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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守
书名:
陕北人家 作者:莫艾 字数:223920
过了春节,论时令到了惊蛰天气就应该转暖,可今年气候反常,本该暖了就是没暖反倒冷。山上沟里没一丝绿,树木也都光着枝干,在风中摇摆互相碰撞。天倒晴得发蓝,几朵云彩忽悠悠地南飘。到了饭时,风就越刮越大了。山梁上吹过来一阵阵的黄风卷起沙尘,洪水似的顺着山洼滚下来,转眼间就眯了人眼,漫了沟渠。太阳早上刚出来时还红着,到了这时也变得暗淡无光,天也骤然变得混沌灰暗。
德勤老汉挎了粪笼子从后庄子那儿拐过来,两条罗圈腿一摇一晃好像总走不利索。他身上穿了厚夹袄,套了棉马甲,还觉得冷风直往骨头里钻。他瞧见大多数的院落都挂上了锁,没院墙的几家院子大敞着,窑门上也挂着锁,院子里长满了枯草。到处冷冷清清,座座院落鸦雀无声,心里的那个凉呀比这满世界的老北风似乎更冷。要是在常年,这个时候正开始种豌豆,人喊牛叫山洼子上都能见着人,公山鸡也旋着母山鸡咕咕地叫,还有庄子里鸡在打鸣,狗在狂吠,别看这小村小庄的,鸡叫狗咬也闹嚷嚷好歹算是个小小世界。可如今,外头的世事闹了个红红火火,可这村里关门闭户就跟死光了人没什么两样。唉,这以后的事情,不晓得咋弄呀!
他走到德旺家的垴畔上,放下粪笼子和粪铲子,把柴垛上刮下来的几根槐树枝子,又重新摞到柴垛子上。见德旺家的大门开着,他脱下帽子一边拍打着身上,一边慢吞吞地走了进去。
德旺老汉正坐在门前的木墩子上劈着柴,见德勤进来,便放下劈柴的板斧,怔怔地瞅着他,一张树皮似的老脸僵硬着没任何表情。
德勤进来没声没响,就那样半靠半坐在石磨盘上,从怀里摸出烟盒子,掏出一根细长细长的黄纸烟递给德旺。
德旺没接,却站起来反身进了窑。听见里面箱子还是柜子叮叮当当响过之后,才握着一盒红盒子的烟出来,翻开盖子让德勤自己拿。
德勤接过烟盒子凑近瞅了瞅,便说:“大哥,这肯定又是过年时宏利从北京拿回来的吧!好小子,都吃上大中华了,呵呵!”他笑着点上美美地吸了一口,又说,“唉,宏凯他们还没来信?不晓得那里今年咋相?”说着又大口大口地吸着那根纸烟。
德旺把口里白茫茫的烟慢慢地吐出来,才说:“好着哩!前儿集上卖柴时听李家崖卖肉的高娃说,那地方都穿上单衫子啦!他的二小子这回也跟着去了。”
德勤说:“差不多的话,秋后就把婚事给娃办了,你也就省心啦!”
德旺思谋片刻,说:“就是不晓得那外乡女子牢靠不?根基不好说,人长得跟个墙画画一样,一天价就晓得梳洗打扮,还就怕人家落嫁不下咱这山峁疙瘩啊!”
德勤笑道:“大哥呀,你还是老脑子,外乡人也都是人,也都不一定是什么那号瞎瞎人,叫娃们家在外头闯荡闯荡,我瞧比待在咱这土山沟里强啊!”
德旺老汉唉了一声,又说:“谁晓得哩,后事是个黑的,解不开,不晓得咋弄呀!”
德勤见德旺那眉头紧锁成一疙瘩,想必是因为这事情有了熬煎,满脸才泛起了愁容,便转了个话题,说道:“大哥,今年还去北京不?”
德旺半晌没言语,等那根烟烧上了黄烟把子,才呸的一口吐在地上,慢吞吞地说:“不去了,今年谁家都不去了。宏利说过罢年就让我跟着去,几个女子家也都让我去,我说今年哪儿都不去了,都快入土的人啦,还敢在外头胡跑哩?嗯!”
说到这里,谁都不言传了,弟兄两个就光吃纸烟谁再没说甚。德勤在德旺家里熏了几根好烟才出来,又挎上粪笼子往回走。粪笼里其实也没几块粪,人都快走光了,哪还有什么牲畜跑出来屙屎尿尿?还不是早年里养成的习惯,不拄个粪铲子不挎个笼子甚的,好像就不会走路。挎上粪笼子见啥粪自然能拾,就是见了柴火也能装,天暖以后嫩草草长出来也能拔着提回家,还能喂那只老奶羊哩。他经过德才家的垴畔,见大门紧闭着,垴畔上的烟囱里却端往出冒烟,一阵风刮来,那烟就被吹得直往院子里灌。
德勤老汉一条崄畔走到了头,就推门回了自己的家。这是他这几年养成的一个习惯,每天早上,不在庄前庄后胡瞅乱瞧地转悠上一圈,他这心里就觉得不踏实。
德才斜靠在炕头那儿的铺盖上,有气无力地瞧着老婆秀芹把花卷从热气腾腾的锅里一个一个拾出来,然后又把一盖子捏好的花卷一个一个打进锅里,然后又往灶火里塞了两把豆秆子,灶火里就噼噼啪啪有了响动,锅里就又冒起了白汽。
德才见秀芹拿上小酒盅用洋火把儿给花卷上都点上了红点点,便有气无力地说:“给大哥二哥……他们也送……几个去!”
秀芹扭头瞧着炕上的德才,说:“咋,今儿能舍得给人家吃?”
德才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说:“舍得。”
秀芹听了这话就开始给笼布里包花卷,秀芹包了一大包花卷放在案板上,眼光却瓷瓷地盯着那还冒着热气的笼布瞧,身子没动弹。忽然,她把眼光移到炕上,似乎是若有所思地,用一双大大的俊眉眼怔怔地瞧着德才。
德才此时也用异样的眼神瞅着她。
秀芹见德才疑惑不解地瞅着她,便说:“还是叫他们到咱家一起吃吧!”
德才听了这话越发不解地望着她。
秀芹说:“我是想,虽说你们不是亲兄弟,但毕竟都是一个庄上的同姓同宗的弟兄家,瞧着他们一个个单过没人做饭,我这心里实在感到难受……好歹叫过来喝上两盅,也为你过这六十岁生日添点儿喜气。”
德才好像乍一下明白了秀芹的意思,瞧着秀芹期待的目光,他没说能行,也没说个不情愿,他一句话也没说却把目光呆呆地移向窗外。
外面的风依然刮得张狂,柴草叶子被刮得旋在空中狂舞乱飞,窗户纸被沙尘打得沙沙价响,黑布门帘扑闪着撩起又落下,两扇门被风吹开一道缝,一股冷风就趁势钻进来。
秀芹见德才没言传,她晓得他不言传就意味着默许。于是,秀芹跑过去,硬是好说歹说把德旺和德勤两个老大哥拉进了自己的家。德旺和德勤被请进了德才家的窑,又像贵宾似的被请上了炕,一大盘子猪肉炖粉条和一大盘子热腾腾的花卷就端上了炕,几个白瓷酒盅子齐刷刷地摆到面前,秀芹笑吟吟地还给每个盅子里都倒满了酒。
这个时候的德旺和德勤,仿佛身在云里雾里一般,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谁也不晓得这一向精打细算的德才家的今天又摆的是甚阵势!
这顿饭,弟兄三个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拉谈了好一阵子,好多年了,他们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坐在一起平心静气地吃喝过叙谈过。德旺、德勤他们夸德才的福大命大造化大,不然,出了那么大的车祸,还硬是保住了这条命,还有福气娶下个好婆姨,要不是秀芹这几年东奔西走领德才瞧病治伤,这么价伺候,哪有你德才的今天啊!哪像他们,老婆早早走了,儿女们又胡蹦乱跑不着家,喝口凉水也得自己舀啊!如今,庄上人都往外头跑,眼见得庄子里的人一年比一年少,再过几年,咱们也都入了土,这庄子里就恐怕没什么人住了。几个人说着声音软软的,都有些伤感。
话赶着话,几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终于拢到了这话题上,秀芹见几个人都有了几分醉意,便趁着他们酒足饭饱的高兴劲,把自己思谋想算了好久的想法一股脑全倒了出来,她希望能得到几位兄长们的支持和响应。
秀芹说:“如今,咱这桃树峁只剩咱们几个了,还老的老病的病,咱们活着住在一个庄子上,死了以后也都要埋进咱们的老坟的。虽说不是一家亲,可论起门头来,其实也都不远。这几年给德才瞧病不在家,尔格回到庄子里,瞧见庄子上死气沉沉的,跟没人住差不多,山上荒着,院子里庄子上也荒着,住了多少辈的窑洞一个个空了,好像咱们的心里也空落落的。这些天我一个人瞎想算,咱们桃树峁总共也就是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如今走的走散的散,大多数人家外出打工或做生意不在家,就连村里的队干也年年不着家。听说村支书建平在老远的新疆承包了一片枣林;另一个村主任三强也在省城收破烂收得发了财,如今还当上了什么老板,整天忙得没黑没明地收货发货,还能顾得上咱们这老庄子里的事情。如果等到年跟前村里换届,我非竞选当这个村主任不可。尔格庄子里群龙无首,就这么个死气沉沉的烂包样子。我是想,就咱们在家的这几个老家伙,看能不能也自发地组织起来,为庄子上做点儿甚事情。比如说,把各家院落和庄前庄后收拾收拾,把几家不在的果树林子和枣树林子剪一剪锄一锄,甚至遇到逢年过节的,上山给老坟里上上坟培培土,甚至可以按照农时节令,把一些空闲荒芜的阳湾湾好地也给种上,到夏秋庄稼收了,咱们也可以吃喝,外头回来的乡亲们也想吃甚有甚,走时还能给其他乡亲们捎带上一些高粱小米或是其他豆豆颗颗,还有红枣苹果梨什么的……反正,这段时间,我一直胡思乱想这些事,不晓得就靠咱们几个人能行不?如果能照我想的这样做下去,庄子前前后后山上山下都绿了都活了,咱们的心里也就好过了,光景日月也就过得活泛了,有意思了。”
德旺听了秀芹的话,榆木疙瘩似的低着头瞅着脚地没言传甚。
德勤则是一边听着一边哧哧地笑,等秀芹终于把自己的宏伟设想高谈阔论说毕了,他才不冷不热地说:“好是好,我也常这样想哩,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啊。”德勤又说,“人手倒好说,老是老了,身体力行种这几十亩阳湾湾好地挣点儿老命也不在话下,可这牲口、种子、化肥、地膜、农药这些瞧不见的事还多着哩,哎,不晓得咋弄呀!”
秀芹毕竟是原来川道上能扭会跳闹秧歌出了名的伞头子,她听了德勤的话,一下子站在脚地当中,嗓子亮抓抓地说:“这些我都想算过了,耕地的骡子和种子这些都好说,我姐姐家里有匹骡子平时闲着,豌豆种子也是现成的。其他的事情我准备去找镇子上的领导,我就不相信,我的老同学尔格当上了副镇长,不会不给咱们想办法的。我就不信咱这小村小庄的桃树峁,就会成为世人瞧不起的那号瞎瞎村!”
风停了,天也晴了,太阳又亮堂堂出来照着。秀芹从前川的姐姐家拉回来一匹枣红骡子,还驮回来几袋子豌豆种子,几个人卸下了驮子上的豌豆袋子,德勤没说黄黑就踏在垴畔外的碾盘上一跃就骑上儿叫着溜了一圈,然后笑得合不拢的嘴里含糊不清地一个劲说好牲灵好牲灵。德勤一会儿扳开骡子嘴看牙口,一会儿又捋着光油油的皮毛心爱得不晓得咋价好,好像赶了几十年车的老把式,才头一回瞧见了这样的好骡马一样赞不绝口爱不释手。逗弄了一阵子就把骡子拉回了家,说让他好好喂上这家伙几天,让这老伙计也给他这个孤老汉做上几天伴吧!
第二天,德勤从寒窑里拉出了耕地的犁铧,德旺也翻搅出拿粪壳子和打土坷垃拐子,几个人就肩担背扛拉拉扯扯上了山。秀芹怕德才一个人待在家里苦闷孤寂,让他也拄着棍儿到地头上坐着看景致。
光秃秃的山上除了山还是山,满山遍洼瞭不见一个人。对面崖畔上的圪针林里,几只草木灰色的鸽子,扑扇着翅膀不停地飞上飞下。土塄下公山鸡喔喔喔叫得欢实,就是瞧不见个影儿。后沟的背洼洼上水咕咕一声紧似一声叫个不停。树梢梢左摆右摆瞧得人静不下个心。
秀芹拉着枣红骡子在山洼坚硬的土坡上吃力地往前走,德勤腰上绑着吆牧,扬鞭扶犁,晃晃悠悠地破土前行,德旺则是两肩挎着拿粪壳子左一把右一把,把搅和在粪中的豌豆撂进湿漉漉的犁沟里。一行人一垄一垄翻卷着沉睡了许久的土地,嘹亮高亢的回牛声,在来来回回的山洼上,在空旷高远的山谷里回荡……
德才瞧着秀芹他们像老辈人那样原始机械地劳作,心里一阵阵涌动的不是激情,不是豪迈,而是一阵阵的酸楚,一阵阵的凄凉。
他望着这片祖祖辈辈养育他们的土地,脑海里却在翻江倒海闪现着他当年年轻气盛战天斗地的画面。当年年富力强小钢炮似的他,二百多斤的洋芋包背在身上没说过一句话,后沟坝滩上排哑炮堵决口的也是他,可尔格他却成了个废人,瞧着年老的兄长和为自己操碎了心的女人,深一脚浅一脚耕耘着他们近似黄昏一般的希望,自己有劲使不上,只有瞧着自己永远不服输的女人,挣着老命把这出戏明抓抓地唱下去。
这些天,按照秀芹的想法,大伙统了一个灶。早上弟兄几个都在秀芹家里吃过早饭,然后一起上山干活,到后晌里干完活再到德才家里吃晚饭。然后,各自回家休息。
这个做法当然是秀芹首先提出来的,德才听了扑闪着小眼睛硬是不言传,不言传秀芹就自己拿了主意。为了叫德才的心宽敞亮堂,不会有什么疙疙瘩瘩,她也学着电视里那些人物的样子给德才吹了不少枕边风。秀芹说:“两个人的饭跟四个人的饭其实也差不多,不就是多几碗水多几把柴的事情。水咱们井子里有,柴草咱们更是不缺,崾崄上多得是。那么就是一点儿米面嘛,那能值几个钱?”这样一说,德才只能是默不作声。于是,几个老弟兄就搅和在一个锅里吃起了稠稀,平时你是你的,他是他的,吃在一达里就是一达里的。这就叫同工同酬不同家。
当然,秀芹这样做最受感动的就是德旺。德旺的老婆十几年前就走了,德旺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风里雨里,山上山下,屎一把尿一把,生一顿熟一顿,把几个儿女拉扯大。如今,自个儿老了,儿女们却都走了。尔格吃惯了冷一顿热一顿、迟一顿早一顿的凑合饭,如今顿顿端着秀芹做的热气腾腾的现成饭菜,他老实巴交的不会说,可心里那个暖那个舒坦啊,唉,一满不晓得咋价说嘛!
次日,德旺翻箱倒柜收拾起了家里的几碗大米、半袋子面粉,还有儿女们过年时拿的清油、木耳、味精调料送过来,却与提着粉条、洋芋、白菜的德勤碰在了一起,几个老弟兄说说笑笑就像过节一样红火热闹。
就这样十多天下来,阳坡坡上的十几亩好地都种上了豌豆,几家不成林的枣树和果树林子也锄过了剪过了,庄子里崄畔上和一些敞豁子院子里的杂草也都收拾清理干净了。眼下苦了一阵子的老弟兄们就能休息些日子,等天大暖了,再把玉米、洋芋、红薯、豆类这些都栽种上,那以后的事情就得瞧老天爷的了。
这天镇上逢集,德旺和德勤两个人一个背着干柴,一个提着旱烟篮子牵着那只老奶羊,相跟着去镇子上赶了一回集。在集头的肉市上,德旺没寻见李家崖卖肉的高娃,却碰见了高娃同村赶集的人,他们说高娃去了广东,听说他的二小子偷了人家的手机电脑给抓进去了,人家叫家长来领人,他就去了。
德旺听了这话,惊得头发根子都竖起来了,腔子里咚咚咚就是一阵狂跳。德旺真后悔不应该叫宏凯再去那里胡逛,万一弄下个甚乱子看咋办呀!
德旺在集头上卖了劈柴,德勤却把那只老奶羊也给卖掉了,两个人坐在桥头的凉粉摊子前,一瓶北方烧酒就着一老碗猪头肉,两个人喝得醉醺醺擦黑才回了家,却还没忘捎带着买回了一大块猪肉和几斤豆腐。
秀芹要等德旺和德勤两个老大哥赶罢集,老老实实待在庄子里照料着这些闭门锁户的空落落的家园,她才敢放心地出去给德才瞧病买药。
说话间就到了清明节,桃花开了,杏花也开了,光秃秃的山上粉红色的一片连着一片。
庄子山后的桃树峁上,桃花更是开得分外鲜艳。秀芹搀扶着德才、德旺和德勤他们,步履蹒跚地爬上桃树峁的老坟,为老坟里的列祖列宗上坟。桃树峁老坟里的坟场周围杂草丛生,枯叶遍地,一片凄凉。他们清除了杂草枯叶,把东倒西歪的供桌一个个扶正安好,给每个坟包上都培上了新土。然后,秀芹把新蒸的红红绿绿的面馍肉菜等祭品摆放在每个供桌上,从上到下逐一奠酒焚香烧纸跪拜。
德勤燃放了一挂鞭炮,噼噼啪啪的声响,唤醒了沉睡已久的土地,给列祖列宗们也报了个喜,也祈求老天爷赐给他们一个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好年景!
正当哥们儿几个喜气洋洋收拾东西准备下山的时候,德旺老汉却突然跪倒在他老婆的坟前,老泪纵横号啕大哭,众人相劝也无济于事。就在这时,人们瞧见山路上一前一后走上来两个挎着篮子的女人。走近观瞧,才知是德旺的两个嫁到邻近村子的女儿来上坟。两个女儿见德旺哭得伤心恓惶,便也哇的一声倒地号哭起来。随着两个女人声嘶力竭如泣如诉的号哭,其他人也顿感撕心裂肺……
谷雨时节下了一场透雨,这场雨下了一天一夜才停了,雨停了可天还阴着。秀芹又率领着他们趁着地里的好湿墒,把高粱、谷子、糜子、洋芋、绿豆这些秋田样样数数都种上,还栽上了红薯,种上了香瓜和西瓜。由于德旺两个住在邻近村女儿的临时加入,他们的队伍又壮大了势力,所以,种地的速度有了明显提高,所种的品种也增加了许多样数。
豌豆到了开花的时候,玉米、洋芋也长出了幼苗。大家分头给地里施肥除草。德才也像换了个人似的天天跟着下地拔草干活。没多少日子,人是晒得黑不溜秋变了模样,可那软不拉唧的腰身,明显硬朗了起来,一改平时说话的有气无力,间或还能哼哈上几句“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
夏天到了,漫山遍野的庄稼长得绿油油齐刷刷的,一片连着一片,很是喜人。
秀芹率领着几个老哥儿,锄了高粱锄玉米,锄了红薯锄洋芋。他们还顶着酷暑烈日,打掐了那些长得圆溜溜的西瓜香瓜和吊在土塄下的南瓜。他们还利用这难得的晴好天气,把谷子糜子也都分了苗。所有的庄稼地都被锄得松软舒适,没有一根杂草。
进入到夏至,那天越发红得像要着火,燎烤得整个大地就像一个大蒸笼,眼见得那十几亩豌豆逐日便黄,有的阳湾湾里的豌豆,已经焦黄成一片。
德旺和德勤两个老汉,把庄头上的打谷场清扫收拾了一遍,清除了杂草,填平了被雨水冲刷下的坑坑洼洼。他们还把打谷场跟前的几孔土山窑也给打扫出来,并且把打场的木杈和木锨这些农具修理一新。
秀芹则是跑到姐姐家,又把那匹枣红骡子拉上山,还买回来一些塑料布和编织袋,他们为这即将开始的龙口夺食做好了一切准备。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德旺的两个女儿和女婿就吆着驴拉车爬上了桃树峁;德勤的两个嫁在远乡的女儿和女婿,也早早骑着两辆摩托车上了山。最后赶来的是秀芹的两个儿女,他们都在县城里做着小本买卖,秀芹一打电话,他们就开着自己的小车回来了。
浩浩荡荡的收夏队伍突然增加了好几个,平时寂静无声的小村庄里,突然显得闹嚷嚷的有了生气。秀芹就把人员分成了几拨,分别上到几个山洼上开始拔起了豌豆。
到了晌午,几个山头上人欢马叫,歌声嘹亮,到处都瞧见车拉肩背的队伍,像一股股黄色的洪流,向前庄子那儿的打谷场汇合。
没用了两天的工夫,十几亩豌豆就被拔回来铺上了场。德旺和德勤两个老汉,分别套上了驴骡拉上了石碌碡,开始了碾打。场地边缘处碾不到的地方,就用人工举着木连枷捶打。
晌午休息时,秀芹担来了两大桶绿豆米汤和烙好的白面饼子,还调了半脸盆黄瓜菜让大家吃让大家喝,还从西瓜地里挑了几个大西瓜和一笼子香瓜让大家品尝。打谷场跟前的老槐树下,坐下一堆人,他们说笑着打闹着,红艳艳的西瓜和黄灿灿的香瓜,堆得到处都是。
就在这瓜果飘香、烟雾缭绕、话意正浓的当儿,一阵风就吹来了一疙瘩云彩。转眼的工夫,那疙瘩云彩由淡变黑,由薄变厚,遮天蔽日齐棱棱厚墩墩快速地涌了上来,接着就是闷雷,接着就是雨点……
就在人们瞧见风云的一刹那,刚才还坐在老槐树下话意正浓的人们,早已闻风而动。他们有的把场上的豌豆往起堆;有的拿起簸箕往口袋里装,背的背,扛的扛,疯了似的往旁边的土山窑里搬运。人们叫喊着,奔跑着,窑场里外顿时乱作一团。当人们汗流浃背胡乱叫喊着把场上的豌豆搬运进窑里,大雨骤然倾盆而下……
还没用了一顿饭的工夫,这雨就停了,不一会儿太阳又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又还给人们一个红彤彤的世界。
人们七嘴八舌,笑谈这老天爷好像是专门为捉弄他们,才制造了这一场速战速决的暴风骤雨。
就在这时,人们才突然瞧见,庄子最前头的木匠王五家的院子里还直端往出淌着山水,混浊的山水里,还漂着一些窑里的用品。
大家伙便蜂拥着朝王五的家跑去。顺着泥泞湿滑的土坡爬上王五家的院子,才发现是大雨从王五家的窑背后灌进后窑掌,整个窑里积了半腿高的水,一些放在脚地上的物品被冲出窑外,两扇木门也被冲得斜在一边……
见到这番惨状,秀芹头一个冲进窑里,把窑里的东西往外搬。其他人也抬开两扇木门冲进去,搬东西的搬东西,往出舀水的拿着脸盆马勺快速地往出舀水,还有人跑到窑背后去堵水口子。大家伙又是汗流浃背地忙碌了一阵子,才把窑背后的决口堵好,又用土和石头做了加固。把从窑里抢运出来的东西,摆放在院子里,或搭在墙头上晾晒着。当大家伙气喘吁吁一个个像个泥人似的长吁了一口气,才发现经过了这一连串惊心动魄如火如荼的战斗,天已经黑下来了,他们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
暑假到了,有些家长领着刚考过学的娃娃们回到了桃树峁。瞧见漫山遍野绿油油的庄稼和滚瓜溜圆的西瓜、香瓜、苹果、梨、枣,瞧见干净整洁的村巷院落和走出家门迎接的秀芹他们,回来的人无不惊叹咂舌。回村的人,原本是想回来取些吃穿及所用等物件,随便转一转看一看就走,却见到这番好景致,不得不又留下来多住上几天。他们不断地给远在外乡的同伴乡亲打电话发消息,手里不住地采摘,又是吃这,又是尝那。总算犹犹豫豫又多住了几天,终于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了,还不嫌累赘地大袋小袋直往身上装。他们一边往提包里塞着豆豆颗颗瓜果梨枣,一边还说把这也装上,把那也带上,好像这些生长在家乡土地里的吃喝东西,就是比那城市里的商场里和超市里的东西还好还香还诱人。说是要把这些家乡的味道,要带给所有的乡亲们分享,让他们品尝,让他们不要忘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桃树峁!走远了,走得快照不见个影儿了,可那高高举着的手,还在空中摇晃着。秀芹声嘶力竭地一遍一遍朝他们呐喊:“再回来呀!让大家都回来!”
真的,没过几天,乡亲们一拨接着一拨回来了,还有一些周围邻近村的乡亲们,便也闻讯赶来瞧起了热闹。有的乡亲还带着外乡人回来,说是城市里待得久了,就想到乡下来走走,说是来串串门,其实,还不是挎着小皮包,描眉画唇穿戴洋气地前来旅游观光的。人们都想目睹和感受一下,这老山老树的桃树峁,咋就又枯木逢春长出了嫩芽,开出了新花呢。一时间,小小的桃树峁山坡坡上,人来车往,很是热闹。
那天,秀芹那个当了副镇长的老同学,竟然带着几个记者上了山,所到之处,又是摄影,又是照相,没过几天,报纸上电视上,便有了秀芹那俊眉俊眼的模样和她那亮抓抓的声音……到了秋天,就进入了阴雨缠绵的雨季。连阴雨接连下了几天,这天起来,天依然阴得深沉,淅沥的小雨依然不住头地下着。山上湿漉漉雾蒙蒙只听得唰唰唰价一片雨声,吃早饭时,德勤过去喊德旺吃饭,却突然瞧见德旺不晓得什么时候就已经倒在他住的窑门口,地上散落着一堆刚劈下的木柴,一把板斧血淋淋撂在一边。德勤和秀芹马上拉上架子车踩着泥水冒雨下山,送德旺去镇上的医院。
当德旺的两个女儿和女婿到来时,德旺已经挂上了输液瓶。医生说要马上给病人输血,病人失血太多,体质非常虚弱。经过检查,德旺的大女儿挽起袖子给弥留之际的德旺输了血。到了晚上,德旺已似睡非睡有了些意识。德旺忽儿睁开眼睛挨着把在床边守候的人吃力地瞅上一遍,忽儿又昏睡过去,但嘴里似乎不停地叫着宏……宏……什么的。
德旺的女儿明白这是在叫远在北京的大儿子宏利的名字,宏利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毕业后又留在北京工作,还闹了个北京婆姨,这在桃树峁庄子周围方圆几十里的村村寨寨,还是头一个啊!所以,德旺把大儿子宏利就当成了他的骄傲、他的自豪。现在,心里才有了点儿明缝缝,不是叫宏利的名字还能是叫谁?于是,大家都认为不管老人病情咋样,给宏利打个招呼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于是,手疾眼快的二女儿就跑出去给宏利打了电话。
第二天晌午前后,宏利就自己开着车带着婆姨回来了。宏利把小车停在镇医院泥泞湿滑的院子里,径直上到病房里。
德旺瞧见他的儿子宏利和他的婆姨站在病床前,他老树皮一样的脸上绽开了些粗糙的微笑,嘴唇翕动着似乎在问咋你们为甚都回来了?只过了一会儿,那难得的微笑就慢慢消失了,嘴唇依然翕动着好像还在含糊不清地叫宏……宏……这回还是宏利一下就明白了他爸嘴里念叨的是宏凯。于是,宏利又轻轻地走出了病房,给远在广东的宏凯打了电话。
人们这才明白,德旺其实最牵挂最撂不下的是小儿子宏凯。宏凯至今还没有成个家,这几年一个人在老远老远的广东打工,本事没学成,钱也没挣下几个,却学会了抽烟喝酒耍钱。过年时引回来个花枝招展的广东妹,天天海吃海喝,几天工夫不仅花光了他们自己身上的钱,还毫不客气地花掉了德旺一年辛辛苦苦卖柴攒下的一千多块钱,临走时连个路费都掏不出,还是大哥宏利慷慨大方给了两千块,宏凯拍着宏利的肩膀说:“还是大哥够意思。”那广东妹也立马变得多云转晴喜笑颜开,连着叫了几个大哥。这一切发生在德旺窑里的滑稽场面,沉默寡言的德旺老汉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瞧在眼里却急在心里。他瞧见宏凯和那个活妖精似的广东妹就犯了熬煎,这以后的光景不晓得咋过呀!如今,自己成了这么个样子,连远在北京的宏利都回来了,宏凯不回来见见面,他怎能闭得上这双老眼啊!
宏凯次日天刚明就坐着出租车赶了回来。当人们瞧见宏凯引回来的这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姑娘不是过年时回来见过的那个广东妹,都疑惑不解地不是瞧宏凯,就是一个劲地盯着那戴眼镜的姑娘。
德旺仿佛也瞧出了什么异样,眉头一皱一皱的也好像满脸都是疑惑,不晓得这是咋回事。但德旺眯着眼睛把站在床边的这个长得斯斯文文的姑娘愣愣地瞅了一阵,老汉终于还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嘴里从此再也不唤谁的名字了,只是眼睛轮换着瞧大家,只是对着大家微微地笑。
等晚上宏凯的女朋友跟着两个姐姐和宏利的婆姨到外边的小旅馆休息去了,宏凯才偷偷告诉了宏利。宏凯说:“原来的那个臭婊子跟了个抽大烟的跑了,昨天接到父亲病重的电话,就在酒店里临时花钱雇了一个酒店的服务员,一天二百块。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是花点儿钱引回来个假媳妇让咱老爸瞧上一眼,让老爸高兴高兴,花这点儿钱算个啥屁事!哥,你说对吧?”接着,宏凯又说,“这出租车也是花高价雇来的,一天五百块钱,过桥费和油钱还得自己掏,反正为了快为了能见到咱老爸,花多少钱我都不在乎。”
宏凯说到这里,突然,听见身后的病床上传来德旺一声凄惨的叫声……
德旺走了,他的儿女们没有留住他,他又回到了桃树峁,回到了他的老婆和他的列祖列宗们沉睡长眠的地方。桃树峁的老坟里重起了一堆新坟,儿女们在坟前哭得死去活来。
德勤也哭得捶胸顿足。德勤哭叫着说:“大哥啊,你倒走了,我可怎么办呀?以后死了连个打坟抬棺材的人都没有啊,啊呵呵!”
秀芹和德才把大家一个个拉起来,秀芹说:“二哥呀,你别太难过,听说人家柳林镇上都办起了什么婚庆公司,以后婚丧嫁娶这些事人家都是一条龙服务全管了,你还愁甚哩!说不准,咱这里也用不了几年,这些事情也会搞起来的,好好等着吧!”
那个被宏凯引回来戴眼镜的姑娘,一上山就东奔西跑像匹脱了缰绳的小马驹,不是好奇地采摘打碗碗花苦菜花什么花花草草,就是站在桃树峁之巅眺望群山如黛的茫茫远方。好像德旺老人的溘然长逝真的与她毫不相干,而这些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却好像成了她的最爱,仿佛这纯属意外的收获却给她带来了浓厚的兴趣和惊喜。人们都开始下山了,她还痴痴地站在崖畔上恋恋不舍。
宏凯走过来说:“咱们下山吧!”
那姑娘凝望着雨雾蒙蒙的远方,口中喃喃地说:“这地方可真美啊,空气好,景色也好,又没有污染,将来办个黄土风情旅游、黄河文化旅游和红色旅游,都是得天独厚的好地方啊,就是搞个休闲避暑瓜果采摘的农家乐也都是绝好的去处呀!”
宏凯好奇地问:“看来你喜欢旅游?”
那姑娘笑答:“我在大学学的就是生态旅游。”
宏凯便开玩笑地说:“那你留下吧!”
那姑娘欲言又止……
2013年2月2日
德勤老汉挎了粪笼子从后庄子那儿拐过来,两条罗圈腿一摇一晃好像总走不利索。他身上穿了厚夹袄,套了棉马甲,还觉得冷风直往骨头里钻。他瞧见大多数的院落都挂上了锁,没院墙的几家院子大敞着,窑门上也挂着锁,院子里长满了枯草。到处冷冷清清,座座院落鸦雀无声,心里的那个凉呀比这满世界的老北风似乎更冷。要是在常年,这个时候正开始种豌豆,人喊牛叫山洼子上都能见着人,公山鸡也旋着母山鸡咕咕地叫,还有庄子里鸡在打鸣,狗在狂吠,别看这小村小庄的,鸡叫狗咬也闹嚷嚷好歹算是个小小世界。可如今,外头的世事闹了个红红火火,可这村里关门闭户就跟死光了人没什么两样。唉,这以后的事情,不晓得咋弄呀!
他走到德旺家的垴畔上,放下粪笼子和粪铲子,把柴垛上刮下来的几根槐树枝子,又重新摞到柴垛子上。见德旺家的大门开着,他脱下帽子一边拍打着身上,一边慢吞吞地走了进去。
德旺老汉正坐在门前的木墩子上劈着柴,见德勤进来,便放下劈柴的板斧,怔怔地瞅着他,一张树皮似的老脸僵硬着没任何表情。
德勤进来没声没响,就那样半靠半坐在石磨盘上,从怀里摸出烟盒子,掏出一根细长细长的黄纸烟递给德旺。
德旺没接,却站起来反身进了窑。听见里面箱子还是柜子叮叮当当响过之后,才握着一盒红盒子的烟出来,翻开盖子让德勤自己拿。
德勤接过烟盒子凑近瞅了瞅,便说:“大哥,这肯定又是过年时宏利从北京拿回来的吧!好小子,都吃上大中华了,呵呵!”他笑着点上美美地吸了一口,又说,“唉,宏凯他们还没来信?不晓得那里今年咋相?”说着又大口大口地吸着那根纸烟。
德旺把口里白茫茫的烟慢慢地吐出来,才说:“好着哩!前儿集上卖柴时听李家崖卖肉的高娃说,那地方都穿上单衫子啦!他的二小子这回也跟着去了。”
德勤说:“差不多的话,秋后就把婚事给娃办了,你也就省心啦!”
德旺思谋片刻,说:“就是不晓得那外乡女子牢靠不?根基不好说,人长得跟个墙画画一样,一天价就晓得梳洗打扮,还就怕人家落嫁不下咱这山峁疙瘩啊!”
德勤笑道:“大哥呀,你还是老脑子,外乡人也都是人,也都不一定是什么那号瞎瞎人,叫娃们家在外头闯荡闯荡,我瞧比待在咱这土山沟里强啊!”
德旺老汉唉了一声,又说:“谁晓得哩,后事是个黑的,解不开,不晓得咋弄呀!”
德勤见德旺那眉头紧锁成一疙瘩,想必是因为这事情有了熬煎,满脸才泛起了愁容,便转了个话题,说道:“大哥,今年还去北京不?”
德旺半晌没言语,等那根烟烧上了黄烟把子,才呸的一口吐在地上,慢吞吞地说:“不去了,今年谁家都不去了。宏利说过罢年就让我跟着去,几个女子家也都让我去,我说今年哪儿都不去了,都快入土的人啦,还敢在外头胡跑哩?嗯!”
说到这里,谁都不言传了,弟兄两个就光吃纸烟谁再没说甚。德勤在德旺家里熏了几根好烟才出来,又挎上粪笼子往回走。粪笼里其实也没几块粪,人都快走光了,哪还有什么牲畜跑出来屙屎尿尿?还不是早年里养成的习惯,不拄个粪铲子不挎个笼子甚的,好像就不会走路。挎上粪笼子见啥粪自然能拾,就是见了柴火也能装,天暖以后嫩草草长出来也能拔着提回家,还能喂那只老奶羊哩。他经过德才家的垴畔,见大门紧闭着,垴畔上的烟囱里却端往出冒烟,一阵风刮来,那烟就被吹得直往院子里灌。
德勤老汉一条崄畔走到了头,就推门回了自己的家。这是他这几年养成的一个习惯,每天早上,不在庄前庄后胡瞅乱瞧地转悠上一圈,他这心里就觉得不踏实。
德才斜靠在炕头那儿的铺盖上,有气无力地瞧着老婆秀芹把花卷从热气腾腾的锅里一个一个拾出来,然后又把一盖子捏好的花卷一个一个打进锅里,然后又往灶火里塞了两把豆秆子,灶火里就噼噼啪啪有了响动,锅里就又冒起了白汽。
德才见秀芹拿上小酒盅用洋火把儿给花卷上都点上了红点点,便有气无力地说:“给大哥二哥……他们也送……几个去!”
秀芹扭头瞧着炕上的德才,说:“咋,今儿能舍得给人家吃?”
德才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说:“舍得。”
秀芹听了这话就开始给笼布里包花卷,秀芹包了一大包花卷放在案板上,眼光却瓷瓷地盯着那还冒着热气的笼布瞧,身子没动弹。忽然,她把眼光移到炕上,似乎是若有所思地,用一双大大的俊眉眼怔怔地瞧着德才。
德才此时也用异样的眼神瞅着她。
秀芹见德才疑惑不解地瞅着她,便说:“还是叫他们到咱家一起吃吧!”
德才听了这话越发不解地望着她。
秀芹说:“我是想,虽说你们不是亲兄弟,但毕竟都是一个庄上的同姓同宗的弟兄家,瞧着他们一个个单过没人做饭,我这心里实在感到难受……好歹叫过来喝上两盅,也为你过这六十岁生日添点儿喜气。”
德才好像乍一下明白了秀芹的意思,瞧着秀芹期待的目光,他没说能行,也没说个不情愿,他一句话也没说却把目光呆呆地移向窗外。
外面的风依然刮得张狂,柴草叶子被刮得旋在空中狂舞乱飞,窗户纸被沙尘打得沙沙价响,黑布门帘扑闪着撩起又落下,两扇门被风吹开一道缝,一股冷风就趁势钻进来。
秀芹见德才没言传,她晓得他不言传就意味着默许。于是,秀芹跑过去,硬是好说歹说把德旺和德勤两个老大哥拉进了自己的家。德旺和德勤被请进了德才家的窑,又像贵宾似的被请上了炕,一大盘子猪肉炖粉条和一大盘子热腾腾的花卷就端上了炕,几个白瓷酒盅子齐刷刷地摆到面前,秀芹笑吟吟地还给每个盅子里都倒满了酒。
这个时候的德旺和德勤,仿佛身在云里雾里一般,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谁也不晓得这一向精打细算的德才家的今天又摆的是甚阵势!
这顿饭,弟兄三个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拉谈了好一阵子,好多年了,他们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坐在一起平心静气地吃喝过叙谈过。德旺、德勤他们夸德才的福大命大造化大,不然,出了那么大的车祸,还硬是保住了这条命,还有福气娶下个好婆姨,要不是秀芹这几年东奔西走领德才瞧病治伤,这么价伺候,哪有你德才的今天啊!哪像他们,老婆早早走了,儿女们又胡蹦乱跑不着家,喝口凉水也得自己舀啊!如今,庄上人都往外头跑,眼见得庄子里的人一年比一年少,再过几年,咱们也都入了土,这庄子里就恐怕没什么人住了。几个人说着声音软软的,都有些伤感。
话赶着话,几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终于拢到了这话题上,秀芹见几个人都有了几分醉意,便趁着他们酒足饭饱的高兴劲,把自己思谋想算了好久的想法一股脑全倒了出来,她希望能得到几位兄长们的支持和响应。
秀芹说:“如今,咱这桃树峁只剩咱们几个了,还老的老病的病,咱们活着住在一个庄子上,死了以后也都要埋进咱们的老坟的。虽说不是一家亲,可论起门头来,其实也都不远。这几年给德才瞧病不在家,尔格回到庄子里,瞧见庄子上死气沉沉的,跟没人住差不多,山上荒着,院子里庄子上也荒着,住了多少辈的窑洞一个个空了,好像咱们的心里也空落落的。这些天我一个人瞎想算,咱们桃树峁总共也就是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如今走的走散的散,大多数人家外出打工或做生意不在家,就连村里的队干也年年不着家。听说村支书建平在老远的新疆承包了一片枣林;另一个村主任三强也在省城收破烂收得发了财,如今还当上了什么老板,整天忙得没黑没明地收货发货,还能顾得上咱们这老庄子里的事情。如果等到年跟前村里换届,我非竞选当这个村主任不可。尔格庄子里群龙无首,就这么个死气沉沉的烂包样子。我是想,就咱们在家的这几个老家伙,看能不能也自发地组织起来,为庄子上做点儿甚事情。比如说,把各家院落和庄前庄后收拾收拾,把几家不在的果树林子和枣树林子剪一剪锄一锄,甚至遇到逢年过节的,上山给老坟里上上坟培培土,甚至可以按照农时节令,把一些空闲荒芜的阳湾湾好地也给种上,到夏秋庄稼收了,咱们也可以吃喝,外头回来的乡亲们也想吃甚有甚,走时还能给其他乡亲们捎带上一些高粱小米或是其他豆豆颗颗,还有红枣苹果梨什么的……反正,这段时间,我一直胡思乱想这些事,不晓得就靠咱们几个人能行不?如果能照我想的这样做下去,庄子前前后后山上山下都绿了都活了,咱们的心里也就好过了,光景日月也就过得活泛了,有意思了。”
德旺听了秀芹的话,榆木疙瘩似的低着头瞅着脚地没言传甚。
德勤则是一边听着一边哧哧地笑,等秀芹终于把自己的宏伟设想高谈阔论说毕了,他才不冷不热地说:“好是好,我也常这样想哩,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啊。”德勤又说,“人手倒好说,老是老了,身体力行种这几十亩阳湾湾好地挣点儿老命也不在话下,可这牲口、种子、化肥、地膜、农药这些瞧不见的事还多着哩,哎,不晓得咋弄呀!”
秀芹毕竟是原来川道上能扭会跳闹秧歌出了名的伞头子,她听了德勤的话,一下子站在脚地当中,嗓子亮抓抓地说:“这些我都想算过了,耕地的骡子和种子这些都好说,我姐姐家里有匹骡子平时闲着,豌豆种子也是现成的。其他的事情我准备去找镇子上的领导,我就不相信,我的老同学尔格当上了副镇长,不会不给咱们想办法的。我就不信咱这小村小庄的桃树峁,就会成为世人瞧不起的那号瞎瞎村!”
风停了,天也晴了,太阳又亮堂堂出来照着。秀芹从前川的姐姐家拉回来一匹枣红骡子,还驮回来几袋子豌豆种子,几个人卸下了驮子上的豌豆袋子,德勤没说黄黑就踏在垴畔外的碾盘上一跃就骑上儿叫着溜了一圈,然后笑得合不拢的嘴里含糊不清地一个劲说好牲灵好牲灵。德勤一会儿扳开骡子嘴看牙口,一会儿又捋着光油油的皮毛心爱得不晓得咋价好,好像赶了几十年车的老把式,才头一回瞧见了这样的好骡马一样赞不绝口爱不释手。逗弄了一阵子就把骡子拉回了家,说让他好好喂上这家伙几天,让这老伙计也给他这个孤老汉做上几天伴吧!
第二天,德勤从寒窑里拉出了耕地的犁铧,德旺也翻搅出拿粪壳子和打土坷垃拐子,几个人就肩担背扛拉拉扯扯上了山。秀芹怕德才一个人待在家里苦闷孤寂,让他也拄着棍儿到地头上坐着看景致。
光秃秃的山上除了山还是山,满山遍洼瞭不见一个人。对面崖畔上的圪针林里,几只草木灰色的鸽子,扑扇着翅膀不停地飞上飞下。土塄下公山鸡喔喔喔叫得欢实,就是瞧不见个影儿。后沟的背洼洼上水咕咕一声紧似一声叫个不停。树梢梢左摆右摆瞧得人静不下个心。
秀芹拉着枣红骡子在山洼坚硬的土坡上吃力地往前走,德勤腰上绑着吆牧,扬鞭扶犁,晃晃悠悠地破土前行,德旺则是两肩挎着拿粪壳子左一把右一把,把搅和在粪中的豌豆撂进湿漉漉的犁沟里。一行人一垄一垄翻卷着沉睡了许久的土地,嘹亮高亢的回牛声,在来来回回的山洼上,在空旷高远的山谷里回荡……
德才瞧着秀芹他们像老辈人那样原始机械地劳作,心里一阵阵涌动的不是激情,不是豪迈,而是一阵阵的酸楚,一阵阵的凄凉。
他望着这片祖祖辈辈养育他们的土地,脑海里却在翻江倒海闪现着他当年年轻气盛战天斗地的画面。当年年富力强小钢炮似的他,二百多斤的洋芋包背在身上没说过一句话,后沟坝滩上排哑炮堵决口的也是他,可尔格他却成了个废人,瞧着年老的兄长和为自己操碎了心的女人,深一脚浅一脚耕耘着他们近似黄昏一般的希望,自己有劲使不上,只有瞧着自己永远不服输的女人,挣着老命把这出戏明抓抓地唱下去。
这些天,按照秀芹的想法,大伙统了一个灶。早上弟兄几个都在秀芹家里吃过早饭,然后一起上山干活,到后晌里干完活再到德才家里吃晚饭。然后,各自回家休息。
这个做法当然是秀芹首先提出来的,德才听了扑闪着小眼睛硬是不言传,不言传秀芹就自己拿了主意。为了叫德才的心宽敞亮堂,不会有什么疙疙瘩瘩,她也学着电视里那些人物的样子给德才吹了不少枕边风。秀芹说:“两个人的饭跟四个人的饭其实也差不多,不就是多几碗水多几把柴的事情。水咱们井子里有,柴草咱们更是不缺,崾崄上多得是。那么就是一点儿米面嘛,那能值几个钱?”这样一说,德才只能是默不作声。于是,几个老弟兄就搅和在一个锅里吃起了稠稀,平时你是你的,他是他的,吃在一达里就是一达里的。这就叫同工同酬不同家。
当然,秀芹这样做最受感动的就是德旺。德旺的老婆十几年前就走了,德旺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风里雨里,山上山下,屎一把尿一把,生一顿熟一顿,把几个儿女拉扯大。如今,自个儿老了,儿女们却都走了。尔格吃惯了冷一顿热一顿、迟一顿早一顿的凑合饭,如今顿顿端着秀芹做的热气腾腾的现成饭菜,他老实巴交的不会说,可心里那个暖那个舒坦啊,唉,一满不晓得咋价说嘛!
次日,德旺翻箱倒柜收拾起了家里的几碗大米、半袋子面粉,还有儿女们过年时拿的清油、木耳、味精调料送过来,却与提着粉条、洋芋、白菜的德勤碰在了一起,几个老弟兄说说笑笑就像过节一样红火热闹。
就这样十多天下来,阳坡坡上的十几亩好地都种上了豌豆,几家不成林的枣树和果树林子也锄过了剪过了,庄子里崄畔上和一些敞豁子院子里的杂草也都收拾清理干净了。眼下苦了一阵子的老弟兄们就能休息些日子,等天大暖了,再把玉米、洋芋、红薯、豆类这些都栽种上,那以后的事情就得瞧老天爷的了。
这天镇上逢集,德旺和德勤两个人一个背着干柴,一个提着旱烟篮子牵着那只老奶羊,相跟着去镇子上赶了一回集。在集头的肉市上,德旺没寻见李家崖卖肉的高娃,却碰见了高娃同村赶集的人,他们说高娃去了广东,听说他的二小子偷了人家的手机电脑给抓进去了,人家叫家长来领人,他就去了。
德旺听了这话,惊得头发根子都竖起来了,腔子里咚咚咚就是一阵狂跳。德旺真后悔不应该叫宏凯再去那里胡逛,万一弄下个甚乱子看咋办呀!
德旺在集头上卖了劈柴,德勤却把那只老奶羊也给卖掉了,两个人坐在桥头的凉粉摊子前,一瓶北方烧酒就着一老碗猪头肉,两个人喝得醉醺醺擦黑才回了家,却还没忘捎带着买回了一大块猪肉和几斤豆腐。
秀芹要等德旺和德勤两个老大哥赶罢集,老老实实待在庄子里照料着这些闭门锁户的空落落的家园,她才敢放心地出去给德才瞧病买药。
说话间就到了清明节,桃花开了,杏花也开了,光秃秃的山上粉红色的一片连着一片。
庄子山后的桃树峁上,桃花更是开得分外鲜艳。秀芹搀扶着德才、德旺和德勤他们,步履蹒跚地爬上桃树峁的老坟,为老坟里的列祖列宗上坟。桃树峁老坟里的坟场周围杂草丛生,枯叶遍地,一片凄凉。他们清除了杂草枯叶,把东倒西歪的供桌一个个扶正安好,给每个坟包上都培上了新土。然后,秀芹把新蒸的红红绿绿的面馍肉菜等祭品摆放在每个供桌上,从上到下逐一奠酒焚香烧纸跪拜。
德勤燃放了一挂鞭炮,噼噼啪啪的声响,唤醒了沉睡已久的土地,给列祖列宗们也报了个喜,也祈求老天爷赐给他们一个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好年景!
正当哥们儿几个喜气洋洋收拾东西准备下山的时候,德旺老汉却突然跪倒在他老婆的坟前,老泪纵横号啕大哭,众人相劝也无济于事。就在这时,人们瞧见山路上一前一后走上来两个挎着篮子的女人。走近观瞧,才知是德旺的两个嫁到邻近村子的女儿来上坟。两个女儿见德旺哭得伤心恓惶,便也哇的一声倒地号哭起来。随着两个女人声嘶力竭如泣如诉的号哭,其他人也顿感撕心裂肺……
谷雨时节下了一场透雨,这场雨下了一天一夜才停了,雨停了可天还阴着。秀芹又率领着他们趁着地里的好湿墒,把高粱、谷子、糜子、洋芋、绿豆这些秋田样样数数都种上,还栽上了红薯,种上了香瓜和西瓜。由于德旺两个住在邻近村女儿的临时加入,他们的队伍又壮大了势力,所以,种地的速度有了明显提高,所种的品种也增加了许多样数。
豌豆到了开花的时候,玉米、洋芋也长出了幼苗。大家分头给地里施肥除草。德才也像换了个人似的天天跟着下地拔草干活。没多少日子,人是晒得黑不溜秋变了模样,可那软不拉唧的腰身,明显硬朗了起来,一改平时说话的有气无力,间或还能哼哈上几句“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
夏天到了,漫山遍野的庄稼长得绿油油齐刷刷的,一片连着一片,很是喜人。
秀芹率领着几个老哥儿,锄了高粱锄玉米,锄了红薯锄洋芋。他们还顶着酷暑烈日,打掐了那些长得圆溜溜的西瓜香瓜和吊在土塄下的南瓜。他们还利用这难得的晴好天气,把谷子糜子也都分了苗。所有的庄稼地都被锄得松软舒适,没有一根杂草。
进入到夏至,那天越发红得像要着火,燎烤得整个大地就像一个大蒸笼,眼见得那十几亩豌豆逐日便黄,有的阳湾湾里的豌豆,已经焦黄成一片。
德旺和德勤两个老汉,把庄头上的打谷场清扫收拾了一遍,清除了杂草,填平了被雨水冲刷下的坑坑洼洼。他们还把打谷场跟前的几孔土山窑也给打扫出来,并且把打场的木杈和木锨这些农具修理一新。
秀芹则是跑到姐姐家,又把那匹枣红骡子拉上山,还买回来一些塑料布和编织袋,他们为这即将开始的龙口夺食做好了一切准备。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德旺的两个女儿和女婿就吆着驴拉车爬上了桃树峁;德勤的两个嫁在远乡的女儿和女婿,也早早骑着两辆摩托车上了山。最后赶来的是秀芹的两个儿女,他们都在县城里做着小本买卖,秀芹一打电话,他们就开着自己的小车回来了。
浩浩荡荡的收夏队伍突然增加了好几个,平时寂静无声的小村庄里,突然显得闹嚷嚷的有了生气。秀芹就把人员分成了几拨,分别上到几个山洼上开始拔起了豌豆。
到了晌午,几个山头上人欢马叫,歌声嘹亮,到处都瞧见车拉肩背的队伍,像一股股黄色的洪流,向前庄子那儿的打谷场汇合。
没用了两天的工夫,十几亩豌豆就被拔回来铺上了场。德旺和德勤两个老汉,分别套上了驴骡拉上了石碌碡,开始了碾打。场地边缘处碾不到的地方,就用人工举着木连枷捶打。
晌午休息时,秀芹担来了两大桶绿豆米汤和烙好的白面饼子,还调了半脸盆黄瓜菜让大家吃让大家喝,还从西瓜地里挑了几个大西瓜和一笼子香瓜让大家品尝。打谷场跟前的老槐树下,坐下一堆人,他们说笑着打闹着,红艳艳的西瓜和黄灿灿的香瓜,堆得到处都是。
就在这瓜果飘香、烟雾缭绕、话意正浓的当儿,一阵风就吹来了一疙瘩云彩。转眼的工夫,那疙瘩云彩由淡变黑,由薄变厚,遮天蔽日齐棱棱厚墩墩快速地涌了上来,接着就是闷雷,接着就是雨点……
就在人们瞧见风云的一刹那,刚才还坐在老槐树下话意正浓的人们,早已闻风而动。他们有的把场上的豌豆往起堆;有的拿起簸箕往口袋里装,背的背,扛的扛,疯了似的往旁边的土山窑里搬运。人们叫喊着,奔跑着,窑场里外顿时乱作一团。当人们汗流浃背胡乱叫喊着把场上的豌豆搬运进窑里,大雨骤然倾盆而下……
还没用了一顿饭的工夫,这雨就停了,不一会儿太阳又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又还给人们一个红彤彤的世界。
人们七嘴八舌,笑谈这老天爷好像是专门为捉弄他们,才制造了这一场速战速决的暴风骤雨。
就在这时,人们才突然瞧见,庄子最前头的木匠王五家的院子里还直端往出淌着山水,混浊的山水里,还漂着一些窑里的用品。
大家伙便蜂拥着朝王五的家跑去。顺着泥泞湿滑的土坡爬上王五家的院子,才发现是大雨从王五家的窑背后灌进后窑掌,整个窑里积了半腿高的水,一些放在脚地上的物品被冲出窑外,两扇木门也被冲得斜在一边……
见到这番惨状,秀芹头一个冲进窑里,把窑里的东西往外搬。其他人也抬开两扇木门冲进去,搬东西的搬东西,往出舀水的拿着脸盆马勺快速地往出舀水,还有人跑到窑背后去堵水口子。大家伙又是汗流浃背地忙碌了一阵子,才把窑背后的决口堵好,又用土和石头做了加固。把从窑里抢运出来的东西,摆放在院子里,或搭在墙头上晾晒着。当大家伙气喘吁吁一个个像个泥人似的长吁了一口气,才发现经过了这一连串惊心动魄如火如荼的战斗,天已经黑下来了,他们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
暑假到了,有些家长领着刚考过学的娃娃们回到了桃树峁。瞧见漫山遍野绿油油的庄稼和滚瓜溜圆的西瓜、香瓜、苹果、梨、枣,瞧见干净整洁的村巷院落和走出家门迎接的秀芹他们,回来的人无不惊叹咂舌。回村的人,原本是想回来取些吃穿及所用等物件,随便转一转看一看就走,却见到这番好景致,不得不又留下来多住上几天。他们不断地给远在外乡的同伴乡亲打电话发消息,手里不住地采摘,又是吃这,又是尝那。总算犹犹豫豫又多住了几天,终于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了,还不嫌累赘地大袋小袋直往身上装。他们一边往提包里塞着豆豆颗颗瓜果梨枣,一边还说把这也装上,把那也带上,好像这些生长在家乡土地里的吃喝东西,就是比那城市里的商场里和超市里的东西还好还香还诱人。说是要把这些家乡的味道,要带给所有的乡亲们分享,让他们品尝,让他们不要忘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桃树峁!走远了,走得快照不见个影儿了,可那高高举着的手,还在空中摇晃着。秀芹声嘶力竭地一遍一遍朝他们呐喊:“再回来呀!让大家都回来!”
真的,没过几天,乡亲们一拨接着一拨回来了,还有一些周围邻近村的乡亲们,便也闻讯赶来瞧起了热闹。有的乡亲还带着外乡人回来,说是城市里待得久了,就想到乡下来走走,说是来串串门,其实,还不是挎着小皮包,描眉画唇穿戴洋气地前来旅游观光的。人们都想目睹和感受一下,这老山老树的桃树峁,咋就又枯木逢春长出了嫩芽,开出了新花呢。一时间,小小的桃树峁山坡坡上,人来车往,很是热闹。
那天,秀芹那个当了副镇长的老同学,竟然带着几个记者上了山,所到之处,又是摄影,又是照相,没过几天,报纸上电视上,便有了秀芹那俊眉俊眼的模样和她那亮抓抓的声音……到了秋天,就进入了阴雨缠绵的雨季。连阴雨接连下了几天,这天起来,天依然阴得深沉,淅沥的小雨依然不住头地下着。山上湿漉漉雾蒙蒙只听得唰唰唰价一片雨声,吃早饭时,德勤过去喊德旺吃饭,却突然瞧见德旺不晓得什么时候就已经倒在他住的窑门口,地上散落着一堆刚劈下的木柴,一把板斧血淋淋撂在一边。德勤和秀芹马上拉上架子车踩着泥水冒雨下山,送德旺去镇上的医院。
当德旺的两个女儿和女婿到来时,德旺已经挂上了输液瓶。医生说要马上给病人输血,病人失血太多,体质非常虚弱。经过检查,德旺的大女儿挽起袖子给弥留之际的德旺输了血。到了晚上,德旺已似睡非睡有了些意识。德旺忽儿睁开眼睛挨着把在床边守候的人吃力地瞅上一遍,忽儿又昏睡过去,但嘴里似乎不停地叫着宏……宏……什么的。
德旺的女儿明白这是在叫远在北京的大儿子宏利的名字,宏利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毕业后又留在北京工作,还闹了个北京婆姨,这在桃树峁庄子周围方圆几十里的村村寨寨,还是头一个啊!所以,德旺把大儿子宏利就当成了他的骄傲、他的自豪。现在,心里才有了点儿明缝缝,不是叫宏利的名字还能是叫谁?于是,大家都认为不管老人病情咋样,给宏利打个招呼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于是,手疾眼快的二女儿就跑出去给宏利打了电话。
第二天晌午前后,宏利就自己开着车带着婆姨回来了。宏利把小车停在镇医院泥泞湿滑的院子里,径直上到病房里。
德旺瞧见他的儿子宏利和他的婆姨站在病床前,他老树皮一样的脸上绽开了些粗糙的微笑,嘴唇翕动着似乎在问咋你们为甚都回来了?只过了一会儿,那难得的微笑就慢慢消失了,嘴唇依然翕动着好像还在含糊不清地叫宏……宏……这回还是宏利一下就明白了他爸嘴里念叨的是宏凯。于是,宏利又轻轻地走出了病房,给远在广东的宏凯打了电话。
人们这才明白,德旺其实最牵挂最撂不下的是小儿子宏凯。宏凯至今还没有成个家,这几年一个人在老远老远的广东打工,本事没学成,钱也没挣下几个,却学会了抽烟喝酒耍钱。过年时引回来个花枝招展的广东妹,天天海吃海喝,几天工夫不仅花光了他们自己身上的钱,还毫不客气地花掉了德旺一年辛辛苦苦卖柴攒下的一千多块钱,临走时连个路费都掏不出,还是大哥宏利慷慨大方给了两千块,宏凯拍着宏利的肩膀说:“还是大哥够意思。”那广东妹也立马变得多云转晴喜笑颜开,连着叫了几个大哥。这一切发生在德旺窑里的滑稽场面,沉默寡言的德旺老汉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瞧在眼里却急在心里。他瞧见宏凯和那个活妖精似的广东妹就犯了熬煎,这以后的光景不晓得咋过呀!如今,自己成了这么个样子,连远在北京的宏利都回来了,宏凯不回来见见面,他怎能闭得上这双老眼啊!
宏凯次日天刚明就坐着出租车赶了回来。当人们瞧见宏凯引回来的这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姑娘不是过年时回来见过的那个广东妹,都疑惑不解地不是瞧宏凯,就是一个劲地盯着那戴眼镜的姑娘。
德旺仿佛也瞧出了什么异样,眉头一皱一皱的也好像满脸都是疑惑,不晓得这是咋回事。但德旺眯着眼睛把站在床边的这个长得斯斯文文的姑娘愣愣地瞅了一阵,老汉终于还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嘴里从此再也不唤谁的名字了,只是眼睛轮换着瞧大家,只是对着大家微微地笑。
等晚上宏凯的女朋友跟着两个姐姐和宏利的婆姨到外边的小旅馆休息去了,宏凯才偷偷告诉了宏利。宏凯说:“原来的那个臭婊子跟了个抽大烟的跑了,昨天接到父亲病重的电话,就在酒店里临时花钱雇了一个酒店的服务员,一天二百块。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是花点儿钱引回来个假媳妇让咱老爸瞧上一眼,让老爸高兴高兴,花这点儿钱算个啥屁事!哥,你说对吧?”接着,宏凯又说,“这出租车也是花高价雇来的,一天五百块钱,过桥费和油钱还得自己掏,反正为了快为了能见到咱老爸,花多少钱我都不在乎。”
宏凯说到这里,突然,听见身后的病床上传来德旺一声凄惨的叫声……
德旺走了,他的儿女们没有留住他,他又回到了桃树峁,回到了他的老婆和他的列祖列宗们沉睡长眠的地方。桃树峁的老坟里重起了一堆新坟,儿女们在坟前哭得死去活来。
德勤也哭得捶胸顿足。德勤哭叫着说:“大哥啊,你倒走了,我可怎么办呀?以后死了连个打坟抬棺材的人都没有啊,啊呵呵!”
秀芹和德才把大家一个个拉起来,秀芹说:“二哥呀,你别太难过,听说人家柳林镇上都办起了什么婚庆公司,以后婚丧嫁娶这些事人家都是一条龙服务全管了,你还愁甚哩!说不准,咱这里也用不了几年,这些事情也会搞起来的,好好等着吧!”
那个被宏凯引回来戴眼镜的姑娘,一上山就东奔西跑像匹脱了缰绳的小马驹,不是好奇地采摘打碗碗花苦菜花什么花花草草,就是站在桃树峁之巅眺望群山如黛的茫茫远方。好像德旺老人的溘然长逝真的与她毫不相干,而这些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却好像成了她的最爱,仿佛这纯属意外的收获却给她带来了浓厚的兴趣和惊喜。人们都开始下山了,她还痴痴地站在崖畔上恋恋不舍。
宏凯走过来说:“咱们下山吧!”
那姑娘凝望着雨雾蒙蒙的远方,口中喃喃地说:“这地方可真美啊,空气好,景色也好,又没有污染,将来办个黄土风情旅游、黄河文化旅游和红色旅游,都是得天独厚的好地方啊,就是搞个休闲避暑瓜果采摘的农家乐也都是绝好的去处呀!”
宏凯好奇地问:“看来你喜欢旅游?”
那姑娘笑答:“我在大学学的就是生态旅游。”
宏凯便开玩笑地说:“那你留下吧!”
那姑娘欲言又止……
2013年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