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文化的根之牦牛文化漫谈
书名:
问道三江源 作者:文扎
字数:106151
2018年8月,玉树州第五届牦牛文化论坛在素有“万里长江第一县”的治多县城举办。主办方邀请了数十名全国著名的专家学者,集聚“珠牡故里”,共话千年牦牛文化。我作为被举办本次活动的东道主邀请来讲“牦牛文化”的学者,接到这样的任务,一开始有些胆怯—在从事研究牦牛的众多专家中,我怎敢胆大妄为,讲什么“牦牛文化”呢。但我的心念在“牦牛”二字上停顿时,感觉似乎有一种难以言表的亲切感。其实,当我细细咀嚼“牦牛”这一概念时,我才发现自己与牦牛之间的距离那么近。看到“牦牛”二字,我就仿佛能够触摸到那静默于青藏大地上的庞然大物。我母亲曾告诉我,当年母亲生下我时,正好骑着一头驮牛。那是在转场途中,突然一阵剧痛,母亲从牛背上滚落到一片沼泽地里。随之,我就来到了人间。因此,我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和牦牛有着割舍不断的联系。于是,我接受了任务。
说牦牛,尤其是要说牦牛文化,从细节上讲,每个游牧人的心中,一定有说不完的故事。但就“牦牛文化论坛”而言,我想不适合讲细水长流式的故事,而是应该有一种鸟瞰大地、飞越千山万壑般的气魄。故此,我选择了深入浅出、由大渐小的艰深模式,想通过“青藏高原”“长江”等几组宏大的题材,最终引出“牦牛文化”的话题。
一
被称为世界“第三极”的青藏高原,本身成了一则神话故事。
当我们翻阅《柱下遗教》《贤者喜宴》和《西藏王统记》等藏族古老的史书时,总是通过观世音菩萨慈悲的目光,看到史前的青藏高原,那是一片不见边际的汪洋。因此,在阅读“青藏高原”这部千古奇书时,若有可能,便要观想着观世音菩萨的视角。从足够俯瞰地球的高度,静静地观察“第三极”浮出古海的壮观场面。这些史书作者的视角相当独特,几乎有一种将地球置于眼前而开始向你娓娓道来的架势。《贤者喜宴》的作者记载观世音菩萨第一次俯瞰青藏大地时写道:“上部阿里三围状如池沼,中部卫藏四如形如海渠,下部朵康三岗宛似田畴。这些均淹没于大海之中。”据科学考古发现,两亿年前,长江流域仍被古地中海占据,青藏高原一片汪洋。
斗转星移,不知过了多少个春秋。观世音菩萨第二次降临雪域地理中心,站在卫藏四如区域的红山之巅(布达拉宫所建之山)。那时,整个拉萨河谷都被浸没在水里,四周的山上却像夜幕垂落般到处是茂密的森林。各种凶残的野兽互相厮杀,尤其是沃塘湖泊区(今大昭寺所在地),像是无间地狱的大门,那痛苦无法忍受。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也许是一个漫长的地质年代。“那沸腾的大海渐渐变得清凉。在雅砻河谷的东段,山体忽然洞开,卫藏四如的水都渗入山洞,消失得无影无踪”,史称“贡格曲拉”,即贡布河丢失的地方。“其他一切水也渐次流入贡布地洞。雪域山川由此显露出来。”这是青藏高原从大海诞生、演绎的精彩画面。科学考古发现,1.8亿年前,青藏高原开始显露昆仑山、可可西里山、巴颜喀拉山等。昆仑山,藏语称其为“阿卿冈日”。通览整个青藏高原的山水地名,唯有昆仑山被尊称为“阿卿”。即祖山之尊。从这里,我们不难发现亘古以来从高空俯视青藏高原的那道目光,又一次捕捉到了最早从大海浮出水面的巍巍昆仑,并命名为“阿卿冈日”。在古汉书《拾遗记·昆仑山记》记载:“昆仑山者,西方曰须弥山,对七星之下,出碧海之中。”这恰巧也写出了昆仑山浮出海面的状况。
又一个地质年代过去之后,我们通过观世音的慈悲目光,仍然从高空俯瞰青藏高原—“上阿里三围是鹿、野驴等草食动物的家园,中卫藏四如是野兽虎豹等的栖所,下朵康六岗是鸟类禽兽的天地。”考古发现,大约3000—4000万年前,青藏高原隆起,古地中海消失。此时的青藏高原,成了野生动物的乐园,到处充满着生命的气息。
二
青藏高原开天辟地,沧海桑田的地质变迁,似乎不仅仅是一种自然演化的现象。它仿佛在为某个神秘的物种搭建平台。假如我们将数以万计的地质年代,用藏族史书的宏阔笔法表述出来,那么仅仅一纸半页就足够写清它漫长的演化过程。
青藏高原从茫茫大海中缓缓浮出海面,高原台面上的海水从贡布地洞渗漏,流向大海。高原开始出现生命的气息。上阿里三围出现了一种巨型草食动物,被后来的人类称其为“雅”(yak)。考古推测:氂(古读“雅”)牛距今300万年前,生存在欧亚大陆东北部。后由于地壳运动、气候变化而南移至青藏高原。但是,从字源学的角度讲,全世界所有民族,对牦牛的称呼都源于藏语的“yak”字。在汉语中的“牦牛”二字,是因误读而形成。最初在古汉语中的“yak”叫“氂”,读“雅”,称“氂牛”。后来,将“氂”误读为“毛”,随后演变成“牦牛”。不管怎么说,对于生活在青藏高原的游牧人而言,我总是无端地觉得“牦牛”是青藏高原的化身,青藏高原又是“牦牛”演变而来。有一首《斯巴宰牛》歌,在藏族民间流传很广。这首古老的创世歌,表达了游牧人对于雪域高原的认识,表达了对“牦牛”的情怀,更道明了游牧文化的精魂。诗是问答形式的,具有鲜明的“鲁体”诗的特点:
斯巴宰杀小牛时,
砍下牛头放哪里?
我不知道问歌手;
斯巴宰杀小牛时,
割下牛尾放哪里?
我不知道问歌手;
斯巴宰杀小牛时,
剥下牛皮放哪里?
我不知道问歌手。
问得如此简单,好似一首童谣。只是其中的“斯巴”有些深奥,不论把它翻译成“世界”“宇宙”,或者“天地”,对于儿童,确实过于深奥。它的回答,更是出乎意料。话题一下子提升到探讨“世界”真相的哲学高度。诗中有这样的回答:
斯巴宰杀小牛时,
砍下牛头放山上,
所以山峰高耸耸;
斯巴宰杀小牛时,
割下牛尾放路上,
所以道路弯曲曲;
斯巴宰杀小牛时,
剥下牛皮铺大地,
所以大地平坦坦。
诗中想要表达的是“青藏高原”的形成过程,但是我深深地感受到,这语言背后有另一层更加深厚的情感表达。对游牧人而言,牦牛是游牧人的山川大地,游牧人的世界就是牦牛。所以,有游牧人基因的我,总是无端地认为牦牛是青藏高原。我们从倾注了无量智慧的古老汉字中隐约感知到这样的情怀—所谓“游牧”,游的可是“牛”字旁的“牧”。假如我是一名画家,我会将青藏高原绘成一头牦牛。这是一头回眸东方的白色牦牛,它的背景是浩瀚的宇宙星空。巍巍昆仑是它坚实的脊梁,那透着水晶色的梅里雪山和珠穆朗玛峰便是闪耀着日月光芒的犄角,而那开山劈岭的黄河、长江、澜沧江和怒江,该是它顶天立地的四条腿柱,它的尾巴从柴达木盆地一路延伸到蒙古高原,玛旁雍错湖和纳木错湖是一双回眸东方的眼睛。观自在的道场—布达拉宫恰好位居在它的心脏部位,因而它全身弥漫着悲天悯人的利他情怀,除了给予,没有别的行为。又因为它浑身是人类生存和生活所需要的宝,便尊称为“诺尔”,即珍宝。是世间一切宝物的母亲或者是“源泉”,其他如金银珠宝类,在藏语中称之为“诺布”,即子宝。真正意义上的母宝就是“氂牛”,就是“诺尔”。
三
白牦牛,是比较稀少的牦牛品种之一。在青藏牧人眼里,它象征着财富和神灵。吐蕃王朝七大贤臣之首——如来杰是位力挽狂澜的一代伟人。他除奸臣罗昂,平息了吐蕃内乱。尤其是他开创了烧木取炭,冶炼金属的技术,利用二牛抬杠的耕田方式,引水灌溉,大河架桥,大力开发了种植业技术。就是这样一位开天辟地式的人物,却有一段非同凡响的传奇经历。如来杰,其意为:从牛角里出生的。史书记载:当罗昂谋杀了直冈赞普,娶其公主为妻,把原王后发配当放马员。王后到野外放马时,入睡梦见与一位白衣俊男交合。醒来时,看见一头白牦牛从她身边走过。王后怀孕满月时,生下一团蠕动的血块。不忍心抛弃,将其装进一枝带有温度的野牦牛角中,用牛奶喂养,细心呵护。因有适宜的温度等条件,不久从牛角里生出一个可爱的男孩,遂取名“如来杰”。有些史书记载,那头神奇的白牦牛,是青藏高原创世九尊神山之一—雅拉香波神山显灵。所谓创世九尊神山,用现代人容易理解的语言来说,就是2亿年前,青藏高原最初从大海中露出来的九座山峰。
其实这九座创世之初的神山,就由九头白牦牛在守护。雅隆文明是青藏文明之源。而雅拉香波雪山孕育滋润了雅隆文明。雅隆是藏语音译,尽管我们无从知道“雅隆”的最初含义,但是,从藏族人命名山川地名的文化心理去推测,“雅隆”二字很有可能是由“yaklung”(野牦牛谷)演化而来。当我们探寻“雅鲁藏布江”命名的历史时,我们发现这条孕育青藏文明的大江,从源头启程的那一方土地开始,就被赋予了神圣的使命。逆着雅鲁藏布江寻根问祖时,在这条青藏文明的母亲河源头,弥漫着生命的气息。寻根到源头,神圣的冈仁波齐像一位先知,静立在生命的源头。雅鲁藏布江的源头,其实就是冈仁波齐周围的“四条口泻河”之一—马泉河。所谓“四条口泻河”,就是从类似四种动物头像的口中流泻而出的河。以圣山冈底斯山为核心,从其东面类似大象的口中流泻的河为恒河之源,称其为象泉河;圣山南面类似孔雀的口中流泻的河为印度河之源,其名曰孔雀河;从圣山西面类似骏马口中流泻的河为雅鲁藏布江之源,美其名曰马泉河;从冈底斯圣山之北似狮子口中流泻的河为徙多河之源,其名狮泉河。四条大江的源头皆以动物命名,似乎预示着每一条大江都维系着生灵无数。
马泉河从源头一路奔泻而下,流经后藏,流至山南市乃东县境内,雅拉香波河注入了马泉河之后,始称雅鲁藏布江。雅砻河谷是吐蕃三十二代王朝建都的中心,也是青藏文明发祥的母地乐土。雅拉香波神山是青藏文化的守护神,也是吐蕃崇拜敬奉的神山。据说,公元前200多年的某一天,当吐蕃十二位苯教智者在敬奉神山时,路遇一奇人。问他来历,他以手指天。智者们便认为是天神下凡,遂请他当国王。他们请求他一要当没有首领的族群之王(或许吐蕃王在某次与野牦牛的激战中牺牲,族群之中暂无人出来当国王。此时,还不是世袭制,应该是勇者为王的时代);二要做没有主人的野牦牛的牧主。吐蕃第一代赞普接任王位时,曾经提出吐蕃是否有偷盗,是否有毒,是否有野牦牛等疑问。他们回答:“偷盗有对治,毒有药,野牦牛有制服的武器。”从这里不难发现,要当吐蕃国王,并非一件美差。既要治理野性十足的吐蕃人,又要制服横行于雅砻河谷的野牦牛。赞普是吐蕃时期治理国家的最高官位名称,直译过来就是“强者”。这名称与国王、首领等有所不同。所谓“赞普”,首先必须是从智力和体格上能够战胜那些驯养野牦牛的群雄中的强者;其次结合雅砻河谷的地理特点,又必须是能够制服野牦牛的勇者。
从藏族人命名河源的一贯做法和充斥早期吐蕃王朝的野牦牛故事来看,我倒是有一个大胆的推测—雅拉香波雪山,起初的命名很有可能与野牦牛有关系。“雅拉”是“yaklha”,就是吐蕃首位贤臣的生父,那头神奇的白牦牛,即野牦牛神。从雅拉香波雪山流出的雅拉香波河,注入了马泉河之后,便成了著名的雅鲁藏布江。其意就是野牦牛谷的河。由此推而演之,雅砻河谷的文明,就是牦牛文明。
四
追寻一个民族的精神源头,必然会涉及一条滋养万物的江河。青藏文明的母亲河是神圣的雅鲁藏布江。而在这条孕育青藏文明的大江之源,我们与从远古走来的牦牛不期而遇。
从吐蕃早期的六牦牛部,吐蕃第一位贤臣如来杰的身世,我们似乎可以推想,在青藏文明形成的早期,藏族人与野牦牛一路相伴而来。从早期的对抗、博弈到最后的和谐,从某种程度上讲,青藏文明的雏形是在人与野牦牛博弈的过程中形成的。从自然法则而言,野牦牛是在青藏高原漫长而频繁的地质灾变中生存下来的具有强大生命力的神奇物种。藏族人的祖先在与如此强悍的物种长期博弈的过程中找到了生存的机会。正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实属不易。佛祖所谓缘起缘灭,或许说的就是这样一种道理。假如没有野性强悍的野牦牛,那么,青藏文明的曙光至少会是另外一种颜色。吐蕃在与野牦牛的争战中崛起于雅砻河谷。它的强势曾经锐不可当,势如破竹。吐蕃第三十二代赞普松赞干布时期,横扫了整个青藏高原,统一了青藏高原诸族,形成了能与唐朝抗衡的强大高原帝国。牦牛如同青藏文明的催生剂,它的强大和野性,挫锐了吐蕃王朝的生命力。正如在黄河的无数次泛滥和洗礼中历练了华夏文明的超强生命力。尽管野牦牛是草食动物,没有肉食动物那么凶残。但是,一旦惹怒了这个庞然大物,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它也会将对手置之死地而后快。一位杰出的猎手,从来不会轻易打伤一头野牦牛。据说被打伤的野牦牛,会一路追赶猎手,穷追不舍。即使猎手躲进沼泽地里的水坑,它无法用犄角来抵,也会用那带刺的舌头舔向猎手,还会用那千斤重的蹄子踩,最后会用身躯压住洞口,直到猎手生命终结。我想,藏族人的祖先在青藏高原生存繁衍,遇到最频繁、最强大的对手,一定是状如山丘的野牦牛。长江在藏语里称为“母牛河”。长达800多公里的通天河沿是牦牛岩画最集中的地区之一。青藏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古老谚语:“大河、悬崖和野牦牛是勇者无法对决的。”
2007年11月和2016年4月,我曾两次穿越可可西里。除了可可西里那亘古独一的旷野给人的震撼外,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拍摄野牦牛时所发生的那些事情。从远处看,野牦牛和家养牦牛之间没有多大区别。因为我从小在牧区长大,所以我不怕牦牛,而且自认为熟悉牦牛的脾性。第一次去时,我拍到的是一头受伤的野牦牛。因我的相机镜头焦距不够长,所以用车追了一阵儿那头野牦牛。它可能前腿受了伤,跑起来很是艰难。尤其是从后面看它一瘸一拐的样子,我都有些怜悯它。大约追了四五分钟,仍然没有拍到满意的镜头。此时,我所坐的车冲到了那头野牦牛的前方。我们停下车回头看时,那头野牦牛把尾巴上扬到后腚之上,毫不犹豫地朝我们冲过来。我急忙对准镜头拍摄时,眼前几乎一片漆黑。从它的鼻孔里呼出的气流,像即将落地的云雾。这哪还是刚才一瘸一拐的野牦牛。此时,几乎不能用“冲”字来形容它的架势,那简直是一团漆黑的夜幕向我扑过来。我感觉即刻就要被那夜幕所吞没。
第二次是在可可西里南部滩地。那次我们有两辆车,一辆冲到一头野牦牛的前方,准备拦截并进行拍摄。当前面那辆车冲到野牦牛前大约200米距离处,突然刹车准备拍摄时,那头野牦牛便义无反顾地冲向前去。当即将到达那辆车的后面时,野牦牛的前蹄深深踏溅出一抔沙土。尽管那个季节大地还未解冻,但是,大地经不住那头野牦牛的千钧冲力,它的四周立即扬起一阵沙尘暴。顷刻间像是踩了雷,炸开了一窝沙石。我正好在斜对面,立即按下快门,拍到了这一壮观的瞬间。当那头野牦牛突然刹住前蹄时,我几乎感觉到大地都在微微震颤。当然,我所遇到的野牦牛,大概也就是七八岁的年轻公野牦牛。20世纪60年代,在当曲河东部草原捡到的最大的野牦牛头骨,据说两角之间可以盘腿坐下两个成年男子。与此相比,眼前的这头野牦牛几乎小了一半多。然而,就算是如此大小的野牦牛,当它怒气冲天,像决堤的洪水冲卷而来时,也令人有种山崩地裂的恐惧感。
能制服、驯化野牦牛的族群,一定有勇猛过人、健壮如牛的体格。而能够统治这样一群族人的人,在藏族祖先的古词汇里,“赞普”一词也许是最准确的表达。因此,在统领吐蕃的最高官衔里,就隐藏着藏族人的祖先与野牦牛对峙、博弈和被驯化的漫长而惨烈的历史。
五
“家养牦牛是由野牦牛驯化而来的”,这是根深蒂固的传统观点。不论科学考古找到了怎样的依据,但是这种世代传承的看法,似乎与真实更靠近一些。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是推测,后者是一种经历。因此,我确信,青藏游牧文化始于野牦牛的驯化—公元前三四百年间,在雅砻河谷出现的六牦牛部,一定是最早驯养野牦牛的一群族人。
青藏高原的人类,从有史记载开始算起,至少与牦牛相处了2200多个春秋。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我们的祖先从与野牦牛对峙、博弈,到驯化成家畜,曾经一定发生过无数次惊心动魄,甚至格外惨烈的故事。当雅砻河谷的第一代吐蕃赞普坐镇江山时,雅隆部落已经具备了制服野牦牛的技能和武器。
2018年7月,我陪同我的朋友,著名作家古岳到聂恰河源头的达森草原考察冻土、冰川和游牧生活时,就涉及了关于野牦牛、狩猎等话题。聂恰河是嘉洛族人的母亲河,也是通天河南面的最大支流。聂恰河发源于恩钦拉根雪山和冰川,与澜沧江源区的冰川雪山同处一个区域。山南面的所有溪流都注入了澜沧江源,而山北面的每一滴水都融入了恩钦河,最后汇入了聂恰河。生活在恩钦河源区的达森牧人,从20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在源区冰川融化处,陆续发现了一些野牦牛尸体、箭和箭头等。他们捡到的箭,有的箭头是青铜,有的是铁器,而箭杆几乎都是竹子。据一些考古鉴定专家认为,这些箭有两三千年的历史。这与雅砻河谷的狩猎时代遥相呼应。2000多年前,雅隆部落族人回答吐蕃第一位国王聂赤赞普问难时,说他们已经拥有制服野牦牛的武器。我敢断定,那所谓的武器,就是弓箭。因此,游牧文化的前身是狩猎生活。藏族人的祖先从狩猎时代起就与野牦牛结下了不解之缘。直到今天,青藏高原的居民,仍然与牦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千年的游牧生活中,藏族人对牦牛的认识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境界。世界上哪个民族对一个物种的认识、开发和利用程度能达到如此娴熟的境地呢?在藏语中,牦牛的早期名称叫“yak”。藏族人与牦牛经过千年的博弈和相处,对这一物种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从对立、相持到和谐,最终产生了一种感恩的情怀,便约定俗成地命名为“诺尔”,即珍宝、母宝之意。在藏族的观念里,精神领域的无价之宝是佛法僧,被尊称为三宝,而在物质世界里价值连城的是珍宝,这聚宝世界里的代表便是“诺尔”。这恐怕是藏族人对牦牛文化画龙点睛式的标题,整个青藏游牧文化便是“诺尔”一词的演绎。我们不妨做这样的假设:假如这个世界只剩下人类和牦牛两个物种,那么生存下来的民族里一定有藏族,而且会是活得最滋润的民族之一。从某种程度上讲,千年的青藏文明,是不断开发、升华牦牛价值的历史。住,牛毛帐篷是青藏游牧人发明的最具实用、方便,充满天地智慧的居所;吃,源自牦牛的乳制品和肉食,是青藏游牧人健壮体格的根源;行,被誉为“高原之舟”的牦牛,是游牧草原、生命流动的“大运河”。甚至连牦牛的粪便,都成了游牧人环保且丰富便利的燃料。总之,牦牛对藏族人而言,寻常得像水和空气之于生命,但是细细推究青藏游牧文化的每个细节,牦牛身上浓缩了游牧人在漫长历史长河中的每一个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