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居住,农村人叫邻家,城里人称之为邻居,其实邻家就是邻居,邻居也就是邻家,以我看来,称邻家最好。亲密、亲切、亲和,“家”的感觉不言而喻,其乐融融,温馨无限。要不怎么农村的邻家就比城里的邻居要好得多呢?
年过五十,再不好高骛远,也没有什么美好的憧憬,不谋做什么大官,不祈求发什么大财,更干不了什么大事,更多的时间是回忆往事,琢磨人生。而邻家在我的心灵深处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儿时居住在老家,一墙之隔的邻家是我的大姑及她的那些儿女们。我的那些表兄、表姐、表妹和可怜的乡亲们一样,在贫穷、饥饿、封闭、落后中艰难度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久各自为政的农家生活,使得邻家不像邻家,亲戚不似亲戚。特别是我那大字不识一个、心胸狭小、爱占便宜、脾气暴躁、涵养极差的表哥,其言行谈吐令人难以容忍。他从来没有把我的父母——他的舅舅妗子放在眼里,贪婪、霸道、骄横的性格,使他常常因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闹得不可开交。父母心地善良,一再忍让。表哥得寸进尺。相互不往来也罢,年轻气盛的表哥,加班加点,用几天时光,在两家窑洞衔接处夯起一堵厚厚的土墙。一堵土墙隔断了相互的通道,隔断了邻间的往来,更割断了亲戚的缘分,成为两家老死不相往来的标志性建筑。姑父去世了,表哥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头顶孝帽,请娘家人来了。按当地农村讲究,入棺时娘家人要说话,父亲说了表哥几句。表哥疯了,疯得那么张狂,那么粗陋,那么暴跳如雷。善良的父亲无地自容,饱含热泪,只好尴尬收场,回到一墙之隔的家中。
快过年了,家家户户用碾子用磨,压米磨面推豆腐,忙着做年饭,蒸油馍馍,蒸糕。为用碾子,表哥打了我二大——他的二舅。官司自然要父亲了断,经常说大事了小事的父亲作难了:一个是他异姓同母的兄弟,一个是他的亲外甥,说谁好呢?父亲安慰二大,二大难以理解,质问道:“咱们虽不是同姓,也是同母,我知道你疼爱你的外甥。”父亲教育表哥,他的火气更大。父亲非常无奈,只能叹息自己无能。
从记事起,到我离开故土十多年里,我迷迷糊糊,朦朦胧胧,什么邻家、亲戚,根本没有体会到这层关系。直到三十多年过去,父母去世,到老家安葬,我看到已瘫痪在床的表哥,顺着塌成半边的残墙爬到父母的灵柩前,他似跪非跪,满脸土色,呆若木鸡,眼含热泪,木呆呆地看着我父母的遗像。我豁然想到,这是我的表哥,这是我亲不过的姑舅表哥。当嫂子伸出双手拉我们到家,要为我们擀杂面、做洋芋馍馍时,我才感悟到邻家的情谊和姑舅亲那血浓于水的情结。
在20世纪70年代初的贫困潦倒中,我们搬迁到临镇的寨子塬上。这个只有百十人的村子里,虽是山东、河南、佳县、米脂等南腔北调的乡亲,他们却那么热情、大度、宽容、豪爽。村里人见到父母总是叫叔叔、婶婶,邻家更是亲密无间。父母高兴地说:“远亲不如近邻。”1977年二弟参军走时,全村家家户户请吃饭,送来笔记本、钢笔、红枣、花生、鸡蛋,一支衣着破旧的村上秧歌队一直将二弟从家门口送到山根底。邻家老牛叔,将家里仅有的几十个鸡蛋煮熟送来;老人拄着拐杖,跟在欢送的队伍中。那种情,那种爱,至今令人难以忘怀。
父母年纪大了,为了生活方便,便于照护,我于1984年强行将他们搬到临镇街上。起初父亲很不高兴,他舍不得离开寨子塬上朝夕相处的邻家,舍不得那些南腔北调的老哥们儿。可到临镇不到半个月,庄邻院舍,你来他往,特别是邻家刘叔一家,老老小小,格外关照,担水、劈柴,问寒问暖。不是亲戚,胜似亲戚;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父母亲病了,他们开上小四轮,送到十多里外的姚家坡医院治疗。逢年过节,我们回去,一起饮酒叙话,不是一家胜似一家。邻里关系那么融洽,那么和睦,父母显得格外高兴,格外开心。
我和妻子在南泥湾工作,为了少一些是非,我决定,政府院内一律不许住家属,自己有地方的住在自己家,没地方的自己找,特别困难的几位镇领导,包括我自己在内全部住在闲置的原公社木器厂的砖窑里,每户一孔。后被大家戏称为镇政府的常委大院的我们五户,每户仅有二十平方米,其中一盘大炕占了三分之一。白天上班,公事公办,该批评的批评,该表扬的表扬;晚上回去,在月亮下拉着家常,说阵笑话,开会儿玩笑。夜深人静,妻子儿女各家老小进入甜蜜梦乡。天一亮起床,院子又红火起来,相互问早问好,问昨晚做了什么好梦。再就是看哪位男同志趴在灶火口生火、做饭,戏笑看究竟谁怕老婆。遇到节假日,更是热闹,把电灯往外一拉,搬几张圆桌,拿一堆小木凳,拌几个凉菜,男同志白酒,女同志红酒,孩子们饮料,碰杯、猜拳、打杠子、摇点子,几大家子一起,家味儿浓浓。
最令我难忘的是,我调离要走,几家老少,炖羊肉、压饸饹、炒菜、备酒。酒足饭饱后,搬来一台手提收录机,舞曲一放,在我仅有十多平方米的窑洞里,翩翩起舞。这就是邻家。
进城后住在闹市,这是延安的中心,是商家、老板、生意人居住最佳位置。这里表面上繁华、热闹,有当官的、有经商的、有大款、有老板、有本地的、有外来的、有常住的、有临时的,一个个神气十足,趾高气扬。论官大小、看钱多少、比房子、比车子、比孩子、比样子,没有农村人那种忠厚、朴实,相互之间很少往来,很少说话,开门入住,关门上班。随和一些的打个招呼,大多数是少言寡语,即便是隔壁相住也似外星人,一堵薄薄的墙壁割断了邻里的友情。每当在孤独寂寞中度日时,我深深地思念着农村的邻家,我因厚厚的铁门和一道道防盗网感到窒息,我为城里人越来越厚的隔壁墙而悲哀,为越来越没有人情味的人际关系而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