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我的两个父亲床上的灰尘和馒头碎末减少了许多,夏天他们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去泽曲河边洗衣服洗脚,冬天有时候也去学校食堂前那井口结着厚厚的冰,水桶勉强才能进去的水井中打水洗衣服。现在大多数学生在棉衣下面有秋衣秋裤,小学时期的虱子虱卵也明显减少了,甚至有的人身上彻底找不到了。
我的两个父亲好像彻底忘了相互的真实姓名似的用“凸眼”和“四眼”来称呼对方,如果用“当增”和“萨培”来称呼对方的话就有一种有意疏远的感觉。因为他们从小就这样称呼对方,所以其他同学有时候也这样称呼他们。我的两个父亲是同一年出生在同一个帐圈里的,更是牧民们所说的那样是“一件皮袄里成长的兄弟”。正如前面所说的那样,我时常觉得他们两个不仅是“一件皮袄里成长的兄弟”,而且一定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关系,让人揪心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找到任何线索。
“嗨,'凸眼',毕业后你打算干什么?”有一天萨培父亲突然问当增父亲。
“啊,毕业后干什么?我……我还真没考虑过。”当增父亲那双大眼睛睁得更大,反问萨培父亲:“那么你打算干什么?“
“毕业后回到帐圈里,让我当个牧读学校的老师或者赤脚医生的话这学也算没有白上,但是我'家庭成分有问题',所以可能没有希望。”自从升到初三后萨培父亲经常想着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今天终于向当增父亲吐露出来。
“这倒也是。唉,'凹眼',我们两个继续上学怎么样?对,我们继续上学呀!“当增父亲的眼睛快要蹦出来似的盯住萨培父亲的脸。
“没人上课的学校里上学,难道不是荒废人生吗?”
“什么叫荒废人生?“
“这个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是喂猪员叔叔经常很遗憾地说这个词。”
“嗨,那个偷牛粪的喂猪员在胡说八道。”
“不,偷了一点牛粪说明不了一个人的好坏,我们两个也不是偷过牛粪吗?这学校里几乎所有的师生都偷过牛粪,你不想冻死就得偷牛粪,这算不了什么,如果饿极了我还会去食堂偷吃馒头呢。我越来越觉得那个喂猪员叔叔可不是一般的人,他给我讲过许多很有道理的话,他还在私底下给一些老师上课,你肯定也听说过他是全校甚至全县最有水平的人。“
“是呀,这我倒听说过,那么……我们两个去问一下喂猪员毕业后该干什么如何?”
“是啊,这倒是个好主意。”
我的两个父亲还是遇到了直接敲门还是用汉语喊“报告”的问题,就在我的两个父亲犹豫不决的时候喂猪员多布丹刚好喂好猪来到自己的门口,他用埋怨的语气说:“怎么?一块牛粪都没拿来?"
喂猪员看着我的两个父亲十分惊讶又很不自在的样子大笑起来,同时将我的两个父亲推进屋里。
我的两个父亲像当初偷过牛粪一样很不自在地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勉强表达出“毕业后应该干什么“的问题。
“继续上学,必须上学。”喂猪员多布丹严肃而高兴地说:“我早就知道你们两个天资聪明,就是没想到你们已经会考虑自己的前程了,这很好。”
“可是……可是去没人上课的学校里上学,不是荒废人生吗?”
“不上学难道不是更加荒废人生吗?当然,参加生产劳动能挣点工分,参加工作能挣点工资。可是你们这里比起我的家乡生活条件也不算困难,再说你们还小,应该学点知识。汉族有句话叫作'天生我才必有用',别看目前谁都看不起有知识的人,但是我敢肯定这种状况很快就会结束。有知识以后什么都不怕,这世界上只有知识这个东西有钱的人买不到,有权的人抢不去。至于学知识的目的是什么呢?那就是寻求真理,这些你们以后会懂的。好了,归根结底你们必须上学!在州高级中学有几个老师很有水平,跟我关系也不错,我可以把你们两个介绍给他们,他们会给你们做辅导的。”喂猪员显得有些激动,他将一把椅子放到桌子上,然后爬上去,把天花板上的一块纸板推到一边,取下一摞书。其中有铅字版的《格萨尔王传·霍岭大战》、油印的《简明藏文字典》、手抄的《白史》以及许多汉文书。我的两个父亲好奇地翻阅这些书。若干年后当我的两个父亲见到许多中外文学名著的时候,总有一种《红楼梦》和《奥勃洛莫夫》似曾在哪里见过的感觉。没错,那就是在喂猪员多布丹的这摞书里见过,只不过那是繁体字的版本。
“从现在起你们两个要把这本书倒背如流,然后我给你们讲解。不要给任何人说,不要给任何人看,一定要保密。”喂猪员将藏文语法《三十颂》交给我的两个父亲。
“好的,背完这个……是否可以看《格萨尔王传》?”有彩色插图的《格萨尔王传》深深吸引了我的两个父亲。
“当然可以。”
为了尽快看《格萨尔王传》,我的两个父亲用一天一夜的时间将《三十颂》背得烂熟,到喂猪员多布丹的门口用汉语异口同声喊:“报告。”
我的两个父亲白天到校园后面的空地上去轮流朗读《格萨尔王传》,完全沉浸在其中,晚上到喂猪员多布丹的房间里聆听《三十颂》的讲解。
就在这个时候唐老师回到了学校,现在他的头发已花白,跟灰发校长没有什么区别。他的脾气变得暴躁,天天找郑老师的麻烦。有一天他从担任工业交通科科长的老乡那里弄来了一箱炸药,点燃瓶子里的炸药扔到泽曲河的一个漩涡里,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后,大大小小的鱼儿们翻着白肚皮漂浮在水面上。
从此他几乎天天去炸鱼,有一次炸到了一条小腿那么大的鱼,人们惊讶地说:“啊呀,炸了这么大的鱼。”唐老师说:“这还不算什么,总有一天我要炸出个像郑老师那么大的让大家瞧瞧。”郑老师听到后彻底吓坏了,他立刻求爷爷告奶奶调回老家去了。几个月后红头理发师也回来了,他患有严重的帕金森病,红脑袋根本不听主人的使唤,像拨浪鼓似的一天到晚摇晃不停。他无法重操旧业,好在他的儿子们放下十字镐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再后来喂猪员多布丹被提任为泽雄县文化教育卫生科科长,但是多布丹说他只想当一名普通的教师,绝对不当什么科长。
“多布丹同志,你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不服从组织的安排怎么行呢?“县委组织部长亲自到学校里跟多布丹谈话。
“共产党员?我?”
“是呀,你的党籍恢复了,你还不知道?“
“我从来就没有入过党,你还不知道?”
“你……你真的没有入过党?这可不能开玩笑啊。”
“你作为组织部长,连谁是党员都不知道?这可不能开玩笑啊。”
“这……这……”
“这什么这!
全县教育事业做了一次大刀阔斧的调整,藏文和汉文班各分为小学和初中两所学校共四所学校;全县所有教师通过一次前所未有的考试后一批中学教师调到各乡小学和县城小学,一批小学教师调到两所中学任教。所有的学生参加一次考试后有的学生升到上一级班里,有的学生降到下级或再下级班里。这样一来,我的两个父亲的大多数同学降级到下一级或再下级班里,有几个班级里有各乡小学里的学生升级到初中班里来了。多布丹按照自己的意愿当了一名普通的中学教师,在同事们的强烈要求下他担任了教导处主任。
据说在某个生产队里有个叫森华的孩子在自己那个早已还俗的父亲跟前自学,目前有了一定的水平。从前的喂猪员,目前的教导主任多布丹亲自去找森华,经过测试后发现他除了汉文以外与我的两个父亲不分上下,就把他领上来放到我的两个父亲他们班里。森华性情温和,心地善良,聪明绝顶,不仅文化水平高,还有一些我的两个父亲所不知道的佛学知识。他在我的两个父亲的辅导下学习汉文,毕业的时候汉文水平也名列前茅。他说他根本没有打算上学,只是看着多布丹老师一片好意,不好意思拒绝就跟上来了,初中毕业后他没有参加工作,而是去拉卜楞寺出家为僧了,取法名为桑华嘉措。跟他一样毕业后没有参加工作,去拉卜楞寺当和尚的还有久美多吉,他的法名叫久美嘉措。
多布丹老师主动担任学校里最高年级——初三——我的两个父亲他们班的班主任,还亲自教藏、汉两个课程,在没有统一教材的情况下,他主要教藏、汉文语法和应用文的写作。他只是一个教导主任,但是学校的教学、纪律等似乎都在按照他的计划在进行。每个老师必须要备课和撰写教学计划,每个学生必须完成作业和参加考试,所有师生若无特殊情况绝对不许缺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