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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
书名:
秋水绵长 作者:雷元富 字数:116006
回味人生,总离不开爱情,可惜我们老是生不逢时,在那火红的年代,谈情说爱是要遭人耻笑的。谁要像当今的年轻人一样敢大胆地说一声“我爱你”,众人的唾沫都能将你淹死;谁要敢在公共场合搂搂抱抱,那是伤风败俗,大逆不道,会被称为流氓。精神的枷锁使得我们这一代人的爱情不会有浪漫,没有激情,在革命同志加朋友的关系中机械地成双成对,结为人生伴侣。
再有两年就到花甲之年了,老年人所特有的“当年的事忘不了,如今的事记不住;干得越来越少了,想得越来越多了;坐着睡着了,躺下睡不着;看得越来越远了,尿得越来越近了……”症状突显出来。夜深人静,一觉醒来,辗转反侧,常常被往事困扰,几次想动笔写写我年轻时酷似恋爱的几位女性朋友,总是犹豫不决。特别是我崇敬的那位高才生,我们相识以后,相互有过二三十封信传递,信中她警告过我,不许将她作为我和朋友谈笑的资料。出于对她的爱、对她的尊敬,我不敢写她和我萍水相逢的那短暂的时光。前不久,我重病在身,偶然得知她的信息,在离别三十六年后,我们再次相逢。我送她一本我写的《情洒南泥湾》,并将我正在修改定稿准备出版《秋水绵长》的消息告诉她。我将自己想写写我一生所接触过的留下深刻印象的几位女性的想法告诉她时,她还像三十多年前那么开朗豁达,笑着说:“写吧,我们之间是两心如月,冰清玉洁,没有隐私,没有秘密。”我说:“咱们的信件如还保存,拿在广播上宣读,都是革命岁月中的革命文章,充满激情。”她同意了,我就动笔写了我和她。
娃娃亲的她
老家的老人们有一个非常传统的不好的做法,常常给还在母亲怀抱中的孩子撮成终身大事。父母们的用心是良苦的,地处偏远的高山圪梁上,不早早给孩子瞅个对象,一旦长大成人,搞不好就要打一辈子光棍。我很小时,父亲就和本村的干大说定,给我订婚,干大的女儿长大后将成为我的妻子。
在我幼小的心里,就有了婆姨的概念。
小小的年纪,就因婆姨而有苦有甜。一天早晨,上学途中,我顺路来到干大家叫和我一起上学的同学——她的三哥。门一开,一股香味扑面而来,干大家正在吃羊肉揪面片,见我进门,干大笑哈哈地说,快给小女婿吃一碗。我面红耳赤,干妈笑哈哈地把热气腾腾的羊肉面递给我。长期饥肠饿肚、吃糠咽菜的我吃了一生中第一碗至今香味未消的羊肉面。用当今话说,这是干大干妈对准女婿的厚爱,它给我心中留下永远的余香、回味和记忆。
童趣难忘。上学的路上,幼稚可笑的同学,常常拿我和她的关系开我的玩笑,他们的笑声使我心跳脸红,无地自容。偶尔和小同学话不投机,反目了,他们像抓住尚方宝剑一样,喊着我的乳名,喊着她的乳名。我恼羞成怒,难以应对,吵开架,骂开仗,对方更是有恃无恐,喊着她,甚至她父亲的大名污辱我,他们是那么得意。我在忍无可忍、狼狈不堪之时,粗暴地喊着同学父母的名字,给予回击。我在呵护着她,呵护着她的父母。现在想起觉得可笑,自己的反击是本能的,不是出于爱,跟爱情没有丝毫的瓜葛。
1969年的初春,在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情况下,我辍学跟上舅舅,背井离乡踏上了走南路当黑户的征程。从此,告别了家乡,告别了她,告别了干大干妈。时隔九年,1978年夏季,她哥引着她来到我们迁居的赵家塬村上。我正在富家湾带民工修渠打坝,父母捎话说有要事叫我回去。到家中,我见到了她和她哥。久别重逢,故乡来人,使我激动、高兴。我们相视无言,我向她哥哥问了全村几乎所有老小的近况。父母喜出望外,买肉买菜,盛情接待。我在家待了半天,天黑就返回公社开会。他们在家中住了三四天,要离开了,要返回故乡了,我给了十斤粮票二十块钱,把他们送到公共汽车上。车开动了,我向他们挥手告别,那一瞬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这次她来,我没和她一块儿吃一顿饭,没有和她说一句话。这次她来就是要把我们当初的婚约确定下来。我呢,一则盼着工作转正,再则也感觉年龄不大,就告诉她哥,如能等就再过两年,如不愿等,他们可另行选择。几个月过后,老家传来消息,她结婚了。
父母去世,安葬到老家后,我经常回去。我上门拜访过我的干大干妈、几位哥哥嫂嫂,我盼望能见到她,但始终没有见着,只听说她现在孩子很多,在一个条件极差的拐沟劳作。得知这些,我心中有说不清的滋味。我只有在内心祝福,愿她和家人安康幸福。
同学的她
从1970年初跨入临镇中学上初中到1974年底高中毕业,我和她一直在一个班就读。上学时同学们的玩笑,给我们的关系披上了神秘的色彩,相互间不能像正常同学那样无拘无束谈笑往来了。她给我留下美好的记忆。我对她更多的是感激。几件小事使我铭记在心。
我上学吃住在二姐家,她们家和二姐家住得很近,她母亲和二姐关系非常好。上学走,放学回,自然相见相遇比其他同学要多得多。她热情活泼,细心周到,善处事体,热心助人,常常赢得师生们的好评。她对我的关心激起我的感激之情。
一天,去曹家沟校办农场劳动,一路上同学们笑声连天,我不知因什么事心情不好,默默走在队伍中,静静地听着同学的嬉闹。见我沉默不语,她溜到我身边悄悄地问:“元富,你今天灰溜溜的一声不吭,是有病了?”我说:“没有。”“没有吃饭?”我说:“吃过了。”“不对,我看出你今天不对劲儿。”我强打精神支应着。中午休息吃饭了,她硬将自己的白馍塞给我,自己吃了我的玉米馍。远离故土,远离父母,有人问候,有人体贴,令我终生难忘。
班上搞勤工俭学,我们到瓦渣河伐木,早出晚归,住草棚,吃野菜,夜露宿。我的衣服脏了,她晚上拿去洗过,第二天一早送来。她用勤劳和关爱传递着同学间的友情。
细心的老师观察到我们细微的举动,有时也有意撮合我俩,使我们加深了解,能够成双成对。一次全校开批判大会,选定几位同学发言,班主任老师要我认真写一篇发言稿。而稿子写好后,上台发言的却是她。她念着我写的文章,我没有丝毫怨言,倒是非常激动、兴奋。
要毕业了,关系要好的同学送的最好的礼物是笔记本,写上几句豪言壮语。我收到她送给我的那鲜红的笔记本后,悄悄翻开一看,里边有一张她放大的彩色照片和几句话的短信。信的内容自然是些鼓励性的语言,照片,那么大的彩照,我是始料不及的。我心跳不已,到处寻找二姐家可以藏起这个笔记本和照片的地方。我要把她永远珍藏,藏到永久,藏到心底。
毕业不久,我到公社上班了,她在小学任教了,都是亦工亦农的临时工。虽然近在咫尺,我们却很少往来。之后是我无意的差错,伤了她的自尊,伤了她的感情,使她离我而去。
我深藏的日记本被不懂事的外甥翻箱倒柜翻出来了,淘气的小孩用剪子把她送我的那张珍贵的照片剪了,剪得乱七八糟,不可粘连。这事让她母亲知道了,她也知道了。她在沉默中度过了伤感的日子,我内心的痛苦、自责无可诉说。准确地说,无知的外甥给我们演绎了黛玉葬花的悲剧,我想她从此对我是失望了的。
我无法向她解释,选择了回避。东街头和西街头不到两公里的距离,两三年中,我没有跨入过她家的门槛,没有一句问候的话。现在想,自己是那么无情,那么无知。后来得知她订婚的消息,我第一次感受到失恋的悲哀,心中隐隐作痛。她考学走了后,更是音讯全无。
事过多年,同学相聚,再次重逢,如梦初醒,我为当年的幼稚后悔,更加珍惜今后的友谊。她有些小事,我帮助解决,她对我还是那么关心体贴。
去年12月,我患病做了手术,她知道后,风尘仆仆回到延安,专程到家中看望,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多保重。她鼓起了我战胜病魔的勇气。她永远是我的好同学,好朋友。
萍水相逢的她
和她的相识,可谓是萍水相逢,更准确地讲是天公作美。1977年公社书记硬把我从路线教育工作队要回,陪他下乡,写讲话稿,抄写材料,专门为他服务。干的是通讯员的工作,却被人们视为钦差大臣,书记身边的红人。我的工作基本是书记直接安排的。6月中旬的一天,公社书记要我到任家塬了解一下班子建设情况。中午时刻,我徒步十五华里,来到村上,来到路线教育工作组的驻地。接待我的是一位中等身材、言谈儒雅、颇有气质的女同志。当我自报家门时,她脱口而出“早闻大名,如雷贯耳”,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有些口拙舌笨,只是说自己是个跑腿的。中午吃饭时,公社广播通知,要我尽快赶到麻黄塬村。就在告别启程去麻黄塬村时,天开始下雨了,雨点不大不小洒落在地上。她和村干部都劝我不要走了,等雨过天晴再去。正值血气方刚的我,哪听得进劝阻,执意要走。这时,她翻出一件自己穿的中长外衣,要我穿上。第一次相见,她又是女同志,我咋好意思穿呢?我一再谢绝,见她态度坚决,恭敬不如从命,我披上了她的那件春秋季穿的上衣(说实在的,我至今不知她那件衣服应该叫什么服装)。从此,我们认识了,我被她的善良所感动。
我和她都喜欢文学,有共同语言、共同的爱好。她来公社开会,几次闲聊,我被她的才华所折服。
1977年的7月,给我们留下伤痛的痕迹。7月2日,我的良师益友,公社书记李天成凄然离去,年仅42岁。对一个公社来说,是天塌了。没过几天,延安发生了历史上罕见的水灾,随后,我收到她的来信。信中她用优美又凄凉的文字叙述了延安水灾的惨景,我一次又一次认真阅读她的来信,我细细看着她那刚劲有力、潇洒飘逸的钢笔字。字如其人,她是那样热情大方,品读如诗如画的文字,我为自己结识一位才女而兴奋!
公社书记的去世,使临镇公社的路线教育草草结束了。她离开临镇返回延安了。我和张春发、罗存发两位老哥约她,在临镇大队张春发书记的办公室,我们用苹果、瓜子招待她,欢送她。我们彻夜未眠,谈论文学,谈论人生,谈论各自的未来。除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旗谱》《艳阳天》《红楼梦》等中外经典文学作品外,作为知青的她,哼唱出《南京插队知青之歌》,这是当时知青中广为传唱的歌曲。她有时讲的东西,我们听了似懂非懂,只是随声应和。
1978年在延安二中高考的现场,我们又一次相遇了。忙于应考,相互鼓励几句便挥手告别。不久她考入兰州大学,我名落孙山,仍在临镇公社的大队村落忙碌着。
弟弟参军走,我告诉了她,她执意要在延安城设饭局欢送弟弟,我坚决拒绝了。虽说我们爱好相同,关系甚好,她是高才生、城里人,我自愧不如,我谢绝了她的盛情。
她在大学的几年里,我们之间的交流仍然是写信。交流学习、工作、生活情况,相互鼓励。几十封书信中压根儿没有爱呀情呀,虽然我是一个很有个性、比较傲慢的人,但我面对她,我缺乏勇气表达,只能单相思。过了几年,她的弟弟来到临镇工作,我和妻子包饺子,备酒菜,盛情接待。得知她成家立业后,我写了热情洋溢的信给她,同时写道:“我们都已成家立业,为了不影响您和他的感情,我们今后还是不要再写那么多信了吧。”从内心讲我是为她好,一信发出,我再没有收到她的来信,再也不知道她任何信息。偶尔听人讲她在省城一所高校上班,我试图联系上她,遗憾的是始终没有,这一别就是三十六年。去年12月我在四医大做了手术,在病床上,我盼望能见到我的亲人、朋友,还有她,在我的脑海中浮现着她,心中默默地念着她!
天遂人意。今年4月24日,我第四次来到西安复查,无意间知道她弟弟的手机号,于是从其弟处得到了她的电话号码。分别三十六年,第一次拨通了她的手机。声音还是那么熟悉,我的心在颤动。她在电话中幽默地说:“元富,我下午来看你,到时给你打电话,要不然你不会认得这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了。”我说:“我也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了。”三十六年后再次相逢,两个同龄人四目相视,还像当年那样,相互寒暄、问候。回忆往事,我提及她送我的那件毛背心,她说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自己动手织的一件毛衣,是边学边织的。我才知道这件我穿了十多年的毛背心为什么那么合身,那么温暖,就像她在陪伴着我,激励着我。她还告诉我,我送给她的那条围巾,陪伴着她进入大学,走向社会。除了学习用具外,这是她唯一接受过的异性青年的赠物。中午,我们一起同随行的同志用了便餐。我再次到西安,她打车过来,请我和随行的同志吃饭。查病后我回延安,她执意坐车将我送上火车。列车在缓缓地行进,我激动的心情难以平静。刚下火车,坐车回家,她的电话来了,叮咛、嘱咐、问候,我激动、高兴、感激。
三十六年后的再次相遇,我才知道她和我同年出生,还小我几个月,由于她的成熟、老练、渊博,我总以为她是我的大姐。
年近花甲重相逢,回忆往事感慨多。
但愿友谊永长存,冰清玉洁到终生。
最终的她
在娃娃亲告吹、同学远去、和她告别、自己单相思数年后,年龄一晃二十几了,父母喋喋不休的唠叨,使得我不得不加快完婚的步伐。闪电式地我们订婚了,我最终选择了她,她成了我的妻子、伴侣、最终的她。
缘分总有那么多巧合。下乡第一次到妻子村上,第一顿饭就是在她们家吃的。我和她的远房哥哥是同学,她的哥哥高中毕业后就回榆林了。我到村上下乡,爷爷思念孙子心切,听说来了个下乡干部和他的孙子是要好的同学,老人满世界寻找,硬把我叫到她家吃饭。岳父去世后,岳母从马家改嫁到侯家,虽是两个家庭组合,他们却相处和睦、融洽,外人丝毫看不出是两家组合的。我第一次见到妻子,她已是路线教育宣传员了。
多次下乡到她们村上,多次到她们家用餐,时长日久,我的自行车一进村,就有老者和岳母开玩笑说,女婿又上门了。单位不少人也曾多次给我介绍过她。我也不知何故,起初没有明确态度,在高不成低不就的情况下,再加同事撮合,我答应了。很快我们就订婚了。
妻子父亲早逝,初中毕业就回村务农了。公社抽路线教育宣传员,她有幸入选了。这个个子不高、辫子很长、相貌不是非常出众的姑娘,和我还是相配的。我们又都在公社工作,也算门当户对吧。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重新认识了妻子。
她,不离不弃。第一次回塬上的家中,父母高兴得合不拢口,他们从街上买回一个猪头,要盛情款待儿媳。夏天,土窑的灶火不通畅,满窑冒烟,情急之下,父母顺手把三块土坷垃在院子一支,锅往上一放,火烧火燎地做起了美餐。至今妻子仍把这顿饭作为谈笑资料。下沟驮水,烈日下割麦子,深秋里收玉米,刨洋芋,妻子无怨无悔,以苦为乐。
她用一颗慈善的心善待家人、亲戚、朋友。从我们结婚到父母去世,二十多年,凡过年、清明、端午、八月十五等重大节日,我们一直和父母在一起。父母生病在床,她精心照料,她和父母相处得那样亲昵,父母经常夸奖她,念叨她。为了儿子,她把心操碎,用她的话说,她哭的泪水比人家尿的还多。舅舅贫困潦倒,孤身一人,每到年关,总要到家中来,妻子热情接待,临别时,把能穿的衣服打一包,再给上几百元。舅舅常夸外甥媳妇比外甥好。儿媳在延安上学,和儿子是同学,节假日经常到我们家,毕业了在家中住了几个月。还未订婚的儿媳回家走了,妻子给上班的我打电话,通话中我听出她有心事,心情不好。下午回去,她说:“刘静回家了,我心里难过。”话音未落,已泪流满面。我被她的善良和真诚感动。去年12月下旬,我肝上做了手术,回家后,年幼的孙子悄悄地告诉我:“爷爷,你有病后,我奶奶经常哭。”说得我眼角发酸。术后四个月,在延安那颇有名气的医院复查,权威主任背着我告诉弟弟,我的病情恶化,需赶快救治。第二天蒙在鼓里的我离家去西安复查,往常走时,她总是有说有笑,千叮咛万嘱咐,这次她却是那么沉静,默默无言,泪水在眼里打转,我一出门,门就关上了。她背着我流了多少泪,我不知道,我知道埋藏在她心底的痛苦。
妻子与世无争,默默奉献。工作三十多年,她认真完成组织交办的每件工作,不要官不要名。我当区委常委时,财政局长曾征求她的意见,要她当个财政所长。她哈哈一笑:“那个官我不当,也当不了,我就当个办事员。”从我走上领导岗位到退居二线,她操劳家务,照顾父母,热情接待每位亲戚朋友、上访人员等。她为我分担、奉献,赢得百姓的赞誉。
中国人的文化博大精深,夫妻初识是朋友,结婚之后是夫妻,步入老年则称老伴。老伴老伴,终生为伴,这是人生永远的伴侣,人生旅程结束,则宣告陪伴的结束。
最终选择她,我无怨无悔!
再有两年就到花甲之年了,老年人所特有的“当年的事忘不了,如今的事记不住;干得越来越少了,想得越来越多了;坐着睡着了,躺下睡不着;看得越来越远了,尿得越来越近了……”症状突显出来。夜深人静,一觉醒来,辗转反侧,常常被往事困扰,几次想动笔写写我年轻时酷似恋爱的几位女性朋友,总是犹豫不决。特别是我崇敬的那位高才生,我们相识以后,相互有过二三十封信传递,信中她警告过我,不许将她作为我和朋友谈笑的资料。出于对她的爱、对她的尊敬,我不敢写她和我萍水相逢的那短暂的时光。前不久,我重病在身,偶然得知她的信息,在离别三十六年后,我们再次相逢。我送她一本我写的《情洒南泥湾》,并将我正在修改定稿准备出版《秋水绵长》的消息告诉她。我将自己想写写我一生所接触过的留下深刻印象的几位女性的想法告诉她时,她还像三十多年前那么开朗豁达,笑着说:“写吧,我们之间是两心如月,冰清玉洁,没有隐私,没有秘密。”我说:“咱们的信件如还保存,拿在广播上宣读,都是革命岁月中的革命文章,充满激情。”她同意了,我就动笔写了我和她。
娃娃亲的她
老家的老人们有一个非常传统的不好的做法,常常给还在母亲怀抱中的孩子撮成终身大事。父母们的用心是良苦的,地处偏远的高山圪梁上,不早早给孩子瞅个对象,一旦长大成人,搞不好就要打一辈子光棍。我很小时,父亲就和本村的干大说定,给我订婚,干大的女儿长大后将成为我的妻子。
在我幼小的心里,就有了婆姨的概念。
小小的年纪,就因婆姨而有苦有甜。一天早晨,上学途中,我顺路来到干大家叫和我一起上学的同学——她的三哥。门一开,一股香味扑面而来,干大家正在吃羊肉揪面片,见我进门,干大笑哈哈地说,快给小女婿吃一碗。我面红耳赤,干妈笑哈哈地把热气腾腾的羊肉面递给我。长期饥肠饿肚、吃糠咽菜的我吃了一生中第一碗至今香味未消的羊肉面。用当今话说,这是干大干妈对准女婿的厚爱,它给我心中留下永远的余香、回味和记忆。
童趣难忘。上学的路上,幼稚可笑的同学,常常拿我和她的关系开我的玩笑,他们的笑声使我心跳脸红,无地自容。偶尔和小同学话不投机,反目了,他们像抓住尚方宝剑一样,喊着我的乳名,喊着她的乳名。我恼羞成怒,难以应对,吵开架,骂开仗,对方更是有恃无恐,喊着她,甚至她父亲的大名污辱我,他们是那么得意。我在忍无可忍、狼狈不堪之时,粗暴地喊着同学父母的名字,给予回击。我在呵护着她,呵护着她的父母。现在想起觉得可笑,自己的反击是本能的,不是出于爱,跟爱情没有丝毫的瓜葛。
1969年的初春,在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情况下,我辍学跟上舅舅,背井离乡踏上了走南路当黑户的征程。从此,告别了家乡,告别了她,告别了干大干妈。时隔九年,1978年夏季,她哥引着她来到我们迁居的赵家塬村上。我正在富家湾带民工修渠打坝,父母捎话说有要事叫我回去。到家中,我见到了她和她哥。久别重逢,故乡来人,使我激动、高兴。我们相视无言,我向她哥哥问了全村几乎所有老小的近况。父母喜出望外,买肉买菜,盛情接待。我在家待了半天,天黑就返回公社开会。他们在家中住了三四天,要离开了,要返回故乡了,我给了十斤粮票二十块钱,把他们送到公共汽车上。车开动了,我向他们挥手告别,那一瞬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这次她来,我没和她一块儿吃一顿饭,没有和她说一句话。这次她来就是要把我们当初的婚约确定下来。我呢,一则盼着工作转正,再则也感觉年龄不大,就告诉她哥,如能等就再过两年,如不愿等,他们可另行选择。几个月过后,老家传来消息,她结婚了。
父母去世,安葬到老家后,我经常回去。我上门拜访过我的干大干妈、几位哥哥嫂嫂,我盼望能见到她,但始终没有见着,只听说她现在孩子很多,在一个条件极差的拐沟劳作。得知这些,我心中有说不清的滋味。我只有在内心祝福,愿她和家人安康幸福。
同学的她
从1970年初跨入临镇中学上初中到1974年底高中毕业,我和她一直在一个班就读。上学时同学们的玩笑,给我们的关系披上了神秘的色彩,相互间不能像正常同学那样无拘无束谈笑往来了。她给我留下美好的记忆。我对她更多的是感激。几件小事使我铭记在心。
我上学吃住在二姐家,她们家和二姐家住得很近,她母亲和二姐关系非常好。上学走,放学回,自然相见相遇比其他同学要多得多。她热情活泼,细心周到,善处事体,热心助人,常常赢得师生们的好评。她对我的关心激起我的感激之情。
一天,去曹家沟校办农场劳动,一路上同学们笑声连天,我不知因什么事心情不好,默默走在队伍中,静静地听着同学的嬉闹。见我沉默不语,她溜到我身边悄悄地问:“元富,你今天灰溜溜的一声不吭,是有病了?”我说:“没有。”“没有吃饭?”我说:“吃过了。”“不对,我看出你今天不对劲儿。”我强打精神支应着。中午休息吃饭了,她硬将自己的白馍塞给我,自己吃了我的玉米馍。远离故土,远离父母,有人问候,有人体贴,令我终生难忘。
班上搞勤工俭学,我们到瓦渣河伐木,早出晚归,住草棚,吃野菜,夜露宿。我的衣服脏了,她晚上拿去洗过,第二天一早送来。她用勤劳和关爱传递着同学间的友情。
细心的老师观察到我们细微的举动,有时也有意撮合我俩,使我们加深了解,能够成双成对。一次全校开批判大会,选定几位同学发言,班主任老师要我认真写一篇发言稿。而稿子写好后,上台发言的却是她。她念着我写的文章,我没有丝毫怨言,倒是非常激动、兴奋。
要毕业了,关系要好的同学送的最好的礼物是笔记本,写上几句豪言壮语。我收到她送给我的那鲜红的笔记本后,悄悄翻开一看,里边有一张她放大的彩色照片和几句话的短信。信的内容自然是些鼓励性的语言,照片,那么大的彩照,我是始料不及的。我心跳不已,到处寻找二姐家可以藏起这个笔记本和照片的地方。我要把她永远珍藏,藏到永久,藏到心底。
毕业不久,我到公社上班了,她在小学任教了,都是亦工亦农的临时工。虽然近在咫尺,我们却很少往来。之后是我无意的差错,伤了她的自尊,伤了她的感情,使她离我而去。
我深藏的日记本被不懂事的外甥翻箱倒柜翻出来了,淘气的小孩用剪子把她送我的那张珍贵的照片剪了,剪得乱七八糟,不可粘连。这事让她母亲知道了,她也知道了。她在沉默中度过了伤感的日子,我内心的痛苦、自责无可诉说。准确地说,无知的外甥给我们演绎了黛玉葬花的悲剧,我想她从此对我是失望了的。
我无法向她解释,选择了回避。东街头和西街头不到两公里的距离,两三年中,我没有跨入过她家的门槛,没有一句问候的话。现在想,自己是那么无情,那么无知。后来得知她订婚的消息,我第一次感受到失恋的悲哀,心中隐隐作痛。她考学走了后,更是音讯全无。
事过多年,同学相聚,再次重逢,如梦初醒,我为当年的幼稚后悔,更加珍惜今后的友谊。她有些小事,我帮助解决,她对我还是那么关心体贴。
去年12月,我患病做了手术,她知道后,风尘仆仆回到延安,专程到家中看望,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多保重。她鼓起了我战胜病魔的勇气。她永远是我的好同学,好朋友。
萍水相逢的她
和她的相识,可谓是萍水相逢,更准确地讲是天公作美。1977年公社书记硬把我从路线教育工作队要回,陪他下乡,写讲话稿,抄写材料,专门为他服务。干的是通讯员的工作,却被人们视为钦差大臣,书记身边的红人。我的工作基本是书记直接安排的。6月中旬的一天,公社书记要我到任家塬了解一下班子建设情况。中午时刻,我徒步十五华里,来到村上,来到路线教育工作组的驻地。接待我的是一位中等身材、言谈儒雅、颇有气质的女同志。当我自报家门时,她脱口而出“早闻大名,如雷贯耳”,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有些口拙舌笨,只是说自己是个跑腿的。中午吃饭时,公社广播通知,要我尽快赶到麻黄塬村。就在告别启程去麻黄塬村时,天开始下雨了,雨点不大不小洒落在地上。她和村干部都劝我不要走了,等雨过天晴再去。正值血气方刚的我,哪听得进劝阻,执意要走。这时,她翻出一件自己穿的中长外衣,要我穿上。第一次相见,她又是女同志,我咋好意思穿呢?我一再谢绝,见她态度坚决,恭敬不如从命,我披上了她的那件春秋季穿的上衣(说实在的,我至今不知她那件衣服应该叫什么服装)。从此,我们认识了,我被她的善良所感动。
我和她都喜欢文学,有共同语言、共同的爱好。她来公社开会,几次闲聊,我被她的才华所折服。
1977年的7月,给我们留下伤痛的痕迹。7月2日,我的良师益友,公社书记李天成凄然离去,年仅42岁。对一个公社来说,是天塌了。没过几天,延安发生了历史上罕见的水灾,随后,我收到她的来信。信中她用优美又凄凉的文字叙述了延安水灾的惨景,我一次又一次认真阅读她的来信,我细细看着她那刚劲有力、潇洒飘逸的钢笔字。字如其人,她是那样热情大方,品读如诗如画的文字,我为自己结识一位才女而兴奋!
公社书记的去世,使临镇公社的路线教育草草结束了。她离开临镇返回延安了。我和张春发、罗存发两位老哥约她,在临镇大队张春发书记的办公室,我们用苹果、瓜子招待她,欢送她。我们彻夜未眠,谈论文学,谈论人生,谈论各自的未来。除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旗谱》《艳阳天》《红楼梦》等中外经典文学作品外,作为知青的她,哼唱出《南京插队知青之歌》,这是当时知青中广为传唱的歌曲。她有时讲的东西,我们听了似懂非懂,只是随声应和。
1978年在延安二中高考的现场,我们又一次相遇了。忙于应考,相互鼓励几句便挥手告别。不久她考入兰州大学,我名落孙山,仍在临镇公社的大队村落忙碌着。
弟弟参军走,我告诉了她,她执意要在延安城设饭局欢送弟弟,我坚决拒绝了。虽说我们爱好相同,关系甚好,她是高才生、城里人,我自愧不如,我谢绝了她的盛情。
她在大学的几年里,我们之间的交流仍然是写信。交流学习、工作、生活情况,相互鼓励。几十封书信中压根儿没有爱呀情呀,虽然我是一个很有个性、比较傲慢的人,但我面对她,我缺乏勇气表达,只能单相思。过了几年,她的弟弟来到临镇工作,我和妻子包饺子,备酒菜,盛情接待。得知她成家立业后,我写了热情洋溢的信给她,同时写道:“我们都已成家立业,为了不影响您和他的感情,我们今后还是不要再写那么多信了吧。”从内心讲我是为她好,一信发出,我再没有收到她的来信,再也不知道她任何信息。偶尔听人讲她在省城一所高校上班,我试图联系上她,遗憾的是始终没有,这一别就是三十六年。去年12月我在四医大做了手术,在病床上,我盼望能见到我的亲人、朋友,还有她,在我的脑海中浮现着她,心中默默地念着她!
天遂人意。今年4月24日,我第四次来到西安复查,无意间知道她弟弟的手机号,于是从其弟处得到了她的电话号码。分别三十六年,第一次拨通了她的手机。声音还是那么熟悉,我的心在颤动。她在电话中幽默地说:“元富,我下午来看你,到时给你打电话,要不然你不会认得这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了。”我说:“我也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了。”三十六年后再次相逢,两个同龄人四目相视,还像当年那样,相互寒暄、问候。回忆往事,我提及她送我的那件毛背心,她说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自己动手织的一件毛衣,是边学边织的。我才知道这件我穿了十多年的毛背心为什么那么合身,那么温暖,就像她在陪伴着我,激励着我。她还告诉我,我送给她的那条围巾,陪伴着她进入大学,走向社会。除了学习用具外,这是她唯一接受过的异性青年的赠物。中午,我们一起同随行的同志用了便餐。我再次到西安,她打车过来,请我和随行的同志吃饭。查病后我回延安,她执意坐车将我送上火车。列车在缓缓地行进,我激动的心情难以平静。刚下火车,坐车回家,她的电话来了,叮咛、嘱咐、问候,我激动、高兴、感激。
三十六年后的再次相遇,我才知道她和我同年出生,还小我几个月,由于她的成熟、老练、渊博,我总以为她是我的大姐。
年近花甲重相逢,回忆往事感慨多。
但愿友谊永长存,冰清玉洁到终生。
最终的她
在娃娃亲告吹、同学远去、和她告别、自己单相思数年后,年龄一晃二十几了,父母喋喋不休的唠叨,使得我不得不加快完婚的步伐。闪电式地我们订婚了,我最终选择了她,她成了我的妻子、伴侣、最终的她。
缘分总有那么多巧合。下乡第一次到妻子村上,第一顿饭就是在她们家吃的。我和她的远房哥哥是同学,她的哥哥高中毕业后就回榆林了。我到村上下乡,爷爷思念孙子心切,听说来了个下乡干部和他的孙子是要好的同学,老人满世界寻找,硬把我叫到她家吃饭。岳父去世后,岳母从马家改嫁到侯家,虽是两个家庭组合,他们却相处和睦、融洽,外人丝毫看不出是两家组合的。我第一次见到妻子,她已是路线教育宣传员了。
多次下乡到她们村上,多次到她们家用餐,时长日久,我的自行车一进村,就有老者和岳母开玩笑说,女婿又上门了。单位不少人也曾多次给我介绍过她。我也不知何故,起初没有明确态度,在高不成低不就的情况下,再加同事撮合,我答应了。很快我们就订婚了。
妻子父亲早逝,初中毕业就回村务农了。公社抽路线教育宣传员,她有幸入选了。这个个子不高、辫子很长、相貌不是非常出众的姑娘,和我还是相配的。我们又都在公社工作,也算门当户对吧。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重新认识了妻子。
她,不离不弃。第一次回塬上的家中,父母高兴得合不拢口,他们从街上买回一个猪头,要盛情款待儿媳。夏天,土窑的灶火不通畅,满窑冒烟,情急之下,父母顺手把三块土坷垃在院子一支,锅往上一放,火烧火燎地做起了美餐。至今妻子仍把这顿饭作为谈笑资料。下沟驮水,烈日下割麦子,深秋里收玉米,刨洋芋,妻子无怨无悔,以苦为乐。
她用一颗慈善的心善待家人、亲戚、朋友。从我们结婚到父母去世,二十多年,凡过年、清明、端午、八月十五等重大节日,我们一直和父母在一起。父母生病在床,她精心照料,她和父母相处得那样亲昵,父母经常夸奖她,念叨她。为了儿子,她把心操碎,用她的话说,她哭的泪水比人家尿的还多。舅舅贫困潦倒,孤身一人,每到年关,总要到家中来,妻子热情接待,临别时,把能穿的衣服打一包,再给上几百元。舅舅常夸外甥媳妇比外甥好。儿媳在延安上学,和儿子是同学,节假日经常到我们家,毕业了在家中住了几个月。还未订婚的儿媳回家走了,妻子给上班的我打电话,通话中我听出她有心事,心情不好。下午回去,她说:“刘静回家了,我心里难过。”话音未落,已泪流满面。我被她的善良和真诚感动。去年12月下旬,我肝上做了手术,回家后,年幼的孙子悄悄地告诉我:“爷爷,你有病后,我奶奶经常哭。”说得我眼角发酸。术后四个月,在延安那颇有名气的医院复查,权威主任背着我告诉弟弟,我的病情恶化,需赶快救治。第二天蒙在鼓里的我离家去西安复查,往常走时,她总是有说有笑,千叮咛万嘱咐,这次她却是那么沉静,默默无言,泪水在眼里打转,我一出门,门就关上了。她背着我流了多少泪,我不知道,我知道埋藏在她心底的痛苦。
妻子与世无争,默默奉献。工作三十多年,她认真完成组织交办的每件工作,不要官不要名。我当区委常委时,财政局长曾征求她的意见,要她当个财政所长。她哈哈一笑:“那个官我不当,也当不了,我就当个办事员。”从我走上领导岗位到退居二线,她操劳家务,照顾父母,热情接待每位亲戚朋友、上访人员等。她为我分担、奉献,赢得百姓的赞誉。
中国人的文化博大精深,夫妻初识是朋友,结婚之后是夫妻,步入老年则称老伴。老伴老伴,终生为伴,这是人生永远的伴侣,人生旅程结束,则宣告陪伴的结束。
最终选择她,我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