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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茶马古道与香格里拉
书名:
茶马古道 作者:李旭 字数:152694
“顷刻间,他们感到了袭人的寒冷,耳朵里只能听见呜呜地寒风声和自己的脚步声。他们感到被遗弃在一种阴郁的原始氛围之中,这氛围四下弥漫,填满了四周的空间。月亮藏进了云层,迷离的星光下是一大片寒风肆虐的旷野。不用思索,也无须观察,就能猜出这个萧瑟的旷野处在高原,山叠着山,山倚着山,一直绵延到遥远的地平线上,显露的山峰像一排恶犬的牙齿……”此时,英国驻南亚某地领事馆领事康维、副领事马里森、美国人巴纳德和传教士布琳克罗小姐被黑暗、恐怖、不安所笼罩,感到一种被放逐的凄凉。他们正从一架飞机残骸中爬出来,驾驶舱里则是一个奄奄一息的东方人。正是这个人乘康维他们从南亚次大陆的巴司库(一虚构的某国城市名)乘机前往丝绸之路上东西方交流的重镇白沙瓦时,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将飞机劫持。
经过漫长的飞行,飞机最终迫降在一个不知名的谷地,劫机人塔鲁身负重伤,他在临死前告诉康维,这里是西藏边缘的某个地方,叫“香格里拉”,不太远处就有一座大喇嘛庙。
康维只知道,“拉”在藏语里是“山之通道”的意思。正当四个人倍感无助的时候,从“银光闪闪的雪峰”上正有一些人向他们走来。于是,在长者张先生和一些当地人的引领下,康维他们获救并进入了香格里拉。在之后的两三个月里,四个来自“文明世界”的外国人在这片神秘的土地上见到了一系列令他们无法想象的、神奇的人和事。这里的雪山、冰川、峡谷、森林、草甸、湖泊纯净而明朗;这里的人们善良、平和、青春永驻,推崇适度的性爱和宗教修为;这里的人们生活安然、闲适、知足;这里的各个民族、各种信仰和平共处、相互包容,没有纷争,没有罪恶,一切都那么和谐而宁静。还有那奇异的蓝月亮山谷和肖邦的学生,以及看上去像少女实际上却已六七十岁的满族公主罗珍……这里是人世间的一片净土,充满了神秘。
最后,四个人作出了不同的选择:喇嘛裴洛尔特在圆寂前将香格里拉的衣钵传给康维,但康维还是在矛盾、犹疑和恍恍惚惚中同马里森离开了香格里拉,尽管他非常满足,这个新世界展现给他的和他内心的渴望契合,但他还是为了马里森的友情而走出了香格里拉。“康维如同无数的凡尘中人一样,注定要从智慧之乡逃出去充当所谓的英雄。”传教士布琳克罗小姐虔诚而坚定地留在了香格里拉——她要在那里传播上帝的福音;诈骗过数亿美元的巴纳德也留了下来,因为他得知这里蕴藏巨大的金矿并可以逃避追捕他的警察。马里森则始终不能忘怀原来那个五颜六色、尽情纵欲的所谓文明世界,在马里森看来,待在香格里拉无异于荒废一生,“与此相比,他更愿意陷入战争的残酷之中。”终于,他雇了马帮,诱惑了罗珍,并拉着康维一同离开了香格里拉。
后来,不知怎样到了重庆的康维在音乐的启示下逐渐恢复失去的记忆,向人们讲述了他们的香格里拉奇遇。
这是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所著一本小说的情节。小说叫《消失的地平线》(Losthorizon),初版于1933年,距今已80多年。由于这本书的出版,在英语中多了一个新的词汇“Shangri-La”——香格里拉。这个词成了永恒、宁静、和平的象征。随着希尔顿的小说1937年后多次被拍成电影,那片神奇的土地和香格里拉的名字更是家喻户晓,引得半个多世纪以来无数探险家、旅游者、考古者,甚至淘金者纷纷寻找这个虚幻存在的地方,几乎忘了那只是一部虚构小说中的地名。马来西亚华侨巨商郭鹤年将他遍及全球的豪华酒店集团命名为“香格里拉”。位于滇藏川地区东南部的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的中甸,甚至将自己的地名更改为“香格里拉县”。
对“香格里拉”的释意有多种说法,如“心中的日月”“通往圣洁之地”等,而我更愿意把它引申成我们中国人所熟悉的词语——世外桃源。
在《消失的地平线》结尾,希尔顿写道,带着康维、马里森他们离开香格里拉的,是一大伙常年奔波于高原上的商队,他们正急于要赶到四川的稻城去进行贸易。香格里拉并非完全与世隔绝之地。有一条条民间商路将香格里拉与外面世界联系在一起,并为香格里拉的僧侣、民众购买来经典图书、先进的沐浴设备,乃至巨大沉重的钢琴。这使我不由得想到蛛网般分布于藏地,并将这一地区与中国内地、与南亚、东南亚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茶马古道。
据说,希尔顿的《消失的地平线》,就以滇藏川交界地带的神秘地区作为书中所描绘的“香格里拉”的自然地理和文化背景。对此我一点儿都不怀疑。
现在,人们将滇藏川相交接的这一大片区域称为“大香格里拉地区”,三省区准备联手将它打造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旅游区。《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大气豪迈而确切地将这里划为中国最美的地方。越来越多的人都为某种特殊的力量所吸引来到这里,我们所说的茶马古道也恰好经过这里。
与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大不同。希尔顿仅仅依靠奥地利裔美国探险家洛克等和一些传教士,如古伯察等描述的经历,将这一地区作为其小说描绘的“香格里拉”的背景,而这位以这部小说而风靡世界的作家,从来就没有踏上过这片神奇的大地,我则一直用我的双脚和双眼,不停地在这片大地上行走观察,并以我的心贴近这里的山川日月。我发现,茶马古道与香格里拉,是一个值得特别关注的话题。
对我来说,每次踏访茶马古道的历程,就仿佛是一次进入时空隧道的旅行,它会把你带到我们这个世界的第三极、带上我们这个星球上最年轻、最高的高原,带到自己心目中的最美之地。茶马古道超乎寻常的艰险,沿途那神奇壮丽的大自然,正可以使你发现自己身上巨大的勇气、力量和忍耐,正可以使你的灵魂得到升华,正可以确证你生命的超脱。
在这里,你会觉得人的渺小,你会充分地敬畏自然。在这里,灵魂似乎都无法忍受肉体的桎梏,随时会飘升到神秘的天际。这里的一切有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大美,其所具有的生命力,是人类的精神源泉。
如果可以站在地球以外观看,你会发现横断山脉地区是地球上“眉头”皱得最紧蹙的地方。地球上的众多山系大多为东西走向,而这里的却是南北纵贯,好几系列高山如同被神的巨手从北向南划拉过,并行耸立,并为深邃的峡谷切割,形成独具一格的地理单元。在这一地理单元的西北,喜马拉雅横空出世,横亘于天地之间,将南亚的印度半岛和东南亚的中南半岛隔绝在北回归线
奇迹,同时使得这一大片地域别具魅力,令人心醉。这是一片耸入云天的独特世界,无数雪岭冰峰,无数江河溪流,簇拥起我们这个星球上最神奇的地方。
茶马古道恰好横贯这一地域。
茶马古道不仅拥有亚热带的莽莽丛林、变幻无穷的云海、超逸缥缈的山岚和美如仙境的湖泊,更横跨汹涌咆哮、姿态万千的澜沧江、金沙江、怒江、岷江、大渡河、雅砻江、雅鲁藏布江等世界著名的大江大川,经过无数气势恢宏、惊心动魄的峡谷,以及坦荡无际的荒野和无数神秘莫测的雪岭冰峰,最后爬上我们这个星球上最高的地方。
那是一个令人顿生虔诚的宗教感情和泛起各种奇思妙想的地方。在那儿,轻易便可沉入一种超然的静寂,在那静寂中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呼吸和热乎乎的鲜血在体内奔涌的声音。循着山谷间和原野上泥土的浓重碱味儿,就能触摸到一串串古老而新奇的谜语,那里面有鹰,有雄健的牦牛,有高山牧场里哔啵作响的火苗,有山腰间翻卷迷蒙的云雾,有满天云雀的啾啾鸣叫,还有酷峻的雪峰后闪闪烁烁的星星……
在我看来,那里就是永恒。
在青藏高原,以及与之相连的横断山脉地区,高海拔的雪峰大多数时间高高地隐在云雾之中,雪山和雪山之间则为深深的大峡谷所切削,雪峰和峡谷之间的绝对高差随便就是几千米。气候和植被都呈垂直分布。一年四季,甚至一年中的同一季,这些山都有不同的颜色。恐怕谁都永远说不清高原的山的颜色。石头间和油黑松软的土地上长满了各种奇花异草,其间更有数百种杜鹃花竞相斗妍。山里还有各种珍禽异兽,太阳鸟的鸣叫令人销魂。听老马帮们描述,那是各种动物的天堂。千百年间它们都是那里的主宰者,自然荒野为它们提供了理想的活动和生存场所。只要去过那里,就将永远深深沉浸在那扑朔迷离的造化之中。
大自然在这里充分而完美地显现着,这里所有的物质都固守着它们的本性。怪不得藏族人民那么虔诚地信仰神灵,因为这里的一切远远超越了人们的理性所能涉猎的深度,也远远超越了人们的想象所能高原上最让人刻骨铭心的就是那里的太阳。高原的太阳。那无比灿烂明烈、无比澄澈纯净的阳光能穿透一切、能洗涤你的眼睛和心灵。即使在冰天雪地之中,那太阳也给你融融的温暖和煦。这一带的天气说变就变,一会儿还是晴空万里,一会儿又电闪雷鸣。当浓重而阴森的乌云紧贴着地平线压过来,世界立刻一片昏黑,十分壮观亮丽的风景一下子失却了光和色彩,高原好像不再是高原,阴沉沉的,只感觉到很强的阴气。高原紧紧地把自己抱成了一团,让你无法看清它,得到的只是无边的敬畏和恐惧。没有太阳不行。一会儿都不行。然后就在不经意间,低垂的浓云会裂开一道缝隙,阳光像一只金色灿烂的鹰鹫,扇动双翅滑翔到山脊上,或停留一会儿就消失不见,如同渗透到山里或是蒸发在空中;或伫立在皑皑山巅,如觉悟的佛陀之眼。
如果在晴天的夕阳下走过高原大地,就会为那种剔透明朗的光泽所震慑。那是真正的神光,暖暖的,红红的,像是将山水镀了一遍,石头和土仿佛有了生命,殷红的血在它们的皮肤下流动。只要看上一眼,只要沐浴一次,人生便因之而生辉。
高原阳光下的大地神圣超凡。
茶马古道要翻越过无数座海拔四五千米以上的雪山垭口,其中的硕拉山口、东达拉山口、斜拉山口、岗拉山口、米拉山口海拔都在5000米左右。穿越喜马拉雅南下的垭口也雄奇而神秘,仿佛一条前往彼岸的通道。由横断山脉向西一路过去,排列着一组组、一簇簇海拔五六千米以上的雪峰,它们终年积雪、银光闪烁,其中的南迦巴瓦、贡嘎山和卡瓦格博海拔都在六七千米以上,接近它们,仰望它们,随时都能感受到一种惊心动魄的苍茫和旷世的沉寂。世界静得出奇,周围的大山全都沉默不语。雪峰就像一块巨大而威力无比的磁铁,又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宇宙黑洞,曾有的欲望,曾有的躁动,曾有的迷茫,都被它们吸附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们以一毛不生而令人震惊。那种博大的美、苍凉的美、严酷的美轻易就把人带入史前时代。难以想象它们亿万年前还是孕育了地球生命的大海的海底。
人类在面对开天辟地之初时,大概就是怀着这种惊喜而又畏惧的感觉。
这就是《消失的地平线》里的主人公康维在“香格里拉”的感觉,这也就是他在香格里拉第一眼看到的那种雪峰:它们像完美的冰雪砌筑的尖锥,造型简洁如同孩子们信手描画而出,人们的眼光不由得为它们那四溢的光芒所吸引,为它们那恬淡安详的姿态所吸引,简直不能相信它们就在眼前,就在世间。看着它们,能感觉到山谷中流溢出一种深藏不露的奇异力量,使人身不由己为之倾倒。希尔顿如此写道:“康维凝视此山时,整个身心都被一种独特的宁静所灌满,他的整个心灵、眼睛里满是这奇异的景象。”
有的地方,雪山之间裹挟着的是一大片一大片茫茫无涯的原野,随着一片无垠的原野在眼前展开,地平线越来越远。视线的灭点处还是雪峰,雪峰之上是蓝天,蓝天的腰际是卷曲成团的白云。原野上常常有溪流像一条条被风扬起的哈达从它中间流过。盛夏时节,原野上开满了黄色的、紫色的、白色的,以及其他五颜六色的鲜花,大地仿佛铺上了最华丽的锦绣或氆氇,镶上了全世界的宝石。鲜花的芳香使人心旷神怡。走过原野,就像走过童话里小女孩们的梦境。秋天,白云灿烂得晃眼。满天都是鹰在盘旋。天蓝得可以掬在手心里。高大挺拔的杨树如同挂满了闪烁的金片,每一片树叶上都跳动着一个太阳。脚下的草原金黄金黄,满鼻子都是草籽浓郁的熟香味儿。
我还想说说其他味儿。首先要说的当然是太阳的味道,纯净、干燥、浓烈的太阳的味道。我拥有的所有词
汇都无法形容它。我只能用联想来说,它有时像向日葵的味道,有时像青稞的味道,有时又是松树的味道,有时又像少女的发根发出的味道,有时又像母亲的怀里发出的味道。更多时候,我会把它跟大地的味道混为一谈,那里面还包含了岩石和溪流的味道,牛粪和枯干了的树叶的味道……如果你呼吸过高原清新无比的空气,如果你在清晨或是黄昏从茶马古道上走过,只要你深深呼吸,就能采纳到各种不同的自然气息,就会沉醉在无数的气味里。
有的地方,是深邃幽远的河谷将一系列雪山分隔开来。如果是干热河谷,两边都是光秃秃的石山,没有水,没有人家,火焰山般灼热,仿佛来到了赤道。即便是干暖河谷,有一些灌木丛生长,但峡谷两面仍是陡立的大山,看天看云准得掉了帽子。仰首放眼,只见两山凌空对峙,巨壁直落江中,江水汹涌澎湃,江风呜呜作响,翻云疾走,石岩倒旋,令人头晕目眩。河谷里总是江水滔滔。耳朵里灌满了隆隆的轰鸣,随时感受到受阻的江水那雷霆万钧的冲击。河谷两岸的山脊重重叠叠,绝壁相连,无路可循,根本没有人烟。千万年来山水冲刷出的沟壑,日晒雨淋后斑斓的石壁,加上各色灌木点缀,远远看去,构成了一幅幅中国山水画,富有意境。如果是月夜,月光如水一样注满整个河谷,漫步其中如同在水上漂浮;如果是星夜,满天星斗,星汉灿烂,人的视野刚好与山谷的空间重合,于是你得到的就是一个圆满的、会让你永远铭记的星空景象。
有的地方则是与世隔绝的山谷,是一片片神奇的、给人以强烈归属感的山谷,是一片片超凡的想象力偶然才能抵达的山谷。在这里,你会完全丧失对时间的感受,无所谓过去和未来,一切都停驻在当下。
那也就是希尔顿笔下蓝月亮山谷那样的山谷。希尔顿写道:“漫步那里会有一种奇袭而来的舒适与安逸,总有一种闲适而欣慰的快感。”后来,仿佛交响乐里的主部主题一样,希尔顿在书中反复地写道:“卡拉卡尔雪峰在无法接近的纯净中熠熠生辉。”“在香格里拉,整个格局都被奇异的平静所垄断,无月的夜空也是星光灿烂,卡拉卡尔山的雪顶永远弥漫着淡淡的蓝色气息……”
在那样的山谷里,清晨,只要一睁眼就看到蓝色山岚簇拥着的金色雪峰,跟梦境完全对接在一起。
白昼,澄澈的蓝天灌满了狭窄的山谷,像海水充盈大海;原始森林遍布谷间,松萝飘垂,松香扑鼻;黄的桦树、红的枫树点缀其间,秋色醉人;永不消退的层层绿色随着山脊线起起伏伏,忽明忽暗,一直流向远方的大江河谷。完好、丰富的森林是藏族人民以佛心护持而未遭破坏的佛境。正如希尔顿笔下的康维所感受到的:“整个山谷恰如一个被灯塔般的卡尔卡拉山俯瞰着的宜人港湾。”他想不出更好的词来赞美它。我也是。
夜晚,星星遍布静默的天空,像枫叶长满树枝;当月亮渐渐饱满,银光下的雪峰超然于尘世和寒冷之上,一切纯净无边……太阳一落山,黑暗立刻就围了上来,山野立刻变成另外的样子。大概只有在高原的荒野里才能经历这么黑的黑暗。待在那样的黑暗中,就仿佛存在于永恒之中,又似乎根本不存在。雪峰将寂静围拢起来,连藏獒都停止了吠叫,任由你把外面的厌倦和时间一起带来,在这寂静的山谷里任意挥霍。如果是在月夜,月亮冉冉升上雪峰,皎洁月光下的雪峰比亚当斯拍摄的美国约塞米蒂岩崖更超凡绝尘。
从原野上掠过,宇宙里好像在回荡着一个旋律,一个怎么也捉摸不定的旋律。在那样的时刻人就会毫无睡意,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心灵走啊走,一直往黑暗深处走。在黑暗中人类失去过很多很多,但至少不会失去自己。尼采说,要在黑暗中注视生活,并且加倍地爱它。我相信尼采没有到过高原,但他是真正懂得高原的人。
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在茶马古道沿途,有着我们这个世界。
它们从无数大山上奔泻而下,那水流漫漫涣涣,迅速汇聚成溪流,又很快流淌到无数的河流和大江中。当乌云散去,浩浩荡荡的江水就裹带着古老的历史和浓浓的思绪,流向远方的山峦。远山显露出它们强劲而优美的山脊,它们是那么隽秀,又充满了张力。蓝蓝的山岚,使它们显得英姿勃发,十分年轻。如果说山脉架起了高原的骨骼,那这些江河就是高原的血脉,它们奔涌流动,
为高原注入了生命的活力,为高原带来了蓬勃的生机。茶马古道所经过的江河有着最为多样化的姿态。刚
才它们还是一股涓涓滥觞,一会儿就变成了磅礴跌宕的激流;它们一会儿像一个文静羞涩的少女,一会儿又成了暴烈狂乱的怒汉;在有的地段它们温柔平和,静得就像熟睡的婴儿,而到了另一些地段它们简直可以吞噬一切,宛若受惊的巨龙。
有的水汇注到一汪汪湖泊中,成了镶嵌在蓝天下的一片片明镜,水映着天,天连着水。再没有比高原的湖泊更宁静、清洁的地方了。有的湖水深邃无比,湖周围完全为原生态的植被所覆盖,草木葱茏,鲜花怒放;有的湖水同蓝天一样清澈,但湖畔却是月球表面一样的荒寂。湖边有海鸥和一些罕见的水鸟划出优美的曲线,湖里有多得不得了的高原无鳞重唇鱼和高原鲵鱼。无鳞重唇鱼像湖水一样透明,鲵鱼则像乌石一样黝黑。湖上要么万里无云,水天一色,要么盖着一层层镶着黑边的云,有时会亮出光泽奇特的一片,并出现绚丽的彩虹。在这高海拔的湖边上,只要大声叫喊,云就会聚集起来,接着就是一场暴雨或冰雹。这些湖泊都有着非人间的神圣美丽。当你突然来到它们面前,面对那仙境般的景象,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生怕踩脏了那份纯洁,生怕踏碎了那份宁静,只有双膝跪地,才能得到那大自然的至高无上的宽恕与恩赐。
高原的高山湖泊,大多是冰川地质作用下形成的冰碛湖,洁净、清澈是它们共同的特点,它们就像一颗颗明珠散落在高原上,无比圣洁。这些高山湖泊往往是众多江河的源头,而且哺育出一片片丰茂的高山草甸。它们常常与雪峰相依偎,一双双、一对对,永生于藏族人民的信仰和传说中。因而,美丽洁净的高山湖泊,也是藏族心目中的神圣之地。高山湖泊在他们看来是那么神秘莫测,不可侵犯。藏族人民到了湖边,一般不大声呼喊和喧哗,否则,一场突降的大雨或暴雪会被认为是神灵发怒的征兆和降下的惩罚。有的神湖甚至被人们认为能从其中看出人的今生和来世。于是它们更成为藏族保护的对象,现在也成为理所当然的自然保护区,如西藏的然乌湖、错高湖、三色湖、莽错湖,四川的新路海,云南的属都湖、纳帕海、碧塔海,等等。
任何人都不会怀疑,高原上的湖泊也是神灵们永久的居所。在那里他们静思着最形而上的问题,他们直接触摸着世界的本源和生命的主旨。
四川甘孜丹巴的藏族村寨建筑
有的湖水是淡水,有的湖则是咸水湖。不管它们的味道如何,那些湖泊总是牵系着人们的梦、人们的呼吸、人们的脉跳,牵系着人们的魂灵。
除却大山大川,茶马古道沿途有的
是极富灵性的石头和无比奇妙的云,以及超凡脱俗的天光。这些石头、天光和云似乎就是一种神示,告诉你已经到了人类世界的边缘,正处于神仙天国的门槛。那些历尽沧桑的石头,那些石头上历久弥新的经咒和摩崖画,那亿万年来不老的蓝天,那一逝不再、永不重复的云,那似乎来自极地或外太空的光芒,它们组合成的色彩令人震撼不已。
高原上有些地方的石头巨大而顽强,它们曾经在海底经历了数十亿年的磨砺,它们曾目击地球上最初诞生的生命。在它们身上,嵌有早已成化石的海螺和贝壳,这些大海永久的记忆。如今它们矗立在地球之巅,没有一声叹息,默默地注视大地的沧桑变迁,但只
要驻足倾听,似乎就能听到远古的呼唤。
这里的一切事物似乎都蕴含着无限和超越。
只要走过茶马古道,你就可能拥有这一切。而只要拥有过这一切,其他地方就真正是“一览众山小”了。
茶马古道是一条审美之路,而且是一条审美阈值的极限之路。
那是个由雪峰构成的世界,而雪峰又为各位神灵所拥有,因此那也是个神灵的世界。那是一片生长神灵的山水。俗话说,穷山生恶水,恶水生刁民。奇怪的是,从自然地理学看来纯粹是穷山恶水的高原却养育出了善良、朴实、友好的藏族人民来,这与佛教千百年来的滋润熏陶不无关系。
在茶马古道沿途,倍感藏族人民宗教崇拜之浓烈。到处是寺庙、嘛呢堆和经幡,人们深深沉浸在宗教世界里。各种神灵犹如空气一样无处不在。但宗教在这里仿佛失去了它固有的飘渺空幻而转化为一种实在的虚空、宁静和宽和。一股潜在的、顽强的、不绝如缕的生命气息穿透神的圣光而成为藏文化深厚无穷的内蕴。因为与西藏血脉相连,藏传佛教成为茶马古道一带普遍的信仰,也正是由于藏族人民对之崇拜的绝对虔诚,佛教仪式、佛教精神无处不在,更使这里原本已很浓厚的神秘气氛平添几分博大与深沉。
唐调露年间(679—680),吐蕃即在迪庆境内金沙江上架起了著名的吐蕃铁桥,并设神川都督府,派驻“伦”一级官员,“收乌蛮
昌都强巴林寺强巴大佛
于治下,白蛮贡赋。”白族、纳西族、彝族、傈僳族等少数民族的宗教文化深受其影响。公元9世纪中期,赞普朗达玛兴本灭佛,佛教徒有一批人携经典逃往东部的康区避难,对佛教在滇藏川地区的传播起
到桥梁作用。至公元10世纪,佛教在西藏再度兴起,滇藏川地区有僧侣争当前期高僧真传弟子,自称他们所念的是“伏藏”真经,得的是藏传佛教真传。到1950年代初,
仅云南迪庆境内就有藏传佛教寺院24座,其中格鲁派13
座,噶举派7座,宁玛派4座。
翻看藏传佛教在横断山地区1000多年的发展历史,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它在当地民众观念中这么根深蒂固。尤其是在佛教兴盛时期,这一带几乎每户都有一名僧人或尼姑。佛教教义在藏族人民中家喻户晓,人人皆知,无论是文字、绘画,还是建筑、戏剧,甚至包括民歌、民间故事和民间传说等方方面面,几乎无一不与佛教有关。
所有的寺院和民居都绘有佛教壁画,宗教色彩极为浓厚,所绘内容有佛像、菩萨、宗教人物、寺庙、佛经故事,以及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等。寺庙壁画有着严格的艺术规范和要求,其尺度、构图、色彩等必须与佛经的内容相吻合。这些壁画,画风简朴,色彩单纯厚重,线条简洁,风格浑厚,明显保留了藏传佛教画的传统技法。
同时,因为受到内地画风的影响,画面纯净,线条挺秀,色彩和谐,造型准确。在藏族民居壁画中最常见的是各种吉祥图案,如八瑞相(即宝瓶、宝伞、胜利幢、吉祥结、法轮、妙莲、金鱼、右旋海螺)、和气四瑞、六长寿,等等。
雕塑当然以藏传佛教寺院最为集中。在各地寺院供奉着成千上万尊神态各异的佛像,着意刻画诸神的性格特征,赋予人物以个性,使之更加传神、生动,富有情趣。像昌都强巴林寺、迪庆松赞林寺、东竹林寺内的强巴佛,高达三丈以上,雕刻技艺精湛,造型逼真,上面镶嵌着无数金银珠宝、琥珀、绿松石等用来装饰。四川木里大寺的鎏金铜质强巴佛像高达26.73米,可惜毁于“文
卡瓦格博神山南侧的缅茨姆雪峰和山下的村寨
革”。各地寺院的门、梁、檐、柱之上均有大量的雕刻图案,或为浮雕,或为镂空精雕,刻有龙纹、云纹、八宝、花鸟等,用传统生漆漆饰,色彩绚丽。在藏族民居里也可看到这样的雕刻。
藏族人民还将他们的宗教感、美感等,以旷世罕见的大地艺术形式铺展在整个高原上。
据说,是松赞干布时代的吞弥?桑布扎发明了那极具美感的藏文,那文字念起来带有连续不断的辅音和哑音。那语义天生就是用来赞美自然、歌唱生命和与神灵沟通的。它们能够在绵绵无尽的诵读中和不经意间直达上天,沟通此生和彼岸、沟通人与神。
“唵嘛呢叭咪吽”,这是回荡在雪域大地最频繁的声音。这声音不仅出自喇嘛的口,也出自老人和孩子的口。这声音还镌刻在无数的石头上,还铸造在永远从左向右顺时针旋转的嘛呢筒上,它还飘
扬在无数风马旗上。据说它们能使人气息调和、血脉通畅、心安神定;它们能祛除人类和世间的各种恶业,能使心灵得到净化,能使精神得到升华。在危难的关键时刻,念诵它们
藏地随处可见的六字真言嘛呢石刻
它甚至能使面对死亡的人坦然、超然。
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如果你问一个旅行者:在茶马古道上见到最多的人文景观是什么?他会不假思索地告诉你,是嘛呢堆和风马旗!
藏族为什么到处堆嘛呢堆,我以为完全出自天启——在那离天
最近的地方,在那最富有灵性的高原,何以表达对那神奇大自然的尊崇和敬畏?唯有嘛呢堆;何以将飞升的心灵精神与苍茫天地沟通?唯有嘛呢堆;何以将在那大地上漫游转经朝圣的历程记录下来?唯有嘛呢堆。那是藏族人民族精神累积起来的“金字塔”。
我最早见到这神圣的嘛呢堆,是在云南迪庆的大宝寺,时间是1986年。那是一座小小的宁玛
派寺院,建在一座原始古柏密布的小山上。小山周围,就是一圈嘛呢堆,以一块块圆形、椭圆形或各种不规则形状的石块垒成,石块上镌刻有各种各
样的“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
以及各种各样的佛像、神异动
藏族银质八瑞相
物形象和各种图案。它们像一圈围墙一样环绕着寺庙,任凭风吹日晒雨淋雪掩,一个个、一块块显示出深刻的历史和无际的苍茫,默默无语地吐露着神秘和庄严。
后来我才发现,雪域高原上的每一座山口、每一条路口、每一个村口,都矗立着一座座石刻嘛呢堆,飞扬着一面面、一串串五彩缤纷的风马旗,那是无数朝圣者和旅人的信念的堆叠,是人们向神们的致敬。人们相信,在积聚了自然之精华的石头上刻下经文,并供奉在天地之间,是让所有众生受用不尽的大功德,它们犹如一份盛大的礼物,来自自然又重新安放在自然之中。每一块镌刻上经文和佛像的嘛呢石,都是一份虔诚而博大的心意;风马旗的每一次飘扬,都会向上界送去人们的祈愿。那吉祥的祝福布满雪域的每一个角落,
弥漫在高原的每一片天空。藏族人民虔诚地用石头石片,牛头羊头,用全部的心血和信念,堆起这醒目的神坛。他们相信这是神们聚集的地方,从这里,神们能听见人世间的祈祷,能领受人们的虔敬奉献。藏族人民每经过一个嘛呢堆,都要庄严地堆上几块石头,或是插上几根木棍,手扪左胸,高喊几声:“哦啦嗦!——”
垒成嘛呢堆的石块上有的刻满藏文经咒和多种图案造像,所刻造像更是丰富多彩,内容广泛。有反映本教拜物意识的日、月、龙、鱼、蛇画像,各种鸟头、兽头人身像;有反映佛教意识的释迦、十一面千手观音、各种度母、各种护法神像、天王像,以及莲花生、宗喀巴、文殊菩萨等佛像。
云南藏地的嘛呢堆上还要竖一根木柱,顶端刻出日、月、星的形状。嘛呢堆石刻藏文和图案雕刻对研究藏学有很高的历史学价值和艺术价值。与他们相比,那些所谓后现代或前卫艺术家显得无比渺小和无聊。世界上恐怕也没有哪里的人能够创造出这么震撼的大地艺术。
世界上恐怕没有哪个民族像藏族一样有如此强烈而浓厚的宗教感。世界上恐怕也没有哪个民族像藏族一样,在一种不可抗拒的召唤下,在一种信仰的支撑下,义无反顾地在高原大地上来来往往,去朝拜他们心目中的圣城、朝拜神山圣湖、朝拜每一个神圣的地方。
我很佩服那些宗教圣徒,他们在那么遥远的年代,以最为原始的交通方式,也许仅仅凭着某种传说,总是能够寻找到超凡出世的绝美之地,赋予这些地方神圣的生命力,让后人前赴后继地景仰,而且绝不会失望。
在茶马古道沿途,经常会碰见成群结伙或只身一人的朝圣信徒,他们一路风餐露宿,历尽千辛万苦,有的甚至离乡背井达数年之久,有的甚至就在转经路上“仙逝”而去。这在藏族人民看来竟是最大
的福分了。他们的脸上刻满了旅途的艰难,但却透露着一种宁静的满足。崎岖蜿蜒的山道上,善男信女们牵骡扶杖,络绎不绝。即使是在脖子上系根黄色或红色缨带的随主人朝山转过经的羊只,也成了圣洁的生命,此生不许宰杀,任其自然死亡。
神山上,禁止砍伐林木、破坏水源和猎杀动物。在某种意义上,
转山表达了人们渴望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愿望。
藏族不仅经常长途跋涉悠游高原大地,他们也在当地打转,甚至让嘛呢筒和念珠在自己手里转动。在藏传佛教的寺院外围或佛殿、经堂的外侧,一般都建有经筒(也叫经轮),村子里也建有嘛呢经筒房,信徒们有事没事都要转上几圈。特别是那些老年人,几乎人手一个嘛呢小经筒,不停地摇转,小嘛尼筒转动几圈,就等同于诵经数遍。
中甸独克宗古镇的大转经筒
因为无论是大经筒还是小经筒,尽管形式、大小、质量、外观各有区别但一律是外刻经文,内装经卷,且要顺时针转动(本教徒相反)。许多老年信徒每日都要清晨起床前往寺院,用手依次转动经轮,绕转寺院,往往一转就是一天。如果将他们一生转动嘛呢筒和转经的距离合计起来,恐怕足以绕地球几圈,甚至可以抵达月球或更远的星球。
在高原的每条路上,都有朝圣转经的藏人。他们坚定、执着,一丝不苟地行进在路上。他们在寻找理想中的香巴拉,他们在寻求解脱之道。世界上只有这个民族,一代又一代,一个接一个,前赴后继地用自己的身体丈量大地,用自己的五体投地来亲吻、接触生养自己的大地,用自己的肉身的尺度,来缩短自己与神圣之间的距离。那是数以月计、数以年计的时间概念,那是数以千里和万里计的漫长旅途,那是数以十万计的匍匐。
他们没有显出疲劳,更没有半分抱怨。他们一个个神态平和、宁静安然,表情犹如睡足后又吮饱了乳汁的婴儿。爬山、行走仿佛就是他们人生的一部分,而在这神圣的旅途中,
他们人性中那些隐秘而恶劣的层面统统消失不见。
他们有的只是敬畏和崇信。
许多古老的传统仍保留在藏地
藏族是一个在路上的民族,一种发自内心的呼唤,一种来自宇宙深处的不可抗拒的召唤,引领着他们放下一切,走上遥远的朝圣之路。
藏族的人生观、价值观、道德规范等大多来自佛教。而一个民族如此深爱佛教,对之顶礼膜拜,将自身文化与之如此深刻融合,这在世界上都是罕见的。在这里,当你亲眼看到那些信徒磕头、烧香、转经时,首先想到的也许不是愚昧痴顽,而往往会被他们的那种发自内心的虔诚所打动,有时从他们那宁和朴拙甚至木讷的面容表情里,终
于能够更深刻地理解什么叫作“信仰”!
这是个时间停滞的地方,人们在停滞的时间中走过一个个山口,穿过一片片丛林,涉过一条条溪流。他们用虔诚的信仰使时钟停止了转动。
看着那些在茶马古道沿途不停行走的转经者,我不由得想,也许世界上真有某一种力量,能够凝固住时间的流动,能够使生命长驻或轮回旋转。
作家希尔顿在他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里,描绘了一个现实里并不存在的虚构世界,但那是一个令人向往的理想世界。
在香格里拉,一切都与常规不符,一切都不在惯常的轨道上运行。偶然在这里成了必然。慢慢来,是香格里拉的口号。悠闲无为是香格里拉的节奏,青春永驻是它的主旨。这里的人们清静无为,以打坐静观冥想度过漫长的时日。香格里拉还有着花蕊般高雅的神秘,空气清凉安静得近于静止。象征佛教的莲花在这里到处盛放。一切人生烦恼在这里都烟消云散,仅仅保留了不敢有一丝丝逾越之心的安静和空寂。无论是罗珍姑娘动人的钢琴曲演奏,还是远远飘来的清幽的玉兰花香,都让人感到一切如诗如画。
希尔顿描绘的这一理想世界并非凭空而来。它既有时代需求的背景,也有现实存在的一定依据。
的裴洛尔特为了寻找传说中的东方基督教王国,于1719年进入西藏传教,不经意间进入香格里拉后,98岁开始研究佛经,他原本想写一本抨击佛教固守自封、追求静止状态的书,结果他自己也进入了静止状态,并成为香格里拉德高望重的大喇嘛。他活了200多岁,因为他明白了生的意义。在他看来,如果不明白生的意义,就根本不需要活那么长时间。在希尔顿笔下,他是西方文明从繁荣走向衰落的象征,他暗示也许东方文明的佛教才能拯救世界。
1789年,法国大革命如火如荼的时候,这位108岁的老人面临了一次垂死时刻。那时他突然觉得任何令人陶醉的追求和享受都是一种无常,没有永恒,一切都可能会被战争、私欲、蛮横的行为毁灭。他预想:当人类把大地和海洋也变成文明的遗迹之日,天空和宇宙又会成为被占领地;未来的人们会为了杀戮的进步而兴奋不已,而这种技术会将整个世界掀动起来,那些值得珍惜的事物和物品都会面临危险,所有的书籍、艺术,所有美好、珍贵的人和事物,还有历代传下来的珍贵文物,所有精致完美的东西都会在没有任何保护的状态下突然消失、毁灭。
人类如何抵抗这一切呢?老裴洛尔特的答案是:也许可以倚靠香格里拉,它能提供幸存的可能,能珍藏整个时代在衰亡中尚存的精粹文化,同时将那种人们已经消耗完激情后达到的冷静和智慧找到,将会为人类保存一份遗产留给后人……
在裴洛尔特大师以249岁高龄最终圆寂前,他以他超常的年龄和超常的智慧,看到了人类的未来:战争无法取得和平,权力也不能提供帮助,即使科学也无用武之地;所有的文明都会遭到践踏,人类的一切事物都会出现僵局,人类所要面临的灾难时代将波及整
个世界,无人可以幸免,也没有人能够找到隐藏之地。只有像香格里拉这样秘密得无人关注的偏远地方,才能躲过劫难,而文明就会在这里复苏……
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希尔顿还没有看出西方文化后来又再出现的压倒优势,或是意识到西方在世界上占据的普遍支配地位,他看到了现代战争的残酷,看到了西方文明的衰落。他只有让他的主人公在偶然间坠入高原上一个神奇山谷,在那里营造一个世外桃源。
希尔顿在小说里提到了爱德华吉本和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前者为英国著名的历史学家,后者则是德国哲学家,《西方的没落》一书的作者。香格里拉有人正研究他们,准备撰写关于整个欧洲文明史的著作。其实斯宾格勒自己的《西方的没落》,以及和他同时代的法国历史学家阿尔贝德芒戎的《欧洲的没落》(1920年),都是关于欧洲文明史的。斯宾格勒以独特的笔调、广阔的视野、积极的洞察和高雅的趣味,提出每一种文化都是一种独特的经验,一种文化最终总是要使自己获得自由,否则它就不是文化。而当“文化突然僵化了,它死了,它的生命之血流尽了,它的力量崩溃了,于是它变成文明。”这样,文明及其衰落被看作是不可避免的结局,因而,人类就得去寻求和创造新的文化。后来深受斯宾格勒影响的阿诺约瑟夫汤因比在其巨著《历史研究》中比较了世界历史上21种文明的兴衰存亡,而他对西方文明的出路同样是悲观的:“我们已经有力量去结束历史,甚至结束生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想,我们不能使自己跌到悬崖峭壁的边上。”但他也看到了康维、马里森那类人必然的行径:“尽管我们知道应该从历史中吸取教训,但我们也许会拒绝按此行事。就像那些喝酒或吸毒上了瘾的人一样,我们
虽然知道自己正在走向灭亡,但那种积习已经把我们牢牢控制住了。”
希尔顿对香格里拉的描绘和阐述,就是一种新的寻求。希尔顿没把香格里拉写成一个
神的国度,那完全是一个人的世界,没有神通广大者,没有为所欲为者,与古希腊、罗马的神话世界完全不同,与但丁描绘的天堂也迥异,与托马斯?莫尔构建的乌托邦也大异其趣。这只是一个温和宁静的人类小社会,如同世间仅存的普度众生的生命之舟,他们有死有生,有爱,有音乐,要劳动,要用一些东西与外界进行贸易交换……只不过,这
里的人们都保持有开朗和知足的心态。希尔顿想告诉人们的是,经历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和1929年的资本主义世界大衰退,西方人现在的那套游戏已陷入混乱。这个新建立起来的世界已经被战争的迷雾、被死亡和毁灭的氛围给包围了。
拯救之道只存在于香格里拉。
据藏经记载,确实有一个在佛教中被认为是超越一切的佛陀所看见的净土,称为“香巴拉王国”。它是释迦牟尼圆寂前指认的,它隐藏在西藏北方雪山深处的某个隐秘地方,整个王国被双层雪山环抱,有八个呈莲花瓣
青海热贡民间艺人绘制的唐卡中的香巴拉
状的区域,那是人们生活的地方,中央又耸立着内环的雪山,这里是香巴拉国王居住的王宫,叫卡拉巴王宫。据说,每位国王的肉身阳寿为100岁,都是从西藏佛寺中某一个活佛转世而来的。这里的景色超凡脱俗,这儿的居民有着超凡的智慧,没有贪欲、纷争和偏执,王国里有酥油湖、糌粑树,人们丰衣足食。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入香巴拉,只有心智打开的人才有这种幸运。传说,曾有个孩子在路上看见车轮大小的莲花,因为很累,便躺在莲花上打了个盹儿,醒来时满身清香。但当他回到家时,发现父母早已过世,而围在周围问长问短的老人们竟都是儿时的玩伴!在藏地,许多民间艺术形式(如绘画、歌舞等)的题材都取自这一类香巴拉的传奇故事。1775年,六世班禅额尔德尼更是写下一部《香巴拉王国指南》,告诉人们:要进入香巴拉,必须首先修炼自己的精神,使身心得到佛性的加持,才能如愿以偿。
其实,在香格里拉这个梦幻般的地方通过希尔顿的小说声名远播之前,就已经有许多西方探险者涉足茶马古道区域。从1840年到1949年,有文字记载到过茶马古道所经地区的外国人就有数十位,而传教士、途经者和其他不知名的外国人就更多。在所有这些人的记述中,无一例外地都充斥着“奇异、梦幻、不可思议”等字眼。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或细致或轮廓,或真实或虚幻的文章、资料和图片,同时,它们中所透露出来的东方神秘地带的信息,深深吸引着远在地球另一端西方世界中的希尔顿,他的创作灵感便由此而生,他所需要的素材是不难获得的。
1849年后,匈牙利的泽切尼伯爵,地理学家洛森,英国人吉尔?戴维斯等先后到过滇藏川地区,并留有著述;1914年,奥地利人韩代尔来横断山脉地区作植物调查,著有《在华植物采集——中国及藏边植物探险史》;1923年,两个英国人,探险家皮尔特和医学博士汤姆逊,在滇川藏一带做了大量探测和考察工作,并拍摄了3000多张照片……20世纪20年代初,美籍奥地利裔学者洛克博士便开始了在云南及西北长达27年的探险考察,拍摄了许多极为珍贵的照片,并在美国《国家地理》上发表大量文章,介绍这片深藏在滇西北、川西
南及西北深山峡谷中的美丽神奇的土地。在其所著《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中,对这一带的自然环境和植物、交通和人文状况、宗教和喇嘛生活等都作了细致的文字记述和影像记录。
庸登喇嘛由云南进入西藏腹地所见到的自然景物和人文建筑等:“这不是一般的庄园和茅屋,而是一些小型的别墅和城堡,既小又窄,却以其庄严的外表而引人注目……这一神奇的建筑群沐浴在淡淡的金色光芒中。那里没有人的喧闹声,也没有动物的嘶叫声……”而且,她还不时听到一种银钟般的声音;“我们呆若木鸡。这到底是在西藏,还是到达了一个居住有美丽仙女的境地?……”然而随后的事情更不可思议起来:“我们好不容易登上这座山麓,沿山麓和躺倒的大树缓慢向上。一旦感到自己处于别人的视野之外,我便倒在铺在山崖之间的一层又厚又软的苔藓上入睡了,浑身发烧,甚至还说起了一些胡话。”当她清醒过来,先前所见的别墅、城堡、花园都骤然消失了,一切就像是一场梦境,令她百思不得其解——倒好像是被人催眠后带离了先前所见的世界!
著名意大利东方学家图齐在20世纪上半叶曾八次进入藏地考察,1937年他便写道:“冈底斯山顶火光四射,撕裂推进的浓浓乌云。于此蛮荒之地,我们充分体味到了寂寥:在肃穆中,人似乎与诸多宇宙能量无间融合,创造之主从他身上悄然隐去,怂恿个体追逐自己可悲幻象和冒险梦想的神灵亦弃他而去,万物本质一统的感觉卷土重来,新芽破土而出,个性不复存在,与浩荡充盈于一切的种种能量相认同。”在他1984年以90岁高龄离世前,曾反复这样说:“在这片世界上最令人心醉神迷的大地上徒步了一万八千公里,人因其广袤空寂而顿觉卑微,因为那幻想揣度却未曾睹见而确然存在的神性无处不在。”“多年以来,藏地一直是我生命中最钟情的对象,至今依然。此种情愫越难满足,越为炽烈。八次游历中,我纵横跋涉,投宿村落、佛寺,顶礼上师、菩萨;和商队一道攀爬陡峭的山口,穿越广袤的沙海;与睿智的学僧机锋辩禅。”“或许是天赐机缘,或许是命运的眷顾,只有这片土地上的人类构建了庄严的思想大厦,高尚的艺术想象,坚实的科学经纬,这些宝库如今被全人类分享,或者将其丰富发展,抑或使其枯竭滞后。”“迄今为止……西藏仍然是悬浮于新思想汹涌澎湃的世界上的古岛,拥有灿烂伟大的文化、与生俱来的艺术敏锐性、博大精深的人文关怀。……我迷醉于弥漫在西藏的中世纪气氛中,无论其表相如何,比起西方,这里更能使人真正成为自己的主人。”
所有关于这一带的记述者当中,还有一个被称为“东方奇女子”的原国民党国府书吏刘曼卿女士。这位有着汉藏血统的女子,于1929年主动请缨由康区入藏,志在沟通十三世达赖喇嘛与民国政府的联系,时年22岁。后来她又试图由云南进入拉萨。在她著写的《康藏轺征续记》中详细记述了在迪庆的所见所闻:“自丽江西行,路皆巉岩峻坂,如登天梯……几疑此去必至一混蒙世界矣。三日后,忽见广坝无垠,风清月朗,连天芳草,满缀黄花,牛羊成群,帷幕四撑,再行则城市俨然,炊烟如缕,恍若武陵渔父,误入桃花仙境,
此地何欤!乃滇康交界之中甸县城也。居民尽为藏族,……然地广人稀,富藏未发,亦终不过太古式生活之数万康人优游之所耳。”且那里“民性勤俭朴实,不尚虚华,更无非分之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派宁静闲适、与世无争的生活状态,与希尔顿笔下的香格里拉何其相似,其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那份惊异和赞叹也是无出其右。
也许是为了增添香格里拉的神秘气氛,也许是为了印证香格里拉的真实存在,希尔顿小说中发生的“坠机”一幕,在小说发表了10年之后居然又“旧地”重演。20世纪40年代初,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为支援中国抗日战场,开辟了中印间飞越喜马拉雅山的“驼峰航线”。其中一架属于陈纳德将军指挥的美军运输机因迷失方向,被迫在迪庆的中甸降落,机身折断,两名飞行员被当地热情、友好的藏族人民和喇嘛搭救,辗转平安抵达昆明,最后返回美国。当年救助美军飞行员的桑格达的女儿七林央宗老人还健在,甚至还保留有一位飞行员送给她的一个黑色胶卷盒。在卡瓦格博神山一带,也有
类似的事情发生。这些确凿的现实似乎都在印证着香格里拉的神奇和藏族人民的热情、淳朴和友善。
这些宗教经典、探险记述和传说,以及种种神奇动人的现实,为希尔顿创造香格里拉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和叙述背景。当人们徜徉在这片神奇的大地,当人们一起仰望那高耸入云端的雪峰、穿行在这一片真实与梦幻交融的区域时,不由得想,这里不就是人们向往的香格里拉吗?经由茶马古道就能够进入香格里拉。
在希尔顿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的结尾部分,提到主人公康维在若干年后寻求重返香格里拉,作者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结语:“您认为康维最终将能找到香格里拉吗?”
其实,康维他们是否能再找到香格里拉,似乎已不太重要。也许这个世界总有我们不能到达的地方,这样才有憧憬、有敬畏、有心灵自由飞翔的空间。如果站在一个更广阔的人文关怀的角度,这片“永恒、宁静、和平”的土地应该就在每个人的心里。从某种意义上讲,康维的“返回”,也应该是人类自己的返回,是人类面对我们自己造成的纷争、灾难、饥饿和心灵的压抑、扭曲所寻求的一种自我反省和解脱之道。尽管这一重返的过程将会充满艰辛,甚至会反复无常,但为了人类的明天,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为了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和谐相生、相契融洽的关系,只要还有寻找之心,那就还有希望。
与英国作家希尔顿不同,茶马古道区域于我绝不是虚拟的理想世界。我用我的脚走入了它,认识了那里的人,过了那里的生活。
面对这大山大水,丽日明月,蓝天白云,天空和雪峰离人很近,人和大地合为一体,就很知足,就满怀希望。有人说,能在这里活下来就很伟大,而居住在这里的藏族和其他各民族不仅顽强地活了下来,而且创造了像这里的山川一样撼人心魄的历史和现实,还有从不泯灭的精神。
这么些年在茶马古道流连徜徉,实为我人生一大愉悦之事。在那里,我们也许还能保有香格里拉的某些珍贵事物和精神财富……
在那里,婴儿的哭声穿透了围绕母子的熊熊柴火,穿透了黑黢黢的牦牛毛帐篷,穿透漫天飞舞的大雪。一个鲜亮顽强的生命在雪原上铺开,从此他将在世界最高的山上,在世界最美的水边生长。在那里,一切都是可能的。那是一个充满奇迹的地方。生命将在那里经历最灿烂的阳光,经历别处少有的温度和高度,经历纯真和宽容,经历感人的单纯性和惊人的丰富性,经历对自然的尊崇和敬畏,对
精神世界的亲近和敬奉,经历与自然、与别的民族和谐相处的漫长历程……
从横断山脉到青藏高原,有无数的藏族孩子、大人和老人名字就叫尼玛或达娃(意为太阳、月亮)。他们一代代人就这么称呼着,他们就是最接近太阳和月亮的人。这使他们的身上和脸上泛着奇特的光,使他们气宇轩昂。这种气宇仿佛是遗传基因,深植在他们的血肉之中,又从内向外焕发出来,使他们有了高贵不俗的美。从他们那庄严神秘的身躯上,便能感觉到一种高贵自尊以及浩瀚的深沉和近乎残酷的静穆。洁白吉祥的云朵天天擦着他们的额头飞过,他们举起双手,就可以把澄静的蓝天捧在手心里。高原的风吹红了他们的脸颊,也使他们有着最为明亮的眼睛。稀薄的氧气似乎使他们更接近空灵,气势恢宏的世界最长史诗《格萨尔王传》伴随着他们长大成人。弓弩和刀枪、嘛呢筒和佛盒是他们从不离身的伙伴。格萨尔是他们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而其实他们早已不是黩武之士,只是血液中流淌的游牧民族祖先的基因,使他们天生具有了英武气概。
经过多年的演进发展,茶马古道一线的藏族,渐渐从游牧中分离出来,除养牛、养马、养羊外,还在这片高原上种植青稞、土豆等农作物,他们还上山挖药材、拣蘑菇、采灵芝,每年春来草青的季节,他们都要将牦牛赶到海拔4000米以上水草丰茂的高山牧场,在那儿放牧、挤牛奶、打酥油,吃住都在山上简易的棚子里,过一种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直至秋深草枯的时候才把膘肥体壮的牛羊赶下山来过冬。
在那里,我们还可以在安放有巨大三角铁架的火塘里烤洋芋和玉米作为宵夜,喷香无比。各个季节还可以采些野菜来下饭。每天,我们可以喝到刚从高山牛场挤回来的新鲜牦牛奶,浓淳甘美。在那里,白天可以晒太阳吹风看云看雪山,晚上,听淳朴的藏族人民唱动人的藏歌,与他们一起跳忘我开心的舞蹈。在那里,还能享受到清新的空气、洁净的水和旷世的宁静。人生夫复何求?跟那一带的民众交往,带给我的欢欣和愉悦超过了其他。有一点我很认同小说里的康维:在那里与那样的冰峰雪岭相对,与那样善良温和的人们相处,仿佛一切都能肯定下来。
19世纪英国科学家赫胥黎在他的《天演论》中,将动植物与大自然的关系描述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并对人类的顽强生命力感到由衷折服。的确,只要到过茶马古道沿途,看到这里各民族的生存能力,你将会惊叹,会为人感到自豪。他们似乎从来不以苦为苦,而是以苦为乐,苦中作乐。只要有一块披毡,他们就可以在风雪中呼呼大睡。只要有一点闲暇,他们就可以选择一片风景秀丽的地方坐下来,将一切抛在脑后,尽情地吃喝玩耍,跳舞歌唱。只要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老人们就会挪到大门口外的墙前,静静地享受温煦的晚年,并用超然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变幻万千而又似乎一成不变的世界。
雪山塑造了他们伟岸挺拔的形象,如奶汁般的圣洁之水洗净了他们的心灵。他们一直在那大山大水之间走来走去,像鹰一般盘旋在雪山天际。
高原的冬季漫长而严酷,但也因此表现出格外超凡的壮丽。在这片每平方公里只有十几个人的大地上,生命显得更加质朴、乐观而坚韧。茶马古道地区各民族早已将他们的一切融入这片传说中的土地,而这片土地也慷慨地哺育馈赠了他们。无论世事怎样千变万化,生命和美总能在大自然无际的怀抱中生生不息……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的人们仍是一个停留在传说和史诗时代的群体,他们的生活沉浸在一个多种奥义的社会里,对他们来说,这个社会里的一切现象都充满神性和传奇色彩。他们拥有香巴拉王国一点都不令人奇怪。
在这样的地方,人不由不超越时空,渴望永恒和无限。希尔顿的香格里拉,和那里的宗教一样,便是人类试图超越自己、超越生死、超越时间和空间的一种精神结晶。
在这样的地方,人们不会将死亡当作一件可怕恐怖的事,而只是视之为再自然不过的人生的一个阶段,甚至是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新生的开端。这里的人们相信,只要积德从善,只要好好做人,肉身可以粉碎,物质的东西可以消亡,但精神是不死的,它会在天、地、人三界中轮转,永远存在于宇宙之中。所以,他们相信,各民族世世代代的魂魄飞扬在这片大地与蓝天之间,由一只只翱翔的鹰鹫带往光明的净土,永远与晶莹的雪峰、澄澈的湖泊、洁白的云朵和透明的蓝天同在……
香格里拉的概念,应该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更是人类亘古以来一直存留心中的一片净土,是东方从老子、庄子为代表的道家思想的一种象征形式,是西方从卢梭以来人类对文明的一种反思和反动,是托尔斯泰、甘地他们探索追寻的一种理念,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斯宾格勒、汤因比他们反省文明的节点,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存在主义兴起的灵感所在,也是一些现代人对现代化和现代性的一种批评点和思考的角度。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的费孝通先生在晚年就深刻指出:“我们的生活日益现代化,这种基本上物我对立的意识也越来越浓。在这种倾向下,我们的人文世界被理解为人改造自然世界的成就,这样不但把人文世界和自然世界相对立,而且把生物的人也和自然界对立了起来。”显然,这样的现代化是反人性的,其“发展”前途实在令人担忧。
其实还是人类最古老的问题:我是谁?要到哪里去?哪里才是人类的家园和归宿?哪里才是真正的香格里拉?
经过漫长的飞行,飞机最终迫降在一个不知名的谷地,劫机人塔鲁身负重伤,他在临死前告诉康维,这里是西藏边缘的某个地方,叫“香格里拉”,不太远处就有一座大喇嘛庙。
康维只知道,“拉”在藏语里是“山之通道”的意思。正当四个人倍感无助的时候,从“银光闪闪的雪峰”上正有一些人向他们走来。于是,在长者张先生和一些当地人的引领下,康维他们获救并进入了香格里拉。在之后的两三个月里,四个来自“文明世界”的外国人在这片神秘的土地上见到了一系列令他们无法想象的、神奇的人和事。这里的雪山、冰川、峡谷、森林、草甸、湖泊纯净而明朗;这里的人们善良、平和、青春永驻,推崇适度的性爱和宗教修为;这里的人们生活安然、闲适、知足;这里的各个民族、各种信仰和平共处、相互包容,没有纷争,没有罪恶,一切都那么和谐而宁静。还有那奇异的蓝月亮山谷和肖邦的学生,以及看上去像少女实际上却已六七十岁的满族公主罗珍……这里是人世间的一片净土,充满了神秘。
最后,四个人作出了不同的选择:喇嘛裴洛尔特在圆寂前将香格里拉的衣钵传给康维,但康维还是在矛盾、犹疑和恍恍惚惚中同马里森离开了香格里拉,尽管他非常满足,这个新世界展现给他的和他内心的渴望契合,但他还是为了马里森的友情而走出了香格里拉。“康维如同无数的凡尘中人一样,注定要从智慧之乡逃出去充当所谓的英雄。”传教士布琳克罗小姐虔诚而坚定地留在了香格里拉——她要在那里传播上帝的福音;诈骗过数亿美元的巴纳德也留了下来,因为他得知这里蕴藏巨大的金矿并可以逃避追捕他的警察。马里森则始终不能忘怀原来那个五颜六色、尽情纵欲的所谓文明世界,在马里森看来,待在香格里拉无异于荒废一生,“与此相比,他更愿意陷入战争的残酷之中。”终于,他雇了马帮,诱惑了罗珍,并拉着康维一同离开了香格里拉。
后来,不知怎样到了重庆的康维在音乐的启示下逐渐恢复失去的记忆,向人们讲述了他们的香格里拉奇遇。
这是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所著一本小说的情节。小说叫《消失的地平线》(Losthorizon),初版于1933年,距今已80多年。由于这本书的出版,在英语中多了一个新的词汇“Shangri-La”——香格里拉。这个词成了永恒、宁静、和平的象征。随着希尔顿的小说1937年后多次被拍成电影,那片神奇的土地和香格里拉的名字更是家喻户晓,引得半个多世纪以来无数探险家、旅游者、考古者,甚至淘金者纷纷寻找这个虚幻存在的地方,几乎忘了那只是一部虚构小说中的地名。马来西亚华侨巨商郭鹤年将他遍及全球的豪华酒店集团命名为“香格里拉”。位于滇藏川地区东南部的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的中甸,甚至将自己的地名更改为“香格里拉县”。
对“香格里拉”的释意有多种说法,如“心中的日月”“通往圣洁之地”等,而我更愿意把它引申成我们中国人所熟悉的词语——世外桃源。
在《消失的地平线》结尾,希尔顿写道,带着康维、马里森他们离开香格里拉的,是一大伙常年奔波于高原上的商队,他们正急于要赶到四川的稻城去进行贸易。香格里拉并非完全与世隔绝之地。有一条条民间商路将香格里拉与外面世界联系在一起,并为香格里拉的僧侣、民众购买来经典图书、先进的沐浴设备,乃至巨大沉重的钢琴。这使我不由得想到蛛网般分布于藏地,并将这一地区与中国内地、与南亚、东南亚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茶马古道。
据说,希尔顿的《消失的地平线》,就以滇藏川交界地带的神秘地区作为书中所描绘的“香格里拉”的自然地理和文化背景。对此我一点儿都不怀疑。
现在,人们将滇藏川相交接的这一大片区域称为“大香格里拉地区”,三省区准备联手将它打造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旅游区。《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大气豪迈而确切地将这里划为中国最美的地方。越来越多的人都为某种特殊的力量所吸引来到这里,我们所说的茶马古道也恰好经过这里。
与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大不同。希尔顿仅仅依靠奥地利裔美国探险家洛克等和一些传教士,如古伯察等描述的经历,将这一地区作为其小说描绘的“香格里拉”的背景,而这位以这部小说而风靡世界的作家,从来就没有踏上过这片神奇的大地,我则一直用我的双脚和双眼,不停地在这片大地上行走观察,并以我的心贴近这里的山川日月。我发现,茶马古道与香格里拉,是一个值得特别关注的话题。
对我来说,每次踏访茶马古道的历程,就仿佛是一次进入时空隧道的旅行,它会把你带到我们这个世界的第三极、带上我们这个星球上最年轻、最高的高原,带到自己心目中的最美之地。茶马古道超乎寻常的艰险,沿途那神奇壮丽的大自然,正可以使你发现自己身上巨大的勇气、力量和忍耐,正可以使你的灵魂得到升华,正可以确证你生命的超脱。
在这里,你会觉得人的渺小,你会充分地敬畏自然。在这里,灵魂似乎都无法忍受肉体的桎梏,随时会飘升到神秘的天际。这里的一切有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大美,其所具有的生命力,是人类的精神源泉。
如果可以站在地球以外观看,你会发现横断山脉地区是地球上“眉头”皱得最紧蹙的地方。地球上的众多山系大多为东西走向,而这里的却是南北纵贯,好几系列高山如同被神的巨手从北向南划拉过,并行耸立,并为深邃的峡谷切割,形成独具一格的地理单元。在这一地理单元的西北,喜马拉雅横空出世,横亘于天地之间,将南亚的印度半岛和东南亚的中南半岛隔绝在北回归线
奇迹,同时使得这一大片地域别具魅力,令人心醉。这是一片耸入云天的独特世界,无数雪岭冰峰,无数江河溪流,簇拥起我们这个星球上最神奇的地方。
茶马古道恰好横贯这一地域。
茶马古道不仅拥有亚热带的莽莽丛林、变幻无穷的云海、超逸缥缈的山岚和美如仙境的湖泊,更横跨汹涌咆哮、姿态万千的澜沧江、金沙江、怒江、岷江、大渡河、雅砻江、雅鲁藏布江等世界著名的大江大川,经过无数气势恢宏、惊心动魄的峡谷,以及坦荡无际的荒野和无数神秘莫测的雪岭冰峰,最后爬上我们这个星球上最高的地方。
那是一个令人顿生虔诚的宗教感情和泛起各种奇思妙想的地方。在那儿,轻易便可沉入一种超然的静寂,在那静寂中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呼吸和热乎乎的鲜血在体内奔涌的声音。循着山谷间和原野上泥土的浓重碱味儿,就能触摸到一串串古老而新奇的谜语,那里面有鹰,有雄健的牦牛,有高山牧场里哔啵作响的火苗,有山腰间翻卷迷蒙的云雾,有满天云雀的啾啾鸣叫,还有酷峻的雪峰后闪闪烁烁的星星……
在我看来,那里就是永恒。
在青藏高原,以及与之相连的横断山脉地区,高海拔的雪峰大多数时间高高地隐在云雾之中,雪山和雪山之间则为深深的大峡谷所切削,雪峰和峡谷之间的绝对高差随便就是几千米。气候和植被都呈垂直分布。一年四季,甚至一年中的同一季,这些山都有不同的颜色。恐怕谁都永远说不清高原的山的颜色。石头间和油黑松软的土地上长满了各种奇花异草,其间更有数百种杜鹃花竞相斗妍。山里还有各种珍禽异兽,太阳鸟的鸣叫令人销魂。听老马帮们描述,那是各种动物的天堂。千百年间它们都是那里的主宰者,自然荒野为它们提供了理想的活动和生存场所。只要去过那里,就将永远深深沉浸在那扑朔迷离的造化之中。
大自然在这里充分而完美地显现着,这里所有的物质都固守着它们的本性。怪不得藏族人民那么虔诚地信仰神灵,因为这里的一切远远超越了人们的理性所能涉猎的深度,也远远超越了人们的想象所能高原上最让人刻骨铭心的就是那里的太阳。高原的太阳。那无比灿烂明烈、无比澄澈纯净的阳光能穿透一切、能洗涤你的眼睛和心灵。即使在冰天雪地之中,那太阳也给你融融的温暖和煦。这一带的天气说变就变,一会儿还是晴空万里,一会儿又电闪雷鸣。当浓重而阴森的乌云紧贴着地平线压过来,世界立刻一片昏黑,十分壮观亮丽的风景一下子失却了光和色彩,高原好像不再是高原,阴沉沉的,只感觉到很强的阴气。高原紧紧地把自己抱成了一团,让你无法看清它,得到的只是无边的敬畏和恐惧。没有太阳不行。一会儿都不行。然后就在不经意间,低垂的浓云会裂开一道缝隙,阳光像一只金色灿烂的鹰鹫,扇动双翅滑翔到山脊上,或停留一会儿就消失不见,如同渗透到山里或是蒸发在空中;或伫立在皑皑山巅,如觉悟的佛陀之眼。
如果在晴天的夕阳下走过高原大地,就会为那种剔透明朗的光泽所震慑。那是真正的神光,暖暖的,红红的,像是将山水镀了一遍,石头和土仿佛有了生命,殷红的血在它们的皮肤下流动。只要看上一眼,只要沐浴一次,人生便因之而生辉。
高原阳光下的大地神圣超凡。
茶马古道要翻越过无数座海拔四五千米以上的雪山垭口,其中的硕拉山口、东达拉山口、斜拉山口、岗拉山口、米拉山口海拔都在5000米左右。穿越喜马拉雅南下的垭口也雄奇而神秘,仿佛一条前往彼岸的通道。由横断山脉向西一路过去,排列着一组组、一簇簇海拔五六千米以上的雪峰,它们终年积雪、银光闪烁,其中的南迦巴瓦、贡嘎山和卡瓦格博海拔都在六七千米以上,接近它们,仰望它们,随时都能感受到一种惊心动魄的苍茫和旷世的沉寂。世界静得出奇,周围的大山全都沉默不语。雪峰就像一块巨大而威力无比的磁铁,又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宇宙黑洞,曾有的欲望,曾有的躁动,曾有的迷茫,都被它们吸附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们以一毛不生而令人震惊。那种博大的美、苍凉的美、严酷的美轻易就把人带入史前时代。难以想象它们亿万年前还是孕育了地球生命的大海的海底。
人类在面对开天辟地之初时,大概就是怀着这种惊喜而又畏惧的感觉。
这就是《消失的地平线》里的主人公康维在“香格里拉”的感觉,这也就是他在香格里拉第一眼看到的那种雪峰:它们像完美的冰雪砌筑的尖锥,造型简洁如同孩子们信手描画而出,人们的眼光不由得为它们那四溢的光芒所吸引,为它们那恬淡安详的姿态所吸引,简直不能相信它们就在眼前,就在世间。看着它们,能感觉到山谷中流溢出一种深藏不露的奇异力量,使人身不由己为之倾倒。希尔顿如此写道:“康维凝视此山时,整个身心都被一种独特的宁静所灌满,他的整个心灵、眼睛里满是这奇异的景象。”
有的地方,雪山之间裹挟着的是一大片一大片茫茫无涯的原野,随着一片无垠的原野在眼前展开,地平线越来越远。视线的灭点处还是雪峰,雪峰之上是蓝天,蓝天的腰际是卷曲成团的白云。原野上常常有溪流像一条条被风扬起的哈达从它中间流过。盛夏时节,原野上开满了黄色的、紫色的、白色的,以及其他五颜六色的鲜花,大地仿佛铺上了最华丽的锦绣或氆氇,镶上了全世界的宝石。鲜花的芳香使人心旷神怡。走过原野,就像走过童话里小女孩们的梦境。秋天,白云灿烂得晃眼。满天都是鹰在盘旋。天蓝得可以掬在手心里。高大挺拔的杨树如同挂满了闪烁的金片,每一片树叶上都跳动着一个太阳。脚下的草原金黄金黄,满鼻子都是草籽浓郁的熟香味儿。
我还想说说其他味儿。首先要说的当然是太阳的味道,纯净、干燥、浓烈的太阳的味道。我拥有的所有词
汇都无法形容它。我只能用联想来说,它有时像向日葵的味道,有时像青稞的味道,有时又是松树的味道,有时又像少女的发根发出的味道,有时又像母亲的怀里发出的味道。更多时候,我会把它跟大地的味道混为一谈,那里面还包含了岩石和溪流的味道,牛粪和枯干了的树叶的味道……如果你呼吸过高原清新无比的空气,如果你在清晨或是黄昏从茶马古道上走过,只要你深深呼吸,就能采纳到各种不同的自然气息,就会沉醉在无数的气味里。
有的地方,是深邃幽远的河谷将一系列雪山分隔开来。如果是干热河谷,两边都是光秃秃的石山,没有水,没有人家,火焰山般灼热,仿佛来到了赤道。即便是干暖河谷,有一些灌木丛生长,但峡谷两面仍是陡立的大山,看天看云准得掉了帽子。仰首放眼,只见两山凌空对峙,巨壁直落江中,江水汹涌澎湃,江风呜呜作响,翻云疾走,石岩倒旋,令人头晕目眩。河谷里总是江水滔滔。耳朵里灌满了隆隆的轰鸣,随时感受到受阻的江水那雷霆万钧的冲击。河谷两岸的山脊重重叠叠,绝壁相连,无路可循,根本没有人烟。千万年来山水冲刷出的沟壑,日晒雨淋后斑斓的石壁,加上各色灌木点缀,远远看去,构成了一幅幅中国山水画,富有意境。如果是月夜,月光如水一样注满整个河谷,漫步其中如同在水上漂浮;如果是星夜,满天星斗,星汉灿烂,人的视野刚好与山谷的空间重合,于是你得到的就是一个圆满的、会让你永远铭记的星空景象。
有的地方则是与世隔绝的山谷,是一片片神奇的、给人以强烈归属感的山谷,是一片片超凡的想象力偶然才能抵达的山谷。在这里,你会完全丧失对时间的感受,无所谓过去和未来,一切都停驻在当下。
那也就是希尔顿笔下蓝月亮山谷那样的山谷。希尔顿写道:“漫步那里会有一种奇袭而来的舒适与安逸,总有一种闲适而欣慰的快感。”后来,仿佛交响乐里的主部主题一样,希尔顿在书中反复地写道:“卡拉卡尔雪峰在无法接近的纯净中熠熠生辉。”“在香格里拉,整个格局都被奇异的平静所垄断,无月的夜空也是星光灿烂,卡拉卡尔山的雪顶永远弥漫着淡淡的蓝色气息……”
在那样的山谷里,清晨,只要一睁眼就看到蓝色山岚簇拥着的金色雪峰,跟梦境完全对接在一起。
白昼,澄澈的蓝天灌满了狭窄的山谷,像海水充盈大海;原始森林遍布谷间,松萝飘垂,松香扑鼻;黄的桦树、红的枫树点缀其间,秋色醉人;永不消退的层层绿色随着山脊线起起伏伏,忽明忽暗,一直流向远方的大江河谷。完好、丰富的森林是藏族人民以佛心护持而未遭破坏的佛境。正如希尔顿笔下的康维所感受到的:“整个山谷恰如一个被灯塔般的卡尔卡拉山俯瞰着的宜人港湾。”他想不出更好的词来赞美它。我也是。
夜晚,星星遍布静默的天空,像枫叶长满树枝;当月亮渐渐饱满,银光下的雪峰超然于尘世和寒冷之上,一切纯净无边……太阳一落山,黑暗立刻就围了上来,山野立刻变成另外的样子。大概只有在高原的荒野里才能经历这么黑的黑暗。待在那样的黑暗中,就仿佛存在于永恒之中,又似乎根本不存在。雪峰将寂静围拢起来,连藏獒都停止了吠叫,任由你把外面的厌倦和时间一起带来,在这寂静的山谷里任意挥霍。如果是在月夜,月亮冉冉升上雪峰,皎洁月光下的雪峰比亚当斯拍摄的美国约塞米蒂岩崖更超凡绝尘。
从原野上掠过,宇宙里好像在回荡着一个旋律,一个怎么也捉摸不定的旋律。在那样的时刻人就会毫无睡意,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心灵走啊走,一直往黑暗深处走。在黑暗中人类失去过很多很多,但至少不会失去自己。尼采说,要在黑暗中注视生活,并且加倍地爱它。我相信尼采没有到过高原,但他是真正懂得高原的人。
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在茶马古道沿途,有着我们这个世界。
它们从无数大山上奔泻而下,那水流漫漫涣涣,迅速汇聚成溪流,又很快流淌到无数的河流和大江中。当乌云散去,浩浩荡荡的江水就裹带着古老的历史和浓浓的思绪,流向远方的山峦。远山显露出它们强劲而优美的山脊,它们是那么隽秀,又充满了张力。蓝蓝的山岚,使它们显得英姿勃发,十分年轻。如果说山脉架起了高原的骨骼,那这些江河就是高原的血脉,它们奔涌流动,
为高原注入了生命的活力,为高原带来了蓬勃的生机。茶马古道所经过的江河有着最为多样化的姿态。刚
才它们还是一股涓涓滥觞,一会儿就变成了磅礴跌宕的激流;它们一会儿像一个文静羞涩的少女,一会儿又成了暴烈狂乱的怒汉;在有的地段它们温柔平和,静得就像熟睡的婴儿,而到了另一些地段它们简直可以吞噬一切,宛若受惊的巨龙。
有的水汇注到一汪汪湖泊中,成了镶嵌在蓝天下的一片片明镜,水映着天,天连着水。再没有比高原的湖泊更宁静、清洁的地方了。有的湖水深邃无比,湖周围完全为原生态的植被所覆盖,草木葱茏,鲜花怒放;有的湖水同蓝天一样清澈,但湖畔却是月球表面一样的荒寂。湖边有海鸥和一些罕见的水鸟划出优美的曲线,湖里有多得不得了的高原无鳞重唇鱼和高原鲵鱼。无鳞重唇鱼像湖水一样透明,鲵鱼则像乌石一样黝黑。湖上要么万里无云,水天一色,要么盖着一层层镶着黑边的云,有时会亮出光泽奇特的一片,并出现绚丽的彩虹。在这高海拔的湖边上,只要大声叫喊,云就会聚集起来,接着就是一场暴雨或冰雹。这些湖泊都有着非人间的神圣美丽。当你突然来到它们面前,面对那仙境般的景象,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生怕踩脏了那份纯洁,生怕踏碎了那份宁静,只有双膝跪地,才能得到那大自然的至高无上的宽恕与恩赐。
高原的高山湖泊,大多是冰川地质作用下形成的冰碛湖,洁净、清澈是它们共同的特点,它们就像一颗颗明珠散落在高原上,无比圣洁。这些高山湖泊往往是众多江河的源头,而且哺育出一片片丰茂的高山草甸。它们常常与雪峰相依偎,一双双、一对对,永生于藏族人民的信仰和传说中。因而,美丽洁净的高山湖泊,也是藏族心目中的神圣之地。高山湖泊在他们看来是那么神秘莫测,不可侵犯。藏族人民到了湖边,一般不大声呼喊和喧哗,否则,一场突降的大雨或暴雪会被认为是神灵发怒的征兆和降下的惩罚。有的神湖甚至被人们认为能从其中看出人的今生和来世。于是它们更成为藏族保护的对象,现在也成为理所当然的自然保护区,如西藏的然乌湖、错高湖、三色湖、莽错湖,四川的新路海,云南的属都湖、纳帕海、碧塔海,等等。
任何人都不会怀疑,高原上的湖泊也是神灵们永久的居所。在那里他们静思着最形而上的问题,他们直接触摸着世界的本源和生命的主旨。
四川甘孜丹巴的藏族村寨建筑
有的湖水是淡水,有的湖则是咸水湖。不管它们的味道如何,那些湖泊总是牵系着人们的梦、人们的呼吸、人们的脉跳,牵系着人们的魂灵。
除却大山大川,茶马古道沿途有的
是极富灵性的石头和无比奇妙的云,以及超凡脱俗的天光。这些石头、天光和云似乎就是一种神示,告诉你已经到了人类世界的边缘,正处于神仙天国的门槛。那些历尽沧桑的石头,那些石头上历久弥新的经咒和摩崖画,那亿万年来不老的蓝天,那一逝不再、永不重复的云,那似乎来自极地或外太空的光芒,它们组合成的色彩令人震撼不已。
高原上有些地方的石头巨大而顽强,它们曾经在海底经历了数十亿年的磨砺,它们曾目击地球上最初诞生的生命。在它们身上,嵌有早已成化石的海螺和贝壳,这些大海永久的记忆。如今它们矗立在地球之巅,没有一声叹息,默默地注视大地的沧桑变迁,但只
要驻足倾听,似乎就能听到远古的呼唤。
这里的一切事物似乎都蕴含着无限和超越。
只要走过茶马古道,你就可能拥有这一切。而只要拥有过这一切,其他地方就真正是“一览众山小”了。
茶马古道是一条审美之路,而且是一条审美阈值的极限之路。
那是个由雪峰构成的世界,而雪峰又为各位神灵所拥有,因此那也是个神灵的世界。那是一片生长神灵的山水。俗话说,穷山生恶水,恶水生刁民。奇怪的是,从自然地理学看来纯粹是穷山恶水的高原却养育出了善良、朴实、友好的藏族人民来,这与佛教千百年来的滋润熏陶不无关系。
在茶马古道沿途,倍感藏族人民宗教崇拜之浓烈。到处是寺庙、嘛呢堆和经幡,人们深深沉浸在宗教世界里。各种神灵犹如空气一样无处不在。但宗教在这里仿佛失去了它固有的飘渺空幻而转化为一种实在的虚空、宁静和宽和。一股潜在的、顽强的、不绝如缕的生命气息穿透神的圣光而成为藏文化深厚无穷的内蕴。因为与西藏血脉相连,藏传佛教成为茶马古道一带普遍的信仰,也正是由于藏族人民对之崇拜的绝对虔诚,佛教仪式、佛教精神无处不在,更使这里原本已很浓厚的神秘气氛平添几分博大与深沉。
唐调露年间(679—680),吐蕃即在迪庆境内金沙江上架起了著名的吐蕃铁桥,并设神川都督府,派驻“伦”一级官员,“收乌蛮
昌都强巴林寺强巴大佛
于治下,白蛮贡赋。”白族、纳西族、彝族、傈僳族等少数民族的宗教文化深受其影响。公元9世纪中期,赞普朗达玛兴本灭佛,佛教徒有一批人携经典逃往东部的康区避难,对佛教在滇藏川地区的传播起
到桥梁作用。至公元10世纪,佛教在西藏再度兴起,滇藏川地区有僧侣争当前期高僧真传弟子,自称他们所念的是“伏藏”真经,得的是藏传佛教真传。到1950年代初,
仅云南迪庆境内就有藏传佛教寺院24座,其中格鲁派13
座,噶举派7座,宁玛派4座。
翻看藏传佛教在横断山地区1000多年的发展历史,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它在当地民众观念中这么根深蒂固。尤其是在佛教兴盛时期,这一带几乎每户都有一名僧人或尼姑。佛教教义在藏族人民中家喻户晓,人人皆知,无论是文字、绘画,还是建筑、戏剧,甚至包括民歌、民间故事和民间传说等方方面面,几乎无一不与佛教有关。
所有的寺院和民居都绘有佛教壁画,宗教色彩极为浓厚,所绘内容有佛像、菩萨、宗教人物、寺庙、佛经故事,以及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等。寺庙壁画有着严格的艺术规范和要求,其尺度、构图、色彩等必须与佛经的内容相吻合。这些壁画,画风简朴,色彩单纯厚重,线条简洁,风格浑厚,明显保留了藏传佛教画的传统技法。
同时,因为受到内地画风的影响,画面纯净,线条挺秀,色彩和谐,造型准确。在藏族民居壁画中最常见的是各种吉祥图案,如八瑞相(即宝瓶、宝伞、胜利幢、吉祥结、法轮、妙莲、金鱼、右旋海螺)、和气四瑞、六长寿,等等。
雕塑当然以藏传佛教寺院最为集中。在各地寺院供奉着成千上万尊神态各异的佛像,着意刻画诸神的性格特征,赋予人物以个性,使之更加传神、生动,富有情趣。像昌都强巴林寺、迪庆松赞林寺、东竹林寺内的强巴佛,高达三丈以上,雕刻技艺精湛,造型逼真,上面镶嵌着无数金银珠宝、琥珀、绿松石等用来装饰。四川木里大寺的鎏金铜质强巴佛像高达26.73米,可惜毁于“文
卡瓦格博神山南侧的缅茨姆雪峰和山下的村寨
革”。各地寺院的门、梁、檐、柱之上均有大量的雕刻图案,或为浮雕,或为镂空精雕,刻有龙纹、云纹、八宝、花鸟等,用传统生漆漆饰,色彩绚丽。在藏族民居里也可看到这样的雕刻。
藏族人民还将他们的宗教感、美感等,以旷世罕见的大地艺术形式铺展在整个高原上。
据说,是松赞干布时代的吞弥?桑布扎发明了那极具美感的藏文,那文字念起来带有连续不断的辅音和哑音。那语义天生就是用来赞美自然、歌唱生命和与神灵沟通的。它们能够在绵绵无尽的诵读中和不经意间直达上天,沟通此生和彼岸、沟通人与神。
“唵嘛呢叭咪吽”,这是回荡在雪域大地最频繁的声音。这声音不仅出自喇嘛的口,也出自老人和孩子的口。这声音还镌刻在无数的石头上,还铸造在永远从左向右顺时针旋转的嘛呢筒上,它还飘
扬在无数风马旗上。据说它们能使人气息调和、血脉通畅、心安神定;它们能祛除人类和世间的各种恶业,能使心灵得到净化,能使精神得到升华。在危难的关键时刻,念诵它们
藏地随处可见的六字真言嘛呢石刻
它甚至能使面对死亡的人坦然、超然。
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如果你问一个旅行者:在茶马古道上见到最多的人文景观是什么?他会不假思索地告诉你,是嘛呢堆和风马旗!
藏族为什么到处堆嘛呢堆,我以为完全出自天启——在那离天
最近的地方,在那最富有灵性的高原,何以表达对那神奇大自然的尊崇和敬畏?唯有嘛呢堆;何以将飞升的心灵精神与苍茫天地沟通?唯有嘛呢堆;何以将在那大地上漫游转经朝圣的历程记录下来?唯有嘛呢堆。那是藏族人民族精神累积起来的“金字塔”。
我最早见到这神圣的嘛呢堆,是在云南迪庆的大宝寺,时间是1986年。那是一座小小的宁玛
派寺院,建在一座原始古柏密布的小山上。小山周围,就是一圈嘛呢堆,以一块块圆形、椭圆形或各种不规则形状的石块垒成,石块上镌刻有各种各
样的“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
以及各种各样的佛像、神异动
藏族银质八瑞相
物形象和各种图案。它们像一圈围墙一样环绕着寺庙,任凭风吹日晒雨淋雪掩,一个个、一块块显示出深刻的历史和无际的苍茫,默默无语地吐露着神秘和庄严。
后来我才发现,雪域高原上的每一座山口、每一条路口、每一个村口,都矗立着一座座石刻嘛呢堆,飞扬着一面面、一串串五彩缤纷的风马旗,那是无数朝圣者和旅人的信念的堆叠,是人们向神们的致敬。人们相信,在积聚了自然之精华的石头上刻下经文,并供奉在天地之间,是让所有众生受用不尽的大功德,它们犹如一份盛大的礼物,来自自然又重新安放在自然之中。每一块镌刻上经文和佛像的嘛呢石,都是一份虔诚而博大的心意;风马旗的每一次飘扬,都会向上界送去人们的祈愿。那吉祥的祝福布满雪域的每一个角落,
弥漫在高原的每一片天空。藏族人民虔诚地用石头石片,牛头羊头,用全部的心血和信念,堆起这醒目的神坛。他们相信这是神们聚集的地方,从这里,神们能听见人世间的祈祷,能领受人们的虔敬奉献。藏族人民每经过一个嘛呢堆,都要庄严地堆上几块石头,或是插上几根木棍,手扪左胸,高喊几声:“哦啦嗦!——”
垒成嘛呢堆的石块上有的刻满藏文经咒和多种图案造像,所刻造像更是丰富多彩,内容广泛。有反映本教拜物意识的日、月、龙、鱼、蛇画像,各种鸟头、兽头人身像;有反映佛教意识的释迦、十一面千手观音、各种度母、各种护法神像、天王像,以及莲花生、宗喀巴、文殊菩萨等佛像。
云南藏地的嘛呢堆上还要竖一根木柱,顶端刻出日、月、星的形状。嘛呢堆石刻藏文和图案雕刻对研究藏学有很高的历史学价值和艺术价值。与他们相比,那些所谓后现代或前卫艺术家显得无比渺小和无聊。世界上恐怕也没有哪里的人能够创造出这么震撼的大地艺术。
世界上恐怕没有哪个民族像藏族一样有如此强烈而浓厚的宗教感。世界上恐怕也没有哪个民族像藏族一样,在一种不可抗拒的召唤下,在一种信仰的支撑下,义无反顾地在高原大地上来来往往,去朝拜他们心目中的圣城、朝拜神山圣湖、朝拜每一个神圣的地方。
我很佩服那些宗教圣徒,他们在那么遥远的年代,以最为原始的交通方式,也许仅仅凭着某种传说,总是能够寻找到超凡出世的绝美之地,赋予这些地方神圣的生命力,让后人前赴后继地景仰,而且绝不会失望。
在茶马古道沿途,经常会碰见成群结伙或只身一人的朝圣信徒,他们一路风餐露宿,历尽千辛万苦,有的甚至离乡背井达数年之久,有的甚至就在转经路上“仙逝”而去。这在藏族人民看来竟是最大
的福分了。他们的脸上刻满了旅途的艰难,但却透露着一种宁静的满足。崎岖蜿蜒的山道上,善男信女们牵骡扶杖,络绎不绝。即使是在脖子上系根黄色或红色缨带的随主人朝山转过经的羊只,也成了圣洁的生命,此生不许宰杀,任其自然死亡。
神山上,禁止砍伐林木、破坏水源和猎杀动物。在某种意义上,
转山表达了人们渴望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愿望。
藏族不仅经常长途跋涉悠游高原大地,他们也在当地打转,甚至让嘛呢筒和念珠在自己手里转动。在藏传佛教的寺院外围或佛殿、经堂的外侧,一般都建有经筒(也叫经轮),村子里也建有嘛呢经筒房,信徒们有事没事都要转上几圈。特别是那些老年人,几乎人手一个嘛呢小经筒,不停地摇转,小嘛尼筒转动几圈,就等同于诵经数遍。
中甸独克宗古镇的大转经筒
因为无论是大经筒还是小经筒,尽管形式、大小、质量、外观各有区别但一律是外刻经文,内装经卷,且要顺时针转动(本教徒相反)。许多老年信徒每日都要清晨起床前往寺院,用手依次转动经轮,绕转寺院,往往一转就是一天。如果将他们一生转动嘛呢筒和转经的距离合计起来,恐怕足以绕地球几圈,甚至可以抵达月球或更远的星球。
在高原的每条路上,都有朝圣转经的藏人。他们坚定、执着,一丝不苟地行进在路上。他们在寻找理想中的香巴拉,他们在寻求解脱之道。世界上只有这个民族,一代又一代,一个接一个,前赴后继地用自己的身体丈量大地,用自己的五体投地来亲吻、接触生养自己的大地,用自己的肉身的尺度,来缩短自己与神圣之间的距离。那是数以月计、数以年计的时间概念,那是数以千里和万里计的漫长旅途,那是数以十万计的匍匐。
他们没有显出疲劳,更没有半分抱怨。他们一个个神态平和、宁静安然,表情犹如睡足后又吮饱了乳汁的婴儿。爬山、行走仿佛就是他们人生的一部分,而在这神圣的旅途中,
他们人性中那些隐秘而恶劣的层面统统消失不见。
他们有的只是敬畏和崇信。
许多古老的传统仍保留在藏地
藏族是一个在路上的民族,一种发自内心的呼唤,一种来自宇宙深处的不可抗拒的召唤,引领着他们放下一切,走上遥远的朝圣之路。
藏族的人生观、价值观、道德规范等大多来自佛教。而一个民族如此深爱佛教,对之顶礼膜拜,将自身文化与之如此深刻融合,这在世界上都是罕见的。在这里,当你亲眼看到那些信徒磕头、烧香、转经时,首先想到的也许不是愚昧痴顽,而往往会被他们的那种发自内心的虔诚所打动,有时从他们那宁和朴拙甚至木讷的面容表情里,终
于能够更深刻地理解什么叫作“信仰”!
这是个时间停滞的地方,人们在停滞的时间中走过一个个山口,穿过一片片丛林,涉过一条条溪流。他们用虔诚的信仰使时钟停止了转动。
看着那些在茶马古道沿途不停行走的转经者,我不由得想,也许世界上真有某一种力量,能够凝固住时间的流动,能够使生命长驻或轮回旋转。
作家希尔顿在他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里,描绘了一个现实里并不存在的虚构世界,但那是一个令人向往的理想世界。
在香格里拉,一切都与常规不符,一切都不在惯常的轨道上运行。偶然在这里成了必然。慢慢来,是香格里拉的口号。悠闲无为是香格里拉的节奏,青春永驻是它的主旨。这里的人们清静无为,以打坐静观冥想度过漫长的时日。香格里拉还有着花蕊般高雅的神秘,空气清凉安静得近于静止。象征佛教的莲花在这里到处盛放。一切人生烦恼在这里都烟消云散,仅仅保留了不敢有一丝丝逾越之心的安静和空寂。无论是罗珍姑娘动人的钢琴曲演奏,还是远远飘来的清幽的玉兰花香,都让人感到一切如诗如画。
希尔顿描绘的这一理想世界并非凭空而来。它既有时代需求的背景,也有现实存在的一定依据。
的裴洛尔特为了寻找传说中的东方基督教王国,于1719年进入西藏传教,不经意间进入香格里拉后,98岁开始研究佛经,他原本想写一本抨击佛教固守自封、追求静止状态的书,结果他自己也进入了静止状态,并成为香格里拉德高望重的大喇嘛。他活了200多岁,因为他明白了生的意义。在他看来,如果不明白生的意义,就根本不需要活那么长时间。在希尔顿笔下,他是西方文明从繁荣走向衰落的象征,他暗示也许东方文明的佛教才能拯救世界。
1789年,法国大革命如火如荼的时候,这位108岁的老人面临了一次垂死时刻。那时他突然觉得任何令人陶醉的追求和享受都是一种无常,没有永恒,一切都可能会被战争、私欲、蛮横的行为毁灭。他预想:当人类把大地和海洋也变成文明的遗迹之日,天空和宇宙又会成为被占领地;未来的人们会为了杀戮的进步而兴奋不已,而这种技术会将整个世界掀动起来,那些值得珍惜的事物和物品都会面临危险,所有的书籍、艺术,所有美好、珍贵的人和事物,还有历代传下来的珍贵文物,所有精致完美的东西都会在没有任何保护的状态下突然消失、毁灭。
人类如何抵抗这一切呢?老裴洛尔特的答案是:也许可以倚靠香格里拉,它能提供幸存的可能,能珍藏整个时代在衰亡中尚存的精粹文化,同时将那种人们已经消耗完激情后达到的冷静和智慧找到,将会为人类保存一份遗产留给后人……
在裴洛尔特大师以249岁高龄最终圆寂前,他以他超常的年龄和超常的智慧,看到了人类的未来:战争无法取得和平,权力也不能提供帮助,即使科学也无用武之地;所有的文明都会遭到践踏,人类的一切事物都会出现僵局,人类所要面临的灾难时代将波及整
个世界,无人可以幸免,也没有人能够找到隐藏之地。只有像香格里拉这样秘密得无人关注的偏远地方,才能躲过劫难,而文明就会在这里复苏……
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希尔顿还没有看出西方文化后来又再出现的压倒优势,或是意识到西方在世界上占据的普遍支配地位,他看到了现代战争的残酷,看到了西方文明的衰落。他只有让他的主人公在偶然间坠入高原上一个神奇山谷,在那里营造一个世外桃源。
希尔顿在小说里提到了爱德华吉本和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前者为英国著名的历史学家,后者则是德国哲学家,《西方的没落》一书的作者。香格里拉有人正研究他们,准备撰写关于整个欧洲文明史的著作。其实斯宾格勒自己的《西方的没落》,以及和他同时代的法国历史学家阿尔贝德芒戎的《欧洲的没落》(1920年),都是关于欧洲文明史的。斯宾格勒以独特的笔调、广阔的视野、积极的洞察和高雅的趣味,提出每一种文化都是一种独特的经验,一种文化最终总是要使自己获得自由,否则它就不是文化。而当“文化突然僵化了,它死了,它的生命之血流尽了,它的力量崩溃了,于是它变成文明。”这样,文明及其衰落被看作是不可避免的结局,因而,人类就得去寻求和创造新的文化。后来深受斯宾格勒影响的阿诺约瑟夫汤因比在其巨著《历史研究》中比较了世界历史上21种文明的兴衰存亡,而他对西方文明的出路同样是悲观的:“我们已经有力量去结束历史,甚至结束生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想,我们不能使自己跌到悬崖峭壁的边上。”但他也看到了康维、马里森那类人必然的行径:“尽管我们知道应该从历史中吸取教训,但我们也许会拒绝按此行事。就像那些喝酒或吸毒上了瘾的人一样,我们
虽然知道自己正在走向灭亡,但那种积习已经把我们牢牢控制住了。”
希尔顿对香格里拉的描绘和阐述,就是一种新的寻求。希尔顿没把香格里拉写成一个
神的国度,那完全是一个人的世界,没有神通广大者,没有为所欲为者,与古希腊、罗马的神话世界完全不同,与但丁描绘的天堂也迥异,与托马斯?莫尔构建的乌托邦也大异其趣。这只是一个温和宁静的人类小社会,如同世间仅存的普度众生的生命之舟,他们有死有生,有爱,有音乐,要劳动,要用一些东西与外界进行贸易交换……只不过,这
里的人们都保持有开朗和知足的心态。希尔顿想告诉人们的是,经历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和1929年的资本主义世界大衰退,西方人现在的那套游戏已陷入混乱。这个新建立起来的世界已经被战争的迷雾、被死亡和毁灭的氛围给包围了。
拯救之道只存在于香格里拉。
据藏经记载,确实有一个在佛教中被认为是超越一切的佛陀所看见的净土,称为“香巴拉王国”。它是释迦牟尼圆寂前指认的,它隐藏在西藏北方雪山深处的某个隐秘地方,整个王国被双层雪山环抱,有八个呈莲花瓣
青海热贡民间艺人绘制的唐卡中的香巴拉
状的区域,那是人们生活的地方,中央又耸立着内环的雪山,这里是香巴拉国王居住的王宫,叫卡拉巴王宫。据说,每位国王的肉身阳寿为100岁,都是从西藏佛寺中某一个活佛转世而来的。这里的景色超凡脱俗,这儿的居民有着超凡的智慧,没有贪欲、纷争和偏执,王国里有酥油湖、糌粑树,人们丰衣足食。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入香巴拉,只有心智打开的人才有这种幸运。传说,曾有个孩子在路上看见车轮大小的莲花,因为很累,便躺在莲花上打了个盹儿,醒来时满身清香。但当他回到家时,发现父母早已过世,而围在周围问长问短的老人们竟都是儿时的玩伴!在藏地,许多民间艺术形式(如绘画、歌舞等)的题材都取自这一类香巴拉的传奇故事。1775年,六世班禅额尔德尼更是写下一部《香巴拉王国指南》,告诉人们:要进入香巴拉,必须首先修炼自己的精神,使身心得到佛性的加持,才能如愿以偿。
其实,在香格里拉这个梦幻般的地方通过希尔顿的小说声名远播之前,就已经有许多西方探险者涉足茶马古道区域。从1840年到1949年,有文字记载到过茶马古道所经地区的外国人就有数十位,而传教士、途经者和其他不知名的外国人就更多。在所有这些人的记述中,无一例外地都充斥着“奇异、梦幻、不可思议”等字眼。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或细致或轮廓,或真实或虚幻的文章、资料和图片,同时,它们中所透露出来的东方神秘地带的信息,深深吸引着远在地球另一端西方世界中的希尔顿,他的创作灵感便由此而生,他所需要的素材是不难获得的。
1849年后,匈牙利的泽切尼伯爵,地理学家洛森,英国人吉尔?戴维斯等先后到过滇藏川地区,并留有著述;1914年,奥地利人韩代尔来横断山脉地区作植物调查,著有《在华植物采集——中国及藏边植物探险史》;1923年,两个英国人,探险家皮尔特和医学博士汤姆逊,在滇川藏一带做了大量探测和考察工作,并拍摄了3000多张照片……20世纪20年代初,美籍奥地利裔学者洛克博士便开始了在云南及西北长达27年的探险考察,拍摄了许多极为珍贵的照片,并在美国《国家地理》上发表大量文章,介绍这片深藏在滇西北、川西
南及西北深山峡谷中的美丽神奇的土地。在其所著《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中,对这一带的自然环境和植物、交通和人文状况、宗教和喇嘛生活等都作了细致的文字记述和影像记录。
庸登喇嘛由云南进入西藏腹地所见到的自然景物和人文建筑等:“这不是一般的庄园和茅屋,而是一些小型的别墅和城堡,既小又窄,却以其庄严的外表而引人注目……这一神奇的建筑群沐浴在淡淡的金色光芒中。那里没有人的喧闹声,也没有动物的嘶叫声……”而且,她还不时听到一种银钟般的声音;“我们呆若木鸡。这到底是在西藏,还是到达了一个居住有美丽仙女的境地?……”然而随后的事情更不可思议起来:“我们好不容易登上这座山麓,沿山麓和躺倒的大树缓慢向上。一旦感到自己处于别人的视野之外,我便倒在铺在山崖之间的一层又厚又软的苔藓上入睡了,浑身发烧,甚至还说起了一些胡话。”当她清醒过来,先前所见的别墅、城堡、花园都骤然消失了,一切就像是一场梦境,令她百思不得其解——倒好像是被人催眠后带离了先前所见的世界!
著名意大利东方学家图齐在20世纪上半叶曾八次进入藏地考察,1937年他便写道:“冈底斯山顶火光四射,撕裂推进的浓浓乌云。于此蛮荒之地,我们充分体味到了寂寥:在肃穆中,人似乎与诸多宇宙能量无间融合,创造之主从他身上悄然隐去,怂恿个体追逐自己可悲幻象和冒险梦想的神灵亦弃他而去,万物本质一统的感觉卷土重来,新芽破土而出,个性不复存在,与浩荡充盈于一切的种种能量相认同。”在他1984年以90岁高龄离世前,曾反复这样说:“在这片世界上最令人心醉神迷的大地上徒步了一万八千公里,人因其广袤空寂而顿觉卑微,因为那幻想揣度却未曾睹见而确然存在的神性无处不在。”“多年以来,藏地一直是我生命中最钟情的对象,至今依然。此种情愫越难满足,越为炽烈。八次游历中,我纵横跋涉,投宿村落、佛寺,顶礼上师、菩萨;和商队一道攀爬陡峭的山口,穿越广袤的沙海;与睿智的学僧机锋辩禅。”“或许是天赐机缘,或许是命运的眷顾,只有这片土地上的人类构建了庄严的思想大厦,高尚的艺术想象,坚实的科学经纬,这些宝库如今被全人类分享,或者将其丰富发展,抑或使其枯竭滞后。”“迄今为止……西藏仍然是悬浮于新思想汹涌澎湃的世界上的古岛,拥有灿烂伟大的文化、与生俱来的艺术敏锐性、博大精深的人文关怀。……我迷醉于弥漫在西藏的中世纪气氛中,无论其表相如何,比起西方,这里更能使人真正成为自己的主人。”
所有关于这一带的记述者当中,还有一个被称为“东方奇女子”的原国民党国府书吏刘曼卿女士。这位有着汉藏血统的女子,于1929年主动请缨由康区入藏,志在沟通十三世达赖喇嘛与民国政府的联系,时年22岁。后来她又试图由云南进入拉萨。在她著写的《康藏轺征续记》中详细记述了在迪庆的所见所闻:“自丽江西行,路皆巉岩峻坂,如登天梯……几疑此去必至一混蒙世界矣。三日后,忽见广坝无垠,风清月朗,连天芳草,满缀黄花,牛羊成群,帷幕四撑,再行则城市俨然,炊烟如缕,恍若武陵渔父,误入桃花仙境,
此地何欤!乃滇康交界之中甸县城也。居民尽为藏族,……然地广人稀,富藏未发,亦终不过太古式生活之数万康人优游之所耳。”且那里“民性勤俭朴实,不尚虚华,更无非分之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派宁静闲适、与世无争的生活状态,与希尔顿笔下的香格里拉何其相似,其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那份惊异和赞叹也是无出其右。
也许是为了增添香格里拉的神秘气氛,也许是为了印证香格里拉的真实存在,希尔顿小说中发生的“坠机”一幕,在小说发表了10年之后居然又“旧地”重演。20世纪40年代初,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为支援中国抗日战场,开辟了中印间飞越喜马拉雅山的“驼峰航线”。其中一架属于陈纳德将军指挥的美军运输机因迷失方向,被迫在迪庆的中甸降落,机身折断,两名飞行员被当地热情、友好的藏族人民和喇嘛搭救,辗转平安抵达昆明,最后返回美国。当年救助美军飞行员的桑格达的女儿七林央宗老人还健在,甚至还保留有一位飞行员送给她的一个黑色胶卷盒。在卡瓦格博神山一带,也有
类似的事情发生。这些确凿的现实似乎都在印证着香格里拉的神奇和藏族人民的热情、淳朴和友善。
这些宗教经典、探险记述和传说,以及种种神奇动人的现实,为希尔顿创造香格里拉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和叙述背景。当人们徜徉在这片神奇的大地,当人们一起仰望那高耸入云端的雪峰、穿行在这一片真实与梦幻交融的区域时,不由得想,这里不就是人们向往的香格里拉吗?经由茶马古道就能够进入香格里拉。
在希尔顿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的结尾部分,提到主人公康维在若干年后寻求重返香格里拉,作者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结语:“您认为康维最终将能找到香格里拉吗?”
其实,康维他们是否能再找到香格里拉,似乎已不太重要。也许这个世界总有我们不能到达的地方,这样才有憧憬、有敬畏、有心灵自由飞翔的空间。如果站在一个更广阔的人文关怀的角度,这片“永恒、宁静、和平”的土地应该就在每个人的心里。从某种意义上讲,康维的“返回”,也应该是人类自己的返回,是人类面对我们自己造成的纷争、灾难、饥饿和心灵的压抑、扭曲所寻求的一种自我反省和解脱之道。尽管这一重返的过程将会充满艰辛,甚至会反复无常,但为了人类的明天,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为了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和谐相生、相契融洽的关系,只要还有寻找之心,那就还有希望。
与英国作家希尔顿不同,茶马古道区域于我绝不是虚拟的理想世界。我用我的脚走入了它,认识了那里的人,过了那里的生活。
面对这大山大水,丽日明月,蓝天白云,天空和雪峰离人很近,人和大地合为一体,就很知足,就满怀希望。有人说,能在这里活下来就很伟大,而居住在这里的藏族和其他各民族不仅顽强地活了下来,而且创造了像这里的山川一样撼人心魄的历史和现实,还有从不泯灭的精神。
这么些年在茶马古道流连徜徉,实为我人生一大愉悦之事。在那里,我们也许还能保有香格里拉的某些珍贵事物和精神财富……
在那里,婴儿的哭声穿透了围绕母子的熊熊柴火,穿透了黑黢黢的牦牛毛帐篷,穿透漫天飞舞的大雪。一个鲜亮顽强的生命在雪原上铺开,从此他将在世界最高的山上,在世界最美的水边生长。在那里,一切都是可能的。那是一个充满奇迹的地方。生命将在那里经历最灿烂的阳光,经历别处少有的温度和高度,经历纯真和宽容,经历感人的单纯性和惊人的丰富性,经历对自然的尊崇和敬畏,对
精神世界的亲近和敬奉,经历与自然、与别的民族和谐相处的漫长历程……
从横断山脉到青藏高原,有无数的藏族孩子、大人和老人名字就叫尼玛或达娃(意为太阳、月亮)。他们一代代人就这么称呼着,他们就是最接近太阳和月亮的人。这使他们的身上和脸上泛着奇特的光,使他们气宇轩昂。这种气宇仿佛是遗传基因,深植在他们的血肉之中,又从内向外焕发出来,使他们有了高贵不俗的美。从他们那庄严神秘的身躯上,便能感觉到一种高贵自尊以及浩瀚的深沉和近乎残酷的静穆。洁白吉祥的云朵天天擦着他们的额头飞过,他们举起双手,就可以把澄静的蓝天捧在手心里。高原的风吹红了他们的脸颊,也使他们有着最为明亮的眼睛。稀薄的氧气似乎使他们更接近空灵,气势恢宏的世界最长史诗《格萨尔王传》伴随着他们长大成人。弓弩和刀枪、嘛呢筒和佛盒是他们从不离身的伙伴。格萨尔是他们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而其实他们早已不是黩武之士,只是血液中流淌的游牧民族祖先的基因,使他们天生具有了英武气概。
经过多年的演进发展,茶马古道一线的藏族,渐渐从游牧中分离出来,除养牛、养马、养羊外,还在这片高原上种植青稞、土豆等农作物,他们还上山挖药材、拣蘑菇、采灵芝,每年春来草青的季节,他们都要将牦牛赶到海拔4000米以上水草丰茂的高山牧场,在那儿放牧、挤牛奶、打酥油,吃住都在山上简易的棚子里,过一种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直至秋深草枯的时候才把膘肥体壮的牛羊赶下山来过冬。
在那里,我们还可以在安放有巨大三角铁架的火塘里烤洋芋和玉米作为宵夜,喷香无比。各个季节还可以采些野菜来下饭。每天,我们可以喝到刚从高山牛场挤回来的新鲜牦牛奶,浓淳甘美。在那里,白天可以晒太阳吹风看云看雪山,晚上,听淳朴的藏族人民唱动人的藏歌,与他们一起跳忘我开心的舞蹈。在那里,还能享受到清新的空气、洁净的水和旷世的宁静。人生夫复何求?跟那一带的民众交往,带给我的欢欣和愉悦超过了其他。有一点我很认同小说里的康维:在那里与那样的冰峰雪岭相对,与那样善良温和的人们相处,仿佛一切都能肯定下来。
19世纪英国科学家赫胥黎在他的《天演论》中,将动植物与大自然的关系描述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并对人类的顽强生命力感到由衷折服。的确,只要到过茶马古道沿途,看到这里各民族的生存能力,你将会惊叹,会为人感到自豪。他们似乎从来不以苦为苦,而是以苦为乐,苦中作乐。只要有一块披毡,他们就可以在风雪中呼呼大睡。只要有一点闲暇,他们就可以选择一片风景秀丽的地方坐下来,将一切抛在脑后,尽情地吃喝玩耍,跳舞歌唱。只要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老人们就会挪到大门口外的墙前,静静地享受温煦的晚年,并用超然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变幻万千而又似乎一成不变的世界。
雪山塑造了他们伟岸挺拔的形象,如奶汁般的圣洁之水洗净了他们的心灵。他们一直在那大山大水之间走来走去,像鹰一般盘旋在雪山天际。
高原的冬季漫长而严酷,但也因此表现出格外超凡的壮丽。在这片每平方公里只有十几个人的大地上,生命显得更加质朴、乐观而坚韧。茶马古道地区各民族早已将他们的一切融入这片传说中的土地,而这片土地也慷慨地哺育馈赠了他们。无论世事怎样千变万化,生命和美总能在大自然无际的怀抱中生生不息……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的人们仍是一个停留在传说和史诗时代的群体,他们的生活沉浸在一个多种奥义的社会里,对他们来说,这个社会里的一切现象都充满神性和传奇色彩。他们拥有香巴拉王国一点都不令人奇怪。
在这样的地方,人不由不超越时空,渴望永恒和无限。希尔顿的香格里拉,和那里的宗教一样,便是人类试图超越自己、超越生死、超越时间和空间的一种精神结晶。
在这样的地方,人们不会将死亡当作一件可怕恐怖的事,而只是视之为再自然不过的人生的一个阶段,甚至是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新生的开端。这里的人们相信,只要积德从善,只要好好做人,肉身可以粉碎,物质的东西可以消亡,但精神是不死的,它会在天、地、人三界中轮转,永远存在于宇宙之中。所以,他们相信,各民族世世代代的魂魄飞扬在这片大地与蓝天之间,由一只只翱翔的鹰鹫带往光明的净土,永远与晶莹的雪峰、澄澈的湖泊、洁白的云朵和透明的蓝天同在……
香格里拉的概念,应该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更是人类亘古以来一直存留心中的一片净土,是东方从老子、庄子为代表的道家思想的一种象征形式,是西方从卢梭以来人类对文明的一种反思和反动,是托尔斯泰、甘地他们探索追寻的一种理念,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斯宾格勒、汤因比他们反省文明的节点,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存在主义兴起的灵感所在,也是一些现代人对现代化和现代性的一种批评点和思考的角度。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的费孝通先生在晚年就深刻指出:“我们的生活日益现代化,这种基本上物我对立的意识也越来越浓。在这种倾向下,我们的人文世界被理解为人改造自然世界的成就,这样不但把人文世界和自然世界相对立,而且把生物的人也和自然界对立了起来。”显然,这样的现代化是反人性的,其“发展”前途实在令人担忧。
其实还是人类最古老的问题:我是谁?要到哪里去?哪里才是人类的家园和归宿?哪里才是真正的香格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