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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琉璃瓦,小花熊

书名: 如梦令 作者:武丽 字数:153417

  那夜过后,皇甫唯一觉得自己的心里住着一只狼,没有羊。

  以前,她的左心房住着狼,右心室住着羊。左心房的狼从左心房跳出来,竖立着短小的耳朵,恶狠狠的目光,来自两只绿幽幽的眼睛,源源不断。那夜,那只狼扑向了小羊。皇甫唯一的右心房空了,空旷而无声。她的左心房被狼占据,狼的声音穿过膈区,在空旷的右心房中传递出辽阔而遥远的音色。

  最恐惧的还是黑色的夜晚。

  在黑色的夜晚,皇甫唯一收到皇甫族人的传话,爷爷过世了。皇甫唯一祈求上苍,给她力量。她要用匕首、剪刀、钳子,把黑夜和噩梦重重击碎。然后,用光明把黑暗的碎片全部扫除在千里之外,让已经过世的亲人,沿着寂静的回忆,走进她孤独的梦里梦外。皇甫唯一多么想知道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不好。阴阳相隔,除了祭奠,她还能够为他们做什么?皇甫唯一的心记着他们,在黑夜与白昼之间,在白云与萤火之间。

  皇甫唯一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在春天为他插一枝花,夏天为他摘一枚杏,秋天为他缝一件衣,寒冷的冬夜为他端一碗热汤。可是,她什么也没来得及做,生离死别的悲剧就已设定好了。

  皇甫唯一只要自己的亲人,还有她的恋人。

  皇甫唯一牵着拓跋临风的手,出现在她的梦里,而这只能让她心痛不已。

  生命是自己的,人生是自己的,黑夜像茫茫大海,要自己渡过。皇甫唯一担心风浪袭来,海浪滔天时,她无力应对。

  在无边的黑夜里,皇甫唯一默然慨叹自己无法实现的希冀与梦想。

  静默的夜空,闪烁的星辰,还有静默的银河,像文字,像图片,像扬起的霓裳、舒卷的长袖,精美绝伦的传说在此升起,在此沉沦。

  夜空不会说话,只有静默;皇甫唯一不说一句话,唯有等待。

  说什么呢,说皇甫唯一爱上一个人,然后一厢情愿地等待他的到来。

  等待,等待,最后还是等待,就算是等到变成岩石,皇甫唯一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从来不知道这是悲剧的形式,从来不知这是悲剧的内核。

  灯火阑珊,琴音从庭院深处顺流而下,叮咚叮咚,绕过皇甫唯一身边。

  爱非所爱。这到底是悲剧还是什么?

  雨点拍打着楼堂的琉璃瓦,皇甫唯一躺在卧室,听着飘忽的风吟,看着修长的手指。

  皇甫唯一知道她的手指可以握住一把剑,就像她的理智可以让她有一份顾盼生姿的神态。但她的枕下却压着一把黑色的短剑。

  殿内悄无声息,阶前夜色如水,皇甫唯一伸出纤纤手指,摸出枕下的短剑,紧紧握在掌上,感受剑刃的寒气。

  在寂静的时刻,皇甫唯一熟练地把玩着短剑,冷冷的柄,冷冷的鞘,那是她的冷静和执着。它在黑夜没有光芒。

  只有她知道它的锋利和作用。

  噼啪噼啪,雨珠滑过琉璃瓦,落在玉石台阶上,犹如嘚嘚的马蹄声。

  在这个雨夜,如果拓跋临风能骑马奔来,救皇甫唯一于大夏王宫深闱,她目之所及一定会精彩纷呈,她一定明白什么是不枉此生。

  噼啪噼啪,雨珠滑过琉璃瓦,落在玉石台阶上,犹如“嘚嘚”的马蹄声远去,留下的痕迹在雨中瞬间消失。

  皇甫唯一不相信,她所期望的天长地久的爱情,只能化成梦里的泪。

  老鼠在地上、屋梁上流窜,放肆地嬉戏,一对对晶亮的眼睛里,有着皇甫唯一看不懂的快乐。皇甫唯一不害怕。她只是害怕它们在她睡熟的时候,撕咬她的耳朵,啃噬她的手指。

  没有了耳朵,皇甫唯一怎么能听清那些暗藏杀机的命令。

  没有了手指,她怎么能浣洗那些无穷无尽的脏衣物。

  白天,皇甫唯一埋头苦洗。冰凉的洗衣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要她理智地保持着皇甫女子的身份。皇甫唯一知道,她别无选择。

  夜晚,皇甫唯一害怕夜晚。她害怕黑色,那是让人恐惧的颜色,那是让人恐惧的、夜不能寐的颜色,像王妃看皇甫唯一的眼神。

  皇甫唯一曾与她的眼神对接过,那一瞬间,她看到的是一只鳄鱼,一只谋划吞噬的鳄鱼,如果谋划成功,皇甫唯一必然尸骨无存。

  皇甫唯一把木质的门闩紧了一次又一次,把木质的窗户关了一遍又一遍。裹着单薄的被子躺在床上,断青岗血肉模糊的情景,总是在她的面前闪现,惊恐夜夜不能平息。

  皇甫唯一知道,能让自己感到安全温暖的,只有拓跋临风的怀抱。

  东南风带着大海蔚蓝色的湿度,带着长途跋涉的困倦到黄土高原与河套地区之间的大平原上落脚。大平原在酣睡,黑色做了恬静的梦的铺垫和背景。

  无定河动听的旋律,给黑色的夜做着和弦式的伴奏。皇甫唯一睡得昏迷不醒,多时的劳累和忧伤,使她累垮了,她的神经放牧在初夏的山间,一条也没有收进大脑里。她睡意深重,在厚重的千丈土层以下,山体覆盖着她的脑海,一朵梦的浪花也没有扑腾起来。

  乌云随着东南风来到了大平原,大平原上空明亮的月轮被遮蔽,天幕上闪烁的星辰被遮蔽。稀疏的大树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看见雨点落下,小草张开手臂,拥抱雨水。一阵风摇落一阵雨,雨点由零零星星变为密密麻麻。

  一片乌云与另一片乌云相撞,带电的云层在半空炸裂,电光四射,狗立即躲进狗窝里,用前腿抱住头,不敢与眼前的世界对视,它们耷拉着眼皮,耷拉下耳朵,关闭了对村庄周围以及内部一切信息的监听通道。

  小花熊从半山腰中的岩石洞里出发,一路迅捷地到了王宫墙下,没有遇到任何障碍。夜风忽东忽西,雨点忽左忽右,守卫没有发现任何疑点,他们在忽明忽暗的夜色中,看不清一只黑白相间的动物。

  小花熊吸了一下鼻子,嗅到了熟悉的气味。皇甫唯一在深如井的冷寒宫里,不可救药地昏睡着。自皇甫唯一回家后又被送进宫后,它悄悄跟在她的身后,直到看到宫门守卫锋利的刀枪,它悄悄退后,藏在青竹幽幽的山坳里,等待时机。与生俱来的嗅觉告诉它,照顾过它的小主人,是世界上对它最温柔的动物,像它的妈妈。

  再没有比风雨天气更适合潜进宫的时机了。它曾经思念的小主人在高墙里面。它并不着急,围着高墙筑就的王宫,转了一会儿,看准了进出的道路,确定自己进退有数,然后才一纵身,跳上了高墙,循着熟悉的气味,疾速寻找,终于看到了小主人。

  她那么虚弱,那么孤单,那么洁白,雪一样冰凉。它差一点就哭了,毫不犹豫地抱着小主人,挨着她,给她温暖,回报当年她把它从山沟里抱回家的恩情。

  柔和的晨光不留踪迹地穿过木格的窗户,又照进了冷寒宫,皇甫唯一不知道这些。她是被小花熊柔软的舌头舔醒了,她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躺在小花熊的身边。她一把抱住小花熊亲了亲,整个冷寒宫都好像温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