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的城
书名:
丫丫的城 作者:黄朴
字数:144854
一
胡致远终于哭累了,脸上挂着泪,小嘴抿得紧紧的,胸腔一抽一抽的,似乎睡梦中还在生气呢。丫丫便也获得了短暂的自由,身子摊在床上,长长地展开了自己。阳光趁机翻越窗户爬上了墙,相框里的那一对人笑吟吟的,幸福感似乎要溢出来,不管站到哪个方向看,戴着眼镜的表叔都拿暖暖的目光照着她。
这个妈妈嘴里常念叨的神秘的表叔年前突然来家里了。表叔好像对她的马尾辫感兴趣,目光一直随着她晃动的辫子而跳动。
这娃听话、勤快,忠实得跟家里的狗一样。妈妈这么着给表叔介绍她。表叔抽着烟,一直笑着。娃啥活都会,就是书念得不好,成绩上不去,但是该懂的事理都懂呢。妈妈又补充道。一支烟抽完了,但扔了冒着青烟烟头的表叔还是不表态。这娃乖呢,跟她姐不一样,她姐和你还是同学呢,你那一年考上了,她姐没考上。她姐一直想不通,脑子也出问题了,唉。妈妈唠唠叨叨地又说起了姐姐。虽然表叔和大姐曾经是同学,但人家如今是西安城里的人,早和大姐不在一个起跑线上了。这表叔在柳镇可是一个传奇人物。至今柳镇中学的老师说起表叔,都会讲起关于表叔的一段段逸闻。虽然每个老师嘴里的传闻不一样,但表叔却成了靠学习改变命运的典型。
及至见了真人,丫丫心里生出了无法言说的失落,似乎高悬于头顶的珍宝跌落了尘埃,虽没有破碎,但也沾了污渍,不似原来的神秘。是的,他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脊背有点驼,鬓角白了,牙齿被烟熏得黑黄,凸出的门牙像是驻守在嘴前的卫兵。但丫丫又觉得他身上藏着一种看不见的神奇感,像磁铁,能把人远远地吸过来。丫丫正胡思乱想,表叔突然发话了。那就收拾收拾,明天跟我走吧。表叔说。
表叔在西安城里还没房子,暂时住在白庙村的出租屋里。大房子里面套着一个小房子,还没有丫丫老家的房子多。丫丫老家有三间大瓦房呢,住得比表叔家宽敞多了。表叔在西安工作十多年,还租着房子住,表叔的形象在丫丫心里又碎了大半截。阳台上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铁丝上吊着袜子、内裤和尿布。表叔指着钢丝床说,晚上你就睡这里吧。丫丫没有表示自己的不满,好呀,她爽快地应着。表叔便坐下抽烟。表叔抽着和爸爸一个牌子的两块五的沙河烟。丫丫看表叔在老家给人发的可是中华烟啊。
丫丫先前并不知道中华烟是否金贵,只看到那红得如火的烟盒上浮着金闪闪的天安门。那个建筑丫丫当然是倾慕的,那可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天安门啊。表叔给了爸爸一支烟说,这软中华可贵哩,一支两三块,比你一盒子烟还贵呢。爸爸很恭敬地将烟放在鼻前咻咻地闻着,闻了一会儿,就架在耳朵上。他和表叔说着话,时不时摸摸架在耳朵上的中华烟,生怕那支金贵的烟悄无声息地跑了。给丫丫最好在城里找个人家。爸爸的声音极轻,丫丫还是听见了,她被这句话羞得身子都没地方放了,但仍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眼睛望着门外那几只叽叽咕咕的鸡。她姐这辈子算是毁了,大学没考上就没考上,脑子还出了问题,嫁到二十多公里外的峡河,一连生了两个女子,婆家人还要生,不生出儿子不罢休啊。爸爸又说起了大姐,唠唠叨叨说了十几年了,说这么多顶用吗?在城里找个人家就在城里扎下了根,和她姐的命运就不一样了。表叔临走时说的话让爸妈很是兴奋了一阵子。
跟着表叔来西安的前夜,丫丫钻在妈妈的怀里哭得像个泪人。哭啥嘛,傻丫头。妈妈擦着她的泪水说,让你去城里长见识,又不是让你去遭罪,和你一样大的秀琴、水花早到城里打工去了,一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你在表叔家里工作,总比在工厂里好呢。表叔的儿子一岁半,丫丫的工作就是照顾表叔的宝贝蛋。把表叔的娃带好了,表叔就是你的靠山,你在城里扎下根了,以后的日子就不愁了。妈妈的叮咛如枝头喜鹊的鸣叫,听得丫丫心里甚是喜悦。
城里没有报喜的喜鹊,倒是叽叽喳喳的麻雀在窗外嚷个不休。坏蛋胡致远好容易睡着了,他的眼角还挂着泪呢。这小家伙今天一点也不乖,眼泪像淅淅沥沥的雨水。他终于还是哭累了,哭累了就睡觉,似乎还生着很大的气,身子一抽一抽的。
进门的赵小玲看见丫丫躺在床上看画报,脸唰地耷拉下来。她要丫丫给她倒杯水,丫丫给她倒好了,她喝了一口嫌水烫,又斥责道,你不要光看书,那是我给小远远买的,你一个大人看那种书不嫌太幼稚吗?地板这么脏你没有看见吗?不要让小远远老是睡大觉。
呀!她手伸到胡致远的屁股下摸着说,小远远一直泡在尿水里,你都没有发现吗?丫丫慌忙抓来一块尿布,赵小玲抱起孩子说,屁股都泡红了,一点心思都不操。她亲着孩子的脸说,我娃受苦了,妈妈回来晚了。她亲吻着孩子的肚皮说,我娃受苦了,妈妈回来晚了。丫丫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赵小玲抽了一耳光。胡致远突然醒了,哇哇大哭。赵小玲哦哦地哄着,解开衣服掏出乳头往他嘴里放。但胡致远不稀罕,舌头往外顶着,眼睛盯着她红艳艳的嘴唇,哭声愈发高亢。赵小玲粗暴地将乳头塞进胡致远的嘴里,但胡致远吐了出来,脚朝她的肚子上胡乱蹬着。赵小玲盯着丫丫说,你给孩子吃啥了,咋情绪这么反常?见了我跟见了精怪一样。胡致远像鱼似的在赵小玲怀里扑腾着,但这里并没有多少可供他游的水,赵小玲几乎抱不住了。我来吧。丫丫接过赵小玲不情愿递过来的孩子,抱在怀里边走边唱。一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飞呀,飞呀。胡致远果然不哭了,非但不哭了,还咯咯笑个不停。丫丫亲着他的胖脸说,两只小耗子呀,跑到粮仓里呀,吃呀,吃呀。胡致远咯咯地笑着,噘起的嘴唇嘟嘟地亲着丫丫的脸。
赵小玲心中涌起了阵阵不适。她教导说,给娃讲故事,要用普通话,不要跟娃亲嘴,要注意个人卫生。说完,她噘起嘴亲着胡致远的脸说,乖,宝宝,妈咪上班去了,妈咪要给你挣奶粉钱去。胡致远躲着赵小玲红得像烙铁的大嘴,哇哇地哭起来。赵小玲难堪地收回嘴,正了正尴尬的脸色,交代丫丫,不要看电视,不要让娃光睡觉,要多用心多操心。丫丫频频应着,听到赵小玲扔下的摔门声碎了一地。
昏黄的灯光亮起来,烤肉啤酒小笼包砂锅等各类饮食组成的夜市隆重登场了,夜市的沸腾往往会持续到半夜一两点钟。丫丫已经习惯了窗外各种声音组成的喧闹,她收回的目光洒落在胡致远软糯的脸上。胡致远陷入了深度的睡眠,偶尔嗫嚅着嘴唇发出吧唧的声响,有时也咯咯地笑着,似乎梦到了好玩的事情。他一只小手放在丫丫的胸上,有几次丫丫把那肥肥的小手挪开了,但那小手似乎长了眼睛或者认定了这是他的乐园,那手只要安放到这里了,他就显得踏实而听话,如果移开了或是丫丫背过身,他就躁动不安甚或哇哇号哭。远远不过是一个幼儿罢了。丫丫想着,就由了他,这样他安静了,自己也能好好地睡。丫丫喜欢在睡觉时演绎电影。她任由自己在奇幻的梦里变来变去。有时她变成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凰,一大群叫不出名的鸟簇拥在她身边;有时她变成一个身着古装的女子,走在一望无际的水边,天空挂着金灿灿的月亮,耳边拂着如丝的柳枝;有时她变成森林里不可一世的女王,老虎野猪猎豹都匍匐于她的脚下。梦一个接一个,有时是彩色的,有时是黑白的。她一边幻想一边制造,慢慢就聋了般听不到窗外聒耳的喧闹了。
可今晚的声音让她无法入梦。阳台与卧室的墙上有一扇窗子,而窗子已牢牢地关上了,阳台的门也锁了,但那声音仍是冲破道道阻隔进入她耳中。
怪了,赵小玲说,致远竟然不叫我抱,我一抱就像被蝎子蜇了似的,他该不会不知道谁是他妈了吧?赵小玲口气里含着明显的醋意,表露出无法掩饰的嫉妒,这个丫丫不知道给孩子施了啥魔法,致远和我生疏得很。
我没用啥子魔法啊!丫丫委屈得几乎要流出泪来。一只飞来飞去的蚊子为没有找到下嘴的地方嗡嗡叹息,丫丫的手在空中挥舞着,蚊子被撵得飞上了窗户。她竖起耳朵,听见表叔嘎吱嘎吱地翻着身说,你想多了,任何时候致远都是你的娃,丫丫看娃还是很尽心的。赵小玲咕哝了几声,渐渐就没了声息。床响了几声。表叔说,丫丫可能还没有睡着呢。赵小玲道,那丫头睡得死,像个死猪。丫丫的身子一阵痉挛。蚊子趁机爬上丫丫的脸,丫丫手掌按下去,就把那只得意忘形的蚊子压死了。掌心发出臭烘烘的血腥味,想不到蚊子竟这么臭。丫丫闻着想着,就听见隔壁的撕纸声掺杂着赵小玲斥责的声音,你越来越没用了。表叔尴尬的笑声从暗夜里传来,丫丫就把头捂进被褥里。
静了片刻,丫丫把头伸出来,几乎屏着呼吸,这时又听到赵小玲说买房子的事,说九天宫阙的一个停车位要十多万呢,房子每个月都在涨,一天一个价呢。表叔似乎不感兴趣,嘴里哦哦地应承着。啪,赵小玲似乎给了表叔脊背一巴掌。表叔翻过身,床跟着嘎吱嘎吱一阵乱喊。表叔说,睡吧,明晚我还要去凤城路给学生补课呢,一天忙得跟疯狗一样。赵小玲道,你就知道睡觉,一回家就睡觉,你是猪变的啊?都在出租屋住了八年了,你要在这里住一辈子啊?表叔拉亮了电灯,靠着床头坐起来说,买房子是大事,慢慢来。那么多钱我们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来,先把娃养大再说吧。奶粉一个月就喝掉两千多呢,疫苗费保姆费,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你算算,哪一项支出不大啊?你羞死人了,赵小玲道,按着你这样算,咱们一辈子都买不起房,那还养娃干啥啊?可怜人才这样算账呢,这样算账,还不把人算死啊?反正那房子我看好了,两万块钱定金都交了,下个周就要交首付,你抓紧准备吧。表叔叹了一口气,抓烟的手被赵小玲打了一下,烟啪地掉落到地上。表叔说,我吸烟你也管,我打呼噜你也管,我放屁你也管,你把我当成胡致远了?你要是我儿还好了呢,我操心还有个盼头,省得跟着你窝窝囊囊的,张嘴闭嘴就是上班,好像谁没有上过班!赵小玲嘟囔着,拉灭了电灯。表叔似乎下了楼,丫丫瞪大着眼,看见一缕缕光在屋顶飘来飘去。
二
天快亮的时候胡致远一声接着一声地咳起来,像是嗓子眼里塞了一个辣椒或是点燃了一串鞭炮。丫丫,丫丫。赵小玲一连声地叫喊着。丫丫把奶瓶里的水滴在手背上试了试,觉得甚好,就将奶瓶递给了赵小玲。哇的一声,胡致远吐出奶嘴喷出一口水。赵小玲擦了擦脸上的水,噙着奶嘴吸了一口责怪道,这么烫,他那么嫩的小嘴能受得了吗?丫丫就又往奶瓶里加了点凉开水,胡致远嘴巴闭得紧紧的,头来回摆着,好像对伸到唇边的奶嘴充满了仇恨。他的咳嗽一声赶着一声,偶尔还停滞着,似乎窒息了一般。丫丫开了一瓶止咳糖浆。赵小玲的目光在她脸上深刻地剜了一眼,又深刻地剜了一眼,不知是嫌她迟钝了还是觉得孩子的咳嗽是因为她的不尽责。喝了几口糖浆,胡致远渐趋平缓,咳嗽不似刚才那么严重了。
你去把衣服换好。赵小玲看着丫丫几乎敞开的睡衣道。丫丫即刻就羞红了脸。她在老家就光身子睡觉,谁还穿着衣服睡啊。赵小玲自然看不惯她白乎乎的身子,就将自己淘汰的睡衣给了她。晚上睡觉穿着睡衣。赵小玲的口气里携带着明显的憎恶。丫丫拢了拢睡衣,遮蔽住要溢出来的胸,逃也似的奔到了阳台上逼仄的空间。她拉上用床单改制的窗帘,关了阳台的门,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再出来时,赵小玲已在专注地化妆。她对着镜子,噘着嘴唇,把两瓣唇抹得红艳艳的,然后往脸上扑粉,粉扑扑的。丫丫不小心在镜子里闪了一下头,赵小玲不满地瞥了一眼,把镜子换了个方向说,记着止咳糖浆不能给娃喝多了,那个东西副作用太大了,有依赖性呢,要给娃多喝白开水,不要叫烟熏着了,楼底下那些摊贩的烟雾太大,毒气全飘到了咱们家里,阳台上的窗子要关严实,不要叫脏空气进来了。丫丫一一应承。赵小玲化好了妆,目光深情地注视着镜子里装修一新的面孔说,不要和娃亲嘴,人嘴里的病菌太多了,小孩子最容易感染。丫丫抿了抿嘴,似乎自己嘴里藏着许多见不得人的东西。赵小玲又对躺在床上看书的表叔说,我今天忙得很,单位要开几个会,你和丫丫带着孩子去医院看看,都咳了十几天了。表叔揉了揉眼睛说,你总是日理万机的,你在单位当领导了啊?赵小玲穿着高跟鞋在房子里噔噔地走着说,那你把我调到一个清闲的单位嘛,每个月轻轻松松地挣高工资。表叔接不上话,便咳了一声,目光像一张网罩在赵小玲身上。
丫丫给胡致远穿好了衣服,喂他喝了一瓶奶,拿餐巾纸擦净他嘴上残留的奶液说,你小人咳得吓死人了。我小时候咳得厉害,我妈就给我熬竹叶子鱼腥草水喝,虽然难喝死了,但几大缸子就喝好了。可惜城里没有鱼腥草和竹叶子,要是有我就给你熬了喝,说不定你喝了就会好,不过你妈妈心疼你娇惯你,肯定不让你喝,去医院就要给你扎针啊,你不要怕疼啊。丫丫啰啰唆唆地说着,不知道胡致远听懂了没有,反正他安静地躺在丫丫的怀抱里,眼睛瞪得大大的,间或咯咯地笑。吃了早点再去吧。表叔看了看手机说,才七点,咱们走十几分钟就到医院了。丫丫就抱着孩子,两个人在楼下的早点摊前坐下。丫丫喝了一碗豆浆吃了一根油条,表叔吃了一个肉夹馍喝了一碗糊辣汤。表叔吧唧着嘴巴说,舒服,我好长时间都没有吃早点了。丫丫抢着要付钱。二十块钱对丫丫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和表叔第一次吃早点,应该自己付。为啥会有这样的念头,丫丫也说不清,只觉得该自己付。在这个家里,除了不会说话的胡致远,表叔就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和靠山了。收我的吧。表叔推辞一番,到底是丫丫抢了先。付了账的丫丫甚觉畅快,她抱着胡致远,和表叔并着肩,很幸福地走在城市的林荫道上。胡致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路边的风景,他的脑袋在丫丫的怀里来回摆动着。表叔抽完了烟说,让我抱抱吧。丫丫说不累。表叔就不再强求了。两个人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表叔说,你来几个月了?丫丫说,我正月十六来的,到今天应该是四个月零一周。表叔笑着道,你倒是记得很清楚,有零有整的。丫丫说,我每天都算日子呢,除了带孩子就是带孩子,小玲姐不让看电视,说是看电视影响孩子的发育。表叔哦了一声说,孩子睡了你也可以看看电视,不需要非得像她说的那般教条。丫丫的胳膊有些酸了,麻麻的。她说,我不敢,我姐太严了,跟领导一样。表叔就长长地哦了一声。两个人又走了一会儿。表叔说,过段时间给你加点钱吧,你现在的工资还是有点低。丫丫说,不低了,要是在家里我一分钱也不挣呢。表叔又哦了一声,说,该涨还得涨嘛,你不要给赵小玲说。其实在老家表叔和爸爸说好的,丫丫每个月工资三百块,一年给买两身衣服,这钱比正儿八经的保姆的确是少了许多,但丫丫毕竟才十七岁呢,还是小孩子,又不是真正的保姆。我不觉得工钱少啊。丫丫轻轻拍着胡致远的身子说。表叔这回又要求抱孩子了,丫丫确实累了,便不再坚持。表叔抱着孩子,丫丫顿觉轻松了许多。快到医院的时候,胡致远突然尿了,尿得表叔身上都是水。表叔说,你还会寻时间呢,早不尿晚不尿,偏偏我抱的时候你就尿。胡致远咯咯笑着,脸上挂着得意的表情。
候诊室坐满了抱着孩子的家长,孩子们的咳嗽声此起彼伏,比赛似的。胡致远勇敢地加入了咳嗽的队伍,他的声音迅猛得像一头小豹,其他婴儿的声音都被他压下去了。你这个当妈的一点也不会经管孩子,身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家长说,看孩子咳成啥了,搞不好会咳成肺炎,多长时间了?丫丫拿奶瓶给胡致远喂着水说,快两个星期了。那人挪了挪身子,离她远了些说,你也太没有经验了,能拖半个月,我宝宝都治疗了一个多月了,时好时坏的,搞成慢性气管炎就麻烦了。丫丫想着是不是要解释一下,听到广播里喊胡致远的名字,就抱着孩子和表叔进了诊室。大夫草草看了看,就开了处方。表叔看着单子上龙飞凤舞的字说,等了几个小时,就看几秒钟,孩子到底啥原因咳嗽?大夫说,最近小孩的咳嗽很奇怪,原因不明,医学上光咳嗽就有几百种原因呢,支原体衣原体感染、肺部感染、支气管炎、哮喘、过敏、环境污染等。先去化验吧。表叔还想和大夫争辩,门口的人已经不耐烦地抱着孩子闯进来了。
挂了三天点滴,胡致远的咳嗽仍不见明显好转,到了夜晚还是发作得厉害。赵小玲的脸色就愈发不好看了,言辞间流露出对丫丫的诸多不满,诸如不讲卫生啦,娃娃晚上着凉了啦,丫丫看电视任孩子在地上爬啦,等等。丫丫借上卫生间的空隙,放开声哭着,她还怕别人听见,拉下了抽水马桶的绳子。哗啦啦的流水里,丫丫看着自己的鼻涕眼泪一股脑儿流进了下水道。丫丫的眼睛红肿肿的,表叔在楼道晾尿布看见了。丫丫说一只虫钻进了眼里,表叔宽容地拍拍丫丫的肩。似乎得到了诸多的理解,丫丫的心里又温暖了许多。
丫丫忽地觉得身体发生了隐秘的变化,似乎那里住进了一群魔鬼,那大大小小的鬼魂控制了自己的躯体,喜怒哀乐都由不得自己。这一切的巨变都是在她当保姆的半年之内发生的。许是西安城的水土养人吧。丫丫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俊俊的女子,发现她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扎着马尾辫,有时候辫梢上还麦穗样结满了虱子虮子的臭丫头了。丫丫在给胡致远读童话时,惊恐地发现一条血水沿着自己的大腿逶迤流淌。胡致远也发现了这惊人的血河,手狂舞着嘴里哇哇乱叫着。丫丫在卫生间里探寻着血水的秘密。想不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来潮,她一点准备也没有。妈妈曾说过,女人都要流血的。丫丫记得妈妈来血水的时候,往往夹一大团棉花。窘迫的丫丫恐惧极了。那个东西她曾见赵小玲用过。赵小玲给自己的东西都做了标记,尤其是那些瓶瓶罐罐,她宝贝得很。如果丫丫打扫卫生动了位置,赵小玲都要盯着那些瓶瓶罐罐盘算良久。这些东西贵着呢,你表叔抠门,都是我自己掏钱买的。丫丫听着赵小玲说话,脸上挂着傻傻的呆呆的笑。赵小玲说话的时候并不需要丫丫搭话,她只需要一个忠实的听众而已。丫丫只需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角色以外的事情她是不能发表看法的。血在腿上伤感地流淌着,泪水突然溢出了丫丫的眼。她撕了一团卫生纸暂时应付着。听见胡致远哇哇喊叫,她冲进屋,胡致远已从床上下了地,他自顾自抓着屎,脸被涂抹成一幅古怪的图画。
好吃吗?丫丫边洗边问胡致远。胡致远的舌头吧唧吧唧地舔着嘴,他已经开始学习说话了。妈妈!他喊着,他第一次开口叫妈妈了。丫丫心中升腾起绵绵不尽的甜蜜。我是第一个被他叫妈妈的人,我多么幸运啊!妈妈。胡致远稚嫩的嗓音发出了第一声呼唤后,就如小鸟般一声接着一声叫开了。丫丫哦哦地应着,在胡致远的脸上印下一个个吻。
表叔今日回来得早,塑料袋里提着青菜、豆芽、豆腐。吃米饭吧。表叔说,你姐今晚不回家吃饭了。赵小玲叫丫丫给她叫姐,叫姐亲热,况且我也没有妹子。赵小玲说得多么亲热啊。姐,丫丫喊着道,你和我亲姐的名字一模一样,我们真是太有缘了。赵小玲的目光就在丫丫的脸上盘旋着说,我这个名字太普通了,全中国有成千上万的人叫赵小玲呢。哦。丫丫点点头。赵小玲和赵小玲是不一样的啊,无端地想起自己时疯时清醒的姐姐,丫丫心头苦涩不已。
房子里就剩自己和表叔了,丫丫莫名地觉得兴奋。丫丫抱着胡致远看表叔淘米。妈妈——胡致远的嘴吻着丫丫的脸,稚嫩的嗓音像一只学语的羊羔。远远会叫妈妈了。表叔兴奋地接过儿子,他的手上还粘着米粒。叫爸爸。丫丫说。爸——爸——胡致远学说了一句,嘴贴在表叔的脸上。哎!表叔应着,嘴唇贴着胡致远的脸。似是被胡子扎疼了,胡致远扭过头,冲着丫丫妈妈妈妈地喊。丫丫脸羞了,要不是表叔在场,她早就应了,但自己毕竟不是胡致远的妈妈,那声妈妈是属于赵小玲的,自己怎么敢厚着脸皮应声呢?
表叔把胡致远递给丫丫说,会说话就好了,别的孩子过一岁就会叫爸爸妈妈了,我还怕这孩子是个哑巴呢。
丫丫抱着学舌的胡致远说,远远聪明着呢,咱们老家人说话说得迟的娃都是聪明娃,我妈说聪明娃常常不想早早说话,一旦说了话就不得了了,就啥都会说了。
你妈懂得还真多呢。表叔把白灿灿的米倒进锅里,按了电源,电饭锅就吱吱地开始工作了。
丫丫拍着胡致远的胳膊说,我妈哪有你懂得多。我们老家蒸米饭都是直接在大铁锅里蒸,水要是掌握得不好,要么成了稀饭,要么就是夹生饭。我爸常骂我妈不会蒸米饭。要是有了电饭锅,谁不会蒸米饭啊?
表叔坐下抽着烟道,当然了,机器改变了人的生活方式。我们老家太落后了,与城市的差距几乎是一个世纪啊。表叔也许觉得自己说得太深奥了,他以为丫丫听不懂,便又换了通俗的方式说,人工智能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极大地解放了人类,但同时人也变得懒惰,动手能力大大下降了,人慢慢变成了机器的俘虏。表叔原想说得简单些,不料一张嘴又说起了人工智能啊,纳米啊,3D打印啊,AI技术啊。你太厉害了!丫丫对表叔佩服得不得了。远远,你爸爸的学识真是太渊博了,所有在柳镇中学上过学的,谁没有听说过你爸爸的光辉事迹啊。给爸爸鼓掌。丫丫抓着胡致远的手,啪啪地拍起来。胡致远咧着嘴,爸爸爸爸地叫着。表叔感慨道,我上学那阵家里太穷了,住的是大通铺,顿顿吃的是苞谷糊汤,一年四季不见油星子,晚上点的是煤油灯,每晚学到十一二点,鼻子窟窿黑乎乎的,像两个黑洞。当时没有发育好,最后长得又丑又矮。丫丫说,是的啊,我听说了。我上学的时候,条件就好多了,住校生每顿饭都有肉,早上还有鸡蛋和牛奶,几乎和县城学生吃的一模一样,但这么好的条件就是没有人学,上学的人越来越少。表叔目光凝重地望着窗外,严肃地说,这真的是一个大问题啊,长此以往,农村越来越落后,与城市的差距越来越大,民族堪忧国家堪忧啊!丫丫见表叔突然严肃庄重了,像是做报告的领导,就不敢胡乱说了,怔怔地摸着胡致远胖乎乎的小手。
想不到表叔发现了她裤子上的血迹。你来例假了?表叔轻声问。丫丫不好意思地点着头。表叔再次回屋时,提了一包卫生巾。表叔说,不要着凉,不要用凉水。嗯。丫丫应着,那一瞬间,她的泪水又不争气地爬了出来。
三
天热得人像蒸在笼里的馒头,丫丫忍不住穿了赵小玲的裙子。赵小玲裙子多得可以开服装店,但她总抱怨裙子太少,每天为没有新衣可换而不快。丫丫看着镜子里的女子,一时间竟认不出是自己。索性不管了,她将赵小玲的裙子一一试穿,学着电视里那些模特的样子,收腹提臀,倒也走得有模有样的。胡致远已经学会走路了,他冲着丫丫不停地拍手,嘴里妈妈妈妈地嚷着。
下班时间快到了,丫丫赶紧穿上自己的衣服,把赵小玲的裙子整理好,一件件挂进衣柜里。像是突然被打回了原形,丫丫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惊叹衣服的作用竟然这么神奇,无怪乎女人都爱疯狂地置办衣服了,衣服之于女人,犹如羽毛之于鸟儿啊。该做饭了。丫丫在烧开水的锅里撒了几把苞谷糁子,放了碱,煮了几块土豆。苞谷糊汤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土豆在锅里欢快地翻滚着。表叔今天回家早,他看着铁锅里冒着热气的苞谷糊汤,拿勺子搅着说,我今天可要放开吃了。丫丫说,你放开吃能吃几碗?表叔的目光掠过丫丫说,我小时候要吃三大碗,那时候肚子里没油水,吃得多,现在最多能吃两碗。丫丫说,现在的碗多小啊,过去一个大老碗抵得上现在四五碗吧。表叔的目光浮在咕嘟咕嘟似乎在说话的糊汤上,他慨叹道,也是哩,再也吃不到过去的那个味儿了。丫丫不忍看表叔失落的表情,安慰道,你回老家了让我妈给你做,大铁锅柴火熬的糊汤最香了,配上我妈做的酱辣子和酸菜,那味道才是真正的家乡味道。表叔笑了笑,表扬她说,丫丫你讲话越来越有文采了。
看着锅里咕嘟翻涌着热气的苞谷糊汤,赵小玲的脸色马上变得不好看了,她将包扔到床上说,这做的啥饭嘛,还叫人吃吗?我一吃苞谷糊汤就胃反酸,能恶心好几天。
表叔有些讨好地说,好吃呢,我小时候每顿都吃,都吃了十几年了。这个饭好,绿色营养无公害,对身体有好处。
赵小玲沉着脸说,你吃了十几年都没有吃厌烦啊?你那么爱吃,为啥还要出来呢?你一直待在农村,每天都可以吃,那比丫丫做的好吃多了。
表叔的脾气好,没有生气,他说,那我给你重做吧,你想吃啥啊?赵小玲把身子摊在床上说,你能做啥好吃的,给我泡一桶方便面算了。表叔讪讪的,他从阳台上取了一桶方便面,用水泡了,又拿了一包榨菜,还问,要不要火腿肠?我才买的鸡肉火腿肠。赵小玲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道,火腿肠有啥好吃的,都是肉末加工的,全是化学添加剂。丫丫看着表叔给赵小玲捶腿,心里道,那方便面里化学添加剂最多了,电视上说方便面是垃圾食品呢。表叔在赵小玲的腿上咚咚地捶着。
那就不是个好东西,赵小玲趴在床上说,我想进副高呢,他就是不让我进,说我的资历不够,王丹丹够吗?王丹丹不就是他的相好吗?
表叔的胳膊似乎麻木了,毕竟他捶得时间长了。他活动着胳膊说,今年评不上明年评也可以嘛,你还年轻,也不在乎这一年两年的。
你懂个屁!想不到表叔安慰的话激怒了赵小玲,她一个翻身坐起来,差点打掉了表叔的眼镜,一年和一年的要求不一样,将来涨工资晋升职务都有很大差别,我今年必须报。你要活动活动给我评上。表叔把泡好的方便面端给她说,你们张院长和你的关系不是还不错吗?你逢年过节的不是都给他送了礼,今年过年不是还送了他一条苏烟和一瓶茅台酒吗?赵小玲的筷子上挂了一绺面,她看着那扭得乱七八糟的细面说,我送的那点东西算啥啊,也就是维持维持感情而已。副高本来名额就少,你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那还评啥呢?
表叔似乎对这个问题很关心,他端来凳子,坐在赵小玲对面说,你不是说王丹丹去年还没有论文吗?难道她今年的论文都在核心期刊发了?你懂个屁!赵小玲喝着汤说,人家王丹丹和张院长好了几年了,张院长不会帮着她发表文章吗?表叔看着赵小玲被方便面汤染得油乎乎的嘴唇说,论文有那么好发的吗?你的论文可费了我好大功夫。找人代写,写完了花钱发,一篇论文一万块,你算算,光发论文就花了三万多。职称英语你还没有考呢,好多人就是被英语挡住的。赵小玲舔了舔粘在嘴唇上的菜末说,花了那点钱你就心疼了,你太幼稚了,你是教书教傻了吧你?
苞谷糊汤已在锅里团成了一疙瘩,丫丫几次想说,可是看着表叔和赵小玲在认真地商量大事,就没敢提醒,便关了煤气灶的火,带着致远在地板上玩青蛙。上了发条的玩具青蛙在地上一蹦一蹦的。致远看着跳跃的青蛙,也跟着在地上挪步子。苞谷糊汤已经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吃了,顽劣得如一团糨糊。赵小玲看着表叔的饭碗说,好吃吧?你们把那一锅吃完。
丫丫收拾碗筷的时候,赵小玲逗弄着胡致远又说起评职称的事,说要请张院长吃个饭,再好好说说,看给人家买个啥礼物。
你把正常事弄得不正常了。你要是条件都够了,他凭啥不允许你报?表叔喝着茶,开始翻看八年级的数学全解。你懂个屁!人家是院长,人家说名额有限,第一关就卡住你,你还想评上啊?你这个死性子,难怪只能一直当老师。赵小玲亲着胡致远的脸蛋说,请他吃个饭,再送点礼,说不定就可以让我报,人家还是省上高评委会的委员呢。表叔在草稿纸上做着题说,要请你就请吧,我和他不熟,去了反而不好。赵小玲亲着胡致远的脸蛋说,你爸就知道死教书,关键时候屁用都不顶,陪人吃个饭他都不敢去,你长大了千万不敢成了他那个样子,否则妈妈就是白养你了。胡致远咯咯地笑着,不知道他是不是听懂了他妈的话。
表叔那日很给力,在赵小玲挑衅的目光下一连吃了三大碗,他拍着微微隆起的肚皮说,还是家乡的味道啊。
赵小玲哼了哼,听着表叔制造的一连串的饱嗝说,恶心,让你每顿都吃三大碗,看还有家乡的味道不。
表叔却在屋内走着,拿书扇着风,并不接话。看他摇头晃脑的样子,胡致远觉得有趣,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拿了一本画报,一只手背在身后,嘴里哦哦地叫着。
丫丫在楼道拐角的水池里洗碗,耳朵捕捉着他们的对话,却突然听到赵小玲喊,谁动了我的衣服?我的裙子都是按顺序挂的,这会儿明显不对了。她从衣柜里扭出头问逗弄孩子的表叔,你动我衣服了?表叔在地上学青蛙叫,他趴在地上呱呱地叫着,说,没有啊,我从来都不翻你的衣柜。赵小玲不满地跺了跺脚,头钻进了衣柜,身子却像一块大花布飘在柜门外。不要在我的衣柜里翻,我最讨厌别人翻我的衣柜了。一句句厌烦的话嘎嘣嘎嘣地钻进耳朵,丫丫蓦然觉得自己犯了大错,赵小玲可不像表叔,对她还是多长个心眼为好。看地板脏得还不如公共厕所。赵小玲说着,换了一件紫色的裙子,高跟鞋在地上发出清亮的响声。丫丫便把孩子交给表叔,一遍又一遍地拖着地板。
姐,你穿这件裙子好看极了,跟明星一样。丫丫拖着地也不忘赞美赵小玲。真的吗?赵小玲似乎对丫丫的赞美不领情,抑或觉得丫丫的审美很低级,鼻子轻蔑地哼了哼。她像蝴蝶一样飞到表叔面前问,远远,妈妈好看吗?胡致远正专心地跟表叔玩游戏。赵小玲抖了抖裙子,露出一双颀长雪白的腿。她又重复地问道,妈妈好看吗?胡致远这回听见了,他抬头愣愣地看着穿得跟花蝴蝶一样的赵小玲,突然将头钻进表叔的怀里,惊恐地哭了。表叔唯恐赵小玲变脸,忙道,妈妈好漂亮,远远说妈妈比天上的仙女还漂亮呢。赵小玲沉醉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鼓着红艳艳的嘴唇说,我约了张院长晚上到水晶岛吃饭。咋选那么远的地方?在高新区呢。表叔站起来说,那你打个车吧,你给张院长带啥礼物?先带两条中华烟吧。赵小玲提着纸袋,征求意见似的问表叔,你去吗?你要是想去,咱们一块儿去。表叔捏着胡致远的鼻子给他擤鼻涕,轰,胡致远的鼻涕像一条黏糊糊的虫子卧到了表叔的手上,表叔惊叹地说,好家伙,小鼻子里面装了这么多脏东西。表叔擦着说,晚上我还要去另一个学生家上课呢,那家挺远的,路上得一个多小时呢。赵小玲走到门口了他又叮嘱道,少喝点酒啊,路上注意安全啊,早去早回。
表叔认真地看完新闻联播后,丫丫给表叔重沏了一杯绿茶。丫丫问表叔,张院长是男的还是女的?表叔觉得丫丫的问题很奇怪,说,男的啊,有问题吗?丫丫说,我随便问问。表叔看着丫丫,丫丫便不好藏匿自己的小心思了,说,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女的约她的老板吃饭,最后两个人都喝醉了。丫丫看着表叔的神情便不再往下讲了。表叔却被勾起了好奇心,问道,喝醉了怎么了?最后呢?丫丫说,最后老板就把女的带到了酒店,他们进了房间就拉上了窗帘,最后光是看到窗帘飘来荡去的,然后天就亮了,他们开着车在高速路上兜风。表叔吹着水面上浮着身子的茶叶说,你想告诉我啥啊?你姐是个好人,她就是想评个职称,但是张院长故意为难她呢。哦,丫丫说,我也没有啥意思,我就是看到电视上有同样的事情,忍不住想告诉你。最后表叔叫住丫丫说,赵小玲的东西你不要动,她的东西她心里都有数,她的衣服啊化妆品啊卫生巾啊包包啊,你要是需要啥,我给你买,但是你不要动她的东西。我给学生补课去了。说完表叔就提了一袋子书,从过道推出自行车,丫丫看他像一只螃蟹趔趔趄趄地往楼下走。
火辣辣的,丫丫觉着一只手抽在了脸上。
四
赵小玲给表叔列举丫丫的一项项罪状。
她把远远抱到四楼那些学生租住的房子里。工大那个留着大胡子的男生你见过吧?打扮得像一个流浪艺术家,常常背着一把吉他。他坐在天台上弹吉他,飞扬的长发发出呼呼的声响,丫丫像个傻学生手撑着下巴。她能听得懂吗?她在想啥呢?丫丫把远远的玩具都搬到了四楼,小黄鸭、电动青蛙、积木、智力拼图、喷水枪,远远一个人孤独地玩着。青蛙的腿被掰断了,小黄鸭身子染成了黑色,孩子在报纸上画着乌七八糟的线条。丫丫说远远在学画画呢,远远有画画的天分,搞不好是当代中国的毕加索。丫丫会知道毕加索吗?她当然不知道。这肯定是那个大胡子艺术家说的。那些学生的屋里你就不敢看,你都怀疑自己进了猪圈呢。地上到处都是鞋,拖鞋高跟鞋凉鞋运动鞋帆布鞋皮鞋,还有烟头瓜子壳烟盒啤酒瓶易拉罐方便面袋录像带。你都想不到当今的大学生是这样生活的。我上楼晒被褥的时候,他们的房门大敞着,一个男生在睡觉,另一张床上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搂着。他们一点也不避人。瞧瞧,都堕落到啥地步了。远远呢?我发现远远在另一个房子,一个女生在给远远化妆。我的妈呀,她们硬是把远远化成了女孩。柳叶眉、红嘴唇,还打了腮红,画了眼线,一个浓妆的小美人啊。我差点认不出来了。叫妈妈。那几个女生在远远的脸上亲着。远远咯咯笑着,脸上布满了红唇印。远远竟不恼,比见了亲妈还兴奋呢。妈妈,妈妈。他叫着那些女生。你说,现在这些女生咋那么不要脸啊?想当妈也是想疯了。要不是我早进去一步,说不定还会让远远吃她们的奶呢。啥,我编造的?我能编造出这么稀奇的事吗?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认为这是杜撰的呢。那些女生母性大发,把远远当成了自己的娃,给远远吃他不能吃的东西,果冻、锅巴、话梅、巧克力、糖果,还让远远喝酒呢,你说离奇不离奇啊?我当时简直气炸了,从她们手里夺过了远远。而丫丫呢,她像一个傻子,在隔壁的屋子里听那些男生聊天,把她笑得啊,三魂七魄都飞了。更离奇的是,远远竟不要我,像见了怪物一样,吱哇哇乱叫。我那个气啊,他的手求救似的伸向那些不要脸的女生,似乎她们才是他的亲娘。我那个气啊,对着他屁股就是一巴掌,啥东西嘛!远远如被蝎子蜇了一样,歇斯底里地哭起来。丫丫跑过来,他扑进丫丫的怀里却不哭了。我骂丫丫,你从二楼跑到四楼,你是急得想干啥啊?门都来不及锁,四楼啥东西抓了你的魂啊?丫丫拍着抽泣的远远说四楼空气好,她带远远透透气。
丫丫被我像押囚犯一样抓回了屋。我指着案上的电饭锅说,你这是透透气吗?丫丫倒很镇静,解释道,大学生房子的电路有故障,他们在这里蒸米饭,费不了多少电的。丫丫假装正经的姿态惹恼了我,我拔了电饭锅的插座说,我的电就不掏钱了?听房东讲,她经常让楼上的大学生在这里烧开水、蒸米饭、充电,他们的电路每天都有故障吗?丫丫有些吃惊,想不到我掌握了她这么多劣迹,她软着声说,就这一次,他们的电路真的有故障了,以前从来就没有过。真的吗?我盯着丫丫发窘的脸蛋说,撒一个谎需要一百个谎来圆,你能一直撒下去吗?丫丫低下头不再吭声了。
你说,这个丫头才来几天啊,就变成了这样子,真的是吃谁家的饭砸谁家的锅啊。你要好好教训教训,再这样,我们怕是不敢用她了。要是出了事,你咋给你大表哥交代?
不会的。表叔听了也是暗暗吃惊,他说道,丫丫就是太善良,想着做好事呢,她可没有你想得那么多,我给她讲讲吧。
丫丫似乎知道自己犯错了,早早起来就做了早点,熬了小米稀饭,在蒸锅里蒸了赵小玲爱吃的紫薯、鸡蛋和苞谷棒,明显带着讨好的意思。赵小玲那天早餐吃得很多,临走时她对表叔说,你菩萨心肠,将来害人害己,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赵小玲说话完全不避人了,她故意大声说。在水池里洗碗的丫丫目送着赵小玲扭着身子下了楼,她知道她那丰盛的早餐并没有温暖赵小玲仇恨的心。
表叔见丫丫一直噘着嘴,知道她心里还记挂着赵小玲的话。表叔便说道,丫丫,你还生你姐的气呢?你姐是为你好,不是怕费几度电,电也值不了几个钱。丫丫把洗好的尿布晾在门口的铁丝上,尿布还在滴着水,水好像也有心思,发着滴滴答答的声响。丫丫说,我不敢生我姐的气,我姐是为我好呢,多用的电费就从我的工资里扣吧。
表叔走到门口,看着铁丝上滴水的尿布说,致远这么能尿啊,用了这么多尿布。丫丫拿拖把拖着楼道的水说,我姐说尿不湿对孩子身体不好,添了大量的化学制剂,这些毛巾做的尿布,娃的屁股垫着舒服。
表叔的目光越过铁丝上摇晃的尿布,飘到了楼顶上方狭窄的天空。他说,你姐是为你好呢,现在的男生胆大得很,你要注意哩。丫丫解了身上的围裙,抖着手上的水说,人家大学生都是有知识的人,和他们在一起,感觉世界一下子变得很大很宽,我从他们那里长了很多见识呢。
唉,表叔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得再直白了。小心叫那几个男生把你诱奸了,这样的话他能讲吗?但这个缺心眼的丫头就是听不懂他的话,要是真的发生了,他给老家的表哥咋交代啊?那个大胡子男生有女朋友呢。她留着男生一样的短发,一年四季穿着破了膝盖的牛仔裤。表叔给胡致远买药,碰到女生在那个隔着白布的帘子后挂针。小诊所的大夫像泄露天机似的对他说,都打了两次了,再打就怀不了娃了。大夫讲这事的时候,口气显得莫名的兴奋。表叔朝帘子后看去,那个大胡子背着吉他,他拥着那个身子颤抖得不能自已的女生,后来当两张嘴巴贴在一起的时候,表叔惶惶地收回了尴尬的目光。
真的吗?丫丫颇为不安,那个女生为啥以后当不成妈了?
要是当妈了她还能安心上学吗?表叔笑着问丫丫。
我不懂。丫丫的手指无措地绞在一起。
以后少到楼上去。表叔换了一副很严肃的表情说,这些学生复杂得很,不是你能想象的,你出了事我咋给你爸交代啊?
我能出啥事?丫丫小声嘀咕着,就开始择菜,准备做晚饭了。
我老做梦呢,不停地重复做一个梦。丫丫憋了好几天,终于把她经常做梦的事给表叔说了。我经常梦见那个留着一圈胡子的男生,他唱着歌,弹着吉他,我们走到一片向日葵地里。满地的向日葵金灿灿的,它们转着脑袋看我呢。那男生身上的衣服后来像鸟的羽毛飞走了。我问,你咋变得这么难看呢?他说,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啊,向日葵难看吗?我就认真地看他。天呀,他真的变成了向日葵。他打出一声呼哨,向日葵都转过金黄的脑袋,齐刷刷地看着他,地上黄灿灿的,那黄无边无际的,我们躺在金色的花上,无数的蜜蜂和蝴蝶在我们身边翩翩起舞,美死了。
表叔,我这是怎么了?我一连几个晚上都做这个梦呢。
你的梦境很美,像一个童话。
美吗?我在梦里有时候也没穿衣服,我妈说做梦光溜溜的没穿衣服,一般预示着家里要死人,这个梦太不好了,但我就是不停地梦,我晚上都不敢闭眼了。我怕我一做梦,家里真有人死了。我奶今年七十五岁,我爷一直住院,我爸在柳镇给人修庙,我妈在韩城给人摘花椒,我那时疯时清醒的姐姐逢人就说她考上医学院了,她九月就报名去呀。他们会不会出啥事啊?我该不是像我姐一样有病了吧?
你这是春梦。看着丫丫焦灼的样子,表叔只好给她说,不是家里出啥事情了,而是你的身体发生了变化。
春梦?难道还有夏梦吗?丫丫第一次听见这个词,她问,表叔你做的春梦啥样子?
表叔脸上不经意间掠过一丝羞涩,他说,我第一次做春梦的时候梦见了我们的语文老师。
你们语文老师一定很漂亮吧?
非常漂亮,像仙女一样,而且自带一种忧郁的气质。她在课堂上朗读我的作文,我晚上就在梦里见到了她。一年后她调到县城中学了,我还能经常梦到她。
你们在梦里做啥?
她鼓励我好好读书,一定要从这偏僻的柳镇走出去,翻秦岭,过西安,到更广阔的地方去。
丫丫明显很失望,她没想到表叔做的梦这么平淡,没有一点故事。其实,表叔隐瞒了他真正的梦境。表叔十八岁在梦里见到语文老师的时候,她穿着白色的牛仔裤,像一朵忧郁感伤的花。她拉着他的手,他闻着她的头发,身体像过电一样惊醒了。那段时间他每次做梦都梦到语文老师。但有些隐秘的事能给丫丫说吗?
玩累的胡致远在床上发出轻微的鼾声,偶尔蹬蹬腿,舌头舔舔嘴唇,嘴角绽出无声的笑意。做啥好梦了?丫丫摩挲着他蚕蛹一样肥胖的脚趾,似乎在问胡致远,又似乎在问深陷回忆沼泽里的表叔。该不是梦见吃奶了吧?丫丫吻着远远竹笋样白嫩的脚丫子说。三个月大远远就没有吃奶了,一直喝奶粉,估计都忘了人乳的滋味了。表叔抚摸着远远另一只胖乎乎的脚说。咯咯。胡致远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竟然笑出了声。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抽回脚,顺便放了一个极响的屁。臭蛋。脸贴着胡致远屁股的表叔仰起身,脚底下被丫丫的腿一绊,身子不由自主地倒在丫丫身上。表叔赶紧用双手支撑着,看着摊在床上的丫丫如深泉般的大眼睛,一缕缕气息缭绕着他的身体,他的胳膊快要撑不住了,感觉身子变成了沸沸扬扬的铁屑,被丫丫这块强有力的磁铁紧紧吸引着。丫丫像一潭幽深的湖水,似要将他变成一条鱼或者别的生物。
亏得电话铃声响了。接完电话,表叔逃进了厕所。他的心咚咚地狂跳不已。他啪啪地扇着自己的脸,撒了一泡长长的尿水。表叔从卫生间出来时,还感念着那个救命的电话,不然,天知道会发生什么啊。
五
听赵小玲说房子已经盖到十层了,就在城北的经济开发区。逢周日,表叔便带着大家去看房。原以为必然是雄伟的门楼,内置亭台楼阁、潺潺流水,殊不知却是一个嘈杂的工地,机器轰鸣间,塔吊长臂上悬挂的水泥板从他们头顶上空徐徐掠过。丫丫仰着脑袋看那悬于高空的建筑,胡致远却指着拴在铁柱上的狼狗哇哇乱叫。狼狗嘴里吊着殷红的长舌,它朝这四个人看了看,懒洋洋地转过屁股,无趣地卧下身。赵小玲指着那栋被脚手架遮挡的高楼说,咱们在十楼,南北通透呢。表叔的目光盯着那绿色的围挡说,说是明年六月交房,你看这小区的绿化啊道路啊各种设施啊,还都不见影儿呢,到时候能如期交房吗?赵小玲却对表叔的担忧表示了不屑,把你操心的,房产商比我们还着急呢,早竣工早交房,人家也有钱赚。再说了,买的人这么多,有人替咱们盯着呢。表叔便不再言语。
胡致远嚷着饿了,丫丫便在附近的便利店给他买了一瓶娃哈哈。赵小玲亲着胡致远的脸说,远远,咱们明年就可以搬到新房里过年了,住了七八年的民房,我实在住够了。胡致远似乎受不了赵小玲的亲热,扑哧一声把嘴里的液体喷到赵小玲的脸上,吸管也不小心戳到了赵小玲的眼睛。赵小玲的脸顿时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汁液,一些汁液趁势钻入了她眼里。啪。她给胡致远脸上来了一巴掌,愤愤地将胡致远扔在地上。胡致远不知道惹了祸,但脸上火辣辣的疼让他很快就发作起来,先是呜呜咽咽,接着便扯开嗓子声嘶力竭地号。赵小玲揉着眼睛,她揉得专心,似乎要把眼珠挤出来。我看不清了。赵小玲流着眼泪说。她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在地上扑腾着身子。胡致远嘴巴张得像一个敞开的黑洞,他几乎哭不出声了,他的脑袋钻到丫丫的怀里,小手揪着丫丫的腿,身子痉挛得像一根随风扭摆的柳枝。表叔埋怨道,小孩嘛,喷点水算啥嘛,你下得了那么重的手,看把孩子吓成啥了。赵小玲揉着眼睛说,你儿子拿管子差点把我的眼睛戳瞎了,把我弄成瞎子你就舒服了,我瞎了就啥都看不见了,你想弄啥就弄啥。表叔说,我看看。他把赵小玲的脑袋拢到怀里,掰开赵小玲的眼皮,往里吹着气说,吹吹就好了,小娃跟小动物一样,你还跟他一般见识啊?他又不是故意的。赵小玲就势抱着表叔的腰说,我看你是有了儿子就不喜欢生儿子的那个人了,我腰粗了,皮肤也不细腻了,成了老妇女了,当然没有年轻女子好看了。表叔摸着赵小玲头上黑发里夹杂的白发说,你越来越多疑。咱们明年就可以入住新房了,你还有啥可伤心的啊?这可是咱们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呢。赵小玲却伏在表叔的肩上呜呜地哭着。
她哭啥呢?丫丫轻轻拍着胡致远的背,他已经在丫丫的怀里睡着了,偶尔伤心地抽抽鼻子。赵小玲你有啥委屈的呢?你儿子手里的管子不小心戳了一下你的眼睛,你就像是被马蜂蜇了;我呢,你家胡致远在我身上不知道撒了多少尿水,拉了多少大便,我说过吗?给你说了一次,你还骂我矫情,说我没有管好孩子,说我身上老是一股尿臊味。哼!你儿子的手指头最爱往人脸上有窟窿的地方戳,不是戳人眼睛,就是朝人鼻孔里钻,或是插进人嘴里。我都遭了多少回这样的劫难了,你当妈的,尝一次你就受不来了,该让你多品尝几次啊。看着赵小玲狗一样依偎在表叔的怀里,丫丫心里似乎爬过了无数只蚂蚁。表叔倒在自己身上时,他血液流动的哗哗声她都听到了,她听到了他身上千军万马的呐喊,但他最终还是艰难地爬了起来,最后见他在过道上凶狠地抽烟。
赵小玲还在哭着,她哭啥呢?
好几次看见那个男人了,丫丫一直没有给表叔说。带孩子出去玩一会儿吧。赵小玲说,这是我表哥,我们商量个事。后来表哥每周都要来家里。表哥来家里的时候,常常给丫丫带些小东西,像发卡、头绳、口香糖什么的。赵小玲说,表哥的心比女人的心还细啊。表叔知不知道赵小玲的表哥呢?丫丫有回悄悄躲在窗子下听。赵小玲说,你以后少到家里来,我怕那个鬼丫头发现了。表哥说,这个地方安全啊,外面到处都是监控。赵小玲似乎敲着表哥的脸说,你倒会打算,既占了便宜又省了房费,好事都让你占全了。表哥说,我还不是为了你啊,职称英语考试的人我已给你找好了,人家大学生考个A级一点问题都没有,你就等着拿证吧。床咯吱咯吱地叫着。赵小玲问,保险吗?不敢叫人发现了,要是叫人发现了,通报到单位多丢人!表哥在赵小玲身上拍了一下,不知道拍到了哪个部位,丫丫听到了清脆的声响。表哥说,放心好了,人家现在是一条龙作业呢,又不在西安考,全部在外地呢,你给人家把钱准备好就行了。八千?赵小玲好像坐了起来,太高了吧?考一次我两个月的工资就打水漂了。发论文花了三万多,评这个职称花费也太大了。赵小玲的声音萎靡了许多,我还要还房贷呢,娃马上就要上幼儿园了,压力山大啊。表哥说,你傻啊,关系不熟的人家还不敢给你代呢,人家还怕你是记者卧底呢,人家担的啥风险啊?你自己考,能考得过吗?好多人都是被英语挡住了,你要是评上了高级职称,将来就有资格当科主任了,这哪是几万块钱能比得了的呢?赵小玲笑了笑,你说话可得算话啊,我为了你,脸也不顾了,要是叫我家老胡知道了,我们的婚姻就完蛋了。你还保守得很,表哥说,现在都啥年代了,不要说得可怜兮兮的,像是我强迫你似的,这都是自愿的。赵小玲似乎拍了拍他的秃头说道,你要是再这么说,我就不要了。表哥说,要呀,我知道你早想要了。赵小玲说,不许耍赖,也不要叫我掏钱。不耍赖,表哥喘着说,代考费我给你出一半,剩下的一半你自己出或者让你们家老胡出。赵小玲嗔怒道,你抠死了,你算一算,这多少年来你该付我多少钱?表哥说,那我出五千算了,剩下三千让你们家老胡出,这够公平的吧?公平个屁!赵小玲喘着粗气说,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口是心非的。这次你一定要给我考上,考不上我跟你算总账啊。
丫丫听得莫名其妙的,搞不懂他们到底在说甚,后来更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了,便踮着脚,猫一样溜到楼下,从卖菜的阿姨身边抱起了远远。
你妈妈在搞啥名堂啊?丫丫对啃着西红柿把脸弄得像花脸猫一样的胡致远说。
胡致远就把那伤痕累累的西红柿砸在丫丫的腿上。
你这个小坏蛋。丫丫说着,就看见赵小玲走出了大门,表哥走了吗?丫丫擦着胡致远脸上的污渍问。
还没呢。赵小玲拢了拢散到额前的头发说,他想喝红牛,还想抽烟。
他是来抽烟喝红牛的啊?丫丫擦着胡致远的嘴说。
赵小玲递给丫丫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说,你带远远去麦当劳吃汉堡吧,那里凉快,剩下的钱算你的奖励。
丫丫接过那张红艳艳的纸,看着赵小玲的眼睛说,我就带远远在菜市场玩,表叔回来了,我就在楼下喊,你一定听得见。
赵小玲冷笑道,你还想得挺周到,你想到哪儿去了?
赵小玲买了红牛和烟,丫丫盯着她的屁股,看见她好看的臀部扭进了门。
现如今她还委屈了,她委屈啥呢?
丫丫看着赵小玲,她仍伏在表叔的肩上呜呜地哭着。
醒来的胡致远睁开眼就呜咽着,赵小玲揪了揪他的脸蛋说,你还好意思哭呢,你差点把你妈的眼睛戳瞎了。
胡致远不哭了,盯着赵小玲的眼睛,咯咯地笑起来。
往回走的时候,赵小玲说,丫丫把远远带得像个农村娃,蛮里蛮气的,没一点城市娃的气质。
城市娃是啥气质?
让你学说普通话,你说的那个醋熘普通话啊,人听了身上起鸡皮疙瘩。远远跟着你,说话也南腔北调土里土气的。赵小玲边走边数落丫丫。
丫丫的泪水扑簌簌地淋在胡致远带着笑意的脸上。
六
丫丫醒了听见赵小玲和表叔在商议大事。
九月份远远就要上幼儿园了,赵小玲压着声说,这个丫头不能再留了,我怕会出问题。
表叔不同意,远远上幼儿园还要接送啊,叫丫丫再留一段时间吧,既能给咱们接娃,还能帮着收拾家务呢。
哎哟!表叔似乎被赵小玲踢了一脚或掐了一把。赵小玲怒道,我看那个丫头不正常,尤其看你的目光不正常,有时候能偷偷盯着你看半天。远远上了幼儿园,就打发她回去,万一出事了,你能负责?
会出啥事啊?表叔说,你想多了,她才十九岁,要是城里孩子,还是上大学的年龄。
赵小玲鼻子哼了哼冷笑道,我怕你和她会出事,你看她的眼睛屁股胸脯,哪一样不是危险的炸弹啊?那丫头虽然年龄小,可是脑子鬼精着呢,万一哪天我不在家,你被她勾引了,到时候是我走啊还是她走啊?要是这个丑闻传到老家,还不把你爸的人丢尽,把你表兄的脸丢死?她毕竟比我小十多岁呢,正是女人最好的年龄。万一那丫头勾引你,而你又把持不住,出了丑闻还不是我遭殃倒霉?
你胡说啥啊!表叔恼了,斥责道,你一个大人和一个小丫头争风吃醋,你对你男人就那么没有信心吗?丫丫会干那种事吗?简直是胡闹,越说越离谱了。
赵小玲冷笑道,男人哪有一个好东西,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只要条件许可,就没有啥不可能的。你看丫丫原来对楼上那个大胡子多上心,把咱家的电让人家免费用,给人家擀面条蒸包子蒸馍,让人家在咱们家里打麻将看碟片,恨不得把自己送给人家,亏得大学生有节操,不然啊,早就叫人搞大了肚子。
表叔心里暗暗吃惊,觉得女人在某些方面真是天才呢,想着自己压在丫丫身上的那一幕,至今还是心跳不已,丫丫柔软得像一蓬棉花,若不是自己的定力好、品德高尚,说不定就要犯错了。表叔又寻思,赵小玲也许是忌妒丫丫呢,丫丫来西安两年多,真是越长越漂亮了,皮肤白得赛雪。那次他回家,撞见丫丫正试穿赵小玲的裙子,他看了一眼,就感觉自己的心差点蹦出来了。她似乎并不羞涩,颤颤地提着裙摆说,我姐的衣服好多啊,我试试,你看我穿得好看吗?他吓得一连说好看好看,慌着就退出了房间。赵小玲不在家的时候,丫丫就给他讲自己做的梦。她梦见了表叔,表叔给她补课,表叔送她上大学,她在大学里成了万众瞩目的明星。有时候,她傻乎乎地问,你梦见过我吗?我在你的梦里是啥样子呢?在你梦里干啥呢?表叔就很幸福地笑着。不过,表叔真的做过一个梦,他和丫丫牵着远远的手,他们高兴地在公园里游玩呢。丫丫真的会如小玲分析的那样,长久地谋划意欲夺取这个家庭吗?她才十九岁呢。不可能。表叔一连说了几个不可能。赵小玲冷笑着,她的冷笑在夜里发着冰冷的寒光,你们男人哪,没有一个好东西,你心里就没有想过吗?朝夕相处两年多,你又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你心里真没想过吗?赵小玲的手冷不防抓住了表叔,呵,嘴上还装高尚呢,这个东西骗不了人,看把你兴奋的,臭流氓!表叔推开她的手,夹紧了双腿说,你才流氓呢!
丫丫打开耳朵,听得见赵小玲骂道,阳痿,太监,臭流氓!表叔幽幽的叹息声像一条蛇飞舞着。夜渐渐陷入了深渊般的静寂。
丫丫想着,明年九月后自己该去哪里呢?回老家吗?自己出了柳镇就再也不想回了。那离开了表叔家,再去给其他人做保姆吗?想着想着,丫丫就看见了姐姐。姐姐手里挥着一张纸喊道,我考上了我考上了我考上大学了,九月份我就去报到啊,毕业后我要当一个医生啊,我要给咱们老家所有的穷人免费看病。丫丫,你也要好好念书,将来和姐姐联手攻克疑难杂症啊。丫丫哦哦地应承着,姐姐身后跟着两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她们拖着鼻涕,辫子上结满了雪粒般的虱虮。姐姐摇晃着核桃树问,你看见我的通知书了吗?我学得那么好,咋会考不上呢?谁都可以考不上,我不可能考不上。姐姐数落着地上大规模运动的蚂蚁问,我的通知书呢?你们把我的通知书搞到哪儿去了?你们藏起来了吗?你们吃了吗?你们贪污了吗?你们咋这么坏啊这么无耻啊?姐姐嘴里像牛一样哞哞地叫着。丫丫,姐姐尖厉地喊道,你一定要给姐找到通知书,姐要上大学啊!姐要上医学院啊!姐要带着你,姐也要你上大学。姐姐推开衰朽的木门,手里挥着一张发黄的报纸说,我中了!我中了!你早中了,丫丫说,你都大学毕业了。姐姐一件件脱着衣服,一会儿就脱光了自己。她卸下自己的胳膊说,这个做高速公路,从咱们老家一直通到北京。她卸下自己的双腿说,这个做梯子,让我的娃们爬到月亮上玩。她摘下自己干瘪的乳房说,这个变成奶牛,让我们的孩子每天都可以喝牛奶。最后她摘下自己发亮的眼睛说,丫丫,这个送给你,无论你走到哪里,哪里都是亮堂堂的。姐姐最后只剩下一颗孤独的头。姐姐说,我变啊。那个头就呼喊着变成了一座巍峨的医院。
姐呀,我的姐呀!丫丫哭喊着从梦中醒来。
七
丫丫难得有了半天假,赵小玲和表叔带远远去城堡大酒店参加同学聚会了。这个赵小玲命真好,大学毕业就分到了五环医院,从而和柳镇那个赵小玲有着天上地下之别。说起和赵小玲的相识,表叔曾讲过,在一次同学聚会上,表叔的女友和赵小玲都醉了,她们搭伴回到了表叔租住在白庙村的房子。两个醉酒的女人胡乱滚在床上后,表叔就睡到了阳台的沙发上。表叔也是喝得太多了,他迷迷糊糊地感到一个人爬上了自己的床。表叔当时还以为是他的女友呢。表叔禁不住丫丫的再三询问,只好讲述了自己和赵小玲的事。毕竟年轻,两个人恨不得融化了对方的身体。天亮时分,表叔才发现躺在身旁的竟然不是自己的女友。表叔吓得不敢吭声,想想自己曾多次求过女友,无奈女友把贞操看得比命还金贵,只许他在衣服里摸摸,进一步的行动只能是妄想。赵小玲吻着他的耳朵说,你好坏,趁着人家酒醉非礼人家,我要告你强暴啊。表叔吓得一个劲求饶,幸亏赵小玲并不深究。见赵小玲没向女友告发,表叔心里暗暗高兴。从此以后,赵小玲经常给表叔买东西,有时候就躺在表叔的床上不走了。一次,表叔的女友来出租屋,撞上了他们的好事,女友赏了表叔几个响亮的耳光,宣告了他们五年恋情的结束。办结婚证的时候,表叔才知道赵小玲比自己大六岁。
你是被我小玲姐勾引的啊?丫丫听完表叔的讲述,总结道,你们男人太贪,吃了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不过,表叔你是一个好人,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没有抛弃我小玲姐。
你爱我小玲姐吗?丫丫当时问陷入了回忆的表叔。
不知道。表叔托着下巴说,无所谓爱不爱的,现在都有孩子了,男女搭伙过日子而已。
那你是不爱了?丫丫进一步问道。
也不能说不爱,也不能说爱。现在回想起来,每一步都是赵小玲设计好的。我是一步步走入了赵小玲的陷阱。表叔失神地看着窗外。
不爱你们还在一起干啥呢?丫丫质疑道。
表叔警惕起来,不再谈论这个话题。最后他总结说,爱情不能当饭吃,生活中还是实际一点好。我们明年房子装修好了就可以搬入新家了,说起来,我还是托了赵小玲的福。我进的那个单位,还靠着赵小玲她表哥呢。
哦。丫丫像是突然明白了,长久地吐了一口气。
小玲姐的表哥是不是很厉害啊?丫丫好奇地问。
他表哥在市教育局,是个老处长。表叔说,那个人我一点也不喜欢,太阴了,看着就让人不舒服。
处长是个啥官呢?丫丫对赵小玲的表哥产生了兴趣。
可能和县长平级吧。表叔道,小玲她表哥的活动能量大,我和小玲的工作都是她表哥帮助解决的,他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呢。
哦,丫丫说,他好厉害啊,神通广大。小玲姐的英语是不是学得不好啊?
你咋知道的?表叔奇怪地问,赵小玲那点英语水平也就认得ABC。
不可能吧?人家也是大学毕业呢。丫丫发出了一阵惊叹。
唉。表叔长叹着,不再言语。
丫丫说,我听小玲姐表哥说,他给小玲姐找了代考呢,代考费八千块,他们为八千块还争论了好半天呢,最后小玲姐表哥说他出五千,你应该出三千,不能让你占便宜。但小玲姐说他表哥占了大便宜,你吃了大亏。我不知道他们说的啥意思。
丫丫原想着若表叔进一步发问,她会趁势分析一番,孰料,表叔抽着烟,让烟雾笼罩着自己,并没有深究。
小玲姐的表哥每次来都要喝红牛呢。丫丫说,红牛好喝吗?叔,咋不见你喝?
表叔便凶猛地吸着烟,偶尔抬头看窗外凝滞的天空。
远远他舅姓张,为啥我姐姓赵啊?丫丫觉得很奇怪。
赵小玲原来叫张小花,算命先生说她命不好,她便认了一个姓赵的做干爸,就跟了人家姓。表叔解释道。
她和我姐的名字一模一样,我常把她当作我亲姐呢。丫丫很认真地说。
表叔遗憾地盯着丫丫说,你姐当年学习可好了,当年我们两家的父母说,要是我们都考上了,就让我娶你姐做媳妇。
你要是我姐夫就好了。丫丫惋惜地说,我姐当年因为没考上,脑子坏掉了,人时好时坏的。她要是考上了大学,现在也该是医院的一位名大夫了,凭着姐姐的努力,各方面肯定比赵小玲强,这样我和表叔就是一家人了。
表叔叹息道,穷人的孩子只能靠考学改变命运,没有考上的,大多沦落到社会底层了。
丫丫伤感地说,我姐她学习成绩那么优秀,但没有考上大学,命运对她太不公了。
不要凡事都责怪命不好。表叔纠正了丫丫的错误观点,命运是由自己书写的,没有谁天生命好。
丫丫想着赵小玲和姐姐的事,感到困惑像阳光一样炙烤着自己,她沿菜市场往前走着,突然一股力量从身后袭来,她的身子重重地摔了出去。
哎哟!丫丫叫了一声,她趴在地上看着那个骑自行车的人,那人染了一撮红发,脖子上挂了一串金链子,手腕上缠着黑色的手串。丫丫认出来了,这人是房东的儿子柱子。
哦,这不是我们楼上的小保姆吗?那人嘟囔着支好车子抓住了丫丫的手。丫丫借着那人的力气站起来。骑车子也不看路,这么多人你骑那么快要赶着吃酒席啊?丫丫嘴上说着,手还被柱子牢牢抓着。放开!丫丫看人们都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俩,就奋力地抽回自己的手。
走,我带你回去吧。柱子说。
我自己有腿。丫丫说。
你在想啥呢?我打了几遍车铃你都没听见?柱子用力将那一撮红发朝左边一甩。
看你疯的,好像这个街道是你家开的,我都来不及让,你就直接往人身上骑。丫丫瘸着腿,她觉得一深一浅地走路很有意思。
你今天不带娃了?你表叔舍得给你放假啊?柱子说,坐上来吧,我带你回家。
丫丫想了想,就跨上了自行车的后座。
抱住我的腰。柱子的声音吹到了丫丫的耳朵里,丫丫就牢牢抓紧了车后座,柱子的头发被风吹得呼啦啦地叫。
你在哪里上班?丫丫问车子蹬得飞快的柱子。
毛家湘菜馆。想上就上,不想上就不上。
还有这么好的事?那么自由啊,你是饭店的老板啊?
你看我像当老板的人吗?高兴了干,不高兴了就不干。这家干不成了,就在那家干,总之是随性子呢。我又不指望打工挣钱。
我以后要是能像你这么自由就好了。我明年九月份就不当保姆了。
不当保姆你干啥啊?你还回你们农村老家吗?
不想回去了,但我又不知道我能干啥,明年再说吧。
有空来我屋里看碟啊。我有好多碟片呢。
还没到门口,丫丫就下了车,她怕叫柱子父母看见了。房东阿姨是家里的主人,凡收水电费、房租费一类的事,都是她一手操办的。房东大叔每天嘴上叼着烟,手里端着紫砂壶,抽一口烟,就把壶嘴对着自己的嘴,美滋滋地吸一口。中午他就睡在躺椅里。他庞大的身躯填满了躺椅,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堆烂衣服呢。这男人大抵是不管事情的,如果离开了躺椅,就去村子东头的麻将馆。十块五块的彩头,能玩上大半天。村子开了十几家麻将馆,去打麻将的大多是白庙村的村民,以中老年人居多,年轻人也有,他们把宝马或者奥迪停在麻将馆门口,就吆五喝六地开战了。他们不缺钱啊。就像柱子说的,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岔心慌。每家每户都有房屋出租着,加上村上的福利分配,家家都过上了优哉游哉的日子。丫丫上公共厕所的时候,经常见房东大叔围观打扑克。叔叔好。丫丫有时候对四处张望的柱子他爸说。嗯。柱子他爸冲丫丫笑笑,露出黑黄的牙。丫丫出了厕所,看见柱子他爸踅进了红玫瑰大舞厅。丫丫听人说那是远近闻名的黑舞厅,灯一关黑漆漆的。卖菜大嫂炫耀道,晚上化了妆穿得暴露点就去红玫瑰跳舞,一晚上能挣一百多呢,你要去会挣得更多!为啥啊?丫丫天真地问。你漂亮啊,卖菜大嫂羡慕地说,你漂亮,找你跳舞的人要排队呢,我带你去挣快钱吧。不去,丫丫想到黑乎乎的,男人和女人搂在一起,就觉得太可怕了。
柱子是房东家的老二,他大哥叫刚子,今年才结婚,老婆是本村人,生的孩子先天性耳聋。活该!表叔对这一现象评价道,本村的姑娘不外嫁,结婚的男男女女全是一个村子的,长此下去,人种能够得到优化吗?白庙村的残疾儿童越来越多,许多都是近亲结婚造成的。为啥啊?丫丫好奇地问。还不是利益吗?表叔说,本村男女成婚,原则上男女都不吃亏,要是男方找了一个非本村的女子,那么这个村上的福利就没有这个女子的份。
哦。丫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五月十五那天,楼上那些租住的大学生陆陆续续搬走了。丫丫上楼去的时候,大胡子正在往箱子里装东西。
你不在这里住了吗?丫丫站在门口问。
我毕业了,该去找工作了。大胡子把一个影集装进箱子里说。工作好找吗?丫丫进了乱糟糟的房子,她想给大胡子帮忙,却不知该如何下手。大胡子一屁股坐在箱子上说,难找死了,有的人毕业几年了都没找到啥正经工作,只好在路边发发宣传单,有的还被骗去搞传销,几年都脱不了身。还这样啊?丫丫惊叫道,你们是大学生啊,找工作有这么难吗?你打算干啥啊?我嘛,大胡子抽了一根烟说,我也不想搞我的专业,建筑设计我本身也不喜欢,我想去唱歌,在钟楼地下通道唱,在街头唱,等我唱出了名气,我就组建一个乐队,到全国去唱。这样能唱出名吗?丫丫质疑道,你唱得那么好,为啥要在街头唱呢?你可以上电视台的好歌声大赛啊,我估计那些导师都会为你转身。大胡子深深吸了一口烟说,比我唱得好的人多得是,我就不凑那个热闹了,我就喜欢在街头唱歌的那个感觉,那是比在电视上唱歌更爽的一种感觉。丫丫不会唱歌,自然不懂那种滋味。她顿了顿问,你那个留着平头的女朋友呢?你们一起去唱歌吗?她早飞了。大胡子的声音突然哽咽了,她在银行实习,就跟银行的部门经理好上了,那个人把她安排在他们银行了。哦,这样的人不值得你爱,丫丫突然说,她和你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大胡子愣了愣,说,你不懂。大胡子揭下墙上女友的照片,说,你不懂,你还懵懂无知呢。你一直当保姆,有啥出息啊?现在没有知识不行,没有学历更不行。你上一个网络大学,在网上就可以学习,不受时间地点的限制,先上专科,再上本科,以后你就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了。网络大学,丫丫还是第一次听说,她问道,我可以吗?我才初中毕业。当然可以了,网络大学没有任何限制。大胡子说,一定要有知识,有了知识你就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了。丫丫点了点头,她塞给大胡子五百块钱说,你要找工作,这个你拿着先用吧,以后我还要去听你唱歌呢。大胡子推辞着,丫丫说,你拿着吧,我好歹还有个工作呢,我又不需要钱。大胡子便收了,他抓着丫丫的手说,谢谢你。不用。丫丫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大胡子临走时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送给了丫丫。他最后叮嘱道,一定要学知识啊,有了知识,你就有了自己的人生方向。
嗯,丫丫眼里含着泪说,周依伦,你记得我的名字吗?
赵小丫,我当然记得啊,我会一直记得的。这个叫周依伦的歌手说,丫丫,不要一直当保姆,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八
六月底,表叔在九天宫阙买的房子交钥匙了,金灿灿的钥匙在掌心发出悦耳的声音,表叔高兴得像是喝醉了酒,走路身子像在风里飘着呢。今天去饭店吃饭。表叔豪气地发布了命令。
去了小容和,他们点了两个热菜两个凉菜,表叔给每个人杯子里倒上啤酒,然后举着洋溢着泡沫的酒杯说,祝贺吧,结束了八年租房的日子,我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苦尽甘来不容易啊!
表叔咣咣地和赵小玲还有丫丫碰着杯,几乎要将杯子吞下肚,淡黄色的液体沿着嘴角脖子哗哗地流进了他衣服里。赵小玲抓起几张餐巾纸塞给他说,看把你激动的,就一套房子,要是像我表哥有好几套房,那你还不疯了啊?表叔又给自己杯子倒满了啤酒说,我能和你表哥比吗?你表哥今天分房,明天分房,拿的都是最低价,我们买一套的钱,你表哥可以买两套,人跟人能比吗?我们这房子可都是自己的血汗钱,一分一分地攒,干干净净的,每个月还四千多的房贷,要还十八年啊,你说,我们容易吗?
赵小玲看着两杯酒下肚就脸色酱红的表叔说,这能说明啥啊,只能说明你底子薄,起点低,太穷了。
表叔不吃菜,自个儿一口一口地喝着啤酒。丫丫受了感染,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她端着酒杯说,表叔,你们终于苦尽甘来了,远远也长大了,可以上幼儿园了,我敬你们。丫丫站起来,仰着脖子喝尽了杯中的啤酒。
坐下,坐下。表叔的手往下压了压说,我们还要感谢丫丫呢,丫丫不仅帮我们带致远,还给我们操持家务,功不可没啊。表叔很诚恳,说得极真切,自个儿就喝光了一瓶酒。
赵小玲瞪着表叔说,看你说得那么伤感,好像生离死别似的。丫丫到了西安变化也很大啊,不说你是农村来的,谁敢不把你当城市人?
丫丫单独敬了赵小玲一杯酒说,姐,我应该感谢你啊,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好多东西,我表叔娶了你真的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赵小玲往胡致远嘴里塞了一片黄瓜说,丫丫越来越会说话了,你表叔要是真的这么想我就知足了。
表叔闷闷地喝着啤酒,桌子上已经放了五个空酒瓶了,他没有接赵小玲的话,目光盯着胡致远嚅动的嘴,不知道思绪飘到了哪里。赵小玲问丫丫,远远上幼儿园后,我们也要搬到新家住,你咋打算的啊?丫丫叹了一口气说,反正不当保姆了,反正不回老家了,我也要向我表叔学习,在西安发展,在西安生根发芽。赵小玲扑哧笑出声,嘴里的菜也跟着她的笑声喷到了丫丫的脸上。
赵小玲是有理由讥笑自己的啊。丫丫在心里说。
你丫丫无非是做了两年保姆,最多也就知道西安一些地名而已,还想着要留在西安,你凭啥留啊?就因为你长得还算漂亮吗?你能和你表叔比吗?你表叔从小学中学乃至大学一路走来,成绩都是杠杠的,毕业还做了三年瓷砖销售员呢,要不是我表哥扶持,说不定他还在祖国的大地上东奔西走地卖瓷砖呢。呵呵,他能在经济开发区买一百多平方米的豪宅吗?你丫丫看着今天这个家长请他吃饭,明天那个家长给他红包,还不是因为他在重点学校当老师啊,今天这个辅导班请他去上课,明天那个培训班请他去辅导。噢,忙得和我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上了床就想睡觉。你问他幸福不,他说他怀念东奔西走风餐露宿卖瓷砖的日子,这个话你也信吗?皇帝喜欢乞丐的日子,这不是纯粹和穷人过不去吗?
这有啥好笑的?表叔说了赵小玲一句,已经喝第六瓶啤酒了。
我笑还要给你打个报告请示,还得请你胡老师批准吗?赵小玲不耐烦地在桌子底下踢了表叔一脚。
你踢我干吗啊?神经病。表叔往后挪了挪椅子,咕咚咕咚地喝着酒。
你才神经病呢你精神病!赵小玲抱着胡致远站起来说,你别喝了一点马尿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咱们走。
爸爸!胡致远挣扎着向表叔伸着手。
神经病!看着赵小玲走到了酒店的门口,表叔喝光了杯里的酒说,这个女人越来越胡搅蛮缠了,对农村来的总带有一种蔑视,她忘了她也是从农村深山里来的,虚荣心太强了,总说自己老家是大城市的,哈哈,说到底,我们都是乌鸦,谁也不要笑话谁黑。
咱们也回吧。丫丫看着有些醉了的表叔说,我小玲姐讲得对呢,我就是一个做保姆的,我凭啥能留在城里啊?我没有学历没有一技之长没有人帮我没有关系没有背景,我能靠啥啊?但我真的不想回去了,表叔,你说咱们老家那么落后,几十年间几乎就没有变过,我回去干啥啊?
慢慢来吧,没有谁一下子就能过上好日子的,凡事总有一个过程嘛。表叔摇晃着身子站起来,一只手撑着桌子,一只手在空中摆着喊,服务员,买单。
一百八十五。服务员拿着账单看着表叔红通通的脸说。
表叔要过账单,细细核对着说,没有点几个硬菜嘛,咋就这么多钱!你们最近涨价了吗?
没有,我们一直是这个价。女服务员笑眯眯地说,你喝的这个啤酒贵,一瓶十五块,六瓶就九十块钱呢。
我点的是九度啊。表叔把滑到鼻尖的眼镜挪到鼻梁上说,我没有点纯生啤酒啊。
是你亲自点的,我们不会给你上错的。服务员以为表叔要赖账,脸色都不好看了。
不是钱的问题。有些服务员故意给客人上贵酒,好多拿提成。服务员鬼精着呢。表叔喷着酒气讲着自己的道理,手伸进了裤兜里。
不会的,老板,我们不会的。服务员沉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表叔掏钱的手。
你该不会是没有现金吧?服务员的目光盯着表叔一直在裤兜里摸索的手说,我们店里可以刷卡的,我带你到前台刷卡吧。
打折吗?表叔喷着酒气问。
打折。服务员转过脸,避开表叔嘴里污浊的气体。
打几折?表叔的手还在黑暗的裤兜里摸索着,他似乎并不急于往出掏钱。
一千以上打八折。这时候服务员的脸上堆满了一层层的笑。
丫丫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将二百块钱递给了服务员。
咋能让你付钱!我有钱呢。表叔挡着服务员接钱的手。
谁付都一样,我也该请。丫丫硬是把钱塞到了服务员的手上。
往回走的路上,表叔骂道,那个死婆娘,每回把我口袋里的钱掏个精光,只给我二三十块零用钱。说我在单位食堂吃饭不花钱,说我上班骑自行车不花钱,我光会挣钱不会花钱那不成傻子了!裤兜里藏着单位发的三百块钱也不知道被她啥时候掏走了,要不是你,我还真的被服务员当成吃白食的了。
她是关心你呢,怕你钱装多了犯错误。丫丫搀着表叔,两个人在午后的街道上趔趔趄趄地走着。
表叔冷笑着,极不文明地放了一个响屁。
九
表哥那天中午来的时候,丫丫正在给胡致远洗衣服。小玲姐还没有回来呢,丫丫给他泡了杯茶说,叔,你长得好帅啊,真像一个大明星。表哥喝了一口茶说,丫丫,你真会讲话,我都老了。丫丫坐在他对面说,男人到了你这个年龄最有魅力了,为啥现在的女孩喜欢大叔啊,就是因为大叔有魅力啊。表哥的目光惊奇地看着丫丫,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听说你的官和我们老家的县长一样大呢,丫丫大胆地看着表哥说,我好幸运啊,我今天见县长了,我们村上人有的一辈子连镇长都没见过呢。
表哥觉得丫丫越来越有意思了。他说,你蛮会讲话的,一直当个小保姆都吃亏了。
不当保姆干啥啊?丫丫噘着粉嘟嘟的嘴唇说,我又不像我小玲姐,有你这个好表哥。我要是有你这个好表哥,我肯定不当保姆了,我早晚都跟着你。
表哥喝着茶,得意地笑着。
赵小玲走到门口,见丫丫眉飞色舞的,便沉了脸,冷冷地走进屋,咚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丫丫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你和那个小妖精聊得很兴奋啊!赵小玲对她表哥说。
那个小丫头很有意思,表哥的目光盯着门口说,鬼灵精怪的,要是有机会,多帮帮她。你急着约我来家里干啥啊?
你是见了漂亮女子都想帮,最后就帮到床上了。赵小玲说,最近单位核查档案,我有些信息对不上,你要帮我。
啥东西对不上?表哥说,当年都是做好了的,绝对不会有问题。你有赵小玲的全套资料,从大学录取通知书到单位的派遣证,天衣无缝。
档案里咋没有了高中的学籍档案?赵小玲说,一些时间点对不上,人事部要我回原毕业中学开证明,我敢去开吗?
表哥想了想说,只能通过那边的关系给你另做一套了。
表哥你是好人,赵小玲捶着表哥的肩膀说,我这一段时间吓得每晚上睡不着,生怕那个赵小玲来找我,这种事又不敢给老胡说,那个人只会帮倒忙。表哥,你真是我的大恩人,我会感激你一辈子。
丫丫像壁虎一样贴在窗子下,没发出一点声响。
十
周五下午,丫丫对五点就回家的表叔说,我明天想请半天假。
干啥啊?表叔笑呵呵地拉着胡致远的小手问。我想出去玩,来西安两年了,哪里都没有去过。丫丫给表叔的杯子里泡上茶说,我们几个老乡约着去南山,说那里的农家乐好。表叔看着在地上玩电动汽车的胡致远说,在山里长大的,还要到山里去玩,南山有我们老家的山好吗?那里面人山人海的,都是人看人。丫丫见表叔不同意,忙说,我就请半天假,我们几个都约好了,耽误的半天你就扣我的工资吧。表叔嘴里嚼着茶叶说,想去就去吧,早去早回。我明天可啥事都干不成了,还要去看装修呢。丫丫觉得不好意思,说,那就算了,你们去看装修吧,我在家里带孩子。算了,表叔拍打着胡致远身上的尘土说,你去吧,注意安全。丫丫兴奋得像是得到了天大的奖励,她殷勤地说,我早点回来,你不要给小玲姐讲我去南山啊。没问题,表叔说,我帮你撒谎。
直到天黑了,丫丫才丢魂失魄地回到家。赵小玲把积攒了一天的怒气顿时撒出来,说是半天,这是半天吗?我们原准备去看装修的,都是因为你,装修没看成。那些搞装修的鬼精着呢,你人不去现场监督,他们就偷工减料,这么大的事,害得我们去不成!丫丫连连赔不是,说是进南山的车太多了,发生了车祸,他们在路上堵了五六个小时呢,农家乐都没去成。赵小玲盯着丫丫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找出破绽来。丫丫说,真的,我没有撒谎,我要是骗你了,叫车轧死。
不要赌咒发誓了,赵小玲说,事情就这么巧啊,你进了山,就发生车祸了,路就堵车了,堵了一整天?做人能不能诚实一点?
丫丫不再说话,就去水龙头上放了水,哗哗地洗着脸。这个丫头子越来越不像话了,满嘴的谎言,我都不敢叫她带孩子了。赵小玲对哗哗地翻着报纸的表叔说。
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说不定真的发生车祸了呢,进南山的那条路有问题,经常发生车祸,有时候一堵就是大半天。表叔到底同情丫丫,给她打着掩护。你好好包庇她吧,哪天她把你卖了你还要给她数钱呢,这个丫头我越来越不放心了。赵小玲在房里走着说,我们搬家后,就让她赶快滚吧,这个家里不敢再留她了。表叔用商量的口气说,叫她到哪里去啊?丫丫说过她不愿意回老家的。她要留在城里。我看她最近在网上学习呢。赵小玲生气地跺着脚说,你讲得轻巧,留在城里干啥啊?继续给人做保姆吗?谁敢要啊?你看她的眼睛越来越会勾人了,万一把哪家的男主人勾引了,你怎么给她父母交代啊?你能负得起责任吗?听赵小玲说得越来越难听,表叔忍着声说,你能不能小点声,叫丫丫听见了,多伤人家自尊啊。丫丫和远远的感情深,远远上幼儿园了,让她接送上幼儿园。你上班忙,我后面的工作也忙,让丫丫再干几年吧。你脑子进水了啊?赵小玲说,你要是对她有感情了,那就让她给远远做后妈,你一直占着她,你们两个在新房子住,我和远远另外租房子吧!表叔想不到赵小玲会这么理解问题,他想驳斥几句,但又怕丫丫听见了,便恨恨地在心里骂道,真的是有病啊,跟一个小丫头吃醋,这女人不讲理了麻胡了,简直比糨糊还要糨糊。
待屋里安静了,丫丫进了房,远远已经睡了,赵小玲躺在床上玩手机,表叔在灯下看书。丫丫像流浪猫一样逃进阳台上自己的巢穴。我该去哪里呢?丫丫看着窗子上闪烁的灯光,突然想起了大胡子,她摸着那台黑色的笔记本电脑,泪水哗哗地流出来。
表叔搬家那天选了个好日子,放了一长串鞭炮。丫丫第一次走进这个豪宅,眼前一亮,路都不会走了。房子里绿色植物长得茂盛,像是把山里的树搬到了家里,电视墙旁立着一个水族箱,不知道在那些漂荡着水草的缸里游来游去的是什么种类的鱼。远远也拥有了自己的独立房间,丫丫在这个被阳光照耀的房里默默看着,天花板上贴着蓝色的壁纸,像是给屋顶镶嵌了辽阔恢宏的天幕,一弯皎洁的月亮旁漂着一只小船,一个孩子在船上望着丫丫。不要看我!丫丫挪开目光,看着远处一栋栋不停长高的楼房。胡致远特别高兴,他光着脚丫子在房里跑来跑去,地板上摆满了玩具,篮球足球电动汽车魔方拼图童话书,胡致远的人生掀开了新的一页。
丫丫擦净阳台上那面大落地窗,擦了四间房子的玻璃窗,擦了客厅卧室书房家具上的灰尘,把地板拖得几乎可以照见人影了。一整天在忙碌中就过去了。赵小玲似乎被丫丫的勤劳所感动,她指着门口堆积的纸箱子对丫丫说,这些废品你叫收破烂的拿去卖了吧,卖多少钱都是你的。丫丫解了系在身上的围裙说,小玲姐,你自己卖吧,我走了。赵小玲说,你卖了还能挣十几块钱呢。丫丫说,这钱是你的,这破烂也是你的,我不能拿。丫丫走到电梯门口被表叔叫住了。表叔说,丫丫你去哪里啊?这么晚了,都十点了,今晚就住在这里吧。丫丫说,我回白庙村啊,我认得路。表叔说,白庙村的房子乱糟糟的,没法住了,你今晚就住在这里吧。胡致远跑出来拉着丫丫的手说,姐姐,你就住我们家吧,这里多好啊,房子多大啊,你还要送我上幼儿园呢。丫丫抓着胡致远的手说,姐姐要回去了,姐姐有时间再来看你。上幼儿园要乖啊,乖了老师会给你奖励好多好多玩具的。胡致远说,姐姐你不要走,晚上你要给我讲故事呢,我的房子你看多么漂亮啊。不了,姐姐要走了,姐姐还要找工作呢。丫丫摁了电梯上的按键。表叔对站在门口的赵小玲说,就不要让丫丫回白庙村了,那么远,她又不知道路,先住下再说吧。赵小玲似乎没有听见,她走到电梯前拉着胡致远的手说,远远乖,姐姐要回去呢,远远明天要上幼儿园呢。胡致远拉着丫丫的手说,姐姐陪我睡觉,姐姐给我讲故事。电梯的门开了,丫丫的手被胡致远紧紧拉着。姐姐要回去呢,姐姐明天来看你。丫丫摸着胡致远的头说。赵小玲掰开胡致远的手说,放开,姐姐要回去呢,回去晚了,姐姐会害怕的。赵小玲扯着胡致远的手,丫丫看胡致远挥着另一只手,呜呜地哭着。电梯门砰地张开了,丫丫的身子被吞进去,电梯呼呼喘着一路下行,丫丫看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脸,脸上还有夺眶而出的泪水。
十一
丫丫在村口见柱子和几个人裸着上身在夜市吃烤肉,地上东倒西歪地躺着十几个啤酒瓶。柱子也看见了趔趔趄趄的丫丫,他手里举起一瓶啤酒叫道,小丫,来喝一杯吧。丫丫说,我要回呀,不早了。柱子往嘴里灌着啤酒说,回家也是你一个人,吃点烤肉吧。空气里荡漾着烧烤的气味,一股股青烟游荡在巷子里。来吧。柱子扯过丫丫的手,将丫丫按在自己身旁的凳子上。喝!柱子给丫丫倒了一塑料杯啤酒。丫丫看着咕嘟咕嘟泛起的泡沫,一仰脖子将它们灌进了口腔。
你叔的房子阔气吧?柱子给丫丫的杯子里又倒满了啤酒。
四室两厅两卫,一百四十多平方米。丫丫漠然地说。
你叔很有钱嘛,给他送礼的人多得很吧?柱子偏着脑袋问坐在身边的丫丫。他的小伙伴也跟着起哄,争相说着道听途说的秘闻,什么点钞烧坏了十几台点钞机啦,茅台酒倒进下水道啦,金条冷冻在密封的鱼肚里啦,豪宅多得数不清啦。
我叔干净得很,他要是豪宅多得数不清,还用租你家的房子住吗?丫丫望着空气里飘浮的黑色颗粒,竭力替表叔辩解着。
贪官狡猾得很,越贪装得越廉洁,演得比我们穷人还穷呢。柱子和他的小伙伴碰着杯,空气里荡漾着刺鼻的气味。
不觉间到了凌晨,小伙伴们打着酒嗝,勾肩搭背地穿行在暧昧的夜色里。柱子拉着丫丫的手说,我们也回家吧。小伙伴们一个个奸笑着。那光头道,柱子要上战场了,要是打不过,喊我们过来帮忙啊。其他人笑得身子像是被风吹乱的青烟。丫丫抽了抽自己的手,柱子攥得很紧,如同抓住了一把急于逃走的钱币。
丫丫醒来见身边躺着光溜溜的柱子。她记不得夜里的事了。她晕乎乎地被柱子拉到二楼的房间。柱子脱她衣服的时候,她似乎连反抗的表示都没有。她记得这是第二次了。最早那次是在南山的农家乐。柱子开着车,带着她和自己的老乡。那个老乡和柱子在同一个饭店打工。那天他们爬上山,在茅屋边铺开一张塑料布,摆上了啤酒火腿肠锅巴榨菜和面包。老乡的酒量太惊人了。两瓶啤酒下肚,她就满嘴的脏话。老乡骂男人、骂女人。丫丫觉得羞,老乡嘴里迸出的话太脏了,脏得人都怀疑她是不是女人。丫丫喝了两杯啤酒,觉得身子如蝴蝶般飘飘然的。她采了一把野花回来,见老乡抱着柱子在草地上翻滚。丫丫不明白他们滚来滚去有啥意思,她在阳台自己的小巢里,听见表叔和赵小玲常在夜间吵闹。起初她不知道他们到底为啥,后来听的次数多了,渐渐有些明白了。每次表叔的表现都不好,赵小玲最高也就给他打三十分。你赶紧找吧,烦死我了。表叔居然支持赵小玲尽快找一个。但赵小玲到底找没找,丫丫并不知晓。丫丫觉得生活似乎有了危险的苗头,就暗暗期盼表叔能好好表现表现。但丫丫的心思表叔一点也不配合。他经常睡在客厅的沙发里。现在目睹着柱子和老乡在草地上嬉戏,丫丫的心情突然糟糕到了极点。她望着湛蓝的天幕上游荡的白云,一瞬间觉得自己像失去了天空的鸟儿,茫然间不知该飞往何处。
老乡也许是酒喝多了,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柱子将编织的花环戴在丫丫的头上说,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丫丫说,我老乡不是你女朋友吗?柱子在背后紧紧搂着她说,不是的,她男朋友有一打啤酒那么多。丫丫躲着说,我不是随便的女孩,我不会像我老乡一样。柱子的手已经伸进了丫丫的衣服里。丫丫挣脱着,逃出了身子。柱子说,你好保守啊,现在都啥年代了,你咋还这么保守呢?
丫丫哭哭啼啼的,柱子就醒了。
柱子说,不要哭嘛,我是真的喜欢你。
丫丫说,你是个流氓,我要告你!
柱子说,你情我愿的,你告我啥啊?
丫丫看着床上的血迹说,我要告你。
柱子抽着烟,目光停留在花瓣样的鲜血上说,我真的要娶你做老婆,我家这么多的房子,哪一样都比你们农村强。
丫丫穿好衣服,将沾着柱子体液的内裤装进了包里。
十二
抱着吉他在钟楼地下盘道自弹自唱的大胡子睁开眼,看见丫丫痴痴地站在他面前。周依伦,丫丫说,你弹得真好,可惜这些人不会听,连脚步都不舍得停。周依伦拨动着琴弦说,你看这涌动的人群,像是被一股力量裹挟着,谁有时间停下脚步听一个疯子唱歌啊?丫丫看着琴盒里凌乱的几张钞票说,不要弹了,我们去麦当劳坐坐吧。周依伦便收了琴,将琴盒里的钞票归拢了,放进他身旁跪着的乞丐的破碗里。那年老的乞丐咚咚磕着头,慌慌地将钱收进了衣袋里。丫丫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出了人潮汹涌的地下盘道,两个人进了开元商场一楼的麦当劳餐厅。丫丫给他点了一份巨无霸麦当劳套餐,给自己点了一杯可乐。看周依伦贪婪地啃着鸡腿,丫丫问,你知道上大学还有冒名顶替的吗?周依伦被噎着了,喝了几大口可乐说,这种事在过去多了去了,拿着别人的通知书顶着别人的名义去上学,但现在都在网上录取,没人敢弄了。丫丫问,这种事情违法吗?有人管吗?周依伦擦了擦嘴说,当然违法了,你没有考上,你顶替人家考上的上了大学,然后国家给你安排工作,从此后两人的命运就产生了天壤之别。怎么了,你被人顶替了?哪里啊,我哪能考得上啊?丫丫又给他点了一份套餐说,我是真的没有考上。丫丫看了看周围,便悄声说了自己的姐姐赵小玲的事。我怀疑我姐姐被人顶替了,而那个人就是我现在的雇主,我表叔的老婆。丫丫愤愤地说着。你确定吗?周依伦问。起码有百分之八九十的把握。接着丫丫便讲了赵小玲和她表哥之间的对话。那些杂种太可恶了!周依伦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吧,我有几个同学当记者,他们正愁没有猛料呢。丫丫想着疯疯癫癫的姐姐,抽泣着说,你一定要帮帮我姐,我姐太冤了,我们太可怜了。周依伦递给丫丫一张餐巾纸说,他们会得到惩罚的,那个假冒你姐的人享受了十几年,也到了该偿还的时候了。
丫丫将一千块钱塞给周依伦说,全靠你了,我在城里就你一个朋友。周依伦推辞着说,咋能要你的钱?我肯定帮你,你也是我唯一的好朋友。丫丫将钱塞进周依伦的琴盒里说,你唱歌又挣不了钱,这就当作我的一点心意吧。
周依伦抓着丫丫的手,他的眼睛湿润了。
十三
真的是我的吗?柱子摸着丫丫的肚子问。
滚开!丫丫打掉柱子不安分的手说,不是你的还是谁的啊?就你一个人强迫过我,在南山上你摸了我,九月二十五日你欺负了我,九月三十日你又欺负了我,十月二日你欺负了我三次,十月九日早上你欺负了我一次,中午在你房间又欺负了我一次,你可真够流氓无赖的,你都忘了吗?
你把时间记得这么牢,还有年月日啊?柱子说,丫丫你太可怕了,我都怕你了。
我不记时间能行吗?我怕你不认账了。丫丫摸着柱子卷曲的头发说。
你说咋办吧?丫丫扯了扯柱子的头发说。
流了吧。顿了半晌,柱子说,我给你买个药,一吃,就流了。
我害怕。我不敢。听说有些女孩吃了药不停地流血,最后流死了。丫丫像拔草一样薅着柱子卷曲的头发。
不会的,药一吃就好了。柱子的头发在丫丫胸前晃动着,像是一蓬乱糟糟的干草。
你经验丰富得很嘛,你欺负了多少女孩?丫丫的拳头敲打着柱子的脑袋。
你是第一个。柱子说。
你以为我是一岁小孩啊?我老乡你没欺负过?你哪一个月没有换人?丫丫说。
她们是看上我的钱了。她们都往我身上扑。咱们俩好了后,我就再也没有找过别的女娃。柱子老老实实地交代。
我要生下来。丫丫的话惊得柱子坐了起来。
生下来咋办?你一个人能养大吗?柱子眼里发出惊讶的光。
咱们一起养啊。丫丫说,我早想要个孩子了,我特别喜欢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
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柱子说,我可不想这么早就养孩子,我还没有玩够呢。
你还玩啊?你都二十五了,你以为你还小啊?不要孩子,你一直都长不大。丫丫像个大人一样教训柱子。
关键时候还得靠表叔哩。
那天,双方父母在柱子家一楼的客厅见了面。
房东也就是柱子爸强调说,柱子还小呢,犯了错误,给丫丫几个钱打掉算了,生下来干啥啊?名不正言不顺的。
柱子妈强调,我们村的男娃很少找村子以外的女娃做媳妇。找了个外地的农村的,平白无故地比别家少好多钱呢,村里的福利啊分红啊,都是按照本村人口算,外来的村上根本不给算。
柱子爸严肃地指出,男女这种事情你情我愿的,又不能怪哪一个,女方不愿意,男方能弄成吗?再说了,还不一定就是我们家柱子的呢。
柱子妈严肃地表示,我们不会娶外地农村女子做儿媳妇,那样还不叫人笑话死啊!
待柱子的爸妈讲完了他们的道理,表叔开讲了。
表叔强调道,丫丫第一次就是被你家柱子强暴的,丫丫没有报警,就是对柱子的宽容。如果不信,可以做DNA鉴定啊,如果定性为强奸,事情就不好办了,强奸犯是要判刑的,最低三年。
表叔郑重地强调说,我最看不得你们这种陋习了,本村的男子只娶本村的女子。你们知道为啥你们村的傻瓜痴呆儿多吗?就是因为长期在一个狭小的圈内循环通婚。
表叔最后指出,柱子比丫丫大六岁,丫丫漂亮又能干,善良又孝顺,如果做了你们的儿媳妇,你们这辈子算是有享不尽的福了。现在政府已经发了规定,嫁到城中村的女子,享受本地村民的一切待遇。其他事情我就不说了,你们自己斟酌吧。总之,我不允许丫丫遭受别人的欺负。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表叔发表完重要讲话,重重地拍了拍桌子。
表叔到底是长期看新闻联播的人啊。
那天的谈判丫丫的爸爸妈妈也在场。妈妈搂着丫丫,脸阴得能滴出水来。爸爸一个劲抽烟,自始至终只说了一次话,我女子还愁嫁不出去吗?镇长的儿子都托人提了几次亲了,人家一张嘴就是十万块钱彩礼,我稀罕把女子嫁到你们村里吗?但你们家娃欺负了我女子,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柱子爸和柱子妈再强辩的时候,柱子奶奶出现了。她用拐杖捣着地板说,丫丫这么好的女子你们到哪里去找啊?我便秘一个星期上不了厕所,要不是丫丫我都憋死了。她拿手给我掏,掏了好多回,我的儿子孙子谁给我掏过啊?她给我捶背,给我洗脚,听我唠叨,你们哪一个有丫丫这么好?奶奶拿拐杖指着柱子爸说,你一天光知道打麻将、跳舞,你管过柱子吗?丫丫嫁给柱子,丫丫都亏了。她又对柱子妈说,你嫁过来的时候还不是农村的吗?咋你现在还看不起农村人了?
柱子,你愿意叫丫丫给你做媳妇吗?奶奶问靠着门框吸烟的柱子。
愿意,我一万个愿意!柱子跳着说。
国庆节这天丫丫和柱子结了婚。
表叔那天很给力,请了几个重要领导在婚宴上讲了话。其中一个还是派出所的领导。这些领导一讲话,大大提高了丫丫的地位。村人都知道丫丫在市上有几个当官的亲戚,那些街坊邻居也对丫丫客气多了。丫丫的肚子不经意间挺了起来。后来,丫丫生下了一个男孩。柱子的爸妈很高兴。倒是丫丫懂事理,从不以功臣自居。
在表叔的帮助下,丫丫的户口从老家迁到了西安。看着自己的西安市居民身份证,丫丫的眼睛湿漉漉的。
十四
在丫丫不抱指望的时候,周依伦打来了电话。他说,经过多路记者的秘密调查,事情搞清楚了,你姐当年确实被人顶替了,那个假赵小玲很快就会被处理的,而操办此事的一系列官员估计都会被处分。
丫丫激动得连连说着谢谢。周依伦说,不要谢我,要感谢你自己。丫丫问,你在哪里呢?大半年没有动静,我还以为你也骗我呢。周依伦说,我一直没有暴露你,也不让你介入,是怕那些人报复你呢,记者他们就不敢了。你在哪里啊!我要见你,丫丫急切地说。你还可以代你姐去法院告张小花,让她赔偿你姐的损失。周依伦最后说,我在北京,我要去唱歌了。在一阵嘈乱中周依伦挂了电话。
丫丫在幼儿园门口等到了接孩子的表叔。表叔说,昨天的报纸你看了吧?丫丫说,看了,我也是才知道的。表叔说,单位要处理你小玲姐,她也许将来啥都没有了。丫丫冷笑着说,她不是还有你吗?你好歹毒啊,表叔盯着丫丫说,你来我这里做保姆就是为了调查你姐被假冒的事吧?你小小年纪太可怕了,你这次害了多少人啊!丫丫愤然说道,表叔,你把我想得太厉害了,我是看了报纸才知道的。如果我姐当年不是被张小花顶替,我姐现在不是也过着她理想的生活吗?丫丫把毛绒玩具递给远远说,远远长帅了,远远长高了,远远想姐姐吗?远远将毛绒玩具扔在地上,拿脚狠狠踩着说,谁稀罕,你这个坏女人!上大班的远远突然冲着丫丫骂起来。这段时间那个张小花每天都在咒自己吧,不然,胡致远会说出这样的话吗?丫丫说,表叔,你们每天在家里都这样骂我吧?表叔说,没有呀,远远从来没有说过脏话,今天不知道是咋了。丫丫躲着胡致远水枪朝自己喷射的水柱说,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你们做得对吗?张小花假冒我姐上了大学,我姐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我姐疯了,你们凭啥还这么理直气壮呢?丫丫抹着脸上的水珠说,表叔,你的良心也叫狗吃了,人在做,天在看。我可怜你们。
柱子开着车,丫丫抱着儿子康安,车辆朝着老家的方向狂奔。车子驶入终南山隧道时,丫丫接到了张小花打来的电话。
她想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