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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天堂
书名:
英雄模范共产党员故事汇——张秉贵 作者:刘锋 字数:67066
张秉贵无数次憧憬过当上学徒后的情形,但他没有想到在等级分明的旧社会,所不同的只是工作地点、工作性质,贫苦人的地位是不会改变的,被欺凌、被侮辱的状况是不会改变的。
他是怀着满腔热忱来到德昌厚的,迎接他的却是冷漠。张秉贵高高兴兴进店后,店堂掌柜王雨田只是冷冷地点点头,便让他把行李放到门痣面的铺盖垛上去。
德昌厚的铺规很严,伙计们平日不准回家,一律住在店里。但店里并没有专门的宿舍,除掌柜于子寿外,二十来个人每天晚上都在柜堂临时搭铺睡觉,有的人甚至睡在柜台上。晚上,他和师兄们忙活着搭床,但因为木板有限,他只能睡在宽不过二尺的柜台上。
柜台太窄了,他又是新来的,只能把稍瘫一点儿的地方让给先他而来的师兄。但是,在柜台上睡觉实在不舒服,不能踏踏实实睡觉,更不能翻身,一翻身就会掉下去。有次,入睡后不久,一翻身,张秉贵便从三尺高的柜台上连人带铺盖摔了下来。师兄们被他掉下来的声音惊醒了,但没人敢出声,有的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紧挨着张秉贵的一位师兄悄悄帮他把铺盖弄好,把他扶上去并叮嘱他:“最好别翻身,习惯了就好了。”
其实,这些师兄们大都有睡柜台掉下来的经历,所以他们倒也并不奇怪。
张秉贵很快就入睡了,早上5点多钟,他被人从睡梦中推醒。他抓紧起来,收拾起自己的铺盖,很快就和师兄们干起活来。他们打扫门外,清扫店堂,打扫完卫生后,很快就在门夕卜支起帐子,店员们有的擦拭货柜,有的陈列商品,每个人都很忙活,尽管人很多,却显得并不忙乱,而是井井有条。张秉贵主动打下手,他本身就很机灵,干活利落,眼里有活,加上他为人善良,很听话,短短几天,上上下下对他都有好感。不几天,他就被派去伺候于掌柜了。
伺候掌柜,这是旧时商店中的规矩。那时候讲究“师徒如父子”,学徒是没有尊严的,他们被看作挣钱工具的同时,还被当作奴仆一样看待。学徒不但要伺候掌柜,甚至还要伺候比自己资历老的伙计。所以有人编了顺口溜:“徒弟徒弟,三年奴隶,干不完的活,受不尽的气。”
早晨,于掌柜不用早起。张秉贵在柜堂干活,还要随时留意于掌柜的动静。于掌柜穿衣起床,就得赶紧进去问候:“掌柜的您起来啦!”接着就是整理被褥,给于掌柜打漱口水和洗脸水,扫地,擦拭桌椅,收拾房间,然后给于掌柜沏好茶,问问还有没有事情。掌柜的说没事儿了,学徒就回到柜台去干活,掌柜的有其他吩咐,就要随时听候召唤。
张秉贵冈倒店里,除了干些帮忙的活儿,主要就是站在门口,看到顾客走近就把玻璃门拉开,掌柜进出,也得拉门问好。于掌柜出门骑的自行车,要求擦得崭新,这也是张秉贵的活儿。于掌柜彳暁伺候,师兄们把各项“规矩“都详细地讲过了,唯独漏了捶腿的事儿,致使张秉贵被狠狠地踢了一脚。
一天晚上,张秉贵按照师兄交代的程序,替于掌柜铺好床,打了洗脚水,直到于掌柜躺下眯起眼睛听收音机了,他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和大家一起搭床睡觉。忽然听到于掌柜高喊:“秉贵!搭完铺过来给我捶腿。”张秉贵答应着,却没听懂,便问师兄。师兄抱歉地说:“给掌柜的捶腿这事儿,我没有对你说。掌柜的太缺德,我们累一天了还不让睡觉,只顾他自己舒服,不管别人死活。我想你比我大两岁,他要是不好意思叫你捶腿也许就算了。”师兄摇摇头不再说话。
搭完铺,到于掌柜房间时,张秉贵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已经12点多了。于掌柜说:“我的腿有毛病,捶捶好受点儿,使劲儿要均匀。”张秉贵就站在床边捶起来。毕竟忙了一天了,天又很晚了,捶着捶着,张秉贵就忍不住打起瞌睡,可他还是强打精神。过度的疲劳使他几次想停止捶腿,但不敢开口,后来终于用婉转的口气试探着问:“再捶一会儿吗?”“怎么,不愿意捶啦?”于掌柜问。“不是。”张秉贵只好继续捶。又捶了一会儿,他见于掌柜躺着不动了,便放慢了速度,忽然,于掌柜掀开被子,一脚向他踹来,大声说:“捶呀!”张秉贵被踹醒了,他忍着疼痛又捶了起来,一直捶到半夜1点多钟。从掌柜屋里出来,汗水已经把他的棉袄浸透了。
伺候掌柜是被迫的,学买卖是自愿的,即便受尽欺凌,张秉贵还是充满上进心。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专心地学习商品知识和售货技术。师兄们教他认货,还教他辨认胶鞋的尺码和几十种香烟的牌号。他发现商品的背面或包装不显眼处还写有一两个字,一打听才知道是标价的暗码。暗码由文字表示从一到十的数字,熟悉暗码意思的店员,能从中得到一些有用的数据,便于掌握售货价格。德昌厚也有一套自己专用的暗码,即便是同行也很难识别。
晚上,营业不忙时,师兄们要做第二天售货的准备工作,最麻烦的是“绕线”。张秉贵以前做过,绕起来十分熟练,他就主动帮助师兄们绕线,不料也惹出了麻烦。
一天,一位老太太找到柜台,气呼呼地把两缙线扔在柜台上,原来一缙尺寸不够,另一缙绕乱了,成了“瞎线”。师兄们忙解释,这是新来的师弟绕的,赶紧给老太太赔不是,并更换了新的两缙线。师兄把退回的线给张秉贵看,并告诉他:绕线要记准尺寸,不能马虎,一般人买一缙线能做多少活儿心中有数,尺寸不够了,肯定会找来。师兄们还教他怎样换扣,才能做到一抻就开。张秉贵深感学买卖的不容易,下决心掌握这些技术。他还向师兄们学打包、打算盘等。
白天没有时间学习,他只能晚上挤时间。每天掌柜留给他们的休息时间只有6个小时左右,他再挤出时间学习,睡眠时间就更少了,有时只有三四个小时。这样短的睡眠显然不够,所以他们就常常感觉到困乏,这也是对他们的最大煎熬。长年下来,因为困而闹出的故事不少,不过多是有惊无险,但有时候也难免遭遇到被辞退的厄运。
因为实在太困了,有的端着饭就睡着了,有的在上厕所的时候栽倒了。尽管这样,他们在店堂里还必须强打精神,不能流露出倦意。实在支撑不住了,就用凉水洗把脸或冲冲头,再不就暗自拧下大腿。
张秉贵就曾目睹了睡眠不足给师兄弟们带来的灾难。他的一个师兄晚上10点多钟骑车去崇文门外送货,返回时因为太困了,迷迷糊糊就走错了路,直到撞上电线杆才清醒过来。人摔倒了,胳膊擦破了,自行车也撞坏不能再骑了。等推着车子回到店里,已经是晚上12点了。于掌柜问为什么回来这么晚,师兄不敢说实话,撒谎说被人撞了。于掌柜不问人有没有受伤,只骂着要他让赔自行车。
有次,张秉贵的一个师弟小魏实在困得难忍,偷偷点了一支香烟想解解乏,恰好被于掌柜看到了,过去就是两个耳光,打完后就把小魏解雇了。
那时候,于掌柜解雇徒弟,是常有的事情,不需要履行任何手续,常常因为一点儿小事情,就把介绍人找来,解雇人的理由也千奇百怪,有的简直不能成为理由,但被解雇者只能接受,无力反抗,当然反抗也是不起作用的。张秉贵的师兄弟被解雇的也不少,原因多种多样。有的因为早晨晚起了一会儿,被于掌柜发现了;有的因为力气小,两手各提着30斤重的油桶,偶然失手,桶落到地上;还有一个学徒的名字叫陈洪钧,有人喊他的名字的时候,听上去像是“红军”,于掌柜怕惹上麻烦,也把他解雇了。
被解雇是学徒的灾难,带来的不仅仅是失业,往往还会被人误解,常常会被人认为是没有出息。学徒一旦有过被解雇的历史,再找工作就彳艮费力。师兄弟们常有被解雇的,使得张秉贵工作时更加小心翼翼,平时即便受点气,也丝毫不敢表现出来。
于掌柜虽然心狠,却装出一副慈善、和蔼的面孔,并常常给徒弟们灌输“护柜”思想,张口闭口“咱们柜上”,有时候听了这些话,学徒们心里也热乎乎的。但是,张秉贵亲眼见到的一件事,使他感到震惊,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对于掌柜的假慈善有了进一步的认识,那是师弟小刘的突然死亡。
小刘的父亲去世了,家中只有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因为家境贫寒,就到德昌厚当了学徒,他的家距离德昌厚并不远,但因为有不准回家的规定,只能睡在店里。一天晚上,小刘患了急病,睡下后在床上翻滚,不敢声音太大。店堂掌柜听到小刘的翻滚和呻吟声,不问青红皂白,竟然大声呵斥。小刘不敢再出声了,别人也不敢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到了后半夜,柜堂里忽然臭气熏天,随即小刘发出一声惨叫。店堂掌柜王雨田开灯查看,小刘的床上满是污秽,人滚到地上已经昏迷不醒。这时大家纷纷起床,于掌柜听到声响也起来了,他告诉众人不要大声说话,马上指派张秉贵和另外一个学徒去请一位有名的老中医。不一会儿,医生请来了,看过病人后,医生摇了摇头,叹口气说:“办后事吧,没气啦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突然离开了,长期相处的师兄弟们都不禁流下了眼泪。
在张秉贵他们去请医生的时候,于掌柜已经准备好了烟和茶,经验丰富的于掌柜知道这样的事情应该怎样处理。他把大夫请进柜房,求他开个药方。大夫会意,提笔写了起来。张秉贵心里纳闷:既然人已经去世,为什么还要开药方?等到药方开完了,张秉贵想去抓药。于掌柜喊住张秉贵,说:“把药方放下,你出去吧。”张秉贵退出后,一位师兄悄悄对他说:“这药方不是为了治病,是为了应付小刘的家里人,表明于掌柜不是见死不救,而是医治无效死亡。”
医生走后,几个查夜的巡警见店里灯亮着,便闯了进来,看到这个场面,马上严厉地宣布:“半夜死人,听候检验,明日不得开门。”于掌柜不慌不忙,把巡警请进柜房。张秉贵想跟进去倒茶,却被于掌柜赶了出来。过了一会儿,巡警们便嘻嘻哈哈地走了。于掌柜给王雨田使了个眼色,就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去了。王雨田指挥徒弟们把尸体抬进库房,打扫完现场后,吩咐继续睡觉,不要耽误第二天开门。
第二天,德昌厚照常营业,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张秉贵听到于掌柜给小刘的介绍人打电话,说小刘突然患了急病,店里及时请了医生,但因抢救无效,人已经去世了。还让介绍人不要着急,要对小刘的亲属婉转说明。下午,介绍人带着小刘的妈妈来到了德昌厚。她已经50多岁了,两眼发直,只问了一句“我儿在哪里”,便泣不成声。
小刘的事情就这样草草处理了,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张秉贵和师兄弟们谁也没有心思去打听到底是怎样处理的,他们知道即便想方设法打听到底是怎样处理的,也不会有人对他们说实话。
可是,师弟的形象,师弟母亲凄厉的哭声,以及事情的整个过程,深深烙在张秉贵的心里。从此,他对于掌柜挂在嘴上的“咱们柜上'有了新的理解,他知道那是于掌柜的“柜上',与他们无关,即便他们的生死,也不会让于掌柜有半点牵挂。他知道,自己走进德昌厚,对于生活来说可能有了_点儿着落,但这里绝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不是他的天堂,但他还要干下去,他要生存,何况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去处。
一转眼,快到农历新年了,张秉贵到德昌厚也半年了。
正月初六晚上,是各家商店“说官话”的日子。“说官话”就是年终总结和年终奖金发放,还要加上一些吉利话,从心理上祈求来年生意红火。德昌厚的“说官话”由掌柜于子寿亲自来“说”。他说完一番吉利话后,把伙计们一个个叫进柜房去“说”,一番老生常谈的话之后,因人而异地肯定优点,指出不足,对徒弟数落一番后,拿出包好的红包。这时候,不管是满意不满意,都要作揖道谢,这也是“规矩”,好比古代的皇上,即便是要罢大臣的官、杀大臣的头、抄大臣的家,这些大臣还要“谢主隆恩”。
“官话”也是权威的象征,掌柜想怎样做就怎样做,没有一丝的民主,决不会征求你的意见,红包里的钱到底有多少,相互之间也不能打听。不过,只要看到每个人从掌柜屋里出来的表情,也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眉开眼笑的,一定是比较满意;愁眉不展、垂头丧气的,不用问是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出来后就收拾行李的,毫无疑问是被掌柜解雇了。
张秉贵排在最后一个,他忐忑不安地走进柜房。
于掌柜说:“你进店不到一年,用不着说官话,不说官话就没有馈送。今年要好好干,别学偷懒耍滑,要是不好好干,年底还是没有馈送。”张秉贵_听分文不给,心里凉了半截,但他还是连忙回答:“我一定好好干!”于掌柜看出了他的失望,又接着说:“都说我管徒弟管得严,用人用得狠,其实,这都是为了你们好,不管不用能学得出来吗?”张秉贵连忙答应:“掌柜说得对,我要快点学出来!”
从柜房出来,张秉贵感到十分委屈,勤勤恳恳,干活不少,年底一分钱都没给,又没地方去说理,他对于掌柜的刻薄有了更深的认识,对贫苦人的无奈有了更多的体会,但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多学售货技术,学好售货球。
他是怀着满腔热忱来到德昌厚的,迎接他的却是冷漠。张秉贵高高兴兴进店后,店堂掌柜王雨田只是冷冷地点点头,便让他把行李放到门痣面的铺盖垛上去。
德昌厚的铺规很严,伙计们平日不准回家,一律住在店里。但店里并没有专门的宿舍,除掌柜于子寿外,二十来个人每天晚上都在柜堂临时搭铺睡觉,有的人甚至睡在柜台上。晚上,他和师兄们忙活着搭床,但因为木板有限,他只能睡在宽不过二尺的柜台上。
柜台太窄了,他又是新来的,只能把稍瘫一点儿的地方让给先他而来的师兄。但是,在柜台上睡觉实在不舒服,不能踏踏实实睡觉,更不能翻身,一翻身就会掉下去。有次,入睡后不久,一翻身,张秉贵便从三尺高的柜台上连人带铺盖摔了下来。师兄们被他掉下来的声音惊醒了,但没人敢出声,有的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紧挨着张秉贵的一位师兄悄悄帮他把铺盖弄好,把他扶上去并叮嘱他:“最好别翻身,习惯了就好了。”
其实,这些师兄们大都有睡柜台掉下来的经历,所以他们倒也并不奇怪。
张秉贵很快就入睡了,早上5点多钟,他被人从睡梦中推醒。他抓紧起来,收拾起自己的铺盖,很快就和师兄们干起活来。他们打扫门外,清扫店堂,打扫完卫生后,很快就在门夕卜支起帐子,店员们有的擦拭货柜,有的陈列商品,每个人都很忙活,尽管人很多,却显得并不忙乱,而是井井有条。张秉贵主动打下手,他本身就很机灵,干活利落,眼里有活,加上他为人善良,很听话,短短几天,上上下下对他都有好感。不几天,他就被派去伺候于掌柜了。
伺候掌柜,这是旧时商店中的规矩。那时候讲究“师徒如父子”,学徒是没有尊严的,他们被看作挣钱工具的同时,还被当作奴仆一样看待。学徒不但要伺候掌柜,甚至还要伺候比自己资历老的伙计。所以有人编了顺口溜:“徒弟徒弟,三年奴隶,干不完的活,受不尽的气。”
早晨,于掌柜不用早起。张秉贵在柜堂干活,还要随时留意于掌柜的动静。于掌柜穿衣起床,就得赶紧进去问候:“掌柜的您起来啦!”接着就是整理被褥,给于掌柜打漱口水和洗脸水,扫地,擦拭桌椅,收拾房间,然后给于掌柜沏好茶,问问还有没有事情。掌柜的说没事儿了,学徒就回到柜台去干活,掌柜的有其他吩咐,就要随时听候召唤。
张秉贵冈倒店里,除了干些帮忙的活儿,主要就是站在门口,看到顾客走近就把玻璃门拉开,掌柜进出,也得拉门问好。于掌柜出门骑的自行车,要求擦得崭新,这也是张秉贵的活儿。于掌柜彳暁伺候,师兄们把各项“规矩“都详细地讲过了,唯独漏了捶腿的事儿,致使张秉贵被狠狠地踢了一脚。
一天晚上,张秉贵按照师兄交代的程序,替于掌柜铺好床,打了洗脚水,直到于掌柜躺下眯起眼睛听收音机了,他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和大家一起搭床睡觉。忽然听到于掌柜高喊:“秉贵!搭完铺过来给我捶腿。”张秉贵答应着,却没听懂,便问师兄。师兄抱歉地说:“给掌柜的捶腿这事儿,我没有对你说。掌柜的太缺德,我们累一天了还不让睡觉,只顾他自己舒服,不管别人死活。我想你比我大两岁,他要是不好意思叫你捶腿也许就算了。”师兄摇摇头不再说话。
搭完铺,到于掌柜房间时,张秉贵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已经12点多了。于掌柜说:“我的腿有毛病,捶捶好受点儿,使劲儿要均匀。”张秉贵就站在床边捶起来。毕竟忙了一天了,天又很晚了,捶着捶着,张秉贵就忍不住打起瞌睡,可他还是强打精神。过度的疲劳使他几次想停止捶腿,但不敢开口,后来终于用婉转的口气试探着问:“再捶一会儿吗?”“怎么,不愿意捶啦?”于掌柜问。“不是。”张秉贵只好继续捶。又捶了一会儿,他见于掌柜躺着不动了,便放慢了速度,忽然,于掌柜掀开被子,一脚向他踹来,大声说:“捶呀!”张秉贵被踹醒了,他忍着疼痛又捶了起来,一直捶到半夜1点多钟。从掌柜屋里出来,汗水已经把他的棉袄浸透了。
伺候掌柜是被迫的,学买卖是自愿的,即便受尽欺凌,张秉贵还是充满上进心。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专心地学习商品知识和售货技术。师兄们教他认货,还教他辨认胶鞋的尺码和几十种香烟的牌号。他发现商品的背面或包装不显眼处还写有一两个字,一打听才知道是标价的暗码。暗码由文字表示从一到十的数字,熟悉暗码意思的店员,能从中得到一些有用的数据,便于掌握售货价格。德昌厚也有一套自己专用的暗码,即便是同行也很难识别。
晚上,营业不忙时,师兄们要做第二天售货的准备工作,最麻烦的是“绕线”。张秉贵以前做过,绕起来十分熟练,他就主动帮助师兄们绕线,不料也惹出了麻烦。
一天,一位老太太找到柜台,气呼呼地把两缙线扔在柜台上,原来一缙尺寸不够,另一缙绕乱了,成了“瞎线”。师兄们忙解释,这是新来的师弟绕的,赶紧给老太太赔不是,并更换了新的两缙线。师兄把退回的线给张秉贵看,并告诉他:绕线要记准尺寸,不能马虎,一般人买一缙线能做多少活儿心中有数,尺寸不够了,肯定会找来。师兄们还教他怎样换扣,才能做到一抻就开。张秉贵深感学买卖的不容易,下决心掌握这些技术。他还向师兄们学打包、打算盘等。
白天没有时间学习,他只能晚上挤时间。每天掌柜留给他们的休息时间只有6个小时左右,他再挤出时间学习,睡眠时间就更少了,有时只有三四个小时。这样短的睡眠显然不够,所以他们就常常感觉到困乏,这也是对他们的最大煎熬。长年下来,因为困而闹出的故事不少,不过多是有惊无险,但有时候也难免遭遇到被辞退的厄运。
因为实在太困了,有的端着饭就睡着了,有的在上厕所的时候栽倒了。尽管这样,他们在店堂里还必须强打精神,不能流露出倦意。实在支撑不住了,就用凉水洗把脸或冲冲头,再不就暗自拧下大腿。
张秉贵就曾目睹了睡眠不足给师兄弟们带来的灾难。他的一个师兄晚上10点多钟骑车去崇文门外送货,返回时因为太困了,迷迷糊糊就走错了路,直到撞上电线杆才清醒过来。人摔倒了,胳膊擦破了,自行车也撞坏不能再骑了。等推着车子回到店里,已经是晚上12点了。于掌柜问为什么回来这么晚,师兄不敢说实话,撒谎说被人撞了。于掌柜不问人有没有受伤,只骂着要他让赔自行车。
有次,张秉贵的一个师弟小魏实在困得难忍,偷偷点了一支香烟想解解乏,恰好被于掌柜看到了,过去就是两个耳光,打完后就把小魏解雇了。
那时候,于掌柜解雇徒弟,是常有的事情,不需要履行任何手续,常常因为一点儿小事情,就把介绍人找来,解雇人的理由也千奇百怪,有的简直不能成为理由,但被解雇者只能接受,无力反抗,当然反抗也是不起作用的。张秉贵的师兄弟被解雇的也不少,原因多种多样。有的因为早晨晚起了一会儿,被于掌柜发现了;有的因为力气小,两手各提着30斤重的油桶,偶然失手,桶落到地上;还有一个学徒的名字叫陈洪钧,有人喊他的名字的时候,听上去像是“红军”,于掌柜怕惹上麻烦,也把他解雇了。
被解雇是学徒的灾难,带来的不仅仅是失业,往往还会被人误解,常常会被人认为是没有出息。学徒一旦有过被解雇的历史,再找工作就彳艮费力。师兄弟们常有被解雇的,使得张秉贵工作时更加小心翼翼,平时即便受点气,也丝毫不敢表现出来。
于掌柜虽然心狠,却装出一副慈善、和蔼的面孔,并常常给徒弟们灌输“护柜”思想,张口闭口“咱们柜上”,有时候听了这些话,学徒们心里也热乎乎的。但是,张秉贵亲眼见到的一件事,使他感到震惊,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对于掌柜的假慈善有了进一步的认识,那是师弟小刘的突然死亡。
小刘的父亲去世了,家中只有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因为家境贫寒,就到德昌厚当了学徒,他的家距离德昌厚并不远,但因为有不准回家的规定,只能睡在店里。一天晚上,小刘患了急病,睡下后在床上翻滚,不敢声音太大。店堂掌柜听到小刘的翻滚和呻吟声,不问青红皂白,竟然大声呵斥。小刘不敢再出声了,别人也不敢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到了后半夜,柜堂里忽然臭气熏天,随即小刘发出一声惨叫。店堂掌柜王雨田开灯查看,小刘的床上满是污秽,人滚到地上已经昏迷不醒。这时大家纷纷起床,于掌柜听到声响也起来了,他告诉众人不要大声说话,马上指派张秉贵和另外一个学徒去请一位有名的老中医。不一会儿,医生请来了,看过病人后,医生摇了摇头,叹口气说:“办后事吧,没气啦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突然离开了,长期相处的师兄弟们都不禁流下了眼泪。
在张秉贵他们去请医生的时候,于掌柜已经准备好了烟和茶,经验丰富的于掌柜知道这样的事情应该怎样处理。他把大夫请进柜房,求他开个药方。大夫会意,提笔写了起来。张秉贵心里纳闷:既然人已经去世,为什么还要开药方?等到药方开完了,张秉贵想去抓药。于掌柜喊住张秉贵,说:“把药方放下,你出去吧。”张秉贵退出后,一位师兄悄悄对他说:“这药方不是为了治病,是为了应付小刘的家里人,表明于掌柜不是见死不救,而是医治无效死亡。”
医生走后,几个查夜的巡警见店里灯亮着,便闯了进来,看到这个场面,马上严厉地宣布:“半夜死人,听候检验,明日不得开门。”于掌柜不慌不忙,把巡警请进柜房。张秉贵想跟进去倒茶,却被于掌柜赶了出来。过了一会儿,巡警们便嘻嘻哈哈地走了。于掌柜给王雨田使了个眼色,就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去了。王雨田指挥徒弟们把尸体抬进库房,打扫完现场后,吩咐继续睡觉,不要耽误第二天开门。
第二天,德昌厚照常营业,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张秉贵听到于掌柜给小刘的介绍人打电话,说小刘突然患了急病,店里及时请了医生,但因抢救无效,人已经去世了。还让介绍人不要着急,要对小刘的亲属婉转说明。下午,介绍人带着小刘的妈妈来到了德昌厚。她已经50多岁了,两眼发直,只问了一句“我儿在哪里”,便泣不成声。
小刘的事情就这样草草处理了,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张秉贵和师兄弟们谁也没有心思去打听到底是怎样处理的,他们知道即便想方设法打听到底是怎样处理的,也不会有人对他们说实话。
可是,师弟的形象,师弟母亲凄厉的哭声,以及事情的整个过程,深深烙在张秉贵的心里。从此,他对于掌柜挂在嘴上的“咱们柜上'有了新的理解,他知道那是于掌柜的“柜上',与他们无关,即便他们的生死,也不会让于掌柜有半点牵挂。他知道,自己走进德昌厚,对于生活来说可能有了_点儿着落,但这里绝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不是他的天堂,但他还要干下去,他要生存,何况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去处。
一转眼,快到农历新年了,张秉贵到德昌厚也半年了。
正月初六晚上,是各家商店“说官话”的日子。“说官话”就是年终总结和年终奖金发放,还要加上一些吉利话,从心理上祈求来年生意红火。德昌厚的“说官话”由掌柜于子寿亲自来“说”。他说完一番吉利话后,把伙计们一个个叫进柜房去“说”,一番老生常谈的话之后,因人而异地肯定优点,指出不足,对徒弟数落一番后,拿出包好的红包。这时候,不管是满意不满意,都要作揖道谢,这也是“规矩”,好比古代的皇上,即便是要罢大臣的官、杀大臣的头、抄大臣的家,这些大臣还要“谢主隆恩”。
“官话”也是权威的象征,掌柜想怎样做就怎样做,没有一丝的民主,决不会征求你的意见,红包里的钱到底有多少,相互之间也不能打听。不过,只要看到每个人从掌柜屋里出来的表情,也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眉开眼笑的,一定是比较满意;愁眉不展、垂头丧气的,不用问是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出来后就收拾行李的,毫无疑问是被掌柜解雇了。
张秉贵排在最后一个,他忐忑不安地走进柜房。
于掌柜说:“你进店不到一年,用不着说官话,不说官话就没有馈送。今年要好好干,别学偷懒耍滑,要是不好好干,年底还是没有馈送。”张秉贵_听分文不给,心里凉了半截,但他还是连忙回答:“我一定好好干!”于掌柜看出了他的失望,又接着说:“都说我管徒弟管得严,用人用得狠,其实,这都是为了你们好,不管不用能学得出来吗?”张秉贵连忙答应:“掌柜说得对,我要快点学出来!”
从柜房出来,张秉贵感到十分委屈,勤勤恳恳,干活不少,年底一分钱都没给,又没地方去说理,他对于掌柜的刻薄有了更深的认识,对贫苦人的无奈有了更多的体会,但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多学售货技术,学好售货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