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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学
书名:
陕北人家 作者:莫艾 字数:223920
大雪一连下了三天,从窗外望出去只是瞧见茫茫的一片一片的白。老婆不时拉开窗户,用钢尺在空调的外机上做着测量,不时把测量的信息向着书房里的我高声通报。尽管我无暇顾及窗外的这些信息,光那屏幕上一行一行的文字不停地闪动,都使得我的两手胡乱敲动应接不暇。可是,铝合金窗子被随意地拉开又闭上,尽管拉开又闭上窗外再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嘈杂,似乎人们为过这个年忙于奔命的热乎劲,突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给封住了似的,我依然对这频繁地拉开闭上的刺耳的声响吵得不得安宁。
雪终于停住的时候已是下午,我的这篇小说也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我走出叫人头疼的书房说:“咱们下楼玩雪去。”没想到却得到了老婆和女儿非常意外的赞成和响应。老婆几乎是蹦跳着从阳台那儿跑到客厅这端,又是招呼女儿穿衣服,又是找手套、靴子和围脖,一时间,客厅里叮叮当当翻箱倒柜,我们三个人手忙脚乱像在打架。乱了一阵,终于都整装待发,彼此瞧着都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谁也没说个甚话,却都笑得前仰后合。这都是这鬼天气惹的祸,像个疯子似的被关了几天,现在又像鸟儿似的都想尽快飞出这笼子,就连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宝贝女儿,一听说是要出去玩雪,对于这大冷的天气没说一个“不”字,反倒头一个穿戴整齐站到了防盗门外等着总是慢慢吞吞的我和总是婆婆妈妈的老婆。就在这时,老婆的手机响了,她脱下手套,胡乱在羽绒服里摸了半天才接了电话,没想到还是给拿倒了,喂喂喊了几声,电话那头就是没反应。等老婆调整好了手机再接,那头的声音很大地从听筒里传出来,我听得出来是她的那个老同学打来的。她的那个老同学过年那天曾打过电话来拜年,还说过完年他就回来看我们,刚才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说他过会儿到了这儿就打电话。我在一旁都听得一清二楚,可是老婆这个老同学好多年杳无音信,今年过年时像从地球外的什么星球上突然降临到人间似的突然打电话来拜年,今天又突然不请自来,而且是要打搅我们一家人难得的好心情,使我们本来难得的好心情变成了一场空欢喜,刚才的那份兴奋劲顿时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女儿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声接着一声叹气,瞧那委屈劲就剩往外流眼泪抹鼻子了。
还是老婆这时候好歹强忍着抑制住了听到这个消息后的意外和惊愕,但绝不是惊喜。老婆只稍稍静了静心,然后意味深长地唉了一声,就脱下手套、羽绒服和靴子跑到卫生间,拿着拖把提了一桶水出来,对女儿说道:“你去把这客厅的电视墙、茶几、沙发、博古架,还有卧室、餐厅,都认真擦擦,我来拖地,咱们不能让外边回来的客人笑话。”老婆的声音显然是具有急中生智的意味,却明显带着几分命令的口吻。
我瞧着老婆风风火火的样子,心里觉得可笑又可怜,一个好多年都从不联系的老同学,今年突然有了联系,折腾得她连着几天失眠。现在,又突然像从天而降的贵客即将闯入我们本该平静而又安逸的生活,而且还得做好准备,热情洋溢地欢迎他接待他。对于这样的事情,老婆能不能高兴起来是她的事,我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的。当然女儿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奥妙,虽说不是很情愿,却按照她母亲咄咄逼人的布置,手脚还算勤快但是毫无表情地面面俱到地挨着往过擦拭着。
老婆更是撅着肥大的屁股一言不发干得卖力。好像她把这许多年的恩恩怨怨都凝结在那根不会说话的拖把上,拖了主卧室,又开始拖小卧室,拖了小卧室,又开始拖书房,表面上是一副任劳任怨埋头苦干的样儿,心里却似乎在暗暗跟谁较着劲,又好像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气概。
只有我一个人好像是个旁观者,躲来挪去总是觉得自己站也不对坐也不对,瞧着她们干得热火朝天,心里除过觉得好笑的同时,又觉得这样大动干戈地准备来迎接这个远道归来的曾经的恋人,而不是一个纯粹的老同学,这样我是不是就真的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了?
我来到厨房,拉开冰箱门翻搅着看了看,生的熟的塞得满满当当。一想,这客人来了肯定还得吃呀喝的住上几天的,老婆虽然不说,故意不给我安排什么重量级的工作,看来这下厨房的事情,老婆显然是不想像指挥女儿那样,用修长的手指指挥着我按部就班地去操作。她自然晓得在这种时候我知道应该怎么去做。于是,我从冰箱里取出了一堆颜色形状不尽相同的各种菜,跑到客厅问老婆:“准备做些什么菜来招待你这个老同学呀?”
老婆突然抬起头愣怔地瞅着我,似乎看我是故意幸灾乐祸地奚落她,还是正儿八经在筹措着去料理,她不假思索地说:“简单点儿弄几个菜,吃了这顿再走着瞧。”
女儿突然从书房里探出一张大娃娃脸,说:“人家是外地来的,肯定想吃咱们这儿的地方小吃,那些菜哪儿吃不上!”
老婆忙说:“还是弄几个荤素搭配凉热都有的菜上档次。”
听着她们为这事都认真了,有了争议,我便只好出来和起了稀泥,便说:“那就中西合璧、土洋结合吧。”这事情有了定夺,我就好操作了,于是,我就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弄开了。不一会儿的工夫,厨房里就弄下了七碟子八碗。
就在这时,老婆的电话又响了,只听老婆说:“到了?到哪儿了?啊,半岛,都住那儿了……”老婆的拖把当啷一下就掉在地板上,软塌塌地跌坐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好像对我们说,又好像自言自语对自己说:“人家不来了,人家已经住在半岛酒店的高级客房里啦!”显然,老婆对事情突然发展成目前这个样子,心里事先是丝毫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的,就像正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突然叫人给当头泼了一瓢凉水,头脑一下子倒是变得清醒了,却已经晚了。
我们自然知道,这个半岛酒店是我们这里最豪华最高档的酒店,集住宿餐饮娱乐为一体,那里是一般人根本消费不起的,何况是我们这样还整天为着吃吃喝喝精打细算的工薪族,更是望尘莫及。我们为此争论了几句,最后还是一致认为,人家不来自然有不来的道理,我们无论怎么说,不去都是说不过去的。我们不管咋样都要打起精神,打肿脸充胖子也要应付这个门户的,所以我们应该尽快去宾馆看望和招待客人,这才是我们目前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于是,三个人又再次整装待发,准备去见这位牛逼劲很大的昔日的老同学。老婆更是挖空心思洗了脸梳过了头并且在头发上做起了文章,此刻又趴在镜子前描眉画唇不得利索,好像真正去见的不是什么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而真正要去会见的是曾经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恋人。终于等这老娘们儿梳洗打扮停当了,却听她哎哟叫了一声,只见她的一只拳头在自己的另外一只手掌上捶了一下,臂弯里挎着的小巧玲珑的手提包也来回摆动了几下,那变了声音的表情夸张的脸正像摄像机的镜头似的咄咄逼人地对准了我,然后,放慢语气一字一板地对我说:“得拿些钱吧,回到咱这儿,咱们肯定得请人家吃顿饭吧!”
我若有所思地说:“还有住宿费哩。”
老婆听罢我说的住宿费,两只手又那么彼此紧密地捶了捶,说:“对呀对呀,人家要不要是人家的事,咱们给不给可是咱们的事。可咱们手头也没几个钱呀,前几天刚打过了月供,我包里就剩下几百块钱了,就这点儿钱怎么说也是不够的,那你就再没几个了?”
一看老婆眼巴巴地望着我,心里的那气就不打一处来。我说:“你每月给我的那几个生活费,难道你还心里没数吗?还好意思问我?我整天像个非洲难民似的,穿的啥吃的啥,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老婆一瞧我的窘相,没像往常那样恼火,而是扑哧一声笑了,笑得两排洁白的牙齿都愉快地露了出来。老婆和颜悦色地说:“现在都在放假,取是看来没地方取了,借是更开不了那个口,人家大过年的一家人不是吃吃喝喝就是看电视打麻将唱歌跳舞,向谁家去借呢?”
听了她这话,我也像泄了气的皮球没了主意,就只好随便说:“那就只有这样了!”
老婆也似乎是坚定了信心,于是也说:“那就只好这样了。”
这时,一直站在门口瞧着我们打嘴仗的女儿突然说:“嗨,怕啥呢,不是还有我嘛,我用信用卡给你们撑这个门面,保证不会叫你们感到寒酸甚至是下不了台的。”
嗨,怎么把宝贝女儿给忘了!我们一见女儿在我们几乎是走投无路的时候突然像个侠肝义胆的女侠客,拍着胸脯挺身而出,这还有什么顾虑呢。于是,我们一家人就冒着凛冽的寒风,踏着半尺厚的积雪朝不远处的半岛酒店走去。
当我们拉拉扯扯跌跌撞撞踩着半尺厚的积雪走到了半岛酒店的南大门,顺着转动的门走了进去,早已等候在旋转门后面的老婆的那个老同学就迎了上来,彼此当然是一番热情洋溢的问候和彬彬有礼的致意。接着,老婆的这个老同学又把我们介绍给两个正在大厅沙发上坐着闲聊话意正浓的年轻男女,他们一经老婆的这个老同学介绍,都笑容可掬地起身与我们打招呼。整个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的大厅里,被我们这帮子问候寒暄和互相打招呼的声音一时弄得热闹非凡。
我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看过去,这个从没见过面的老婆的老同学,长得人高马大风流倜傥,能说会道左右逢源,一看就知道是个场面上的人,怪不得结婚已经这么多年了,老婆的这个老同学还时不时一直挂在她的嘴边。老婆至今还保存着当年来自老山前线的那封火辣辣的求爱信和那张英勇威武光彩照人的大彩照,至于信中提到的那件红毛衣,我几乎翻箱倒柜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这事情也是我在一次偶然收拾屋子时偷偷地发现的。这么多年来,老婆还一直珍藏着他们之间见证友谊和爱情的信物,可见老婆的这个老同学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和这个老同学对她产生的深远的影响。似乎是老婆当初没与他喜结良缘终成眷属,除过来自社会家庭以及时空距离等方面的因素外,恐怕就是因为恰在当时,老婆偶然认识了我,才与我结成了夫妻,凑凑合合过到了今天,用老婆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那就是缘分。
席间,我们在老婆这个老同学早已订好的豪华包间里,一边推杯换盏,一边寒暄聊天。我这才得知他们年前就已经出发上路了,一路走得断断续续,在几个地方停下来看景点。就是因为这里好多年没遇到过这么大的一场雪,才使他们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跑了过来。
老婆快人快语地问:“就是为了看雪?”
老婆的老同学和在场的人都笑了,笑声里都显得精明强干,不像是傻了吧唧撵着风花雪月满世界瞧热闹的疯子。老婆的这个老同学这时才端起酒杯意味深长地说:“我们这回来恐怕就不走了,要在这儿长期住下来承包一块地,等到秋天丰收以后再想走的事情啊!”
见我们都被他这话弄得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用诧异不解的眼神望着他,老婆的这个老同学才慢条斯理地解释说:“是这样,我们准备在咱们原来插队劳动的那个地方拍摄一部电视连续剧,剧本是我写的,也是我个人投资拍摄的。这位就是导演,另外一个摄制组的车队走岔了路,被大雪给堵在路上了,可能要晚一两天才能到这里,我们先来打个前站。这往后麻烦你们的时候还在后头呢,来来来,为我们今后的鼎力合作和谐相处干个杯吧!”
虽然是都瓷不愣瞪地相互被动地碰过了杯,可听了他的这番介绍,我们似乎被罩在云里雾里一般,都惊愕得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老婆的这个老同学笑呵呵地又站起来开始给我们轮流倒酒。走到我的跟前给我倒酒时,还打趣地说:“早就耳闻你这位大作家颇有文采,为什么不也写个什么剧本,让我们摄制组也好好开开眼呀!”
我端着酒杯,差一点儿被他的话呛出来,连忙说:“哪里哪里,我算个什么作家,只是写个小诗小文而已,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老婆这时候也总忘不了她也会说话似的,忙噙着一口饭说:“什么作家,整天坐在家里找灵感,一年半载也蹦不出一个响屁来,哼!”
众人虽听着不雅,但还是都很喜欢老婆这个大大咧咧的实在劲,都喜欢跟她谈天说地。特别是那个长得风姿绰约年轻貌美的大美女导演,不是一股劲跟我的宝贝女儿嘟嘟囔囔低声交谈着什么,就是不住地转过头与老婆聊上几句有关女人喜爱的比如穿着打扮之类的话题。看得出来,这个年轻貌美的大美女,一直与老婆的这个老同学眉来眼去,眼神里总像传递着什么别人难以捉摸的信息。老婆的老同学从一开始就抢先介绍说她是他们这个剧组的女导演,而生怕别人误认为是他的妻子或爱人那样的亲密关系。现在看来,似乎比那种亲密无间的夫妻关系更亲密。另一个司机完全是个没有多少生活阅历的年轻人,吃喝得面红耳赤,嚼动的声音也故意弄得很大,还要在别人说话时噙着满口的饭菜,问这问那说个不停,好像无论对哪个话题他都感到新奇有趣。
酒喝到半道,我才发现喝的酒是茅台,便眨着眼睛低声说:“现在,上头不是有规定呀,不许喝这吃那的,这……”
老婆的老同学马上就把话锋转向我,说:“有你这个地主在此做东,我们还有什么担心呢?”
老婆立马就接过话题说:“老同学这你就小看我了,作为一个曾经在一起战天斗地插过队的老同学老战友,请你们这些远道而来的贵客吃顿饭,还是能请得起的啊!现在可不是咱们在小李庄插队时那样的穷酸相了,要是那时候哪怕是请你吃一个鸡蛋一个馒头,都恐怕难以做到啊!”老婆说着那张因为嚼动食物而变得十分夸张变形的鞋拔子脸,丝毫没有表现出一点儿脸红,而且还故意跟我交流着眼神。
我自然明白老婆的用意,便笑着说:“是呀是呀,两顿三顿也能请得起,现在跟过去相比,那真是今非昔比啊!”
老婆的这个老同学腮帮子鼓得就像个吹鼓手,噙着满嘴的饭菜说:“吃饭是不能跟那时候比,我吃饭时常想的就是古代的帝王呀外国的皇家呀还有那些过去的资本家富豪名人大腕有钱人,他们吃什么喝什么。但是一旦到了肚子饿了,手头不宽裕了,有了困难没法解决了,甚至是山穷水尽的时候,我才会想起那个苦得不能再苦的困难岁月;我就想起小李庄上这家的大娘没有吃的了,拿上簸箕向别的人家去借;还有的拖儿带女拄着棍子外出寻吃讨饭。我们这些年轻人,也是常常饿着肚子上山刨地锄草,从山上往山下背麦子、豌豆、高粱、玉米。背上就像背着大山一样的重物,背驼着、腰弯着、腿软着、眼黑得随时都会跌倒。冬天在沟里挖土打坝,哎哟,当时真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欢马叫啊……”
大伙饶有兴趣七嘴八舌争着抢着讲那过去的事情,一时间,竟然把豪华包间的大饭桌当成了忆苦思甜的好战场,不知不觉中,一瓶酒喝完了,一桌子饭菜也都狼吞虎咽地吃得精光,就都不动了。一个个互相瞅着好像等我们发话。老婆的这个老同学更是吃得满头大汗,用两只肥墩墩的大手拿着餐巾纸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然后总忘不了要摆弄上一阵那头乌黑发亮偶尔夹杂着几根白发的脑袋,很响地打着饱嗝,还要气喘吁吁一遍一遍地说:“这桌子饭菜吃得真过瘾,多少年都魂牵梦绕梦想着这些好吃的东西,什么碗饦、煎饼、饸饹、油糕、羊杂碎,啊呀,今天终于吃上了,而且吃得这么过瘾!”
老婆望着她这个老同学吃得酒足饭饱满头大汗的样子,又斜着眼睛看了看我说:“大家不知吃好了没有?如果没吃好,想吃啥就再点几个菜!”
我也是急忙附和着说再点几个,还有荞麦搅团、荞麦饦、油忽兰、麻汤饭哩。
老婆的这个老同学一边剔着牙,一边张着嘴,那只厚墩墩的手胡乱地摆了摆,含糊不清地说:“别别,不用你们管!刚才就那样开个玩笑,我们这是打算在这儿长期住宿记账的,真的你们不用管了!”
第二天起来,天还阴着,但是再没有下雪。他们就按照昨晚上说好的计划,准备去三十里开外的小李庄。电话来催过几次,老婆的老同学执意要叫老婆也一块去。老婆动员了我几次,她是觉得我如果不去,她一个人跟着去有点儿不合适。关于这个问题,我昨晚上想了很久,他们在饭桌上筹划的时候,就是只提出让老婆一个人跟着去,老婆当时就满口答应下来,不过,老婆当时说,她去倒是想去,这么多年都再没有回去看看那个她曾经流血流汗的地方,她去了充其量也只是个陪客。老婆瞧我的表情和态度,我没表示什么态度,当时,也尽量做到不让他们看出我有什么表情。我是这样想的,老婆的这个老同学,不远千里冒着大雪赶回来,怕不完全是为着怀旧的心情,来拍摄那个过去曾经插过队、曾经在一起用豪情壮志战天斗地流过汗流过血的小李庄。恐怕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与老婆等一干人马故地重游,来寻找他们当年曾经有过的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毋庸置疑,老婆的这个老同学,当初从小李庄穿上新崭崭的军装去遥远的新疆当了兵,本该是几年以后要复员回来的。可是,由于他的父亲后来落实了政策,从一个泥手泥脚灰头土脸的车站搬运工人,一夜之间就摇身一变回到了遥远的他当年曾经工作的地方重新当上了领导。他当兵复员就自然而然也留在了他父母所在的那个地方参加了工作。后来成了家,有了老婆,有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光景和事业。从此就与我的老婆,也就是曾经的同学、战友和恋人远隔两地杳无音信三十几年,现在,却突然有了联系,而且是马不停蹄地从千里远的地方赶回来相会了,我怎能时时处处像个灯泡似的跟其左右,他们讨厌不讨厌,烦恼不烦恼,我都觉得是不合适的。况且,今年下了这么大的一场雪,却要开着车去那么远的乡下,旅途劳顿担惊受怕,不是我这样安分守己谨小慎微的人所能承受的。
老婆早已看出我的顾虑畏惧和文人心理总是要装得斯斯文文的那点儿花花肠子里的小心眼儿。她指着身旁蜗牛似的慢吞吞驶过的小车说:“人家那可是几百万元的越野车,也带着防滑链呢,就你的命贵,人家的小命都是粪土。”昨天晚上,从半岛酒店往回走的路上,我和老婆悄悄嘀咕着那个大美女导演会不会就是他的这个老同学的情妇。老婆说:“人家可是有文化有素质的大导演呀!不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现在一切皆有可能。”
我说:“来的三个人,两男一女,包两个房间,怎么睡呢?”
老婆停住脚就推了我一把,说:“你们这些文人呀,脑子里想的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你管人家怎么睡哩,哪怕人家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睡,有你屁事!”
在一旁忙着玩雪的女儿说:“明天就这天气还敢真的去那个曲里拐弯的乡下呀,要去你们去,反正我是不会去的。我明天开始要上班了,哪有时间跟着你们满世界胡跑呢,就是有时间,我也不会跟着他们去乡下拍什么电视剧,我看着就不像。”
我和老婆都没说话,可心里却都在想一个问题:他们真的是来拍摄电视剧的吗?
越野车在厚囊囊的雪地里艰难跋涉了一个多小时,才开到了小李庄村外的老柳树那儿停住。几个人眨巴着眼睛就是找不到进入村子的路。老柳树这儿原来是一个三岔路口,一条小土路通到村里,另外一条柏油马路可直通到公社。可是现在,老柳树这儿白茫茫一片的雪原上坐落着一个个蔬菜大棚,还新修起了一个预制板厂。偌大的预制板厂里空无一人,大门口的木栅栏门紧锁着,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黄狗听见这静静的雪路上开来了轰隆隆的小汽车,就朝我们狂叫猛扑过来,好在那个摇摇欲坠的木栅栏大门阻止了它凶狠的狂扑猛叫。它叫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慢慢停住了撕心裂肺的狂吠,但是,两只前爪抓在木栅栏上,依然张着血盆大口虎视眈眈与我们对峙着。
车子停下后,其他人都下去找人问路去了,我和开车的小伙子一边抽着烟,一边拉起了家常。我充分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向他打问起了一些有关老婆这个老同学的情况。年轻司机一听我是想了解了解他们头儿的情况,便不假思索语速很快地介绍道:“你说我们的头儿啊,这你可问对人了,这些年,我一直跟着他,别说他干的那些轰轰烈烈的大事,就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我也了如指掌。”他说,“我们头儿那时候从老山前线回来,就复员转业进到一家银行工作,干了几年,觉得一天光替别人数钱没劲,就趁着当时的改革大潮下了海。先是开公司做买卖,倒腾一些钢材、汽车、家电之类的紧俏货,赚了不少钱,然后就承包了我们那儿老著名的一家大酒店,同时,还经营着一家洗浴中心和健身房。几年以后,又跑到乡下承包了一个乡镇煤矿……”
“好像就这些吧,从煤矿那儿赚了数也数不清的钱,从此他就洗手不干了,整天把自己关进郊外的一个别墅里开始写书,两三年写出了几十万字的小说,找了一家出版社自费给印出来,然后到处给人家签名送书,还捐给学校厂矿部队劳教所什么的图书馆阅览室,反正,谁要就给谁,就这样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地干了一场,等冷静下来一想,还是觉得不过瘾,没劲。一天价不愁吃不愁穿,开上个奔驰车不是出入一些大学和文化单位,听听文学讲座,结交了一大批文化名人,就是整天泡在那些高档娱乐场所喝茶喝酒消遣聊天,没事无聊时,就到书店买书玩,一买就是一两万块,拉在车里到处兜风玩。爱人一瞧他是个有了钱变得疯疯癫癫的狂人,就跟他离了婚。从此,他就成了个孤家寡人,更是痴迷于文学书海不能自拔。后来,有人就告诉他,眼下电视剧这么火,为啥不把那小说改编成电视剧,让更多的人知道它了解它甚至是欣赏它呢。于是,他就自己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又把它改编成了电视剧本,自己投资请人家来拍电视剧,那个女的就是他找来的导演,这不两人一拍即合就趁着大雪跑过来了。”年轻司机把烟头从车窗里扔出去,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他这个人就是一根筋,不然哪儿找不到个雪景,还非要跑到这深山老林里?”
他讲这些话时,就像在背诵早已烂熟于心的个人简历,没有一丝一毫的思索和掩饰。听罢年轻司机快人快语绘声绘色的介绍,我才对这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家伙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过了很长时间,老婆才和那个女导演跌跌撞撞拉拉扯扯从老柳树前头走了回来,两个人被冻得急忙钻进车厢里哈着手取暖。
我问老婆:“你的老同学咋没回来?”
老婆说:“他在村里的一家老乡的热炕上等着我们哩。”
老婆的这个老同学找到的这家老乡,原来是生产队里的会计,两人拉谈了半天话,才彼此认了出来。原来他们当年都是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年轻娃娃,在庄子里插队时就在一起劳动过,现在,他正好当上了这个村里的主任。
小车拐弯抹角开到了他家的坡下停下车,一干人马就被这家主人的一家人热情地迎了上去。
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我们被请上热炕头,主人早已把煮好的米酒端上了炕,又是递烟,又是敬茶,主任还拧开一瓶子烧酒,主任的老婆麻利地给灶火里添了几把柴火,很快就炒了一锅子猪肉炖粉条给端到炕上,一家人那个热情劲真是没法说。
当听到这么多人来村里就是为了拍一个有关描写村子里的电视剧时,主任高兴得说话时的声音都变得有些结巴。他挥舞着笨拙的手势,在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下激动地说:“真是连做梦都没敢想是要在咱这穷山沟里拍什么电视剧啊,幸亏这小村里出了你这个贵人呀!尔格,村子里没住几户人,回来过年的那些人过完年也都走了。不过不怕,等过几天,你们的大部队人马来了以后,我要把所有的村上人都叫回来,让男女老少都像以前过年那样,推磨滚碾,扫窑糊窗,家家户户贴窗花、挂灯笼、放鞭炮、扭秧歌,让全村老少重新过一回热热闹闹的丰收年,你们说咋相?”
众人齐声说好,然后就噼里啪啦拍开了手。作为这次难得的见面礼或是作为一种酬谢,老婆的这个老同学执意要拿出两千块钱给主任。主任一家推让着死活不收。几个人就是一番更加激烈的互相推让不止。最后,主任一家还是很不好意思地把那沓钱收下了。
等在主任家吃罢了热气腾腾的羊肉饸饹后,主任就带着我们去村里转了一圈。先是上到村里的打谷场上看了看早已废弃了的那几孔旧公窑。从前那个欢乐热闹的打谷场被皑皑白雪覆盖着,场子边缘处还放着一个早已不用的石碌碡。那些早年他们住过的窑洞,门窗早已腐朽变形,墙壁也脱落得露出泛着白色盐碱的石头。从黑洞洞的窗口望进去,土炕上和窑掌子里不是堆放些柴草杂物,就是放着一两口不知是谁家为老人做好的棺木。
我瞧见老婆和她的老同学见到这副凄凉破败的景象,都有些伤感。众人也都默默不语心情沉重地也像在替他们悼念已经逝去的苦难岁月。
过了半晌,那个女导演才颇为伤感地说:“等将来拍摄夏天和秋天的丰收场面时,这儿还是要提前做一些准备的。”看着老婆和她的老同学疑惑不解地瞅着自己,女导演就嗔怪地说:“你不是原则上想用原样原貌来反映那个时代的精神风貌嘛,否则,在摄影棚搭个外景,拍摄出来的效果不也是一样的吗?”
老婆的老同学哽咽地说:“就是吃再大的苦,花再多的钱,也要呈现当年的原模原样。我力求展现的就是当年的原汁原味,这就是我自始至终为这部电视剧定下的基调和原则。”
接着,大家又跟随主任朝庄子后沟里走去。整个庄子里家家户户的窑洞屋舍和树木枯枝都被白雪装点成一片洁白的玉树琼阁。有的新箍的新窑洞里也没住人,门上都上着锁,院子里长着半人高的干枯的杂草。有的院落破败不堪,墙体坍塌,大门紧锁。看着这幅景象,主任就哈着白气伤感地说:“都走了,都外出揽工去了,尔格时兴叫甚打工,这和过去给人揽工是一样的嘛。谁还上山种地呢?家里荒了,山上也都荒着,山上就连野兔野鸡那些野物都没有了,只有一个个新添的坟头。说句不好听的话,尔格就是死下了老人也没人抬埋呀!”走到后沟掌子里,主任说再不要进去了,沟里路难走,也没甚瞧头了。
老婆的老同学说:“我想爬上我们当初打的那个土坝看看。”
主任指着高高耸立在两座山之间的那个长满荒草和干枯的柠条的大土塄说:“你们就站在这儿瞧瞧吧,那就是全村男女老少花费了整整一年工夫打成的那个大土坝,那可是用两条人命换来的一个大坟堆呀!”
整个庄子都走马观花转过了一圈,就是没见到当年的那个小学校。老婆这才头一回开口问一直陪同的主任。主任一听是问小学校这句话,他的两只昏花的眼睛里立马就涌出了泪花,半晌,他才泣不成声地说:“塌了,死了六七个娃娃……后来,就与外村合并了。唉,都过去十几年了,还提它做甚!一想起那个凄惨的场面,心里就难受啊,那场灾难真是揪着全村家家户户老老少少的心啊!”
没想到,老婆一路上唯一问的一句话,竟然掀开一段尘封已久的苦难而又悲惨的记忆,大家都默默不语,朝着大山塌陷下来的那个依然长着荒草覆盖着白雪的地方沉思不语。我瞧见老婆和老婆的老同学都难过地流下了眼泪。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导演说:“那将来拍摄小学校那些戏,就只好另外找一个院子代替了。”
老婆的老同学不假思索地说:“那倒好说,那时的小学校,也只是个有着几孔窑洞的小院子,学生都是复式上课,每个学生都拿着自己家里的桌凳来上课,有的家里没有桌凳,就垒个石头墩子。将来随便找个院子都能代替得了。我现在担心的是,他们那一队摄制组被大雪堵在了路上,不知他们明后天是否能赶过来。如果现在拍摄外景,这片白雪覆盖的庄里庄外的这些雪景,是最美的拍摄场地啊!”
那个女导演说:“按咱们早上的联系,他们已经动身了,我看明天应该会赶来的。”
主任一直把我们送到庄子外面的老柳树那儿。他指着庄子外面过去曾经一眼望不到头的弯弯曲曲的川道,说:“这么好的川地,庄里人不会弄,就叫人家关中地里来的人承包去盖了大棚,又是种菜,又是种花,把那钱可挣美了。这边也是,叫城里人来给买走了,修了个楼板厂,一天价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可那钱都叫外乡人挣走了,而自家人却远走他乡,吃苦受罪挣几个下苦钱,唉,穷富都是命呀!”
我们告别了主任,都冻得手脚麻木的就钻进暖烘烘的汽车里,坐上车慢慢往回走。突然,老婆的老同学从副驾驶那儿扭转身问坐在后面的老婆:“哎,我说老同学,你是否还记得咱们插队最后那年春节前的那场大雪?”
“记得,当然记得。”老婆显得很平淡地说。
老婆的老同学说:“那天是腊月二十三,这个日子我是永远也不会忘掉的。那天,我们在公窑里分了红,准备第二天回城过年。谁知,那天夜里老天爷却偷偷地下起了雪。那些脖子上搭着旱烟袋子的农民,两只粗糙的手蘸着唾沫把分到的那几个钱,就着那盏昏黄的马灯顺着倒着不知要数上多少遍,才嘻嘻哈哈蜂拥着离开这个庄子里唯一的公众活动中心。一听说开始下雪了,我们几个知青害怕得要命,他们却高兴得要命。都是农民嘛,有了一亩三分地,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现在又有了手里数来数去的那几个钱,晚上不知要高兴地闹腾成个什么样子。他们早就盼着能下场大雪,滋润大地瑞雪兆丰年那都是哄人的屁话,他们唯一想的就是第二天早上能够安安静静睡个好觉。哈哈哈,这就是可怜的农民啊!”
老婆的老同学给司机和我各撂了一根烟,也给自己点了一根,车厢里马上就烟雾大罩起来。那个女导演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司机就打开了天窗。女导演又咳嗽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声,女导演催促道:“你怎么不往下讲了,是不是故意吊别人的胃口呀?到底下了大雪你们是怎么样的?”
老婆的老同学急忙把那根烟快速地抽完,把烟蒂撂出窗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说啥呢,只好走呗,再能有什么好办法呢,村子里我是一分钟都不想待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揣着生产队分给我的那几十块钱,告别了老饲养员和那个整天臭烘烘的老公窑,我们俩就只好冒着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踩着齐脚腕子一样厚的积雪开始往县城走。那时没车,连自行车也是一种非常奢侈的稀罕东西。”
那个女导演问:“怎么才分那么一点儿钱?”
老婆的老同学说:“你年龄小,不知道那个年月的陕北农村穷得很啊!虽然我们这一批是最后一批插队知青,但是,那时候仍然很穷啊,每一个工才可分得三毛钱。你算算,一年也就几十块钱。就这点儿钱,那晚上跟饲养员睡在一孔窑洞里,我还在被窝里偷偷数了好几遍哩,嘻嘻。”
那个女导演笑着说:“真是没出息,那点儿钱就激动得偷偷数了多少遍,现在你的钱恐怕一年半载都数不完吧。快接着往下讲!”
老婆的老同学不好意思地说:“再往下讲,那就要讲到那场不大不小的受伤了。”他说着就干咳了两声,然后说,“我们就步行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回走。那场雪就像这雪一样大一样厚。我一边走着,一边还兴高采烈地在雪地上滑着冰,还一跳一跳地够着道旁的树枝玩。谁知,一不小心就滑落到公路边的水渠里。这一下跌得我的腰腿疼得动不了了。幸亏是我的这个老同学把我从一人多高的水渠里背上公路。我躺在雪地里疼得直叫唤。看来走是走不动了,我们希望能挡一辆过路车把我们捎到县城。可是那个时候汽车本来就少,加上临年腊月又下着这么大的雪,哪会有什么车呀!哎,你还别说,等了一顿饭的工夫,还真的终于等来了一辆拉煤的解放牌汽车。那车倒是停下来问我们去哪儿?我们说是进城。人家司机指着驾驶室和装得满满的一车煤说:‘驾驶室里坐不下,煤上头又不敢让你们做。’说着开动汽车就要走。就在这时候,就是我的这位老同学站在路当中,把那汽车拦住,用几乎是哭泣的口气向他哀求道:‘你行行好吧,我们是插队的知青,现在生产队放了假,遇到这个鬼天气,现在,他的腰腿又受了伤不能走路了,就求求你吧!’就这样求了人家老半天,那个黑脸司机最后还是踩了一脚油门把车开走了……”
讲到这儿,车厢里谁都不说话了,静得出奇,只听见汽车发动机突突突地响着。就这样静静地过了好一阵,还是那个女导演又开口催问道:“那最后呢?你们是咋样回到家的?”
老婆的老同学把身子转向前头,谁也没瞧低声说了句:“你去问她吧。”
那个女导演就把头转向老婆,等着她接着往下讲。
老婆看了看女导演期待的目光,也看了看我的表情,似乎在心里揣摩我此时此刻听了这个从未听过的故事的反应。
我仍然装出一副毫不在乎洗耳恭听的样子也等着她把这个故事讲下去。
老婆似乎在心里斟酌了好长时间准备要说的话,最后,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有什么办法呢,一路上只好背着他走,累得实在不行了,就扶着他慢慢走。就这样,直到晚上掌灯时分,我们才又饿又累回到了家。”
女导演瞪着大大的眼睛惊诧地问:“他是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你咋样能背得动啊?”
老婆说:“虽然长得高大,但是,那时候瘦得就像个干猴,我倒长得高大,又胖又有力气。”
众人听罢,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晚上回到家,女儿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风风火火去了一趟乡下,有什么感受呀?”女儿说她今天在网上看到一条消息,说有个自称是一个拍摄电视剧的骗子,骗取了人家一个村子里十几万元的钱财。
我和老婆听了女儿的后一句话就觉得好笑,但是对女儿说的“感受”,还真的为此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老婆一路上没说几句话,只是跟那个女导演互相搀扶着在村子的崎岖不平的雪地里好奇地跑上跑下。我知道老婆对曾经插过队的这个村子并没有多少美好或刻骨铭心的记忆。因为在我们结婚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她几乎不愿意谈及与那段历史相关的任何事情。在那个年代里,她在一种无依无靠、无能为力的境遇下,在那个遥远的小村庄里生活了整整三年,最后才被招工到县城的学校里教上了书,有了一个在别人看起来十分体面的工作。从此,她就再不愿意回首那段艰难困苦的记忆。在往后几十年的时间里,她再没有回过那个地方一次,哪怕是春夏秋冬的任何一个季节她都没有再回去过。她不想,也不敢想象她再次回到那个小村子里看到的任何一个地方,看到任何一个熟悉的景物,甚至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她的精神是否能够承受得住。这次倒是勉强跟着曾经在同一个战壕里战斗过的战友一同前往,她还是尽量克制着自己对那个村庄难以名状的复杂的矛盾心理和复杂的情感纠葛,用心用整个精神在承受。三年的时间里,她天天要起早贪黑肩挑背扛汗流浃背地上山劳动,收工后还得自己烟熏火燎地烧火做饭,庄子里的山山水水沟沟洼洼每一家院落每一条小路,她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在孤零零的煤油灯下熬过的那些难熬的日子,只有眼泪和叹息还永远残留在记忆的深处。这也可能就是她最后不愿意接受她的老同学所传递给她的爱情的唯一理由吧。我这么想,如果她当年接受了她的老同学从部队战斗的前线寄给她的那封饱蘸着他们用汗水和友谊所凝结成的充满爱恋的所谓情书,和那件还保存着她的战友体温的红色羊毛衫,那么,我们之间的历史就应该是另外一种结局了。
老婆看着我仍然像今天一整天里所表现出的闷闷不乐和缄默不语,于是便说:“你像个随行记者或像个观察员跟上跑了一天,这下可搜集到了难得的素材了吧,下一步是不是可以写一篇货真价实的小说了?”
我沉思了片刻说:“但是,故事交代得还不够彻底完整,情节还有些简单粗糙,不过,内涵还是蛮深刻丰富的嘛!”
2014年2月23日
雪终于停住的时候已是下午,我的这篇小说也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我走出叫人头疼的书房说:“咱们下楼玩雪去。”没想到却得到了老婆和女儿非常意外的赞成和响应。老婆几乎是蹦跳着从阳台那儿跑到客厅这端,又是招呼女儿穿衣服,又是找手套、靴子和围脖,一时间,客厅里叮叮当当翻箱倒柜,我们三个人手忙脚乱像在打架。乱了一阵,终于都整装待发,彼此瞧着都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谁也没说个甚话,却都笑得前仰后合。这都是这鬼天气惹的祸,像个疯子似的被关了几天,现在又像鸟儿似的都想尽快飞出这笼子,就连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宝贝女儿,一听说是要出去玩雪,对于这大冷的天气没说一个“不”字,反倒头一个穿戴整齐站到了防盗门外等着总是慢慢吞吞的我和总是婆婆妈妈的老婆。就在这时,老婆的手机响了,她脱下手套,胡乱在羽绒服里摸了半天才接了电话,没想到还是给拿倒了,喂喂喊了几声,电话那头就是没反应。等老婆调整好了手机再接,那头的声音很大地从听筒里传出来,我听得出来是她的那个老同学打来的。她的那个老同学过年那天曾打过电话来拜年,还说过完年他就回来看我们,刚才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说他过会儿到了这儿就打电话。我在一旁都听得一清二楚,可是老婆这个老同学好多年杳无音信,今年过年时像从地球外的什么星球上突然降临到人间似的突然打电话来拜年,今天又突然不请自来,而且是要打搅我们一家人难得的好心情,使我们本来难得的好心情变成了一场空欢喜,刚才的那份兴奋劲顿时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女儿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声接着一声叹气,瞧那委屈劲就剩往外流眼泪抹鼻子了。
还是老婆这时候好歹强忍着抑制住了听到这个消息后的意外和惊愕,但绝不是惊喜。老婆只稍稍静了静心,然后意味深长地唉了一声,就脱下手套、羽绒服和靴子跑到卫生间,拿着拖把提了一桶水出来,对女儿说道:“你去把这客厅的电视墙、茶几、沙发、博古架,还有卧室、餐厅,都认真擦擦,我来拖地,咱们不能让外边回来的客人笑话。”老婆的声音显然是具有急中生智的意味,却明显带着几分命令的口吻。
我瞧着老婆风风火火的样子,心里觉得可笑又可怜,一个好多年都从不联系的老同学,今年突然有了联系,折腾得她连着几天失眠。现在,又突然像从天而降的贵客即将闯入我们本该平静而又安逸的生活,而且还得做好准备,热情洋溢地欢迎他接待他。对于这样的事情,老婆能不能高兴起来是她的事,我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的。当然女儿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奥妙,虽说不是很情愿,却按照她母亲咄咄逼人的布置,手脚还算勤快但是毫无表情地面面俱到地挨着往过擦拭着。
老婆更是撅着肥大的屁股一言不发干得卖力。好像她把这许多年的恩恩怨怨都凝结在那根不会说话的拖把上,拖了主卧室,又开始拖小卧室,拖了小卧室,又开始拖书房,表面上是一副任劳任怨埋头苦干的样儿,心里却似乎在暗暗跟谁较着劲,又好像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气概。
只有我一个人好像是个旁观者,躲来挪去总是觉得自己站也不对坐也不对,瞧着她们干得热火朝天,心里除过觉得好笑的同时,又觉得这样大动干戈地准备来迎接这个远道归来的曾经的恋人,而不是一个纯粹的老同学,这样我是不是就真的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了?
我来到厨房,拉开冰箱门翻搅着看了看,生的熟的塞得满满当当。一想,这客人来了肯定还得吃呀喝的住上几天的,老婆虽然不说,故意不给我安排什么重量级的工作,看来这下厨房的事情,老婆显然是不想像指挥女儿那样,用修长的手指指挥着我按部就班地去操作。她自然晓得在这种时候我知道应该怎么去做。于是,我从冰箱里取出了一堆颜色形状不尽相同的各种菜,跑到客厅问老婆:“准备做些什么菜来招待你这个老同学呀?”
老婆突然抬起头愣怔地瞅着我,似乎看我是故意幸灾乐祸地奚落她,还是正儿八经在筹措着去料理,她不假思索地说:“简单点儿弄几个菜,吃了这顿再走着瞧。”
女儿突然从书房里探出一张大娃娃脸,说:“人家是外地来的,肯定想吃咱们这儿的地方小吃,那些菜哪儿吃不上!”
老婆忙说:“还是弄几个荤素搭配凉热都有的菜上档次。”
听着她们为这事都认真了,有了争议,我便只好出来和起了稀泥,便说:“那就中西合璧、土洋结合吧。”这事情有了定夺,我就好操作了,于是,我就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弄开了。不一会儿的工夫,厨房里就弄下了七碟子八碗。
就在这时,老婆的电话又响了,只听老婆说:“到了?到哪儿了?啊,半岛,都住那儿了……”老婆的拖把当啷一下就掉在地板上,软塌塌地跌坐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好像对我们说,又好像自言自语对自己说:“人家不来了,人家已经住在半岛酒店的高级客房里啦!”显然,老婆对事情突然发展成目前这个样子,心里事先是丝毫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的,就像正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突然叫人给当头泼了一瓢凉水,头脑一下子倒是变得清醒了,却已经晚了。
我们自然知道,这个半岛酒店是我们这里最豪华最高档的酒店,集住宿餐饮娱乐为一体,那里是一般人根本消费不起的,何况是我们这样还整天为着吃吃喝喝精打细算的工薪族,更是望尘莫及。我们为此争论了几句,最后还是一致认为,人家不来自然有不来的道理,我们无论怎么说,不去都是说不过去的。我们不管咋样都要打起精神,打肿脸充胖子也要应付这个门户的,所以我们应该尽快去宾馆看望和招待客人,这才是我们目前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于是,三个人又再次整装待发,准备去见这位牛逼劲很大的昔日的老同学。老婆更是挖空心思洗了脸梳过了头并且在头发上做起了文章,此刻又趴在镜子前描眉画唇不得利索,好像真正去见的不是什么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而真正要去会见的是曾经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恋人。终于等这老娘们儿梳洗打扮停当了,却听她哎哟叫了一声,只见她的一只拳头在自己的另外一只手掌上捶了一下,臂弯里挎着的小巧玲珑的手提包也来回摆动了几下,那变了声音的表情夸张的脸正像摄像机的镜头似的咄咄逼人地对准了我,然后,放慢语气一字一板地对我说:“得拿些钱吧,回到咱这儿,咱们肯定得请人家吃顿饭吧!”
我若有所思地说:“还有住宿费哩。”
老婆听罢我说的住宿费,两只手又那么彼此紧密地捶了捶,说:“对呀对呀,人家要不要是人家的事,咱们给不给可是咱们的事。可咱们手头也没几个钱呀,前几天刚打过了月供,我包里就剩下几百块钱了,就这点儿钱怎么说也是不够的,那你就再没几个了?”
一看老婆眼巴巴地望着我,心里的那气就不打一处来。我说:“你每月给我的那几个生活费,难道你还心里没数吗?还好意思问我?我整天像个非洲难民似的,穿的啥吃的啥,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老婆一瞧我的窘相,没像往常那样恼火,而是扑哧一声笑了,笑得两排洁白的牙齿都愉快地露了出来。老婆和颜悦色地说:“现在都在放假,取是看来没地方取了,借是更开不了那个口,人家大过年的一家人不是吃吃喝喝就是看电视打麻将唱歌跳舞,向谁家去借呢?”
听了她这话,我也像泄了气的皮球没了主意,就只好随便说:“那就只有这样了!”
老婆也似乎是坚定了信心,于是也说:“那就只好这样了。”
这时,一直站在门口瞧着我们打嘴仗的女儿突然说:“嗨,怕啥呢,不是还有我嘛,我用信用卡给你们撑这个门面,保证不会叫你们感到寒酸甚至是下不了台的。”
嗨,怎么把宝贝女儿给忘了!我们一见女儿在我们几乎是走投无路的时候突然像个侠肝义胆的女侠客,拍着胸脯挺身而出,这还有什么顾虑呢。于是,我们一家人就冒着凛冽的寒风,踏着半尺厚的积雪朝不远处的半岛酒店走去。
当我们拉拉扯扯跌跌撞撞踩着半尺厚的积雪走到了半岛酒店的南大门,顺着转动的门走了进去,早已等候在旋转门后面的老婆的那个老同学就迎了上来,彼此当然是一番热情洋溢的问候和彬彬有礼的致意。接着,老婆的这个老同学又把我们介绍给两个正在大厅沙发上坐着闲聊话意正浓的年轻男女,他们一经老婆的这个老同学介绍,都笑容可掬地起身与我们打招呼。整个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的大厅里,被我们这帮子问候寒暄和互相打招呼的声音一时弄得热闹非凡。
我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看过去,这个从没见过面的老婆的老同学,长得人高马大风流倜傥,能说会道左右逢源,一看就知道是个场面上的人,怪不得结婚已经这么多年了,老婆的这个老同学还时不时一直挂在她的嘴边。老婆至今还保存着当年来自老山前线的那封火辣辣的求爱信和那张英勇威武光彩照人的大彩照,至于信中提到的那件红毛衣,我几乎翻箱倒柜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这事情也是我在一次偶然收拾屋子时偷偷地发现的。这么多年来,老婆还一直珍藏着他们之间见证友谊和爱情的信物,可见老婆的这个老同学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和这个老同学对她产生的深远的影响。似乎是老婆当初没与他喜结良缘终成眷属,除过来自社会家庭以及时空距离等方面的因素外,恐怕就是因为恰在当时,老婆偶然认识了我,才与我结成了夫妻,凑凑合合过到了今天,用老婆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那就是缘分。
席间,我们在老婆这个老同学早已订好的豪华包间里,一边推杯换盏,一边寒暄聊天。我这才得知他们年前就已经出发上路了,一路走得断断续续,在几个地方停下来看景点。就是因为这里好多年没遇到过这么大的一场雪,才使他们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跑了过来。
老婆快人快语地问:“就是为了看雪?”
老婆的老同学和在场的人都笑了,笑声里都显得精明强干,不像是傻了吧唧撵着风花雪月满世界瞧热闹的疯子。老婆的这个老同学这时才端起酒杯意味深长地说:“我们这回来恐怕就不走了,要在这儿长期住下来承包一块地,等到秋天丰收以后再想走的事情啊!”
见我们都被他这话弄得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用诧异不解的眼神望着他,老婆的这个老同学才慢条斯理地解释说:“是这样,我们准备在咱们原来插队劳动的那个地方拍摄一部电视连续剧,剧本是我写的,也是我个人投资拍摄的。这位就是导演,另外一个摄制组的车队走岔了路,被大雪给堵在路上了,可能要晚一两天才能到这里,我们先来打个前站。这往后麻烦你们的时候还在后头呢,来来来,为我们今后的鼎力合作和谐相处干个杯吧!”
虽然是都瓷不愣瞪地相互被动地碰过了杯,可听了他的这番介绍,我们似乎被罩在云里雾里一般,都惊愕得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老婆的这个老同学笑呵呵地又站起来开始给我们轮流倒酒。走到我的跟前给我倒酒时,还打趣地说:“早就耳闻你这位大作家颇有文采,为什么不也写个什么剧本,让我们摄制组也好好开开眼呀!”
我端着酒杯,差一点儿被他的话呛出来,连忙说:“哪里哪里,我算个什么作家,只是写个小诗小文而已,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老婆这时候也总忘不了她也会说话似的,忙噙着一口饭说:“什么作家,整天坐在家里找灵感,一年半载也蹦不出一个响屁来,哼!”
众人虽听着不雅,但还是都很喜欢老婆这个大大咧咧的实在劲,都喜欢跟她谈天说地。特别是那个长得风姿绰约年轻貌美的大美女导演,不是一股劲跟我的宝贝女儿嘟嘟囔囔低声交谈着什么,就是不住地转过头与老婆聊上几句有关女人喜爱的比如穿着打扮之类的话题。看得出来,这个年轻貌美的大美女,一直与老婆的这个老同学眉来眼去,眼神里总像传递着什么别人难以捉摸的信息。老婆的老同学从一开始就抢先介绍说她是他们这个剧组的女导演,而生怕别人误认为是他的妻子或爱人那样的亲密关系。现在看来,似乎比那种亲密无间的夫妻关系更亲密。另一个司机完全是个没有多少生活阅历的年轻人,吃喝得面红耳赤,嚼动的声音也故意弄得很大,还要在别人说话时噙着满口的饭菜,问这问那说个不停,好像无论对哪个话题他都感到新奇有趣。
酒喝到半道,我才发现喝的酒是茅台,便眨着眼睛低声说:“现在,上头不是有规定呀,不许喝这吃那的,这……”
老婆的老同学马上就把话锋转向我,说:“有你这个地主在此做东,我们还有什么担心呢?”
老婆立马就接过话题说:“老同学这你就小看我了,作为一个曾经在一起战天斗地插过队的老同学老战友,请你们这些远道而来的贵客吃顿饭,还是能请得起的啊!现在可不是咱们在小李庄插队时那样的穷酸相了,要是那时候哪怕是请你吃一个鸡蛋一个馒头,都恐怕难以做到啊!”老婆说着那张因为嚼动食物而变得十分夸张变形的鞋拔子脸,丝毫没有表现出一点儿脸红,而且还故意跟我交流着眼神。
我自然明白老婆的用意,便笑着说:“是呀是呀,两顿三顿也能请得起,现在跟过去相比,那真是今非昔比啊!”
老婆的这个老同学腮帮子鼓得就像个吹鼓手,噙着满嘴的饭菜说:“吃饭是不能跟那时候比,我吃饭时常想的就是古代的帝王呀外国的皇家呀还有那些过去的资本家富豪名人大腕有钱人,他们吃什么喝什么。但是一旦到了肚子饿了,手头不宽裕了,有了困难没法解决了,甚至是山穷水尽的时候,我才会想起那个苦得不能再苦的困难岁月;我就想起小李庄上这家的大娘没有吃的了,拿上簸箕向别的人家去借;还有的拖儿带女拄着棍子外出寻吃讨饭。我们这些年轻人,也是常常饿着肚子上山刨地锄草,从山上往山下背麦子、豌豆、高粱、玉米。背上就像背着大山一样的重物,背驼着、腰弯着、腿软着、眼黑得随时都会跌倒。冬天在沟里挖土打坝,哎哟,当时真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欢马叫啊……”
大伙饶有兴趣七嘴八舌争着抢着讲那过去的事情,一时间,竟然把豪华包间的大饭桌当成了忆苦思甜的好战场,不知不觉中,一瓶酒喝完了,一桌子饭菜也都狼吞虎咽地吃得精光,就都不动了。一个个互相瞅着好像等我们发话。老婆的这个老同学更是吃得满头大汗,用两只肥墩墩的大手拿着餐巾纸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然后总忘不了要摆弄上一阵那头乌黑发亮偶尔夹杂着几根白发的脑袋,很响地打着饱嗝,还要气喘吁吁一遍一遍地说:“这桌子饭菜吃得真过瘾,多少年都魂牵梦绕梦想着这些好吃的东西,什么碗饦、煎饼、饸饹、油糕、羊杂碎,啊呀,今天终于吃上了,而且吃得这么过瘾!”
老婆望着她这个老同学吃得酒足饭饱满头大汗的样子,又斜着眼睛看了看我说:“大家不知吃好了没有?如果没吃好,想吃啥就再点几个菜!”
我也是急忙附和着说再点几个,还有荞麦搅团、荞麦饦、油忽兰、麻汤饭哩。
老婆的这个老同学一边剔着牙,一边张着嘴,那只厚墩墩的手胡乱地摆了摆,含糊不清地说:“别别,不用你们管!刚才就那样开个玩笑,我们这是打算在这儿长期住宿记账的,真的你们不用管了!”
第二天起来,天还阴着,但是再没有下雪。他们就按照昨晚上说好的计划,准备去三十里开外的小李庄。电话来催过几次,老婆的老同学执意要叫老婆也一块去。老婆动员了我几次,她是觉得我如果不去,她一个人跟着去有点儿不合适。关于这个问题,我昨晚上想了很久,他们在饭桌上筹划的时候,就是只提出让老婆一个人跟着去,老婆当时就满口答应下来,不过,老婆当时说,她去倒是想去,这么多年都再没有回去看看那个她曾经流血流汗的地方,她去了充其量也只是个陪客。老婆瞧我的表情和态度,我没表示什么态度,当时,也尽量做到不让他们看出我有什么表情。我是这样想的,老婆的这个老同学,不远千里冒着大雪赶回来,怕不完全是为着怀旧的心情,来拍摄那个过去曾经插过队、曾经在一起用豪情壮志战天斗地流过汗流过血的小李庄。恐怕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与老婆等一干人马故地重游,来寻找他们当年曾经有过的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毋庸置疑,老婆的这个老同学,当初从小李庄穿上新崭崭的军装去遥远的新疆当了兵,本该是几年以后要复员回来的。可是,由于他的父亲后来落实了政策,从一个泥手泥脚灰头土脸的车站搬运工人,一夜之间就摇身一变回到了遥远的他当年曾经工作的地方重新当上了领导。他当兵复员就自然而然也留在了他父母所在的那个地方参加了工作。后来成了家,有了老婆,有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光景和事业。从此就与我的老婆,也就是曾经的同学、战友和恋人远隔两地杳无音信三十几年,现在,却突然有了联系,而且是马不停蹄地从千里远的地方赶回来相会了,我怎能时时处处像个灯泡似的跟其左右,他们讨厌不讨厌,烦恼不烦恼,我都觉得是不合适的。况且,今年下了这么大的一场雪,却要开着车去那么远的乡下,旅途劳顿担惊受怕,不是我这样安分守己谨小慎微的人所能承受的。
老婆早已看出我的顾虑畏惧和文人心理总是要装得斯斯文文的那点儿花花肠子里的小心眼儿。她指着身旁蜗牛似的慢吞吞驶过的小车说:“人家那可是几百万元的越野车,也带着防滑链呢,就你的命贵,人家的小命都是粪土。”昨天晚上,从半岛酒店往回走的路上,我和老婆悄悄嘀咕着那个大美女导演会不会就是他的这个老同学的情妇。老婆说:“人家可是有文化有素质的大导演呀!不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现在一切皆有可能。”
我说:“来的三个人,两男一女,包两个房间,怎么睡呢?”
老婆停住脚就推了我一把,说:“你们这些文人呀,脑子里想的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你管人家怎么睡哩,哪怕人家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睡,有你屁事!”
在一旁忙着玩雪的女儿说:“明天就这天气还敢真的去那个曲里拐弯的乡下呀,要去你们去,反正我是不会去的。我明天开始要上班了,哪有时间跟着你们满世界胡跑呢,就是有时间,我也不会跟着他们去乡下拍什么电视剧,我看着就不像。”
我和老婆都没说话,可心里却都在想一个问题:他们真的是来拍摄电视剧的吗?
越野车在厚囊囊的雪地里艰难跋涉了一个多小时,才开到了小李庄村外的老柳树那儿停住。几个人眨巴着眼睛就是找不到进入村子的路。老柳树这儿原来是一个三岔路口,一条小土路通到村里,另外一条柏油马路可直通到公社。可是现在,老柳树这儿白茫茫一片的雪原上坐落着一个个蔬菜大棚,还新修起了一个预制板厂。偌大的预制板厂里空无一人,大门口的木栅栏门紧锁着,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黄狗听见这静静的雪路上开来了轰隆隆的小汽车,就朝我们狂叫猛扑过来,好在那个摇摇欲坠的木栅栏大门阻止了它凶狠的狂扑猛叫。它叫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慢慢停住了撕心裂肺的狂吠,但是,两只前爪抓在木栅栏上,依然张着血盆大口虎视眈眈与我们对峙着。
车子停下后,其他人都下去找人问路去了,我和开车的小伙子一边抽着烟,一边拉起了家常。我充分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向他打问起了一些有关老婆这个老同学的情况。年轻司机一听我是想了解了解他们头儿的情况,便不假思索语速很快地介绍道:“你说我们的头儿啊,这你可问对人了,这些年,我一直跟着他,别说他干的那些轰轰烈烈的大事,就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我也了如指掌。”他说,“我们头儿那时候从老山前线回来,就复员转业进到一家银行工作,干了几年,觉得一天光替别人数钱没劲,就趁着当时的改革大潮下了海。先是开公司做买卖,倒腾一些钢材、汽车、家电之类的紧俏货,赚了不少钱,然后就承包了我们那儿老著名的一家大酒店,同时,还经营着一家洗浴中心和健身房。几年以后,又跑到乡下承包了一个乡镇煤矿……”
“好像就这些吧,从煤矿那儿赚了数也数不清的钱,从此他就洗手不干了,整天把自己关进郊外的一个别墅里开始写书,两三年写出了几十万字的小说,找了一家出版社自费给印出来,然后到处给人家签名送书,还捐给学校厂矿部队劳教所什么的图书馆阅览室,反正,谁要就给谁,就这样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地干了一场,等冷静下来一想,还是觉得不过瘾,没劲。一天价不愁吃不愁穿,开上个奔驰车不是出入一些大学和文化单位,听听文学讲座,结交了一大批文化名人,就是整天泡在那些高档娱乐场所喝茶喝酒消遣聊天,没事无聊时,就到书店买书玩,一买就是一两万块,拉在车里到处兜风玩。爱人一瞧他是个有了钱变得疯疯癫癫的狂人,就跟他离了婚。从此,他就成了个孤家寡人,更是痴迷于文学书海不能自拔。后来,有人就告诉他,眼下电视剧这么火,为啥不把那小说改编成电视剧,让更多的人知道它了解它甚至是欣赏它呢。于是,他就自己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又把它改编成了电视剧本,自己投资请人家来拍电视剧,那个女的就是他找来的导演,这不两人一拍即合就趁着大雪跑过来了。”年轻司机把烟头从车窗里扔出去,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他这个人就是一根筋,不然哪儿找不到个雪景,还非要跑到这深山老林里?”
他讲这些话时,就像在背诵早已烂熟于心的个人简历,没有一丝一毫的思索和掩饰。听罢年轻司机快人快语绘声绘色的介绍,我才对这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家伙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过了很长时间,老婆才和那个女导演跌跌撞撞拉拉扯扯从老柳树前头走了回来,两个人被冻得急忙钻进车厢里哈着手取暖。
我问老婆:“你的老同学咋没回来?”
老婆说:“他在村里的一家老乡的热炕上等着我们哩。”
老婆的这个老同学找到的这家老乡,原来是生产队里的会计,两人拉谈了半天话,才彼此认了出来。原来他们当年都是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年轻娃娃,在庄子里插队时就在一起劳动过,现在,他正好当上了这个村里的主任。
小车拐弯抹角开到了他家的坡下停下车,一干人马就被这家主人的一家人热情地迎了上去。
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我们被请上热炕头,主人早已把煮好的米酒端上了炕,又是递烟,又是敬茶,主任还拧开一瓶子烧酒,主任的老婆麻利地给灶火里添了几把柴火,很快就炒了一锅子猪肉炖粉条给端到炕上,一家人那个热情劲真是没法说。
当听到这么多人来村里就是为了拍一个有关描写村子里的电视剧时,主任高兴得说话时的声音都变得有些结巴。他挥舞着笨拙的手势,在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下激动地说:“真是连做梦都没敢想是要在咱这穷山沟里拍什么电视剧啊,幸亏这小村里出了你这个贵人呀!尔格,村子里没住几户人,回来过年的那些人过完年也都走了。不过不怕,等过几天,你们的大部队人马来了以后,我要把所有的村上人都叫回来,让男女老少都像以前过年那样,推磨滚碾,扫窑糊窗,家家户户贴窗花、挂灯笼、放鞭炮、扭秧歌,让全村老少重新过一回热热闹闹的丰收年,你们说咋相?”
众人齐声说好,然后就噼里啪啦拍开了手。作为这次难得的见面礼或是作为一种酬谢,老婆的这个老同学执意要拿出两千块钱给主任。主任一家推让着死活不收。几个人就是一番更加激烈的互相推让不止。最后,主任一家还是很不好意思地把那沓钱收下了。
等在主任家吃罢了热气腾腾的羊肉饸饹后,主任就带着我们去村里转了一圈。先是上到村里的打谷场上看了看早已废弃了的那几孔旧公窑。从前那个欢乐热闹的打谷场被皑皑白雪覆盖着,场子边缘处还放着一个早已不用的石碌碡。那些早年他们住过的窑洞,门窗早已腐朽变形,墙壁也脱落得露出泛着白色盐碱的石头。从黑洞洞的窗口望进去,土炕上和窑掌子里不是堆放些柴草杂物,就是放着一两口不知是谁家为老人做好的棺木。
我瞧见老婆和她的老同学见到这副凄凉破败的景象,都有些伤感。众人也都默默不语心情沉重地也像在替他们悼念已经逝去的苦难岁月。
过了半晌,那个女导演才颇为伤感地说:“等将来拍摄夏天和秋天的丰收场面时,这儿还是要提前做一些准备的。”看着老婆和她的老同学疑惑不解地瞅着自己,女导演就嗔怪地说:“你不是原则上想用原样原貌来反映那个时代的精神风貌嘛,否则,在摄影棚搭个外景,拍摄出来的效果不也是一样的吗?”
老婆的老同学哽咽地说:“就是吃再大的苦,花再多的钱,也要呈现当年的原模原样。我力求展现的就是当年的原汁原味,这就是我自始至终为这部电视剧定下的基调和原则。”
接着,大家又跟随主任朝庄子后沟里走去。整个庄子里家家户户的窑洞屋舍和树木枯枝都被白雪装点成一片洁白的玉树琼阁。有的新箍的新窑洞里也没住人,门上都上着锁,院子里长着半人高的干枯的杂草。有的院落破败不堪,墙体坍塌,大门紧锁。看着这幅景象,主任就哈着白气伤感地说:“都走了,都外出揽工去了,尔格时兴叫甚打工,这和过去给人揽工是一样的嘛。谁还上山种地呢?家里荒了,山上也都荒着,山上就连野兔野鸡那些野物都没有了,只有一个个新添的坟头。说句不好听的话,尔格就是死下了老人也没人抬埋呀!”走到后沟掌子里,主任说再不要进去了,沟里路难走,也没甚瞧头了。
老婆的老同学说:“我想爬上我们当初打的那个土坝看看。”
主任指着高高耸立在两座山之间的那个长满荒草和干枯的柠条的大土塄说:“你们就站在这儿瞧瞧吧,那就是全村男女老少花费了整整一年工夫打成的那个大土坝,那可是用两条人命换来的一个大坟堆呀!”
整个庄子都走马观花转过了一圈,就是没见到当年的那个小学校。老婆这才头一回开口问一直陪同的主任。主任一听是问小学校这句话,他的两只昏花的眼睛里立马就涌出了泪花,半晌,他才泣不成声地说:“塌了,死了六七个娃娃……后来,就与外村合并了。唉,都过去十几年了,还提它做甚!一想起那个凄惨的场面,心里就难受啊,那场灾难真是揪着全村家家户户老老少少的心啊!”
没想到,老婆一路上唯一问的一句话,竟然掀开一段尘封已久的苦难而又悲惨的记忆,大家都默默不语,朝着大山塌陷下来的那个依然长着荒草覆盖着白雪的地方沉思不语。我瞧见老婆和老婆的老同学都难过地流下了眼泪。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导演说:“那将来拍摄小学校那些戏,就只好另外找一个院子代替了。”
老婆的老同学不假思索地说:“那倒好说,那时的小学校,也只是个有着几孔窑洞的小院子,学生都是复式上课,每个学生都拿着自己家里的桌凳来上课,有的家里没有桌凳,就垒个石头墩子。将来随便找个院子都能代替得了。我现在担心的是,他们那一队摄制组被大雪堵在了路上,不知他们明后天是否能赶过来。如果现在拍摄外景,这片白雪覆盖的庄里庄外的这些雪景,是最美的拍摄场地啊!”
那个女导演说:“按咱们早上的联系,他们已经动身了,我看明天应该会赶来的。”
主任一直把我们送到庄子外面的老柳树那儿。他指着庄子外面过去曾经一眼望不到头的弯弯曲曲的川道,说:“这么好的川地,庄里人不会弄,就叫人家关中地里来的人承包去盖了大棚,又是种菜,又是种花,把那钱可挣美了。这边也是,叫城里人来给买走了,修了个楼板厂,一天价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可那钱都叫外乡人挣走了,而自家人却远走他乡,吃苦受罪挣几个下苦钱,唉,穷富都是命呀!”
我们告别了主任,都冻得手脚麻木的就钻进暖烘烘的汽车里,坐上车慢慢往回走。突然,老婆的老同学从副驾驶那儿扭转身问坐在后面的老婆:“哎,我说老同学,你是否还记得咱们插队最后那年春节前的那场大雪?”
“记得,当然记得。”老婆显得很平淡地说。
老婆的老同学说:“那天是腊月二十三,这个日子我是永远也不会忘掉的。那天,我们在公窑里分了红,准备第二天回城过年。谁知,那天夜里老天爷却偷偷地下起了雪。那些脖子上搭着旱烟袋子的农民,两只粗糙的手蘸着唾沫把分到的那几个钱,就着那盏昏黄的马灯顺着倒着不知要数上多少遍,才嘻嘻哈哈蜂拥着离开这个庄子里唯一的公众活动中心。一听说开始下雪了,我们几个知青害怕得要命,他们却高兴得要命。都是农民嘛,有了一亩三分地,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现在又有了手里数来数去的那几个钱,晚上不知要高兴地闹腾成个什么样子。他们早就盼着能下场大雪,滋润大地瑞雪兆丰年那都是哄人的屁话,他们唯一想的就是第二天早上能够安安静静睡个好觉。哈哈哈,这就是可怜的农民啊!”
老婆的老同学给司机和我各撂了一根烟,也给自己点了一根,车厢里马上就烟雾大罩起来。那个女导演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司机就打开了天窗。女导演又咳嗽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声,女导演催促道:“你怎么不往下讲了,是不是故意吊别人的胃口呀?到底下了大雪你们是怎么样的?”
老婆的老同学急忙把那根烟快速地抽完,把烟蒂撂出窗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说啥呢,只好走呗,再能有什么好办法呢,村子里我是一分钟都不想待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揣着生产队分给我的那几十块钱,告别了老饲养员和那个整天臭烘烘的老公窑,我们俩就只好冒着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踩着齐脚腕子一样厚的积雪开始往县城走。那时没车,连自行车也是一种非常奢侈的稀罕东西。”
那个女导演问:“怎么才分那么一点儿钱?”
老婆的老同学说:“你年龄小,不知道那个年月的陕北农村穷得很啊!虽然我们这一批是最后一批插队知青,但是,那时候仍然很穷啊,每一个工才可分得三毛钱。你算算,一年也就几十块钱。就这点儿钱,那晚上跟饲养员睡在一孔窑洞里,我还在被窝里偷偷数了好几遍哩,嘻嘻。”
那个女导演笑着说:“真是没出息,那点儿钱就激动得偷偷数了多少遍,现在你的钱恐怕一年半载都数不完吧。快接着往下讲!”
老婆的老同学不好意思地说:“再往下讲,那就要讲到那场不大不小的受伤了。”他说着就干咳了两声,然后说,“我们就步行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回走。那场雪就像这雪一样大一样厚。我一边走着,一边还兴高采烈地在雪地上滑着冰,还一跳一跳地够着道旁的树枝玩。谁知,一不小心就滑落到公路边的水渠里。这一下跌得我的腰腿疼得动不了了。幸亏是我的这个老同学把我从一人多高的水渠里背上公路。我躺在雪地里疼得直叫唤。看来走是走不动了,我们希望能挡一辆过路车把我们捎到县城。可是那个时候汽车本来就少,加上临年腊月又下着这么大的雪,哪会有什么车呀!哎,你还别说,等了一顿饭的工夫,还真的终于等来了一辆拉煤的解放牌汽车。那车倒是停下来问我们去哪儿?我们说是进城。人家司机指着驾驶室和装得满满的一车煤说:‘驾驶室里坐不下,煤上头又不敢让你们做。’说着开动汽车就要走。就在这时候,就是我的这位老同学站在路当中,把那汽车拦住,用几乎是哭泣的口气向他哀求道:‘你行行好吧,我们是插队的知青,现在生产队放了假,遇到这个鬼天气,现在,他的腰腿又受了伤不能走路了,就求求你吧!’就这样求了人家老半天,那个黑脸司机最后还是踩了一脚油门把车开走了……”
讲到这儿,车厢里谁都不说话了,静得出奇,只听见汽车发动机突突突地响着。就这样静静地过了好一阵,还是那个女导演又开口催问道:“那最后呢?你们是咋样回到家的?”
老婆的老同学把身子转向前头,谁也没瞧低声说了句:“你去问她吧。”
那个女导演就把头转向老婆,等着她接着往下讲。
老婆看了看女导演期待的目光,也看了看我的表情,似乎在心里揣摩我此时此刻听了这个从未听过的故事的反应。
我仍然装出一副毫不在乎洗耳恭听的样子也等着她把这个故事讲下去。
老婆似乎在心里斟酌了好长时间准备要说的话,最后,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有什么办法呢,一路上只好背着他走,累得实在不行了,就扶着他慢慢走。就这样,直到晚上掌灯时分,我们才又饿又累回到了家。”
女导演瞪着大大的眼睛惊诧地问:“他是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你咋样能背得动啊?”
老婆说:“虽然长得高大,但是,那时候瘦得就像个干猴,我倒长得高大,又胖又有力气。”
众人听罢,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晚上回到家,女儿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风风火火去了一趟乡下,有什么感受呀?”女儿说她今天在网上看到一条消息,说有个自称是一个拍摄电视剧的骗子,骗取了人家一个村子里十几万元的钱财。
我和老婆听了女儿的后一句话就觉得好笑,但是对女儿说的“感受”,还真的为此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老婆一路上没说几句话,只是跟那个女导演互相搀扶着在村子的崎岖不平的雪地里好奇地跑上跑下。我知道老婆对曾经插过队的这个村子并没有多少美好或刻骨铭心的记忆。因为在我们结婚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她几乎不愿意谈及与那段历史相关的任何事情。在那个年代里,她在一种无依无靠、无能为力的境遇下,在那个遥远的小村庄里生活了整整三年,最后才被招工到县城的学校里教上了书,有了一个在别人看起来十分体面的工作。从此,她就再不愿意回首那段艰难困苦的记忆。在往后几十年的时间里,她再没有回过那个地方一次,哪怕是春夏秋冬的任何一个季节她都没有再回去过。她不想,也不敢想象她再次回到那个小村子里看到的任何一个地方,看到任何一个熟悉的景物,甚至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她的精神是否能够承受得住。这次倒是勉强跟着曾经在同一个战壕里战斗过的战友一同前往,她还是尽量克制着自己对那个村庄难以名状的复杂的矛盾心理和复杂的情感纠葛,用心用整个精神在承受。三年的时间里,她天天要起早贪黑肩挑背扛汗流浃背地上山劳动,收工后还得自己烟熏火燎地烧火做饭,庄子里的山山水水沟沟洼洼每一家院落每一条小路,她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在孤零零的煤油灯下熬过的那些难熬的日子,只有眼泪和叹息还永远残留在记忆的深处。这也可能就是她最后不愿意接受她的老同学所传递给她的爱情的唯一理由吧。我这么想,如果她当年接受了她的老同学从部队战斗的前线寄给她的那封饱蘸着他们用汗水和友谊所凝结成的充满爱恋的所谓情书,和那件还保存着她的战友体温的红色羊毛衫,那么,我们之间的历史就应该是另外一种结局了。
老婆看着我仍然像今天一整天里所表现出的闷闷不乐和缄默不语,于是便说:“你像个随行记者或像个观察员跟上跑了一天,这下可搜集到了难得的素材了吧,下一步是不是可以写一篇货真价实的小说了?”
我沉思了片刻说:“但是,故事交代得还不够彻底完整,情节还有些简单粗糙,不过,内涵还是蛮深刻丰富的嘛!”
2014年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