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背叛的遗嘱
书名:
丫丫的城 作者:黄朴
字数:144854
前言
你给我写个传记吧。
张石磊对我说的时候满脸充溢着憧憬。有啥写啥,正面的写,反面的也要写,不溢美,不隐恶,你只管放开写就是了,一定要写得像我,不能把我写成了另一个人,变成四不像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以为他开玩笑呢,他们这类人的话哪能句句当真。不料几天后,我银行卡上就收到了他预支的稿费。这个人啊,还真当真了呢。
那段时间,关于他的传说沸沸扬扬。有的说他被有关部门叫去谈话了,涉及一桩官员的腐败案;有的说他已移民加拿大,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有的说他在五台山出家了,法号悟空;有的说他得了绝症,一个人逃遁到了秦岭深山;有的说他被人谋杀了,尸体被灌进了桥墩;更有甚者,说他把自己冷冻了,待下一个世纪醒来。
张石磊突然从世界上消失了。
他曾给我列过一个长长的名单,我一个个去寻访他们吧。
一、你做的都将是你的墓志铭
讲述人:张学有
身份:张石磊的同学
你找我还真找对了。我一生下来我爹妈就给我取名叫张学有,意思是啥都有啥都浑全,他们老农民哪知道那个唱歌的张学友啊。再说了,这个名字谁都可以叫,又不是谁的专利呢,我还有一个同学和国家领导人同名呢。
这房子当然不是我买的。我能买得起吗?亏你敢提这个问题。要是十年前我二十五岁的时候买了就好了,那个时候房价才每平方米一千多元,现在,我的妈呀,六千多了,你说我能买得起吗?我这一辈子都买不起了。不过我也不用买房子了,房子对我而言没有一点用处了。你看我租的这个地方,十平方米,进屋子就得开灯,楼上没有厕所,楼下倒是有个厕所,但是房东不让上,那是人家一家人的专用厕所,每天锁着门,钥匙挂在人家屁股上。有时候拉肚子实在来不及了,我就在房子里解决,装到塑料袋里,或者夹在报纸里。要是心情不好了,就从五楼直接扔到对面的楼顶上,或者扔到楼下的菜市场,反正又没有人看见。我当然不愿意在自己屋子里拉屎撒尿了,但我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啊。村子口倒是有公厕,上一次一块钱,办个卡的话一次五毛钱。你说说,我把肥料贡献给人家,人家反而向我收费呢,真的一点道理都没有。就这样一个烂地方,房租费一个月就得三百多块钱。房东还老叫嚷着要涨价呢。
谢谢你能听我讲一大段题外话。现在开始切入正题讲张石磊吧。
呸!我为有张石磊这样的同学深感耻辱!如果你了解张石磊的发家史、成长史、暴发史、爱情史、腐败史、堕落史、犯罪史,也许就会改变你狭隘的看法和不与时俱进的观点。张石磊和我一个村,我们曾是同班同学,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都是,他上初中成绩一直不如我,到了高中,他一直徘徊在班级二十名以后,而我,一直是班级前三名。他经常抄我的卷子,有时候抄得都忘了改名字,直接把我的名字就写上了,我都不好意思。你评评理,就这个智商,人家后来成了杰出企业家、政协委员、商会主席、杰出青年、慈善家,这还有天理吗?我原来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现在我不相信了,他妈的,纯粹是骗人呢!
高考的前一天他请我在镇上吃了一顿烤肉喝了几瓶啤酒,也许是我长时间没有吃烤肉喝啤酒的缘故,那晚上我吃得太多了。又也许是我们神经绷得太紧的缘故,据张石磊说,那个刮着大风风中还飘洒着黄沙的傍晚,我们吃了一百二十串烤羊肉、二十串烤牛肉、五十串烤牛鞭,喝了四瓶子黄河啤酒,结果当天晚上我回到家就拉肚子。第二天我进考场就想上厕所,到了厕所却拉不出也尿不出,但是一到教室,就又想拉屎撒尿,但是到了厕所却又一点屎尿也没有。邪门了,我怀疑张某人给我下了毒,不然能出现这么怪异的事情吗?我就不管了。我不信会拉到裤裆里。我就想认真地答题。谁知道憋不住了,哗啦啦地拉到了裤裆里。你想啊,呼啦啦的,就跟放开了闸门似的,屎尿顺着裤腿往出流,就像我身体里流出了一条汹涌的河流,似乎要流出教室,流过楼梯,流到学校的操场上。那个阵势啊,像是黄河决了大堤,屎尿咆哮着,席卷了树木牛羊庄稼房屋人群,浩浩荡荡地、一直不停歇地往前流,太壮观了,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你认为我在编故事吗?
你这个人一点想象力也没有,一点艺术性思维都没有,你这么呆板教条僵化呆滞,难怪写不出名。你老是把手在脸上搓,搓得那么响亮,你不怕把脸皮搓掉吗?你把本来就不聚光的眼睛瞪得那么圆那么亮,不怕眼珠子跑出来吗?那次高考我创造了奇迹,创造了一条可以跟黄河相媲美的河流,我给它取名叫黑河。此后的光辉岁月里,这条臭名昭著的黑河一直跟着我,它越来越混浊,越来越阔达,简直可以用波澜壮阔来形容了。我郁闷的时候、不得志的时候、被人侮辱的时候,那条河就出现了,它咆哮着怒吼着狂奔着,从我的身体里倾泻而出,摧毁一切阻碍它的事物,席卷着汽车楼房大礼堂大广场大银行。呵呵,我身体里永远奔腾着一条河流,一条携带着屎尿及愤怒的河流。
你不要认为我的脑子有毛病。我的脑子好得很,一点问题都没有。我能背诵李白大部分的诗,辛弃疾的词我基本都背过,鲁迅的《野草》我能全文一个标点符号都不错地背下来,你行吗?所以,请不要说我是疯子,说我的脑子坏掉了,谁这样说就是侮辱我的智商。谁见过疯子精神病会背诵鲁迅先生的文章?我估计你连鲁迅都没有读过,一个连鲁迅都没有读过的人有啥资格审问我呢?笑话,天大的笑话!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腐朽。我对于这腐朽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战具比我们精利的欧美人,战具未必比我们精利的匈奴蒙古满洲人,都如入无人之境。“土崩瓦解”这四个字,真是形容得有自知之明。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你们这些耍笔杆子的听过吗?傻眼了吧!你们以为我是疯掉了,其实,在我的眼里,大多数人都是疯子,一群疯子而已。这个张石磊还给你们报社捐过钱,听说有七位数呢,还给你们送过锦旗,上面写着 “铁肩担道义”。我的天,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他那个厂子生产的东西你们敢吃吗?你到我们村上的那条河去看看,水里还有一条鱼吗?河边的庄稼地里连草都不长了。那可是我们柳镇的母亲河啊。我和他小时候还经常在河里游泳呢。我们放学回来总要先在河里洗洗澡,他可怜得只会把头扎进水里,像一头顾头不顾屁股的猪。我有时候嘲笑他,给他的屁股上美美踢一脚,有时候就把他的裤子踢烂了。他的裤子当然容易烂了,屁股在板凳上磨得光溜溜的,裤子就磨出了两个洞,像是屁股上长了两只眼睛呢,他走路你能看到他的屁股蛋子一晃一晃的,他那个时候老穿着一条花内裤,嘿嘿,我们家里穷,我们就不穿内裤。唉,我们家乡的小河就叫那个忘恩负义的杂种给糟蹋了,就像有人朝水里撒了一泡尿拉了一泡屎,那水就永远不是水了。我的父亲母亲大伯二伯都没水吃了,他们只好到深山里背水吃,家家户户弄了一个大水缸,把从山里背回来的水装进大缸里。那山里的水好啊,跟矿泉水一样,生喝最好了。张石磊把我们祖祖辈辈赖以为生的水源给污染和破坏了,你们说,他该当何罪?查一冰在网上发了几个帖子和几张图片,张石磊就告人家诽谤,说查一冰破坏了他企业的声誉。他一报案,派出所就受理了,他们不辞劳苦地在张某人公司人员的陪同下去了广州长沙,还去了黄山华山九华山,最后到了南京中山陵,又到了福建的普陀山、三亚的天涯海角、苏州的园林,最后他们不知道在哪里抓住了查一冰,网上的帖子被他们删得干干净净。查一冰关了几天写了一封道歉信给放了。嘿嘿,既然查一冰的罪名不存在,你们错了,并且错得非常离谱,就应该给人家道歉吧?就应该追究相关责任人的责任吧?但至今都没有给人家查一冰一个明确的说法。
那件事将张石磊永远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他至今都藏着掖着呢,至今都没有给组织坦白交代,这种人组织怎么能相信呢?这件事比他的企业污染我们水源还要可怕还要严重得多,但这件事就是没有人追究。我本来也不想追究,可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我决定不放过他,彻底地向你们揭露他卑鄙无耻的嘴脸。你要认真记录啊,要给组织如实汇报啊,一定不能让这种投机分子的阴谋得逞。好,你认真听着,我开始讲了。
你年龄小,估计那年你还没有出生呢,估计你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呢。那天的风大得能把人吹上天,幸亏我们人多,风才没有敢把我们吹起来,我们手里举着小旗子,风把旗子吹得呼啦啦响。我们咬着冷冷的牙,像是一群走在无人旷野上的狼。班长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手里的旗帜举得最高了,哗啦啦的,像是一支呼啸的燃烧的火把。班长说我们要保持队形保持良好形象,张石磊昨天中午至今都没有吃饭呢,他是我们团支部的宣传委员,我们班上的小旗子都是他亲自去外面定做的,不像别的班级,每个人手里的旗帜不统一,乱糟糟的,我们班上的旗帜都是一模一样的,我们像一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部队。班长为此表扬了张石磊。但事情偏偏出在张石磊身上,张石磊说他饿了,说他从昨天中午忙碌到今天中午还没有吃个饱饭呢,说他肚子里面叽里咕噜地响呢。班长说,你忍忍吧,我们都没吃呢,谁能想起来要吃饭呢?我们到街上走一圈就回来了,忍忍吧,坚持坚持吧。但张石磊说他实在坚持不住了,再坚持再忍受就会死人的,他的肠胃就会饿得自己爬出来找吃的,那个时候出啥事情谁也料不到谁也控制不了。班长是个深谋远虑的人,自然没有答应张石磊的无理要求。队伍缓缓向前行进着,路过一家面包店时,张石磊突然挥着小旗冲进了店里,他抓了几个面包就往嘴里塞,店主不干了,和他撕扯起来。队伍里很快就冲出几个人,他们将店老板打翻,将一袋袋面包纷纷抛向街面。你能想象到天上落面包的情形吗?路人像抢钞票一样争抢着天上掉下来的面包。我们的队伍彻底乱了,路人也加入了抢面包的行列,有的迫不及待地冲进了店里。是啊,胸中的气已憋得太久了,肚里的火已实在忍不住了,谁能冷静得下来呢?谁能无动于衷呢?平时那么多规矩束缚着,现在好了,有人带头去除了盔甲,干啊,好好干一场。队伍彻底散了,我们像一群乱糟糟的蜂,像一团乱哄哄的蚂蚁,班长拼命挥动着旗帜,他的嗓子喊哑了,但是这时候还有谁能听进去?人变成了丛林里逃出来的狼和虎,你想想,它们能受控制吗?过后,我们的班长被几个穿制服的人带走了。那年,我们有写不完的检查,写不完的自我证明,再过后,我们的班长就不见了,毕业也没见他,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后来听说,我们的班长被放到一个偏僻的村庄当老师去了。听说他一直独身,一直独身。后来听说他养了几头野猪,做野猪和家猪的杂交实验呢。我一直想去看望他,但实在抽不出时间,今天拖到明天,明天拖到后天,总以为时间多得是,想不到没有时间了。
这怎么和张石磊没有关系呢?
他是第一个带头冲进商店里的,他是第一个搞破坏的,如果定为犯罪,他就是第一个实施犯罪暴行的。他起了一个很坏的头。那个局面和阵势我们的班长当时确实控制不了。事实证明,那些冲进商店搞破坏的都是社会上的闲散分子,都是社会上的无业游民,他们混进了我们的队伍,我们的确是幼稚的,加之张石磊起了一个很恶劣的头,事情的发展就无法控制了。
你们说没关系,就没有关系吗?我是见证人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忘。张石磊要给班长道歉,但他一直没有做。事后班长主动承担了所有的责任。即使这样,张石磊还给学校和有关组织报告,详细列举了我们班长所谓的种种罪行,诸如班长过激的言行、班长不符合主流的思想,诸如班长与某些人来往密切,诸如班长如何策划如何搞事,等等。他把所有的事情都赖到了班长的头上,班长一一认了。班长原本是有个好前程的啊,他连续四年被评为优秀班干部。按规定,毕业分配可以优先选择好单位啊,机关事业单位,随便选啊。班长要是进了机关,按照他的智慧他的智商,现在估计最低也是厅级干部了吧,呵呵,这一切因为张石磊,便化为乌有了。你说,这没有关系吗?张石磊还将班长的十几本日记偷出来,交给了组织;还将班长与一些人的来信也偷出来,交给了组织;还将班长看的一些书,书上某些重点文字画了线做了眉批,交给了组织。你说,张石磊这样陷害同学也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他当然得了好处,毕业分配进了洛城一家中字头的企业。
张石磊到企业一年后就当了团委书记,这进步够神速的吧?也该这小子运气好,企业那几年正倡导能者上、庸者下、劣者汰。企业面向全厂,拿出几个职位进行公开竞聘,这其中就有团委书记一职。张某人到底在学校当过宣传委员,嘴皮子上的功夫还是一套一套的。他在竞聘大会上慷慨激昂抑扬顿挫,讲自己如果当选为团委书记,将如何如何,一要二要三要四要,列举了五六条举措,现如今我都不清楚他那些骗人的鬼话是如何赢得厂领导一班人的信任的。他没有任何悬念地成为建厂三十年来最年轻的团委书记。当了团委书记,张石磊就经常到车间检查工作。不久,他就与车间一个爱写诗的女工陶建芳好上了。一米七五,披肩发,细腰,臀部圆鼓鼓的,胸很大,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每天专门有人等在厂门口,就是为了看那个陶建芳一扭一扭地走出来。
陶建芳和张石磊好上了,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那个时候陶建芳的肚子已经很大了。那时团委书记还住在集体宿舍里,一个宿舍住了三个人,他的办公室也是集体办公室,很多事情很不方便,他只好去车间寻找幽暗的角落。陶建芳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但是据说团委书记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你想想啊,陶建芳是个临时工,临时工要转为正式工,太难了,厂里同意了还不行,还必须报上级单位批准,在上级单位里没有强硬关系,能得到批准吗?我相信那个时候张石磊的内心是矛盾着的,极端地矛盾。他经常喝酒,一个人在夜市摊上喝啤酒,经常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有时候他在录像厅通宵看录像,一张票两块钱,都是香港的武打片、凶杀片、黑帮片,20世纪90年代流行的就是这种片子。你走到街上,满街道都是打打杀杀的声响。张石磊好多夜晚都是在录像厅里度过的。他看完了片子就去找陶建芳。有时候陶建芳在上夜班,有时候陶建芳下了班之后在宿舍睡觉。出身农村的陶建芳已经单方面把订婚的日子敲定了,他也见了陶建芳的父母,那一对老农啊,亲自给他泡茶,给他点烟,完全把他当作一个大官对待了。他们当然不知道团委书记是多大的官员,还以为是县委书记呢。我们厂是县团级,团委书记是正科级,石磊的级别和市上的各局局长一般大。陶建芳这样介绍自己的未婚夫。乖乖!陶建芳的父母吓坏了。他们见过的最大的官也就是村主任,并且村主任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的,何况局长县长市长书记啊。他们看张石磊的眼神就像看着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唉。
啊,那个张书记啊,你想办法把芳芳的户口转到市上,再想办法把芳芳转成正式工,你们厂子大,每年都有转正指标,这对你来说简单得很,芳芳都是你的人了,你看芳芳肚子越来越大了,赶紧把婚一订,就算把这事明确了,把关系明朗化了,再挑个日子赶紧结婚吧,最好在国庆节,这个日子好呢,普天同庆,不敢再拖了。
你听听,陶建芳的爸爸虽然和张石磊的爸爸一样都是老农,都是修理地球的高级工程师,但人家这个老农讲出的话就很不一般啊。可你知道张石磊是怎么想的吗?张石磊想到如果陶建芳不能转正,自己就要和这个临时工女人过一辈子,他当然不甘心。可是陶建芳已经为他打了几次胎了,连见钱眼开的小诊所的大夫都忍不住劝说,这个留下吧,不敢再打了,再打你老婆一辈子就怀不上了。张石磊听了这话,却觉得人家在骗自己,还责怪说是陶建芳勾引自己,觉得如果陶建芳转不了正,自己娶了她,将来会限制自己的发展。
但是陶建芳这个傻女人却不这么认为。她说,转不了正也没啥啊,我还有手艺呢,我学过理发,我在街上开个理发店,那不是也很好吗?那比每天上夜班过着黑白颠倒的日子好呢。再说了,干个临时工有啥意思嘛,发福利正式工有,我们临时工没有,干一样的活,拿的工资比正式工少一大半,还经常被人歧视,干这个临时工有啥意思呢?
张石磊才不这么想,他一想到自己的老婆开个理发店,手每天在别的男人头上摸来摸去的,就突然觉得生活没有了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没了趣味,无聊,无聊极了啊。
这个时候,张石磊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女人出现了,她的出现将彻底改变我们年轻团委书记的命运。
漂亮?呸!这个女人能比陶建芳漂亮吗?我们村里李黑记养的母猪都比她漂亮。不是我贬低她,女人长成这个样子也是够可怕的,但就是这样的女人,被张石磊疯狂地爱上了。
她还是技校的一名学生,来车间实习的时候,碰上了经常以检查工作为名去车间和陶建芳幽会的张石磊。
就在她走神,手指差点被传送带夹伤的时候,张石磊在车间主任的陪同下懒洋洋地走过来了。
张书记,她对即将走过身边的张石磊说,我想入党,申请书交给你行吗?
张石磊的目光在她方方正正的脸盘上倏忽划过,交给车间党支部就行了。张石磊边说边走。
张书记,你好官僚,她说,你这个书记和青年的距离就那么远那么远吗?
张石磊便停下了急匆匆的脚步,目光再次划过她爬着几颗黑痣的脸。他刚要张嘴,旁边有人拉拉他的衣袖对他耳语了几句,他便瞬间换了温和的脸色,走到她的机台边,走到她身边说,当然可以了,你随时可以把申请书交给我,党组织的大门任何时候都对先进青年敞开着,我们是党的后备军,我们是党的先锋队。
张石磊当然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他记住了他生命中这个值得永远铭记的日子。因为这个女人后来改变了他的命运。与这个女人相关的另一个日子张石磊也永远不会忘记。一周后的某个晚上,他就爬上了这个女人大平原般宽阔的躯体。
那天中午,挺着大肚子的陶建芳看到张石磊像一只饿极了的气急败坏的狗伏在李新丽的裙子里。陶建芳抚摸着自己挺起来的肚子,她感到肚子里的婴儿在用力地踹她,狗,狗狗,混蛋,一群狗,她跌跌撞撞地从五楼下楼,在四楼跌了一跤,身子从四楼的十三级台阶滚到了三楼。她爬起来,脚下流出了一条血河,像是一条血红血红的蛇,她走到哪里,这条蛇就跟到哪里。
陶建芳被送到医院就死了。失血过多,死了。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样没了。你说,张石磊难道不是刽子手吗?张石磊曾经答应过要和陶建芳订婚结婚的,订婚的日子都选好了,酒店都选好了,但因为李新丽的出现,一切都被打碎了。在这场男女的战争中,陶建芳失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们张书记的选择是英明的、正确的、光荣的、伟大的。要是我,我也会这么选择啊,我也喜欢亲爱的李新丽啊,我们都喜欢。我们喜欢李新丽,不是因为李新丽长得天姿国色啊,而是因为李新丽的爸爸啊。他爸爸是谁啊?我们厂的厂长啊。从此,张石磊的发展走上了快车道。你是不是觉得很俗啊?我也觉得很俗,但这样大俗大雅的故事每天在我们的身边,在我们的土地上乐此不疲地上演着,像是恶俗的肥皂剧,一集连着一集,永远不会落幕。
我们的厂子是倒闭了,但倒闭的原因你根本不知道啊。为啥倒的啊?还得说李新丽的爸爸。李新丽的爸爸很快就调到了省公司。省公司的权力可大了,下属企业的人财物产供销全归他们管理。他们每年给企业下达生产计划,叫你生产三千大箱,你超一箱子都不行。李总对我们这个厂子很有感情,他毕竟是从这里出去的嘛,他对厂子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关注,就像关心自己的子女一样关心着厂子的发展。张石磊很快就转岗了,从团委书记到了厂办主任,一般情况下,厂办主任最后都会提拔的,最低提个副厂长,副处级嘛。李新丽的爸爸就是从厂办主任的位置上提起来的。张石磊干了一年厂办主任,李总就提议让他干副厂长。你想想嘛,他要学历有学历,要年龄有年龄,各样都符合干部政策。但是在公示的时候出事了。厂里收到了几十封匿名信,据说省公司人事处也收到了十几封匿名信。更可怕的是,一张大字报直接贴在了厂区的公告栏上。那里从早上到下午都有一大批好事者在围观,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整个厂子都知道了。匿名信嘛,当不得真,要是收拾你,匿名信就是砍你脑袋的利剑;要是保护你,匿名信就是子虚乌有不值一提。那封信给张石磊罗列了八个方面的事项。男女作风当然是主要的了,说他乱搞男女关系,私生活混乱,经常勾搭车间女工,导致一人流产一人大出血死亡。说他品行败坏,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就诬陷班长,将自己作的恶全部推到班长头上,致使班长替他背了十几年黑锅,至今得不到平反昭雪,说这样的人我们的党能用吗?这样的人能提拔到领导干部的岗位上吗?匿名信还说他经常将车间领导送他的烟拿到黑市上卖,他不仅倒卖白皮烟,就是处在试制阶段还没有上市的烟,而且还倒卖烟丝,这样不是严重破坏了卷烟市场秩序吗?据说厂里失窃的五箱子二百多条烟就是他伙同他的老婆干的,保卫科也调查了,据说情况很复杂,也就不了了之了。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很多,我就不一一列举了。匿名信最后强调指出,这样的干部我们能用吗?这样的败类怎么能混迹于我们的干部行列呢?这样的人早该绳之以法了,还能让他长期逍遥于法外吗?最后匿名信几乎是以威胁的口吻强调说,如果你们处处包庇这样的流氓渣滓和社会败类,那么,心怀正义的人民必将像夸父一样决心上访到底、举报到底,厂里不行就向市里反映,市里不行就向省上反映,省上不行就向国家局反映,国家局不行就向国务院中共中央全国人大中纪委最高检最高院反映,我们就不相信他的能力能有那么大,手臂有那么长,保护伞有那么辽阔那么宽广。同志们啊,亲爱的组织啊,考验你们党性的时候到了,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你们听听,这个匿名信够义正词严的吧?够光明磊落的吧?够有不把张石磊掀翻誓不罢休的劲头吧?你问发挥作用了吗?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发挥作用。对张石磊的任命到底还是产生了一些意料不到的影响。他这个副厂长虽然没有提拔成,却成了工会主席。你们说,是不是很有点意思啊?于是,这个建厂以来最年轻的工会主席诞生了。不管如何给他解决了副处级。这个台阶很重要啊,上了副处级,张石磊便会一级级地上升啊。
我写的?
呸!我才不会写这种玩意儿呢。我要写,我就光明正大地署上我张学有的大名。署了名的举报信按规定一般都要给写信的人回复的。既然敢署名,我所反映的一定是真实的,起码是我的眼睛看到的心里思考的,绝不是道听途说凭空杜撰或者利用文学手法进行的所谓创作。
当然,张石磊也曾怀疑举报信是我写的。他说,学校的事情都过去十多年了,班长也一直安静地在一个偏僻的村庄教书,他自己也许都忘记了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而你是知情人之一,当年你也是参与者之一啊,还是重要的见证者呢。其他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内情呢?十有八九是你干的。张石磊在办公室里抖着举报信责问我。奇怪,举报信怎么会这么快就到了他的手上呢?我当然矢口否认了。我说,我不会干这种事,这种事情我是绝对不会干的,我确实对你很有意见,对你的某些所作所为也很反感。比如陶建芳因为发现你和李新丽的好事,她还怀着身孕,从楼梯上摔下去大出血死了,你一点悔恨都没有,凭这点,我就对你有意见,并且是像江水一样咆哮的怒吼的意见。你当然也不配和我继续做朋友,我已经将你驱逐出了我朋友的行列,但是我不会给你写大字报,不会在你人生的关键时刻给你漫天散发匿名信,那不是我做事的风格。我要是告你,我就给上级部门实名举报,绝不搞偷偷摸摸的行为。
张石磊的手指头叩着桌子说,你对我有看法我理解,毕竟咱们一同毕业,我很快就当了工会主席,副处级了,而你还在车间里当机修工,虽然你业余时间写写诗,但是十个诗人有九点九个是疯子,我希望你不要也成为疯子。咱们既然当不了朋友,但也不要成为水火不容的敌人,咱们没有根本利益上的冲突和对立。咱们都是从柳镇出来的,从柳镇出来一两个人才容易吗?咱们要珍惜啊。我当了工会主席,自然有机会就关照你啊,咱们既是同学,又在一个宿舍住了四年,曾经是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的朋友。作为朋友,我曾经给你讲过许多有关我的事情,光彩的不光彩的、伟大的不伟大的、光明的不够光明的,这些都请你忘掉,不要给第三者讲,你掌握了我的秘密,但请你不要在关键时刻出卖我,看在我们曾经情同手足患难与共的分上。
我对忐忑不安的张石磊说,你放心好了,虽然我们做不成朋友了,但我不会拿你的血染红我前进的路途,即使乌云遮蔽了天空,任何时候我也坚信,光明一定会来临。
张石磊听了我的话,哈哈大笑起来。他对我说,我会想办法把你调出车间的,老是待在车间有啥前途啊,连个对象都找不到,到了机关就好了,好女子抢着往你身上扑呢。
不用你帮忙,我就喜欢待在车间,我喜欢闻车间的烟草味。我冷冷地拒绝了张石磊对我的慈悲和怜悯。
我还是有点骨气的。现在的人有几个有骨气有风骨有傲骨的呢?大部分都变得像你们这样趋炎附势八面玲珑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不学无术欺上瞒下好大喜功,我这样的人根本就是稀有动物。
张石磊说帮我,他其实是给我打麻药,想麻醉我,让我彻底忘掉他肮脏的过去。你说,他肮脏的过去我能忘掉吗?他拿这些跟我做交易,他真是认错了人。我想不通我们当初为何成了无话不谈推心置腹的好朋友的?在省公司当了常务副总的他岳父,一心想把他推上厂长或是书记的宝座,无奈他的举报信太多,组织一来考察,他的举报信就满天飞。领导和组织的意图难以实现,这让李总极为恼火,恰好省上要求关停小型企业,我们的厂子自然首当其冲。其实也可以不关,挂个分厂的名义照样可以生产。但是我们的老厂长不愿意了。省公司多次要调他走,他就是不走。老厂长毕竟在厂里时间长,对厂子有感情,他可是从车间技术员到车间主任、动力科科长、质检科科长、副厂长、厂长一步步干上去的。他打心里也不喜欢张石磊。但张石磊的岳父是省公司的常务副总,主管工业生产这块,他只好在心里忍着,表面上对张还是很客气的。但要提拔张接替自己当一把手,他自然很不乐意。僵了两年,国家产业政策调整,我们厂就被省公司列入了关停的行列。老厂长带着人去省公司求情,说他愿意把厂长的位置让给张石磊,只要允许企业生产,只要给企业生产计划,但是这个请求遭到了李总的坚决拒绝。李总说,这是国家局的要求,也是大力响应国家产业政策的积极举措,就是要关掉生产能力低下的技术装备落后的小企业,就是要组建大型企业集团,组建行业航母舰队,岂能因为你一个企业的局部利益影响整个行业的改革进程?老厂长怏怏地从省城回来了。其间,我们组织了两百人的队伍到省公司去上访,我们在省公司门口坐着,我们坐了一天,便坐不成了,老厂长跪在大家的面前,乞求大家回去。老厂长的职务很快被免掉了,他的罪名是煽动职工闹事,影响国家机关正常工作秩序。省公司派了一个工作组,主要任务是查老厂长的问题。省公司收到了有关老厂长的几十封举报信。省公司当然分外重视了。老厂长被调查了近一年。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身子悬挂在工厂门口的旗杆上。我没有想到他会那么瘦,像是一块风干的腊肉。
一年后,工厂彻底关了,我们每个月发放二百多块钱的生活费。洛城街头随处可见我们的工人。蹬三轮车的、擦皮鞋的、摆小摊子的、卖凉皮的、卖菜的、开小吃店的,都是我们厂里的男工或者女工。那一段时间洛城的抢劫犯多了,经常听到某某被抓了,某某跳水了,某某发生车祸了。后来听闻张石磊带着我们厂几个技术顶尖的师傅,去了福建一家黑烟厂。他们啥都造,红中华、红塔山、云烟,市场上啥牌子畅销,他们就造啥牌子,因为技术好,造得跟真的一样。黑烟厂的老板给他们开很高的工资。许多人待在黑烟厂不想离开了。但张石磊挣了三年大钱后,辞掉了副厂长的职务,果断地回来了。事实证明,上帝总是在关键时刻眷顾他。黑烟厂在一年后的打假专项斗争中被剿灭了,当时去的几个工人被关进了监狱,而他,安然地脱身了。
是啊,人家善于抓住机会。我们工厂关闭后,厂房就闲置下来。大门每天上着锁子,厂区里面长满了荒草,野狗野猫及一些叫不出名的动物在这里找到了栖息的家园。好家伙,你一个人走到厂区的后院,高大的厂房像是废墟一般,树枝长得自私蛮横,将林荫道遮蔽得如暗夜里的荒芜小径。你似乎走进了光影斑驳的丛林,突然两只野狗从你身边一跃而过,一条蛇鬼魅般地滑过你的脚尖,那只跟你走了很久的猫懒洋洋地叫着,爬上了那株纠缠着藤蔓的梧桐树。你看到了那眼井,井口哗哗地吐着白气,几只麻雀在井沿上散步,不时伸着脑壳将目光投向幽深的井。那井里曾经死过一个女工,具体因何而死,也说不清了。据说是投了井,肚子里还有几个月的婴儿,造孽啊,这年纪轻轻的。你对黑乎乎的井生了愤怒,向井口扔了一块石头,哗,那群麻雀飞起来,身子就落到了街边的那家也跟着企业倒闭了的招待所。那曾是我们厂的招待所。因为全部的墙壁都刷成了红色,所以也被洛城人称作红楼。红楼最辉煌的时候曾经接待过国家局的领导,省公司的领导来我们企业视察的时候也经常下榻此楼,招待所门口常是车水马龙一派繁荣景象。红楼在关停一年之后重新开张了,那天的鞭炮声轰隆隆地响了好半天。自企业倒闭后,许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张石磊在新店开张仪式上讲了话,招待所改了名,叫金叶国际大酒店,号称四星级,意欲做洛城酒店业的老大。开张那天,省公司的李总也来了,陪李总视察的还有洛城的各级党政领导。我们看热闹的不关心哪个领导出席了讲话,我们只寻思是不是有机会在这里谋一份差事。大酒店啊,需要的人当然多了,保安、清洁工、服务员,我们统统都能干啊。张石磊不愧当过企业的领导,政治觉悟还是很高的,他聘用了我们企业大量的下岗职工。用 《洛城日报》记者报道中的话说,他用的职工全部是下岗职工,他对下岗职工总是带着深厚的感情。五楼是歌城,卡拉OK才刚刚兴起,张石磊断定这种新的娱乐业态一定会风靡洛城,他便果断地做了引进工作,事实证明张某人的眼光确实超前而富有谋略和战略。金帝歌城有二十多个包间,服务小姐都是严格按标准配备的,那里最值得称道的是富豪可以消费,平民也可以消费。叫服务员陪你唱歌要花二十元小费。到了夜晚,金帝歌城金碧辉煌,像一颗闪闪发光的明珠,很多洛城人即使不爱唱歌,也爱到这个神秘而诡谲的地方看看,贫穷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力,他们永远无法想象出这家宫殿般的酒店每天上演着怎样的故事。据说张某人这家酒店每天的营业额都在五位数以上。他很快就赚取了人生的第二桶金。
那个招待所就跟白送给他的一样。企业倒闭后,招待所也关停了。五万元,招待所以每年五万元的价格对外租赁经营。张石磊做了洛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据说银行也给他贷了一大笔钱。省公司的李总是见过大世面的,他去过北上广,也去过美国日本英国等资本主义国家,经过长时间的深入考察,他自然对资本主义国家发达的娱乐业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张石磊也带回了大量资料及光碟,这些自然令他脑洞大开。创造是艰难的,但模仿却是容易的,金帝歌城突然之间成了人们茶余饭后酒醉饭饱的思慕之地。张某人的确聪明,他虽然从事了娱乐业,却从不放弃对政治的关注,他每天下午七点必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及本省的新闻联播,坚持每天阅读 《人民日报》还有省报,以及 《洛城日报》。
他在公司的高层会议上讲,一定要了解国家政策的走向,了解国家的大政方针,了解一个区域的政治经济文化,我们的眼光不能仅仅局限于洛城,要跳出洛城,站在本省乃至全国的高度看待问题和决策问题。
他将我们厂那片废弃的厂房买了。很多人认为他傻了,那片破败的厂房有啥用啊?莫不是钱挣多了脑子烧坏了?但他并不对众人的讥讽和不解进行解释,他只是淡淡地说,我毕竟是从厂子出来的,我对那个厂子有感情,这个烂厂房凝聚了我们的青春和血汗,我毕竟在那里干了八年,工厂倒闭前我还是工会主席啊。我没能维护职工的利益,许多职工生活无着,看到曾经光荣而富有尊严的工人兄弟们在街头蹬三轮车、擦皮鞋、摆烟酒摊、开小饭馆,看到几代人因为工厂倒闭了,一家子人的生活陷入了困境,我的心里真的很难过。我不是唱高调,也不是说大话官话,我真是这样想的。我把厂房买了,是不想这个厂房被其他人买去,我就是存着这点私心啊。
我们都信以为真了。那占地五十多亩的厂区便被他买到了个人公司的名下。那楼房一直闲置着。闲置了十多年之后,洛城的地皮价格突然上涨,几十倍地上涨,我们厂所在的区域又成了洛城的黄金地段,这回不得了了,那里规划了洛城最大的城市综合体和商业街区。但张石磊并不直接开发,他只是把那片土地卖了,赚了多少钱,许多有心人曾经算过,但是计算出来的数字让人吃惊。在洛城其他老板纷纷效仿他开歌城的时候,金帝歌城突然停业了,停业的时候很低调,只是发了一则公告,说是要转型做食品业,做绿色食品有机食品之类的。人们又骂他的脑子坏掉了,现在娱乐业多么赚钱啊,就跟造币厂一样,谁进去不消费个千儿八百的,简直就是印钱啊。其时,洛城的娱乐业迎来了历史上最好的发展时期,东一路一条街开了五十多家歌城会所。你说,他这个曾经的洛城娱乐业的开拓者突然金盆洗手了,这让那些后来者多么难堪和不解啊。面对着大众的质疑,他却只是带有深意地一笑。年底,国家突然开始整顿娱乐业了。人们从报纸上获悉,洛城将开展为期一年的整顿娱乐场所的利剑行动。晚报上登了整版照片,被抓的袒胸露乳的小姐装了几卡车。至此,人们方恍然大悟。张石磊,这个狗东西,你确实看得长远,真的是高瞻远瞩啊!
当然没人提前给张石磊泄密,但人家有这种敏锐性啊。张石磊每天都研究国家政策,他能早早洞察,这也得益于他灵敏的嗅觉和智慧。泄密,谁能提前一年知道国家政策?再说,他的老丈人早就退休了,他的资源也使用殆尽了。你说,张石磊这个狗东西够可怕的吧?
你说错了,我不是仇富。我们原先在一个起跑线上,后来我们一起上大学,毕业后进了同一家企业,但是他与时代一同在成长进步,而我与时代逆着方向奔跑,这是我们分裂的根本原因。
既然我选择了诗歌,就无怨无悔。
二、翅膀断了也能飞啊
讲述人:李新丽
身份:张石磊的妻子
嗯。我就是石磊的妻子。他的情况你们应该很熟悉了吧?那我再讲讲他的其他情况。他今年国庆节就满四十五岁了,柳镇人,大学主修的专业是经济管理,后来还辅修了财务会计及金融学,再后来还进修过MBA(工商管理硕士),算得上复合型人才了。
我也不清楚张学有为啥老是和我们家石磊过不去,他就像一个幽灵,一直纠缠着石磊。他们先前的情况我听石磊讲过,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断断续续也是知道一些的。
他们俩都出生在柳镇,家里世代都是农民。石磊唯一比他强一点的是他的父亲当过十多年的村主任、村党支部书记。放在农村他也算个官二代吧。村上的党支部书记就是很大的官了,有的农民一辈子见的最大的官也就是村上的领导了吧。他们一同上的小学初中高中乃至大学,还有几次是同桌呢。张学有的成绩的确好。因为家里条件不好,他上初中了还没穿过内裤呢,板凳经常把屁股蛋子都磨出来了。他的成绩虽然好,但智商不高,都是下苦功夫笨功夫死记硬背得来的分数。石磊要是像张学有那样下功夫,都不知道考到哪儿去了呢,还能和他一直在一个班啊?石磊说他经常都睡了几个小时了,张学有还在教室点着煤油灯做题呢。傻瓜。题能做得完吗?常见张学有顶着两个黑鼻窟窿,像是一个大猩猩。他每天不到六点就起床了,这哪是学习啊,是在玩命啊。石磊说他的确是经常抄张学有的作业,有时候考试也抄张学有的卷子,他们的分数每次就差那么几分。有时候,我家石磊比张学有考得还高,把张学有气得要死啊。结果他考上了大学,我家石磊也考上了大学,他们考的还是同一所大学。其实,我知道,张学有从内心里一直是鄙视我家石磊的。他认为石磊每一步走的都不是正道,都是投机得来的。他这是胡说呢,我家石磊咋能是搞投机呢?只能说石磊每次都抓住了机会,而他没有抓住命运赐予他机会的能力罢了。
我知道张学有一直在坚持不懈地举报我家石磊啊。
上大学的时候他就和石磊过不去,他的思想一直很偏激,爱钻牛角尖。石磊多次劝他他都不听。他大学毕业本来要发放到洛城偏僻地方当老师的。他们班长就是在柳镇的峡河村当了一个小学老师,二十二岁大学毕业,一直在那个穷山沟待了二十多年,听说背驼得头几乎要贴地了,还染上了肺结核。四十多岁才和当地一个寡妇结了婚,一辈子就窝在那个穷山沟。听说那个地方现在还不通公路,要靠步行才能到达二十多公里外的柳镇。他一直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把自己的工资全部资助了当地几个贫困的学生。他资助了很多学生呢。他的日子过得很紧巴,还不如当地的农民呢。当年他可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在学校里办油印小报,办通讯社,办读书会,是一个活跃分子,可惜他太过激进了,跟张学有一样。结果呢,他出事了,把一生毁了。
纯粹是胡扯呢,怎么能说是我家石磊告的密呢?他们的班长注定是失败的,注定了要为自己鲁莽的行为付出沉重的代价。石磊不过是对组织实事求是地交代,对组织很忠诚罢了。我们作为组织的人,身体和灵魂都是组织的,怎么能对组织藏有私心呢?
张学有当年和他们班长是一伙的,他对班长佩服得五体投地,简直就是他们班长的跟屁虫,是班长形影不离的影子。张学有跟着班长搞社团、办报、搞通讯社,一度也是活跃分子呢。还好,张学有没有他们班长那么固执和冥顽不化,他关键时候还是听石磊的劝的。在石磊的帮助下,他最后和石磊分到了同一个单位。不然,他和他们班长的结局是一样的,也是要回到偏僻的农村接受灵魂和身体的改造的。要是那样,他就不会时时处处和石磊过不去了。
我和石磊曾经去柳镇的峡河村看望过班长。班长对当年的事情已经很漠然,石磊虽然多次挑起了话头,但是班长都不愿意多讲,也不愿意回忆。他说过去已经结成了一颗珍珠,凝固在他的体内了。岁月已经将它尘封了,成了一个世外桃源,谁也走不进去了。石磊给班长任教的学校建了一栋教学楼,捐了一批桌椅电脑图书。石磊请他去大医院看病,但是他不去。他说,死不了,那么多人得了肺结核,都没有死,我怎么会死呢?瞧,这人顽固到了连命都不要的程度了。
去年我和石磊再去看望他的时候,他所在的小学已经被撤了,合并到十几公里外的柳镇小学了。那栋崭新的教学楼空荡荡的,他亲手栽的十几棵核桃树已经挂满了果实,风一吹,就有核桃哗哗地掉下来。几个核桃砸在我头上,很痛,我觉得是他们的老班长在教训我们呢。学校被周围的农户当作了羊圈,我听到了羊咩咩的叫声。许多人都不知道王老师到哪儿去了。柳镇小学也没有他的消息。他会到哪里去了呢?你们要是知道他的消息,一定要告诉我啊。
关于我和石磊的婚姻生活也没啥可讲的。当年企业举行演讲比赛的时候,我得了第一名。那时候我是一个实习生。我从技校马上就毕业了,学的是烟草工艺。我得第一名应该说和我爸爸没关系。我确实讲得好,我也没有说我是李厂长的女儿。石磊还是车间的一名普通干部,他虽然学的是经济管理,但在车间干的是维修工的活。他戴着眼镜,目光永远都是带着忧伤的样子。他代表三车间参赛,得了第二名,我的成绩比他高了0.1分。后来他便给我写情书,写了十几封啊。那些情书太肉麻了,我至今都珍藏着呢。我经常晚上一个人的时候拿出来读呢,读着读着就仿佛回到了从前的青春岁月。我心动了。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他和一个叫陶建芳的女工好上了。在我来之前,他们已经处了一年多了。
陶建芳的死当然和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不过,我心里还是觉得对不起那个女人的。陶建芳确实长得漂亮,我要是男生,我也会喜欢上她的。那天石磊带我去他的宿舍,他们宿舍住了三个人,其他两个人都上夜班,刚好中午宿舍空闲。他吻了我后,就把我的裙子从下面撩起来,像是撑开了一把大花伞。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就在那个时候,陶建芳进来了。
我现在都不明白陶建芳进来的时机咋那么凑巧呢?也许是石磊故意没锁门,也许石磊想让陶建芳死心。总之,陶建芳看见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我清楚地记得,陶建芳在床边站了片刻,然后装作没有看见似的,走到窗户边,她在窗户边呆立了片刻,就轻轻拉上门,走出去了,然后就听见楼道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后来听说陶建芳从四楼的楼梯滚到了三楼,血洒满了楼道。
唉,不想说了,我眼前老是浮现起陶建芳带血的面孔。唉,建芳,不是我害你的啊!
三、我和他没有关系
讲述人:王小静
身份:张石磊的红颜知己
你的神通太大了,我住得这么隐秘,你都找到了。其实,我也没有啥说的了。人恐怕都不在了,你让我说啥呢?是的,我就是你们感兴趣的张石磊的红颜知己。
我们的认识源于他得了急性黄疸型肝炎。我见他的时候,他的脸色发黄,像是一张黄表纸。我当时是一个实习护士,我给他打针的时候,出了意外。平常我扎针的技术可是顶呱呱的啊,只一下,就能准确地将针尖刺入血管。而那天,我竟然在他的胳膊上扎了十针。十针啊,你想想是个啥概念。要是别的病人,扎第二针的时候,可能早都把我骂惨了,而他平静地伸着胳膊说,你扎吧,不要怕,胆子放大,你在我身上把手艺练熟了,在其他病人身上才不会出事。我说,你不怕疼吗?他说这有啥疼的,还没有蜂蜇的疼呢,你只管扎好了。
看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我也就不管了。在真人身上练手,总比在模型上强啊。每一次注射,都要扎上七八针。即使有时候扎进去了,也要拔出来,换个位置重新扎。如此这般,他住院的这一个星期,我在他的两条胳膊上扎了上百个针眼。在他的无私奉献下,我终于熟练地掌握了静脉注射技术。
我在医院见到了他老婆。我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难看的女人。那张脸啊,像一个圆鼓鼓的皮球;那个屁股啊,像是两扇大磨盘。人常说,好白菜都叫猪拱了。我想不通他这么英俊潇洒帅气的男人咋娶了这么一个女人。莫非这个女人真的有啥子过人之处吗?
我笑话他,你有些变态吧,喜欢丑的东西。
他却没有责怪我,反而讲起了一个名叫陶建芳的女人。他说他最对不起这个女人了,这也许是他一生最愧对的人,他害了她。
接下来,他给我讲述了他们的故事:
芳芳是我的初恋。我给她写了一百多封情书,我像一个激情澎湃的诗人,每天都忍不住倾诉,一写就是十几页。虽然我们在一个厂子,但她在制丝车间,我在卷包车间,我们见一次面其实很不容易。我和她认识,还颇有缘呢。那天下班,我鬼迷心窍,在饭盒里装了五盒白皮烟,这些烟拿到厂门口的黑市上,一盒可以卖到两块钱。我知道很多工人都这么干,有的把散装烟丝偷出去卖,有的把试制烟偷出去卖,胆小的,装一两盒,胆大的,装十几盒。有的装在饭盒里,有的装在裤裆里,大裆裤里套着一个袋,冬天里,可以装二十多盒。那天我第一次装了五盒烟,原想着大家都拿,自己不拿白不拿,有的人每月靠这个挣的比工资多多了。谁知道我走到厂门口的时候,保安挡住了我。他们将我全身搜了,连裤裆都没放过。身上没有搜到,他们便要看我的饭盒。我吓坏了,要是被发现了,保卫处的那帮孙子还不把我整死啊。李厂长在会上讲了,抓住偷盗者,情节严重的,立即开除;非常严重的,送公安机关处理。我把饭盒紧紧抱在怀里,形势非常危急啊。这个时候,我生命中的女神出现了。她一把抢过我的饭盒说,你呀,咋把我的饭盒拿走了呢?以后把自己的东西认准了。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她抢过饭盒,冲着保安一笑,身子飞快地越出了铁大门。还没检查呢!保安挥着手喊。她给保安抛过一个媚笑说,查啥呀?我的饭盒你查啥呀?你查查他为啥拿走了我的饭盒。保安被她的笑容迷倒了,傻呆呆地盯着陶建芳裹在牛仔裤里浑圆的臀部及修长的双腿消失在暮色中。
自此,我们就相识了。她的家在柳镇一个深山里,吃水也非常不易,要到五公里外的沟里担水。那天一大早我和他们村上的人一起担着两只铁桶,去五公里外的沟里担水。排了好半天的队,终于担回了两桶水。我们在路上的苞谷地里乘凉,她折苞谷秆给我吃,那汁液太甜了。我趁机吻了她。我们在苞谷地里紧紧抱在一起。我们虽然抱得很紧,但啥事情也没做。天快黑的时候,我们才担着水,像两只归巢的鸟儿回了家。晚上趁着她父母熟睡的时候,我钻到了她床上。临走的时候,我把身上仅有的一百二十块钱给了他爸爸。那是我一个月的工资。他爸接受了,他说,你这个小伙子很实诚,我这几天也在观察你,你和芳芳,我放心啊,我就喜欢老实人。天啊,我第一次被人称作老实人。他爸说,听说你在厂里干得不错,好好干啊,将来可以挣大钱,我家芳芳还是临时工,你要想办法把她转为正式工。你看,他爸已经把我当作他的女婿了,已经给我安排任务了。我嘴里胡乱地应承着。那段时间也许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候。直到李新丽的出现,我的人生便拐了一个大弯。
我挡不住李新丽的进攻啊。陶建芳死后,他的爸爸找到了我。他坐在我的对面,一个劲地抽烟。我觉得内疚惭愧极了。我把厂里发的一套棉衣送给了他,我将参加工作三年攒的将近一万块钱给了他。那个时候我已经是团委书记了。芳芳没福气啊。他爸抹着眼泪说。我送他爸到车站,我给他说,你以后有了困难就找我,我会像你的儿子一样照顾你的。但芳芳的爸爸再也没有找过我。我后来有钱了,给他送过几次钱,他都坚决不要。他说,你现在不是我的女婿了,我拿你的钱就没有意思了。
张石磊和陶建芳的故事深深感动了我。我有空就去他的病房,听他讲他的故事。我突然发现我喜欢上这个男人了。
我后来当然结婚了。我们虽然彼此喜欢,但注定不能永远在一起。我们在一起谈诗歌,谈人生,谈虚无,一个月或者几个月总能见一次。我从来不关注他生意上的事,他挣大钱的事。我们之间有约定,如果谈生意谈金钱,我不是他理想的谈话对象,不是他理想的倾诉者,他应该找其他女人。我们就这样不咸不淡地交往着。我们从来没有发生过肉体关系,也许你不信,但事实就是这样。他说,男女之间一旦有了肉体关系,再神秘的心灵之交,也会变得浅薄庸俗乏味无聊。我们就是彼此拥抱而已。他知道我爱看书,市面上的畅销书流行书,他总是早早带给我。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很纯洁、很纯粹。我最不喜欢情妇这个词,我觉得这是对我们情感的玷污和侮辱。想不到他的老婆发现了。她到了我的单位,她警告我,若不断绝跟她丈夫的来往,她就要告诉我的丈夫我的单位及我的孩子。她把一摞子照片拍在我面前。我不知道她啥时候派人跟踪了我,并拍下了那么多的照片。呵呵,其实我跟张石磊啥关系都没有,我们仅仅止步于拉拉手和拥抱而已,我们没有上床,我们之间没有发生过肉体关系,我们其实就是互相倾诉的对象而已。这对许多人而言是不可思议的,也是不可能的。但我愿意恪守这道防线,这是我与张石磊交往的底线和原则。我们渐渐以兄妹相称,我是他的妹妹,他是我的哥哥。我们的关系在半明半暗之中持续了十多年。不可思议吧?其实,就是这样,我们经受住了情欲的残酷考验,最终走向了绚烂后的平淡。
当李新丽把照片拍在我面前时,我明白,我和张石磊的关系走到了尽头。我不能破坏别人的家庭,更不能变成别人眼中的可耻的小三。那是我最不耻而且最不屑的角色。我也明白,他离不开李新丽,是李新丽的家庭给了他新的起跑线和他后来拥有的一切。如果没有李新丽父亲的资源,我相信他一个穷人家的孩子不可能走向人人羡慕的辉煌和成功。凭着他的天资和勤奋,最多也就过上一个中等家庭的生活罢了。因为他岳父,他实现了弯道超车,走上了人生的一个个高点。因而,他永远不可能离开李新丽。
我选择了离开。恰好我在南郊买了房子,我便搬家了,离开了那个住了十几年的小区。我换了电话号码,切断了与他的一切联系。
他失踪的原因很复杂。有的说是被仇家杀害了,有的说是发生了车祸,有的说是牵连了腐败案畏罪自杀,有的说是得了绝症。这些我觉得都不靠谱。他应该没有死,他怎么会死呢?若说是腐败案,我看和他关系密切的人,还不都一个个衣着光鲜道貌岸然地出现在媒体上,出现在各种会议上,嘴里还不都义正词严地讲着诸多貌似正确的废话吗?还不都一个个比赛似的讲着廉洁自律和反腐败吗?他们要是进去了,首先会供出张石磊的。他们会咒骂张石磊的,要是可恶的张某人不给他们送那么多的钱,怎么会给他们判那么重的罪呢?他送的钱还没有来得及花呢,都成了定罪量刑的凭据了,你说,这些贪官不仇恨他,不把他首先给供出来能行吗?若说他病了,他的钱还有治不好的病吗?中国治不好了,外国还治不好吗?肺坏了,可以换肺啊;胃坏了,可以换胃啊;大脑都可以移植呢,还有啥不能移植的啊?他曾给我说了,他想换一个脑子,他不想要自己的脑子了。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太肮脏了、太污秽了,都是一些乱糟糟的污秽东西,他觉得因为自己肮脏的大脑和思想,自己每天活得太累了,他想活得轻松些啊。我想他应该是抛下了自己的大脑和皮囊,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没有病痛,没有糟粕,没有污秽,没有尔虞我诈,像是一个童话王国。这样的世界肯定有,只是我们没有发现而已。
四、我是别人家的孩子
讲述人:张格致
身份:张石磊的儿子
我一直认为我爸没有死,他或许某一天会突然回到家的。他不会在地球上无缘无故地消失。即使他的人不在了,我认为他总会以另外一种形态存在的,比如一棵树、一条河流、一只羊或者一只狼,最不济也是一粒微尘、一声叹息、一朵凋零的花瓣、一片被虫蛀蚀得千疮百孔的树叶。总之,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他只是以另外一种我们不知道的形态存在着。
起初我不知道到底谁是我的亲生父母。我爸曾经的好朋友张学有给我的身世制造了一团迷雾。他和我爸是同乡,从小学中学到大学到上班,他们几乎形影不离。他们曾经是过命的好朋友,不知道后来为啥成了仇敌。张学有说我是张石磊从医院的草丛里捡起来的,我的亲生父母非常穷,穷得不像样子了。
你爸爸残疾,走路一只脚不停在地上画圈,但那个圈一直画不浑全;你妈妈的耳朵听不见,是个地地道道的聋子。但就是这样的人,生殖能力非常强,你是第四个孩子,你爸妈想再生一个女儿,想不到又生了一个儿子,他们不想要了。这时候张石磊还没想着要抱养你呢。他在医院的草丛里发现了在襁褓里大哭的你。他抱起你的时候,你的亲生父亲就躲在树丛后。张石磊没有找到你的父母,他只好把你抱回了家。而你的亲生父亲瘸着腿,像只狗似的跟在他身后,一直跟到了张石磊的家门口。你亲生父亲去找张石磊那天穿得还算整齐,补丁摞补丁的衣服洗得很干净,拿衣袖擦鼻涕这个动作暴露了他的胆怯,他胆战心惊而又不屈不挠地摁着张石磊家的门铃。
张学有对这个细节描绘得极为清楚,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杜撰的、虚构的,反正他讲得有鼻子有眼的。他说他是事件的目击者。但张学有始终没有讲明张石磊给了我所谓的亲生父亲多少钱,而张石磊一再强调我就是他的亲生儿子,张学有所讲的都是子虚乌有的,他是故意挑拨我们父子关系。你听听,张学有这个人多么阴险啊。
一天,张石磊拿出一个亲子鉴定结果叫我看,强有力的DNA证据证明我就是亲生的。我心里虽然有个疙瘩,但我生在这样的家庭,总比生在那个残疾人家庭好啊。出身决定命运,你要是生在那个残疾人家庭,你也许小学没毕业就外出打工了,你至今还在社会底层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幽灵一样飘荡呢。张学有对我说。
也许他是和我爸翻脸了才这般说的吧。先前他可从来没有这么讲过啊。我爸的好多事情我根本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和我妈已经分居了好久。我们家的房产证及大部分存款都是我妈保管着,上面都写着我妈的名字。我妈在电脑上存有一个账本,上面详细记着家庭的每一笔财产,房产、车辆、公司、基金、理财、股票等,密码都由我妈掌管着,她其实才是我们家的幕后老板、我们家的老佛爷,我爸只是他的打工者而已。一次我妈喝醉了酒,我看到一个男人开车送她回家,他们在楼下的阴影里拥抱了很久。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但我清晰地知道,那个人肯定不是我爸爸。那个男人很英俊,英俊得让人嫉妒。他们抱在一起,说实话,我很嫉妒。我妈妈从来都没有那么抱过我呢。
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妈妈酒醉后对我说。她说我爸背着她,在外面还有个相好的,听说都好了十多年了,要不是张学有给她说,她还傻傻地以为我爸今生就爱她一个人呢。我妈摔了我爸喝水的杯子,砸烂了我爸的笔记本电脑。因为我爸的笔记本她突然打不开了,我爸重新设了密码。
但是他们没有离婚。他们知道离婚的代价太大了。离婚意味着财产的稀释,意味着财富的减少,他们才不会干呢。我妈妈说,我不能便宜了那些婊子。一些年轻女子,仗着有一副好皮囊,看见有钱的男人就往上扑。这样的女人一打接着一打,她们想不劳而获啊。我才不能便宜那些婊子呢!你听,我妈说话多难听啊。
我爸常教育我要做一个正直的人、一个本分的人、一个表里如一的人、一个靠着自己奋斗获得幸福和尊严的人,但他自己却是一个两面派。凡是办不了的事情、遇到障碍的事情,他都靠行贿来打通关节。这个办法屡试不爽。我见过他在酒桌上恭维官员,他的表演着实让人惊讶。我想不到有人叫他学狗叫,他真的就汪汪地叫。有人把酒泼到他脸上,他竟然若无其事地擦了,还和那人称兄道弟。有人叫他讲黄段子,他如醉如痴地讲了一个又一个。他的表演太精彩了,堪称影帝啊。他回到家大骂那群和他一起喝酒的人,恨得牙齿咬得吱吱响,似乎和他们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有回他回到家哇哇吐了大半天,我服侍他躺下后,他拉着我的手说,爸也害怕啊,为了做项目,为了挣钱,为了发展,给这个送,给那个送,大的大送、小的小送,爸爸也是不愿意啊,但是不这样做不行啊。爸的内心也害怕啊,爸爸将这些人一个个拉下水,看着他们对我言听计从,爸爸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哪。有的人的本质是好的,还有内心的坚守,还有着知识分子的操守,但人家控制着我的命脉,我就一点一点地引诱、腐蚀,最终将这些人拉到我的圈子,成为我的合作伙伴。说实话,爸爸也是心有愧疚啊,也是每日里胆战心惊提心吊胆的啊。
以后不要从商。爸爸教育我,当一个老师,当一个大学老师,那是最好的事业了,写专著、做学问,成为一个知名的学者。这是我爸的心愿,他自己没有做成的事情,他希望我能做成。成为知名学者会比成为一个知名企业家容易吗?我自始至终都怀疑他的观点。
去年六月的某天,爸爸对我说,他要外出一段时间,如果到了八月份还没有回来,就不要找他了,也许他已经到了另外一个国度,但不是死亡,也不是遁世,而是换了另外一种活法。他叫我不要悲伤,也不要耿耿于怀,只要多回老家看看他的老父亲就可以了。他给我留了一张卡,他嘱托我他的老父亲也就是我爷爷去世之后,一定要办好后事,如果可以,爸爸说,把爷爷的坟墓重新修葺一番,栽植一些柏树、银杏树和花草,最好建一个墓园,将来他也可以安葬在那里。从哪里来最好回到哪里去,我爸用类似遗言的方式给我做最后的嘱托。
我爷爷现在的身体还很好,吃饭能吃三个馒头,就是有些肺气肿,生气的时候,还能摔三个瓷碗呢。
五、臆想着我能飞上天
讲述人:张学有
身份:幻想爱好者
我的翅膀已经长满了羽毛。我的叫声难道你没有听出来很像鸟的叫声吗?你听不出来像啥鸟吧?因为我拜的师父太多了。我抽空经常去秦岭山中,秦岭山里的鸟多得数不清,各种各样的鸟。我谦虚地向他们学习飞翔的技术,学习各种鸣叫的本领,现在,我和一只鸟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我真的不想做人了,做人有啥意思呢?还是做鸟好。我曾经把这个想法给张石磊说过,可是他说我的思想有问题,说我是不是得了精神病。精神病有我这样的吗?呸!他才是神经病呢。他这个鸟人。
我是一直没有结婚。为啥要结婚呢?张某人不是结婚了吗?呵呵,你知道他结了多少次婚啊?你不知道吧?他拿结婚做借口呢。他结了四次婚。第一次是和我们厂长的女儿李新丽,那个胖得像大南瓜一样的女人。在和厂长女儿结婚之前,他抛弃了和他在车间谈恋爱的女工陶建芳。这个女工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孩子都五个月了。这个女工从楼梯滚下去失血过多死了。跟厂长女儿结婚后,张某人的好运气就像失控的野马,挡也挡不住了,先是当了团委书记,然后是工会主席,最后当了我们厂招待所的总经理,乃至成为金帝娱乐的老总。老厂长也就是我们后来的省公司的老总退休后,张某的产业也已经做得很大了。因为李新丽不能生育,他便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已经上幼儿园了,李新丽才知道,但是已经迟了。因为自己生不了孩子,李新丽要死要活闹过几阵子,便默认了这个耻辱的事实,接受了丈夫背着自己种出来的这个儿子。但儿子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人家要和自己的亲妈在一起,亲妈闹着要和张某人结婚。虽然张某人已经是大亨了,但人家黄花大闺女都给他生娃了,岂能用过了就跟蹬鞋子一样蹬掉呢?那个年轻的女孩用尽了手段,但都没能如愿。张某人便赔了一大笔钱,那女孩方才罢休。但好景不长,那女孩发生了车祸,死了,女孩家里人来要了一大笔钱。我怀疑女孩的死和李新丽或者张某人有关。你不知道,他们最后闹得满城风雨,女孩手里掌握了张某人许多惊人的秘密。许多机密都是张某人在床上给她讲的。女孩都一一录下来了。这些证据抛出来,和张某,有牵连的人都得完蛋。给谁送十万啊,征地给某局送了二十万啊,某长孙子满月送了一根金条啊……这些证据抛出来,和张某人有牵连的人还不都得被纪委请去喝茶啊?关键时刻,夫妻同心啊,这个幼稚的女子能跑得了吗?我当然说得有根据了,并不是杜撰的,当年还是我给他们协调的呢。我和他毕竟是同学嘛,又是同村的,他不找我找谁啊?因为我最善于保守秘密啊。这个女孩碰巧我还认识呢。往远了算和我还是亲戚呢,我表姑的女儿啊。我全权代表张石磊处理此事。经过和女孩的深入交谈,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女孩放录音给我听。我把有些关键的内容给张某人讲了。张某人很爽快地答应了女孩提出来的苛刻条件。在女孩答应把录音给我的第二天,我就听到了她出车祸的消息。是不是你们夫妻俩谋害的?我质问张某人。但他瞬间变了脸,矢口否认,并警告我不要胡说,还讲女孩完全是被坏人蛊惑了,合谋算计他呢,要不是出了车祸,他就要报警了,他已经给北关派出所的李所长说好了。李所长答应在交易的时候埋伏在茶馆附近,以茶杯落地为号,要一网打尽呢。张某人当然怀疑我了。他怕我把他的丑事给泄露天下了。那几日我也过得提心吊胆的,生怕我也像我那可怜的表妹一样,猛然就人间蒸发了。我白天不敢出门,躲在出租屋里,除了抽烟就是写小说,你知道我曾经一直想写小说的,我想写一部伟大的中国小说,忙碌了大半辈子,这好不容易有空闲了啊,我得抓紧写啊。我白天像乌龟一样潜伏在房子里,只有夜深人静,城市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时,我才敢悄悄伸出头,到空旷处吸吸污浊的空气。我当然不怕他了。我有空就给有关部门写举报信,写了七八十封吧,从市上到省上,从省上到中央,我几乎给所有有关部门都写过举报信。你懂的,当然都泥牛入海了。我觉得每天每时每刻,都有一个影子跟着我。张石磊非要置我于死地呢。你看那嘴里叼着一根树枝的麻雀,像不像张某人派来的刺客?它每天跟着我,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它鬼鬼祟祟的身影,它是张石磊派出来的侦探,一直在跟踪我呢,它要是发现了我确切的行踪,一定会给张石磊报告的。那时候,一大群麻雀飞过来,一大群苍蝇飞过来,一大群乌鸦飞过来,一大群蛆虫爬过来,一大群狼跑过来,我就这么瘦骨嶙峋的,我就这一百来斤的身子,肉没有几斤,全都是营养不良的骨头,我能够它们吃吗?它们要是因分赃不均,打起来了,闹起来了,搞得你死我活的。你说,我的罪过不是更大了吗?
我和张石磊到底有啥仇恨呢?
这个问题警察问过,旁人问过,你也问,可见你们都是庸人,连你这个名记也不例外啊。我和他有仇吗?没有,我们曾经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张石磊曾经帮过我呢,而且不止一次。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二十年前的一场雪,那年的雪比任何年份都要来得晚一些。我还在工厂上班,厂里为了缓解困难进行全员集资。每个职工一千元,中层以上干部每人一千五百元。到了最后限定的时间,我还没有准备好钱。我们柳镇那个时候穷得很,我的家里更是穷得要命,我上学借的钱还没有给人还清呢。我父亲眼巴巴地等着我挣了工资给人还账,眼巴巴地等着我挣了钱救济家里呢。这么穷的家,我怎么好意思张口叫我可怜的老父再给我借钱呢?一千元啊,二十年前可是一笔大钱啊,怎么也相当于现在的好几万吧。我们厂那个时候也够差劲的,李厂长在大会上厚颜无耻地说,这个集资钱谁要是在规定的时间里拿不出来,谁就自动下岗,对厂子都不热爱的人,厂子会热爱他吗?我清楚地记得这个话是张石磊的老岳父说的。下岗就下岗吧,反正老子借不到钱,老子向谁借一千块钱啊?我做好了下岗的准备。我想去海南呢。那时海南才开发,到处需要人才,我去了,说不定可以成就一番伟业呢。关键时候,张石磊给我拿了一千块钱,替我交到了财务科。1992年,大批职工下了岗,我因为交了一千块钱集资款,荣幸地保住了饭碗。但谁也没有想到,干了五年,厂子就被省公司宣布停产整顿。这一整顿就是五六年,这五六年厂子就像得了重病的人,衰败地走向死亡,最终还是破产了。虽然后来我不缺一千块钱,但我一直没有给张石磊还,他也从来不问我要。也许他的钱太多了,根本记不起曾借给我一千块钱。也许他还记着呢,只是一千块钱在他眼里就像几分钱一样,太微不足道了。也许我给他还了钱,等于间接地对他进行了侮辱呢。张石磊太自以为是了。他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那女子比我小五岁,人长得像张曼玉,我很喜欢。年轻时候的张曼玉,绝对是我们心目中的女神啊。我的床头上墙壁上贴满了张曼玉的照片。我们的恋爱谈得如火如荼。不料,我的女神却是他的秘密情人,两个人都好了两年多了。我不过是他的遮羞布罢了。我便装作不知道,和女神同居着,就是不答应结婚的事。我的心思很快被张石磊识破了,那个像张曼玉一样的女人便离开了我,后来便不知所踪了。我恨张石磊,其实不是恨他本人,是恨他所做的事情。他对我其实很好,只是我看不惯他。他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我的咽喉,或者,我总感到他一只手牢牢地抓着我,我身心都得不到自由啊。
比起他做的事,我的恨算个屁,屁都不算。你也不要问了,永远没有人理解我。谁能理解我的行为呢?你也不要把采访我的报道发出来,因为你记录的永远是表象,人们看到的永远只是对自己有利的东西。被遮蔽的往往才是最重要的,但也往往是被公众忽略掉的。你写了,只是猎奇,登在你们的报纸上或者出了书,也只是博公众的眼球,博得看客的好奇和庸俗的掌声而已,对于事实的真相及其原因,没有几个有良知的人去探究。所以,你的采访和报道是无意义的。我给你讲了那么多,你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吗?你们的报纸将张某人吹成了时代的英雄,他公司的产品常年出现在你们的广告版上,你们几乎是他的代言人了。他的产品吃死了好几个人,他制造的药酒号称包治百病,让许多老年人的保命钱源源不断地流进了他的口袋。许多人喝了他的药酒身体出现了问题,中风的、腿脚发麻的、嘴眼歪斜的、意识模糊的,我给你们写了多少封举报信啊!你们这些号称时代的良心且自诩为无冕之王的记者,有人去深入地调查过吗?没有,一个也没有。相反,张某人公司制造的产品在你们报纸网站上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被吹捧得越来越离奇了。真叫人怀疑你们到底是洛城人民的报纸还是张某人私人的报纸。
你不要不高兴,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你们成了张某人的帮凶。张某人走上了犯罪的道路,你们媒体其实起了一个很大的推波助澜的作用。你们发挥了舆论监督功能吗?没有,你们反而误导读者,提供了一个又一个虚假的信息。如果说张某人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那么,你们就是幕后的推手。
李记者,你不要不爱听。
在我心灵的天平上,你们和张某人都是不可饶恕的罪人。好了,我给你说得太多了,我起飞的时间到了。你看,我的翅膀张开了,像是两面大旗,起风了,风暴越来越猛烈,我要飞回柳镇了。
六、世事越来越说不清
讲述人:张宝材
身份:村党支部书记、张石磊的父亲
我真的不想说,都过去了,越说越伤心。世事越来越说不清了。张学有我恨不得剥了他的皮。他和石磊穿开裆裤的时候就是好朋友,一天到晚,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我当村党支部书记有十三年了,给村上的人也做了不少好事,尤其对张学有家,更是照顾得比别的人家多。
那个时候的返销粮、议价粮、布票、油票、粮票、过年慰问品,我没少照顾他家啊,应该说我可以算得上他们家的大恩人呢。但不晓得张学有那个杂种为啥对我家石磊的仇恨那么大,难怪我去年见石磊回来唉声叹气的。我问他,他一直不愿意给我说。我问多了,还把他问烦了,叫我少管呢。临走的时候,他给我说,那个张学有老是跟他过不去,几十年来一直盯着他,就像一个猎手,一直跟踪着猎物,他的枪不响,你一直提心吊胆的,你搞不清他啥时候会扣动扳机。
我说,你们不是从小就是好朋友吗?他说,过去是,现在还是吗?我突然明白了,他们两个人的地位和差距越来越大了。张学有是仇富,我学会了用电视上的一个名词安慰他。应该不是这样的,石磊说,那个人就是精神病,我不跟精神病计较了。
谁还跟精神病计较呢!就像是狗把你咬了一口,你也要把狗咬一口吗?那你不是变成了狗吗?张学有迟早会遭报应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说说我家石磊做的几件事情吧。
他算我们柳镇的名人了。他禁不住镇上领导的盛情邀请,回家乡投资兴建了磐石砖瓦厂。起初砖瓦厂的规模很小,还没有多少现代化的机器,靠着人工制砖制瓦,用山上的木柴烧窑,大火不分昼夜地烧,就把砖瓦烧好了。木柴一毛钱一斤,湿的,窑门口堆着山一样的从坡上砍回来的树枝子,主要是松树,也有栎树。那段时间三孔窑不分昼夜地冒着青色的烟雾,到了夜晚,你看到河边红红的火焰把水都照红了。至于后来有人为了挣钱,把坡上的树,不管成材了的还是没有成材的,一律砍来卖,导致柳镇周边的几座绿油油的山成了光秃秃的荒山。这能怪我们家石磊吗?后来木柴商的收购价越来越高,导致许多人到邻村去砍、去偷,这也怪不得我们家石磊啊。至于那条河,原先的确是清幽幽的,能看见水底的石头和水里的游鱼,能听见青蛙在岸边叫,能看见成群的蝌蚪在水里游,能看见一只只鸭子在水上玩耍。后来水变得混浊了、肮脏了,不像一条河了,简直成了污水沟了,有人说是我家石磊的砖瓦厂污染的。狗屁!怎么能说是我家石磊污染的呢?他们挣了那么多的钱咋就不说是我家石磊给他们的机会呢?有人偷偷告,有人明着告。这中间领头人就是张学有。在砖瓦厂负责看库的张学有他爸说他家娃没有告,我说让他把他家娃好好劝劝。虽然我知道那小子连他爸的半句话都听不进去。
人怕出名猪怕壮啊。那些人还不是眼红砖瓦厂挣的钱多啊。全镇唯一一家,你说能不挣钱吗?也要感谢人家刘书记,也就是现在洛城建设局的副局长刘大法。刘书记在大会小会上讲,要支持砖瓦厂的发展,要为砖瓦厂的发展营造良好的环境。他要求柳镇所有在建的房屋都要用我们石磊厂子生产的砖瓦,不管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都必须用。你说,有刘书记这么大力支持,砖瓦厂的生意能不好得一塌糊涂吗?
砖瓦厂关停还是另外的原因。先是有一个人掉进了窑里,被活活烧死了。后来是五窑瓦在出窑的时候,全部炸了,跟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地响了一整天,那五窑瓦全部毁了。再就是洛城环保局来调查,虽然有刘书记关照,勉强应付过去了,但后面环保抓得越来越严,我们家石磊就决定不开了。刘书记让石磊转让给别人,但是他不同意,他把那五孔砖窑炸了。因为这,他差点和刘书记闹翻了呢。
炸窑的那个晚上,他喝了些酒,他说,爸,咱不能让老家人指着咱们的脊背骂啊,那样我睡觉都不踏实啊。钱能挣得完吗?我办了几年砖瓦场,确实把老家的环境污染得不成样了。你看,现在的河水都没法喝了,空气里常年飘着棉絮一样的灰,人的嗓子老是被啥东西堵着,难受死了。他说,爸,刘书记是帮过我,没有刘书记,就没有我的砖瓦厂,但是刘书记的心太狠了,污染都成了这个样子了,我们还能再祸害下去,转让给别人,让别人再继续祸害家乡吗?我不能这样啊。
我想想也觉得我家石磊做得对,毕竟我也是当了多年书记的人嘛,这点觉悟和党性还能没有吗?
但是问题出在了刘书记身上。我后来才晓得,刘书记在砖瓦厂有百分之二十的干股,为了能控制住我家石磊,他还让他的侄女在厂里当出纳,大一点的开支就要刘书记同意才行。你看看,这样的话,不如炸了好。
还有一件事情。我也是听我家石磊说的。他说他第一次去给领导送钱,害怕得不得了,怕领导不收,怕领导翻脸,怕领导骂他,怕领导把钱上交了,怕领导把钱扔了。他第一次把钱装在一个信封里,装了两千。他把信封放在领导的办公桌上,拿一本书盖着。他没说,领导似乎也没有看见。他走的时候,领导也没有叫他把信封拿走。他回家的时候,老是怕领导的电话打来了。他想关机,又不敢关机。惊慌失措地等了几天,不见领导提说,他觉得自己做对了。后来他的胆子就大了,去领导的办公室直接把大信封塞进领导的抽屉,或者放进领导休息间的枕头下。有时候把一袋子现金直接放进领导汽车的后备厢里,字画、名贵特产,美元、人民币,几万的、几十万的,根据事情的大小,他送礼从来都是很大方的。
他去年回老家的次数多了起来,他老是唉声叹气的,他说他早就不想干了。我说,不想干了,就不要干了吧,让其他人去干吧,你在幕后指挥就行了。他说,你不懂,说了你也不懂。
我就怕他出事,想不到后来他果真出事了。
七、归去来兮
讲述人:张学有
身份:臆想爱好者
不是我不放过张石磊。而是他一直不放过我。我们同村,一同上小学,一同上初中,一同上高中,一同考入大学,我们应该说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过命的朋友,应该说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是他的正面,他是我的反面,或者说他是本身的他,我是他投射的影子。所谓我不放过他,实际上是我不愿意放过我自己。我一直在和自己做斗争,我亲眼看着他一步步走向了我的反面,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忍了二十多年了,再忍下去,我会疯掉的。
那把?头是我爷爷用过的,我爷爷将他传给了我爸爸,我爸爸又将它传给了我。其实你也知道,那把?头传到我的手上的时候,已经不能挖地了。它的锄把被两代人摸得溜光圆滑,?头也呈现亮闪闪的光泽,就像一轮弯弯的月亮。但就是这个像月亮的工具,开垦了多少荒地,养活了多少人啊。虽然它现在没有用了,但我还是把它挂在老家那面被烟火熏黑的墙壁上,就像把往昔岁月的光亮和黑暗永远刻在了墙壁上。每年回老家我都要细细擦拭它,把它擦得光亮如新。
我的?头挖下去的时候,张石磊打了一个趔趄,身子在地上滚了几圈,我像锄地一样,一下一下地挖着,而他在地上一圈圈地滚着。
我像挖地一样将生锈的?头挖在他身上,最先一 头挖在他的脑壳上,他的嘴巴还豪壮地喊了几声口号。他喊的啥,我没有听清,我那个时候太认真了,我只看到一股子红亮亮的水喷出来,染红了我的身子,染红了我身后的树木、房屋、车辆和人群。他的嘴巴在地上翻滚着说,你这人啥本事都没有,而且嫉妒心太强,难怪大半生穷困潦倒,我想帮你,你也要有骨气啊。我一听就火了,火冒三丈啊,你不想帮就算了,找啥借口呢?我举着?头奔过去,心想,只要他跪下求个饶,我就罢手了,虽然心里积攒了二十多年的仇恨,但不敢出手太狠啊,教训教训就算了。你想想,人家是企业家,听说人家的钱可以买我们七八个柳镇呢,人家是洛城的名人,还是政协委员,到处捐款,我能跟人家比吗?
我扛着雪亮的 头说,跪下,你当着乡亲们的面跪下,你说你错了,你建企业不该污染了这条河流,让方圆几十里的乡亲们都没水吃,你虽然给每家每户门前的场地都铺了水泥,可是和你作的孽相比,你这点慈善显得多么虚伪啊!
他就是不跪,他喊道,我凭啥跪你?你一辈子一事无成,你将怨恨发泄到我身上,你就心理平衡了吗?我跪父母,我跪市场,就是不跪你这个垃圾糟粕闲人!
乡亲们围观着,他们当是我们俩在开玩笑呢,村里人经常见我们小时候这样玩耍呢。我一 头砸过去,他的膝盖就咯吱一声脆叫,他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张石磊终于把那份名单给了我。他把这些年做的错事坏事一桩桩记录下来,并且按了手印。有了这份名单,他的死亡就是罪有应得了,那十几桩事情,哪一样不是触目惊心啊?哪一样不是赤裸裸的犯罪啊?他亲口讲的,他承认了,他按了指印,全村人都可以做证。
谁说我的审判没有意义,我虽然不代表法律,也不代表法庭,但张石磊在我内心的法庭上已经死了。宣判者是我,执行者也是我,观众就是在场的全体村民。你别看他每年过年都拉着一卡车米面油,家家户户地送,着实做了不少好事情。但村里人恨他呢,说他是赎罪呢。村里人说他断了人老几辈的水源,说他的砖厂把山体挖空了,把空气污染得不成样子了,说他花这么一点钱算啥子呢?他要是真的慈善家,就应该把全体村民都搬迁到洛城,给每家买一套房,再买一辆车,那才是真的关心乡亲们呢。这点小恩小惠,算啥呢?
唉,我们柳镇人真的没见过啥世面。没污染的水、没污染的空气,那是用钱能够买回的吗?又岂是你那点米面油能够补偿得了的?村民就是这么想的,你要是不信,你可以去柳镇调查啊。村民还说他太吝啬了,说他给村上做的贡献、给村民做的贡献太小了,与他的财富相比,简直是九牛之一毛啊。他应该把他的财富分给我们柳镇的人民,先富带后富,而不是让他自己一个人在富裕的道路上狂奔,更不是到处夸夸其谈大讲特讲什么慈善义举乡村经济产业扶贫。如果他把他的钱分给我们柳镇的家家户户,按照脱贫指标,我们柳镇人民早就脱贫了。我很早就给他说过我的建议,但他认为我的想法很荒诞,也很愚昧,哪有这么扶贫的,扶贫先扶志,我的财富也是靠一点一滴打拼积攒而来的,不是哪个可怜我恩赐我的,你这个想法太荒诞了太荒谬了,简直是愚不可及。这哪里叫扶贫啊,这叫杀富济贫啊,太落后太封建了。他这么振振有词地批驳我呢。而我们柳镇人民对我的做法都伸出了大拇指,都赞不绝口,称我为民除了害呢。
张某人倒在地上后,我们柳镇人把他送给我们的书都扔到了地上,扔到了他身上。你说说,他不送些实惠的东西,却送书,我们柳镇人谁喜欢书啊?他那本著作也够荒谬的了,吹嘘自己如何创业,如何为人民服务,如何致富不忘乡亲,如何具有宏图大略。书里面配的照片也叫人唾骂,全都是他视察乡镇工作,访贫问苦,坐在我们柳镇人的炕头装模作样地掏出几个红包,一个红包里装着一百块钱,他手叉着腰,目光孤傲地看着远方,我们柳镇人在他的书里都成了陪衬,成了微不足道的衬托他伟大的背景,成了一群匍匐于他身边的蝼蚁。哼,他自以为很高明吗?他写诗,他写的那些狗屁叫诗吗?我们柳镇的接生婆哼的小调都比他写的诗强。那些评论家说他写的是划时代的巨著,是不可多得的史诗,是人类诗歌的巅峰。这样的话他也敢信吗?但就是信了,因为夸他的评论家太多了,还都是国内大牌的评论家呢。人家为啥夸他呢?不是他写得好,而是他给的红包足够大啊,这个道理,我们柳镇的局外人自然是不懂的。他虽然获了很多奖,多如牛毛的奖,他还获得了李白奖,但这些奖能说明他就是当今的李白了吗?他越来越狂妄了,他想通吃这个世界啊?
你不要笑啊。
你看我的病历,那上面胡写呢。医生都是坏人的帮凶,给许多理性之人都强加精神病之名。我没病,医生却硬说我有抑郁症。抑郁症这个著名的病,我这个普通人怎么会得呢?你们都病了,我也没有病。我怎么会有臆想症呢?我是为民除害。我会得抑郁症吗?这么高贵的病岂是我这种平庸之辈能得的?我早想得呢,可惜得不上啊!你能告诉我怎样才能得上抑郁症吗?奇怪得很,我有时候觉得全世界的人都疯了,只有我是最清醒的。我听到周围的人都在议论我,都想谋算我。我总感到有一个阴谋、一个陷阱、一个圈套,会在不远处等着我。我幻想着某个夜晚,从窗户飞出去。我给落在窗台上的麻雀说了,可是麻雀瞪了我一眼,急急地吃完了我撒在窗台上的米粒,拍着翅膀,不可思议地飞走了。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吃了我多少米粒啊。自从我说了要跟它飞到柳镇后,它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只好给那只灰色的鸽子说了,可是鸽子拿轻蔑的目光瞟了瞟我,便在隔壁的屋顶上狂叫了一夜。要不是有人拉住我,我真的变成了一只鸟,从窗户飞出去了。我要离开洛城,飞到柳镇的深山里。我为啥没飞走呢?都怪那个张石磊啊,他知道我想飞之后,便派人没日没夜地盯着我,生怕我长了翅膀飞走了。你说说,张某人的心胸够狭隘的了吧?他不会飞,就不允许我会飞吗?你瞧瞧啊,我两条胳膊上已长满了羽毛,我快要飞了。我飞走的时候,绝不带走一丝尘埃。
后记
搜集了近一年的资料,我采访了很多个与张石磊关系密切的人,在我欲动笔写作时,却觉得张石磊的形象愈加模糊。他是英雄还是魔鬼,小丑还是君子,那些接受采访的人都得出了矛盾甚至相互抵触的结论。我要和张石磊谈谈,谈谈关于他与这个时代,那些与他纠缠一生的人。但张石磊在哪里呢?他真的消失了吗?我试着拨打他留的手机号,竟然通了,但一直无人接听。如果仅凭采访的材料写他的传记,那也许会谬误百出。思索再三,我将采访资料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了他。几天后,邮箱显示有人阅读了信件,但那个神秘的收信人一直没有回复。严冬临近,我将张石磊预支的稿酬以他的名义捐给了他当年的老班长——现在的王老师,捐给了陶建芳的父母亲,捐给了柳镇中心学校,捐给了一直和他进行斗争而今疯了的张学有。
自此,我和他了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