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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鸡蛋飞
书名:
陕北人家 作者:莫艾 字数:223920
临近腊月,才落下入冬的第一场雪。雪开始下得不大,到了黄昏才越下越大。转眼的工夫,满世界可就白了。翠莲在大门外的畔上照了几回,天黑了有雪映照着,一条沟里乌青色的雪路上哪有个人影?回到窑里就给灶火里添了两把玉米秆子,锅里就慢慢吵吵嚷嚷起来了,她就开始擀那块豌豆杂面。
军军和兵兵在鸡棚屋檐下的空地上玩着纸宝,一人手里攥着一沓纸宝,你一下我一下,眼睁得牛眼似的瞅着地上的纸宝使着吃奶劲往过打。军军的牛皮纸宝劲大,一连赢了兵兵的几个用报纸叠的纸宝。兵兵眼圈都红了,脸上的黑水冒着热气直往下淌。兵兵终于拿出了他的看家宝,他把一个又大又厚的纸宝下到地上,还狠劲地踩了几脚,纸宝上一个黑体的王字就沾了一块泥。军军让兵兵把纸宝上的泥土拿掉,兵兵不拿,得胜的军军仍然不依不饶,眼看就要败下阵来的兵兵明知理亏却毫不示弱,还不时用拳头蹭两下鼻子,然后,用双肘往上提下老往下坠的厚棉裤,眼睛却死盯着军军手里的那些纸宝。弟兄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吵声,引来了窑里翠莲的几声响亮的咒骂,稍作停顿,兵兵就催促军军快开始,兵兵已经迫不及待等着翻本,而军军眼盯着地上的纸宝,示意兵兵把纸宝打扫干净就开始。兵兵不理,争吵便继续开始。翠莲挑帘跑着出来就给了两人一人一个嘴巴,争吵顿时停止,哭泣声却又响起。
翠莲打了两个儿子,然后擤了一把鼻涕,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两把,骂声才出来:“两个死小子不知大人的死活,耍个纸宝挣甚命哩?你爸爸到这会儿还没回来,是狼吃了还是叫狗啃了,你们就解不开个急躁?”翠莲骂完就搂了鸡棚下的干柴快步进了窑。雪地里的脚印凌乱地排列到窑门口,黑布门帘被风吹得撩了几下才扑踏在门槛上,烟囱里立马就冒出了一股白色的浓烟。
明娃直到很晚才回来。翠莲听到了响声就出去了。蹦蹦车在雪地上打着滑被翠莲喊叫着猛推了一把,蹦蹦车冒了一股黑烟就进到大门里熄了火。
翠莲眼瞅着明娃醉醺醺的样儿,就劈头盖脸八辈祖宗地骂开了:“你的耳朵让驴毛塞了还是怎的?中午我打电话给你怎说的?说腊月小芳要结婚,出嫁时再穷也得给陪个家具家电什么的吧!小芳不是你生的,你不亲我还亲哩!再说,房租也快到期了,马婶就是不追着要,咱也不好意思再拖到明年呀!我就不晓得,那二成对你有什么好,那么好那年咱们要办鸡场跟他借钱,他推来推去最后就是没借咱一毛钱,你倒好,反倒一下子把三万块钱全借给了他,怪不得这几天二成的婆姨老在咱们的摊子前转悠,原来是早就串通好的来气我!嗯?”翠莲的叫骂声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大,空朗朗的窑洞里就响着嗡嗡的混响。
明娃跛着脚在水缸里舀水洗了把脸,就斜靠在沙发上眯缝着眼睛一口一口抽起了烟,仿佛似睡非睡什么也没听见。两个小子窝在炕上你捅一下我踢一脚互相骚扰不止。电视上正播放着港台电视剧,一个男人裹了浴巾从卫生间出来,床上躺着一个袒胸露乳的胖女人,胖女人俗不可耐地催促道:“达令,你磨蹭啥呀,快点儿来呀!”尽管声音很小,但谁都听见了。啪的一声,翠莲两步走过来关了电视,胖女人的浪声戛然而止,亮光光的电视画面蓦地缩成了黑屏,窑里顿时漆黑一片。
就在这时,门外就响起扑踏扑踏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老女人的声音就亮格呱呱地传进窑里:“明娃家的可真是会过日子啊,黑灯瞎火地节省灯油哩还是咋价?”话音才落,门就被推开了,进来的是房东马婶。
马婶的到来,翠莲是早已料想到的。只要是有个下雨下雪什么风吹草动的,马婶就肯定要来瞧瞧的,何况,刚才翠莲又明抓抓地叫骂了一阵明娃。马婶的耳朵不背反倒好使,一听见吵闹声,哪怕是勺子在炒锅上刮得声大,还是给墙上钉了个楔子,只要有个什么响动,马婶肯定要来瞧瞧的,瞧钉子钉在哪儿了,锅里炖的什么菜呀,吵嚷是为啥,下雨漏水了没,下雪最怕是把房顶压塌。所以,听到脚步声,翠莲就晓得来的肯定是马婶。刚把灯拉着,这马婶顶着一头的雪就进来了。
“没事的,几天没来啦,过来瞧瞧。咋,没瞧电视?那电视上康熙爷又发火了,吴三桂又反了,咯咯咯。”马婶说着就走到锅台跟前,把手伸到石锅盖上温着。
“马婶,您老不来也晓得哩,明娃才回来,明儿一早,房顶上的雪非扫下来不可,我们也怕石棉瓦砸下来压着鸡,那几百只鸡可是我们一家的命根子呀!”翠莲也炒豆似的又说又笑。
“没事的,我是说,这快到年跟前了,什么都在涨价,豆腐又涨了一毛,猪肉一涨就是一块,还有黄瓜豆角都涨得没样儿了,我寻思鸡蛋也该涨了吧?!”马婶说着,故意诡秘地朝翠莲笑笑。
“哦,晓得的,听说前面的白家和刘家的房租都涨了,我俩也说过的,要不是今天明娃把钱都取来借给了二成家的,今天就能给您老,就因为这事,我还正跟他吵呢。不过,过几天交房租时,会补上的,会补上的!”翠莲笑容可掬还生怕笑得不够,于是,故意把笑的声音拖得很长很响直到一口气用完才收住。
“没事的,没事的。二成家也是的,二成从建筑工地上摔下来摔断了腿,都做过了一次手术没做好,听说尔格又要做第二回,折腾来折腾去,可这以后的日子咋过呀!我瞧见二成家的这两天疯了似的满世界跑,还不是为二成做第二回手术忙着到处借钱呀。唉!”马婶说完这话,才把手从石锅盖上挪开,两脚挪动着走了出去。
马婶其实并不老,却故意装出一副年迈苍老的样子,一年四季从早到晚走东家串西家,就怕谁家有嘛子事情她不晓得。走到张家,张家给她切了块西瓜,她吃着还要流着口水说上句:“这瓜不甜,一瞧就晓得是在坡底下的驴拉车上买的,那卖西瓜的就怕到菜市场要收管理费呢。”又到了李家,李家又让吃脆枣,她吃着枣子,塌陷的嘴里嗑着核儿还说:“今年枣儿虫多,枣农怕打药费钱。嘿嘿。”临走时,还不忘粗糙的手里抓上几个在衣襟上一边擦着一边笑呵呵地走了。马婶的老伴是面粉厂的老职工,打“文化大革命”面粉厂上马时,就在厂子里上班,从那年右手的指头在机子里打断以后,就一直在家吃劳保。那年,这战备库职工宿舍公开拍卖,老两口就买了几孔窑洞打赁收房租,日子也就过得酸不拉唧有滋有味。
第二天,明娃早早起来就把鸡棚上的雪扫下来,都堆在了院子里的老枣树下。
军军和兵兵还用铁铲子拍打着给雪堆插上石炭和辣椒堆成个小雪人,然后,两个又在堆成的雪人旁边玩起了纸宝。
太阳才照到烟囱上,垴畔后面的山崖上就蹲了一只老鹰朝下瞧,鸡棚里的鸡没瞧见,却跟上隔壁邻居家的鸡们惊叫成一片。
明娃把最后一车鸡粪倒到了坡下,放下车子就拾起块土坷垃,两条腿一跛一跛跑了两步嗤的一下扔了上去,老鹰动都没动一下,窑檐上的一根二尺多长的冰锥子就给砸下来了。军军和兵兵飞也似的跑去抢,又是一番你争我夺。翠莲跑出来给了一人一个巴掌,巴掌打得一模一样响,谁也听不来偏了谁或向了谁。哭号声顿起,鸡棚里的鸡却吓得不叫了。明娃正开始给蹦蹦车上装鸡蛋,见两个小祖宗哭了,用小眼睛狠狠地瞪着翠莲,翠莲擤了鼻涕抹在了窑腿上,连瞧都没瞧明娃一眼就回窑了。明娃表示完愤怒就又开始收拾出摊子的板凳和台秤,然后又拿了一包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塞进车子里。
就在这时,二成的婆姨来了。二成婆姨一条巷子走过来,好像丝毫没跟谁搭过腔,否则就不会人站到院子里才晓得。
翠莲听见是二成婆姨来了,只是用沾着面的手背抹了两下头发,还用小拇指的指甲把眼角的眼屎慌忙拨拉掉,她不想让二成婆姨瞧见她的邋里邋遢相。翠莲出去头一眼瞧见二成婆姨还是穿着那件灰白色羽绒服,围了一条红围巾,一双黑线手套脱下来拿在手上。二成婆姨名是叫莎莎的,可翠莲从一开始认识莎莎就觉得这个名字太拗口,干脆就直呼她二成婆姨。
二成婆姨见是翠莲出来相应,于是就笑吟吟地说道:“还是嫂子会过日子,瞧这院里收拾得多利索呀!”二成婆姨毕竟是城里人,说话声不大,笑得也很得体。
翠莲把牙上糊着的一片韭菜叶挑下来一个兰花指弹在了地上,忙说:“快别禳人啦,一天价忙这忙那没个消停,快快窑里坐!”翠莲的大嗓门吆喝着,撩起门帘让二成婆姨进。
二成婆姨瞧见明娃躲在鸡棚里悄悄朝她摆手,意思好像是说不要进去,啥也别说快走!二成婆姨似乎明白了明娃的意思,于是就站在那里,两只娇小的红皮靴连动都没动,只是笑格吟吟地说:“不啦,还怕耽搁了你们的营生哩!就是想来说一说,昨天借了你家的钱,晚上二成的手术都做过了,专家是外地请来的,估计到年跟前就能下地了。所以,那些钱嘛,过几天保险公司的赔付款下来就还给你们,不会耽误你家小芳结婚的事。”二成婆姨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还捎带着把翠莲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新烫过的头发、新文的眉、新漂的唇,一件红毛衣罩住了腔子上那两疙瘩厚墩墩的肉,一条明光光的紧身裤裹在了硕大的臀部和粗壮的腿上,脚上是一双红得耀眼的棉拖鞋,拖鞋上还明显留有饭渣子掉上去干结后的印记。这种城里人不喜欢的农村红,反倒是二成婆姨这个城里人最喜欢的颜色。可是,像翠莲这样的乡下女人穿上就有点儿妖艳。当然,二成婆姨瞧不起的还有这些乡下人进城以后脸上经常搽抹得厚囊囊的这个粉那个霜,还有乡下人说话的大嗓门和踢腿摆手的大动作,还有这些乡下女人矫揉造作的忸怩样儿和夸张表情。
翠莲见二成婆姨并没有要进去说话的意思就慢慢放下门帘,手有意在门帘上拨拉了两下,黑布门帘上反倒有了些白手印。“没事的,前几天明娃就给我说过的,昨天我就让明娃把卡里的钱取了给你,没想到,这么快手术就做好了,明娃这两天就来瞧他!”翠莲一直把二成婆姨送到了大门外,还学着城里人的样子,说了声:“慢走!你走好,有空再来啊!”
二成婆姨走了,二成的婆姨走路很好看。二成的婆姨走时,戴上了手套,而且还把围巾甩到了后背上,那一点儿红就飘忽忽地走远了。
在翠莲眼里,二成婆姨和她之间有一种永远也不可接近的距离或障碍。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她想,人家二成婆姨是城里人,骨子里就具有乡下人咋学都学不来的涵养和气质。你瞧人家那穿着打扮,再瞧人家的言谈举止,哪像家里有病人的样子和神情?记得她和明娃结婚的那天晚上,二成婆姨喝了两大杯啤酒,跟她说了许多的话,从城里说到乡下,又从乡下说到城里。那时候,她才晓得人家城里娃娃从小的时候,就用袋装的海鸥洗发膏洗头,还用海壳油搽脸,天天晚上还洗脚,睡觉还穿裤衩,从小都没见过虱子是个什么样子!哪像她,长大后能用上洗衣粉洗头就蛮不错了,哪能天天洗脚,过年时,才用煮萝卜水洗一次脚,头上的虱子多得没法数。至于裤衩,那还是慢慢长大后才开始穿的。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哭闹着让大人拿花布缝上松紧做成裙子,美得光着屁股穿上就爬到枣树上摘枣儿吃,她拽住树枝猛地一摇,哗的一声,红了盖盖的枣儿就像冰雹似的落了一地,底下的猴小子碎女子们没人捡枣儿吃,却都傻乎乎地仰头朝她瞧,原来是一股风吹起了她的裙子,一个全新的世界就暴露在了外面,谁还有心思吃那枣儿,咯咯咯……这些都是结婚那晚上,她跟二成婆姨悄悄说的,记得她说完后,她们两个就笑得前仰后合死去活来,连眼泪都流下来了。那天晚上是她俩说得最多的一次话。这几年这些鸡就把人累住了,谁还有时间再说这样的淡话呢!再说,他二成两口子下岗后,二成在建筑工地上做钢筋工,二成婆姨也时不时给一家幼儿园里做校工,就再没有一起好好说过这样的话了。人家今天这样礼节性地来走一走,虽然是空着两手,却把话说清楚了,你还得赔笑尽说自己的不是。唉,你这个马婶呀,什么话叫你听了也藏不过一天呀!当初成全我们的是你马婶,现在横插一杠子的也是你马婶,你是男人的话,肯定不是程咬金就是个萧何!
明娃前去看二成已是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本来说好只明娃一个人去,而且是什么也不拿,只让明娃怀里揣了一百块钱,而且翠莲还给他都换成了零票子。这是翠莲的意思。翠莲是这么想的:一是明娃和二成从小打娃娃耍大,明娃去了哥俩啥话都能说。如果她和明娃一块去,拿的少了拿不出手,拿的多了也拿不出呀。二是明娃拿了饼干罐头奶粉之类的东西肯定得放下吧,人家那腿有伤,而那肠胃又没毛病,非得吃你这些营养品!如果拿上一百块钱而且还是零票子,二成有可能不接或者还有可能少接一些。所以明娃按照翠莲的安排就一个人去了。刚走到医院门口,明娃就听见翠莲在马路对面扯着嗓子朝他喊,等翠莲气喘吁吁跑过来他才瞧见,翠莲手里提了一塑料袋苹果,额头上的汗珠子在路灯下显得明光灿烂。
翠莲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明娃说:“想来想去还是跑来了。一是你一个人黑灯瞎火的我不放心;二是你拿了钱,人家不一定会收,还是拿些苹果好,又有营养又解渴。”
明娃瞅了眼翠莲,说:“什么一呀二的,你黑灯瞎火地跑来,还不是一为省那两个钱,二还是为了省那两个钱。你瞧那苹果,咱家地窖里的都比这强!哼!”明娃说完气恼地走出了医院大门。
过了腊月,街上的人反倒多了起来。外头上学的、打工的和闲逛的都回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就多了些时尚的色彩和陌生的面孔。年的气息和年的味道,促使人们把大把大把的人民币从五颜六色的衣服里掏出来,像雪片一样撒到了这儿又撒到了那儿,然后又从这个商场到那个超市,来来回回在马路中间从堆成雪堆的隔离带上反复地跨越,膨胀的心里终于在五颜六色的年货里得到了满足。
明娃只要是一没有了顾客,他就筒在棉大衣袖口里暖手,眼前的色彩营养了眼睛,丰富的气息反倒刺激了感官,还有近乎爆炸的音乐,似乎也能把冷冻减缓,唯独手还是冰冷难耐,好长时间都没有摸过翠莲那丰满的身子了,手里丰满的感觉就没有了肉体的温存,却只有臭烘烘钱币的味道。这些天,除过要满足超市和那几家饭馆的供应外,摊子上的销路也是平常的好几倍,不但下雪前的存货都已经送完了,这些天的产量已远远不能满足人们时下疯狂的购买力。到这会儿,车厢里就只剩下了两板烂鸡蛋。凭明娃的经验,要打发这种货,对象你可得选择好。年轻一点儿的你问都别问,干部老板那样的派头你更是别搭理他,要是老太太过来你可千万别放过。果然,有位老太太在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搀扶下从豆腐摊那边走了过来,明娃刚想上去打招呼,可人家瞧都没往这边瞧就走过去了。又有一位更老一点儿的老太太提着翠绿的芹菜和红皮的洋葱走过来,明娃就指着车里的烂鸡蛋朝人家吆喝,那老太太连连摆手说自己家的鸡下的蛋也吃不完。明娃懊丧地又退回到车后,双手又筒在那件军用黄棉大衣袖子里,眼睁得牛眼似的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寻觅。过了一会儿,明娃终于瞧见了从那边走过来的马婶……
早饭一吃毕,翠莲喂过了鸡,收过了蛋,就忙着为小芳缝出嫁的被褥。一盘大炕上,堆满了簇新的网套和被面被里。还没等铺陈好,小芳就来了。军军和兵兵在翠莲的咒骂下才写了一会儿作业,这阵又偷偷地玩起了纸宝。他俩瞧见是姐姐来了,都拥到窑里抢着翻姐姐的包,看姐姐有没有带来什么好吃的。没几下,塑料袋就被撕开了,一堆花生、橘子、冰糖葫芦就都露出来了,他俩还是不约而同拿着冰糖葫芦跑出了门。
小芳每次回家都是要等明娃不在家的时候才回来,每次回家又都要带来一些好东西给母亲和两个小弟弟吃,唯独从没有给爸爸明娃买过什么。十年来,她没叫过明娃一声爸。那时候,明娃刚来到她家,十二岁的她见家里突然多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她咬牙忍耐了几年都没习惯把这个男人当成她家里的一个人。对这个陌生的男人她无法接纳,让她叫这个陌生的男人是爸,她就更无法接受。无论母亲无数次的责骂,还是这个被公认的父亲、这个陌生男人咋样的献爱心献殷勤,还是这个陌生男人为这个家整天埋头苦干勤恳劳作,腰都累弯了,头发都熬白了,她瞧在眼里,也都记在心里,但她就是无法接受。后来初中一毕业,她就到宾馆当了服务员,从此就一直吃住在宾馆。
翠莲和小芳好容易把一床大被子横卷着翻过来,两人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又开始做起了引线。忽听得鸡棚里鸡咯咯咕咕叫,接着就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瞧人家明娃家的把这院子收拾得多利索呀!这就是新搭的鸡棚子,这砖块木料都是咱家的,石棉瓦也是咱家买的,人家明娃心灵手巧学啥会啥,几天这大的鸡棚就搭好了。咯咯咯,这会儿都能见上利啦!”说话的是马婶,但是跟马婶说话的就不晓得是谁?
等翠莲趿上鞋跑出去,才瞧见马婶正领着一个陌生男人参观鸡舍呢。这个男人昨天她打扫卫生时就见过,当时翠莲见这个穿戴不俗的高个子男人扛了两个大包进了马婶家的大门,她还以为又是什么领导年前来访贫问苦哩。又一想,觉得不对劲,好像以前不管什么领导下来,都是一帮子人前呼后拥着,照相的、写东西的、提东西的喽啰跟着一大溜,哪有领导自个儿扛上东西来的!翠莲想这个人肯定不是领导,至于是谁,她忙着别的事,也就再没咋想。没想到,这个阔绰帅气的男人今天却上了她的门,真叫她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
马婶领着那人从鸡棚里出来,马婶笑呵呵地就主动给翠莲介绍道:“偷着瞧哩,可没偷什么啊!咯咯咯,没见过吧,以前好像说过的,这就是我那大儿子,昨天才从广州回来,说是什么怀旧,就要上来看看。这就是明娃家的,踢出打里是个利索女人!”马婶互相介绍着还捎带着把翠莲夸了夸。
翠莲本来就被马婶那两句说得在生人面前怪不好意思起来,更叫翠莲不好意思的是马婶儿子的那双大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在她身上来回扫了几圈,最后就落在翠莲的腔子上不动了。翠莲腔子上的那两疙瘩肉好像被人把玩了几下似的,霎时变得奇痒难忍,她不得不背转身朝两个打纸宝的儿子吼叫道:“还不回去写作业,操心你爸爸回来捶你们!”
马婶忙说:“明娃还没回来?他把剩下的烂鸡蛋给了我就开着机子走了。咋,怕是又去瞧二成了吧!”马婶说完就让儿子跟翠莲打过招呼笑呵呵地走了。
明娃果然是去医院瞧二成的,这已是他第三回来瞧二成。前两回他偷着塞给二成一百块钱,还拿了一袋子饼干和罐头,二成说他又不是猴娃娃婆姨价的,拿这些东西瞎费钱哩!这回明娃却提了一袋子猪头肉和一瓶子烧酒来瞧二成。虽然医生护士不让喝,哥俩还是趁着医生护士和二成婆姨都不在病房就偷偷地喝起来。
明娃和二成是从小耍大的同学,人家二成高中一毕业就顶班进了粮站。而明娃从小老实憨厚脚又跛,所以毕业后只能回村里务弄那几亩薄地。明娃的村子在县城的东沟里,从县城顺着东沟的土路一直走到头便就到了他家,三座山夹着两条沟,山上零散住着十几户人家,十几户人家里就有十几个光棍,明娃家穷弟兄多而且自己腿又有毛病,老实巴交的明娃怎能逃脱跟他们一样的命运呢?几年里,有人也说过南沟的两个不是太上相的女人,一条土路算是叫媒人乖哄着走到了庄上,可一抬头瞧见山峁上长着老椿树的土崖那儿的几个土窑窑就是她们要找寻的家,都摇头摆手说那窑是金箍子做成的金钵子她也不想住就跟他拜拜了。眼看快三十的那年春上,明娃拉了一车子槐树枝干柴给二成家送去,在二成家里见到了来串门的马婶,马婶说她娘家村上有个叫狗栓的后生,因抢人家的钱包,用刀子捅死一个女大学生,听说前年在武汉那儿给枪毙了,撂下个年轻的婆姨和一双儿女无依无靠哭皇天哩。马婶说她虽然没见过狗栓的婆姨,但听人说那婆姨人高马大,做家务也没麻达。二成两口子一听这话脸上立马就乐开了花,问明娃你看咋相?明娃嘴里的口水不断头地往下流,而他只是用粗糙的手抹着湿溻溻的嘴角光憨笑不言传。其实,还没费了牲口市上买骡马牛驴那样的周折,把事情就给说成了。翠莲只提出有两三万块前夫做生意拉下的饥荒,明娃拍着胸脯爽快地就给答应下来。为了这个老婆,明娃偷偷向二成伸手借了三万块钱。几天后,翠莲跟上明娃回了回家,只将就着在乡下土窑的土炕上睡了一个晚上就跑回了城里,翠莲把头摇得就像拨浪鼓,发誓说就是在城里饿死也再不回那个威虎山了。于是,马婶就借故打发了原先做凉皮的房客,让他们住在了这后边窑里。明娃起早贪黑蹬三轮搞搬运跑集头做小买卖,挣得几个小钱养家糊口,一家人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前年开春的一天,明娃对马婶说:“这边窑空地这儿能盖个大棚子,能办个养鸡场。”马婶瞅着明娃一本正经的样子当下就点头答应了。
明娃把酒瓶里剩的一点儿酒一口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拍着胸脯对二成说:“还给你的那三万块钱,给你婆姨一定说清楚,千万再不要给我了!事情总得要了结的,不要怕,有什么事,有我明娃哩!”二成瞧见明娃脸红了反倒精神焕发,戴上棉帽子穿上黄棉大衣就更像杨子荣了。
马婶的儿子一没事就来翠莲家串门,一来二往也就都成熟人了。马婶的儿子来了就给翠莲学说外面的事情。说广州人多,说广州楼高,说广州的繁华,也说广州的吃喝和广州人的文化生活、物质生活、精神生活。马婶的儿子说,在广州享受是第一,工作才是第二。吃顿饭,看场电影,或是跳跳舞唱唱歌逛逛街喝喝茶,花上个千儿八百的,就像咱这儿花了个几毛几块钱一样,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他老婆,他说在那边是叫太太的。他太太一个月光买衣服就要花几千块,还不带外出吃饭、游玩、看电影、朋友聚会和私家车的花费。你知道吃顿龙虎斗要多少钱?你知道看场电影多少钱?那天请朋友看《让子弹飞》,他就花了几千块!
翠莲做着针线活,听着马婶儿子绘声绘色的夸夸其谈,翠莲的眼前出现的就不只是这些红红绿绿被面床单的颜色,而是一个广大无边的花花世界,那里要什么有什么,要多快活就有多快活。
等马婶沙哑的叫声在大门外响起,马婶的儿子才收住了正在兴头上的话,说上声“拜拜”就走了。
马婶的儿子一走,军军就说:“马奶奶儿子的普通话比我们语文老师说得好得多!”
兵兵却说:“人家马奶奶的儿子长得就像《包青天》里的展昭,能文能武!”
第二天,马婶的儿子又来了,翠莲就把昨天军军和兵兵说的话对马婶的儿子说了。马婶的儿子听后笑得前仰后合,说:“我如果像展昭,那你就像杨贵妃!知道不?在唐朝,女人胖了才算美啊!所以,老先人在造字时就把美字写成是羊大为美啊!”
军军停住了写作业,眨着眼睛说:“不对啊,展昭是宋朝的,杨贵妃是唐朝的呀!”
马婶的儿子却说:“都挨着的,唐宋嘛!哈哈哈。”
才没说了几句话,马婶就又来了。马婶对儿子说:“我是来借抿节儿床子的,家里的水管冻坏了,你爸爸已到河里担两回水了,你还不去瞧瞧!”马婶的儿子这才不得不道了声“拜拜”走了。
等马婶的儿子走了以后,马婶才唉声叹气地对翠莲说:“我这个儿啊就是长不大,你瞧三十几岁的人啦,至今不成个家,还不让说,一说就烦。”
翠莲说:“他说他广州有太太呀。”
马婶说:“有个屁!整天瞎逛荡,自个儿也养活不了,还常跟家里要钱,哪来的太太!几年没回来,这回就带了几包子旧衣服回来,还今天想吃个抿节儿,明天又想吃个洋芋擦擦,哼!”
眼瞅着小芳结婚的日子近了,二成家的钱还没有个影儿,翠莲一说起这事,明娃就朝她光瞪眼不言传。
这天早上一起来天就阴着,不一会儿就飘起了雪花。明娃跛脚跑得快快地倒完了鸡粪,就又开始收拾准备出摊子。蹦蹦车上的鸡蛋摞得比车厢都高了还在往上摞。就在这时,二成婆姨来了。
还在门台上刷牙的翠莲拿围裙擦了两把嘴角的白沫子,就招呼二成婆姨回窑里坐。
二成婆姨说:“我是来还那三万块钱的,真是不好意思!”说着就从挎着的包里拿出了一个纸包。
翠莲手在围裙上擦了下刚准备接,却被明娃几步跑过来一把夺了过去。
翠莲说:“这是预备给小芳结婚和交房租的钱,拿来!”说着一把又抢过来。
明娃说:“这是还人家二成家的钱,你给我拿来!”
翠莲说:“怎是还人家的?明明是人家二成家借我们的!”
明娃说:“明明是我借人家二成家的,那时我没有这三万块钱你能跟了我?我那时要是有三万块钱,我还怕闹不下个婆姨?就是因为我没钱,就是因为我窝囊,我这个瞎猫碰上你这个死老鼠,才不得不从人家二成家里借了这三万块钱,才找了你这个婆姨啊!”
翠莲说:“好啊,你这个龟小子明娃,哦,原来是你小子哄骗了老娘十来年,老娘今天跟你小子没个完!”翠莲哭骂着又把钱抢过去,明娃又夺过去。两人抢来夺去,那钱就撕扯得撒了一地。接着两人就打了起来。
二成婆姨上去拉翠莲。军军和兵兵也撂下纸宝上来哭叫着拉妈妈。翠莲脸上就挨了明娃一巴掌。翠莲也踢了明娃一脚,红拖鞋也给踢到了蹦蹦车底下。
上院的吵闹声惊动了周围的邻居,大门口立马就聚了一堆人。马婶和马婶的儿子挤进来。
翠莲捂着脸扯开嗓子叫骂着,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抓起车上的鸡蛋就往明娃头上砸。什么“龙虎斗”“羊大为美”“让子弹飞”,今天就让这鸡蛋飞吧!又扔了一个,又是一个……
雪地上百元的大票子、各种颜色的纸宝和蛋清蛋黄蛋壳扔得满院子都是。
就在这时,小芳从人群中挤进来,一声“爸爸”就跪在明娃的脚下,一把抱住明娃的腿号啕大哭。小芳哭喊着说:“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再打了,女儿以前小不懂事,现在我要结婚了,你们的钱我一分也不要,我这些年攒得够啊!爸爸、妈妈快别打了!呜呜!”
“我可怜的小芳啊!哇……”翠莲赤脚踉跄着扑向小芳。突然,眼一黑、腿一软就瘫倒在雪地上……
2011年春节
军军和兵兵在鸡棚屋檐下的空地上玩着纸宝,一人手里攥着一沓纸宝,你一下我一下,眼睁得牛眼似的瞅着地上的纸宝使着吃奶劲往过打。军军的牛皮纸宝劲大,一连赢了兵兵的几个用报纸叠的纸宝。兵兵眼圈都红了,脸上的黑水冒着热气直往下淌。兵兵终于拿出了他的看家宝,他把一个又大又厚的纸宝下到地上,还狠劲地踩了几脚,纸宝上一个黑体的王字就沾了一块泥。军军让兵兵把纸宝上的泥土拿掉,兵兵不拿,得胜的军军仍然不依不饶,眼看就要败下阵来的兵兵明知理亏却毫不示弱,还不时用拳头蹭两下鼻子,然后,用双肘往上提下老往下坠的厚棉裤,眼睛却死盯着军军手里的那些纸宝。弟兄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吵声,引来了窑里翠莲的几声响亮的咒骂,稍作停顿,兵兵就催促军军快开始,兵兵已经迫不及待等着翻本,而军军眼盯着地上的纸宝,示意兵兵把纸宝打扫干净就开始。兵兵不理,争吵便继续开始。翠莲挑帘跑着出来就给了两人一人一个嘴巴,争吵顿时停止,哭泣声却又响起。
翠莲打了两个儿子,然后擤了一把鼻涕,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两把,骂声才出来:“两个死小子不知大人的死活,耍个纸宝挣甚命哩?你爸爸到这会儿还没回来,是狼吃了还是叫狗啃了,你们就解不开个急躁?”翠莲骂完就搂了鸡棚下的干柴快步进了窑。雪地里的脚印凌乱地排列到窑门口,黑布门帘被风吹得撩了几下才扑踏在门槛上,烟囱里立马就冒出了一股白色的浓烟。
明娃直到很晚才回来。翠莲听到了响声就出去了。蹦蹦车在雪地上打着滑被翠莲喊叫着猛推了一把,蹦蹦车冒了一股黑烟就进到大门里熄了火。
翠莲眼瞅着明娃醉醺醺的样儿,就劈头盖脸八辈祖宗地骂开了:“你的耳朵让驴毛塞了还是怎的?中午我打电话给你怎说的?说腊月小芳要结婚,出嫁时再穷也得给陪个家具家电什么的吧!小芳不是你生的,你不亲我还亲哩!再说,房租也快到期了,马婶就是不追着要,咱也不好意思再拖到明年呀!我就不晓得,那二成对你有什么好,那么好那年咱们要办鸡场跟他借钱,他推来推去最后就是没借咱一毛钱,你倒好,反倒一下子把三万块钱全借给了他,怪不得这几天二成的婆姨老在咱们的摊子前转悠,原来是早就串通好的来气我!嗯?”翠莲的叫骂声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大,空朗朗的窑洞里就响着嗡嗡的混响。
明娃跛着脚在水缸里舀水洗了把脸,就斜靠在沙发上眯缝着眼睛一口一口抽起了烟,仿佛似睡非睡什么也没听见。两个小子窝在炕上你捅一下我踢一脚互相骚扰不止。电视上正播放着港台电视剧,一个男人裹了浴巾从卫生间出来,床上躺着一个袒胸露乳的胖女人,胖女人俗不可耐地催促道:“达令,你磨蹭啥呀,快点儿来呀!”尽管声音很小,但谁都听见了。啪的一声,翠莲两步走过来关了电视,胖女人的浪声戛然而止,亮光光的电视画面蓦地缩成了黑屏,窑里顿时漆黑一片。
就在这时,门外就响起扑踏扑踏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老女人的声音就亮格呱呱地传进窑里:“明娃家的可真是会过日子啊,黑灯瞎火地节省灯油哩还是咋价?”话音才落,门就被推开了,进来的是房东马婶。
马婶的到来,翠莲是早已料想到的。只要是有个下雨下雪什么风吹草动的,马婶就肯定要来瞧瞧的,何况,刚才翠莲又明抓抓地叫骂了一阵明娃。马婶的耳朵不背反倒好使,一听见吵闹声,哪怕是勺子在炒锅上刮得声大,还是给墙上钉了个楔子,只要有个什么响动,马婶肯定要来瞧瞧的,瞧钉子钉在哪儿了,锅里炖的什么菜呀,吵嚷是为啥,下雨漏水了没,下雪最怕是把房顶压塌。所以,听到脚步声,翠莲就晓得来的肯定是马婶。刚把灯拉着,这马婶顶着一头的雪就进来了。
“没事的,几天没来啦,过来瞧瞧。咋,没瞧电视?那电视上康熙爷又发火了,吴三桂又反了,咯咯咯。”马婶说着就走到锅台跟前,把手伸到石锅盖上温着。
“马婶,您老不来也晓得哩,明娃才回来,明儿一早,房顶上的雪非扫下来不可,我们也怕石棉瓦砸下来压着鸡,那几百只鸡可是我们一家的命根子呀!”翠莲也炒豆似的又说又笑。
“没事的,我是说,这快到年跟前了,什么都在涨价,豆腐又涨了一毛,猪肉一涨就是一块,还有黄瓜豆角都涨得没样儿了,我寻思鸡蛋也该涨了吧?!”马婶说着,故意诡秘地朝翠莲笑笑。
“哦,晓得的,听说前面的白家和刘家的房租都涨了,我俩也说过的,要不是今天明娃把钱都取来借给了二成家的,今天就能给您老,就因为这事,我还正跟他吵呢。不过,过几天交房租时,会补上的,会补上的!”翠莲笑容可掬还生怕笑得不够,于是,故意把笑的声音拖得很长很响直到一口气用完才收住。
“没事的,没事的。二成家也是的,二成从建筑工地上摔下来摔断了腿,都做过了一次手术没做好,听说尔格又要做第二回,折腾来折腾去,可这以后的日子咋过呀!我瞧见二成家的这两天疯了似的满世界跑,还不是为二成做第二回手术忙着到处借钱呀。唉!”马婶说完这话,才把手从石锅盖上挪开,两脚挪动着走了出去。
马婶其实并不老,却故意装出一副年迈苍老的样子,一年四季从早到晚走东家串西家,就怕谁家有嘛子事情她不晓得。走到张家,张家给她切了块西瓜,她吃着还要流着口水说上句:“这瓜不甜,一瞧就晓得是在坡底下的驴拉车上买的,那卖西瓜的就怕到菜市场要收管理费呢。”又到了李家,李家又让吃脆枣,她吃着枣子,塌陷的嘴里嗑着核儿还说:“今年枣儿虫多,枣农怕打药费钱。嘿嘿。”临走时,还不忘粗糙的手里抓上几个在衣襟上一边擦着一边笑呵呵地走了。马婶的老伴是面粉厂的老职工,打“文化大革命”面粉厂上马时,就在厂子里上班,从那年右手的指头在机子里打断以后,就一直在家吃劳保。那年,这战备库职工宿舍公开拍卖,老两口就买了几孔窑洞打赁收房租,日子也就过得酸不拉唧有滋有味。
第二天,明娃早早起来就把鸡棚上的雪扫下来,都堆在了院子里的老枣树下。
军军和兵兵还用铁铲子拍打着给雪堆插上石炭和辣椒堆成个小雪人,然后,两个又在堆成的雪人旁边玩起了纸宝。
太阳才照到烟囱上,垴畔后面的山崖上就蹲了一只老鹰朝下瞧,鸡棚里的鸡没瞧见,却跟上隔壁邻居家的鸡们惊叫成一片。
明娃把最后一车鸡粪倒到了坡下,放下车子就拾起块土坷垃,两条腿一跛一跛跑了两步嗤的一下扔了上去,老鹰动都没动一下,窑檐上的一根二尺多长的冰锥子就给砸下来了。军军和兵兵飞也似的跑去抢,又是一番你争我夺。翠莲跑出来给了一人一个巴掌,巴掌打得一模一样响,谁也听不来偏了谁或向了谁。哭号声顿起,鸡棚里的鸡却吓得不叫了。明娃正开始给蹦蹦车上装鸡蛋,见两个小祖宗哭了,用小眼睛狠狠地瞪着翠莲,翠莲擤了鼻涕抹在了窑腿上,连瞧都没瞧明娃一眼就回窑了。明娃表示完愤怒就又开始收拾出摊子的板凳和台秤,然后又拿了一包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塞进车子里。
就在这时,二成的婆姨来了。二成婆姨一条巷子走过来,好像丝毫没跟谁搭过腔,否则就不会人站到院子里才晓得。
翠莲听见是二成婆姨来了,只是用沾着面的手背抹了两下头发,还用小拇指的指甲把眼角的眼屎慌忙拨拉掉,她不想让二成婆姨瞧见她的邋里邋遢相。翠莲出去头一眼瞧见二成婆姨还是穿着那件灰白色羽绒服,围了一条红围巾,一双黑线手套脱下来拿在手上。二成婆姨名是叫莎莎的,可翠莲从一开始认识莎莎就觉得这个名字太拗口,干脆就直呼她二成婆姨。
二成婆姨见是翠莲出来相应,于是就笑吟吟地说道:“还是嫂子会过日子,瞧这院里收拾得多利索呀!”二成婆姨毕竟是城里人,说话声不大,笑得也很得体。
翠莲把牙上糊着的一片韭菜叶挑下来一个兰花指弹在了地上,忙说:“快别禳人啦,一天价忙这忙那没个消停,快快窑里坐!”翠莲的大嗓门吆喝着,撩起门帘让二成婆姨进。
二成婆姨瞧见明娃躲在鸡棚里悄悄朝她摆手,意思好像是说不要进去,啥也别说快走!二成婆姨似乎明白了明娃的意思,于是就站在那里,两只娇小的红皮靴连动都没动,只是笑格吟吟地说:“不啦,还怕耽搁了你们的营生哩!就是想来说一说,昨天借了你家的钱,晚上二成的手术都做过了,专家是外地请来的,估计到年跟前就能下地了。所以,那些钱嘛,过几天保险公司的赔付款下来就还给你们,不会耽误你家小芳结婚的事。”二成婆姨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还捎带着把翠莲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新烫过的头发、新文的眉、新漂的唇,一件红毛衣罩住了腔子上那两疙瘩厚墩墩的肉,一条明光光的紧身裤裹在了硕大的臀部和粗壮的腿上,脚上是一双红得耀眼的棉拖鞋,拖鞋上还明显留有饭渣子掉上去干结后的印记。这种城里人不喜欢的农村红,反倒是二成婆姨这个城里人最喜欢的颜色。可是,像翠莲这样的乡下女人穿上就有点儿妖艳。当然,二成婆姨瞧不起的还有这些乡下人进城以后脸上经常搽抹得厚囊囊的这个粉那个霜,还有乡下人说话的大嗓门和踢腿摆手的大动作,还有这些乡下女人矫揉造作的忸怩样儿和夸张表情。
翠莲见二成婆姨并没有要进去说话的意思就慢慢放下门帘,手有意在门帘上拨拉了两下,黑布门帘上反倒有了些白手印。“没事的,前几天明娃就给我说过的,昨天我就让明娃把卡里的钱取了给你,没想到,这么快手术就做好了,明娃这两天就来瞧他!”翠莲一直把二成婆姨送到了大门外,还学着城里人的样子,说了声:“慢走!你走好,有空再来啊!”
二成婆姨走了,二成的婆姨走路很好看。二成的婆姨走时,戴上了手套,而且还把围巾甩到了后背上,那一点儿红就飘忽忽地走远了。
在翠莲眼里,二成婆姨和她之间有一种永远也不可接近的距离或障碍。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她想,人家二成婆姨是城里人,骨子里就具有乡下人咋学都学不来的涵养和气质。你瞧人家那穿着打扮,再瞧人家的言谈举止,哪像家里有病人的样子和神情?记得她和明娃结婚的那天晚上,二成婆姨喝了两大杯啤酒,跟她说了许多的话,从城里说到乡下,又从乡下说到城里。那时候,她才晓得人家城里娃娃从小的时候,就用袋装的海鸥洗发膏洗头,还用海壳油搽脸,天天晚上还洗脚,睡觉还穿裤衩,从小都没见过虱子是个什么样子!哪像她,长大后能用上洗衣粉洗头就蛮不错了,哪能天天洗脚,过年时,才用煮萝卜水洗一次脚,头上的虱子多得没法数。至于裤衩,那还是慢慢长大后才开始穿的。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哭闹着让大人拿花布缝上松紧做成裙子,美得光着屁股穿上就爬到枣树上摘枣儿吃,她拽住树枝猛地一摇,哗的一声,红了盖盖的枣儿就像冰雹似的落了一地,底下的猴小子碎女子们没人捡枣儿吃,却都傻乎乎地仰头朝她瞧,原来是一股风吹起了她的裙子,一个全新的世界就暴露在了外面,谁还有心思吃那枣儿,咯咯咯……这些都是结婚那晚上,她跟二成婆姨悄悄说的,记得她说完后,她们两个就笑得前仰后合死去活来,连眼泪都流下来了。那天晚上是她俩说得最多的一次话。这几年这些鸡就把人累住了,谁还有时间再说这样的淡话呢!再说,他二成两口子下岗后,二成在建筑工地上做钢筋工,二成婆姨也时不时给一家幼儿园里做校工,就再没有一起好好说过这样的话了。人家今天这样礼节性地来走一走,虽然是空着两手,却把话说清楚了,你还得赔笑尽说自己的不是。唉,你这个马婶呀,什么话叫你听了也藏不过一天呀!当初成全我们的是你马婶,现在横插一杠子的也是你马婶,你是男人的话,肯定不是程咬金就是个萧何!
明娃前去看二成已是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本来说好只明娃一个人去,而且是什么也不拿,只让明娃怀里揣了一百块钱,而且翠莲还给他都换成了零票子。这是翠莲的意思。翠莲是这么想的:一是明娃和二成从小打娃娃耍大,明娃去了哥俩啥话都能说。如果她和明娃一块去,拿的少了拿不出手,拿的多了也拿不出呀。二是明娃拿了饼干罐头奶粉之类的东西肯定得放下吧,人家那腿有伤,而那肠胃又没毛病,非得吃你这些营养品!如果拿上一百块钱而且还是零票子,二成有可能不接或者还有可能少接一些。所以明娃按照翠莲的安排就一个人去了。刚走到医院门口,明娃就听见翠莲在马路对面扯着嗓子朝他喊,等翠莲气喘吁吁跑过来他才瞧见,翠莲手里提了一塑料袋苹果,额头上的汗珠子在路灯下显得明光灿烂。
翠莲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明娃说:“想来想去还是跑来了。一是你一个人黑灯瞎火的我不放心;二是你拿了钱,人家不一定会收,还是拿些苹果好,又有营养又解渴。”
明娃瞅了眼翠莲,说:“什么一呀二的,你黑灯瞎火地跑来,还不是一为省那两个钱,二还是为了省那两个钱。你瞧那苹果,咱家地窖里的都比这强!哼!”明娃说完气恼地走出了医院大门。
过了腊月,街上的人反倒多了起来。外头上学的、打工的和闲逛的都回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就多了些时尚的色彩和陌生的面孔。年的气息和年的味道,促使人们把大把大把的人民币从五颜六色的衣服里掏出来,像雪片一样撒到了这儿又撒到了那儿,然后又从这个商场到那个超市,来来回回在马路中间从堆成雪堆的隔离带上反复地跨越,膨胀的心里终于在五颜六色的年货里得到了满足。
明娃只要是一没有了顾客,他就筒在棉大衣袖口里暖手,眼前的色彩营养了眼睛,丰富的气息反倒刺激了感官,还有近乎爆炸的音乐,似乎也能把冷冻减缓,唯独手还是冰冷难耐,好长时间都没有摸过翠莲那丰满的身子了,手里丰满的感觉就没有了肉体的温存,却只有臭烘烘钱币的味道。这些天,除过要满足超市和那几家饭馆的供应外,摊子上的销路也是平常的好几倍,不但下雪前的存货都已经送完了,这些天的产量已远远不能满足人们时下疯狂的购买力。到这会儿,车厢里就只剩下了两板烂鸡蛋。凭明娃的经验,要打发这种货,对象你可得选择好。年轻一点儿的你问都别问,干部老板那样的派头你更是别搭理他,要是老太太过来你可千万别放过。果然,有位老太太在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搀扶下从豆腐摊那边走了过来,明娃刚想上去打招呼,可人家瞧都没往这边瞧就走过去了。又有一位更老一点儿的老太太提着翠绿的芹菜和红皮的洋葱走过来,明娃就指着车里的烂鸡蛋朝人家吆喝,那老太太连连摆手说自己家的鸡下的蛋也吃不完。明娃懊丧地又退回到车后,双手又筒在那件军用黄棉大衣袖子里,眼睁得牛眼似的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寻觅。过了一会儿,明娃终于瞧见了从那边走过来的马婶……
早饭一吃毕,翠莲喂过了鸡,收过了蛋,就忙着为小芳缝出嫁的被褥。一盘大炕上,堆满了簇新的网套和被面被里。还没等铺陈好,小芳就来了。军军和兵兵在翠莲的咒骂下才写了一会儿作业,这阵又偷偷地玩起了纸宝。他俩瞧见是姐姐来了,都拥到窑里抢着翻姐姐的包,看姐姐有没有带来什么好吃的。没几下,塑料袋就被撕开了,一堆花生、橘子、冰糖葫芦就都露出来了,他俩还是不约而同拿着冰糖葫芦跑出了门。
小芳每次回家都是要等明娃不在家的时候才回来,每次回家又都要带来一些好东西给母亲和两个小弟弟吃,唯独从没有给爸爸明娃买过什么。十年来,她没叫过明娃一声爸。那时候,明娃刚来到她家,十二岁的她见家里突然多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她咬牙忍耐了几年都没习惯把这个男人当成她家里的一个人。对这个陌生的男人她无法接纳,让她叫这个陌生的男人是爸,她就更无法接受。无论母亲无数次的责骂,还是这个被公认的父亲、这个陌生男人咋样的献爱心献殷勤,还是这个陌生男人为这个家整天埋头苦干勤恳劳作,腰都累弯了,头发都熬白了,她瞧在眼里,也都记在心里,但她就是无法接受。后来初中一毕业,她就到宾馆当了服务员,从此就一直吃住在宾馆。
翠莲和小芳好容易把一床大被子横卷着翻过来,两人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又开始做起了引线。忽听得鸡棚里鸡咯咯咕咕叫,接着就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瞧人家明娃家的把这院子收拾得多利索呀!这就是新搭的鸡棚子,这砖块木料都是咱家的,石棉瓦也是咱家买的,人家明娃心灵手巧学啥会啥,几天这大的鸡棚就搭好了。咯咯咯,这会儿都能见上利啦!”说话的是马婶,但是跟马婶说话的就不晓得是谁?
等翠莲趿上鞋跑出去,才瞧见马婶正领着一个陌生男人参观鸡舍呢。这个男人昨天她打扫卫生时就见过,当时翠莲见这个穿戴不俗的高个子男人扛了两个大包进了马婶家的大门,她还以为又是什么领导年前来访贫问苦哩。又一想,觉得不对劲,好像以前不管什么领导下来,都是一帮子人前呼后拥着,照相的、写东西的、提东西的喽啰跟着一大溜,哪有领导自个儿扛上东西来的!翠莲想这个人肯定不是领导,至于是谁,她忙着别的事,也就再没咋想。没想到,这个阔绰帅气的男人今天却上了她的门,真叫她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
马婶领着那人从鸡棚里出来,马婶笑呵呵地就主动给翠莲介绍道:“偷着瞧哩,可没偷什么啊!咯咯咯,没见过吧,以前好像说过的,这就是我那大儿子,昨天才从广州回来,说是什么怀旧,就要上来看看。这就是明娃家的,踢出打里是个利索女人!”马婶互相介绍着还捎带着把翠莲夸了夸。
翠莲本来就被马婶那两句说得在生人面前怪不好意思起来,更叫翠莲不好意思的是马婶儿子的那双大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在她身上来回扫了几圈,最后就落在翠莲的腔子上不动了。翠莲腔子上的那两疙瘩肉好像被人把玩了几下似的,霎时变得奇痒难忍,她不得不背转身朝两个打纸宝的儿子吼叫道:“还不回去写作业,操心你爸爸回来捶你们!”
马婶忙说:“明娃还没回来?他把剩下的烂鸡蛋给了我就开着机子走了。咋,怕是又去瞧二成了吧!”马婶说完就让儿子跟翠莲打过招呼笑呵呵地走了。
明娃果然是去医院瞧二成的,这已是他第三回来瞧二成。前两回他偷着塞给二成一百块钱,还拿了一袋子饼干和罐头,二成说他又不是猴娃娃婆姨价的,拿这些东西瞎费钱哩!这回明娃却提了一袋子猪头肉和一瓶子烧酒来瞧二成。虽然医生护士不让喝,哥俩还是趁着医生护士和二成婆姨都不在病房就偷偷地喝起来。
明娃和二成是从小耍大的同学,人家二成高中一毕业就顶班进了粮站。而明娃从小老实憨厚脚又跛,所以毕业后只能回村里务弄那几亩薄地。明娃的村子在县城的东沟里,从县城顺着东沟的土路一直走到头便就到了他家,三座山夹着两条沟,山上零散住着十几户人家,十几户人家里就有十几个光棍,明娃家穷弟兄多而且自己腿又有毛病,老实巴交的明娃怎能逃脱跟他们一样的命运呢?几年里,有人也说过南沟的两个不是太上相的女人,一条土路算是叫媒人乖哄着走到了庄上,可一抬头瞧见山峁上长着老椿树的土崖那儿的几个土窑窑就是她们要找寻的家,都摇头摆手说那窑是金箍子做成的金钵子她也不想住就跟他拜拜了。眼看快三十的那年春上,明娃拉了一车子槐树枝干柴给二成家送去,在二成家里见到了来串门的马婶,马婶说她娘家村上有个叫狗栓的后生,因抢人家的钱包,用刀子捅死一个女大学生,听说前年在武汉那儿给枪毙了,撂下个年轻的婆姨和一双儿女无依无靠哭皇天哩。马婶说她虽然没见过狗栓的婆姨,但听人说那婆姨人高马大,做家务也没麻达。二成两口子一听这话脸上立马就乐开了花,问明娃你看咋相?明娃嘴里的口水不断头地往下流,而他只是用粗糙的手抹着湿溻溻的嘴角光憨笑不言传。其实,还没费了牲口市上买骡马牛驴那样的周折,把事情就给说成了。翠莲只提出有两三万块前夫做生意拉下的饥荒,明娃拍着胸脯爽快地就给答应下来。为了这个老婆,明娃偷偷向二成伸手借了三万块钱。几天后,翠莲跟上明娃回了回家,只将就着在乡下土窑的土炕上睡了一个晚上就跑回了城里,翠莲把头摇得就像拨浪鼓,发誓说就是在城里饿死也再不回那个威虎山了。于是,马婶就借故打发了原先做凉皮的房客,让他们住在了这后边窑里。明娃起早贪黑蹬三轮搞搬运跑集头做小买卖,挣得几个小钱养家糊口,一家人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前年开春的一天,明娃对马婶说:“这边窑空地这儿能盖个大棚子,能办个养鸡场。”马婶瞅着明娃一本正经的样子当下就点头答应了。
明娃把酒瓶里剩的一点儿酒一口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拍着胸脯对二成说:“还给你的那三万块钱,给你婆姨一定说清楚,千万再不要给我了!事情总得要了结的,不要怕,有什么事,有我明娃哩!”二成瞧见明娃脸红了反倒精神焕发,戴上棉帽子穿上黄棉大衣就更像杨子荣了。
马婶的儿子一没事就来翠莲家串门,一来二往也就都成熟人了。马婶的儿子来了就给翠莲学说外面的事情。说广州人多,说广州楼高,说广州的繁华,也说广州的吃喝和广州人的文化生活、物质生活、精神生活。马婶的儿子说,在广州享受是第一,工作才是第二。吃顿饭,看场电影,或是跳跳舞唱唱歌逛逛街喝喝茶,花上个千儿八百的,就像咱这儿花了个几毛几块钱一样,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他老婆,他说在那边是叫太太的。他太太一个月光买衣服就要花几千块,还不带外出吃饭、游玩、看电影、朋友聚会和私家车的花费。你知道吃顿龙虎斗要多少钱?你知道看场电影多少钱?那天请朋友看《让子弹飞》,他就花了几千块!
翠莲做着针线活,听着马婶儿子绘声绘色的夸夸其谈,翠莲的眼前出现的就不只是这些红红绿绿被面床单的颜色,而是一个广大无边的花花世界,那里要什么有什么,要多快活就有多快活。
等马婶沙哑的叫声在大门外响起,马婶的儿子才收住了正在兴头上的话,说上声“拜拜”就走了。
马婶的儿子一走,军军就说:“马奶奶儿子的普通话比我们语文老师说得好得多!”
兵兵却说:“人家马奶奶的儿子长得就像《包青天》里的展昭,能文能武!”
第二天,马婶的儿子又来了,翠莲就把昨天军军和兵兵说的话对马婶的儿子说了。马婶的儿子听后笑得前仰后合,说:“我如果像展昭,那你就像杨贵妃!知道不?在唐朝,女人胖了才算美啊!所以,老先人在造字时就把美字写成是羊大为美啊!”
军军停住了写作业,眨着眼睛说:“不对啊,展昭是宋朝的,杨贵妃是唐朝的呀!”
马婶的儿子却说:“都挨着的,唐宋嘛!哈哈哈。”
才没说了几句话,马婶就又来了。马婶对儿子说:“我是来借抿节儿床子的,家里的水管冻坏了,你爸爸已到河里担两回水了,你还不去瞧瞧!”马婶的儿子这才不得不道了声“拜拜”走了。
等马婶的儿子走了以后,马婶才唉声叹气地对翠莲说:“我这个儿啊就是长不大,你瞧三十几岁的人啦,至今不成个家,还不让说,一说就烦。”
翠莲说:“他说他广州有太太呀。”
马婶说:“有个屁!整天瞎逛荡,自个儿也养活不了,还常跟家里要钱,哪来的太太!几年没回来,这回就带了几包子旧衣服回来,还今天想吃个抿节儿,明天又想吃个洋芋擦擦,哼!”
眼瞅着小芳结婚的日子近了,二成家的钱还没有个影儿,翠莲一说起这事,明娃就朝她光瞪眼不言传。
这天早上一起来天就阴着,不一会儿就飘起了雪花。明娃跛脚跑得快快地倒完了鸡粪,就又开始收拾准备出摊子。蹦蹦车上的鸡蛋摞得比车厢都高了还在往上摞。就在这时,二成婆姨来了。
还在门台上刷牙的翠莲拿围裙擦了两把嘴角的白沫子,就招呼二成婆姨回窑里坐。
二成婆姨说:“我是来还那三万块钱的,真是不好意思!”说着就从挎着的包里拿出了一个纸包。
翠莲手在围裙上擦了下刚准备接,却被明娃几步跑过来一把夺了过去。
翠莲说:“这是预备给小芳结婚和交房租的钱,拿来!”说着一把又抢过来。
明娃说:“这是还人家二成家的钱,你给我拿来!”
翠莲说:“怎是还人家的?明明是人家二成家借我们的!”
明娃说:“明明是我借人家二成家的,那时我没有这三万块钱你能跟了我?我那时要是有三万块钱,我还怕闹不下个婆姨?就是因为我没钱,就是因为我窝囊,我这个瞎猫碰上你这个死老鼠,才不得不从人家二成家里借了这三万块钱,才找了你这个婆姨啊!”
翠莲说:“好啊,你这个龟小子明娃,哦,原来是你小子哄骗了老娘十来年,老娘今天跟你小子没个完!”翠莲哭骂着又把钱抢过去,明娃又夺过去。两人抢来夺去,那钱就撕扯得撒了一地。接着两人就打了起来。
二成婆姨上去拉翠莲。军军和兵兵也撂下纸宝上来哭叫着拉妈妈。翠莲脸上就挨了明娃一巴掌。翠莲也踢了明娃一脚,红拖鞋也给踢到了蹦蹦车底下。
上院的吵闹声惊动了周围的邻居,大门口立马就聚了一堆人。马婶和马婶的儿子挤进来。
翠莲捂着脸扯开嗓子叫骂着,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抓起车上的鸡蛋就往明娃头上砸。什么“龙虎斗”“羊大为美”“让子弹飞”,今天就让这鸡蛋飞吧!又扔了一个,又是一个……
雪地上百元的大票子、各种颜色的纸宝和蛋清蛋黄蛋壳扔得满院子都是。
就在这时,小芳从人群中挤进来,一声“爸爸”就跪在明娃的脚下,一把抱住明娃的腿号啕大哭。小芳哭喊着说:“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再打了,女儿以前小不懂事,现在我要结婚了,你们的钱我一分也不要,我这些年攒得够啊!爸爸、妈妈快别打了!呜呜!”
“我可怜的小芳啊!哇……”翠莲赤脚踉跄着扑向小芳。突然,眼一黑、腿一软就瘫倒在雪地上……
2011年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