镀金时代
书名:
丫丫的城 作者:黄朴
字数:144854
广场上耳光响亮
那个女人和我都干了些什么,你让我怎么说呢?从何说起呢?你如一只讨厌的苍蝇嗡嗡着跟踪我,不是就为了采访这个低俗的问题吧?
最初看见她的时候,我感觉她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狗。她的手伸进垃圾桶里,好像垃圾桶长了一条灰色的胳膊。变了身形的饮料瓶闹哄哄地躺在地上,一摞废报纸寂寞地摊在身旁。那是你们引以为荣的 《华都报》啊!你们 《华都报》最爱登载乌七八糟的东西了。我已经有五六年不看你们这狗屁报纸了。你说说,每天发生那么多新闻,你为啥偏偏对我和那个女人感兴趣?
好了,既然你脱不了小报记者的习性,我就给你讲讲吧。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 《华都报》上坐满了苍蝇,它们好像在举行一个盛大的会议。她做了几个手势,可能是她的指令有些暧昧,苍蝇们依然我行我素的,人家在开会呢。她打开一沓叠得齐整的报纸,里面卧了一摊屎,还新鲜着呼呼地吐着热气呢。苍蝇们嗡地围过来,爬满了她的身体,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它们迅速就吃完了,光盘行动啊!吃了大餐的苍蝇们继续开会。她又拆开一团报纸,一个裸体女人跳出来。天呀,这东西我在成人用品店见过,比真的女人还要逼真惊艳几万倍呢!她茫然地捏弄着手里的硅胶女人,似乎触动了某个机关,那女人在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就咿咿呀呀的,似是日语又似英语。她受了惊吓,慌乱地把手里的东西扔给了飞驰的车轮。车轮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扑上去,那东西却丝毫没有破损疲惫的模样。车轮筋疲力尽,一个接一个地走开了。地上依然呻吟着的玩意儿,时而嘴里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吃吧。我递给她三个包子一盒牛奶。今天她意外地没有接我手里的吃食,而是抓住我的手说,夹子,夹子,你不要离开我啊!她抓着我的手说,夹子,妈寻你寻了十几年,终于找到你了,跟我回家吧。她张开的手指像五个久别的孩子朝我的脸奔来。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是别人的儿子。带着脸上脏乱的手印,我像一只误入人间的老鼠,仓皇地逃遁了。
迟到的人是可耻的。而我迟到了五十五秒。老板正在训话呢。老板对每天早上的训话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老板训话不在会议室,而是在时代广场的楼下。他在大显示屏前站定身子,头发傲慢地卷曲着,卷曲如层层叠叠的藤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精致的牛角梳。站在他身旁的雷诺张着嘴,凌厉的目光织成一道冰冷的防火墙。梳子在老板头上梳出几绺灿烂的波浪。老板摸了摸雷诺的头,雷诺竖着的耳朵垂下来,嘴里不再呜呜咽咽。老板开始了他每天的诵读,那一头的 “藤蔓”就不安分地荡漾起来。
今天我要加倍重视自己的价值。
桑叶在天才的手中变成了丝绸。
黏土在天才的手中变成了瓷器。
柏树在天才的手中变成了殿堂。
羊毛在天才的手中变成了袈裟。
如果桑叶、黏土、柏树、羊毛经过人的创造,可以成百上千倍地提高自身的价值,那么我为什么不能使自己身价百倍呢?
今天我要加倍重视自己的价值。
我的命运如同一颗麦粒,有着三种不同的道路:可能被装进麻袋,堆在货架上,等着喂猪;也可能被磨成面粉,做成面包;还可能被撒在土壤里,逐渐生长,直到金黄的麦穗上结出成百上千颗麦粒。
每天清晨老板都要带领我们朗诵他创作的李氏语录。他时常会自动更新一些内容。我们围成一个圆圈,老板雄踞圆之中央。他念着伟大的李氏语录,我们跟着学舌。一句顶一万句。声音浩浩荡荡。我们追随老板,跟着他寻觅头顶的阳光。可惜天空并不看他的颜面,老是使唤重重的雾霾盘旋于我们的头顶。雾霾汹涌,变幻莫测,我们戴着奇形怪状的口罩,似动物园里咆哮的怪兽。我们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但听得见每个人嘶哑的号叫。
那天我迟到了。那是我在华世公司上班五年来第一次迟到。当我企图悄悄地混入人群时,领诵励志语录的老板摘下墨镜,一道犀利的目光钉在我的脸上。他挥舞令旗样地挥着手中的白皮书说,阳痿,你知道该怎么办吗?我看着圆心里的他说,老板,我不叫阳痿,我叫杨威,你的发音要准确,我还没有结婚呢。小伙伴们都笑起来,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的。都一样,都一样。老板挥舞着白皮书说,迟到了就不要找理由,我最讨厌给自己找各种理由和借口的人。请背诵一号语录。
背诵语录是老板惩罚犯错者常用的手段,而这个手段的使用往往标志着老板的心情尚好。
我背诵道,请您帮助我吧!今天,我独自一人,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上,没有您的双手指引,我将远离通向成功与幸福的道路……
老板点着头道,背得很好,一定要深刻理解。为啥迟到了呢?你可是从不迟到的人。
我对老板说,我碰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奇怪的女人。老板从遮蔽了大半个脸的墨镜里射出逼视的光。他说,女人?女人有什么奇怪的?难不成你见的是长了三条腿的女人?
比三条腿还厉害呢!我兴奋地叫道,老板,这个女人虽然在捡垃圾,但她会说一种没人知道的语言,擅讲各种稀奇古怪的道理呢。
传闻老板靠自学获得了某商学院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尽管那张文凭的真实性很是可疑,但这并不妨碍他频频制造各种属于自己的语录。老板习惯性地摸了摸雷诺的脑袋说,阳痿,你撒谎。一个捡垃圾的会说一种神秘语言,她会说鸟语吗?会说乌鸦的话会说麻雀的话会说雷诺的话吗?老板执意认定我是为了躲避进一步的惩罚而撒谎的,在他看来,这个谎言拙劣而无耻。一个捡垃圾的会说一种神秘语言,不啻说他的雷诺会变成一个娇媚的女人。
放屁!老板的目光尖叫着向我飞来。我像一只被踩着尾巴的老鼠,浑身战栗着说,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
你还亲自吃饭亲自睡觉呢!亲眼看到的就是真的吗?老板身旁的雷诺不悦地冲我龇了龇牙,嘴里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执行吧!老板冷冷地说。
我看着那些手拉手围成一圈的小伙伴,他们眼里蒸腾着冷漠乃至幸灾乐祸,他们像朗诵励志语录一样,每一张嘴都说,执行吧。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这是我们的行为准则。
哼!执行就执行。自己扇自己的耳光算得了什么,那好歹还是自己手打自己脸呢,总比我们站成一圈互相抽对方的脸强。呵呵,告诉你吧,这项被称为 “耳光响亮”的训练,赢得了路人的高度关注,也偶尔恬不知耻地登上你们 《华都报》的要闻。每日早晨,耸入云端的时代广场楼下,一圈圈人互相抽打对方的脸,啪啪之声在每张脸上慷慨激昂地奏响,响亮的耳光如拍岸的浪涛。围观的人被感染了,被鼓舞了,他们也情不自禁地抽打自己的脸,广场上的耳光亢奋得一如庆典的礼炮,噼里啪啦的。此刻,我的左手和右手频频交替抽打我的脸,偌大的广场回荡着我羞耻的独奏。
老板看着我脸上不断涨红的掌印,说,迟到者,阳痿就是例子,自打二十个耳光,够了吗?
剩下最后一个了。小伙伴们大声说。
最后一声脆响炸在我几乎瘫痪的脸上。老板满意地点着头说,我讨厌迟到的人,更讨厌撒谎的人。安排完今天的工作,老板的目光冷峻地打在我落满掌印的红脸上。雷诺朝我龇了龇牙,兴奋地叫了几声。我跟着老板和他的狗到了办公室,老板还是很生气。他说,阳痿,你搞得我今天心情很不愉快,罚你伺候雷诺,给它洗澡。
我带着雷诺进了老板的淋浴室。老板的淋浴室那才叫金碧辉煌啊,我租的房子与它相比,简陋得连马桶都不如。调好了水温,雷诺张着腿,毛茸茸的肚皮颤抖着,我给它抹上狗狗专用沐浴液,无限温柔地抚弄着它肉乎乎的身体,像是弹奏着一架肉乎乎的钢琴。我摩挲着它的肚皮,想起了老板戴着墨镜的脸。老板一年四季戴着墨镜,墨镜似乎成了他五官的一部分。妈的,戴着墨镜的脸。我揪着雷诺的肚皮,它的呻吟变成了哭声,我用水冲着它的鼻子,它打了几个喷嚏,汪汪地叫起来。它对我搔首弄姿的,我突然有了排遗的欲望。每当姓李的像训狗般地训斥我的时候,我体内就产生了一股怨愤的气体,我常趁人声喧哗,将它们默默排出体外。都说现在的狗不吃屎,真的吗?雷诺的伙食比我好,每天要吃三斤牛肉,注重营养搭配,而我呢?唉!雷诺,我今天请你饱餐一顿。狗真的不吃屎吗?鬼才相信呢!奇迹发生了!你猜怎么着?雷诺看着我,满脸的茫然。我说,宝贝,吃吧,你可从来没有吃过如此的美味,这可是你们祖宗的最爱啊。吃吧,吃吧,任何时候,都不要忘本啊。
雷诺听了我的话,伸着舌头舔起来。我说,宝贝,味道不错吧?从来没有吃过吧?它似乎听懂了,摇了摇雪白的尾巴。我的手在它的腹部柔情地摩挲。它竟然幸福地闭上眼,身子摩挲着我的腿,嘴里发出人类听不懂的声响。
雷诺像一个美女坐到了沙发上。它双眼盯着李总,眼里流露出丝丝缕缕的娇媚。它竟然汪汪地喊了几声。李总似乎听懂了,说,宝贝,你饿了吗?雷诺又汪汪地说话了。李总说,你到底想说啥啊?我怕雷诺告我黑状,忙道,李总,雷诺可乖了,比人还乖巧呢,你应该封它做副总经理。阳痿,你该不是脑子有问题了吧?雷诺再聪明,也还是一只狗,怎么能做公司的副总呢?我连连称是。李总说,我的电脑怎么老是死机,常常黑屏?我说,你要经常杀毒,最近病毒肆虐啊,每一分钟世界上都会产生几百万种电脑病毒。李总啪啪地敲着键盘说,我的电脑装有各种杀毒软件呢。病毒太可恶了,简直是流氓!李总的手敲累了,显示器还是冰冷着黑漆漆的面孔。我说,李总,我来吧,我毕竟是咱们的电脑工程师呢。李总愤愤地站起身,拍了拍键盘说,电脑这个狗杂种也是势利眼呢!雷诺呜呜地叫起来,似乎承受了某种冤屈。李总坐到沙发上,雷诺爬上他的身,两条前腿抱住了李总的脖子。老板亲了亲它的嘴说,宝贝,没骂你呢。雷诺舔舔李总的鼻子,又舔舔他鼻子底下长满毛的嘴,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我感到自己要笑了,一股熟悉的气体在腹内奔流,终于突兀而出,咚的一声。李总被这声巨响所惊诧,骂道,阳痿,你他妈的屁声嘹亮啊!我怕姓李的又叫我打自己的耳光,忙敲着键盘解释道,对不起,我注意力太集中了,没能及时管好自己的屁,请老板谅解。李总不屑地摆着手说,以后的屁,留着回自己家放。我说,对不起,我记住了。老板到底是菜鸟,电脑打开的网页太多了,下载的任务也多,他又很着急,电脑当然比不上人脑,所以就死机了。我关了他浏览的佛教论坛,关了他同时下载的十几个黄色视频,最后看到一个名为 “夜蝙蝠”的微博。莫非李总的网名叫 “夜蝙蝠”?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要宽恕他们的不义,不再记念他们的罪愆。
我们若认自己的罪,上帝是信实的,是公义的,必要赦免我们的罪,洗净我们一切的不义。
不要容罪在你们必死的身上做王,使你们顺从身子的私欲;也不要将你们的肢体献给罪做不义的器具;倒要像从死里复活的人,将自己献给神,并将肢体做义的器具献给神。
你们贪恋,还是得不着;你们杀害嫉妒,又斗殴争战,也不能得。你们得不着,是因为你们不求;你们求也得不着,是因为你们妄求,要浪费在你们的宴乐中。
李总在研习 《圣经》吗?这般想着,我又继续看 “夜蝙蝠”的其他微博。
5月1日发自南山:在南山精修,感到灵魂与身体都获得解脱。现在的我就是过去的自己,现在的自己又是未来的我,一切都是自己造因自己得果,人一迷惑就会种下不好的因。
5月18日发自国际会议中心:我错了吗?我何错之有?如果错,也是他们的错。他们错在前,他们种下了恶因,所以他们该得到恶果和恶报。
6月7日发自九华寺院:烧了今晨的第一炷高香,放生了六只乌龟。拜了地藏王菩萨,拜了观音菩萨。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7月5日发自时代广场: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7月10日发自九龙庄园: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罪根皆忏悔。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罪亦灭,心亡罪灭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南无阿弥陀佛。
8月8日发自梅园:给九华寺院捐献五十万,重修菩萨法身。给广仁寺喇嘛庙捐献二十万。重修八仙庵捐献三十万。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尖厉的警笛声,李总抱着雷诺走到窗前。未央路上狂奔着一辆辆警车,警笛长啸,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李总说,警察忙啊,他们是最可爱的人。李总说话带着颤音,似乎突然到了寒冷的冬天。雷诺不知好歹地舔了舔他的脸。他突然打了雷诺的嘴,将雷诺扔到地上说,滚,滚出去!我不知道他是骂我还是骂雷诺。雷诺与我都很茫然。我说,李总,电脑修好了。李总摆着手,几乎是痉挛着说,滚,滚!我连连点头,捂着屁股,滚出了老板的办公室。
警笛狗一样叫着,当我再次窥探李总的时候,发现他跪在一尊精美的观音像前,听见他低声祈祷道,不要容罪在你们必死的身上做王,使你们顺从身子的私欲;也不要将你们的肢体献给罪做不义的器具;倒要像从死里复活的人,将自己献给神,并将肢体做义的器具献给神。
光照在黑暗里
我又看见了那个女人。那个捡垃圾的女人。她不知怎么就来到了时代广场的楼下。她驮着一个黑色的袋子,那个袋子骑在她的背上,宛若一座缓缓移动的岛屿。垃圾桶胀破了肚皮迫切地等着她呢,而她已经从垃圾箱里翻拣出了一堆饮料瓶。瓶子被她用脚一个个踩瘪,然后扔进那个硕大的袋子。垃圾桶里有许多你们想不到的东西啊。废报纸就不用说了,奇怪的是竟然有安全套,绿色的、黄色的、黑色的。还有几个烂苹果、沾满了鲜血的衬衫、一把生了锈的匕首,以及女人的内裤胸罩和丝袜。她呸呸地吐了几口唾沫,手从垃圾桶里抓出一把匕首,匕首上挑着带血的衬衫。风吹过,衬衫像一面破旗,在匕首上呼啦啦地舞动。她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围观者没有人听得懂她的言语。
人群里蓦然闯进一个醉汉。他抓起地上的胸罩,鼻子嗅嗅,招摇一番,就把胸罩戴在自己赤裸的身上。哗——人们笑炸了,如惊涛拍岸。有人吹了一声尖厉的口哨。他朝口哨声的来源处一瞥,又把女人的内裤套在了自己的头上。他的脑袋变成了女人妖娆的臀。他的嘴哈哈地大张着。他又打算去夺女人手上的匕首。女人一个躲闪,匕首划过他的胳膊,一股血哗地飞向空中。人群里响起了尖厉的呼声。她茫然地听着沸腾的掌声,衬衫还在匕首上飞扬着,一滴滴血流下,衬衫红亮亮的。她没有想到,他也没有想到。他看她披散的长发,那长发中夹杂着尘土草屑与纸片;再看那脸,蓬头垢面中隐隐透出一股秀色,他心中的火焰扑腾腾地升起了,那火焰直扑那个舞着白衫的女人。好啊。他听到了响自人群深处的喧嚣。他肮脏的五指伸出去,形如凌空而至的鹰爪。那女人的衣服咝咝地在空气中绽开了。人群里响起了尖锐的呼声,手机上的镜头齐刷刷地对准了那女人,她在镜头里渐渐萎靡,她某处的皮肤竟然很白很白,有的地方竟然很精致。她跪下去了,嘴里说着人们听不懂的语言,人们却突然沉默了,隐隐在期待更精彩的让人血脉偾张之事的发生。醉汉,那个醉汉瞬间摘掉了头上的内裤,撕掉了上身的胸罩。啪!他脱光人皮,还原成一只四脚着地的兽,那胯下伸出一个剑拔弩张的丑物。那厮呜呜怪叫,直向女人奔去。人群终于惊醒,爆出阵阵惊呼。有人开始发微博了,有人在微信朋友圈中发了一条消息。
那厮已经俯下了身子。那个瞬间,我感到那个被压在身下的人就是我。
我拨开铜墙铁壁般的人群。我走到了人群中央。我凝聚全身力量握紧了拳头。那厮朝我啸叫,匕首狂舞着,霍霍之声在空气里激荡。
也许你不信,那个瞬间,我有献身的冲动。如果死在醉汉的刀下,我就不用在雾霾里被赶着去上班了,我就不用为每个月一千多块的房租肝肠寸断了,我就不用因为迟到了五十五秒而扇自己二十个耳光了,更不用为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无望地潜伏在李总的公司。我知道在场的每个人都是记者,他们用手机现场直播。他们就是无私的见证者。我要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夺醉汉施暴的刀,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那女人受辱的身上。再经由你们夸大其词的报道,我不就成了人见人夸的见义勇为的英雄了吗?如果我死了,请不要为我悲伤和哭泣。我会成为英雄,我的死重于泰山,全社会会向我学习。我的精神会被你们 《华都报》长年累月地宣传。如果我没有死呢?没有死更好啊,我会被各级领导接见,也许我还会得到一份更体面的工作。起码比在李总那个破公司强吧?抽耳光、背语录、学狗叫,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我要冲上去拯救那个堕落的灵魂。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啊?可惜我手上没有工具,即使有一块石头也行啊,可这是城市,城市哪来的石头啊?我只好举着拳头冲上去了。现场直播的亲们,拜托了,你们一定要拍下我大无畏的精神和视死如归的气概!
我像一颗被推出枪膛的子弹。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我的身子踉踉跄跄地奔。老子来了!我的拳头举在了头顶。我希望那个家伙给我个痛快,扑哧,匕首刺进我的大腿,让我昏迷即可,千万不可刺进我的胸部。我向那个施暴的现场赶去。爬雪山过草地,老子来了!
最后,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想当英雄,而是那个可恶的李老板神一样地出现了。那时,李老板的宝马刚驶出停车场,他一定是听到了女人的呼救和醉汉的狂啸。他刺破人群,看到我颤巍巍地向施暴者走去。当醉汉的匕首凌空刺来时,他踢翻了踉踉跄跄的我,挺起了自己干瘦的身子。扑哧一声,李总从腿肚子上拔出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亮闪闪的弧线。醉汉尖叫着,人们看到那个丑物在尘土上跳着寂寞之舞。
我脱下自己的衣服盖住她几乎赤裸的身体。她却没有看我。她的眼睛盯着李总。后来她说,李总拔匕首的动作在她的脑海里,一直循环播放了十几年。
李总手执匕首,像一个远古而至的大侠,匕首的亮光灼伤了围观者的眼睛,醉汉死猪样躺在肮脏的地上。血在他的身下流出闪电样的形状。李总扔掉了匕首,当啷的声响在地上血水样地漫延。李总趔趄着身子挤开潮湿的人群,边走边说,你们不要害怕那杀害肉身,而不能杀害灵魂的;但要害怕那能使灵魂和肉身陷于地狱中的。不要为我哭,当为自己和自己的儿女哭。
这个李总啊,他都受伤了,还不忘时时背诵他的语录。他驾着车,如一匹黑马,消失于茫茫的车流之中。
充气娃娃不说话
那个时候我也混在不明真相的人群里。作为 《华都报》的跑街记者,我意识到这是一条能上头版的社会新闻。你想啊,街头、强暴、醉汉、拾荒女、老板、见义勇为,这些关键词,满足了新闻的诸多趣味,能勾连起人们无穷的想象,这会让我们 《华都报》像火爆鱿鱼一样火爆啊!遗憾的是,作为爆炸性新闻,那个醉汉只是掏出了胯下之物,他还没有来得及行动,便被不懂新闻的李总和杨威打断了。李总挥匕首的细节烙印在我的脑海中。他宛如从天而降的侠客,在城市街头演绎了古典而悲壮的一幕。
身后嘶鸣的警笛声如漫天飞舞的落叶。那女人和杨威互相搀扶着,远远望去,如一对落魄的母子。阳光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他们蹒跚着走入一个破旧的小区。那些长得毫无章法的树木,遮蔽了小区本就不甚富足的光线。落叶在脚下发出吱吱的怪叫,几只鸽子在头顶扑棱棱地展翅,沧桑的砖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广告。摸清了他们的住所,我就悄悄地走了。
我再次跟踪到这里时,几只狗在花坛里纠缠不休。一只娇小的吉娃娃抱着一只贵宾犬的后臀,懒洋洋的贵宾犬并不计较,它慵懒地看着忙乱的吉娃娃,眼里飘荡着绮靡的光芒。吉娃娃忙乱得并不成功,它像一个不谙人事的孩子,莽撞得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好事总是难以如愿,比如,眼下我正跟踪的这个男人,一副萎靡不得志的样子,他竟然鬼鬼祟祟地溜进了成人用品店。货架上那些硅胶制品,一个个威武得不可一世的样子。我暗暗地估量了自己,感到莫名的悲哀。这个男人指着一个充气娃娃说,她能陪人说话吗?
店主的嘴唇涂抹得像是一枚红辣椒,她看着他,辣辣地说,咋不能呢?你说啥她都听。你是咱们小区的,八折优惠,送一瓶润滑液,还送你一盒助兴影碟,玛丽小姐主演,再送你两盒赠品,够划算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的声音很低,像是落入了尘埃。八百五,可以刷卡,可以积分。店主说。他定是被充气娃娃勾了魂,他竟然买了啊。他提着一袋子宝物上了楼。
进了房间他就忙着摆弄充气娃娃。他太专心了。我像一只蝙蝠从虚掩的门里飞进去。他并没有看到我。我悄声躲到了阳台上。那里堆满了书,书上积了厚厚的灰尘。看来主人已很久没有阅读它们了。都是些什么书啊?汉译名著系列,如,弗洛伊德的 《梦的解析》,斯宾诺莎的著作。有些书他还做了眉批。他在 《梦的解析》第五十页的空白处写道:厉害啊,这么厉害的著作,只有厉害之人才能写得出。我要是能进入人的梦里,那该多好啊。呵呵,我最想在梦中与小菜相会,然后进入李老板的梦里。我要看看李老板的财富都隐匿在哪里,我最想知道李老板的秘密了,李老板似乎隐藏着天大的秘密。哈哈,我在他的电脑里种了一种病毒。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还想进入别人的梦里。他要是能控制别人的梦,那世界岂不是太恐怖了吗?他在一张空白页上写道:我的发明快要成功了,我将来就是伟大的造梦者啦。这个小菜是谁他没有说明,只是这个叫作小菜的女人不停地出现在他的眉批或者笔记里。在朱光潜《美的历程》第四十五页,他居然写道:小菜,我看见你了,你跟在一个男人的身后,你怎么去了监狱呢?你们在那里干什么啊?你要是没钱了,就给我托梦,千万不敢走那条路啊,我明晚上就在十字路口给你烧纸钱,你记着来捡啊。呵呵。这个疯子,他真的能控制小菜的意识吗?多么恐怖的家伙啊。我惊恐地放下书,目光透过玻璃,看到他给充气娃娃戴了胸罩,穿了黑色丝袜,最后还给她穿了一身劣质的警服。室内播放着哀伤的音乐。他请穿着警服的娃娃坐在沙发上。他在娃娃面前放了一杯水。菜菜,喝水吧,放了蜂蜜,女孩喝了皮肤好。他削了一个苹果,放在娃娃手上说,菜菜,这几天好忙啊,我们那个变态老板让我给他的狗狗洗澡,我都想用热水烫死它。你想不到吧,李老板那种人竟然能见义勇为,醉汉想强暴拾荒女,我血性男儿岂能袖手旁观?可惜让李老板抢了先。那个拾荒女你肯定见过,她晚上就在我的房子住。她无家可归啊,我怕她再被坏人欺负呢。你要理解。你放心,我是好人。做好人太难啊。你身体不好,多保重,晚上你做梦,我就会到你的梦中。
那个家伙对充气娃娃说话,如一条奔流的长河,不停歇地说着。娃娃死活不吭气,空洞地看着他。他也许说累了,把娃娃抱到了床上,亲了亲娃娃的嘴说,乖,你好好做个梦,我会到你的梦中。
我不忍心惊扰这个造梦者,猫一样溜到了门口。我疲惫地靠着墙壁,房间里回荡着古怪的声响。他怪兽样地大叫着,充气娃娃的呻吟犹如号哭,窸窸窣窣的撕纸声爬满了墙壁。
少顷,我便敲了门。我该工作了,我毕竟是记者啊。钱主任都警告我三次了,本月再没有好稿,你就早早滚蛋!钱主任这个变态,赤裸裸地拿饭碗威胁我了。
别看你干了十几年记者,你已经落伍了。过去人咬狗是新闻,现在人咬狗已不是新闻。我们要叫读者爱看,要抓读者的眼球,眼球,懂吗?读者一看标题,就被吸引住了,不看都不由他了。懂吗?大叔。
钱主任是八○后,整天一副器宇轩昂傲视全球的样子,才进华都报一年,就成了记者部主任、主编助理,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听说他爸爸的舅舅是宣传部副部长,妈妈的上司是市领导的大秘。这么复杂的关系,团团伙伙的,你说,怪不得姓钱的骑在我的头上作威作福的。我能奈他何?我只是个跑街的记者,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老子好歹也出道十几年了,想想十几年前,老子一篇报道占了 《华都报》整整四个版,那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轰动全国啊。“8·15”,姓钱的,你听过 “8·15”大案吗?三死三伤,本记者突破重重困难首次在全国披露真相,虽然专案组怪我的报道泄了密,但我知道那是他们维护自己面子的说辞。张佳作案后就从人间神奇地消失了。十几年了,一直没有他落网的消息,而我的后续报道也一直无法完成。你说,这种辉煌,几个新闻人能有?那时候,你们八○后还在大树底下耍尿泥呢。好吧,有时间,我把前辈的光荣事迹给你讲讲,那是可以载入新闻史册的。好了,姓钱的,咱们的账慢慢算,等我把这个猛料写出来,够让你小子喝一壶的。我是记者,我是社会的耳目,我是无冕之王。我怕谁!咚咚咚!我敲门,这个破烂的门被我敲得吱吱歪歪地。
一张白纸一样的脸,一颗脑袋悬在门缝上,两只眼里飞奔出乱云般的质疑。
你找谁啊?
我找你啊。
我不认识你。
但我认识你。那个拾荒女每晚都回你的房间。你是她什么人?
一个有着重要关系的人。一个和她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
你讲人话好吗?
这不是人话还是狗话?
我能进来吗?
门能挡住狗吗?
你能讲讲那个拾荒女的故事吗?你在街头,给她赤裸的身体披上了衣服。当时那么多的看客,你和那个开宝马的老板,演绎了一曲人间的正气之歌。
你是在给我上课吗?我最讨厌上课了。我不喜欢那些大词宏论,就跟不喜欢你一样。
那些大词宏论很适合描述你,也适合我的职业。我不能在你面前没有一点专业素养,毕竟你是个喜欢弗洛伊德、斯宾诺莎的人。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记者,没有我不知道的。即使是市长,我也有办法让他开口。这是我的专长。
你想知道什么?你在现场都看到了,你应该去采访开宝马的老板,他才是值得你们报道的人;或者你去采访醉汉,问他为什么想在街头强暴一个拾荒的女人;或者你可以采访街头的看客,问他们为什么喜欢围观这么一出人间的悲剧。其实你们这种小报,还不如街头的看客呢。
你当时不害怕吗?你不怕醉汉会捅死你吗?我希望通过对你的报道能唤起社会的良知和道德。
你们记者,同样一个人,今天在你们笔下,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道德模范,明天或许就变成了败类流氓、垃圾恶棍,无恶不作无所不为。哼,世界都是被你们这帮人弄坏的!
哟,还愤青呢。记者中是有败类,但我不是。我叫李是非,你总该听说过吧?我得的新闻奖数不胜数。你总该听过 “8·15”大案吧,那是我从业以来最辉煌的作品。撤掉了一个交警队队长,处分了几个公职人员。这难道还不牛吗?这都写进政法系统的警示教材了。
他端详着我的名片,咬着牙问,那个杀人犯抓了吗?
没有,那是公安的事。你知道张佳?
不仅我知道,洛城甚至全国人民都知道。扒了他的皮我都能认出他。
他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我要知道他在哪里,我早举报了。公安悬赏二十万,至今那钱还在睡大觉呢。我做梦都想知道他在哪里呢。有了二十万,我就可以实现我的梦想了啊。我早就不想看我们老板的脸色了。我可以开一个书店,你瞧,我多么爱看书啊。
你的梦想真的很宏伟。我讥讽地说着,看墙壁上挂着的张佳的图像和李老板的图像。张佳的脸上扎了一把刀,坑坑洼洼的。李老板的脸上钉满了图钉,像密不透风的丛林。这两个人也盯着我,目光里充满了仇恨、不屑和阴冷。
张佳这小子毒啊。
杨威捂着脸上闪闪发光的疤痕说。我们像失散了多年的兄弟,共同回忆起了十多年前那桩惨不忍睹的血案。
她的脸庞好美
那个午后的黄昏,张佳就穿过岁月的烟云,蹒跚着从墙上走了下来。
张佳愤愤地挤上了609路公共汽车。他敲打着投币机说,我没有零钱。他的话语含着冰冷的挑衅。他狂躁地搂着胸前的帆布包。女司机朝他笑了笑,说,实在没钱就算了。他的心突然震颤,似沐浴了沸腾的阳光,泪水悄然奔涌。他抓着扶手,呆呆地看着女司机的后背。她的线条好美,她的脸庞好美,她开车的姿势好美。他按了按帆布包。汽车过了一站,又过了一站,人上上下下。窗外的人像一个个飘荡的幽灵。这辆车会不知厌倦地行驶下去吗?会开往世界的终点吗?没有人回答他这个看似深刻的问题。他就盯着女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她的手好美。你下车吗?到终点了。她笑着问他。她的牙齿好美。她一副十八九岁的样子。她车开得好美,像骑着一条鳞光闪闪的大鱼。他背着一帆布包的危险,走下车门的瞬间,对她说,你车开得真好,坐你的车真幸福,今天坐车的人都应该感谢你。她笑吟吟地说,欢迎你下次乘坐啊。
没有下次了。这回他的目标坚定了。他不左顾右盼了。他走到了交警大队门口,那里停着摩托车和几辆警车。岗亭里的保安趴在桌子上睡觉,涎水蚯蚓样爬满了脸下的报纸。张佳从包里掏出两个啤酒瓶,瓶里的汽油迫不及待地发出焦灼的呼喊。两团火焰呼啸着扑向那些趴在地上的车辆。大火疯狂了,噼噼啪啪的。他叫道,救火啊,救火啊!保安揉着眼睛站起来,火光映红了他惊慌失措的脸。
在众人救火的瞬间,一张人皮面具已经蒙住了他的脸。这面具太生动了,像某个在电视上经常逗人喷笑的演员。在人群的喧嚷中,他从容地走进了值班室。匕首逃离了身体,那个警察就认真地趴在了桌子上。他冷冷地走进文秘室,两个警察像开了瓶的香槟,殷红的血喷向他的脸。他已经不害怕了,变得很勇敢。他在寻找那个光头,但是来不及了。一个女警抓住了他的手。他看了看她的胸牌——菜菜。放开!他叫道。菜菜像恋人一样抱着他的腰。他的手颤抖着,血如玫瑰花一样绽开在她胸前。在众人的呼喊中,他居然逃到了门口,在火光的映照下,他像一道流星,照亮了天幕。
此后的十几年,通缉犯张佳消失了,好像地球上从来就没有这个人。
杨威似乎置身于那个恐怖的现场,他喘息着说,你描绘得这么形象,好像你就是张佳。
我艰难地深吸一口气说,你们看的报道就是我写的。我一直想采访张佳本人,但他作案后就神奇地失踪了。三死三伤,他为何这么凶残?
杨威朝墙上张佳的图像钉了一枚图钉说,也许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张佳袭警案,纯粹是你杜撰的罢了。不然,十几年过去了,怎么张佳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呢?警方全国搜捕,他能跑到哪里去?
我看着张佳的图像说,他能逃得了吗?所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警察一定会抓到他的。
哼!他不屑地冷笑着说,十几年了,抓住了吗?枉死的人不能复生,活着的人难以安宁,迟来的正义还是正义吗?
那是警察的事。我对他说,正义总会来的,正义虽然有时候会迟到,但是永远不会缺席。说说你吧,你为何一直跟那个捡垃圾的女人在一起?你们已经在一起很长时间了。
原来你对这个感兴趣?这是我的隐私。
你的隐私关乎社会道德。作为记者,我有责任关注这个问题。你们在一起,会让人生出许多想法。
记者要是堕落到窥探别人隐私的地步,那就太无耻了。你一直跟踪我,就是想知道这个秘密吧?那好,我就告诉你。
我没有自己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
她说,你叫我艳梅吧。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正在垃圾桶里翻拣垃圾。她从里面拣出了一摞子笔记本,而那些笔记本里是我记了十多年的日记。那几十万字的日记是专为一个女孩记的。那女孩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我本想焚烧了它们,以此来告别十多年的梦魇,但想了想,还是扔到了垃圾桶里。让它们变为纸浆,重新做纸吧。
我躲在站牌后,看着艳梅一本接着一本从垃圾桶里掏出了我的日记。她能读懂上面的故事吗?这么想着,我就尾随她走过了那片街区的垃圾桶、绿化带、垃圾站。累了,她就坐在银行的屋檐下,看那本粉红色的日记。那是我十七岁记的第一本日记。她看着看着,就笑了。那满脸的笑跳出了披散的乱发,那个瞬间,我突然希望听到她的声音,希望听听她的评论。毕竟,她是我的第一个读者啊。
在公司,我几乎是个哑巴。我只跟电脑打交道。我的言语都被埋在肚子里,他们嗡嗡叫着,无法逃离我身体的城堡。我只能在日记里滔滔不绝。我突然希望和她对话。银行门口很安静,人们在那里或存或取大把的钞票,警惕地看着一个身旁堆着废旧物品的女人,手里捧着一个硬壳笔记本,极为投入地阅读着。雨突然下起来,一个披着长发的男人走过来。那个男人眼睛看着天,嘴里哇哇哇地说着话。他走到了她的面前,突然伸手抢夺她手中的日记。她太专注了。她想不到有人在银行门口除了抢钱还要抢书。她的手紧紧抓着。那厮怒了,踢了她一脚。她的身子扑倒在地,但手里仍抓着那本日记。那厮便向她的脸挥了一拳。那女人的鼻血霎时喷涌,血糊糊地染红了地面。那厮常盘桓于十字路口,要么做伟人状,对着络绎不绝的汽车,发表着貌似重要的讲话;要么在交警下班之后,置身于中央岗亭,穿着不知何处得来的警服,煞有介事地指挥交通;要么立于银行大楼前,对着自动取款机破口大骂;偶尔还会掏出家伙,以尿写字。这回,见了日记,这厮竟如此这般,莫非,他原是一个读书人?见此状,我便捡了地上的啤酒瓶,砸向他的脚面。那厮负痛,脚在地上跳起来。我趁机拉着艳梅的手,提着一包日记,在那震天的叫骂声中,仓皇地逃窜。
那时雨来得正猛。跑到我的出租屋时,我们已经湿淋淋的了。她洗了脸,洗了头,我发现她竟然像某个我喜爱的明星。她说,你的日记里一直有一个叫菜的女孩,你喜欢她吗?她已断断续续地看了二十本日记。她似乎钻进了我的内心。
她问,菜在哪里呢?
我说,她在一个我们现在都不能去而最后都必须去的地方。
她说,菜还在柳镇吗?
我说,我离开柳镇的时候,菜已经做了交警队的文秘。
她说,菜知道你想她吗?
我看着灯光里她披散的长发,眼前似乎流过了柳镇的河水。我说,我离开柳镇的时候,菜嫁给了县长秘书。
她说,菜知道你的心思吗?
我说,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她摩挲着我的手说,可怜的孩子,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吧。
我的天空开满了油菜花
那个夜晚,我离开了柳镇。知道菜要嫁给县长的秘书,我突然对柳镇彻底失望了。离开的那个晚上,我和菜在柳镇的大桥上见面了。菜拉着我的手,走入了镇东头的油菜地。临近夜晚,我们躺在油菜花上。菜的笑容荡漾着,我看到油菜花漫天飞舞。耳边传来菜的呓语,如无数蜜蜂的轻吟。菜说,原谅我。我抓着菜的手说,县长秘书对你很重要吗?菜说,我爸给我跪下了,他替我选择,我没有自己的选择。我看着身边的菜,突然感觉她如此陌生。是啊,我看清了自身。菜的爸是柳镇的镇长,而我爸是柳镇大字不识的农民。菜说,原谅我。我便闭着眼,任泪水在脸上狂奔。每天和菜在油菜地里见面,躺在香喷喷的油菜花上,看着柳镇蓝莹莹的天空,感觉自己仿佛活在童话里。那天,菜说,无论何时,我都属于你。她看我不解,附在我的耳朵上说,傻瓜,我有了。那时候我幸福死了。菜那个当镇长的爸终是发现了,他把菜囚禁在了家里。他让派出所所长把我爸关进了镇东头的岩洞。岩洞里供奉着一座观音像。我爸每晚和慈悲的观音菩萨待在一起。他回家就劝我。我不从,他就跪在了我面前。派出所到处抓我。离开柳镇的晚上,我烧了那座观音像。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无头的蜜蜂,嗡嗡飞着,不知该到哪里去。不久,菜便和县长秘书结了婚。
你再见过菜吗?艳梅抓着我的手问。
我想到了火光烧红的那片天幕,想到了那个怀着身孕匆匆往外奔跑的女警。
我摇摇头,突然就哭了。积蓄了十几年的泪水忽地滂沱而至。艳梅也哭了,她摸着我的头,抚摸着我瘦弱的身躯。雨水敲打着玻璃,似有人在屋外呐喊。我看到菜了。她正从监狱往回走。她的丈夫因贪污腐败被判十五年。她满身的血。她奔跑着抱住了行凶者的身子。她挡住了刺向那个孩子的凶器。她孱弱的身子噗噗地中刀了。菜啊。她满身的血。菜啊,我等了你十几年了,给你写了十几年的日记了,你知道我在想你吗?菜躺在油菜花上,她盛开着油菜花一样芳香的身子,湿润得像是解冻的冰河。艳梅抱着我的头,说,好娃啊,娃可怜啊,苦命的娃啊。我嘴里念叨着菜,像一头凶恶的狼。来电了,灯亮了,我才发现自己躺在艳梅的身旁。那几天,我们一直谈论着菜。我上班,她去捡垃圾。周末,我和她把报纸、酒瓶、易拉罐、纸箱做了分类,用三轮车拉着去收购站。废品变成了钱,我们都很高兴。她给我买我喜欢的书,我们一起回到我的出租屋。她做饭,我看书,听着炒菜的声响,我竟很恍惚,觉得人生最大的意义莫过于此。想到菜和她肚里的孩子,我禁不住泪流满面。菜和那次事件中死亡的人后来都被追认为烈士。菜菜啊!我哭着,泪水凶猛得像是饥饿的野兽。艳梅系着围裙,看着我痛不欲生的样子,知道我又想菜了。她默默地抱着我,陪我泪水长流。
一日,艳梅突然对我说,我的孩子要是在世,也和你一般大了。
我看着她脸上纵横的皱纹,说,你的孩子呢?你怎么一个人在城市里流浪?
她摸着我的脸,手上似乎带着重重的伤感。她说,我的孩子,我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我总感觉他就在这个城市,甚至有时候感觉他就在我的身边。但他总是个影子,每当我快要清晰地看到他的时候,他就消失了。
我抚弄着她布满伤痕的手说,你的孩子怎么了?他被人拐走了吗?
艳梅突然哭了,她的泪水像夏天的冰雹啪啪地打在我脸上。我说,说说吧,说说你的孩子。她突然不哭了,抹着眼泪说,他是个好孩子,他一直是个好孩子啊。他上学每年都得第一,他从来不打架,他主动帮助镇上的残疾人,他每天坚持跑步,他还爱写诗。二十岁,二十岁那年我就找不见他了。
他到哪里去了呢?我抓着她的手说,他在哪里呢?我们一起去找他。
不!她突然惊恐地摇着头,推开我,走到窗前,惶惶地朝外看。天空寂寞而辽阔,一幢大楼已经竖在了高空,那号称 “世界之都”的大厦会给人们带来怎样的惊艳呢?楼群傲慢地遮挡了视线,她的目光收回来,表情突然暗淡了,说,我是瞎说呢,他也许早都死了。他该死啊,我哪里来的儿子呢?
艳梅的身子软绵绵的,像是一团被榨干了水的海绵。她说,我不能再在你这里住了,我要去寻找我的儿子。我在每个城市捡垃圾,从奎屯、乌鲁木齐到广州,从广州、深圳到柳州,我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我凭着感觉又回到了洛城,我感觉我的儿子在洛城啊。我每晚都听见他在喊,妈呀,妈呀。我每条街道每条街道地找,我感觉他快要出现了。
我抓着她哆哆嗦嗦的手,摸着她手掌上崎岖挣扎的掌纹,说,我陪你一起找吧,只要他还在这个城市,我们就一定能找到他,我会和他成为好兄弟的。
艳梅把我抱在怀里,喃喃自语。我听见她说,儿啊,儿啊,你知道妈咋想你的吗?你快出来吧,妈知道你就在这个城市里,妈快要撑不住了,你再不出来,就永远见不到妈了。
艳梅颤抖的身子若夜空不停眨着眼睛的星星。
你是流氓呢还是我是流氓
你和艳梅到底是什么关系?我问站在窗前给我一个冰冷背影的杨威。
你说呢?杨威看着我跃动着红光的录音笔,目光里闪动着泪珠。
她是不是把你当成了她的儿子或者别的什么人?我关了录音笔,尽量选择不刺激他的词语。
杨威说,我不知道,我感觉自己离不开她了,有时候她简直就像我妈。
我问道,她晚上会回来吗?
也许会吧。杨威说,她说她的儿子已经出现了,她每天出去很早,很晚才会回来。
那个见义勇为者是你的老板吗?
是的。他很神秘,很少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那天也许恰巧被他撞见了,那个醉汉太可恶了。你也看见了,我当时已经冲上去了。
围观的人那么多,醉汉已经脱掉了裤子,艳梅的衣服也被扯得稀烂。很多人把这当作三级片看呢。你的老板是个值得敬佩的人。我们这个时代太缺少这种人了。我想做个深度报道,你替我约约你们老板吧。
我们老板很低调,每年为社会公益事业捐几百万,但从来不接受记者的采访。
那这样更应该报道了,这种企业家太稀少了,你一定要替我约到他。
我们老板从来不接受媒体采访。杨威断然拒绝了我的请求。
你如果约不到他,我的写稿任务完不成,我们领导会生气的。我们领导一生气,我只好写你和艳梅的故事,标题我都想好了——畸恋,拾荒女与一个底层男的不伦之恋。够不够吸引眼球啊?
杨威哐当一拳砸在玻璃上,说,你就是这样当记者的吗?那你还真不如街头那个流浪汉!
只要他愤怒了,我的目标便可实现。我说,哥们儿,这是我们的职业要求,请你理解。不报道也可以,但是你一定要帮我约到你老板。
杨威想了想说,记者都堕落到了这种不堪的地步,社会还有什么希望呢?他给了我他老板李大羊的电话,说,你自己联系吧,你是记者,凭你这么阴险和敬业,李总一定会接受你的采访的。
怎么说呢,当我把这个选题报给记者部主任钱正坤时,他激动得跳了起来。他亲自给我发了一支烟,说,老李啊,这个选题太好了,太吸引眼球了!你想啊,一个捡垃圾的女人与一个底层男同居,他们的年龄差距又是如此之大,这是多么好的卖点。暗访,跟拍,最好有图有真相。我在头版给你留一个整版。一个整版啊!你小子这回该出名了。这篇报道一出,咱们的报纸销量,咱们的网络点击率,咱们的广告也跟着哗哗上去了。老李你厉害啊!
至于另外一个选题嘛,也不错,但是比起底层男与拾荒女的故事,就很逊色了。见义勇为已经吸引不了人们的眼球了,人们都很忙,要是醉汉当街强暴拾荒女,那就很有看头了。我们可以发头版,可以谴责人们道德沦丧,可以考问人的良知。而遗憾的是这么具有新闻价值的事却没有发生。那个李老板要是晚出现一会儿,说不定就会发生惨绝人寰的事,那我们的报纸就会迎来哗哗的销量。
钱正坤说着说着就习惯性地摸了摸没长毛发的脑袋。他激动地在房间来回走动。他说,老李,这个题材可是千载难逢,可遇而不可求啊,一个记者终其一生,能写几篇可以傲视江湖的稿件啊?我确信,这个作品应该是你的成名作,是你记者生涯里程碑式的作品,你一定要写好,写得越精彩越好。你既要追踪现场,又要采访警察,还要采访醉汉、拾荒女和李老板。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组织一次有各界读者参与的讨论。讨论的题目就叫 “面对强暴,你是挺身而出,还是就地旁观”。
旁观个屁啊!看着老钱亢奋得像是中了大奖似的,我说,你是要我写成下三烂的艳情故事吗?写成畸形的三角恋吗?难怪读者骂我们的报纸是地摊报、垃圾报、流氓报、狗仔报。
住口!领导勃然大怒。他不许我侮辱我们伟大的 《华都报》,毕竟还有那么多读者喜欢我们。他说,这么好的题材你不要糟蹋了。你不写,别的记者也会写,他们也许比我们挖得还深呢。这个报道写不好,你本月的绩效就不用领了,高级记者也不用评了,你的年度考核要是不合格,记者这碗饭怕是吃不成了。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这么多问题像一把把来路不明的暗器,直逼我的要穴。压力山大啊。我只好说,我没有说不写嘛,这么好的题材我怎么会不写呢?我几乎是撒着娇向领导说,这两个题材我都想写,我还想靠后一个作品得奖呢,我就差一个中国新闻奖了。
钱正坤拍拍我的肩膀说,这就对了,老李,你也不小了,是该出代表作的时候了,“8·15”的辉煌已经永远地属于过去了,你要创造新的辉煌,不要一天没有个正形,像个猥琐的怪叔叔。
我走出了他的办公室,边走边说,你是流氓呢还是我是流氓?
失去航向的河流
约了十几次后,李老板终于经受不了我厚颜无耻的骚扰,答应给我挤出宝贵的十分钟。我走进他豪华的办公室,看到十几个协会理事的牌匾挂了半边墙壁。但他委实节俭。他穿的袜子经常淘气地露出几个脚趾。他出差会把宾馆一次性洗漱用品作为礼物带给自己的下属。他唯一奢侈的是养了一只杜宾犬。他至今未婚。他没有丝毫绯闻。他简直就不是人。至今我还记得杨威描述李总时就像在描绘一个他不理解的怪物。我不喜欢你们 《华都报》。李总直言不讳地说。当他听我夸耀自己报道过的 “8·15”大案时,他称赞我给记者这个行当保留了最后一点脸面。
我不甘心地说,张佳至今还没有落网呢,十几年来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传说他死了。
李总离开了大转椅,走到了落地窗前。他望着高空悬崖一样陡峭的楼群说,那个新闻我也看过,在所有报道 “8·15”案件的新闻里,你写得最客观了。那个少年最终走上了不归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我遗憾地说,我一直想采访那个少年,但那个少年也许死了。十多年了,也许他变成了草木。
叹息一番,我们便约好了下次采访的主题。
再见到李总,是在时代广场顶层的星巴克。他取下了遮蔽着大半个脸的墨镜,喝着茶,讲述起他悲伤的过往。
我爸从造纸厂下岗后,每月领一二百块钱的生活费。他变得爱喝酒了,喝一斤五块钱的散装酒,喝醉了就打我当老师的妈,有时候也打我。一次他蹬着三轮车拉人,被交警逮住了。交警要没收三轮车,但是他死死抓着,既不交罚款,也不想让收车。僵持间,交警怒了,叫来了几个人,到底把三轮车扔到了卡车上。卡车上装满了三轮车。我爸突然钻到车底下,大喊着说警察打他了。交警把他从车底下拖出来,他死死抱住一个人的腿。我爸和交警起了严重的冲突。据说,那天我爸赤着上身走在大街上,没了眼镜的他跟瞎子一样走了一天一夜。他一边走一边念叨自己的三轮车。第二天天黑他才摸索到了家。他回到家就喝酒,喝了一塑料壶白酒。我妈劝他,交点罚款,把三轮车要回来就算了。全县查三轮车非法载人呢,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摆个摊子卖菜啊、修鞋啊,总会有一条活路的。我爸哭得很厉害,并不听我妈的劝。我爸曾经很骄傲啊,他是造纸厂的高级技工。哪台机器出了故障,只要他上手,就会变得很听话,拿他的话说,机器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听话哩。你没见过我爸,可帅了,拿现在的话说叫老帅哥。那个时候,他上班骑着自行车,穿一身蓝色的工作服,戴着白手套,骑行在大街上,那个威风啊。我那时最大的心愿就是当一名工人,一名像爸爸那样受人尊敬的工人。我常常偷着骑我爸的自行车,模仿着他的样子,奔驰在大街上。我爸以前从来没有打过我妈,连大声呵斥都不曾有过。那天晚上,我妈说,少喝些吧,看你都喝成啥了,人家要收车,就让人家收吧,人家也是按规矩办事,而且又不是收你一个人的,你胳膊能拧过大腿吗?我爸把一口酒吐到我妈脸上,怒斥道,你也跟人家一个腔调,你跟人家什么关系啊?他骑在我妈身上,就脱我妈的衣服。我妈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了。他一边撕我妈的衣服,一边扇我妈的脸。我妈一声不吭,血从嘴角流出来。他也许没有看见暗处的我。他竟然解开了裤带。我捡起墙角的砖头,狠狠地砸在他头上。血溅了我一脸。他从我妈的身上栽下来后就睡着了。他醒来后,已是第二天中午,他跪着给我妈道歉。我妈去上课了,我也去了学校。我们回家的时候,我爸穿着工作服,戴着白手套蓝帽子,用一根绳子把自己挂在了屋顶上。我爸死了,我妈的老师也当不成了。满街上又跑着三轮摩的。我妈借钱买了一辆。她每天开着摩的去拉人。那天她病了,我便开着摩的去拉人。很不幸,我也被两个人拦住了。他们要没收车,还要罚款。我的身体死死护住车子。我们起了争执,争执之下,我还受了点伤。我的车子还是被他们没收了。我被几个开三轮的送回家。我妈哭喊着把我送到了医院。我去交警队要了好几次车,他们谁都不理我。我实在不想在那个地方待了,就跑了。这十多年,我卖过血,给人放过牛羊,下过煤窑,盗过墓,当过商贩,干过小偷。一个官员,她的肾坏死了,而我的肾恰好与她匹配,我便送给她,算是救了她一条命。在她的关照下,我做起了房地产生意。我轻松地拿到了一块地。那个时候,中国的房地产市场一片火爆。第一桶金我赚了一千多万,但是落入我口袋的也就二三百万。你懂的。内幕就不便透露了。这些涉及隐私的内容你不要写,很敏感的。我每年捐钱的数目在二三百万。钱再多,也是纸。我是缺了一个肾的人。我没有后代。我就和一只狗在一起生活。你说生命对于我,意义在哪里?
你是柳镇人吗?
我突然的发问让李总措手不及。我辨析出了李总刻意包装的普通话里夹杂着的柳镇方言。方言从出生就跟定了你,如同你从母体带出来的脐带,不管你的履历如何变化,不管你对自己的舌头进行何种改造,它就如同你的血液,永远融在你的身体中。
你是柳镇人吧?我又问了一句。
李总拿烟的手哆嗦了,只是一瞬,他就恢复了镇定,说,柳镇?柳镇在哪里啊?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的口音很像啊。虽然你说的是普通话,但我还是听出了你的柳镇口音。因为我是柳镇人。
你是柳镇人?李总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一缕淡紫色的烟雾久久地徘徊在他的眼前,他深吸一口气,那缕烟雾就得了指令似的全部钻入了他的鼻腔。
是的。我出生在柳镇。我们柳镇的刘宗元你总该知道吧?那可是柳镇乃至洛城的一张名片呢。刘老师是名满天下的大作家呢。
刘老师我当然知道。他的书我全都看过。但他不是一个大作家,他没有自己的思想,他过于随波逐流了。李总眯着眼,盯着嘴上吐着烟雾的雪茄,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方言是隐藏不了的。无论你如何伪装,那个宿命般的东西总会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冒出来,你的舌头已经习惯了它的滋养。我认定了李总是柳镇人,但他为何不敢承认呢?莫非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便丢掉了普通话,我又不是播音员,何必用蹩脚的普通话为难自己还污染别人的耳朵呢?柳镇的方言很土,像是深埋在地下的文物。我用柳镇方言和李总说话。我讲柳镇的饭食洋芋糊汤,我说酸菜就洋芋糊汤太好吃了,尤其用铁锅柴火做出来的洋芋糊汤,那才叫滋润肠胃的人间美食呢。我说柳镇的木耳那才叫天然无污染的绿色食品呢,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木耳架,下过雨,满架子的木耳争先恐后地长出来,像是无数孩子的耳朵。那空气清新湿润得能挤出水来,你吸一口,感觉肺跟清洗了一样。娃娃鱼你肯定见过吧?学名大鲵,哭起来像娃娃,柳镇的河里到处都是这种像娃娃的鱼呢。柳镇的变化太大了,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偏僻荒凉的样子了。
说着说着我就激动起来,我发现自己回到了柳镇,我听见李总咽唾沫的声响,我看到一个戴着白手套的少年骑着自行车在柳镇的大桥上呼啸而过。
李总站起身,把半截雪茄狠狠地摁灭在烟缸里,一缕烟挣扎着飘起来。他突然用地道的洛城方言说,有机会我到你们柳镇去看看吧,说不定还真是一个好地方呢。我要参加一个会议,稿子发表前,我要先审审。
李总送我出了茶室,我一回头,看他抱着雷诺,又戴上了那副遮蔽了半个脸的墨镜。等电梯的时候,我看他还呆呆地站着,雷诺的舌头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舔来舔去。
我们都是有罪的人
我把初稿传给李总请他审核,每次询问,他都推托日理万机,把时间无限期地往后拖延。最后他竟说不要发表了,做些实事即可,发表只是哗众取宠而已。但是事情已经不由他和我了。报纸每天要出版啊,读者的胃口被吊起来了,每天都期盼我们能爆出猛料,能不停地揭个黑幕或者弄个别的什么刺激的东西。钱主任早就不满意了。他说,老李啊,你那个大稿都拖了几周了,他不同意,我们照样可以登啊,反正是正面宣传嘛!登了以后,再弄几个专版广告,那个李老板,每年光钱就捐几百万呢。他要是不肯,我们就曝光他企业的问题。他常常让员工互打耳光,这也是天大的新闻呢,严重地违反劳动法,侵犯人权。
怎么再深挖呢?我在写李大羊的故事中,明显感到了他人生的破绽,他似乎有很长的空白期,二十岁之后,他的人生链条似乎就处于断裂状态。我就给杨威打电话。杨威在李大羊的公司干了五年,又是电脑工程师,他应该对自己的老板有更多的了解。但杨威的回答让我甚是失望。他建议我关注一个用户名为 “夜蝙蝠”的微博,那上面有许多值得揣摩的信息。我便上网搜寻。“夜蝙蝠”最后一条微博发自八仙庵:
是谁定地的尺度?是谁把准绳拉在其上?地的根基安置在何处?地的角石是谁安放的?……海水冲出,如出胎胞,那时谁将它关闭呢?
那个人真的是我的母亲吗?
我该如何?
莫非,到了了断的时候了?
冥冥中我看到穿着制服的父亲向我走来。
父亲弥留之际抓着我的手说,无论如何,都不能报复社会啊,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也要挺住,那是活生生的生命啊。住院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反思,张佳十八岁,他也许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把怨恨记在了我们的身上。我们有执法权,我们是强权机关,张佳一个弱孩子,年龄和你一般大,他也许被逼得无路可走了,才铤而走险。后来我才知道他家庭的变故,父亲自杀,母子俩相依为命。如果有机会见着张佳,我一定要为人们的粗暴野蛮和自私向他道歉。我们不自觉地成了他的帮凶。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的深夜。纵然各级领导来慰问他,纵然媒体将各种荣誉加在他的头上,但是他已经无法消受了,他的气息在一点点减弱。张佳的那一刀直接刺伤了他的肺部。他抓着我的手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啊,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如果你有机会见到张佳,一定要替我道歉。
父亲的身上插满了管子,他的目光满含希冀地望着我。我咬着牙含着泪答应了。父亲的脸上露出了安详的笑容,合上了他的眼皮。我说,父亲,我会替你道歉的。
父亲这个老警察的日记陪伴着我,成了我的亲密爱人。我读它,似乎就是在和父亲说话。那个张佳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日益清晰。他好像成了某个影子,与我朝夕相处。有时被噩梦惊醒,我似乎听到他隐藏在黑暗中的冷笑,如若柳镇猫头鹰的哭号。我努力在昏暗的房间里寻找,仿佛张佳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有时候,我分明看到他站在我的面前,但我一伸手,只抓了一把虚无的空气和无边的黑暗。我上厕所,他嘲讽我稀里哗啦,文明素质一点也没有提高;我吃饭,他笑话我成了化学试剂,吃地沟油垃圾食品,身上的毒性比害虫还毒;我写稿子,他讥笑我粉饰太平溜须拍马,没有一点媒体人的风骨;我到处租房子,他讽刺我这样的底层人物打工十几辈子都买不到一套房,不如做一只老鼠住免费的下水道。妈的!我朝他猛地挥拳。他像蝙蝠一样飞到我的头顶。要不是你,我会失去父亲吗?我能像无根的浮萍,当个记者,我容易吗?瞧我们主任那个嘴脸,动辄要开销我,动辄说我稿子写得臭,动辄嫌我过节没有去看望他、吝啬得连条一毛钱的短信都舍不得给他发。更可气的是,他派人到柳镇调查我,说我偷窥过女老师的宿舍,偷过女老师的内裤和胸罩。还有,他竟然调查出了我在一个女同学头上撒过尿的事,说我放牛的时候,变态地体罚牛。杂种!哪来这样的事啊?我爸要还是警察,他敢这么欺负我吗?怪我才华横溢啊!他是羡慕嫉妒恨啊!我好多有分量的稿件都要署上他的名字。外出采访,别人送的土特产如苹果、红酒、柿饼、茶叶啦,我统统送给他了。可,可他仍然不放过我。他在厕所里竟然说,老李那个贱皮子,我就要捏死他,名记怎么了?有才华怎么了?有才华的太多了,谁让他太有才了。你瞧,我们主任就是这么个货。晚上,我又看父亲的日记。看着看着,我的心就分外地平和了。那之前,我一直想雇人收拾我们主任啊。但父亲在日记里说,碰到困难和挫折,不要冲动,更不要逞一时的匹夫之勇。冲动是魔鬼,会毁掉你的一生。张佳不就是冲动埋下的祸根吗?任何时候,都不能走那条路。
父亲啊,你告诉我,张佳在哪里呢?
我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个人
我把初稿交上去,主任看都没看,就把稿子撇到一边说,这个李大老板很有实力,一定要弄一笔广告费,他每年做慈善花几百万,给我们 《华都报》一点广告费,简直就是小意思嘛。
我说,还有几个细节有待核实,如拾荒女为什么会一直徘徊在时代广场,杨威说她其实有一处房子,但她一直不肯住。又如,拾荒女经常会在垃圾桶里捡到钱,最多的时候好几千。是谁故意把钱放到垃圾桶里让她捡?又如,她把卖废品的钱都捐给了救助站,而她自己过得非常苦,为什么呢?杨威好像掌握着某个秘密,但是他守口如瓶,一直不肯透露。
主任很不耐烦,抖着稿件说,这些和李老板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是记者又不是破案的警察,关键是借此机会,给报社弄回一大笔赞助。
我沉思着说,我要再采访那个叫艳梅的女人,我想把细节搞清楚。
主任敲着桌子说,那就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这个认死理的家伙。
狗屎,你就是狗屎!心里这么想,我嘴上却说,好,就最后一次吧。
我去出租屋找杨威,但那里已经住了别的房客。房东愤愤地说,杨威和那个女人已经偷偷搬走了,他房子打坏的灯泡还没有给我赔偿呢,他墙上画的那些乌七八糟的图案还没有清洗呢。
房东絮絮叨叨说着。我去了时代广场的十八楼,看到李老板公司的门上贴着封条,上面盖着公安的大红印章。雷诺蹲守在门口,目光警惕地盯着我。我朝它打招呼,说,你主子怎么了?他是做好事的啊,警察怎么会抓他呢?雷诺朝我汪汪地叫了几句,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赶紧拨打杨威的电话,好半天,他终于说话了。他说,李记者,天大的新闻来了,你赶快来派出所。
难道又有什么大事发生?我远远地看见派出所门口停着一辆辆警车。一群荷枪实弹如临大敌的警察。一个女人野兽一样号哭。警戒线外的杨威冷冷地看着警察从李老板脸上摘下了墨镜。杨威的脸上浮现出胜利者的笑。戴着手铐和脚镣的李老板把头仰得很高,似乎想把他的头颅举到太阳前。他面无表情地对那个和警察撕扯的女人说,我不是你儿子,你儿子十几年前就死了。
警察朝他的脸抓去,就从他的脸上揭下了一张惟妙惟肖的面具,一张刻着乱糟糟刀痕的人脸就闪电一样亮出来。
我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他看着我说,李记者,这一天终于来了,但来得太迟了,你的稿子可以重写了。
几个月后,我给报社发出了我职业生涯的最后一篇稿件。
本报讯 (记者 李是非):昨日 “8·15”大案主犯张佳被执行死刑。据悉,张佳曾潜逃十二年,化名李大羊,系华世集团总裁,公司资产近千万。华世集团以做慈善闻名,每年向贫困地区捐款达百万。张佳在执行死刑前立下遗嘱,将公司资产一半用于 “8·15”大案死难者的抚恤,另一半捐献给贫困地区。本报记者李是非被张佳指定为遗嘱执行人,监督遗嘱执行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