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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〇年十一月十七日于陕西杨凌老家扒车扒车
书名:
暮色苍茫 作者:北灵 字数:131854
母亲经常在我跟前说起她的碎舅,说他如何如何的一表人才,高大魁伟,英俊威武,豪爽仗义,如何如何的能说会道会做人,如何如何的英年早逝死得可惜。
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把碎舅爷的故事写下来。
碎舅爷生于哪一年,母亲说她也不知道,他是他们兄弟姐妹的老幺,外婆的弟弟。外婆生于一九一五年,我推算他的年龄,出生年份就是在一九一七年至一九二○年之间,他的家在朱家坡,现在归属于扶风县绛帐镇双庙村。
一九四七年古历二月初二,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不到三十岁的碎舅爷结婚娶媳妇了。他娶的是邻村侯家的一位年仅二十岁、死了丈夫并育有一女的年轻标致的寡妇。妗婆再嫁给舅爷的时候,小女儿没有带过来,而是留给原来的婆婆照看。
新婚后碎舅爷两口子夫妻恩爱,如胶似漆,就像我们这里俗语说的,恨不得只黑甭明。很快妗婆就有喜怀孕了。
现实是残酷的,现实是无法回避并且必须要面对的,舅爷结婚时家里借了很多外债,为了快速还债,碎舅爷选择了替有钱人家的儿子当兵,这样可以拿到政府和雇佣家庭的双份补贴。
刚结婚就要分离,当兵意味着上战场,意味着死亡。外祖婆婆和妗婆一百个不愿意,再婚不久的妗婆更是哭得泪水涟涟,但是碎舅爷是铁了心一定要去,借别人钱这个窟窿眼必须填上,婆媳俩也只有让步同意。
一边是如花似玉身怀有孕的娇妻和白发苍苍的老母,一边要远走从军生死未卜,碎舅爷也是铁骨柔肠,转过身走后一百个不放心。妗婆的娘家远在河南,本地没有任何亲戚,最后他决定把妗婆送到姐姐家暂住一段时间,这样感情上有些慰藉。
夹着一个小包裹,两人到外婆家后,舅爷对外婆说:“姐!她身怀有孕了,娘家又不在本地,我要走了不放心她,把她送到你家来,暂住一段时间,你们多多关照关照她。”
这边的妗婆又是呜呜咽咽哭得雨打梨花。那时候农村很封闭封建,在别人面前手都不能拉,要是放在现在或者在城市,妗婆早就扑过去,偎在碎舅爷的怀里,搂住舅爷的脖子号啕大哭一场。碎舅爷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外婆家的大门,妗婆又哭着追赶出去,还是外婆和母亲一边一个拉住哽咽不已的妗婆,碎舅爷这才硬忍住悲痛,没有再回头,大踏步地越走越远。
那时候交通没有现在发达,通信也不方便,加上碎舅爷又不识字,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音信。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妗婆就住在外婆的家里,日子过得也很平静。
有一天早上天刚亮,喜鹊就在外婆家门口的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家人也都没在意,也想不到会有什么喜事降临。
吃过早饭后,妗婆脸带红晕羞怯地对外婆悄悄地说:“姐!我昨天晚上做梦梦到他回来了。”
外婆不相信,当兵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他弟弟润周这才走了几天,音信全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会回来,也就没当回事。
到中午时分,外婆娘家的一个本家小侄子走进了家门,说是他去当兵的碎爸回来了,打发他来叫他婶娘回去。
原来碎舅爷人很机灵,当地政府把他们当兵的送到部队交过差后,他就找了个机会开了小差偷偷跑回来了。今天已经是回到家的第二天,才打发小侄子叫妗婆回家,他真能沉得住气。
外婆这才相信他弟弟真的回来了,方寸大乱,慌了手脚,忙对那个小侄子说,你先回去,我们明天就送你婶婶回去。她不能就这样把弟媳妇送回去,她还要在家里准备准备,洗洗头,洗洗衣服,整理整理等等,才能把这位玉人儿完璧归赵地送还到弟弟手中。
喜悦中的外婆一家忙活了大半天,第二天吃过早饭,外婆才让十一岁的母亲跟随相送,随同归心似箭的妗婆回家。
走到村口,碎舅爷在刘家沟刚犁完地赶着牛往回走,两人碰面了。妗婆首先一朵红云飞上了脸颊,低下头浅浅地笑,脚下的碎步迈得更快了,恨不得一步就扑到碎舅爷跟前去,母亲紧随在后面一路小跑都跟不上。倒是碎舅爷咧开一张大嘴憨憨地笑了,那迷人的笑容像春风一样让人感到温暖和舒服,最后还是舅爷先开了口,柔声缓缓地嗔怪道:
“还要让人把你叫一次,你自己回来不就行了嘛!”
“我不知道嘛,我不知道嘛,我知道你回家我早就回来了……”妗婆咯咯地笑着,快步走到舅爷的身边去,要是母亲不在场的话,她肯定会上前去拉碎舅爷的手。
平静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以后,邻村一个名叫许贤的军人,当时是国民党驻扎在扶风县城的防守官。他为了壮大自己的势力,严防死守,以防解放军破城,看中了一表人才、会舞刀弄枪的碎舅爷,邀请他加入自己的麾下。
为了养家,也为了自己的前途,碎舅爷又一次披挂上了军装,做了军人。
这一段时间,碎舅爷的日子过得很平静,也很风光。因为当兵的地方距离家近,他经常会身着一身国民党的戎装,腰间别着手枪,威风凛凛地回家走亲访友,让乡邻刮目相看。他成了张家人的骄傲,也让外婆一家很有面子。他还会经常给妗婆带回来一些金银首饰等,怕母亲妒忌不高兴,他还会笑着对母亲悄悄地说:“等你以后出嫁的时候,碎舅会给你买比你妗妗更好的金银饰物来送给你。”可惜,他没有能够等到母亲出嫁那一天,母亲也永远不会再等到他碎舅的金银饰物作为她结婚的祝福礼物。
那一年腊月十三,表叔出生了,碎舅爷做了父亲。兴奋不已的碎舅爷一回到家就爱不释手地抱着儿子亲不够,老是爱闻儿子身上的气味,那种浓浓的尿臊味觉得越闻越香。
来年正月十三,碎舅爷给表叔风风光光地做了个大满月,惊动了很多的亲朋好友和乡邻来吃酒席。很多很多的亲戚好友都是最后一次见到身穿戎装的碎舅爷。
到了春天,解放军的炮声已经势如破竹,横扫大江南北,盘踞在扶风县城的国民党,凭借坚固的城墙还负隅顽抗。其实在一九四七年春天共产党的部队就攻打过县城,打过一阵后就撤退走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国民党部队服役的碎舅爷和他的将士们,奉上级命令,坚守阵地,与解放军对抗还击。有一个版本说碎舅爷被一颗流弹打中了腹部;另一个版本说,当他们实在被解放军的攻打伤亡惨重坚守不住的时候,他的下属及将士们都想撤退逃跑时,只有碎舅爷红着眼睛,拿着枪转过头来对身后的将士喊,不能撤,往前冲,往前冲,打!在这个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他平日里一个最铁的昝姓哥们儿,果断地对他开了一枪,击中了他的腹部,他中弹倒下后,他们就都很快及时撤退逃走了。
负伤后的碎舅爷这才想起他的表弟海海,海海是碎舅爷他舅的儿子,兄弟三人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是他把海海带到部队来的。他担心呀,担心他表弟有个三长两短,日后怎么给他舅舅交代。
带伤后的碎舅爷左手捂住伤口,忍住疼痛,冒着倾盆大雨,跌跌撞撞发疯似的奔跑着到处寻找他的表弟。认识不认识的人拦住就问,见到我表弟海海没有,他是我舅的儿子,兄弟三人就守着这一个独子,是我把他带来部队的。有好心人对他说,孩子,你中弹了,伤得不轻,别管别人了,先管你自己吧,赶紧往医院跑呀。碎舅爷无奈地说,医院哪里有人呀,那天打仗,医院没有正常开门营业,医生和护士都逃走了。
其实海海并没有什么大碍,在解放军攻破县城的时候,他从城门楼上跳了下去,当时摔昏迷了,第二天清早苏醒过来后,脱掉军装跑掉了。
碎舅爷最终没有找到表弟,后来他实在跑不动了,傍晚时分湿淋淋的碎舅爷逃到了一个马厩里,又饥又渴加上内心发烧,抓起马勺舀了一马勺凉水一口气喝了下去,那位善良的老马夫怎么也拦不住。后来那位善良的马夫扶他在柴火堆里躺下,又找来开水给他喝,喝了水后,碎舅爷平静下来。也许知道他快不行了,大限已到,断断续续给马夫说他家在哪里,刚结婚时间不长,有一个三个月大的儿子。他上面有一个哥,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母,又给马夫嘱咐找找他表弟等等。随后腹部疼痛发作,一阵紧似一阵,疼痛难忍的时候惨叫着左脚在地面上前后摩擦踢蹬了一个小土坑,左脚上穿的线袜底都磨破了。
疼痛的时候碎舅爷就呀呀呀不停地喊,后来就不停地一声声地叫娘,到最后,就又喊叫说,娘呀娘呀,我对不起你,我管不了你了,没有让你享福,让你受罪了,我对不起你呀,你白养我一场,我不能给你养老送终了,我最放心不下你呀……
后半夜,碎舅爷的惨叫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终于没有了声息。他割舍不下他的娇妻,割舍不下他的幼儿,更割舍不下他白发苍苍的老母呀。
三天后,才有人步行来到村子报信说,碎舅爷在破县城的时候被打死了。得到消息后同村本族张姓精壮男人几乎全部都去了县城,绑了担架,步行三十里要将碎舅爷的尸体抬回来。
亲戚们都赶到朱家坡来帮忙料理后事,自然外婆和母亲也去了。妗婆已经哭得昏天暗地,寻死觅活。她的命真苦,嫁的第二个这样优秀的男人刚好一年就这样死了,留下她和三个月大的儿子怎么活呀?
人人都知道碎舅爷已经死了,现在张姓本族男人一大帮已经去县城搬尸首,但谁也不忍心告诉碎舅爷的母亲、我的外祖老婆婆真相,别人只告诉她小儿子润周被打伤了,今天已经去了人,很快就抬回来。
刚强的外祖婆婆信以为真,尽往好处想,取了二斗麦子,套上牲口,在石磨子上磨面,准备给他负伤回家的小儿子养伤。在磨面磨到一半的时候,碎舅爷终于被一帮汉子抬了回来,外祖婆婆扑到跟前一看,才知道抬回来的小儿子润周已是一具早已冰冷的尸体,眼前一黑栽倒在地,瘫软昏死了过去,磨了一半的面也卸了牲口,停了。
年轻的妗婆带着幼子,在家里守寡苦撑了不到一年,这个苦命的女人,终于第三次改嫁走了,走的时候,带走了幼小的表叔。
……
母亲经常把碎舅爷描述得这么好,这么优秀,这么英雄,这么完美无缺,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问她,碎舅爷到底长得什么样,像现实生活中的谁呢?
母亲停了一会儿,沉吟片刻,看看我,半晌才说:“我有时觉得你有点像他,额头很宽很高,天庭饱满,国字脸,浓眉大眼,鼻直口阔,耳垂很肥厚,只是你没有他个子高。”
我别过脸暗自偷笑,可能吗?母亲这是太想念她碎舅了,太爱她碎舅了,才会觉得她儿子身上有她碎舅的影子。我和碎舅爷的血缘关系实在是太远太远了,我怎么会像他呢?
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把碎舅爷的故事写下来。
碎舅爷生于哪一年,母亲说她也不知道,他是他们兄弟姐妹的老幺,外婆的弟弟。外婆生于一九一五年,我推算他的年龄,出生年份就是在一九一七年至一九二○年之间,他的家在朱家坡,现在归属于扶风县绛帐镇双庙村。
一九四七年古历二月初二,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不到三十岁的碎舅爷结婚娶媳妇了。他娶的是邻村侯家的一位年仅二十岁、死了丈夫并育有一女的年轻标致的寡妇。妗婆再嫁给舅爷的时候,小女儿没有带过来,而是留给原来的婆婆照看。
新婚后碎舅爷两口子夫妻恩爱,如胶似漆,就像我们这里俗语说的,恨不得只黑甭明。很快妗婆就有喜怀孕了。
现实是残酷的,现实是无法回避并且必须要面对的,舅爷结婚时家里借了很多外债,为了快速还债,碎舅爷选择了替有钱人家的儿子当兵,这样可以拿到政府和雇佣家庭的双份补贴。
刚结婚就要分离,当兵意味着上战场,意味着死亡。外祖婆婆和妗婆一百个不愿意,再婚不久的妗婆更是哭得泪水涟涟,但是碎舅爷是铁了心一定要去,借别人钱这个窟窿眼必须填上,婆媳俩也只有让步同意。
一边是如花似玉身怀有孕的娇妻和白发苍苍的老母,一边要远走从军生死未卜,碎舅爷也是铁骨柔肠,转过身走后一百个不放心。妗婆的娘家远在河南,本地没有任何亲戚,最后他决定把妗婆送到姐姐家暂住一段时间,这样感情上有些慰藉。
夹着一个小包裹,两人到外婆家后,舅爷对外婆说:“姐!她身怀有孕了,娘家又不在本地,我要走了不放心她,把她送到你家来,暂住一段时间,你们多多关照关照她。”
这边的妗婆又是呜呜咽咽哭得雨打梨花。那时候农村很封闭封建,在别人面前手都不能拉,要是放在现在或者在城市,妗婆早就扑过去,偎在碎舅爷的怀里,搂住舅爷的脖子号啕大哭一场。碎舅爷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外婆家的大门,妗婆又哭着追赶出去,还是外婆和母亲一边一个拉住哽咽不已的妗婆,碎舅爷这才硬忍住悲痛,没有再回头,大踏步地越走越远。
那时候交通没有现在发达,通信也不方便,加上碎舅爷又不识字,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音信。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妗婆就住在外婆的家里,日子过得也很平静。
有一天早上天刚亮,喜鹊就在外婆家门口的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家人也都没在意,也想不到会有什么喜事降临。
吃过早饭后,妗婆脸带红晕羞怯地对外婆悄悄地说:“姐!我昨天晚上做梦梦到他回来了。”
外婆不相信,当兵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他弟弟润周这才走了几天,音信全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会回来,也就没当回事。
到中午时分,外婆娘家的一个本家小侄子走进了家门,说是他去当兵的碎爸回来了,打发他来叫他婶娘回去。
原来碎舅爷人很机灵,当地政府把他们当兵的送到部队交过差后,他就找了个机会开了小差偷偷跑回来了。今天已经是回到家的第二天,才打发小侄子叫妗婆回家,他真能沉得住气。
外婆这才相信他弟弟真的回来了,方寸大乱,慌了手脚,忙对那个小侄子说,你先回去,我们明天就送你婶婶回去。她不能就这样把弟媳妇送回去,她还要在家里准备准备,洗洗头,洗洗衣服,整理整理等等,才能把这位玉人儿完璧归赵地送还到弟弟手中。
喜悦中的外婆一家忙活了大半天,第二天吃过早饭,外婆才让十一岁的母亲跟随相送,随同归心似箭的妗婆回家。
走到村口,碎舅爷在刘家沟刚犁完地赶着牛往回走,两人碰面了。妗婆首先一朵红云飞上了脸颊,低下头浅浅地笑,脚下的碎步迈得更快了,恨不得一步就扑到碎舅爷跟前去,母亲紧随在后面一路小跑都跟不上。倒是碎舅爷咧开一张大嘴憨憨地笑了,那迷人的笑容像春风一样让人感到温暖和舒服,最后还是舅爷先开了口,柔声缓缓地嗔怪道:
“还要让人把你叫一次,你自己回来不就行了嘛!”
“我不知道嘛,我不知道嘛,我知道你回家我早就回来了……”妗婆咯咯地笑着,快步走到舅爷的身边去,要是母亲不在场的话,她肯定会上前去拉碎舅爷的手。
平静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以后,邻村一个名叫许贤的军人,当时是国民党驻扎在扶风县城的防守官。他为了壮大自己的势力,严防死守,以防解放军破城,看中了一表人才、会舞刀弄枪的碎舅爷,邀请他加入自己的麾下。
为了养家,也为了自己的前途,碎舅爷又一次披挂上了军装,做了军人。
这一段时间,碎舅爷的日子过得很平静,也很风光。因为当兵的地方距离家近,他经常会身着一身国民党的戎装,腰间别着手枪,威风凛凛地回家走亲访友,让乡邻刮目相看。他成了张家人的骄傲,也让外婆一家很有面子。他还会经常给妗婆带回来一些金银首饰等,怕母亲妒忌不高兴,他还会笑着对母亲悄悄地说:“等你以后出嫁的时候,碎舅会给你买比你妗妗更好的金银饰物来送给你。”可惜,他没有能够等到母亲出嫁那一天,母亲也永远不会再等到他碎舅的金银饰物作为她结婚的祝福礼物。
那一年腊月十三,表叔出生了,碎舅爷做了父亲。兴奋不已的碎舅爷一回到家就爱不释手地抱着儿子亲不够,老是爱闻儿子身上的气味,那种浓浓的尿臊味觉得越闻越香。
来年正月十三,碎舅爷给表叔风风光光地做了个大满月,惊动了很多的亲朋好友和乡邻来吃酒席。很多很多的亲戚好友都是最后一次见到身穿戎装的碎舅爷。
到了春天,解放军的炮声已经势如破竹,横扫大江南北,盘踞在扶风县城的国民党,凭借坚固的城墙还负隅顽抗。其实在一九四七年春天共产党的部队就攻打过县城,打过一阵后就撤退走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国民党部队服役的碎舅爷和他的将士们,奉上级命令,坚守阵地,与解放军对抗还击。有一个版本说碎舅爷被一颗流弹打中了腹部;另一个版本说,当他们实在被解放军的攻打伤亡惨重坚守不住的时候,他的下属及将士们都想撤退逃跑时,只有碎舅爷红着眼睛,拿着枪转过头来对身后的将士喊,不能撤,往前冲,往前冲,打!在这个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他平日里一个最铁的昝姓哥们儿,果断地对他开了一枪,击中了他的腹部,他中弹倒下后,他们就都很快及时撤退逃走了。
负伤后的碎舅爷这才想起他的表弟海海,海海是碎舅爷他舅的儿子,兄弟三人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是他把海海带到部队来的。他担心呀,担心他表弟有个三长两短,日后怎么给他舅舅交代。
带伤后的碎舅爷左手捂住伤口,忍住疼痛,冒着倾盆大雨,跌跌撞撞发疯似的奔跑着到处寻找他的表弟。认识不认识的人拦住就问,见到我表弟海海没有,他是我舅的儿子,兄弟三人就守着这一个独子,是我把他带来部队的。有好心人对他说,孩子,你中弹了,伤得不轻,别管别人了,先管你自己吧,赶紧往医院跑呀。碎舅爷无奈地说,医院哪里有人呀,那天打仗,医院没有正常开门营业,医生和护士都逃走了。
其实海海并没有什么大碍,在解放军攻破县城的时候,他从城门楼上跳了下去,当时摔昏迷了,第二天清早苏醒过来后,脱掉军装跑掉了。
碎舅爷最终没有找到表弟,后来他实在跑不动了,傍晚时分湿淋淋的碎舅爷逃到了一个马厩里,又饥又渴加上内心发烧,抓起马勺舀了一马勺凉水一口气喝了下去,那位善良的老马夫怎么也拦不住。后来那位善良的马夫扶他在柴火堆里躺下,又找来开水给他喝,喝了水后,碎舅爷平静下来。也许知道他快不行了,大限已到,断断续续给马夫说他家在哪里,刚结婚时间不长,有一个三个月大的儿子。他上面有一个哥,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母,又给马夫嘱咐找找他表弟等等。随后腹部疼痛发作,一阵紧似一阵,疼痛难忍的时候惨叫着左脚在地面上前后摩擦踢蹬了一个小土坑,左脚上穿的线袜底都磨破了。
疼痛的时候碎舅爷就呀呀呀不停地喊,后来就不停地一声声地叫娘,到最后,就又喊叫说,娘呀娘呀,我对不起你,我管不了你了,没有让你享福,让你受罪了,我对不起你呀,你白养我一场,我不能给你养老送终了,我最放心不下你呀……
后半夜,碎舅爷的惨叫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终于没有了声息。他割舍不下他的娇妻,割舍不下他的幼儿,更割舍不下他白发苍苍的老母呀。
三天后,才有人步行来到村子报信说,碎舅爷在破县城的时候被打死了。得到消息后同村本族张姓精壮男人几乎全部都去了县城,绑了担架,步行三十里要将碎舅爷的尸体抬回来。
亲戚们都赶到朱家坡来帮忙料理后事,自然外婆和母亲也去了。妗婆已经哭得昏天暗地,寻死觅活。她的命真苦,嫁的第二个这样优秀的男人刚好一年就这样死了,留下她和三个月大的儿子怎么活呀?
人人都知道碎舅爷已经死了,现在张姓本族男人一大帮已经去县城搬尸首,但谁也不忍心告诉碎舅爷的母亲、我的外祖老婆婆真相,别人只告诉她小儿子润周被打伤了,今天已经去了人,很快就抬回来。
刚强的外祖婆婆信以为真,尽往好处想,取了二斗麦子,套上牲口,在石磨子上磨面,准备给他负伤回家的小儿子养伤。在磨面磨到一半的时候,碎舅爷终于被一帮汉子抬了回来,外祖婆婆扑到跟前一看,才知道抬回来的小儿子润周已是一具早已冰冷的尸体,眼前一黑栽倒在地,瘫软昏死了过去,磨了一半的面也卸了牲口,停了。
年轻的妗婆带着幼子,在家里守寡苦撑了不到一年,这个苦命的女人,终于第三次改嫁走了,走的时候,带走了幼小的表叔。
……
母亲经常把碎舅爷描述得这么好,这么优秀,这么英雄,这么完美无缺,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问她,碎舅爷到底长得什么样,像现实生活中的谁呢?
母亲停了一会儿,沉吟片刻,看看我,半晌才说:“我有时觉得你有点像他,额头很宽很高,天庭饱满,国字脸,浓眉大眼,鼻直口阔,耳垂很肥厚,只是你没有他个子高。”
我别过脸暗自偷笑,可能吗?母亲这是太想念她碎舅了,太爱她碎舅了,才会觉得她儿子身上有她碎舅的影子。我和碎舅爷的血缘关系实在是太远太远了,我怎么会像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