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和杨柳的树叶早已变成黄色,再变成褐色,掉到地上,踩到脚下;柏树和松树的树叶被尘埃所覆盖,没有了绿意;乌鸦和喜鹊开始在树上啼鸣,慢慢地来到每个学生宿舍的门口寻找一粒大米或一片指甲大小的菜叶,除此之外整个校园里没了生机,像死一般寂静。特别是昨天一放假同学们一下子不知去向,校园像牧民搬离草场后的遗迹,死气沉沉,让人寂寞。我的两个父亲产生一种莫名的惆怅和伤感,他们想念家人,想念牲畜,想念草原,已经很晩了还没有睡意,甚至当增父亲没完没了的“少林,少林……”等歌声也中止了。
第二天天刚亮,我的两个父亲不约而同地起床和洗脸,吃了昨天从街上买来的烧饼。看起来时间还很早,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他们引领到学校门口,昨天他们两个去街上找车的时候,正好碰见了当增的父亲先巴他们单位的敞篷卡车司机,司机说明天上午十点左右在学校门口等着就行,寒冷从他俩的手脚和脸颊开始袭击到全身。他们问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几点了,那个人右手抓着自行车的扶手,左手抬到自己的眼前说是八点半,他们很沮丧,回到宿舍至少可以躲避一个小时的寒冷,不幸的是一个小时以前宿舍钥匙已经交给那个半藏半汉的班主任了,他们两个只好原地跺脚,来回跑步,相互说:“阿妈的肉,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车终于来了,遗憾的是驾驶室里已经有一对年迈的夫妇,,我的两个父亲的内心变得比身体更寒冷的同时上了货厢。车上装的是煤炭,煤炭上盖有一层辨认不出原来颜色的黑黝黝的帆布。随着加速,车厢上卷起一股尘土,我的两个父亲无法睁开眼睛,一会儿工夫把他们的头发、脸颊、衣服、鞋子都染成了土色。刚开始他们还为各自心爱的夹克衫和喇叭裤心痛,但是随着寒冷渗入他们身体的内外各个部位,这才意识到这段时间他们只注重风度,却忽略了温度。现在脑子里除了“寒冷“和“温暖”这两个词汇以外什么也没有了,他们赤身裸体走在草地上的时候没有如此冷过,童年在冰天雪地里放牧的时候没有如此冷过,教室的炉子里只冒烟不着火的时候也没有如此冷过,如同口渴的时候渴望水,饥饿的时候渴望食物那样他们现在多么渴望温暖啊!他们想起了母亲土灶里牛羊粪熊熊燃烧的火焰,想起了父亲厚重的羊皮袄,那灼热的夏日阳光如今在何处……
走了几十公里,我的两个父亲看到相互狼狈不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可是脸上的肌肉彻底麻木了,牙齿“嗒嗒“直响,他们笑不出来,手脚麻木得没了知觉。离泽雄县城只有一百多公里,可是这该死的土路凹凸不平,加之货物严重超载,车速慢得让人失望,照这样下去至少还有五六个小时的路程,能不能活着见到家人不得不叫人担心。
“下……下车……徒步……走……还……好……一点。”当增父亲费了好大的劲说道。
“嗒嗒嗒……“萨培父亲的嘴唇不听使唤。
就在这时候,本来就很慢的车速更慢了下来,不久停止前行。司机站在踏板上,脑袋伸向货厢问:“冷不冷?“
“什么叫作明知故问,什么叫作多余的话,你上来试试。”我的两个父亲心里想,可是除了“嗒嗒”之外他们什么也说不出来。
司机从驾驶室里拿出一个散发着汽油味道的蓝布面羊皮里子大衣扔到货厢里。那件大衣正好落在我的两个父亲的脚尖上,可是谁也没有力气把它拉上来盖在身上。
感谢三宝恩赐了那件散发着汽油味道的大衣,让我的两个父亲活着来到了草原,来到了泽雄县城,见到了家人。这次旅行后来成为我的两个父亲每次谈论一生中历经的饥渴寒热时首先想到的且永不忘却的话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