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话在陶喜和耿松明两个人身上应验了,这一对老伙计,同村同社住着,年龄大小差不离,多年以前几乎是形影不离的朋友。陶喜今年九十三岁,要是耿松明活着比他还大一岁。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抗美援朝的时候,国家征兵,他俩作为适龄青年一同去体检,又一同过关,他们村五个青年就他俩身体合格。政审时耿松明家里是地主,他没有通过,更要紧的是他是个独苗,陶喜家里也是地主,按理不能通过,但是这样一来这个村子就没有人参军了。
村干部很着急上火,希望找一个万全之策。正在这时陶喜他伯父陶兴才来了,他说他愿意担保侄儿。你咋个担保法?我是贫农,他家是地主,他要是敢兴风作浪就让我把他家砸了,要不最好就让我搬到他家去住,以便于就近监督管理。
陶兴才早年抽大烟、赌博,把他那份家业拿脚踢了,他家老爷子一怒之下将其逐出家门。就这样陶兴才成了无房无地无家无业的光杆杆,他从此浪迹天涯,四处谋生,解放后他从外地回村,就住在土地庙里。
“对了,就让这个大伯子回他老家,并把陶喜认到他门下,陶喜就是贫农的娃了。”陶兴才这一席话给村干部救了驾。
村干部便找到陶喜他爸陶兴旺,并振振有词地跟他说:“村党支部研究决定,把你家现在居住的房子分一半给贫农陶兴才……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希望你支持儿子参加志愿军。”
“怎么个支持法?”
“村上决定,让你儿子过继给你哥陶兴才,也给咱村争个光,顶一个当兵的名额,再说了,咱大村大社的不能推光头……”
陶喜他爸没法,只有认命,还好他不止陶喜一个儿子,他还有两个儿子。
陶喜就这样参军了,还上了朝鲜前线。陶喜肚子里有墨水,会写写算算,部队很器重他,让他干文书,当通讯员,当班长、排长。
回国后,陶喜被安排在东北某军事院校任教,随后一路绿灯,当到了团级干部。有一年他回乡探亲,见到了老伙计耿松明,两个人在一切痛快地喝醉了一回酒。
耿松明酒后吐真言:“你他妈的也人摸狗样了,还娶了个漂亮的城市女人,要是老子当年参了军那那……现在当团长的就是老子……老子也吆五喝六……”
“你狗日的不说良心话,要是老子战死在朝鲜了你也羡慕!”
“羡慕!总比磨死在这农业社强……”
世事多蹇,转眼到了1958年,那时陶喜所在的军校历经几任校长,又面临迁徙、合并等变化,学校里分了几派,相互争斗,陶喜就说了几句不满的话,结果被人告发了,成了“右派”,被送到东北农场劳改。在农场条件虽然艰苦,但陶喜仍然坚持劳动锻炼了三年,他与家人几乎断了联系。1961年他染上了重病,浑身浮肿,已经卧床不起,当地医院都给下了病危通知,让家属准备料理后事。陶喜这人有点老观念,他想落叶归根,他不想把自己的骨头丢在外边,就要求把他送回老家。
为了完成叔父的愿望,陶喜的侄子就千里迢迢赶到东北,用架子车把他拉回了陕西,陶喜的老婆和一双子女却留在了东北。到底是家乡的水土养人,不到两个月陶喜的病情就缓解了,后来经过一年半的调理,他渐渐恢复了体力,精神状况也大为改观。
二十多年来陶喜就一直蛰伏在故乡,文革期间,当地人并没有放弃对他的管制,把他与历史反革命、右派、走资派、牛鬼蛇神“四类分子”一样对待,他经常要参加会议,不过他是作为当地坏分子的陪桩参会的,那时他的伯父已经去世,他又成了地主家的狗崽子,村人无人给他作证说他是贫农,似乎前场那些事情已经说不清楚了。
因为陶喜的右派帽子,他的孩子参军、招工、招干都受影响,他们后来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他的夫人后来也跟他回到了农村,并先于他而去世,享年67岁。
陶喜是个乐天派,他对于强加于他身上的那些罪状根本就不当回事,你叫检讨就检讨,游街就游街,你叫跪着就跪着,乡上村上多次开批判会,点名重点批判他,揭发他投机革命,隐瞒家庭成分,散步右派言论,诋毁文化大革命,是彻头彻尾地历史反革命,死不改悔的老右派,这些罪行他都能承受,并且全部承认,似乎毫无怨言。他说:“那时候咱就是一泡狗屎,人人躲你、怕你,大家都不想跟你打交道,怕扎了手,沾了晦气,咳!被人批臭批倒了也没有啥大不了的,太阳照样东升西落,我姓陶的照样姓陶。”
耿松明就不同了,他爱面子,心里搁不下事情,被群众纠斗了几次就心理承受不住了,有人说他霸占人家妻女,抢夺人家土地,他拒不承认自己的罪行,并与工作队人员顶嘴,结果被打得皮开肉绽。耿松明心眼小,他回到家里左思右想划回不过,就跳井死了。
陶喜还是自己的那种处世哲学,好死不如赖活着,他坚持到了八十年代,当时很多右派都摘帽子了,平反了,所谓的历史反革命也纠正了。陶喜似乎看到了希望,他就给原来的学校写信,要求组织给自己平反。
组织在审查他的案子时,感觉很意外,他的所谓“历史反革命”没有档案,他的所谓“右派”并未戴帽子,可能弄错了。
陶喜真想放声大哭,可那又能如何呢?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当了二十多年“反革命、右派”。后来,陶喜了解到,他的那些留在学校的战友,有的去了西南,有的仍旧在东北,他的一位战友张云清在文革武斗中为了救护学生被人用枪打死了,还有几个同事在文革中被红卫兵折磨得跳楼自杀。
值得庆幸的是真相终于大白,陶喜平反了,恢复了公职,他终于找回了自己做人的尊严,他像北山的松树一样顽强地活下来了。
2012-7-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