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宝剑出鞘,萧萧而鸣
书名:
如梦令 作者:武丽
字数:153417
“族人有言,说姑娘真要是杀了大夏王,也是为魏国除去心头之患,肯定是功绩一件。但是,姑娘一定要在手起刀落时,杀大夏王于无声无迹之中,不能留下活口,不能授人以柄。如若做不到,请姑娘还是另想高明之策。这是皇甫族传达给姑娘的口令,也是姑娘独善其身的办法。”
“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做,你们这样做的真相是什么?”
“真相,你还渴望知道真相。在政治事件中,真相永远只有决策者一人知道。执行者只知道现场的具体情节,永远不会知道整个事件的真实目的和意图。”
皇甫唯一只能明白一点。她是一把剑,杀大夏王是皇甫唯一的职责。可是,皇甫唯一没有操持过兵器,如何杀他于无形?
“杀了他,我就能回到拓跋临风身边吗?”皇甫唯一问。
“不要称他为拓跋临风,他现在的身份是大夏国的先锋官。”
“无论他的职位是什么,在皇甫唯一心里,拓跋只是我心中爱恋的人。”皇甫唯一想起他谈起兵败的神情。那黯然的神情,让皇甫唯一有了瞬间的震撼。
那震撼让皇甫唯一心生无限的柔情。
护城河是白昼的脸庞,恶狼一样的黑夜使皇甫唯一心生恐惧。
如果还可以试验,皇甫唯一愿意把所有的裙裾撕裂,一条一条接起来,系住太阳,不要太阳西沉,阻止黑夜来到皇甫唯一的面前。
如果没有了黑夜,梦想还能够延续,皇甫唯一期望她的短剑能够把黑夜斩断。
在长夜里,在微弱的灯光下,皇甫唯一修长的手指翻阅着淡黄的竹简,反反复复地读读写写,写写读读,还有什么能比用这种方式排遣内心的孤寂来得更快呢?
明月升起,照进窗户,枕边的书简,泛着淡淡的竹香。
战争使皇甫唯一与他相遇,战争又使她与他相别相离,天各一方。而皇甫唯一,只能割舍心里的最爱,接受心里的恐惧。从此,光明与馥郁的路途不是她的,她面临的是没有爱情的人生。
皇甫唯一的泪来自心底。
皇甫唯一做着一切可以挽救自己的准备,剪刀、菜刀藏在床下,短剑藏在枕下。
皇甫唯一的欢乐不在窗边,她的忧郁缩在床上缄默着。
夜里,她梦到了大夏王冰冷的脸孔,他说着话,她听不懂他说的什么语言,只能听出他语言里的冰冷,像一些蒙面持刀的武士,从四周逐步包围她,一步一步靠近她。
宫人抽动了门闩。伴随着浓重的酒气,大夏王推门而入。皇甫唯一看见他血红的眼睛,大夏王盯着她,像一只狼盯着一只羊,眼里闪着凶残而自负的光芒。
皇甫唯一听到他酒后沉重的脚步声,像听到了鬼魅的脚步;皇甫唯一看到他酒后的眼神,像看到了鬼魅的眼睛。
钟声“叮——当——叮——当”地响着,皇甫唯一知道那是青龙山凤栖寺的钟声。皇甫唯一的心在钟声的声波里不停地摇晃。“是他死?还是我死?”皇甫唯一在紧张地思考。
“叮——当——叮——当”,在一起一伏的响声中,皇甫唯一觉得她在前世今生里轮回的只有一个问题:“是我死?还是他死?”
这样的场面,这样的遭遇,皇甫唯一虽不是第一次遭遇,但她仍束手无策,放任自己的手和脚渐渐变得冰冷。
“砰”的一声,大夏王踢飞了门边的木凳。木凳腾空而起,破窗而出,然后碎落在窗外。接着,他的大手一挥,桌上的器皿全部碎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音。
皇甫唯一发现他像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在酒精的作用下,总是露出真实而狰狞的心相。
而皇甫唯一,只能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羊。
是什么,让他一次次做出禽兽不如之事?皇甫唯一隐隐约约明白,是战争,是失败的战争。十多年来,他习惯了大败他军,血染西凉,击破上郡,再破麟州,他习惯了节节胜利。如今,他的军队被他的盟友攻打,溃败。他第一次认识到所谓肝胆相照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所谓的盟友,为了利益可以相互厮杀,势不两立。他心生愤怒。如果能把天抓在手里,皇甫唯一相信他心中愤怒的力量可以把天撕开一道口子。
“你,过来!”他声音巨大,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充满屋子。
皇甫唯一站着不动。她的脑海中闪现出自己曾用短剑刺他,然后自己被踩在他脚下的往事。
他跨步而过,抓住皇甫唯一的双臂,要按倒她,要她跪在地上。
“我是一个物品。物品不讲礼仪。”皇甫唯一拒绝下跪,大夏王怒不可遏。
皇甫唯一扬起的手臂碰到木桌边。“咣当”的一声响,手腕处的玉镯断成几截,碎落在地。
他停下来,看了一下地上的碎玉。“好狠啊,宁可玉碎,不让瓦全!”他大声喊道。然后,拔出腰间的宝剑,凶恶地看着皇甫唯一。
这样的遭遇似乎没有尽头。
皇甫唯一不哭泣,也不呼救。是惧怕,还是绝望?
出鞘宝剑闪着寒光,像要嗜血。
皇甫唯一一脸镇定。还有比看到鬼魅令人恐惧的事吗?
还有比渴望死亡而获得解脱,这样令人庆幸的吗?
世间的人与鬼魅是一样的,总是害怕强大的,欺凌弱小的。皇甫唯一憎恶这个世界,更憎恶眼前这个鬼魅一样的大夏王。
想到这一点后,皇甫唯一抓起地上尖锐的碎玉,迅速靠近另一只手。
他看着,不动声色。
皇甫唯一想,她终于可以结束这样痛苦的日子了。皇甫唯一微笑着,右手五指捏紧碎片,要在左手腕上拉开一道口子,让她自己今生今世都改变不了的悲剧,随着全身的血液,从这道口子里全部流失、消散。
他丢下宝剑,扑过来,抓住皇甫唯一的右手。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皇甫唯一挣扎,义无反顾地想要了结。
他抱住皇甫唯一,抓紧她的右手。皇甫唯一的挣扎无济于事。她开始哭泣,像儿时手中的糖果被人抢走一样。
他用舌头舔着皇甫唯一的泪水,他的舌头又伸进了她的嘴里。皇甫唯一用力推开。
他仍紧抓不放。他的喷着酒气的唇,落在皇甫唯一的唇上,热烈而缠绵。
“你是寡人的,你不能死。”
“不,让我死去。”皇甫唯一要挣脱他的手。
“不准,寡人不能让你死去。”
“我活着比死去痛苦。”
“好,寡人让你看看到底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大夏王半醉半醒地向门外吩咐:“带皇甫姑娘上一趟断青岗。”
千里坟茔,无处话凄凉。
飞禽走兽在灯光和铃声的交织下,纷纷逃散。皇甫唯一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到,有野兽撕咬过的尸体,白骨和血迹,碎肉和残肢……皇甫唯一呕吐起来。
“死了,就这样拉出去喂狗。让野狗撕裂你的肝肠,啃食你的头颅。”听到这些,皇甫唯一停止了呕吐,脸上出现了宁死不屈的倔强。皇甫唯一想:“死都死了,害怕什么野狗,可笑!”
“你若活着,你的家人还有奉送的衣食,不会食不果腹,不会流落山野,不会被野狼撕咬。你若自此死去,只有你的家人会为你哭得死去活来。”他看见皇甫唯一的眉毛轻轻地动了一下。
家人,家人是皇甫唯一的亲人,血管里流着相同的血液。是生她养她,给了她完整的生命与健康躯体的人。一段梦魇进驻了她的身体。犹如千军万马进驻了她的身体。战马萧萧,战鼓如雷。比千军万马更为可怕的是,明晃晃的军刀,寒冷,残酷。
此时,他给她的只有四个字:冷酷、残忍。
冷酷地让她看到人间最悲惨的一面,然后,以冰冷的眼睛看着她,看她惊愕、呕吐、难堪而不动声色。
皇甫唯一想消融这冰冷的噩梦,先给断青岗温暖,再给孤魂拥抱。但是,他生硬的手猛地抓向她。大夏王把她抱在怀里,他的粗壮的身体如一块岩石,硌得她的身体生疼。她伸展的胳膊被僵化。她想要挣开这岩石般的围堵,她的挣扎只是雪上加霜,她的身体被硌得青伤红印,一片连接一片。
大夏王继续:“然后呢,不会厚葬你的,可能还会埋怨你没有为国尽忠,当然,不会有惋惜之情。然后,再选一个美女,继续进贡给本王。”
他转换了一种无所谓的口气:“当然,这还要看本王想不想接受他们的心意。你也许不知道,给寡人进献美女的人也很多。”
他看见皇甫唯一黛眉倒立,怒目而视,那狠劲到了要他死几遍的程度。
“就算你狠,现在就杀了本王,你也不会活着走出去。”他眼神冰冷,看着皇甫唯一渐渐颦起的双眉,眼睛泪光点点。
皇甫唯一哭了,眼泪落在冰冷的岩石上。经过的夜风,吹干了她的眼泪。她抓向岩石,岩石纹丝不动。她的手指被磨破,岩石上留下她的斑斑血迹,被经过的劲风剥落。粗糙的岩石依然完整如初,没有一道印痕可以被记录在身。
两个没有爱情的人却要一生一世在一起,这是人间少见的故事。而她,就在这个少见的故事里。
皇甫唯一有些哽咽:“我来的时候,不知道我只是一个附属,我本不带着任何目的。倘若死去,也不过是落叶一片,无人收葬。”
“这样想也好!你的忧郁也不过是眉宇微蹙,哀伤也不过是眼里含泪。”他叹了口气又道,“你别无选择。你只能活下去,只能依赖本王活下去。看在你天生丽质的分上,本王允许你做本王华丽的附属。”风云变幻无常,他已经交出了全部的柔软与温情,只留下坚硬与冰冷。
她试图挣开他的怀抱。她的拒绝似蚍蜉撼树。他携带着他无坚不摧的力量与冰刀霜剑似的冷酷,所向披靡,长驱直入。
一块岩石塞进了皇甫唯一的心房,她的五脏六腑被硌得生疼。一块岩石压住了她的灵魂,她展开的翅膀只能徒劳地扑扇。
一块石头就算听见冰碎的声音,他也无动于衷。
她心里突然就有了尸骨遍野的场面。这是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啊。“对,合上眼睛,对自己说,请安息。”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