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株很普通的中槐。
这是父亲亲手栽植的一株中槐。她孤零零地挺立在故乡离爷爷奶奶坟墓约一公里的地方,护卫着先祖,荫庇着后代及乡邻。
在两座高耸入云的大山之间,有一道有五六米长宽、垂直落差有三四十米的沟壑,远远望去,像两只相遇的老虎张开大口,再细细观察,又似两道峡谷之间那险象丛生的瀑布河床。
父亲把这株中槐栽在了虎口浪尖之中。
六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已入土为安,那株树仍盎然挺立,顽强地生存着。已过花甲,她本应长得虎背熊腰、粗壮茂盛,然而恶劣的生存环境使她的树龄与长势难以匹配,已生长了六十多年的她,仅有着三十多岁的腰围和枝叶。恶劣的环境使她难以旺盛地生长,只能在与恶劣的环境顽强地抗争中艰难生存。
她根植于没有一点儿沃土、干涸枯竭、没有一点儿养分的红胶泥上。每年只有少得可怜的降雨落在她的脚下,若遇松软的黄土地,会像海绵一样吮吸着每一滴甘露,而她脚下那干硬的红胶土却像坚硬的山石难以吸纳雨水。槐树饱受饥渴,站立在两山相夹的风口上,任由风吹雨打。偌大的一个风口,无遮无挡,春天沙尘暴肆虐,夏天狂风暴雨冲刷,秋天寒风刺骨扫叶,冬天冰雪风霜无情,使她饱受摧残。
这株中槐是在虎口中挺立,在浪尖上生存。她使我怜悯,使我感动,更使我敬仰。观树感怀,由此我联想到我的父亲。
奶奶去世后,父亲为爷爷奶奶合葬选了坟地,就在距离我们家百米之遥的阳坡上。同父亲结拜的阴阳先生告知,距墓地约一公里外两山相接的那个风口冲着墓地,也冲着村庄,如若栽上树,将起到照壁的作用,既能堵挡住风口,又会荫及后代及乡邻。一生对神灵虔诚的父亲,在安埋爷爷奶奶后不久,便在这里栽下了那株易存活且耐严寒的中槐。
小时候,像听天书一样听父亲讲述这株树的由来,却并没有在意,并没留下深刻的印象。
长大后,多次听父亲讲述。特别是我们从故乡搬迁到临镇后,父亲不止一次地念叨过,要我们精心呵护她,再穷再苦都不能把这株树砍伐、出卖。父亲为这株树时时操心,我深知父亲的良苦用心。我们切身体味了父亲对先辈的敬仰,对我们的呵护,对故土父老乡亲的关爱。
他要这株树遮挡住那风口的寒流,不再使已长眠于九泉的先辈们受到侵袭。父亲从内心深处深深地爱着他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胆小怕事的曾祖父是在大饥荒年景被吃人贼吓死的,父亲绝对不允许他的爷爷再受惊吓,于是栽下了这株槐树为逝者抵挡寒流和酷暑。父亲十五岁开始加入陕北红军跟随刘志丹,征战七八年后,毅然回到奶奶身边。在尽忠之后,他要尽孝,他要做到忠孝双全。新中国成立后,已在部队做了大官的老舅舅仍要父亲跟随他到部队,父亲谢绝了。他发誓要将早早失去爷爷辛苦养育他兄弟姊妹成人的奶奶侍候到老,然后将爷爷奶奶并葬后了结心愿。在爷爷去世十多年后,奶奶去世了。就在为她老人家操办后事时,父亲被恶狗咬伤,举步维艰。众人劝父亲将老人的后事从简办理,父亲执意不肯。他按老家习俗为爷爷奶奶举办了隆重的安葬仪式。在众人的搀扶下,父亲披麻戴孝,为爷爷奶奶送行。
父亲栽那株树,更多地是为荫庇子孙后代。他对我们关爱有加,但从不溺爱,他对我们的爱,主要体现在对我们的严格要求上,他要求我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守规矩,懂礼貌。父亲很少训斥责骂我们,但我们兄弟姊妹都十分听他的话,更多的是对他的敬畏。一次偶尔拉话中,父亲对我讲述了他送我去延安上学途中我失声痛哭的事情,他说他一生中没为儿女操过多的心,没掉过泪,那次他难过了好长时间。我能想象到,我是他的心肝宝贝,在饥寒交迫中分离,得不到父母的关照,我在难以控制中抽泣,他怎能不伤心?父亲送我几十里外,父子分别,各奔东西,我失声痛哭,他暗自落泪,泪眼相送,一步三回头,父亲强忍悲痛。我真后悔自己一时的冲动使他如此伤心难过。正是父亲大胆而又坚毅的选择,使我离开故乡,走进校门,走上工作岗位,使一家老小过上了幸福生活,这是父亲良苦用心的结果。父亲像那株挺立在风口饱经风霜的大树,为我们遮风挡雨,使我们健康成长。
为了一家人的生活,父亲到六七十里外的子长县涧峪岔乡马鞍山村租种土地;为了我们,父亲节衣缩食,主动报名到几十里外的工地上当民工,以多挣工分,节省口粮;为了我们,父亲背井离乡,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他心爱的故乡,搬迁到临镇;为了我们,父亲找医生,找艺人,求医占卦,祈祷许愿。他像矗立在大山风口那株孤独无援的树,忍受着风吹雨打、酷暑寒冬,用自己的躯体遮风挡雨呵护我们。
父母是遮雨的伞、避风的港、护身的符,正是他们的孜孜教诲、精心呵护使我们兄弟姊妹七个,个个健康成长,过上幸福生活。父母能含笑九泉引以为豪的是七个子女平平安安,没有使他们劳心费神。
像那株可敬的大树一样,父亲同样是亲人和乡亲们的避风港。二大去世后,二妈改嫁,父亲将八岁的哥哥养育长大,娶妻生子;三老舅和舅舅两个老光棍,都是父亲张罗着跑前跑后为他们说媒提亲操办婚事,使他们成家立业,儿孙满堂。和同母异父的二大一起劳动,父亲总要把自己的饭留给二大。村上几十个学生娃娃原来上学要上山下沟往返十几里路,父亲牵头动员全村老小修起砖窑,建起学校。村里人有困难首先找父亲,就连讨吃要饭的也来找父亲,乞讨施舍,投宿御寒。
父亲走了多年,每次回到故乡,看到故乡的旧窑,看到父母的安息之地,看到大风口那株树,我就不由得动情。旧窑洞安然无恙,父亲入土为安,唯有那株树还孤立无援地挺立在那里任由风吹雨打,烈日暴晒,冰雹寒流侵袭,我真有些于心不忍。注目凝望,大树酷似老父亲,她也年过花甲了,我有责任保护她。我将这一想法告知父老乡亲后,他们在今年春季,组织了几十个劳力在风口夯起了一堵宽一米、高两米多的土墙,把树围起来,风口被堵住了。这是乡亲对父亲的回报。近日再次回去眺望,我由衷地高兴。暗暗祝福,我心爱的大树,愿您根深叶茂,千年旺盛,万年永存!我也衷心地感谢父老乡亲,天佑你们健康长寿,安居乐业!我想此举定会令在九泉之下的父亲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