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加叔叔每隔两三个月来到我们家里做出一副发生了一件突发事件的样子,而且用至少他自己认为是标准汉语的、开口一个“罗同校”(老同学),闭口一个“罗同校”地说:“哎呀,罗同校,快给我借点钱,一发工资马上还你。”然后说声“谢谢罗同校”,就拿着从刚开始说要借的几百块钱到后来借到的几十块钱走人。老实说他这种做法根本不是什么借钱而是要钱,因为他一次都没还过。萨培父亲也很清楚给才加借钱等于石投大海,从来就没指望能要回来,加之我母亲每次都表示很不满,一发牢骚要好几日。尽管如此,萨培父亲还是照样借或者说给一点,只不过数目一次比一次少。
才加叔叔是我的两个父亲升到初中的那一年,从一个乡的小学毕业,或确切地说是在那里白白浪费了好多年时间后还想继续浪费几年时间才来到县城的,成为我的两个父亲的同学。他比我的两个父亲大五岁,也是他们班里岁数最大的人。不过他性情温和,很少欺负比自己小的学生。他和“尿袋“贡布一样把“日本”念成“日边”,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连藏文也只能拼着读。他唯一的能耐就是会讲几个故事或传说,开始各宿舍里的人们邀请他去讲故事,谁都知道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作为报酬,大家集体行动,从电影院的垃圾堆里捡来很多烟头热情款待他。
“有一次乙达盖拉去拉卜楞寺,半路上突然有个人端着枪拦住他说:‘如果想活命的话留下马和枪,然后滚到一边去!我是乙达盖拉。’乙达盖拉说:‘遵命遵命,饶命饶命。’立刻下马,把背上的枪挂在马鞍上,慢慢地走到一边。那个人背上枪,牵着乙达盖拉的马正准备上路的时候,乙达盖拉从怀里掏出手枪说:‘如果想活命的话留下两匹马和两支枪,滚到一边去!我才是真正的乙达盖拉。’”在自己的宿舍里没人用烟头招待才加,他也照样讲故事。
“然后呢?”人们异口同声地问。
才加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截烟头点火,深深地吸一口说:“然后当然是乙达盖拉白白得到了那个人的马匹和枪支。”
“再讲一个。”人们异口同声地请求。
“行行,让我想一想,噢,对了,就讲贪婪的国王的故事吧。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像龙王那样富有的国王,他的属下有一个贫穷的老妇,老妇的脖子上戴有一颗绿松石,贪婪的国王想得到那颗绿松石……”才加正讲得来劲儿的时候,萨培父亲突紺丁断说:“嗨嗨,,坨鼻',你那天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不是说一个,老头,的脖子上戴有一颗'天珠'吗?“
说句公道话,才加的鼻子不大不小、不高不低,就是没有鼻子的样子,如果不是长在脸部中央,谁也联想不到这是个鼻子,只能说是一坨肉,所以他的绰号就是“坨鼻”。
“是呀,’坨鼻',到底是一个老头还是一个老妇?到底是一颗天珠还是绿松石?“大家用怀疑而责怪的口吻追问。
“啊,一个老头?一颗天珠?噢,对了,那不是同一个故事。”才加继续讲他的故事,可是除了“老头”和“老妇“,“天珠“和“绿松石“之外没有任何不同。所以大家失望而气愤地说:“这个'坨鼻'在撒谎!”
才加一再用“毛主席保证”来证明自己没有撒谎。可惜从此以后请他去别的宿舍用烟头款待的学生越来越少了。更要命的是不久之后藏译版的《水浒传》出版发行了,很多学生立即沉浸其中。甚至有的学生手持木棍或赤手空拳地吼着“哈!”“曜!“一天到晚模仿书中的人物练功或至少自认为练功,梦想能成为身怀绝技、刀枪不入的勇士,根本没人请才加讲故事。甚至从前除了那些年纪大、班级高的人以外其他人连摸一下的机会都很少的学校唯一的篮球也扔在女生宿舍里。这个风气的直接结果是那些年纪小、班级低的男生,甚至一些女生也跟着遭殃,他们随时随地成为练功者的活靶子。
贡布晚上读《水浒传》,早晨天还没亮就起床练功,还给自己取名叫“花和尚鲁智深”。这明显提高了他的藏文阅读能力,多年后他风趣地说:“用五年时间读小学还不如用四个月的时间读四卷(藏译版有四卷)《水浒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