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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摇摆摆

书名: 丫丫的城 作者:黄朴 字数:144854

  一

  我啥时候上班?

  我到底啥时候上班啊?

  心丽实在熬不住了。她总是在一冰吃得最香的时候突兀地甩出这个问题,仿佛给一冰碗里撒了一把辣椒粉。一冰就停了筷子,嘴里极响亮地咀嚼着,脸上的肉凝成一疙瘩,牙齿打架的声音都能听见。心丽就不敢再催了,她发现一旦她问到工作,查一冰整个人就像被冰雹洗劫过的庄稼,枝残叶败。但即使再累,查一冰总要来一回。你瘦得跟猴一样,都有黑眼圈了,每当一冰攀上心丽的身,心丽总是笑话他贪得没有个饱。这能有饱吗?查一冰反问,我还在度蜜月呢,我比别人都迟了五六年,我得抓紧补回来。这还能补回来吗?心丽即使疑惑,也很快被一冰饥饿祈求的眼神所捕获,他要的就是这一点点的欢乐,如果连这点欢乐都不能制造,那自己还能给他啥呢?心丽便由着一冰颠簸,将自己的愿望一次次锁在了内心。

  我啥时候上班啊?两个月后蚊虫欢唱的某个夜晚,心丽看着她脸上方那张汗津津的脸终于忍不住了。

  你再歇歇吧,咱们还在度蜜月呢!查一冰抚弄着她圆鼓鼓的胸说,咱们现在也不缺你挣的几个钱,我在工地上一天一百多,够咱们花的了。

  这是度蜜月吗?你不是说人家度蜜月都在三亚啊,北京啊,杭州啊,还有去啥新马泰的,我一天到黑闷在出租屋里就是度蜜月吗?从柳镇来西安,我不过是换了一个房子而已,叫你给我找工作找了几个月都没影。心丽一使劲,在她身上喘息的查一冰摔下来了。

  一冰把她滑溜溜的身子揽在怀里说,我早给我们张老板说了,老板也答应了,说是再等几天就叫你去灶上做饭。

  我不想到工地做饭。心丽鱼一样从一冰怀里挣脱着身子说,工地太脏了,我想去个环境好的地方,跟韩剧里那些大公司里的女职员一样。

  扑哧!查一冰忍不住笑出声,韩剧里的俊男靓女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咋能拿现实生活跟电视剧比较呢?人家是搏击苍穹的雄鹰,我们就是黑暗泥土里爬行的蚯蚓。一冰尽力讲得委婉些,他怕说得尖锐了,刺痛心丽的心。心丽虽然初中没毕业,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并不输于一个大学毕业生。我是蚯蚓你是雄鹰吗?心丽挪开一冰抚弄自己的手,踢开一冰架在自己身上的腿,后来,两个人背对着背像两个充满疑惑的问号,询问着墙壁上躲躲闪闪的光。

  心丽想不到自己第一天上班就出问题了。

  事后想起那天的情景就跟有人导演一般。她端着瓦罐炖土鸡走进 “望春风”包房时,那一桌人酒正喝到酣处,有个客人的目光火辣辣地打在她身上。

  小姐,喝杯酒。那男子把盛满着酒的杯子举到她面前。先生,我不是小姐,我不会喝。她手里端着的瓦罐咕嘟嘟地冒着热气。不给哥面子。你喝了这杯酒,哥给你好评,给你小费,给你发红包。心丽慌了,第一次碰到这种情景,就跟兔子看见了老虎一样,简直不知如何应对。哥,我喝。她新来的。一同服务包房的金叶来解围了。男子推了金叶一把,金叶趔趄着身子撞在墙上。金叶揉着头上隆起的包说,老板,我们这里不是卡拉OK,也不是夜总会,我们不陪酒。酒桌上的人哗啦啦笑着并不劝解。男子把漾着酒水的杯子逼到了心丽的嘴前,似乎心丽不喝,他会将酒杯和酒杯里的液体塞进心丽的嘴里。心丽看着酒杯里兴奋的液体,乌七八糟的气味向她的鼻子猛扑而来。心丽偏开脸让过了它,但酒杯有些小人得志步步紧逼不依不饶了,似乎心丽的嘴不喝,酒杯就不叫酒杯而变成了尿壶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嘴无法再让了,心丽的身子躲了躲,瓦罐里的汤呼啸着泼到男子身上。

  谁能想得到啊?心丽更是没有想到。后来他们第一次约会时,这个叫作华生的男子问,那天你是故意往我身上泼的吗?

  我哪敢啊!心丽挡住他伸过来的毛茸茸的嘴说,我当时只是害怕,我第一天上班就碰到你这个坏人,我根本不知道该咋办。

  我那天过生日,也是有些醉了。第一眼看见你,就感觉你像从画上走下来的,带着一股天然的田野之气。我请你喝酒,无非是想和你认识认识。华生像抚摸孩子一样抚弄着她说,你的头发真好,像一面黑亮黑亮的大瀑布,比电视里给洗发水做广告的头发都要好。

  真的吗?心丽摇晃着柳枝样纷繁的长发,感到华生的嘴喘息着插进她茂盛的发丛。

  其实,那天的情景后来在回忆里还展现着许多的荒诞和不可思议。

  人们尖叫着,看见华生的头上和衣服上挂着鸡翅膀、鸡爪子、鸡脑袋。华生抹了一把脸上的汤汁,舌头舔着嘴角的菜说,你好厉害,我请你喝酒,你就请我喝鸡汤。

  不是的,不是的!心丽吓得不停地摇头,不停地摆手,她跺着脚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喝酒吧,我喝了你就不会介意了吧?我给你洗衣服,我给你洗得干干净净的。求求你了,我今天第一次上班,我都找了好几个月的工作了,我这个工作来得太不容易了,求求你,行行好吧,发发善心吧!你会长命百岁的。

  心丽嘴里咕咕哝哝不停地给华生说着好话,她没容华生回答,就夺过了华生手里的酒杯,咕咚一口,杯子就见底了。她把空杯子朝华生亮亮,说,老板,你们都是大老板,你就饶了我吧,我保证给你把衣服洗干净,洗不干净我就给你赔。

  听心丽说赔,包房的人都笑了,心丽不知道他们傻笑啥。损坏人的东西要赔,这么浅显的道理难道你们老师你们父母没给你们讲过吗?还瓜笑呢,像傻子一样瓜笑好玩吗?笑点就这么低吗?简直低到尘埃里了。

  你知道他的衬衫多少钱?

  你知道他的皮带多少钱?

  他的内裤你更不知道多少钱了吧?

  面对着这么多的不知道,心丽只好放下赔偿华生衣物的念头。一件衬衫会有多少钱呢?毕竟那个时候她还没去过世纪金花、王府井百货,假若她知道这些奢侈品店里商品的价格,就不会惹人耻笑地要给人家赔偿了。

  总不会比天上的星星还贵吧?天上的星星还落呢。心丽举着酒杯,脸上忽地就酡红一片,如一朵燃烧的云。

  你再喝十杯,华生把秃顶上那一缕跳下来的头发别上去,咯咯地打着酒嗝说,我就不让你赔了。

  你说话算数?心丽迎着满桌子射来的目光问。

  哈哈!华生带着一身的鸡汤味发出了一串沙哑的笑声,我华大官人虽说不上金口玉言,但也是一句顶一万句,一诺千金。

  你真不让我赔了,我就喝十杯酒,你也不要给老板告我的黑状让老板炒我的鱿鱼。心丽抓起桌子上的分酒器对一身鸡汤味的华生说。

  你只管放心喝好了,这一大包房的人都可以给你做证。华生被鸡汤浇灌的衬衫贴着他鼓囊囊的肚腩,似乎他被人托举的大肚里藏着一个顽劣的蹦蹦跳跳的秘密。

  心丽怎么能放心呢?这些人都是他的帮凶,他们会给我做证吗?心丽拿目光朝这些人脸上照过去,这些人用意味深长的目光跟她对视。他们一个个斩钉截铁地说,一定给你做证,堂堂大老板欺负打工妹,我们都不会放过他。

  这些人突然站在了自己这一边,心丽霎时感动万分,好人还是多啊,并不像一冰爸说的,城里到处都是坏人,遍地爬的都是毒蛇;也不像一冰说的,城里人和农村人天然是两个对立的阶层,不是一个阶层压榨另一个阶层,就是一个阶层压迫另一个阶层。看来,一冰的说法太缺乏调查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调查就是实践,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喝吧。有人想喝还没有资格呢。

  喝吧。这可是粮食精三十年陈酿。

  喝吧。比你们农村人爱喝的白糖水还好喝。

  心丽就一杯接着一杯酒往嘴里倒。开始还有人数着,后来就顾不上数了,他们就一个个和心丽轮番着碰杯子。心丽的脸先是酡红,后来是火红,再后来就是面粉样,如落了一脸的雪。

  心丽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心丽听说这酒是茅台,是中国国宴招待用酒,是名酒。好喝,她一杯接着一杯往嘴里倒,这比我爸自酿的柿子酒好喝多了。那近乎六十度的酒下喉,口腔里呼地一下就生了大火。她爸喝酒总要给她倒一缸子。陪我喝!她爸手里抓着她腌的酸萝卜,拿缸子和她的缸子咣咣地碰着。

  二

  几乎一夜间楼房就长高了许多,那些扑面而来的建筑如一面面冰冷的悬崖,让一冰莫名地战栗,脚下的人纷繁得如没头没脑的苍蝇乱哄哄地盘踞在马路上。这个夹在两条大街之间的仁义村已进入拆迁的尾声,虽然还有五栋砖混结构的楼房顽强地横亘在扭曲的路边,但它们已经显出了不堪一击的惨象,那两家刚签了协议的房子很快就被轰鸣的机器占领了,铲车推土机蜂拥而上,如一群围剿羔羊的狼。“果粒城”占据了仁义村的显要位置,庞大的骨架显露了巍峨的气象。“新一代的城市综合体”“西部最大的空中景观”“丝绸之路上的东方奇迹”……开发商以时髦的词汇蛊惑人心地描绘了这片土地即将呈现的人间奇观。

  这是高新区最后一个城中村,城市最后一个毒瘤,我们必须将它连根拔掉。张老板在早会上再三强调,而他纯粹是一只人云亦云的鹦鹉,跟着 “果粒城”的老总任总学舌。任总,他们这些民工当然没有资格见,那几乎是传说中神一般的人物。那天任总戴着墨镜,举着剪刀,和一帮领导剪彩。大领导讲话,小领导讲话,最后任总讲话。一冰他们在地上蹲着,听得累了最后索性坐在地上。风将灰尘鼓噪起来,一时间天空雾蒙蒙的。那栋拆迁楼上的标语被风吹得呼啦啦地叫着。楼顶上栽的国旗倒颇为严肃,它不为风所撼,只偶尔不由自主地摆摆红艳艳的身子。风把纸片、泥土等垃圾驱赶到了天空,一时间空中如展开了一场乱哄哄的抢夺战。负责日常工作的张老板也在尘土飞扬中讲了话,一冰他们被引导着哗哗地拍他们满是尘土的手。中午灶上的饭菜突然丰盛得如同过节,白花花的肥肉飘着浓郁的香味。吃,放开吃!

  一冰把自己那份肉菜装在饭盒里,他闭着眼悠长地吸了一口气,香,太香了!你吃了就行,干吗还带回来?我们也不至于穷得吃不上肥肉。心丽嗔怪地说。咱们一起吃。一冰美滋滋地把肉菜倒进盘子里。心丽今天做了酸辣土豆丝、清炒土豆片。菜都上了桌,一冰突然有些激动,他给心丽碗里夹了几块肉,说,这样的日子也很好啊,我每次收工回家,都有热饭吃,工地上那些人羡慕死了。心丽给一冰碗里也夹了几块肉,说,这样的生活你就满足了?我每顿都能让你吃上热乎饭。咱们要往好处发展呢,你看电视上城里人的生活,那才叫生活呢。心丽的口气里含着明显的不满,不仅是对一冰的不满,更多的是对这个仁义村的不满,这哪是城市嘛,你看那楼房盖得面对面,对面楼上放一个屁,这边都能闻到臭气听到声响;街巷里污水尿水泥水粪水,感觉还不如咱们柳镇呢。但柳镇能跟这里比吗?这里正在城市化,拆迁改造如火如荼,你没有看村子口的规划图吗?“新一代的城市综合体” “大都市的第二颗心脏”……我第一颗心脏在哪里都不知道呢,还第二颗啊?心丽见一冰不吭声,以为自己的话又刺伤了一冰敏感的自尊,便不再言语,默默地往嘴里扒拉着白米饭。一冰说,等这个月工资发了,咱们上城墙,咱们在城墙上骑自行车。心丽收拾了碗筷,给一冰泡了一杯茶说,你上去过吗?听说那是世界上保存最完整的城墙,一圈有十几公里呢。一冰喝了一口茶,老老实实地说,我在西安打工也有五六年了,但还真没有上过城墙呢。好多时候,都是挤着公交车,在城墙的门洞里进进出出,倒是看见很多老外在城墙上骑自行车。心丽在过道的水池里洗着碗筷说,那就不去了吧。咱们现在要好好攒钱,在西安买房子。只有买了房子,才算在城里扎下了根。一冰心里激动起来。他走到水池边,见无人,便抱着心丽的腰说,我们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那些景点我也一定会带你去,只要有了钱,国外都能去。我们何时会有钱呢?心丽把碗筷在水池里搓洗得哗哗直叫,水溅到了一冰身上。一冰勒紧心丽的腰说,不会太远了。心丽收拾好了过道的简易灶房,关了房门说,你睡一会儿吧,两点还要上班呢。一冰躺在床上,看着心丽拖地的身影,说,我好幸福,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心丽把地板拖了一遍又一遍。一冰看着地上晃动的人影,睡意渐渐袭来,刚闭了眼,就听见有人咚咚地敲门。

  心丽开门,却是房东站在门口。

  收房费吗?还没有到月底呢。一冰坐起来说。

  房东走进屋内,夸心丽房子收拾得整洁,不像有的住户把房子糟蹋得连公共厕所都不如。房东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从容地走着说,村子都快拆完了,就剩我们几家在扛着,我们扛了五六年,快要扛不动了,我们咋能扛得过啊?

  你们不是在打官司吗?一年半载怕不会拆吧?一冰下床给房东发了一支烟。房东也许嫌他的烟不好,并不接,从自己身上摸出一支点燃塞在嘴上,深深吸了一口说,我们把拆迁办告上了法院,但是谁知道拆迁办和开发商穿的是不是一条裤子?法院能不能维护我们的利益呢?他说三层以上加盖的不算赔偿面积,难道这三层以上是老天爷可怜我们凭空给长上去的吗?他说不算就不算啊?

  房东太啰唆了,我既不是开发商又不是拆迁办,你给我讲这么多的道理顶用吗?你们城市人也太不知足了,赔你个三四十万还赔你几套房,你们胃口大得还不知足。要是我,我都要烧高香了。一冰心里想。

  我就不信没有地方讲道理。房东终于讲完了话,他身子都出门了,似乎突然才想起自己的正事,他脑袋又拧进门里说,小伙子,我这房子保不准啥时候就叫人给强拆了,说不定我们正睡觉呢,房子就神不知鬼不觉跟发生了地震一样从地球上消失了。张老板那一伙人的手段你是知道的,盗窃、杀人、拐卖儿童、强奸、抢劫,没有什么坏事他不干。他不会有好报应的。我们西安人民不是好欺负的!

  一冰觉得房东还是没有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他心想,我们柳镇虽然有人干了许多坏事,在媒体上丢尽了脸,但也不要忘了,柳镇近几年也出了不少见义勇为的人,出了若干富裕后带头做慈善的人。比如我查一冰,就在街头献过血,扶盲人过过马路,还给卖唱的艺人捐过一块钱。

  小伙子你还是不错的。房东似乎听见了一冰的心声,他表扬道,你从不拖欠房费,上厕所拉屎还知道冲水。我是专门来给你打招呼的,这楼上的租户我就告诉你一家。不要看张老板是你们柳庄人,也不要看你给张老板打工,那个家伙做事从来都不讲情面。你心里一定要有个准备,我这房子早晚是保不住的。

  一冰正琢磨着,房东就长吁短叹地下了楼。

  这栋楼真的会像突然发生了地震一样倒掉吗?心丽颇为紧张地关了房门,身子靠在门上簌簌发抖。

  房东就是为了多赔几个钱。城中村拆迁是国家政策,他们几家能挡得住吗?赔三四十万,补偿几套一二百平方米的房子,他还嫌少,人心不足蛇吞象。咱们要是有他这么多钱和房子,咱们还愁啥啊?一冰安慰心丽说,不怕,张老板有那么大的胆子吗?他敢让这房子一夜间消失吗?这楼上住了那么多人,他敢把这个楼炸了吗?他敢吗?咱们既不惹房东,也不惹张老板。咱们给张老板干一天活挣一天工钱,咱们住房东一个月房子出一个月房费。他们的事情跟咱们无关。

  万一房子拆了,咱们在哪儿住?该不会再回柳镇吧?心丽边洗衣服边说。

  这么大的城市还能没有我们住的地方?将来万一某一天城中村拆完了,我就不相信我们还没有买房子,还在东奔西跑地租房子。一冰安慰心丽的同时也给她描绘着美好的未来。

  你给我把工作找到了吗?我出去工作,不管干啥,总比你一个人挣得多。将来咱们的孩子出生了,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不管咋样,咱们的娃要在城里上幼儿园上小学上中学考大学,不能让咱们的下一代再重复我们的命运。心丽把衣服挂到了过道的铁丝上,衣服上的水如下雨般滴滴答答地响着,水在楼道流出了一条路,沿着楼梯往下走。

  一冰觉得心丽到城市,确切地说是到仁义村才半年的时间,目光和信心就如柳镇上空翱翔的老鹰般凌厉而坚决,死也不准备回去了。心丽说,我们一定要在城里扎下根。一冰应着声说,当然了,我们的下一代一定会比我们强。

  衣服上跌落的水珠敲了敲一冰的头,一冰摸了摸头上和脸上散发着洗衣粉香味的水珠说,先买一台洗衣机吧,新的买不起,到旧货市场上买一台旧的吧。你的工作慢慢找。张老板说等几天做饭的王英要是不来了,就叫你顶上。工人的饭嘛,又不是给领导做,厨艺是不多讲究的,只要把生米做成熟饭,让这些出力人填饱肚子就行了。

  听说你小子的老婆很漂亮,叫来让我验收验收。张老板颇有深意地拍拍一冰的肩膀。一冰点着头,把一条芙蓉王烟放在张老板的桌子上说,张总,心丽的饭做得可好呢,老家的饭菜她都会做。张老板笑眯眯地拍了拍一冰送的烟,说,叫来让我验验。一冰脸上配合着笑,觉得张老板委实粗俗,心想,我的老婆让你验啥啊验?但嘴上只能含糊其词地嗯嗯应付着。每每耳边响起张老板嘎嘎的笑声,一冰就很难安生。风叫嚣着扑过来突然变得狂野极了,脚手架动荡着发出呜呜的巨响。一冰紧紧抓着护栏,身子随着脚手架跟荡秋千一样摆起来。

  三

  去还是不去?

  虽说上菜时心丽泼脏了华生的衬衫,华生也被心丽的酒量吓得不轻,但那一张藏在心丽LV(路易威登)包里的烫金名片就像一只误入笼子的小兔,砰砰蹦个不停。这LV女包是一冰在天桥上的摊贩手里买的。小贩说,鳄鱼皮呢,世界名牌,只卖五十块。一冰当时就买了,这个小贩不仅卖 LV,还卖皮尔·卡丹、花花公子、金利来、迪奥。这真的是世界名牌吗?心丽记得一冰付了钱,自己摸着这个所谓的世界名牌傻傻地问。当然是真的,马云害的,生意难做,老板转行,赔钱都卖。一冰当然不相信商贩的鬼话,也不想给心丽做进一步的解释,害得心丽抓着LV包傻傻地问了第二遍。摊贩和路人的目光噼里啪啦地砸过来,心丽觉得世界名牌的做工也太粗糙了。当她把华生印满头衔的名片塞进包的内袋时,根本想不到自己日后会和这个有钱人发生藤蔓一样的纠葛。

  一冰睡得不像个人了,他咋能睡得那么香呢?似乎几辈子就没有睡过觉。他下工回来匆匆吃过饭,扒了衣服身子挨着床,鼾声就在房子里到处飞舞。心丽越来越睡不着。她几次试探着要给一冰讲,而一冰总是不给她机会,她张开的嘴唇还没来得及制造声音,一冰嘴里就不可遏制地发出一连串的哈欠,困死了,张老板答应了,再等等吧。心丽便闭了嘴,想着暂且不告诉他吧,干一阵再说,万一酒店干不了了再去工地上做饭也不迟啊。但偏偏在酒店发生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她摩挲着华生的名片,想不到一个人会有那么多的头衔,一个头衔就是一个身份,那华生有十几个身份呢。他每天会用哪个身份生活呢?心丽不停地按着遥控器,电视上频频变化的场景终究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她时不时就掏出华生的名片摩挲,似乎在摩挲华生光闪闪的头顶,最是那一缕长发,常不经招呼就挂到了耳上,华生的脑袋往左边用力一甩,那一缕长发就极听话地被甩到那个经常盘踞的位置。嘻嘻!心丽想着那一幕,甚觉可笑,都笑出了声。她的手指头弹着华生的名片,几次都想把那几个神秘的数字拨出去,有一次都拨到第八个数字了,一冰突然进了屋,她仓皇地把电话挂断了。打电话干吗呢?是想问他的衬衫干了吗?是想说给他赔偿一件衣服兑现那晚自己的诺言吗?是,好像又都不是。忐忑间,她给华生发了一条信息,说,我会赔你一件衣服的。华生似乎早就在等她,信息像河水哗哗地流过来。

  不要害怕哦,我不会叫你赔偿的。女孩子不要喝那么多酒,喝酒对身体不好。你像一朵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她手机上保留着华生发来的近百条信息,她像读故事一样不停歇地翻阅着,读着读着就感觉身子陷入一个色彩斑斓的花园,她在花草摇曳蚊虫飞舞的泥淖上挣扎着,身上掠过一道道镀着金边的雷电。这些温暖的话她何曾听过。这些话一冰最该讲了,但一冰不曾讲过。莫非和钢筋水泥交往时间长了,人也变成了钢筋水泥?莫非他还记恨着那八万块钱的彩礼钱?柳镇嫁女的彩礼钱都是八万块,确实太高了,高得离谱了,感觉像卖人一样,但她一个弱女子能打败柳镇顽固得像坚冰一样的习俗吗?结了婚她就急急地跟着一冰进城了。我们好好奋斗吧,我不相信我们拼不出一片天。她抓着一冰粗糙的手立下了他们婚后的第一个誓言。她给一冰发信息充满柔情地问一冰中午想吃啥,一冰回信息说随便。她说,吃米饭吧,我买了肉。今天肉便宜,给你做红烧肉。一冰半晌才回信息说,老吃肉容易胖,城里人都不吃肉了。她知道一冰是嫌买肉花钱,就说,我好闷,像坐监狱。窗外一只猫叫了许久之后,一冰说,张老板已经答应了,你下个月月初就可以上班。她羞羞地说,我想你了。想你了当面不好说,毕竟羞啊,可是说和不说不一样啊,发信息就可以说啊。她给一冰发去一颗跳动的红心。她看见她的红心向一冰嗖嗖地飞去。一冰许久没回复,最后发回一个冷冷的 “哦”字。

  心丽就出发了。

  华生给她手机上发来了详细的位置,怎么乘公交、乘地铁,华生像教学生一样教着她。你要是实在找不到,就打车,到了酒店楼下,给我打电话,车费我来付。心丽感动得如同走失的牛羊找到了主人或家园。华生考虑得太周全了,自己何曾得到过这样春风化雨般的呵护啊。心丽就有些迫切了。她当然舍不得坐出租,到了楼下叫人家付费,多么不好意思,不如早早出发吧。心丽九点就动身了,中间换乘了好几次车,问了好多人,十一点半才赶到高新二路。购物广场、银行、展览馆、会所、酒楼,即使是城市的内部也呈现着明显的分界啊。这南郊的高新区和心丽头脑中的城市倒是蛮吻合的,整洁、气派、神秘、华贵,心丽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了,自己毕竟才初中毕业嘛,能这样描绘摩登的城市已属不易了。嘻嘻!心丽捂住嘴,不由得笑出声。笑过之后,竟发现自己的身子像广场前的大树一样簌簌地抖,没有风,身子走到了旋转门门口还是不由自主地抖,是冷吗?也许是冷气开得过足了,心丽看着自己的腿不听使唤地颤抖着,裤子像被风搅动的水,摆出了很大的动静。心丽努力让自己镇定,发抖的身子若是被大堂小姐睥睨的目光逮住了,人家还不笑死啊。

  华生像一团灼亮的光,热烈而灿烂地照着她。

  身穿旗袍的服务员给她递上了热毛巾,往她面前的高脚杯里倒了红酒,往她桌前的杯子里倒了茶水,给她打开了一盒酸奶。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华生的目光像抚弄小动物般地挠着她。

  冷气赶过来收走了她身上热乎乎的汗,心丽忽地就凉爽下来,甚至感到有点冷了。她咕咚咕咚地喝完了一杯茶说,我答应你的,怎么能不来呢?

  服务员又给她杯子里添满了茶水。心丽想,还没吃饭呢,就不停地喝茶,这难道也是吃饭的讲究吗?她看看身着短裙的服务员,目光无意中掠过服务员白得像雪一样的大腿。人家的腿也太白了,白得都不能叫人腿了。她就挪走目光不敢再看了,似乎那里的雪白正讥笑她呢。

  你渴了吧?华生盯着她端茶杯的手说,喝点酸奶吧,今年确实热得邪乎,鸡蛋放在太阳底下都能熟了。

  心丽就喝了一口酸奶。

  不一会儿菜就上来了。每上一道菜,服务员就报一次菜名。菜全部上齐后,服务员就微笑着关上包间的门出去了。

  心丽突然有些紧张,大腿在桌底下簌簌地抖着,桌布被带动了,也跟着抖动。

  华生用公筷给她夹了一道菜说,这是潮式卤鹅肝,是从潮州挑选的地道的黑沙鹅佐以潮州卤水制成,普通鹅的肝脏略硬,但它的肝脏比法国鹅肝还要润滑,而且并不油腻,对改善血液循环、软化血管有帮助。是一款绿色食品。

  这菜胆鱼翅是粤菜中的名菜,鱼翅特地选了裙翅,用金华火腿、老鸡、赤肉等慢火熬制八小时后而成的顶汤炖过六七个小时后,鱼翅软滑适中,恰到好处,翅汤喝起来爽口顺滑,回味无穷。心丽,你尝尝,味道还不错吧?

  心丽嘴里傻傻地应着,鲍鱼泡饭、清蒸鳜鱼、蒜蓉西兰花,华生像一个大厨,极专业地介绍每道菜的特点与做法,似乎心丽不是来吃饭的,而是来考察他厨艺的。起初心丽还抱着点矜持,几杯红酒过喉,她索性就放开了,不懂就是不懂,何必在人家这些懂行的人面前装啊。华生像厨艺大赛上的解说员一样说得头头是道,心丽就放开肠胃解放了肚子,大胆地吃起来。碰到不会吃的菜,她就学着华生的样子,吃毕竟不是啥高深的学问,一看就会了。

  买单时心丽吃了一惊,这顿饭两个人就花了三千多。

  不贵啦,请美女吃饭我也跟着年轻啦,我都吃腻了,我很羡慕你啊心丽,我现在吃啥都不香了,都味同嚼蜡啊,高血压、脂肪肝、高血脂,啥怪病都来找我,防不胜防啊。你趁着年轻好好吃,到了我这年龄,想吃也不敢吃了。

  心丽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傻傻地笑着。菜还剩了好多,要是能打包带回家,让一冰解解馋,那一冰该高兴死了。她只是想了想,看着满桌的菜,并没有说出口。

  看电影、喝咖啡还是去兜风?华生拿牙签在嘴里扒拉着问。心丽说,看电影吧,听说 《画皮》很好看。华生把心丽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说,好啊,我也好久没看过电影了。

  心丽的手被华生握得水汪汪的,她挣脱不掉,像是被人拴了一根绳子牵进了影院,心丽发现银幕比一面墙还宽广,水珠子哗哗地向她脸上喷来,她都感到了水的凉意,飞翔的蛇张大嘴似乎要把她的脑袋吞进去。她惊吓得闭上眼,蛇却吃了电影里的人,箭头快射进她眼睛时却瞬间拐弯去了别处。身后的人踢了几次座椅,心丽看华生的嘴张得如一个洞穴,那一缕盘在头顶的长发散在了脸上,那呼噜噜的怪声就从那洞开的嘴里钻出来。华生被踢醒了,他掏出纸巾擦了擦口水,扭头对身后腻在一起的男女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那对男女脸贴着脸厌恶地躲开他阴冷的目光。华生对心丽说,太累了,一天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晚上老失眠,在这里闹哄哄的反倒能睡着,还睡得很香。身后的男子又踢了踢他们的座椅。电影散场了,乘电梯的时候,他们意外地碰上了后座踢他们座椅的男女。那男子盯着华生,目光在他头顶停留片刻后就转向心丽的脸。她的手仍被华生紧紧地握着,心丽看见散乱的目光纷纷射在自己的脸上,就像3D(三维)电影里呼啸的子弹。电梯嗖嗖往下落着,华生把她朝怀里拉了拉,她挣扎着,电梯似乎急切地要赶赴某个目标,她的心酥酥的,人眩晕得厉害。那男子似乎搞清了他们的关系,挑衅地抱着女友的脸,两张嘴炫耀似的吻着。心丽瞥了一眼,眩晕得更加厉害,她闭了眼听到那个男子说,老牛啃嫩草,小三。

  待那两个人出了电梯,华生就打了一个电话。他们走到停车场,看到那男子在天桥上被人撞倒,一个大汉在那男子胸上猛踹几脚,还把一瓶可乐浇在他头上,男子从楼梯上咕噜噜滚下来。

  心丽惊恐地说,那个人被打得好像吐血了。

  华生拍拍她的头说,这种事太常见了,只要你不招惹别人,一般不会有人找你麻烦的。

  那女子蹲在男子身边擦着他脸上的血迹。她嘴里喊叫着,人们却只匆匆一瞥,就赶紧离开了。

  心丽刚要张嘴,华生已把她拉进了车里。

  眩晕阵阵袭来。心丽望着车窗外不停后退的树木和行人,看到自己像一条小鱼,被人携带着游行在城市的大河里。

  四

  一连几天院子里都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笼罩着,三楼几个不问世事的小姐也觉出了异样。一个名叫燕子的小姐在厕所门口问一冰,房东这是干啥啊?大白天也锁着门。我们进出总要叫门,叫的次数多了,他就不高兴。我也不知道。一冰的目光扫过燕子的吊带衫,那裸露的胸让他的目光差点陷进去。燕子手上捏着卫生纸,对一冰埋怨说,房东钻钱眼了,你说深更半夜开门,一次收两块钱还能勉强理解,大白天开门,也要收两块钱,哪有这个道理?一冰说道,听说最近不安全,小偷跟搬家公司一样,把好几家都洗劫一空了。燕子的手胡乱地赶着眼前飞舞的蚊虫说,偷得好,这村上家家户户都拿了拆迁款,小偷能不光顾吗?一冰觉得不便和一个女人在厕所门口交流关于钱的问题,就胡乱支吾着。

  他路过房东的客厅,看到里面有几个人,一个个表情严肃,似在商议重大事项。哎!房东冲他招招手。他只好走进屋,那几个人扫了他一眼,还是只顾自己抽烟喝酒,乱糟糟的烟头躺了一地。你后天上工吗?房东问着,递给他一支烟。他两个手指头夹了烟,心想,不知道这些人因为啥喝酒,连一点下酒菜都没有。喝!房东把手里的一次性塑料杯子递给一冰。上呢,每天加班,要赶工期呢。说着,一冰就抿了一口,口腔里火辣辣的。房东喷着酒气说,你在工地上累死累活一天挣七八十,我一天给你二百咋样?一冰没有听懂房东的意思,莫名其妙地笑了笑。我们几个拆迁户准备上访,人手不够,你组织一下你们老乡工友,我们凑上一百多人,去省政府上访。一冰惊得一哆嗦,杯子里的酒泼到了地上。房东不满地瞥了他一眼说,你领头组织一些人,我一个人头给你出二百,那些人你想给多少就给多少,我不干涉,我们集体在政府门前坐上大半天,午饭送盒饭,四菜一汤,包你们吃饱。

  一冰心里噼里啪啦打起了算盘,只是坐坐、喊喊口号、打打标语,并且自己还可以当个头儿,钱由自己分配,这是好事情啊。一冰控制住自己的狂喜,喝了一大口酒说,警察会不会抓咱们?房东像是真理握在自己手中一样理直气壮地说,咱们又不干违法的事,警察凭啥抓咱们啊?宪法规定公民有游行集会示威的权利啊。再说了,我们这么多人,他抓谁啊?一冰喝了一小口酒,顺口背诵着书上的话说,宪法是国家的根本大法,任何组织和个人都不得违背宪法,侵犯公民的合法权利。你说得太对了,你还是一个法律专家呢。房东和一冰碰着塑料杯里的酒说,你看我楼顶上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我墙上刷着一面墙的标语。你说,哪个人哪个组织敢说我做得不对呢?那你额外得给我多付一点报酬,一冰说,毕竟还是有风险的,如果上访成功了,你可以多赔好多钱呢。房东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免你半年房租吧。一冰的脸被酒精烧红了,他摇着头说,我要免费住一年你三楼的两室一厅,我老婆准备怀娃啊,我不能让我娃一生下来就看着那么狭窄的四面透风的黑屋子。房东咬着牙说,行!只要我们上访成功了,这都不是个事儿。水电费、垃圾费、卫生费、厕所费、进门费一分都不收。一冰强调说,好,好,一分都不收。房东又给一冰的杯子里添满了酒。要签协议,省得你反悔。一冰哆嗦着讲完,喝完了杯中的酒。他觉得酒是甜的,那么甜,像小时候妈妈给他泡的红糖水。签就签吧,我他妈的还能骗你?房东终于骂了脏话。那我就给你多组织一些人手,人越多越好嘛。一冰全然不顾房东越来越恶劣的态度,伸出手和房东的手用力地握在一起,两只握在一起的手不停地摇摆着。房东说,关键时候,还是农民兄弟靠得住,咱们再来一次新的 “工农联合”,“农村包围城市”,相信我们会取得新的伟大的胜利的。

  喝了酒的一冰晕乎乎的,感到房子跟地震一样,不停地摇晃。回到屋里心丽已睡了,她今晚的睡姿煞是好看,身子蜷曲着,像一个幸福的婴儿,那脸上笑吟吟的,似乎有藏不住的喜事。一冰就悄悄脱了衣服躺上床,眼睛瞪着房顶,看着一疙瘩光在天花板上跑来跑去。一冰心里不停盘算着,一夜无眠,天很快就亮了,他顾不得同心丽打招呼,就匆匆出了门。

  他觉得自己到得就够早的了,想不到张老板比他还早。

  一冰,你老婆下周就可以来上班了。张老板嘴上永远叼着一支烟,不管吸不吸,似乎有个东西叼在嘴上他就能踏实似的。听说你老婆很漂亮,你小子好有福分,你比你老婆大六岁?你老婆年龄小,水嫩。

  一冰点着头,想不到张老板会主动提起心丽的工作,且对心丽还是有些了解的嘛,漂亮、年龄小、水嫩,人又不是蔬菜,能用水嫩来形容吗?也许张老板蔬菜吃得多,对水嫩有着不同寻常的理解。不过,上一个做饭的就不是很水嫩,身子像一块虚膨的面包。据说,是据说哦,张老板跟那个女人有一腿。张老板口很杂,许多民工说,胖的瘦的,年龄大的年龄小的,他都喜欢,他认为不同的女人有不同的味道。张老板一次酒醉后吐露了一点心得。他不会把心丽当作调剂了吧?心丽那水葱样的身子,那一荡一晃的胸,那翘臀,对张老板而言,都是极其危险的炸弹啊。

  心丽会擀面条吗?张老板已经开始考察心丽的手艺了。

  心丽手擀面做得好,比 ‘二杆子面’还要好十几倍不止呢。“二杆子面”在城里有十几家连锁店,一冰觉得与 “二杆子面”相比,心丽的手艺还要超出一大截子。

  下个周叫她马上来。张老板走到了工棚前,他的目光看着远处屋顶上飘扬的红旗。

  给多少工钱?一冰想问,但怕张老板骂他不懂人情。那一瞬,一冰想告诉张老板一个秘密。

  你在那里住吗?张老板指着那呼啦啦飘着红旗的楼房说。

  嗯,那里的房租便宜,离咱们工地也近。一冰觉得张老板有责怪的意思,口气显得有些胆怯。

  挂一面旗顶屁用!不就是想多要钱吗?跟政府讨价还价,跟我们公司死磕。就剩那六家拆不下去了,都拖了好几年了。马上要开国际会议了。你说,首长的车队从这里驶过,看着这几栋楼,心里头还不是跟扎了刺一样,最后这责任还不是落到我们头上?张老板踢飞了地上的一块石头,一群麻雀轰地飞起来。

  听说他们明天要上访呢。一冰终于告密了。但他不觉得这是告密。现在又不是战争年代,你死我活,一次告密或许就会导致几百人甚至几千人的死亡。这算得了什么呢?不给张老板说,他觉得对不起张老板,他想,我们都是从柳镇出来的,我没有理由不告诉张老板。房东虽然也是农民,但人家是城市的农民,一次拆迁,赔偿三四十万,赔偿几套房子,我们几辈子的努力都赶不上人家,他们凭什么啊?不就是他们的父母把他们生在城市的农村,我们的父母把我们生在贫穷的农村?其实他们和我们一样,还不都是背着一张农民皮?

  他们哪一天不上访呢?他们要是不上访才奇怪呢。张老板并不觉得一冰的情报有多珍贵,他似乎早就知道了。从村子开始拆迁起,他们就开始上访,区上、市上、省上,他们每天都在闹腾。还不是为了多赔些钱吗?开始跟着他们闹腾的人很多,后来就越来越少,现在就剩下那六个钉子户了。出头的就是张二毛,你的房东。

  一冰失望极了,像有一块倒塌的水泥板压迫着他痉挛的身体,原本觉得是个秘密,还要背负着告密的内疚,想不到张老板如此淡然,对房东那伙人的行径早就司空见惯了,那其他的内容还给他说不说呢?

  他们要组织去省政府上访呢,估计规模很大。一冰又断断续续地透露了一些内容。

  他们哪一次不是这样啊,搞得很低端,一点也不知道转型升级。如果在政府门口喊口号顶用,那他们早把钱拿到手了。我们是帮着政府分忧解难,他们是跟政府作对。我们怕他干啥?张老板不愧搞了多年的建筑,对形势的分析头头是道。

  张老板越冷淡,一冰越想说,不知不觉就把房东再三要求保密的计划全数泄露给了张老板。但房东要他组织人手,每天给他报酬的事,他做了保留,他觉得,关键时候,还是留一手好。

  一冰不知道的是,他的告密最终将他装进了一个黑屋子。

  五

  心丽感觉自己像一只蚕,没来由地裹入了千丝万缕织就的幸福中。心丽不敢想,华生的年龄和她瘸腿的父亲相仿,这时时在蹩脚电视剧中涌现的场景怎么又会在她身上活生生地上演呢?一冰乃心丽经历的第一个男人,从媒人介绍到结婚不到六个月。父亲收了查家的八万块钱,就对媒人和一冰说,心丽从今后就是你查家的人了,你想啥时候领回去就啥时候领回去。父亲一点也不避讳心丽,臊得心丽恨不得变成一条蚯蚓钻到泥土里。及至婚后跟一冰到了城里,心丽还好长时间回不过神,她每天待在出租屋里,像是受困的牛羊,感觉自己和楼上那几个神秘女成了同类。

  不要和她们来往。一冰看见她与燕子说话就再三交代,似乎燕子会传染某种致命的病毒。我上班去啊。燕子打扮得像一只春天的蝴蝶,见了心丽总是主动笑着和她打招呼,有时候给她买一串糖葫芦,有时候送她一条丝袜或围巾。你这么漂亮的,窝在房子里多可惜。燕子对躬着身子在案上擀面的心丽说。女人跟花一样,开不了几天的。燕子摸了一把她翘起的屁股叹息说,要抓住呢,这是我们女人唯一的资本。心丽躲开她的手说,我家一冰喜欢吃我做的手擀面。男人喜欢的东西多了,燕子意味深长地说,有空去我们单位玩。燕子给心丽化了一个妆,心丽发现镜子里的女人长得不像自己了,媚媚的、妖妖的。你长得像杨幂,一化妆比那个杨幂还好看。燕子盯着心丽的脸说。心丽也是最近才知道有个大红的明星叫杨幂。你很像杨幂。华生说过,现在燕子也这么说。那个雨天她就被燕子拉着去了她工作的地方。燕子给客人按按摩、敲敲背,钱很好挣。燕子血红的嘴唇像刚吃过生肉。

  去给阿姨买一瓶水。燕子对趴在椅子上写作业的女孩说。女孩瞪了瞪心丽,拉开毛玻璃门时,还回头盯了几眼。那是你的孩子啊?心丽问。嗯,这是老二。老大在家里,他爷爷带着,学习一塌糊涂。你带着孩子能上班吗?心丽心中突然涌起许多不解。还行,娃上一年级了。燕子说,放老家更不行,大山里头,他爷爷把老大都带坏了,还敢叫他带老二啊?小学的课程我还是能辅导的,自己苦一点,让娃受的教育好一些,将来要超过我们。

  燕子冲着门外招招手,一个男人的脖子缩了回去。进来嘛。燕子的胳膊伸出去把那个犹豫的男人拽进来。男人的目光像一只虫子,在心丽脸上爬来爬去。她做吗?男人的目光亮亮地照着心丽的胸。不做。燕子掐了一把男人的胳膊说,你还挺有眼光的嘛。男人的目光又从心丽的胸上爬到了脸上,真的不做?男人的口气充满了遗憾,加钱行吗?男人几乎是乞求燕子了,但目光却看着心丽。真的不做。燕子抓着男人的手说。那我也不做了,男人盯着心丽的脸说。走嘛,给你服务好。燕子拉拉扯扯地把男人弄进了帘子后的隔间,里面很快就传出了啪啪的敲背声。心丽甚觉难堪,就收着身子出了发廊,见女孩拿着一瓶水站在门口。为啥不进屋啊?心丽擦着女孩脸上的汗珠说。我在外面给妈妈望风。女孩喘着气说。你叫啥名字?心丽摸着女孩的头问。张子怡,女孩把水递给心丽。你还是一个小明星呢!心丽摸着子怡的脸蛋说。我妈说这个名字好,将来要叫我当明星。心丽从子怡晶亮的眼睛里看到了微缩的自己。子怡睁着大眼睛说,我妈给人按摩的时候,我就在门口站岗放哨。心丽便给了子怡五十块钱说,好好学习啊。子怡把钱紧紧攥在手心说,我将来要当明星,当了明星我就能挣更多的钱,钱多了我妈妈就不用给人按摩了。

  心丽后来知道燕子就是一冰嘴里说的卖身的。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我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每个人的情况不同,谁愿意做这个啊?心丽对一冰骂的脏话很是反感。一冰竟然没来由地愤怒了,说,那样挣钱多舒服啊,一天好几百的收入,我们村上盖楼房的,好多都是女人在城里卖,有的在发廊,有的在酒店,还有上门的。那你也卖啊!心丽见不得他侮辱女人,虽然女人做得不对,但你好歹也留一点口德啊,没有你们这些不要脸的男人,她们到哪里去卖?我要是女人,我也卖啊,用用也不少啥。一冰的口气有些耍流氓了。你那个臭样子谁要呢?心丽踢了他一脚。你要啊。一冰抱住了心丽,作势把她推到了床边。你买过吗?心丽躺下去的时候问。买啥啊?一冰把心丽的裙子卷到了腰上。装!心丽的腿痒酥酥的,她兔子一样胡乱踢蹬着。你坏啊,我买你卖啊?一冰的嘴堵上去,心丽就喘得跟窒息了一般。

  华生又约心丽去唱歌。茶几上摆满了各色水果和零食。公主给他们点歌,华生唱了一首又一首。她吃着爆米花,喝着饮料,有时候也跟旋律轻轻地哼着。再去唱歌的时候,她竟然会唱五六首了。

  华生唱,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从此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

  心丽唱,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华生和心丽齐唱,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哪。

  华生夸心丽说,你唱歌很有天赋,训练训练,说不定可以参加《中国好声音》比赛呢,我估计那些导师都会为你转身。心丽激动得差点哭了,她有些不相信地说,小时候我最爱唱歌了,经常跟着收音机、电视机学唱歌,我是我们那一带歌唱得最好的。华生的手随音乐打着节拍说,你嗓子的先天条件太好了,我找音乐学院的老师给你指点指点,说不定你就是明天的歌唱家。还没有人夸过心丽有音乐天赋呢,家里瘸子老爹说她唱得还不如乌鸦麻雀喜鹊唱得好。一冰从工地上回到家就困得像一团烂泥,哪有心思听她唱歌啊。

  坐上华生的奔驰,心丽恍惚得如在云端,这就是富人成功人有钱人等上层阶级的生活吗?车内播放着王菲的歌,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弥漫全身,和一个上流社会的男人处在私密的车内,淡淡的香水味,哀婉的音乐,整个人醉了眩晕了迷糊了,每个器官都张着嘴贪婪地享受着,但这享乐会持续多久呢?华生的嘴角浮着骄傲的笑,手握着方向盘,他们像一条大鱼穿梭在城市的脏腑,匆匆的行人,疾速向后飞奔的行道树,商店超市广场大楼,心丽的目光贪婪地盯着车外,感觉自己鬼魅一样穿行在另一个世界。这感觉多好啊!她时时在梦中期望的,不就是这样的世界吗?在夏河几乎与世隔绝,她急切地把自己嫁给一冰,急切地跟着一冰来到城市,在出租屋常常被一个个怪异的梦惊醒后,原来,自己期盼的就是这样一个脱胎换骨的改变啊。

  华生要带自己去哪儿呢?高楼像一只只盘踞在空中的怪兽,它们在险峻的高处散发着奇异的夺人心魄的光,汽车如一条掠食的鲨鱼,穿行在这些凶恶的伸着触角的怪物间。说是中央广场,其实就是一栋一百多层的高楼。华生拉着她的手,她看着显示屏上不停变幻的数字,98、99、100……看着自己被电梯送得越来越高,心丽想神话中的升天也是这样的吧?眩晕迷茫神秘的感觉还没来得及体会,华生就把她带出了电梯,那一瞬间她置身于一个玻璃做的几乎透明的世界,周围那些不可一世的高楼瞬间矮了身子。风咆哮着,她不敢迈脚了,身子僵硬得如同死去,她几乎像婴儿一样被华生抱着。在这个城市的云端,华生还如怪鸟一样筑了一个神秘的巢穴。

  每每回忆这场景,心丽总觉得像一场奇幻的电影,宛如一个人为制造的梦境。

  去洗洗吧。华生说。

  这么高的地方有水吗?心丽想。洗澡干啥呢?虽然总觉得会和华生发生点什么,但她没有想到会在一百多层的高空。洗洗吧,洗完后,我也许会脱胎换骨呢。这里毕竟离地面很远了,华生会不会带着我离开地球呢?要是我离开了地球,一冰呢?华生会带着一冰一同离开吗?心丽看着水把自己的身体浇灌成了一株奇异的植物,身上的各个器官都张开嘴发出吱吱的叫声。心丽一一抚摸她们,她们突然不听话了,一个个面目狰狞,她都不认识这些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姐妹了。

  衣柜里摆放着女人的衣物,简直可以开一场时装秀了。都穿着看看吧。华生说。

  情趣内衣、比基尼、旗袍、连衣裙。有些衣服心丽连看都觉得害羞,何况还要穿呢!设计师似乎专门要给心丽难堪,那些衣服都突出着敏感的部位,就像魅惑的妖精。

  一件件穿上叫我看。华生开了一瓶洋酒。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给心丽倒了一杯。这瓶酒二十多年了,咱们今天把它喝光。心丽喝了一口,感觉并没有那晚的茅台酒好喝。干杯!华生看着她穿着旗袍的身子说。干杯!华生看着她穿着比基尼的身子说。干杯!华生看着她穿着泳装的身子说。你的身材太好了,你真的是上天藏在深山里的一朵奇葩。心丽也喝光了一杯酒,这酒的颜色红艳艳的,像一团燃烧的火。华生按了遥控器,房间斑斓的灯光旋转着,音乐响起,让人似乎置身于一个华丽的舞台。

  华生又将酒杯递给心丽说,我的女王,请你喝了上天赐予我们的甘霖吧。心丽犹豫了一下还是喝了。心丽感觉身子着了火似的,又像有无数虫子在身上奔走啃噬。她看见华生抱起了自己的脚……她想抽回脚,但脚趾已不属于自己了。心丽羞愧地闭上眼,觉得自己身体上的器官一个个地脱离了束缚,飞到了华生身上。

  我们玩一个游戏。华生说。

  打我吧。华生手里的鞭子像一条邪恶的蛇。他把鞭子塞到心丽手上说,打我吧,快,打我。

  心丽握着鞭子,鞭子在她手上像是一条心怀叵测的闪电。

  打我。华生似乎疾病发作了,他在地上滚着,几乎用乞求的语气说,打我啊!

  心丽朝他背上轻轻抽了一鞭。

  用力!华生叫道,你没吃饭吗?狠狠抽,狠狠抽,抽啊……

  六

  房东请一冰做他们的总指挥。

  你明天就是我们的领导。房东指着其他几个拆迁户说,我们的车负责把你们送到政府门前的广场上,传单、横幅都准备好了,你明天就是我们的领导。

  我当得了吗?一冰惶惶不安地说,我跟着你们去喊喊就行了,我听从你们的指挥。

  你绝对可以的。房东发给一冰一包中华烟说,你仪表堂堂,绝对有领导的气质,放在战争年代,你早当将军指挥千军万马了,我们这百十号人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吗?你算算看,在广场坐半天,抵你在工地上做牛做马干好几个月呢,够划得来吧?

  一冰就答应了,无非是喊喊,在地上坐一坐。热了,有免费的矿泉水;饿了,有热乎乎的盒饭。如果每天都有这样的好事,那最好不过了。这天上真的掉馅饼啦!一冰摩挲着手里的尘土,恨不得明天快快到来。

  而今,做了律师的一冰每每想起那天粗莽的举动,身子便战栗如火中的飞蛾,一团散发着汽油味的大火就扑面而至。

  他们没有打你吧?

  那天,心丽带着一团阳光扑过来,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地看他。

  现在是法治社会,警察早不打人了。他嘴里咕哝着,仓皇地走到一棵大树下。我现在是进过看守所的人了,一辈子都带着洗不清的污点。他瘫在水泥椅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进看守所也有冤枉的,不是进了看守所的都是坏人。心丽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又递给他一张湿巾。

  一冰擦着脸,湿巾很快就脏了。一冰看着心丽的包,感觉这个包的质地很好,不像他在路边买的那种几十块钱的廉价货。你的包不错。一冰张着嘴,水咕嘟咕嘟地灌进肚子。

  你的裙子也不错。一冰把瓶子扔在地上,一脚踩上去。

  心丽看着瓶子在一冰脚下发出咯咯的尖叫声。

  心丽说,我们去下馆子吧。

  一冰闻着了心丽身上的香水味,他觉得晕乎乎的。他狗一样地抽着鼻子,发出咻咻的声响。你身上好香。一冰摸着心丽的腰肢说,太香了,我头晕。一冰走得像风一样。心丽没有听懂一冰的话,她被拉扯着,身上的裙子像喇叭一样张开了。

  这几个星期都急死我了。心丽又说话了,我以为你跑了不要我了,后来听说你到这里来了,听说进了这里都不让睡觉,头顶上一百多瓦的大灯泡明晃晃地照着。

  你是电视剧看多了。一冰说,我进去就睡觉,把这一辈子没有睡好的觉都补回来了。

  我又没有犯罪,又没有杀人放火,我无非是跟着人喊喊口号而已。我高举着电喇叭喊话,跟街上的警察一样威风。路上的车都趴下了,行人都不走路了,摩的也不偷偷拉人了,都停下来听我说话呢。黑压压的,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我举着拳头喊要维护公民的合法权利,要保护公民的合法财产。我挥舞着小旗喊反对强拆,反对腐败。围观的人多得像蚂蚁。他们没有想到,一个农民工会有这么高的素质,会这么忧国忧民。人们哗哗地为我鼓掌。我感觉自己真的成了英雄。

  轿车上下来几个人要我跟他们到车上谈。房东拉着我的衣服说不去,要谈就在这里谈,把开发商、拆迁办和村委会叫来一起谈。那几个人态度很好,脸上堆满了温和的笑。他们劝说我们推选几个代表,说,先到车上谈,不要挡了路嘛,太影响交通了,你们看交通都瘫痪了,这可是一条交通要道啊。

  他们都是骗子,房东在我的耳边小声道,就在这里谈,我们队伍散了,他们就一个个踢皮球,我们都被他们踢了四五年了。车上的人一点也不恼,倒是房东显得很没素质。他举着拳头,带头喊起了口号。我是领导,他竟然带了头。我便舞着手里的小旗,在电喇叭里喊着叫大家遵守秩序。路上停了五辆防暴车,还有一辆大轿子车停在路边。警察举着盾牌挡了我们的去路。给我们让开,我们要去省政府!既然我是指挥,我就要担起领导者的责任,我冲着那些人喊道,不让路,我们就在这里一直坐着,让交通一直瘫痪,让秩序一直混乱。我猛然威风到了极点。车上的人把我当成了头,又出来跟我说,等会儿有外宾车队要经过这里,你们堵着,会影响我们的国际形象,相关部门的领导已经到了,你们的诉求一定会得到妥善的解决。

  我觉得政府的人说得有道理,但是房东在我的背后沉沉地说,骗子,他们纯粹是骗子,每次都这样骗我们。既然省政府去不成了,堵这条路也是一个好办法,我们今天一定要个结果。我觉得房东也有些蛮不讲理,那么多车堵在路上变成了一堆堆胡乱吱哇的废铁,我们不是给国家脸上抹黑吗?政府的人黑着脸走了。房东突然附在我的耳边说出了一个计谋,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计谋打乱了。他说,给你一套房,九十平方米,在未央湖边,有了房子,你就是真正的西安人了。想不到房东突然变得这么慷慨,我有些转变不过来,我问他,真的吗?真的给我一套房?

  这次赢了要赔偿我五六套房子呢,给你一套算啥啊?我才一个儿子,要那么多的房子也没用。我就是争一口气。房子的诱惑摆在那里,我还犹豫啥呢?有了房子,我一家人的命运就彻底地改变了。房东把一瓶汽油塞到我手上,说,你往前头冲,冲到前面就往身上倒汽油。

  真的给我一套房子吗?我怀里似乎抱着一套香喷喷的房子。

  我的眼前突然飘过了父亲,他朝我眨着眼睛,啥意思?我对飘在空中的人说,爸呀,我有房子了,在湖边呢,风景好极了,我们可以在西安扎下根了,从此永远不回农村了。父亲对我大声喊着,我听不到他在喊什么。我又看见了心丽,她站在窗边望着我,那目光像蚕丝一样绵长,丝丝缕缕的。我说心丽啊,我们马上就有房子了,我们可以在那个房子里生儿育女了。你要给我生一房子娃,我就不信将来没有一个城里人。心丽推开窗子,冲我不停地摆手。啥意思?

  房子钥匙给你,这下你该相信了吧?房东往我手里塞了一把明晃晃的钥匙。机遇终于垂青于我了!城市之门的钥匙在我的掌心瞬间变得又长又粗野蛮至极。没问题!等我。房东猛地推着我的身子,钥匙就驮着我飞起来,汽油喧闹着洒了我一身,打火机闪出刺眼的光,一团火嘻嘻哈哈地抱住了我。

  七

  一连几天不见一冰,电话总是关机。心丽便到工地上去找张老板。一冰说请一天假呢。张老板说,那天我还劝他呢,不要参与房东的行动,但他不听,我不知道房东给他许诺啥好处了。心丽的泪水不听使唤地奔涌出来,像潮水一样。张老板肥胖的脸上爬满了笑,灶上做饭的位置给你留着呢。你先来上班吧。我给你的工资比其他人高。心丽看不得张老板脸上肥皂泡般闪烁的笑,她摇着头说道,等我家一冰回来了再说吧。

  心丽像纸人般,泪水淅淅沥沥地洒了一路,走路身子都飘。房东端着严酷的嘴脸,似乎自家欠了他几个月的房租。你男人拿着我一大笔钱跑了,说不定现在正跟哪个女人在一起呢!房东恶狠狠地说。心丽再不敢问了,低着头,似乎自己做错了什么。

  回家后,她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肮脏的屋顶,一只老鼠鬼鬼祟祟地爬上床,贼亮的眼睛看着她。我该怎么办?心丽问老鼠。老鼠拿爪子抓了抓嘴,爬到墙角的面粉袋上。心丽对老鼠说,一冰你个鬼大头,你逞啥能啊!你真把自己当作英雄了啊?这房子你的啊?拆了能给你赔偿吗?心丽骂着哭着,哭着骂着。老鼠从面粉袋子里爬出来,身上白乎乎的。心丽把床上的书砸过去,老鼠哧溜一声逃走了。

  两周过去了,一冰还是杳无音信,莫非一冰真的拿了房东的钱独自跑掉了?这个骗子!心丽骂着,路过燕子的房子,听到屋里传出几个男人的嬉笑声。待那几个男人走后,心丽求燕子说,你认识的人多,能帮忙找找我家一冰吗?房东说一冰拿着他的钱跑了,我根本就不信。

  燕子说,我认识的都是粗人,跑摩的的、卖菜的、办假证的、送水的,有背景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看着晾衣架上挂了十几条内裤,心丽十分不解,问道,你咋能穿这么多内裤?十几条啊,一天换一条吗?

  燕子手指在手机屏上滑动着说,每天都要换,有时候一天要换好几种呢。她擦着心丽的泪水说,我的店被封了,我这儿一会儿要来个有身份的客人,他每个周末都来,我问问他有没有办法。

  那个晚上心丽一直没有闭眼。临到晚上,燕子把子怡送到了她的房间。燕子放了几袋方便面说,心丽啊,我问了那个男人,人家说想想办法,我也没好意思逼人家。我刚给他打电话,他接了说打错了,怎么会打错呢?我就又打过去,他在电话里骂了我一句,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

  算了。心丽摸着子怡枯黄的头发说。

  还有希望。燕子看着手机说,五点钟,一个很重要的人约我去宾馆,我就不信找不到跟公安有关系的人,你把子怡给我照看好,她对我工作影响很大啊。

  燕子拖着满身的香水味走远了,心丽的心也跟着飘到了遥远的高空。子怡拉着心丽的手问,阿姨,那么多男人找我妈妈干啥啊?

  心丽把子怡搂进怀里说,你妈妈工作的时候,你就到阿姨这里来,阿姨给你讲故事。你爸爸呢?

  我爸爸每天在板凳上坐着。子怡说,我爸爸在矿上被砸断了一条腿,我妈妈说要挣钱给爸爸装一条腿。

  心丽送子怡去学校的路上突然想起了华生。这么久都没联系了,怎么就忘了还有一个这么重要的关系呢?心丽就给华生打了电话,华生简单问了情况,骂道,你男人就是个笨蛋!心丽的心如埋到了黑夜。华生会给一冰这个笨蛋想办法吗?就在心丽绝望的时候,华生打来电话约她去豪生大酒店816房间。

  交五千块钱罚款。华生对心丽说。

  我托了好多关系才找到分局的领导,再晚几天就不好办了。华生摸着心丽的头发说。

  钱我也给你准备好了。华生拿出一个鞭子对心丽说。

  心丽极不情愿地举起了鞭子。她擦着眼泪对身上布满鞭痕的人说,我是要感谢你的啊,你却让我抽你。你为啥喜欢被人抽呢?你就不能喜欢我别的吗?你们这些臭男人啊。

  八

  那女人哗啦啦地翻着一沓材料,尖利的目光扫过一冰的脸。

  我要告拆迁办、村委会、开发商,为什么别人加盖的面积认,我加盖的面积就不认?难道我三层以上的砖瓦水泥是大风刮来的吗?房东似乎忘了他曾经的许诺,目光不时狠狠地敲打着呆坐在沙发上的一冰。

  拆迁办不是法律主体。被人叫杨律师的女人把手里的材料扔到茶几上说,你要告只能告区政府,区政府才是符合法律要求的诉讼主体。

  我们老百姓哪里敢告区政府啊。房东挥着手中的材料说,难怪我们总是告不赢,原来区政府、拆迁办、开发商是一家啊。

  你这样理解不对。杨律师给房东普及法律常识,拆迁办是政府的派出部门,它维护拆迁双方的合法权益。要是想上诉,你就抓紧办理委托,你只剩下五天时间了。

  我们既要上诉还要上访。我就不相信,我们不同意,谁敢把我们房子拆了?!房东懒得理睬故意喘着粗气的一冰,似乎坐在杨律师旁边的是一个废物。

  你们上访了这么多年有用吗?现在才想起法律了。杨律师叹了一口气,似乎对这个法盲表示无奈。

  趁着杨律师整理材料的间隙,一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雇了十几个工友,房东还欠他们两千多块钱的报酬呢。工友不信一冰的辩解,每天向他索要工钱,有人已经放话要收拾黑心的一冰呢。

  还要工钱?我没找你赔偿我们的损失都算便宜你娃了。什么事情都没干成不说,我们还赔进去了二十多箱矿泉水、二百多个面包、二百多份盒饭,这还不算我们印刷传单印刷横幅的钱,你说说,这个费用咋算?房东似乎仍在为自己的损失而揪心,我上访这几年家底都快花光了。原本计划好的,不知道哪个乌龟王八蛋泄了密,叫人家半路上把我们截了。什么事情都没干成,你还有脸来向我要报酬?

  你咋不讲理呢?一冰想不到房东会变成这副嘴脸,他扒开上衣露出胸部火红的伤疤说,我差点被火烧死了,我住了两周的医院,又被关了两周的看守所。我是为你去坐牢的,我是为你被火烧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为我坐牢?为我被火烧?房东冷笑着说,我不会听错了吧,还有替人坐牢的?我给你签委托书了吗?你是当代活雷锋啊?你们这些打工的,谁知道背地里都做了些啥坏事,只要给钱,你们啥不干?

  一冰被房东的话噎住了,他身上的伤疤跟他一块儿颤抖着。他说,要不是我带头,人家会坐下来跟你谈判吗?你欺负我们这些打工的人有本事,你欺负政府的人试试?你有本事就一辈子不拆,让政府给你赔一房子钱。

  房东冷笑着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瞥了瞥一冰说,你抓紧搬房子,我不想租给你了,你这个危险分子。

  一冰听到了自己身上伤疤的冷笑声。他抓起了茶几上盛满着烟头的烟灰缸。房东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他盯着青烟缭绕的烟灰缸说,你想砸我吗?砸呀,你把我砸了我就会兑现我的诺言,让你免费住两室一厅,给你们这些可怜的民工付报酬。

  杨律师抓住了一冰颤抖的手。杨律师给他们普法说,越过法律红线的维权就是犯罪,就要受到法律的惩处。你替人上访,还威胁政府,公安抓你是对的,你还不知道你自己已经违法了吗?

  杨律师又指着房东说,张二毛你鼓动不知情的人上访,聚集人员达二百多人,明显也是犯罪行为,公安最应该抓你。你答应给人的报酬不支付,从道德上讲,你是失信于人;从法律上讲,是不遵守约定,打官司你也是败诉的。

  房东被杨律师呵斥得颇为尴尬,搓着肥大的脸盘说,你们律师嘴里,动不动就是法,要都按法办事,也不至于我们上访好几年都得不到解决。我们也是逼不得已,谁让政府不管我们。

  杨律师临走时对房东说,他为了你差点被烧死了,还被关了两周,从法律角度讲,你要给人精神赔偿和物质赔偿。她又笑着对一冰说,你要是告你房东,就找我啊,我一定让你赢。

  你到底是谁请的律师?房东气急败坏地说。

  我们律师有时候也做公益事业。他不请我,我也愿意给他代理。杨律师像是上了法庭,脸上挂满了庄严。

  杨律师走出门,一冰将手里的烟灰缸重重摔在地上,玻璃碎片乱纷纷地喊着。狗屎!一冰看见房东污浊的大嘴里蹦出了几个恶狠狠的脏字。

  杨律师走到村口,一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那个人朝杨律师逼近。杨律师慌乱地抱紧包,朝旁边避着说,你要干什么?你不要胡来。那个人说,我又不抢劫,你怕啥?我要杀了张二毛。杨律师说,你疯了?你杀张二毛也是杀你自己。他张二毛就是个人渣!那个人说着说着就激动了,手在身旁的树上不停地拍打,要不是你劝,我会拿烟灰缸砸烂他的脑壳。杨律师并没有放松警惕,她盯着那个人啪啪击打树身而变得血红的手说,你这是犯罪,你不但没有发泄掉你的仇恨,还会把牢底坐穿。那个人说,我想跟你学做律师,我要让这些坏蛋得到应有的惩罚。杨律师有些诧异,她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个打着摩丝、头发梳得光亮的青年。

  九

  一群人像一团苍蝇堵在了路边。这样的场景太常见了,人们总是乐于当一个看客,冷漠而幸灾乐祸地围观,且把围观的规模毫不知耻地做大。燕子今天却没有了看热闹的心思,即使猴子变成了直立行走的人,她也没有多少兴趣探讨个为什么,这花花的世界,啥稀奇古怪的事发生都不值得惊异。疼痛如一张张动物的嘴在她身上深入地啃噬。他娘的,想不到现在的男人越来越变态,没有变态的,也正狂奔在变态的大道上,鞭她、骂她、扇她耳光,这一个个道貌岸然的脱了衣服真成了禽兽啊?围观的人群里传来了熟悉的哭声,那哭声死死抱住了她爬满伤痛的腿,她吃力地从波涛般亢奋的人群里扒开一条缝,看到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如牛羊般匍匐在地。

  婊子,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勾引别人男人!一个女人的吼叫声像一把狂舞的刀子。这婊子趁我出国就勾搭上了我老公,我老公都可以做她爸了。男人就是玩个新鲜而已,你以为他会和你结婚啊?

  女人的高跟鞋朝地上匍匐的身体连连出击,她似乎踢累了,而后就抽烟,青色的烟雾在阳光里扭成一根根丑陋的绳索。叫大伙看看婊子的脸。女人宽大的身躯晃了晃,她吐了一口烟对胳膊上文着一只虎头的男子下达了命令。那男子就一把薅起了铺在地上的头发,一张沾着尘土沙砾唾沫的脸在男子手里呜啦啦地摇摆。

  心丽!燕子惊叫着扑过去。女人的鞋恼怒地踢在燕子的腿上。燕子扑通一声重重跌落在地。她爬起来抱着心丽,对仍揪住心丽头发的男子吼道,放开!欺负一个弱女子不嫌丢人!那男子似被燕子的气势所惊到,松了手。心丽的头软软地搭在燕子的肩上。

  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该歇歇手歇歇脚了。燕子对站在面前门板一样的女人说。

  我管教婊子跟你有何干?女人把自己面包一般的身子往后撤了撤,逼视着燕子说,你们是一伙的?

  你最应该管教的是你的男人,难怪你男人要在外边找女人。你还是女人吗?燕子扶着心丽站起来。

  女人挥着大腿般粗壮的胳膊说,你们看这个婊子的眼睛里好像有一把铁钩子,你们看她的胸像是两个胖气球,你们看她的屁股肥嘟嘟地撅着,这样的狐狸精哪个男人能受得了啊?想要靠好身材好脸蛋混饭吃,这饭是那么好吃的吗?

  啪!女人扇了旁边男人一个耳光,拿我的钱去养女人,你这个阳痿要女人也是糟蹋女人,你还带她学音乐,她认得五线谱吗?她以为那是他们老家电线上站的麻雀吧。

  夫人,我们啥都没干。秃顶指着心丽,伸着脸说,你要是不解气,再打鄙人几耳光吧,我就是同情她怜悯她,帮她我有一种成就感而已。

  胖女人像拍球一样拍着秃顶的脸说,你还想救苦救难啊?离了我你啥都不是,你这个阳痿。

  夫人,秃顶瞅了瞅黑压压认真聆听的乌鸦般的观众说,我就是同情她怜悯她,帮她我有一种救苦救难的成就感而已。

  啪!秃顶又被夫人扇了一耳光。去抽那婊子五个耳光。胖妇人抖着一身的肥肉说。

  看到燕子从包里掏出了一把晶亮的水果刀,秃顶柔情地抱着妇人的身子说,夫人,玩玩就行了,不要闹了,小心闹出人命了。

  燕子手中的水果刀在阳光下闪着毫不畏惧的光。胖夫人朝她们唾了一口表示鄙夷的唾沫,就带着保镖和秃顶丈夫坐进车,汽车喇叭高傲地鸣叫了一阵就屁股喷着烟,如一条大鲨鱼趾高气扬地游走了。

  十

  脚手架上的一冰眼前不停地浮现出心丽病恹恹的模样。她每天躺在床上,似乎从来都没睡够过。她再也不催促一冰给她找工作了。她给一冰做好饭,就躺床上听音乐,似乎陷入了茫茫无人的绝境与荒野。偶尔她也跟着学唱,也唱得越来越哀伤,最后竟哭成了泪人。

  从看守所出来那天,心丽抱着一冰靠着路边的大树哭了。心丽骂他傻,还有去替别人上访的,出了乱子还不是你自己挨着啊?

  一冰却遗憾没有向房东要回自己的报酬,倒还欠着十几个工友的钱,虽然有杨律师的许诺,可他一点信心也没有,房东那伙人的许诺连屁都不如。一冰拿自己的钱付给了那些影子一样跟着讨账的工友。

  心丽摸着他胸前的伤疤说,你歇几天,我到餐馆去打工,给咱们挣钱。一冰拉过心丽的手说,我没有那么娇贵,这工地还得去,张老板说最近要赶工期,工资比过去高了呢,再不去,怕人家不要了。心丽说,你再也不要干傻事了,咱们家全指望你呢。一冰爬到心丽身上道,咱们抓紧造一个小人,有了小人,咱们的生活就有盼头了,我爸都打电话问了几回了,他说有了娃,就放到老家,他给咱们带。心丽的身子也出了汗,跟水浇了一样。她抠着一冰水汪汪的脊背说,生了娃,养到农村,重复着和我们一样的命运,我们打工打不动了,就回老家,咱们的娃再出来打工,子子孙孙都要重复这样的命运吗?一冰的身子忽然软下来,他说,你太悲观了,咱们好好挣钱,供娃上大学,上清华北大,那样,娃的命运就不一样了啊。心丽扑哧地笑出声,你好像把握大得很,清华北大好上吗?城里娃都没有几个能上清华北大的,你们工地上大学生还少吗?还不是和你一样砌墙、砸钢筋、开吊车吗?一冰抱着心丽发凉的身子说,你见过清华北大的在工地上打工吗?咱们只要把娃供得上了清华北大,还愁娃没有好前程吗?

  心丽也被一冰的话鼓舞着,她摸着一冰脊背上蠕动的汗水说,要是生了,男孩叫北大,女孩叫清华吧。一冰说,好啊,我们就是清华北大他爸他妈了。

  后来在一冰的不停追问下,心丽才给一冰解释了她脸上的两道划痕。我太背了,心丽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走路看手机的人那么多,偏偏我摔了一个跟头,偏偏我脸磕在一块玻璃上。心丽摸着脸上那两条蛇一样扭动的划痕说,是不是我现在变成了丑八怪啊?不,一冰说,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最美丽的,等我有钱了,给你修复修复就好了。

  一冰并不问心丽是如何营救他出来的,似乎他早就知道那一切的奥秘,他仍是每天早早去工地,但回家却越来越没有定点。有时中午心丽做好了饭,他却给心丽发信息说,工地上忙呢,我要多加班,多挣钱。有时候他打电话说,我在十五层的脚手架上呢,懒得下来了,就在上面吃个馍算了。心丽心里就七上八下阴晴不定的。她不知道一冰是否知道了她那短暂而羞耻的秘密。好在燕子让她接送子怡,子怡回来就缠着她讲故事,她就给子怡讲童话书上那些大人永远不相信的故事,也没空想其他的。

  一月后的某天中午,心丽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骗子太多了,她犹豫许久还是果断地挂掉了。但那个陌生的电话像是试探她的耐心,依然不屈不挠地撩拨她。她接了,是华生,是那个曾经瞬间将自己带上云端的华生。母老虎出国了,她爸死了,要走几个月呢。华生在电话里对心丽说。心丽的泪水像夏日的暴雨呼啦啦地奔流着。来吧,我带你去秦岭一号,那里的温泉可好了,富含各种有益的微量元素。华生似乎迫不及待了。心丽握着手机,感觉像是握着一块滚烫的铁,她在滚滚的泪水里看见自己手里的皮鞭像教训偷嘴的牛羊狠狠抽着这些贪婪成性的畜生。我给你又找了一个音乐老师,很有名的,你应该发展歌唱事业啊,你不能辜负了你的天赋。华生说得多么恳切啊,仿佛她真的是未来之星,似乎她不唱歌都对不起天地了。她和司机在一起了,她在外面胡来为啥要阻挡我的爱情?华生在电话里唱起了他们在歌厅里经常合唱的那首歌。心丽看着自己的泪水混浊而浩荡,慢慢就流成一条咆哮的大河,那些被鞭子驱赶的牛羊纷纷跃入水中。野狮般的女人、手执刀片的保镖、五星级酒店、豪华包房、大龙虾、电影院、别墅、野外狂飙、过山车,心丽眼前闪过一幅幅极不真实的画面,似乎她错误地跌入了一场豪奢的盛宴。如果说她曾经幻想着搭上华生的班车,妄图借助华生的力量改变她和一冰的处境,但街头那耻辱的一幕却让她过早发现了事情最终的结局。生活毕竟不是哄孩子的童话,丑小鸭永远变不了白天鹅,那个狮子般野蛮的女人啊,感谢你把我从泥潭里踢上岸。

  心丽的泪水哗哗地浇湿了童话书。别了,我那荒唐的梦。她索性抽出手机卡,用菜刀将它剁得粉碎。

  十一

  站在脚手架上贴瓷片的一冰常常不由自主地陷入往事的沼泽。他看见自己像一只被人浇了油的老鼠,带着呼啸的大火跃入纷乱的人群,一百多瓦的灯泡如正午的阳光将毒辣辣的汁液浇到他身上,他分不清白昼和黎明,一顶烂帽子罩住他的头,一只脚有节奏地踏着他的脸,几只脚上上下下踩着他的背,好舒服啊,他的脸贴着布满烟头和痰渍的地板,他呼出的气吹起了地上的烟尘,他看着地上的脚像动物的蹄子走来走去。脚从身上撤走后,跑啊!他像喊口号一样喊着,带头就冲了出去。

  一冰恍恍惚惚如做了一个梦。医生对满脸泪水的心丽说,你老公算走运,只摔断了一条腿,上个月他们一个工人从五楼掉下来,拉到医院就死了。

  心丽对医生千恩万谢的。做完手术的第二天,几个工友提了礼品来看一冰,大家自然都说了些安慰的话。工友走后,心丽打开一箱酸奶,发现已经过期几个月了。心丽要扔,一冰舍不得,说,只要袋子没破,就能喝,我喝凉水都没事。一冰有时候就喝一盒,酸溜溜的很好喝。燕子每次来都带些麦乳精蜂蜜之类的营养品。心丽过意不去,知道燕子挣钱也不容易,既要顾老家还要供子怡上学。但燕子仍是隔几天就来了,不是给心丽带个肉夹馍,就是给一冰买几斤苹果。

  医院和张老板屡屡催着叫出院。心丽扛不过了,说,咱们回老家吧,城市我们是待不下去了。

  我不回。一冰看着自己绑着夹板的腿说,我这是工伤,我要问张老板要赔偿呢,我能轻易地回去吗?房东欠我和工友的报酬还没给呢,我能轻易地放过他?等我腿好了,我一个个要,我一个都不放过!

  可以出院了,医生最后一次看了新拍的片子说,回家慢慢养吧,伤筋动骨一百天呢。一天也不能多住了,你们公司已经不给医院打钱了。

  一冰敲着床头说,那我去找张老板,我这是工伤,我的腿还疼呢,我能随随便便地出院?

  那你们商量吧,反正没钱就不能给你用药了。医生把片子扔到一冰床上气呼呼地走了。

  坚持了几天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心丽只好办了出院手续,雇了一辆三轮车把一冰拉回了出租屋。躺了一个多月,一冰勉强能够下地活动了,他拄着拐杖去找张老板。

  想钱想疯了吧?张老板呵斥一冰说,你住院的医药费都是我掏的,我比其他老板仁慈多了,你腿也好了,还要啥子钱?

  一冰拿拐杖敲着地板说,我的误工费、伤残补贴、一次性医疗补助金、精神损失费,你不出谁出啊?心丽服侍我的误工工资、护理费、生活费你不出谁出啊?我这是工伤,一辈子残疾了,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

  工伤?张老板瞪大的眼里射出一缕缕惊异的光,眼前这个人突然变得陌生,就像司空见惯的水泥突然变成了面粉或者亮晶晶的盐。哦,想不到你查一冰进了一次看守所就像上了一次大学,还真叫人刮目相看呢。工伤?谁能证明你受的是工伤?

  张老板最后连一冰见也不见了,托人给一冰带了一千块钱,说他是最讲良心的老板了,他的上面还有大老板,他是看在都是柳镇人的分上,才送他去医院的,光住院费都花了五六万呢,大老板一分钱都不认,他都不跟一冰讨住院费了,一冰还变本加厉地要啥子这费那费的,一年工地上死伤好多起,都狮子大开口的话,那人家老板不得破产了吗?要是摔死了倒好了,一次性赔偿你五六十万,省得你像狗皮膏药没完没了。末了,传张老板话的人说,老板讲了,这是最后一次,你要再到工地上闹,就没有人保证你的安全了。你房东比你厉害吧?他们闹了多少次,最后还不是一个个乖乖地签了协议吗?

  我会跟他们这一伙人算账的,我一个都不放过!一冰拿拐杖指着张老板派来的人说。

  我想跟你学做律师。一冰终于在直言律师事务所找到了杨南楠。

  你能学得懂吗?杨律师看着穿了一身廉价西装、打着领带的男人。

  它有登上月球难吗?它有盖楼房难吗?没有吧?如果没有,我就能学会。一冰感到脖子被勒疼了,他松了松红色的领带。

  不仅要背很多法条,还要有对法律精神的理解。法学院毕业的都不一定能当个好律师,何况你没有一点法律基础知识。杨律师把玩着手里的笔说。

  它有登上月球难吗?它有盖楼房难吗?没有吧?如果没有,我就能学会。一冰紧了紧自己的领带。

  杨律师终于答应了。她给一冰列出了一大批必读书目,你先把这些书好好看完,每本书看四遍,如果看懂了,再来找我吧。

  房东断了一冰房子的水电。一冰和心丽只好把家搬到了北三环的百花村。和他们一同搬走的还有燕子。燕子对心丽说,我在网上建了一个群,做视频就可以挣钱。心丽不信,燕子说,等我安定了,我给你演示演示你就知道了。

  心丽在餐馆打工的这几个月,一冰终于看完了那些法律书。他去找杨律师,杨律师给了他一张卷子说,我考考你吧。一冰交卷后,杨律师像老师一样批改了他的卷子。末了,杨律师说,你可以入门了,先给我做助理吧。

  一冰当了一段时间的助理,就开始专门代理民工打官司。他在各个工地上贴了他的服务内容,工伤赔偿、劳动保险、法律咨询、义务调查。我要让你赔得成了穷光蛋。一冰的不干胶广告把张老板盖的楼房打扮得像一个全身长满了牛皮癣的病人。

  一冰把诉状递上法院的那天中午,一辆车停在仁义村口,双手叉腰的张老板看着那最后一栋飘着红旗的楼房,几个戴着口罩的人冷不防从村子里冒出来,他们一阵乱棍将张老板打倒。张老板亲眼看着他心爱的宝马被点燃了,霎时间半个天幕红通通的。张老板拖着断腿爬到法国梧桐边,树上贴的宣传单像白色的旗帜呼啦啦地飘着,查一冰的名字刺眼地进入他的视线。他撕下宣传单擦着腿上的血。这时候,一辆大车轰隆隆地开进了荒野般的村子,张老板抱着树,一条腿撑起身体,冷冷地笑着。大车像疯狂的大象,直扑一冰曾经住过的楼房,孤零零的楼房如酥脆的饼干,在灰霾的空中摇摆许久,终于在下午塌掉了。

  沿路的树身上都贴了一冰的宣传单,像一面面呼喊的旗帜。一冰拉着心丽的手,他们同时看到了远处被火烧红的天幕,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大地抖了抖,他们看到一股烟尘升到了火红的天空。要打官司你就找我吧!一冰对那弥天而起的烟尘叫道。心丽把一冰的手按在她隆起的小腹上,一冰感受到了来自心丽肚里生命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