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裤裆湾印象
书名:
陕北人家 作者:莫艾 字数:223920
惊蛰刚过,就下了一场春雨。天依然灰蒙蒙的,雨似乎下得小了一些,不是很稠密的雨丝中间夹杂着一股股凉丝丝的风。
巧云独自从院子里出来,从垴畔外的土坡上滑下来,差点儿跌得摔了个趔趄,等她摇晃着站稳了脚,她又朝前坪上走去。雨丝在空中被那风吹得东倒西歪,左右开弓打在她的脸上、头上和身上。田埂下还没有消融的积雪,上面那层黄色的土尘任凭雨水冲刷洗涤,浮尘慢慢侵蚀浸入残雪反倒变得灰白湿润而干硬,倒使人顿时更有了几分寒意。她一直沿着湿滑泥泞的田埂走到了前坪,又踉踉跄跄爬上了虎头峁,来到了他和它的坟前。他的坟头上已长满了杂草,一丛丛干枯的杂草在雨中微微摇曳。雨水从坟前的供桌上流下来,供桌下已积了一摊黑汪汪的水,灰蒙蒙的天就映在里面,显得高远而寂寥。供桌上过年时给摆放的祭品早已荡然无存。他没有吃,他不会吃,那肯定是叫什么野兽吃了或叫鬼吃了,她想。她想对他说些什么,她想了一阵儿,却什么也没有说。来时想说的那些话,因为想得太多,想得太多了,正到说的时候却都给忘了。她只记得要来看看,看看这里下雨了是什么样子。他不会像从前那样寂寞的,它也跟着来了,他还会寂寞?他们终于又睡在了一起,他肯定不会寂寞的,她又想。
她这样想着就转身往回走。她瞥了眼河那头,河那头的镇子上苍茫一片,一片静谧。
雨还在下着,似乎比来时稍大了一些。东倒西歪的雨丝,不是打在她脸的这头,就是打在她脸的那头,一会儿又从她的额前扑面而下。她的头上、身上都湿透了。头上的雨水从额头的一绺头发上流下来,流到她的脸上、鼻子上,然后再从鼻尖上颤巍巍地掉下来。她没有哭,她的泪水早已哭干了。她的两腿很沉很重,她站下把两只鞋底子上厚厚的泥土轮换着刮了刮,然后,又迎着风雨朝回走去。
巧云家的骡子是去年腊月二十四死的,她就把它埋在了虎头峁山上埋她男人的那儿。巧云一声也没哭,就像那年埋她的男人一样,三叔叫了几个人,挖了个大坑,就把那枣红骡子埋了进去。她给那儿也起了个坟堆,安了个供桌。还给点了香,也烧了纸钱。
巧云家的骡子死的日子和巧云她男人死的日子,恰好都是腊月二十四,都是刮着风下着雪的老冬天,也都是在同一个西川河那儿掉进冰窟窿被淹死的。
这样巧合的事情在西川河上上下下几十里的村庄里从没有听说过。巧云家里接二连三发生的这两桩子瞎瞎事,村巷里庄子外就有了些说法。有人说是河神发怒了,因为前年河对岸修高速路时拆了河神庙,河神现在无家可归才显了灵;也有人说巧云的男人那些年拉上骡子倒腾石炭水果和冬菜斤两上亏过人;还有人说是巧云男人的老先人上辈里许过什么愿,什么神就突然发现那个愿期早过了,于是就拿巧云的男人来抵债;还有人却说巧云的男人前世里扳船摆渡淹死过人,尔格阎王爷才记起拿他来抵命。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时半会儿那西川河的简易过水桥上就没有人再敢过往。有人还偷偷叫上川里的瞎子火蛋掐算过,也听说有人还请前川瓦窑沟镇上的活神仙满囤来看过风水。瞎子火蛋和活神仙满囤两个人居然说得一模一样。咦,乖乖,这可就怪了,谁都晓得上川的瞎子火蛋和前川瓦窑沟的活神仙满囤一个不尿一个,他们两个竟然掐过来算过去,掐算了个一样。那就是赶紧要修个庙,才能镇压得住河妖,免得日后村人再遭作践祸害。
三叔几次偷偷把流传在村里村外的这些风言风语悄悄告诉给巧云,然后是一阵唉声叹气,然后是一番宽心安顿,然后就像进门时那样干咳上两声匆匆离去。
叫他三叔,是因为他在村里同族中辈分高,论年龄比巧云大不了几岁,当年还有人给巧云介绍过他。那时巧云一听说是西川河那边裤裆湾的,她二话没说就给拒绝了。巧云一想起西川河那边裤裆湾,她就摇头吐舌头。西川河夏天常发水,冬天又结冰,于是,外村人就说裤裆湾这里夏天水上走,冬天冰上行;女子朝外嫁,媳妇不上门。
巧云没看上三叔,就是因为三叔是裤裆湾的人。裤裆湾,裤裆湾,绕来绕去七八里,早上出去晚上归。这样流传在外乡人口头酸溜溜的冷嘲热讽像王母娘娘划下的银河隔绝了他们的婚姻,但谁能想得到,同样是裤裆湾,她的男人却破天荒地赢得了她的爱情。那年,当她被一哨人马吹吹打打迎到了裤裆湾,从此她成了裤裆湾的人,成了裤裆湾的人也就不再把裤裆湾当成洪水猛兽和妖魔鬼怪那样惧怕了。这里川地多,庄稼好,人勤快,心里反倒觉得这裤裆湾也好,西川河也好,三叔这个人其实也好。还有,还有那个什么,反正一句话,什么都好……
雨停了,风停了,日头又钻出来开始晒人。说话的工夫,天就开始大暖了。天上那大雁就摆成一溜溜向北飞来。忽一日,通往裤裆湾上川的过水桥上驶过来几辆黑色的小汽车。小汽车沿着裤裆湾岸边的土路向村子里开去。小汽车摆成了一溜停在村口小学校的操场上,车门打开,从车里下来一群油头粉面干部模样的人。这些人走走停停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把裤裆湾前坪的枣树林、后坪的桑树坪和沿河岸上石砭、石崖、石畔、石圪台瞧了个认认真真仔仔细细,还给拍了照、摄了像、拉了皮尺、钉了木桩子。这群人的这番闹腾,给裤裆湾本来已经平息如初的水面上又击起一层层不小的波纹。是不是裤裆湾要修庙了!一时间,这消息像长了腿似的传遍了整个西川河上上下下几十里的村村寨寨。
这天晚上,三叔就又偷偷地过来把这事给巧云说了。三叔照旧是先在大门口干咳了几声,还重重地在地上扑踏了几下脚后跟才进来。三叔瞧见巧云的两个孩子正坐着小板凳趴在灶火圪的锅台上写着作业,巧云立在炕栏那儿脚挨着脚给他们说着啥。三叔一进门,就把这些天听到的事一五一十全给巧云说了。还把刚才来时路过村主任四娃家,看见四娃家里出来的人说:“四娃刚从镇上开会回来,听四娃说这是县上的一个大动作,看来咱这裤裆湾恐怕要保不住了。”
巧云听了这话什么也没说,只是呆呆地盯着后窑掌里瞧。半晌,才喃喃地说:“还想这两天先把中条里的豌豆种上,等豌豆拔了再把荞麦种上,等收了夏田和后秋里收了荞麦,以后好担着出去卖杂面叶儿和凉粉,供这两个娃娃上学,可这下……”
几天后,巧云所担心的事情,从县上终于传来个准信:那就是要开发裤裆湾,打造瓦窑沟新城。县长说:“我们不光要修个庙,我们还要修个大庙,把学校、医院、单位和农贸市场都搬过来,让裤裆湾从此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新城,看裤裆湾的后生以后咋个牛法!”
在规划、设计、补偿、招标等一系列工作紧锣密鼓操作中,先期建桥筑路的大军就浩浩荡荡开进了裤裆湾,十几个标队几百号人马,人欢马叫,车水马龙,把个裤裆湾闹腾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
工队有的在地头上搭起了简易工棚,有的在庄上村民住户的院落里租窑赁房,扎了灶房。
巧云家里也住进了外县来的建筑队,他们是专门来修大桥的工队。这个工队是三叔领来的,三叔说:“人家要赁个窑房扎灶房,我就抢先一步把人领到了你家。”
巧云说:“家里只有后边窑空着,哪还有什么空房子给人家租啊!”
三叔说:“骡子死了,牲口圈不是空着哩!空着也是空着,让人家里外收拾收拾,做个厨房还是蛮宽敞的。”
人家工队真的没有嫌弃这个不起眼的牲口圈,一帮子人三下五除二垒了灶台,盘了烟囱,泥光了墙,最后还吊了个竹帘子,一个空落落臭烘烘的牲口圈就变成了一个烟熏火燎热热闹闹的大灶房。
巧云见自家平时空落落的院子里,突然乱哄哄闹嚷嚷拥进来这么些愣头愣脑的外乡人,先头还有些别别扭扭碍手碍脚不习惯不适应,但是,没过几天,那几个大师傅小伙子就大嫂长大嫂短地没事找事没话找话,时间不长也就混熟了。特别是那个光头后生,长得人高马大就像她的男人,说话嘻嘻哈哈,不笑不说话,不叫大嫂不开口,还有事没事就朝她身上瞄,见她提个水端个盆抱个柴草什么的,就凑过来献殷勤。有次帮她提了满满一缸水,然后站在窑里的相框前问她的男人哪儿去了,咋老不见?
她回答:“外出揽工去了。”
那光头又问:“你们这里工资蛮高的,还出去打工?”
她又答:“啊……哦,就是跟人承包了个地下工程……”
巧云躲躲闪闪,一会儿说去新疆收棉花,一会儿又说去西藏修铁路,反正胡说八道就是不愿意说那个“死”字。
就在这时,三叔不声不响挑帘进来了。三叔黑水汗脸进门只是愣怔了一下,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给你捎回来几袋子荞麦生子,你不是要做凉粉嘛,这可是上好的生子。”
巧云凝固的表情直愣愣地望着三叔一句也没言传,没言传就是没有什么可言传的。几个人出了大门,从坡下把三轮车吼叫着鼓劲推进院子里。光头递给三叔一根烟,说:“大哥,这大热的天,有凉粉吃那可好啊,他们这些工人都喜欢吃那东西,嘿嘿。”
巧云见这后生嘴是甜得厉害,就是把个辈分叫了个一塌糊涂。这个光头后生嬉皮笑脸起来更像她男人的那酸样儿。他也爱吃凉粉,咋跟他男人一个样!他男人吃起凉粉醋要酸,辣子要旺,眼瞧着那碗里搅和得红格当当,口里咝咝地直嘘气还一个劲地说不辣不辣。那年,她家里盖房,他把水泥和砖块一车一车拉进院子,枣红骡子拴在洋槐树上,撂下一把野苜蓿就让骡子吃,自己往大石床上盘腿一坐,一根烟噙在嘴上猛猛地吸上几口,那话也就随着烟雾吐出来了:“给来上两碗凉粉,多搁些辣子,多倒些醋!”
每当这时候,巧云就笑吟吟地端出两大碗红艳艳的凉粉放到石床上,说:“慢些,操心辣得哭鼻子!”说罢,就立在树荫下窥瞧。其实,巧云每天最盼望的就是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日头最毒最热,受苦人人困马乏都要来歇晌午的,所以,她一听到枣红骡子的铜铃铛在坡下叮叮当当响起,她的心里就一阵阵地狂蹦乱跳,腔子里狂跳着立马挥动着两只不听使唤的手,为他准备碗筷,准备醋和辣子,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自己就偷偷爱上了他。直到现在,她还怀疑那时候自己伶牙俐齿拒绝了一个能写会画的三叔,却偷偷爱上一个老实巴交拉骡子的他,这不是老天爷的错,也不是裤裆湾的错,那恐怕就是自己的错了吧。
巧云的娘家在前头川道那儿的镇子上,他们家在镇子上已卖了好多年的凉粉。巧云还没嫁来裤裆湾时她就是家里做凉粉的一把好手,尔格突然想起要做凉粉,那套活路轻车熟路摸着黑也能做成,这自不必说,就是一提到凉粉,她心里就会真真切切不由得要想起一个他来,她的男人吃了她做的凉粉也许才死皮赖脸爱上了她。她给她的男人吃了她做的凉粉或许就鬼迷心窍才跟上了个他。这档子疯疯癫癫的事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如今稍不留神有意无意又提起它,除了那些叫人揪心的酸甜苦辣的伤痛还能再有个啥。但是,尔格为了两个还在上学的娃娃,为了这个家,也为了她,她只好又准备开始做凉粉了。
清明节那天并没有下雨,而是一个日头红彤彤的好天气,巧云叫来二婶给娃娃们捏几个花馍,自己做了一锅凉粉,等二婶捏好的花馍蒸好了,她也把凉粉舀了几十碗,晾在石条上、锅台上。巧云见二婶小心翼翼给每个燕燕雀雀花馍上都拿洋火把儿点上红绿颜色,巧云就情不自禁地称赞二婶的手艺就是好!二婶也尝了巧云做的凉粉,露着个没了上门牙的黑窟窿夸巧云的手艺也真不赖,凉粉不嫩不老,又筋道又透亮,两人咯咯咯一阵说笑引来那个光头后生倚在门框上嘻嘻嘻地偷瞧。
巧云趁着光头和那个大师傅给工地上送饭的工夫,她把做好的第一碗凉粉调了旺旺的醋和旺旺的红辣子端上了前坪的虎头峁,她把这碗红艳艳的凉粉放在了他的坟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有说,原本准备说的那些话,在心里、在梦里、在路上、在漫长难熬的夜里都说完了,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眼瞅得西川河当中的围堰里一个石头桥墩子拔地而起,那儿正是巧云的男人和骡子掉进去淹死的地方。真是老天有眼,给地狱里的妖魔鬼怪戳进去一根擎天大柱,将来再有千军万马不停地踢踏走过,还有车水马龙不断头地滚动碾轧,让这些龟孙子永世不得翻身!巧云站在远远的高坎上怒视着从围堰外汹涌奔流的西川河,她心里涌动的已不完全是愤怒、仇恨和诅咒,好像有了些许的快意、希冀和慰藉。
巧云每天等两个娃娃吃过饭去了学校,她就一头担上盛着凉粉的水桶,一头担上装着碗筷、醋、辣子、芝麻和蒜泥汁子的篮子出了门。光头后生摸着刚吃完凉粉红赤赤的那嘴,一双直勾勾的眼神目送她娇小的身影下了坡直奔桥墩子那儿。刚开始做的头几天,巧云还是在修桥的工地和建筑河滨大道的工地上担着担子像那些跑过西川河来卖凉粉、凉面、凉饸饹的外村人那样高声叫喊着卖。她走到哪儿,哪儿工地上干活的工人都要停下手里的活,眼瞅着她明抓抓的叫卖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人们用怀疑外村人那样的眼神打量着她。最后还是多亏那个光头后生来到工地一阵高喉咙大嗓门鼓动怂恿加上自己亲口品尝示范,修桥那儿的几个工人终于抵挡不住这种诱惑,起身朝巧云的凉粉担子跟前走来,有了第一个第二个,有了第一碗第二碗,再就不用别人做什么宣传动员了,吃头一碗的这碗还没吃完就还嚷嚷着再来一碗,没吃上的瞧着人家吃得津津有味也蠢蠢欲动往这边靠拢,眼瞧得竹篮子跟前围了黑压压一圈子人,巧云头上急得冒出了汗,两只小巧的手只管切凉粉调汁子,至于钱多钱少你们瞧着给吧,她真的顾及不了这么多了。这天还没到后晌,她的凉粉就卖了个一干二净,就连那些汤汤水水也给喝了个精光。
有了这头一锤子买卖,这往后的营生就好做了。她依然是等两个娃娃放学回来吃罢饭,再给他们梳洗打扮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去了学校,她才担着担子出门。巧云再也不用担着担子在几里长的工地上来回跑了,工地上人来车往坑坑洼洼,石头泥沙堆得到处都是,大桥的几个桥墩子齐刷刷地从河槽里蹿出来,河滨大道的河堤也垒起了一人多高一眼望不到个头,裤裆湾已着实再不是原来的模样,将来是个甚模样那是将来的事,反正尔格还是个烂摊子。
巧云只管担着担子朝建桥的工地那儿跑,不是因为那儿都是些吃惯她口味的外乡人,她一门心思老往这儿跑,就是要亲眼瞧着这大桥实实在在光眉亮眼一点儿一点儿地修好建成,就像瞧自己做针线活一样,女人做针线可以把自己的依靠牵挂和爱与恨苦与难恩恩怨怨缠缠绵绵牵肠挂肚缝入其中,男人们盖这座大桥千锤百炼刀劈斧砍石头垒砂浆灌,虽然不是绘画绣花,不是做文章,却也是有棱有角、俊模俊样、章法有度、巧夺天工。她恨不得让他们天天吃着凉粉鼓足干劲像庄稼追了化肥似的让大桥早早落成,就像伟人说的:“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十几天下来,巧云发现她每天做的凉粉远远不能满足大桥工地上的工人吃喝,其他工地上的工人和村子里翘首期盼的邻里邻居只能是望凉粉兴叹。
这天晚上,巧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就瞎想,从自己初中毕业打娃娃开始做凉粉一直想到后来嫁到这裤裆湾;从她健壮高大的男人死于非命一直想到她一个妇道人家拉上骡子东奔西跑被迫无奈当上了拉运工,什么脏活累活没干过。如今总算咬着牙熬过来了,眼见得娃娃们一天天长大,自己尔格终于又重操旧业做起了凉粉,终于又找回已经逝去多年的那种感觉,那种一个人驾轻就熟的营生终于使自己的日子有了些盼头和寄托,每天卖完凉粉回来数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票子,她笑得怎么也合不拢嘴,心中就会油然而生一种好日子就要来到的念头,这种期盼了好久好久的念头,使她觉得肩上的担子反倒不怎么沉重了,苦涩单调的生活里又有了些滋味。这种无拘无束轻轻松松兴奋异常的好心情反倒使她无法入眠。以前,在多少个万籁俱寂的漫漫长夜里无法入睡,那多半是在偷偷抹眼泪,可尔格哪还有什么眼泪?有眼泪也肯定是笑的眼泪。她此时此刻真想唱真想找个人说,说上个三天三夜,说上个口干舌燥眼泪汪汪,也再不想哭了,也再不能哭了。
西川河曾经也有过呜咽,也有过咆哮,尔格的西川河奔流不息分明也是在歌唱。她侧耳倾听着来自西川河欢快的歌唱和建筑工地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响动,这种单调乏味的响动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她的思绪、她的神经。终于在一种蒙蒙眬眬的状态和似睡非睡的意识中,她不觉不知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恨不得快快起来把这个大胆的想法付诸实施。
次日巧云天不明就起来,她抱柴拢火烧了满满一大锅水,赶天大明学生娃娃们上学起身时,她比平时多一倍的两锅凉粉就盛满了所有的盆盆碗碗,一层摞一层晾得石条石床和锅台上到处都是。
这天中午,巧云担着满满两大桶凉粉挎着篮子出了门,这样的重担对于男人来说倒还不算什么,但对于一个身体娇小的女人来说,她的每一步都迈得不仅沉重而且艰难,巧云担着凉粉下了坡一路颤悠悠地转过枣树林子走到小学校那儿,她老远就瞧见三叔和四娃坐在学校大门外的一堆石头上一边抽着烟一边说着话。他俩见巧云走到跟前,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拍打屁股上的土,朝巧云担的凉粉桶里瞧。还是村主任四娃先开了口,他说:“巧云啊,你这凉粉这下可出了名了,前天镇上开会镇长还开玩笑说听说你们村谁的那凉粉好,都传到人家外县了。今天我也要亲口尝上一碗,看这里面到底放没放洋烟壳子!”
巧云慢慢放下担子,笑格吟吟用手背擦了擦前额,将一绺头发麻利地弄到脑后,说:“你这个大忙人平时请都请不来,今天能吃碗我的凉粉,是我昨晚上做了好梦了,来来来,看这里面有没有那什么洋烟?”说着她把切好的一大碗凉粉调得红艳艳的递给四娃。然后又俯下身子给三叔切。
四娃狼吞虎咽猛刨了几口,两片厚嘴唇油腻腻地说:“哦,确实好吃,怪不得连镇长都晓得哩!”
还是三叔吃得斯文,等四娃一鼓作气把一碗凉粉吃了个底朝天,三叔才吃下去半碗。
四娃把碗递给巧云,一连说了三个“好”:“好好好,再来一碗!今天正饿着肚子哩,赶明儿给镇长也带两碗去,好给咱多弄几个低保指标,给巧云也弄一个。”
周围几个出来闲逛的村里人和不远处工地上的工人,见四娃他们在这儿吃起了凉粉,也一个一个围拢过来争着买得吃。等巧云把这群人打发走了,担到大桥那儿去卖,没用多大工夫,两桶凉粉就卖完了。
在巧云的带动下,村里也有几家做了凉粉、凉面和包子、麻花、绿豆稀饭出来卖,但谁的生意都不如巧云的好。巧云依然是一天能卖两大桶,依然是有的工队吃不上巧云家的凉粉在远处胡乱叫嚷抱怨声四起。
这样可喜的局面咋能躲得过善于精打细算察言观色的三叔的眼睛。当三叔晚上来到巧云家里,听巧云把她这些天白天晚上思谋的打算想法说给他听时,三叔听了后神情与平日判若两人,高兴地拍着大腿高声叫道:“嘿嘿,这真是不谋而合,一满相同啊!”
三叔兴奋地说:“多亏你是个女人,要是个男人那就更了不得了。凡事要往远处想,咱们日后扩大了生产规模,增加了经营品种,把凉粉、凉面、凉饸饹都做大做好,就完全可以满足这些工地上工人的各种需求,等将来咱这裤裆湾新城建设好了,有了学校、医院、市场和单位上的那么多的上班上学看病和做买卖的人,咱们还可能要把碗饦、煎饼这些也带上,到那个时候,咱这就成了规模经营和品牌效应了。说不定咱们还要对外大量批发,对内也要搞活,再开个农家乐,把咱家乡的风味小吃和土特产深加工的产品都带上,搞个小吃一条街也不是不可能的,你说是啊不是?尔格,咱这裤裆湾还是在建桥筑路的初级阶段,等大桥和河滨公路修好后,那大批盖楼建房的工队就会开过来,县长说要建个新城,要建设个新城,盖学校建医院修机关单位农贸市场,没个三年五载肯定弄不成,你算算,这以后的好买卖还在后头呢。这比你拉着骡子给人家拉水拉菜拉那石炭有今天没明天黑水汗脸挣几个苦命钱强得多啊!”
三叔一席话,不仅使巧云茅塞顿开,更使她感到眼前豁然开朗了许多,眼前仿佛有一条明晃晃的大道从裤裆湾一直延伸到远处一个看不到的地方。
第二天,按照巧云和三叔商量的一套成熟的想法,巧云叫来了二婶和三婶,二婶虽然上了年纪,但手脚还灵便,就帮着做凉粉、凉面、凉饸饹。三婶一直腿脚不好,嫁到裤裆湾就没上过山下过地,平日里只围着锅台操劳个家务,尔格来了就在跟前剥葱捣蒜烧火添炭打个下手。从此,巧云的窑里三个女人两个般辈什么也无所顾忌吵吵嚷嚷叮叮当当轰轰烈烈就闹腾开了。
巧云她们做凉面,说起来其实还是头一回。虽然以前在家里一箩两箩也都学着做过,但如今是要成批量地加工,那面糊糊的软硬就是个难掌握的技术活。她们不厌其烦地摸索试验了一大早才算得了要领,做出来的凉面才软硬适宜、薄厚均匀、生熟正好。几个女人每做一次各自都要细细品尝,赶饭时都胡乱吃得饱心压肚谁还想吃什么饭。比起做凉粉做凉面,做凉饸饹就简单得多了。先是把早已和好醒到的面用饸饹床子轧进锅里煮熟,再捞出用凉水浸过抹上些油晾着就好了,到时候,吃一碗抓一把浇上调料汁子便可。
中午出摊子再也不用担桶提篮子走走停停,而是用三叔家的三轮车推着上路,巧云和二婶一前一后招呼着生意,要吃什么,车里都有,三轮车就是一个可移动的平台。每到一个工地,巧云和二婶都要忙活一阵子,两人切的切调的调,一碗一碗地切好调好递到人家手里,再一碗一碗收回空碗麻利地去掉塑料袋和残羹剩汤倒入垃圾桶,收人家的钱,找给人家的钱,脸要好看,话要好听,用不知疲倦的笑脸和软话打发着一拨又一拨的人。每天的这时候,裤裆湾巧云她们的三轮车就会出现在那些翘首期盼的工人们身边。每天这个时候,在裤裆湾杂乱无章的建筑工地上,巧云她们的三轮车就成了这建筑工地上的一道风景。每当太阳偏西过了西川河,巧云她们就会推着这辆破旧不堪的三轮车一路叮叮当当回到枣树坪,几乎是一听到这响声,光头就会准时出现在大门外,就会笑嘻嘻地帮着把三轮车推进院子,好像他每天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候,好像每天坚持不懈做这件事是他义不容辞的分内的事情。
当巧云拖着疲惫的身子进到窑里,三婶早已把锅台石条和箱子柜子收拾得有条不紊一尘不染,还把明儿要做的材料预备好了。
立夏的那天早上还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到晌午时分突然乌云密布下起了雨,雨起初下得不大,后来就越下越大。工地上嘈嘈杂杂乱成一团。巧云和二婶慌忙推起三轮车往回跑,半道上碰上来接应她们的光头和另外那个厨师,几个人一口气把三轮车推进院子,然后又手忙脚乱一样一样搬回窑里。这时候,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冷得瑟瑟发抖。巧云瞅着已经是大雨如注的天空,不知是喜还是忧。喜的是,眼下麦子正在拔节抽穗,豌豆正在开花,这阵正是用雨的时候。忧的是,这半三轮车没卖完的东西可咋办呀!
这场雨一直下到后晌还在下,巧云打着雨伞接回了两个念书的娃娃,他们冷得战战索索,吃了几碗他们平时梦寐以求也求之不得的好东西,然后,窝在炕圪里一边听着雨声,一边横七竖八写着他们的作业。
巧云立在门口瞅着灰蒙蒙的天,她希望这雨能停下来,等她把这些凉粉、凉面、凉饸饹都出去便宜卖了,你再下上个三天五天也行哩。但是,老天没听她的,天色一会儿明一会儿暗,雨势丝毫不减当初。
天将擦黑的时候,光头后生带着八九个后生闹哄哄地从大门里拥进来直奔边窑,光头把什么地方买来的四五瓶子酒咚地都戳在小炕桌上,然后过来叫巧云把所剩的凉粉凉面和凉饸饹都调在几个大盆子里端过去。巧云瞧着这个愣头愣脑的光头呆呆地站在一旁无动于衷,光头居然挽起袖子自己动起了手,她才仿佛恍然大悟明白了过来。当她把拌好的几大盆子端过那边窑,她瞧见那帮子后生人人拿着大碗已经叮叮当当迫不及待地干上了。这些似曾相识的后生一直吆五喝六地折腾到深夜,才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东倒西歪哭哭笑笑拉拉扯扯散了伙。
当光头摇摇晃晃过来把两张百元大票甩在巧云的面前,巧云一跃跳下炕拾起那钱就往光头手里塞,一边塞一边态度坚决地说:“我不可能要你的这钱,这些东西都是已经卖不了的东西,咋能还要你的钱?!”
光头捏着钱愣愣地瞅着巧云,半晌,才含糊不清地说:“能瞧得出来你是个好人,他们这些打工的人就盼望着下雨天能过上个天阴,何况今天发了工资……”
但不管光头说什么,巧云还是坚决拒绝了光头,在巧云和那个师傅的再三劝阻下,光头才犹犹豫豫摇摇晃晃走出了巧云的门。
大桥建成竣工的那天,县长亲自来为大桥剪了彩,瓦窑沟镇上的老年秧歌队也来为大桥建成通车祝贺表演,县长在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的欢呼声中讲了话。县长说:“这座大桥是兄弟县支援瓦窑沟新城的历史见证,我们就把这座象征着我们和兄弟县友谊的大桥叫作友谊桥吧!”县长讲到这里,顿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整个大桥工地成了沸腾的海洋……
当巧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推着三轮车回到家时,站在大门口迎接她的依然是笑容可掬的光头,光头穿了一身从没见穿过的新衣裳,挎了一个大挎包站在大门外,显然是在等她。
巧云一脸疑惑不解地推着三轮车进到院里,她被眼前的一派清新的景象给怔住了,院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石炭柴草摞得整整齐齐,水井盖上和鸡窝那儿的砖头瓦块也收拾得井井有条,巧云转身瞧着傻愣愣站在一旁的光头,光头这时候却笑得怪模怪样有些尴尬,光头递给巧云一把拴着红绳绳的钥匙,说:“后晌要赶最后一班车回家去,因为明天是他女人去世的三周年……”光头说到这儿再没有继续往下说。
巧云明白光头的意思,光头之所以赶后晌的班车回去,就是为了参加今天的大桥竣工典礼,而那钥匙分明是等那个师傅会餐完回来给他的,可是,这光头的女人的这些事她无论如何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作为一个男人平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而到了伤心处,即使没有掉眼泪,那苦涩的笑里分明也蕴含着丰富的无法表达的感情色彩。等晚上那个师傅回来给巧云说了有关光头的一些事情,巧云才知道这个光头原来是一个杀猪卖肉的屠夫,他也有一个会做凉粉会唱信天游的女人。三年前的一个集上,光头开着三轮车卖完肉拉着赶完集的女人和刚收来的两头猪冒雨回家,天黑路滑,三轮车翻下山崖,他的女人和那两头猪都给摔死了,他却摔伤了腰,所以,光头不能干重活,才跑来大灶上做了个伙夫……
2013年1月13日
巧云独自从院子里出来,从垴畔外的土坡上滑下来,差点儿跌得摔了个趔趄,等她摇晃着站稳了脚,她又朝前坪上走去。雨丝在空中被那风吹得东倒西歪,左右开弓打在她的脸上、头上和身上。田埂下还没有消融的积雪,上面那层黄色的土尘任凭雨水冲刷洗涤,浮尘慢慢侵蚀浸入残雪反倒变得灰白湿润而干硬,倒使人顿时更有了几分寒意。她一直沿着湿滑泥泞的田埂走到了前坪,又踉踉跄跄爬上了虎头峁,来到了他和它的坟前。他的坟头上已长满了杂草,一丛丛干枯的杂草在雨中微微摇曳。雨水从坟前的供桌上流下来,供桌下已积了一摊黑汪汪的水,灰蒙蒙的天就映在里面,显得高远而寂寥。供桌上过年时给摆放的祭品早已荡然无存。他没有吃,他不会吃,那肯定是叫什么野兽吃了或叫鬼吃了,她想。她想对他说些什么,她想了一阵儿,却什么也没有说。来时想说的那些话,因为想得太多,想得太多了,正到说的时候却都给忘了。她只记得要来看看,看看这里下雨了是什么样子。他不会像从前那样寂寞的,它也跟着来了,他还会寂寞?他们终于又睡在了一起,他肯定不会寂寞的,她又想。
她这样想着就转身往回走。她瞥了眼河那头,河那头的镇子上苍茫一片,一片静谧。
雨还在下着,似乎比来时稍大了一些。东倒西歪的雨丝,不是打在她脸的这头,就是打在她脸的那头,一会儿又从她的额前扑面而下。她的头上、身上都湿透了。头上的雨水从额头的一绺头发上流下来,流到她的脸上、鼻子上,然后再从鼻尖上颤巍巍地掉下来。她没有哭,她的泪水早已哭干了。她的两腿很沉很重,她站下把两只鞋底子上厚厚的泥土轮换着刮了刮,然后,又迎着风雨朝回走去。
巧云家的骡子是去年腊月二十四死的,她就把它埋在了虎头峁山上埋她男人的那儿。巧云一声也没哭,就像那年埋她的男人一样,三叔叫了几个人,挖了个大坑,就把那枣红骡子埋了进去。她给那儿也起了个坟堆,安了个供桌。还给点了香,也烧了纸钱。
巧云家的骡子死的日子和巧云她男人死的日子,恰好都是腊月二十四,都是刮着风下着雪的老冬天,也都是在同一个西川河那儿掉进冰窟窿被淹死的。
这样巧合的事情在西川河上上下下几十里的村庄里从没有听说过。巧云家里接二连三发生的这两桩子瞎瞎事,村巷里庄子外就有了些说法。有人说是河神发怒了,因为前年河对岸修高速路时拆了河神庙,河神现在无家可归才显了灵;也有人说巧云的男人那些年拉上骡子倒腾石炭水果和冬菜斤两上亏过人;还有人说是巧云男人的老先人上辈里许过什么愿,什么神就突然发现那个愿期早过了,于是就拿巧云的男人来抵债;还有人却说巧云的男人前世里扳船摆渡淹死过人,尔格阎王爷才记起拿他来抵命。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时半会儿那西川河的简易过水桥上就没有人再敢过往。有人还偷偷叫上川里的瞎子火蛋掐算过,也听说有人还请前川瓦窑沟镇上的活神仙满囤来看过风水。瞎子火蛋和活神仙满囤两个人居然说得一模一样。咦,乖乖,这可就怪了,谁都晓得上川的瞎子火蛋和前川瓦窑沟的活神仙满囤一个不尿一个,他们两个竟然掐过来算过去,掐算了个一样。那就是赶紧要修个庙,才能镇压得住河妖,免得日后村人再遭作践祸害。
三叔几次偷偷把流传在村里村外的这些风言风语悄悄告诉给巧云,然后是一阵唉声叹气,然后是一番宽心安顿,然后就像进门时那样干咳上两声匆匆离去。
叫他三叔,是因为他在村里同族中辈分高,论年龄比巧云大不了几岁,当年还有人给巧云介绍过他。那时巧云一听说是西川河那边裤裆湾的,她二话没说就给拒绝了。巧云一想起西川河那边裤裆湾,她就摇头吐舌头。西川河夏天常发水,冬天又结冰,于是,外村人就说裤裆湾这里夏天水上走,冬天冰上行;女子朝外嫁,媳妇不上门。
巧云没看上三叔,就是因为三叔是裤裆湾的人。裤裆湾,裤裆湾,绕来绕去七八里,早上出去晚上归。这样流传在外乡人口头酸溜溜的冷嘲热讽像王母娘娘划下的银河隔绝了他们的婚姻,但谁能想得到,同样是裤裆湾,她的男人却破天荒地赢得了她的爱情。那年,当她被一哨人马吹吹打打迎到了裤裆湾,从此她成了裤裆湾的人,成了裤裆湾的人也就不再把裤裆湾当成洪水猛兽和妖魔鬼怪那样惧怕了。这里川地多,庄稼好,人勤快,心里反倒觉得这裤裆湾也好,西川河也好,三叔这个人其实也好。还有,还有那个什么,反正一句话,什么都好……
雨停了,风停了,日头又钻出来开始晒人。说话的工夫,天就开始大暖了。天上那大雁就摆成一溜溜向北飞来。忽一日,通往裤裆湾上川的过水桥上驶过来几辆黑色的小汽车。小汽车沿着裤裆湾岸边的土路向村子里开去。小汽车摆成了一溜停在村口小学校的操场上,车门打开,从车里下来一群油头粉面干部模样的人。这些人走走停停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把裤裆湾前坪的枣树林、后坪的桑树坪和沿河岸上石砭、石崖、石畔、石圪台瞧了个认认真真仔仔细细,还给拍了照、摄了像、拉了皮尺、钉了木桩子。这群人的这番闹腾,给裤裆湾本来已经平息如初的水面上又击起一层层不小的波纹。是不是裤裆湾要修庙了!一时间,这消息像长了腿似的传遍了整个西川河上上下下几十里的村村寨寨。
这天晚上,三叔就又偷偷地过来把这事给巧云说了。三叔照旧是先在大门口干咳了几声,还重重地在地上扑踏了几下脚后跟才进来。三叔瞧见巧云的两个孩子正坐着小板凳趴在灶火圪的锅台上写着作业,巧云立在炕栏那儿脚挨着脚给他们说着啥。三叔一进门,就把这些天听到的事一五一十全给巧云说了。还把刚才来时路过村主任四娃家,看见四娃家里出来的人说:“四娃刚从镇上开会回来,听四娃说这是县上的一个大动作,看来咱这裤裆湾恐怕要保不住了。”
巧云听了这话什么也没说,只是呆呆地盯着后窑掌里瞧。半晌,才喃喃地说:“还想这两天先把中条里的豌豆种上,等豌豆拔了再把荞麦种上,等收了夏田和后秋里收了荞麦,以后好担着出去卖杂面叶儿和凉粉,供这两个娃娃上学,可这下……”
几天后,巧云所担心的事情,从县上终于传来个准信:那就是要开发裤裆湾,打造瓦窑沟新城。县长说:“我们不光要修个庙,我们还要修个大庙,把学校、医院、单位和农贸市场都搬过来,让裤裆湾从此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新城,看裤裆湾的后生以后咋个牛法!”
在规划、设计、补偿、招标等一系列工作紧锣密鼓操作中,先期建桥筑路的大军就浩浩荡荡开进了裤裆湾,十几个标队几百号人马,人欢马叫,车水马龙,把个裤裆湾闹腾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
工队有的在地头上搭起了简易工棚,有的在庄上村民住户的院落里租窑赁房,扎了灶房。
巧云家里也住进了外县来的建筑队,他们是专门来修大桥的工队。这个工队是三叔领来的,三叔说:“人家要赁个窑房扎灶房,我就抢先一步把人领到了你家。”
巧云说:“家里只有后边窑空着,哪还有什么空房子给人家租啊!”
三叔说:“骡子死了,牲口圈不是空着哩!空着也是空着,让人家里外收拾收拾,做个厨房还是蛮宽敞的。”
人家工队真的没有嫌弃这个不起眼的牲口圈,一帮子人三下五除二垒了灶台,盘了烟囱,泥光了墙,最后还吊了个竹帘子,一个空落落臭烘烘的牲口圈就变成了一个烟熏火燎热热闹闹的大灶房。
巧云见自家平时空落落的院子里,突然乱哄哄闹嚷嚷拥进来这么些愣头愣脑的外乡人,先头还有些别别扭扭碍手碍脚不习惯不适应,但是,没过几天,那几个大师傅小伙子就大嫂长大嫂短地没事找事没话找话,时间不长也就混熟了。特别是那个光头后生,长得人高马大就像她的男人,说话嘻嘻哈哈,不笑不说话,不叫大嫂不开口,还有事没事就朝她身上瞄,见她提个水端个盆抱个柴草什么的,就凑过来献殷勤。有次帮她提了满满一缸水,然后站在窑里的相框前问她的男人哪儿去了,咋老不见?
她回答:“外出揽工去了。”
那光头又问:“你们这里工资蛮高的,还出去打工?”
她又答:“啊……哦,就是跟人承包了个地下工程……”
巧云躲躲闪闪,一会儿说去新疆收棉花,一会儿又说去西藏修铁路,反正胡说八道就是不愿意说那个“死”字。
就在这时,三叔不声不响挑帘进来了。三叔黑水汗脸进门只是愣怔了一下,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给你捎回来几袋子荞麦生子,你不是要做凉粉嘛,这可是上好的生子。”
巧云凝固的表情直愣愣地望着三叔一句也没言传,没言传就是没有什么可言传的。几个人出了大门,从坡下把三轮车吼叫着鼓劲推进院子里。光头递给三叔一根烟,说:“大哥,这大热的天,有凉粉吃那可好啊,他们这些工人都喜欢吃那东西,嘿嘿。”
巧云见这后生嘴是甜得厉害,就是把个辈分叫了个一塌糊涂。这个光头后生嬉皮笑脸起来更像她男人的那酸样儿。他也爱吃凉粉,咋跟他男人一个样!他男人吃起凉粉醋要酸,辣子要旺,眼瞧着那碗里搅和得红格当当,口里咝咝地直嘘气还一个劲地说不辣不辣。那年,她家里盖房,他把水泥和砖块一车一车拉进院子,枣红骡子拴在洋槐树上,撂下一把野苜蓿就让骡子吃,自己往大石床上盘腿一坐,一根烟噙在嘴上猛猛地吸上几口,那话也就随着烟雾吐出来了:“给来上两碗凉粉,多搁些辣子,多倒些醋!”
每当这时候,巧云就笑吟吟地端出两大碗红艳艳的凉粉放到石床上,说:“慢些,操心辣得哭鼻子!”说罢,就立在树荫下窥瞧。其实,巧云每天最盼望的就是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日头最毒最热,受苦人人困马乏都要来歇晌午的,所以,她一听到枣红骡子的铜铃铛在坡下叮叮当当响起,她的心里就一阵阵地狂蹦乱跳,腔子里狂跳着立马挥动着两只不听使唤的手,为他准备碗筷,准备醋和辣子,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自己就偷偷爱上了他。直到现在,她还怀疑那时候自己伶牙俐齿拒绝了一个能写会画的三叔,却偷偷爱上一个老实巴交拉骡子的他,这不是老天爷的错,也不是裤裆湾的错,那恐怕就是自己的错了吧。
巧云的娘家在前头川道那儿的镇子上,他们家在镇子上已卖了好多年的凉粉。巧云还没嫁来裤裆湾时她就是家里做凉粉的一把好手,尔格突然想起要做凉粉,那套活路轻车熟路摸着黑也能做成,这自不必说,就是一提到凉粉,她心里就会真真切切不由得要想起一个他来,她的男人吃了她做的凉粉也许才死皮赖脸爱上了她。她给她的男人吃了她做的凉粉或许就鬼迷心窍才跟上了个他。这档子疯疯癫癫的事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如今稍不留神有意无意又提起它,除了那些叫人揪心的酸甜苦辣的伤痛还能再有个啥。但是,尔格为了两个还在上学的娃娃,为了这个家,也为了她,她只好又准备开始做凉粉了。
清明节那天并没有下雨,而是一个日头红彤彤的好天气,巧云叫来二婶给娃娃们捏几个花馍,自己做了一锅凉粉,等二婶捏好的花馍蒸好了,她也把凉粉舀了几十碗,晾在石条上、锅台上。巧云见二婶小心翼翼给每个燕燕雀雀花馍上都拿洋火把儿点上红绿颜色,巧云就情不自禁地称赞二婶的手艺就是好!二婶也尝了巧云做的凉粉,露着个没了上门牙的黑窟窿夸巧云的手艺也真不赖,凉粉不嫩不老,又筋道又透亮,两人咯咯咯一阵说笑引来那个光头后生倚在门框上嘻嘻嘻地偷瞧。
巧云趁着光头和那个大师傅给工地上送饭的工夫,她把做好的第一碗凉粉调了旺旺的醋和旺旺的红辣子端上了前坪的虎头峁,她把这碗红艳艳的凉粉放在了他的坟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有说,原本准备说的那些话,在心里、在梦里、在路上、在漫长难熬的夜里都说完了,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眼瞅得西川河当中的围堰里一个石头桥墩子拔地而起,那儿正是巧云的男人和骡子掉进去淹死的地方。真是老天有眼,给地狱里的妖魔鬼怪戳进去一根擎天大柱,将来再有千军万马不停地踢踏走过,还有车水马龙不断头地滚动碾轧,让这些龟孙子永世不得翻身!巧云站在远远的高坎上怒视着从围堰外汹涌奔流的西川河,她心里涌动的已不完全是愤怒、仇恨和诅咒,好像有了些许的快意、希冀和慰藉。
巧云每天等两个娃娃吃过饭去了学校,她就一头担上盛着凉粉的水桶,一头担上装着碗筷、醋、辣子、芝麻和蒜泥汁子的篮子出了门。光头后生摸着刚吃完凉粉红赤赤的那嘴,一双直勾勾的眼神目送她娇小的身影下了坡直奔桥墩子那儿。刚开始做的头几天,巧云还是在修桥的工地和建筑河滨大道的工地上担着担子像那些跑过西川河来卖凉粉、凉面、凉饸饹的外村人那样高声叫喊着卖。她走到哪儿,哪儿工地上干活的工人都要停下手里的活,眼瞅着她明抓抓的叫卖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人们用怀疑外村人那样的眼神打量着她。最后还是多亏那个光头后生来到工地一阵高喉咙大嗓门鼓动怂恿加上自己亲口品尝示范,修桥那儿的几个工人终于抵挡不住这种诱惑,起身朝巧云的凉粉担子跟前走来,有了第一个第二个,有了第一碗第二碗,再就不用别人做什么宣传动员了,吃头一碗的这碗还没吃完就还嚷嚷着再来一碗,没吃上的瞧着人家吃得津津有味也蠢蠢欲动往这边靠拢,眼瞧得竹篮子跟前围了黑压压一圈子人,巧云头上急得冒出了汗,两只小巧的手只管切凉粉调汁子,至于钱多钱少你们瞧着给吧,她真的顾及不了这么多了。这天还没到后晌,她的凉粉就卖了个一干二净,就连那些汤汤水水也给喝了个精光。
有了这头一锤子买卖,这往后的营生就好做了。她依然是等两个娃娃放学回来吃罢饭,再给他们梳洗打扮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去了学校,她才担着担子出门。巧云再也不用担着担子在几里长的工地上来回跑了,工地上人来车往坑坑洼洼,石头泥沙堆得到处都是,大桥的几个桥墩子齐刷刷地从河槽里蹿出来,河滨大道的河堤也垒起了一人多高一眼望不到个头,裤裆湾已着实再不是原来的模样,将来是个甚模样那是将来的事,反正尔格还是个烂摊子。
巧云只管担着担子朝建桥的工地那儿跑,不是因为那儿都是些吃惯她口味的外乡人,她一门心思老往这儿跑,就是要亲眼瞧着这大桥实实在在光眉亮眼一点儿一点儿地修好建成,就像瞧自己做针线活一样,女人做针线可以把自己的依靠牵挂和爱与恨苦与难恩恩怨怨缠缠绵绵牵肠挂肚缝入其中,男人们盖这座大桥千锤百炼刀劈斧砍石头垒砂浆灌,虽然不是绘画绣花,不是做文章,却也是有棱有角、俊模俊样、章法有度、巧夺天工。她恨不得让他们天天吃着凉粉鼓足干劲像庄稼追了化肥似的让大桥早早落成,就像伟人说的:“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十几天下来,巧云发现她每天做的凉粉远远不能满足大桥工地上的工人吃喝,其他工地上的工人和村子里翘首期盼的邻里邻居只能是望凉粉兴叹。
这天晚上,巧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就瞎想,从自己初中毕业打娃娃开始做凉粉一直想到后来嫁到这裤裆湾;从她健壮高大的男人死于非命一直想到她一个妇道人家拉上骡子东奔西跑被迫无奈当上了拉运工,什么脏活累活没干过。如今总算咬着牙熬过来了,眼见得娃娃们一天天长大,自己尔格终于又重操旧业做起了凉粉,终于又找回已经逝去多年的那种感觉,那种一个人驾轻就熟的营生终于使自己的日子有了些盼头和寄托,每天卖完凉粉回来数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票子,她笑得怎么也合不拢嘴,心中就会油然而生一种好日子就要来到的念头,这种期盼了好久好久的念头,使她觉得肩上的担子反倒不怎么沉重了,苦涩单调的生活里又有了些滋味。这种无拘无束轻轻松松兴奋异常的好心情反倒使她无法入眠。以前,在多少个万籁俱寂的漫漫长夜里无法入睡,那多半是在偷偷抹眼泪,可尔格哪还有什么眼泪?有眼泪也肯定是笑的眼泪。她此时此刻真想唱真想找个人说,说上个三天三夜,说上个口干舌燥眼泪汪汪,也再不想哭了,也再不能哭了。
西川河曾经也有过呜咽,也有过咆哮,尔格的西川河奔流不息分明也是在歌唱。她侧耳倾听着来自西川河欢快的歌唱和建筑工地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响动,这种单调乏味的响动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她的思绪、她的神经。终于在一种蒙蒙眬眬的状态和似睡非睡的意识中,她不觉不知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恨不得快快起来把这个大胆的想法付诸实施。
次日巧云天不明就起来,她抱柴拢火烧了满满一大锅水,赶天大明学生娃娃们上学起身时,她比平时多一倍的两锅凉粉就盛满了所有的盆盆碗碗,一层摞一层晾得石条石床和锅台上到处都是。
这天中午,巧云担着满满两大桶凉粉挎着篮子出了门,这样的重担对于男人来说倒还不算什么,但对于一个身体娇小的女人来说,她的每一步都迈得不仅沉重而且艰难,巧云担着凉粉下了坡一路颤悠悠地转过枣树林子走到小学校那儿,她老远就瞧见三叔和四娃坐在学校大门外的一堆石头上一边抽着烟一边说着话。他俩见巧云走到跟前,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拍打屁股上的土,朝巧云担的凉粉桶里瞧。还是村主任四娃先开了口,他说:“巧云啊,你这凉粉这下可出了名了,前天镇上开会镇长还开玩笑说听说你们村谁的那凉粉好,都传到人家外县了。今天我也要亲口尝上一碗,看这里面到底放没放洋烟壳子!”
巧云慢慢放下担子,笑格吟吟用手背擦了擦前额,将一绺头发麻利地弄到脑后,说:“你这个大忙人平时请都请不来,今天能吃碗我的凉粉,是我昨晚上做了好梦了,来来来,看这里面有没有那什么洋烟?”说着她把切好的一大碗凉粉调得红艳艳的递给四娃。然后又俯下身子给三叔切。
四娃狼吞虎咽猛刨了几口,两片厚嘴唇油腻腻地说:“哦,确实好吃,怪不得连镇长都晓得哩!”
还是三叔吃得斯文,等四娃一鼓作气把一碗凉粉吃了个底朝天,三叔才吃下去半碗。
四娃把碗递给巧云,一连说了三个“好”:“好好好,再来一碗!今天正饿着肚子哩,赶明儿给镇长也带两碗去,好给咱多弄几个低保指标,给巧云也弄一个。”
周围几个出来闲逛的村里人和不远处工地上的工人,见四娃他们在这儿吃起了凉粉,也一个一个围拢过来争着买得吃。等巧云把这群人打发走了,担到大桥那儿去卖,没用多大工夫,两桶凉粉就卖完了。
在巧云的带动下,村里也有几家做了凉粉、凉面和包子、麻花、绿豆稀饭出来卖,但谁的生意都不如巧云的好。巧云依然是一天能卖两大桶,依然是有的工队吃不上巧云家的凉粉在远处胡乱叫嚷抱怨声四起。
这样可喜的局面咋能躲得过善于精打细算察言观色的三叔的眼睛。当三叔晚上来到巧云家里,听巧云把她这些天白天晚上思谋的打算想法说给他听时,三叔听了后神情与平日判若两人,高兴地拍着大腿高声叫道:“嘿嘿,这真是不谋而合,一满相同啊!”
三叔兴奋地说:“多亏你是个女人,要是个男人那就更了不得了。凡事要往远处想,咱们日后扩大了生产规模,增加了经营品种,把凉粉、凉面、凉饸饹都做大做好,就完全可以满足这些工地上工人的各种需求,等将来咱这裤裆湾新城建设好了,有了学校、医院、市场和单位上的那么多的上班上学看病和做买卖的人,咱们还可能要把碗饦、煎饼这些也带上,到那个时候,咱这就成了规模经营和品牌效应了。说不定咱们还要对外大量批发,对内也要搞活,再开个农家乐,把咱家乡的风味小吃和土特产深加工的产品都带上,搞个小吃一条街也不是不可能的,你说是啊不是?尔格,咱这裤裆湾还是在建桥筑路的初级阶段,等大桥和河滨公路修好后,那大批盖楼建房的工队就会开过来,县长说要建个新城,要建设个新城,盖学校建医院修机关单位农贸市场,没个三年五载肯定弄不成,你算算,这以后的好买卖还在后头呢。这比你拉着骡子给人家拉水拉菜拉那石炭有今天没明天黑水汗脸挣几个苦命钱强得多啊!”
三叔一席话,不仅使巧云茅塞顿开,更使她感到眼前豁然开朗了许多,眼前仿佛有一条明晃晃的大道从裤裆湾一直延伸到远处一个看不到的地方。
第二天,按照巧云和三叔商量的一套成熟的想法,巧云叫来了二婶和三婶,二婶虽然上了年纪,但手脚还灵便,就帮着做凉粉、凉面、凉饸饹。三婶一直腿脚不好,嫁到裤裆湾就没上过山下过地,平日里只围着锅台操劳个家务,尔格来了就在跟前剥葱捣蒜烧火添炭打个下手。从此,巧云的窑里三个女人两个般辈什么也无所顾忌吵吵嚷嚷叮叮当当轰轰烈烈就闹腾开了。
巧云她们做凉面,说起来其实还是头一回。虽然以前在家里一箩两箩也都学着做过,但如今是要成批量地加工,那面糊糊的软硬就是个难掌握的技术活。她们不厌其烦地摸索试验了一大早才算得了要领,做出来的凉面才软硬适宜、薄厚均匀、生熟正好。几个女人每做一次各自都要细细品尝,赶饭时都胡乱吃得饱心压肚谁还想吃什么饭。比起做凉粉做凉面,做凉饸饹就简单得多了。先是把早已和好醒到的面用饸饹床子轧进锅里煮熟,再捞出用凉水浸过抹上些油晾着就好了,到时候,吃一碗抓一把浇上调料汁子便可。
中午出摊子再也不用担桶提篮子走走停停,而是用三叔家的三轮车推着上路,巧云和二婶一前一后招呼着生意,要吃什么,车里都有,三轮车就是一个可移动的平台。每到一个工地,巧云和二婶都要忙活一阵子,两人切的切调的调,一碗一碗地切好调好递到人家手里,再一碗一碗收回空碗麻利地去掉塑料袋和残羹剩汤倒入垃圾桶,收人家的钱,找给人家的钱,脸要好看,话要好听,用不知疲倦的笑脸和软话打发着一拨又一拨的人。每天的这时候,裤裆湾巧云她们的三轮车就会出现在那些翘首期盼的工人们身边。每天这个时候,在裤裆湾杂乱无章的建筑工地上,巧云她们的三轮车就成了这建筑工地上的一道风景。每当太阳偏西过了西川河,巧云她们就会推着这辆破旧不堪的三轮车一路叮叮当当回到枣树坪,几乎是一听到这响声,光头就会准时出现在大门外,就会笑嘻嘻地帮着把三轮车推进院子,好像他每天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候,好像每天坚持不懈做这件事是他义不容辞的分内的事情。
当巧云拖着疲惫的身子进到窑里,三婶早已把锅台石条和箱子柜子收拾得有条不紊一尘不染,还把明儿要做的材料预备好了。
立夏的那天早上还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到晌午时分突然乌云密布下起了雨,雨起初下得不大,后来就越下越大。工地上嘈嘈杂杂乱成一团。巧云和二婶慌忙推起三轮车往回跑,半道上碰上来接应她们的光头和另外那个厨师,几个人一口气把三轮车推进院子,然后又手忙脚乱一样一样搬回窑里。这时候,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冷得瑟瑟发抖。巧云瞅着已经是大雨如注的天空,不知是喜还是忧。喜的是,眼下麦子正在拔节抽穗,豌豆正在开花,这阵正是用雨的时候。忧的是,这半三轮车没卖完的东西可咋办呀!
这场雨一直下到后晌还在下,巧云打着雨伞接回了两个念书的娃娃,他们冷得战战索索,吃了几碗他们平时梦寐以求也求之不得的好东西,然后,窝在炕圪里一边听着雨声,一边横七竖八写着他们的作业。
巧云立在门口瞅着灰蒙蒙的天,她希望这雨能停下来,等她把这些凉粉、凉面、凉饸饹都出去便宜卖了,你再下上个三天五天也行哩。但是,老天没听她的,天色一会儿明一会儿暗,雨势丝毫不减当初。
天将擦黑的时候,光头后生带着八九个后生闹哄哄地从大门里拥进来直奔边窑,光头把什么地方买来的四五瓶子酒咚地都戳在小炕桌上,然后过来叫巧云把所剩的凉粉凉面和凉饸饹都调在几个大盆子里端过去。巧云瞧着这个愣头愣脑的光头呆呆地站在一旁无动于衷,光头居然挽起袖子自己动起了手,她才仿佛恍然大悟明白了过来。当她把拌好的几大盆子端过那边窑,她瞧见那帮子后生人人拿着大碗已经叮叮当当迫不及待地干上了。这些似曾相识的后生一直吆五喝六地折腾到深夜,才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东倒西歪哭哭笑笑拉拉扯扯散了伙。
当光头摇摇晃晃过来把两张百元大票甩在巧云的面前,巧云一跃跳下炕拾起那钱就往光头手里塞,一边塞一边态度坚决地说:“我不可能要你的这钱,这些东西都是已经卖不了的东西,咋能还要你的钱?!”
光头捏着钱愣愣地瞅着巧云,半晌,才含糊不清地说:“能瞧得出来你是个好人,他们这些打工的人就盼望着下雨天能过上个天阴,何况今天发了工资……”
但不管光头说什么,巧云还是坚决拒绝了光头,在巧云和那个师傅的再三劝阻下,光头才犹犹豫豫摇摇晃晃走出了巧云的门。
大桥建成竣工的那天,县长亲自来为大桥剪了彩,瓦窑沟镇上的老年秧歌队也来为大桥建成通车祝贺表演,县长在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的欢呼声中讲了话。县长说:“这座大桥是兄弟县支援瓦窑沟新城的历史见证,我们就把这座象征着我们和兄弟县友谊的大桥叫作友谊桥吧!”县长讲到这里,顿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整个大桥工地成了沸腾的海洋……
当巧云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推着三轮车回到家时,站在大门口迎接她的依然是笑容可掬的光头,光头穿了一身从没见穿过的新衣裳,挎了一个大挎包站在大门外,显然是在等她。
巧云一脸疑惑不解地推着三轮车进到院里,她被眼前的一派清新的景象给怔住了,院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石炭柴草摞得整整齐齐,水井盖上和鸡窝那儿的砖头瓦块也收拾得井井有条,巧云转身瞧着傻愣愣站在一旁的光头,光头这时候却笑得怪模怪样有些尴尬,光头递给巧云一把拴着红绳绳的钥匙,说:“后晌要赶最后一班车回家去,因为明天是他女人去世的三周年……”光头说到这儿再没有继续往下说。
巧云明白光头的意思,光头之所以赶后晌的班车回去,就是为了参加今天的大桥竣工典礼,而那钥匙分明是等那个师傅会餐完回来给他的,可是,这光头的女人的这些事她无论如何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作为一个男人平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而到了伤心处,即使没有掉眼泪,那苦涩的笑里分明也蕴含着丰富的无法表达的感情色彩。等晚上那个师傅回来给巧云说了有关光头的一些事情,巧云才知道这个光头原来是一个杀猪卖肉的屠夫,他也有一个会做凉粉会唱信天游的女人。三年前的一个集上,光头开着三轮车卖完肉拉着赶完集的女人和刚收来的两头猪冒雨回家,天黑路滑,三轮车翻下山崖,他的女人和那两头猪都给摔死了,他却摔伤了腰,所以,光头不能干重活,才跑来大灶上做了个伙夫……
2013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