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田夫先生是我的一位朋友,我们在职校相识。那时张先生在学校办公室写材料,每月只有110元工资,因为他是临时聘用人员,所以待遇很低。具体时间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大概是1992年,或者1993年,学校因为经常有上级领导检查,还有各地代表来参观学校,当时的泾阳职业技术学校是全省职教战线的七大名校之一,学校的建筑、电子电器、医疗、烹饪、服装专业特色突出,学生质量好,用人单位欢迎,学校依托农学专业、园艺专业、畜牧兽医专业开展为农服务、引领群众致富,受到了社会的关注和群众的好评。
张先生是四十年代人,老家在铜川,他为人严谨、低调,神情中总似乎有某种无可言状的忧郁,他穿着朴素、干净,一看就是一个干部派头,先生不苟言笑,但对于小孩子却很有爱心,他常常逗校园中的那些教师的孩子玩耍,并不时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与张先生的交往始于共同的喜好,我也喜欢写文章,有时候写几首小诗,张先生曾写过小说、散文、戏剧,还担任过著名作家杜鹏程的秘书,也在某文化单位待过,是个大地方来的人。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职校当教师,一开始就跟着校团委书记孙存发编《泾阳职校团刊》,这期间我的同宿舍好友席永亮老师也编了一个《小草》诗刊,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展开了竞赛。有一次我与张田夫老师、席永亮一起去张家山,当时还有几个学生一同前往,回来后我俩就相约写诗歌,看谁写得好。我一口气写了《酸枣歌》等几首风格各异的诗歌,永亮看我一发而不可收拾的状态,他笑嘻嘻地说:“政教系的老兄,看来你是走错了行,你早就该弄中文。”
张老师看了我写的那些应时之作后大加赞赏,“好!真不错,坚持下去一定会成功。你的这些诗歌有意味,有生活,不过,语言上还要再锤炼、再升华。”
张老师也让我看他的文章,有一次他要给校长写一篇经验材料,中间有一块是写如何抓学生管理的,他吃不准,就来和我商谈,我提出“抓一帮一”的办法,即抓一部分尖子学生,帮一部分学困生,让尖子生帮助学困生,以形成帮学气氛。我的这一思路对张老师启发很大,他据此发挥,撰写了一篇很有价值的材料。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与张老师的接触越来越多,对他的了解也逐渐增多。他有一儿一女,女儿大些,已经结婚,儿子才上高中,他的两个孩子两个妈,看来张先生的生活道路也是充满了艰辛与坎坷。张老师的身体看起来很硬朗,但他有头疼的毛病,有时候需要吃止痛片之类的药物,他略显瘦削的脸颊,高高的鼻梁,黝黑的皮肤,匀称、端庄的身材,让人对他另眼相看。他不像个农村人,他有城里人的气质,但他一点也不市侩,他有知识分子的清高、孤傲,甚至尖酸,当然秘书生活让他也有了一些经验教训。
张先生的生活很简单,他吃烟从不吃高档烟,经常抽几毛钱的“小橘子”卷烟,那种卷烟细细的短短的,烟味有些呛人。张先生是个出手很快的人,他写文章之前先与有关人士交谈,征求他们的意见建议,然后三下五除二,很快就写出来了。他们这些人从多年的生活中养成了认真、仔细的习惯,对于校对文字特别讲究,先生的视力不太好,有些老花眼,他有时候让我帮忙校稿。
一次,打字员将他的稿件中的“民主作风”打成了“教主作风”,张老师大为惊诧,他说:“这要是放在文革就日塌得不像啥了,非整你个反革命不可!”
“张老师,以你的经验你觉得材料好写吗?”
“要我说这是天底下最乏味的文字,但也是最值钱的文字。”
“这话怎么讲呢?”
“你想想,秘书要升迁就得服侍好领导,让领导高兴,所谓官大表准,看饭下菜……”
“这里边道道不少呀。”
“你可当啥哩,这是一门学问。就是我这么个小小的写材料的,稍不留心就有可能被一脚踹走。”
“嗯?”
“我写文章一般都要故意留个破绽,留些最容易让领导发现的字句,不然就……”
“那也要看人。”
“不不,你要知道领导大多喜欢逞能,不愿意承认自己无能……在领导的指导下,你完成了材料那是领导的思想,你的笔头儿,领导有一种满足感,说明你心里有他,你服从他,要是你反其道而行,你就是写得和《史记》一样,领导也不认可。”
节假日学校里就只留下了几个常住户,我和张老师就在此列,我们在单位灶上吃饭,饭后一般在田间地头散步。在泾惠渠边的党家堡抽水站的大坝上,我们遥望辽阔天际,俯视万顷良田,让神思自由自在地翱翔;在落英缤纷的果园的小径上我们谈论文学艺术、谈论人生,筹划生活的愿景,编织如花的未来。那时张老师正准备写一部长篇小说,他说自己苦于找不到理想的感觉,所以还未动笔;他建议我多读书,多接触当地的文化人,还给我了一篇他未写完的论报告文学的文章。
偶尔也有外地的作家来找张老师,他们给张老师留下了他们的作品,在他们的眼里,这位曾在《延河》杂志上频频亮相的作家,这位曾编过秦腔戏曲剧本的编剧,自然有一种值得人们尊重的光环,但在我们这儿对张老师理解的人能有几人,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写材料的,却不知他首先是个作家。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张老师没有再来职校上班,也许生活的重负让他另谋生计了吧。张老师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带走他的那些书籍,他让人转告说留给我照顾。多年以后,每当我看到这些书时就想起了张田夫先生,他是我的一位好老师,他在我成长的路上给了我很多启示。
2012-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