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往是慢慢失去声音的。就像黄昏时分,走在密林里,周围一点一点暗下来。
最初消失的,是那些最细小轻微、频率最高的声音。比如鸟叫声,门铃声,电话铃声,秋天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小提琴的声音,家里冰箱嗡嗡工作的声音。汉语里有一些辅音,也会慢慢听不清,比如z、c、s、j、q、x。当有人说起“棕色的狐狸,敏捷地越过了那只懒狗”,你听到的是“xx的狐狸,敏x地越过那x懒狗”,一些字漏掉了。但没关系,人说话是有冗余的,你还可以靠猜来理解意思。在这个阶段,人对听力的失去往往还浑然不觉。
要等到某天,某个偶然的瞬间,人们才会发现问题出现。
一位生活在北京的翻译官,退休后去听一个报告会,坐在会场里,他突然觉得好奇怪,好像听不到台上人在讲话,打算闭眼休息会儿,结果睡着了,旁边的人捅他,“你的鼾声比台上说话的人声都大”,他“吓出一身冷汗”,才意识到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一位76岁的退休工人说,自己家里有个钟,每天报时,原来觉得它“当当当”地吵得慌,但有一天突然发现,这个声音他再也听不到了。一位生活在深圳的老人,是在一天晚上睡觉前,女儿问她“喝水吗”,她听成了“有鬼”,吓了一跳,然后反应过来,自己的耳朵好像坏掉了。
还有很多人,是经人提醒,才发现自己的听力不太“正常”——听力受损的人,往往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过大。深圳的一位阿姨,有一群姐妹,大家耳朵都不算好,一天她们在外面聚会,聊得正开心,旁边年轻人提醒了:“阿姨你能不能声音小点?”她心想,“我声音也不大啊”。很快,她在公交、高铁上,都被人提醒,说话声太大了。他们会听不到敲门声,也听不到电话声,看电视时音量常常调到满格,也因此被家人抗议,连家门口的声控灯,坏得都比别人家的快。
如果一直不干预也不戴助听器,再过几年,一些人会变成重度听损,完全无法与人交流,大声嚷嚷都听不见了。他们的世界很安静,能听到的声音,只剩下接近90分贝的吸尘器、电钻的声音与飞机轰鸣。
一个很少被人了解的常识是,听力衰退并非老年的专属。在人生各个阶段,都可能因为外力、疾病、自然衰退、不良的生活习惯等原因失去听力。听力是目前新生儿筛查的必查项,每年中国有约3万名新生聋儿。
在初始设置里,人类的耳朵是个精密的造物。外耳和中耳负责收集和传递声音,内耳耳蜗深处,有一万多个听毛细胞,在耳科医生们的示意动画里,它们是立起来的形状——听毛细胞是珍贵的转换器,把外界的声音从机械能转化成生物电能,再通过听神经传递给大脑,帮助人类听到并理解声音。
不仅如此,北京听力协会常务理事陈雪清说,人的耳朵还有定位和“自带的高清功能”,当一个声音传入耳朵,在外耳道会有十几到二十分贝的增加。
就像许多珍贵的东西一样,听毛细胞一旦死亡,不可再生。而人的听力下降,百分之九十都是因为听毛细胞的损伤和坏死。所以大多数的听损都是永久的、不可逆的。在这个过程里,人会从最开始的听不清,变成听不见,再到听不懂。甚至到最后,听损会成为阿尔兹海默症的诱发因素。
它带来的不便,不是亲历者难以想象。北京协丹听力中心的西品香医生告诉我们,她的一位病人,因为只戴了一只助听器,难以定位声音,出门时遭遇车祸去世。一位大钢琴家因为听损,总觉得调音师调音不准,最后才发现是自己的问题。有听损人士去快递柜拿快递,柜门开了,但他无法定位声音的来处,需要他人提醒。还有人的听损,伴随着耳部疾病,游泳时必须全程抬头,不能埋进水里,一位阿姨说,“我有时候真想潜泳啊”。
在中国,有超过两亿人听损。这种肉眼不可见的疾病,阻断人与世界的联系,直接影响人的幸福和尊严。这是一个普遍但陌生的世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