一个人站在屋檐下,张着嘴等着接滴下来的雨水玩。
幸福他妈问:“你吃过饭了吗?”
鞋匠老六说:“昨天的吃了,今天的还没有吃。”
幸福他妈说:“快过晌午了,怎么还不吃饭?”
鞋匠老六说:“等着明天一起吃。”
幸福他妈听完这句话就走了,她没管幸福,却跑到门面房那儿,买了一碗油泼面回来,把塑料袋套进碗里,拿了筷子让鞋匠老六吃。傻子幸福看见了也嚷着要吃。
幸福他妈就给另一个碗里夹了几根面,叫幸福坐在门槛上吃。幸福他妈瞧见鞋匠老六和幸福两个都吃得香喷喷的,又是撇嘴又是咂舌,心头涌动的就不再是凄楚的凉意,她嘴唇嚅动了几下,才说:“我并不是图你个啥,孩子能有个爸,我身边有个人能跟我说说话,也就行了,也免得常有人在我的面前和身后说三道四。至于孩子嘛,我的孩子和你的孩子,都是咱们的孩子,钱也一样,你挣的和我挣的,都是咱们的。我就不信,你有手艺,我还有那几个房费,咱们能饿死?”
鞋匠老六听着幸福他妈说话时,故意放慢了吃饭的速度,好像一边在嘴里细嚼慢咽着饭,一边却是在心里细嚼慢咽这些话。
幸福他妈见他光吃,不言传,就又说:“等天晴以后,把你的被褥拆下来洗一洗,把网套也拿出去晒一晒,秋天湿气大,又是这么个烂屋子,亏你晚上还能盖着睡。”
鞋匠老六停住嘴嚼,说:“被褥拆洗了,那我盖什么?”
幸福他妈说:“现在风头高,天晴时,一天就干了,还怕你盖不上?就是真的盖不上,我家里不是还有嘛。”
鞋匠老六听到这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嘴不动了,眼珠也瓷瓷地僵在那儿不动了。本来这是个很重要的时刻,幸福他妈可能还要往深入里说,鞋匠老六可能也一直往深入里听,却在这时,卖肉的大黄牙来了,大黄牙没打伞,身上披着平时卖肉时穿的蓝布大褂,脚上却穿了一双高靿雨鞋,一进门,就把湿漉漉的蓝布大褂挂在门上,一屁股坐在床铺上,压得床板咯吱咯吱价响。
幸福他妈见来人与鞋匠老六似乎很熟,怕他们有啥事情要谈,于是收拾完碗筷,就拉着幸福走了。
大黄牙掏出烟让鞋匠老六抽,鞋匠老六接过大黄牙递过来的烟没抽,却问道:“你来做什么?以后别再带不三不四的女人上我的门,我这里又不是打炮的炮房。”
大黄牙笑着说:“这回不是,我刚才去村口找你,才晓得你今天下雨没出摊子,就跑这儿来了。你知道我今天来是为啥事?”
鞋匠老六问:“你能有个啥事!”
大黄牙诡秘地笑了,说:“我今天是来给你提亲的,那个乡下女人瞧上了你,让我来给说说。”
鞋匠老六说:“我这个样子,她能瞧上我?”
大黄牙说:“人家就是瞧上你了,觉得你可怜,才让我来牵个线,你看咋相?”
鞋匠老六说:“我现在连自己都顾不了,还敢闹什么老婆?!”
大黄牙油腔滑调地说:“这你就说错了,现在这社会,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的。你要是能把那女人娶过来,不光能帮你做饭洗衣裳,平时天气好时,还能推着你上街玩。你别说,她推着你,你坐在轮椅上,戴着墨镜看着风景,走在这村前的马路上,你们就绝对是一道好风景。从此,两个人恩恩爱爱,那有多幸福呀!”
鞋匠老六笑道:“还他妈的幸福哩,我连他妈的那个功能都没有了,闹下老婆有啥用?说不准,老婆闹下了,那绿帽子也戴上了。”
大黄牙说:“这有啥嘛,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嘛,真有那号事情,那可是绝对的好事情呀!你想想,你若是在你这儿把房里房外收拾收拾,再把那娘们儿打扮打扮,还怕没人来上你的门?到时候,你就守在门口当老板收钱吧!”
鞋匠老六听了这话,就呸地朝大黄牙吐了一口,然后把那根烟撂到门外,厉声骂道:“你给老子滚!你这个驴日下的白眼狼!”
七
那天早饭时,幸福他妈就给鞋匠老六的摊子上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幸福也跟在屁股后面,嘴里不停地嚷嚷着:“吃饺子吃饺子!”
幸福他妈把饺子递到鞋匠老六的手里,说:“今天天气好,你把钥匙给我,把你的被褥洗一洗。”
鞋匠老六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有点儿哽咽地说:“别别,等过两天,我女儿过来让她洗。”鞋匠老六尽管嘴里这样客气地说着,看着幸福他妈伸出来的手,还是犹犹豫豫把钥匙掏给了她。
到了晌午,秋日的阳光从树的枝叶间照下来,斑斑驳驳洒了一地。几个戴着黑坨子眼镜的老头坐在鞋匠老六摊子的后面,手里不是握着几个钢球转来转去,就是握着收音机听得入迷。
鞋匠老六借着空闲,又把小塑料瓶伸到围裙下面放了点儿水。他每次握着他的小二哥,心里就有些酸楚。要是腿不行了,可以不走;要是眼睛、嘴巴、耳朵不行了,可以不看不说不听,但是,没有了那东西,就等于没有了一切,还谈幸福、爱情有什么意义?他想。他每天坐在村口看着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就在心里想着:他们的幸福是什么?是那身上穿戴着的名衣名表,还是餐桌上飘着香气的美味佳肴?也许是他们的地位身份,也许是他们住的楼房和开的小车,也许就是晚上睡在一起搂搂抱抱,卿卿我我。这所有的一切,他都没有。他的穷酸、痛苦、灾难和不幸遭遇,也许别人也没有。难道,上辈子里自己欺男霸女、作恶多端、丧尽天良做下了什么亏心事,才换来这生多灾多难、背井离乡、寄人篱下吃苦又受罪?他不晓得,他不晓得自己现在是有什么盼头才这样死皮赖脸地活着。唉,当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的思维就有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折,唉,权当自己也做了一回那古代宫廷里的太监。
女儿好像早就站在他的身后,他还在抽着烟遐想,当女儿轻轻唤了声:“爸。”他的头就一下转过来了。
女儿为了他荒废了几年学业,后来补习了两年,考上了一个护士专科学校,平时稍有空闲,就在学校的餐厅里打工。这段时间,学校放了假,她就在一个超市里打工挣钱,现在马上就要开学了,她就抽空来看看她爸。
鞋匠老六取下戴着的墨镜,笑得就像一朵后晌里才盛开的南瓜花,亲昵地说:“小妮子,是不是来跟爸要钱?”
鞋匠老六的女儿说:“不是,今年的学费我早就攒下了。”
鞋匠老六说:“别哄你老爸,爸爸早就给你准备好了。”鞋匠老六说着,从皮马甲里面掏出了一沓百元票子,递给女儿。
鞋匠老六的女儿把她爸爸的手推开,怪嗔地说:“不是骗你,我真的攒得足够呀!”
茹二娃开着三轮蹦蹦车来的时候,鞋匠老六的女儿已经满心欢喜地走了。茹二娃跳下蹦蹦车,凑到鞋匠老六的耳朵跟前小声说:“自从王宝的宾馆里来了那两个四川美女,王宝这小子整天坐立不安,他的巧儿晓得了,就跟他大吵大闹了一回,王宝就开上那辆宝马车,带着那两个四川妹不知去向,刚才我去那个宾馆看了看,那个巧儿好像是疯了,把客房里的被子、枕头、水壶、电话都从窗户里扔下来,还把电视电脑这些东西砸得乒乒乓乓价响,很是吓人。
鞋匠老六听了茹二娃的话,异常平静地说:“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工夫不大,大黄牙就骑着三轮车轰隆隆地跑过来,高声叫喊着:“王宝的宾馆里着火了!王宝的宾馆让老婆给点着了!”
2014年8月20日写于陕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