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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聚会
书名:
陕北人家 作者:莫艾 字数:223920
一
党小军瞅着开往省城的班车摇摇晃晃开出了车站,一溜烟向南驶去,他才从车站的锅炉房里偷偷溜出来,就急匆匆朝王强的家里走去。王强住在县城南库那儿砖窑湾的老旧窑洞里。党小军是王强那儿的常客,两人不光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同学,也是天长日久形影不离的老酒友。所以没费多大工夫,党小军就轻车熟路绕过了老南库前面的旧仓库,爬上了仓库后面的砖窑湾,就走上了王强家的垴畔。他没敲门,也没打什么招呼,就大步流星走进大门,径直走进王强住的老边窑。
党小军习惯地从玻璃窗子上向里窥瞧了一眼,见王强正坐在茶几那儿端碗吃饭,便诡秘地朝他笑了笑,就推门走了进去。
“我说你这吃的是早点还是中午饭?”党小军说着伸长脖子朝王强的碗里瞅了瞅,见王强的碗里是红灿灿的半碗捞面,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沙发受到猛力挤压,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
“什么早饭午饭,我这他妈的都是一样的。咋,你小子没跟着去逛省城,跑我这儿有什么油水给你?”王强说完,端起碗快速地扒拉着碗里的剩饭。
党小军自己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摸了一根烟叼在嘴里啪地点上,然后喷出一口浓浓的白烟,说:“去啥去哩?人家根本就没通知我,我昨天在家里等了一天,直到晚上也没一个人给我说个甚屁话,我他妈的就死心塌地地往肚里灌了半瓶子高粱红。喏,这剩的半瓶是孝敬你的,也给你揣来了。”说着,他麻利地从怀里掏出半瓶子烧酒咚地戳到玻璃茶几上,又嬉皮笑脸地说:“老子喝口凉水也记着你小子哩,哪像你小子,别人给你介绍个对象还不告诉我一声,是怕我晓得了跟你抢还是咋的?”
王强瞧见那半瓶子烧酒,眼睛立马放得亮亮的。他一把握住那酒瓶就咕咕地往嘴里灌了几口,接着,又咕咕地喝了几口,才放下酒瓶子说:“到什么时候了,还尽说些屁话。人家给我介绍对象,又不是给你介绍。再说人家谁能瞧得上你这个劳改释放犯,不然人家全班同学都去省城聚会,为什么偏偏不通知你?我倒是有人给打了个电话,我说我腿脚不方便就免了吧!嘿,人家真他妈听老子的话,这几天就再没一个人说句啥。我其实还真想去省城逛逛呢。他妈的,都是势利眼!”王强说完,愤愤地把碗撂在茶几上,那碗在茶几上旋着转了几圈,就当啷一声掉在地板上摔碎了。王强一脚就把那些摔碎的碎瓷片踢得满地都是。王强瞅了眼茶几上放着的酸菜盆、烟灰缸和那双散落在茶几边缘处的筷子,还有那把没来得及收起弓子的破旧二胡,两手正准备用力掀翻茶几,却早已被手疾眼快的党小军牢牢按住。党小军呸地吐掉嘴里湿溻溻的烟头,骂道:“你他妈的,你这是疯了还是咋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同学聚会嘛!我昨天晚上一晚上都没睡着,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老想这个问题。早上我早早地就偷偷跑到车站的锅炉房里,瞧着他们几十个人一个个喜气洋洋说说笑笑簇拥着白发苍苍的班主任周老师坐上大巴走了,我从没流过的眼泪就哗哗哗地流了下来。他妈的,我们活得还算人吗?谁还把咱们当人看呢?又一想,也许人家做得对着哩,把咱们这号黑七黑八的人也一同带上去那省城,多费钱多花工夫不说,这不明摆着就是给全班同学脸上抹黑吗?刚才在来你家的路上我想,他妈的,不就是个同学聚会嘛!他们能聚,咱们为什么不能呀?你小子听着,同样是明天这个日子,他们在省城聚,咱们在老四川聚。我一个人做东请客,把咱们没去的几个同学都叫来,好好地聚一聚。说定了,我这是头一个通知你,到时候你小子可得来呀!”党小军说完,就没顾瞪着大眼怔怔呆望着他的王强是个什么反应,把门帘一撩直直地走了出去。党小军走了几步又返回来,揭起半边门帘,身子就那样靠在门框上,只把个脑袋探进来,说道:“你给张梅那娘们儿也说一声,就说是我说的,我提议我请客。”
王强说:“你小子为什么不自己跟人家说,上学时你俩不是好得死去活来吗?”
党小军一听这话,急忙把头和身子抽出门框,说道:“你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又不是不晓得她那时候可追的是‘刘捣蛋’那小子。”党小军撂下这话就朝大门走去。
王强直瞅着党小军大步流星地走出他家的小院,大门哐当哐当地响了几声,院子里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他才转过头瞅着一片狼藉的屋子,半晌,他又狠狠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握住立在沙发上的拐棍,艰难地站起身子,一瘸一拐走到门外,拿回来一把磨损得很小的扫帚,一只手拄着拐,一只手握着那把女人小脚样大小的扫帚,一下一下,艰难地清扫着满地的碎瓷片……
二
太阳到了中午才从云层中钻出来,满世界就开始了阳光普照。对于忍受了许多天雾霾阴冷潮湿天气的人们,仿佛天一下子拉开了天幕,把一个人们渴望许久的大太阳暴露出来。对于这猝不及防的明媚灿烂、艳阳高照和红日当头,那些还穿着厚囊囊的千奇百怪色彩艳丽的羽绒服、棉袄、棉裤的人们来说,那阴冷潮湿的天其实也就是十天半个月前的记忆。
张梅的水果摊子前,簇拥着几个人在买东西,大包小包地买了几袋子,好像是为了付钱的事情,几个人抢来夺去不得消停,乱吵闹了一阵终于散去,张梅才笑嘻嘻地把一沓票子揣进斜挂在胖乎乎身体上的小皮包里。扭头一瞧,才发现王强拄着拐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站在她的身后,有些醉意地瞅着她。她急忙把绑着棉花毯子的板凳朝后挪了挪,示意他坐下。瞧那脸上的表情,还洋溢在刚才那桩买卖的喜悦之中。
王强毫不客气地坐在那个绑着棉花毯子的板凳上,用手把那条又细又短的腿习惯性地放在那条好腿上,然后用好像没睡好觉或是像刚跟人吵过嘴的沙哑的声音问:“你也没去?我想你也不会去的。”
张梅听了王强这似乎是自问自答的醉话没吱声,站在水果摊子后面,把苹果箱子里的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用一只脏兮兮的手套擦了擦,放到箱子的最上面,又把几把香蕉前后左右挪动变换了下位置,然后才把两只手端在肥墩墩的腔子那儿。一边审视着摊子上各种水果的摆设,一边似乎心不在焉地说:“去那儿?我才不去呢。他们说是说过,今早上还有咱们班上的同学在我这儿买水果,还一个劲说让我去。还说人家‘刘捣蛋’现在有钱了,花钱雇咱们去省城玩耍消费哩,咱们咋好意思不去给人家捧这个场呢?其实都是那么说说而已,有哪个把咱放在心上连拉带拽地叫咱们去,一瞧咱这身土头土脑的样儿,说说就是恶心恶心咱们,哼!”
王强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狠劲地吸了几口,就趁着烟雾把又一句话从那沙哑的喉咙里撂出来:“去还是应该去逛逛的,我是说你。不然不定哪天你老公从十八层深的地下商场里爬上来把你接走,还遗憾没去过一趟省城呢。嘿嘿。”
张梅扭头把王强瞪了一眼,刚才那点儿喜悦猛地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声音也变得有些恼怒地说:“没正经的,他能把我接走就算我享福了,也解脱了。这几天,每见个同学都这样打劝我,都说让我去。我去了两个娃娃咋办哩?还有这摊子,说是不行,那歪好见天还有百八十块的进账哩,我才舍不得生意呢。”张梅说着,见有两个人朝水果摊子走来,就笑嘻嘻地迎了上去,满脸堆笑地问那两个人:“想要点儿啥?”
那两个人操着外地口音问道:“你们县政府在什么地方?”
张梅一听是问路的就没好气地说:“在县委的下面。”
那两个人又问:“那法院在什么地方?”
张梅这回连看都没看他们,说:“在县政府的下面。”
见那两个外地人转身走了,张梅才转身对王强说:“刚过完年,这些外地人就开始满世界胡跑。唉,你刚才说我老公,真的,昨天夜里还真梦到他了。他不是被车撞后的那个惨状了,还是原来笑嘻嘻的模样,头上的伤早好了,笑嘻嘻地跑来帮我收拾摊子,还笑嘻嘻地一遍一遍地帮我数钱呢。唉,要是他还活着,这回难得的老同学聚会我肯定会去的。”
王强把烟头撂在地上,又够着用脚踩灭,说:“其实也没什么遗憾,唯一遗憾的是当初‘刘捣蛋’那么狠劲地追你,你却看不上人家,最后还是死去活来地跟了咱班的体育干事,受了一路害。你那时如果跟了‘刘捣蛋’,现在可就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呀!听说人家现在可有钱了,在省城光那房产就有好几处,还有什么别墅,这次聚会就安排在他的别墅里举行。嘿嘿,真他妈的如今这号人活得比咱们潇洒自在啊!呸呸呸。”王强把嘴里的什么脏东西吐到地上,又接着说,“还有那老婆,听人家说那‘刘捣蛋’大小老婆就有好几个呢,他妈的也不说给咱也分上一个半个的。”
张梅说:“不是听说有人给你介绍了一个外地来的打工女,怎么样,还能对上眼吧?”
王强说:“哪是什么良家妇女,纯粹是个老卖货。头一回见我就动手动脚的,好像离开男人就活不成。党小军今天还说我不给他打个招呼,要是这小子晓得了,两个人干柴见了火,非闹下人命不可。唉,真的,党小军没到你这儿来吧,他说明天咱们也在一起聚一聚,他说他请客。”
张梅一听这话,就鄙夷地对王强说:“党小军是哪号人?他要是正经人就不在车站上持刀抢劫人家旅客的财物了,还刺伤了人家,也用不着给判了十几年的徒刑,现在才劳改释放回来,连个老婆都找不下,一天价走东家串西家胡逛荡,一个老爷们儿游手好闲的不弄个正事,还想往老里混呀,那离老还早着哩。哼,从那时起,我跟他就再没说过一句话。他要是肯出血请一次客,我就请十次。”
三
晚上收了摊,张梅请王强在桥头的饺子馆里吃了饭,还喝了两瓶啤酒,两个人这才有说有笑相跟着去了寨山后面的战备库的李彩霞家。
李彩霞和爱人都是粮站上的职工,李彩霞得了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两腿变形不能走路,就调到了战备库上班。有事就去管管账,没事就待在家里转悠着做家务。走路起先是一瘸一拐的,后来就得借助双拐行走,一旦外出,在崎岖不平的坡道上,只好坐在轮椅上让别人推着走。这些年为了治病,他们两口子东奔西跑求医问药,花了不少的钱,后来,单位上卖家属院的窑洞,他们就买了两孔窑洞,还拉下了不少饥荒。现在,两口子都下了岗,爱人就在县城周围的工地上给人家大灶上当个大师傅,挣几个钱好养家糊口供娃娃念书;李彩霞就只能整天待在家里上上网,与人聊聊天解解闷。
张梅和王强叮当叮当摸着黑走进了粮食局家属院,在职工们用石棉瓦私自盖的小厨房、柴炭房、鸡窝、狗窝间绕来绕去走到头,才推开李彩霞家的门。
李彩霞正坐在前炕上昏暗的灯光下靠着铺盖看书哩,一见扑踏扑踏走进来的是他们俩,就喜出望外地大声叫道:“我的老天爷呀,早上洗碗时把抹布掉在脚地上,还想有什么贵人会上我家的门,啊呀呀,这贵人真的来了,快快请坐!”说着就用两手支撑着准备下来招呼客人,却被张梅拦住。张梅把提来的一袋子苹果香蕉放到门口的缝纫机上,就拉起李彩霞的手,那话说起来就没个消停。
热闹了一阵子,李彩霞突然像记起什么似的说道:“真的,中午党小军来过,还给我提了一袋子鸡蛋和一大块猪后腿肉,这家伙现在变得很仁义也很成熟。他说咱们几个没去省城的想在家里聚一聚,他问我他这个想法好不好?我一听,就愣怔了半天,没想到这个捣蛋顽皮的党小军会奇思妙想想到这一招。我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呢?前几天,咱班上的团支部委员贺翠花和副班长孙建军都来过,代表班上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去倒是想去,可是我……他们看到我很矛盾,就说让同学们推着轮椅带我去省城,说得还真情真意切,但是,最后还是被我婉言谢绝了。现在,我成了这个样子,还叫别人推着出去游山玩水呀,哪有那心情!前些年,为看病,省城的大街小巷我摸都能摸得着,谁还稀罕去看那个‘刘捣蛋’的眼色哩。”
张梅说:“现在,咱们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嫁到人家山西当了煤婆了,从此就再不跟我们任何人联系了;班长赵苏秦,人家的父母原来都是下放下来的知识分子,都是著名医生,后来落实政策也都调回了老家,从此就杳无音信;现在却突然冒出来个暴发户‘刘捣蛋’,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兴风作浪闹开了天宫,哼。”张梅说到这儿,突然停住,然后又一惊一乍地问道:“唉,你们谁能晓得刘毛蛋后来为什么叫成了‘刘捣蛋’?”
王强忙说:“谁不晓得是班主任周老师给起的。那时候,班上的好多课程常常会被刘毛蛋和党小军两个人搞得上不下去。有次周老师指着刘毛蛋的脑门子说:刘毛蛋呀刘毛蛋,你真是个‘刘捣蛋’呀!你现在不好好学,看你将来也像你老子那样当一辈子焊焊匠呀?”
张梅说:“这我当然晓得,周老师那次是当着全班同学说的。刘毛蛋的父亲是五金厂做铁桶的工人,一天价拿着把榔头敲打着铁皮养活他们一大家子哩。”
李彩霞说:“瞧人家现在有权有势,戴的一条领带都花几千块哩,衣服皮鞋也都尽是什么名牌,那屁股底下坐着的那车也都是上百万元的豪车,啧啧。”
张梅说:“一想起那小子上学时鼻孔里常常吊着鼻涕,一口黄板牙从来不刷,脚上那个臭呀,能把整个教室都熏得一整天臭烘烘的,上课不是瞎叫喊着胡捣蛋、说怪话,就是趴在桌子上呼噜噜睡大觉。人家就那样混了个高中毕业证就开始独闯省城,刚开始因为没钱,就混票挤公共汽车,混场看电影,在车站码头偷东拿西跟人打群架,班房里进进出出无数回,后来才被摔打得老实了就开始蹬上三轮卖水果,再后来又跟上一帮子老乡开始倒腾那煤……嘿,谁知这小子敢情娘老子就是专为他鼓捣这些坑人的买卖生了他,这才几年的工夫,这小子倒贩那黑石炭就发了财,这才如鱼得水财源越滚越多。到如今,咱们缺少的肯定都是钱吧,可人家最不缺少的就是钱!晓得不?咱县上的水泥制品厂也叫他买去了,那可是花了一千多万元买了一个烂厂子呀!”
李彩霞忙说:“听说马上就开始拆掉旧厂房,新盖什么旅游度假村哩!”
张梅说:“什么旅游度假村?咱们这儿荒山秃岭的谁来旅游呢?还不是想方设法为那些当官的和有钱人修玩耍的活动场所呢。那小子就爱玩这一套偷鸡摸狗溜须拍马的鬼把戏哩!”王强说:“人家从小就熟得早,那时候就懂得追求你呀!记得为了讨你的欢心,刘毛蛋和那个党小军体育课上为了抢着给你买冰棍,还在操场上打过一架哩。”
张梅说:“你这陈谷子烂芝麻的旧账还记得蛮清楚啊!”张梅说完就红着脸起身跑到后窑掌子那儿的水缸里舀了半马勺水,咕咕咕地喝了一气。
李彩霞见张梅跑到后窑掌子里去喝凉水,就高声叫喊着说:“暖壶里有热水呀,到我这儿还叫你喝凉水,真是叫人听见笑话死我呀!”
张梅喝完水,摸了把湿溻溻的厚嘴唇,然后走过来说:“这穷肚子从小就爱喝凉水,吃了人家饭馆里的饺子,好像吃的敢情全是盐啊!刚才说到哪儿了?啊噢,对了,你们快别禳人啦,我要是跟了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小子,也许现如今还跟咱们一样穷得叮当响哩。咱能有那个好命?唉,咱就是那狗,一辈子就是个吃屎的命呀!现在党小军这小子,就连老婆也闹不下的样子,还要不知天高地厚偏偏逞强想当一回英雄好汉,耍什么大手,给咱们几个自掏腰包搞什么聚会,不管是什么老四川,还是什么老成都老重庆,我就恶心得吃不下去这个饭呀!”
张梅的这句话弄得王强和李彩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李彩霞才字斟句酌慢腾腾地说:“我是想,觉得不论是谁一个人掏钱请咱们吃饭也罢,聚会也罢,都好像不那么适合,况且咱们又不是腰缠万贯的刘毛蛋呀。我觉得,要聚的话,还是咱们每人都凑上一份子,就算打个平伙一块热闹热闹,不知你们两个是怎么想的?咱们就先跟周冰通通气,看他怎么说,毕竟周冰原来当过水泥制品厂的销售员,人家见多识广肯定有他自己的想法。听党小军说,他准备晚上去周冰家里商量此事呢,不知现在商量得怎么样了?”
张梅说:“刚才在路上,我还跟王强说这事呢。现在这么晚了,人家周冰年前刚从北京看病回来,咱们现在去确实不太合适,还是等明天再说吧!”
王强说:“我虽然没钱,年前领的低保过年都花光了,这个季度的还没下来,但我还是赞成咱们每个人平摊好,这样谁都不吃亏嘛。”
张梅也附和着说:“就是,我同意,要聚就应该都出钱,不要他党小军一个人出。”
李彩霞在炕上咯咯咯笑得前仰后合的,她笑着说:“你们俩一唱一和的,晓得不,刚才你们黑天半夜相跟着到我家来,我还以为你们是给我送喜糖的,咯咯咯。”
李彩霞说完,几个人就笑成了一疙瘩。笑过之后就像是谁突然叫停了似的陡然冷了场,刚才还吵吵嚷嚷讨论了老半天的聚会问题,到这个时候了,每个人还在自己的面子和所要分担的费用方面打着小九九,拉谈到这里好像就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都睁着眼睛,你瞅瞅我,我瞧瞧你,一时就冷了场。就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有人走动的脚步声,接着就听见大铁桶哗地将什么东西倒在什么地方,然后是猪哼哼的声音。几个人都在纳闷,这时,李彩霞不好意思地说:“是我掌柜的从工队大灶上提回来剩饭剩菜喂那两头死猪哩。等到清明前后,非把它们卖了不可。”
四
这天晚上回到家,王强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他几次坐起来,拧开党小军早上给他的那半瓶子酒抿上两口,望着黑洞洞的窗外,就是想象不出那个千万人口的大省城该有多气派。他无法想象在那个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大省城里,竟然有他的同学在那儿购置了房产做上了大买卖。那钱多得要多少就有多少,娘们儿也是要几个就有几个,唯有自己还是孑然一身孤苦伶仃地独自守着冷冰冰的寒窑过他妈的这苦日子。想到这儿,他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在泪花闪烁的蒙眬世界里,他脑海中浮现的都是一张张曾经在一起学习玩耍的熟悉的面孔。在梦中,他梦见的也都是他小时候上学时的那些难忘的日子。在那些天真烂漫的同学们中间,尽情地玩耍嬉闹,有欢乐也有忧伤,有幸福也有痛苦……
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还是儿时的天真烂漫的美梦。他拿起电话一接,原来是“小广播”焦虎子这小子从省城给他打来的。焦虎子在电话中说:“我们昨晚一到省城就安排在城堡大酒店下榻了,晚上就去观看了亚洲最大的音乐喷泉,今早上吃了早点,又看了省政府广场的升旗仪式,热闹死了,你为什么不来呀?”王强说:“快别夸了,你们去了省城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们也聚呀,人家党小军主动出面筹办,也准备在家里搞一个小型聚会哩,说不准比你们那里还热闹哩!不信?不信就等着瞧吧!”“小广播”说:“就你们几个残兵败将还聚什么会哩,快别吹那老死牛了,等咱们刘毛蛋刘总把咱县上的水泥制品厂修建成了旅游度假村,好把你们一个个都安排进去干点儿事,好挣几个钱养活你们,这是刘总早上吃饭时说的。”王强好像还没听懂“小广播”的话,正想问时,他听见大门哐当地响了,他就晓得肯定是党小军这小子来了。
王强刚放下电话,党小军果然就来敲门了。不过,这回党小军不是一大早就来送什么半瓶子烧酒的,而是从怀里拿出写得密密麻麻歪歪斜斜的人名和数字让王强瞧,让王强给他当参谋。
王强瞪着眼睛瞅了半天,嘴里嘟囔道:“你这都写的是些啥呀,我越看越糊涂,还是说吧,你这是准备弄啥?”
党小军点了一支烟,然后吐着烟雾说:“我昨天跑了一天,晚上还去老坟湾那儿的周冰家里去了一趟,跟周冰这家伙聊了半天。他老婆去广场跳舞锻炼去了,周冰还开了一瓶好酒招待我。说到这次聚会的事,周冰听了我的想法和打算,不光同意,而且很赞赏。他说他如果前些年不出那场车祸,身体还行的话,他肯定也会这样做的。现在,他年前刚从北京看病回来,手术后的两腿恢复得还不错,但是还不能独立下地走动。不过,他说到时候就是叫老婆背也要背着来参加。他的好多话叫我很感动,他为了厂里的事情出了车祸,现在,厂里停产几年了,工资发不出,医药费更是得不到解决。现在,又听说整个厂子一千多万卖给了刘毛蛋,一个好端端的国营大厂就又倒在了刘毛蛋这号暴发户的手里,一提到这事情,周冰就满含眼泪泣不成声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唉,他妈的,这就是命呀!夜里回到家,又给乡下的同学刘三候和薛春红打了电话。他们都没去聚会,都在乡下忙着哩。不是他妈的忙着打猪喂狗侍候老公,就是准备开始种豌豆种高粱玉米忙得走不开。还有几个的电话他妈的根本打不通,这样全班同学就都有了眉目。你看,你看这儿,去省城的就是这些人,我昨天早上在车站的锅炉房里偷偷地数过,这不可能有什么出入。另外,在邻近的外省还有几个,加上在省上、市上和去世的几个,这人就齐了,一个都不剩。我昨晚上一遍遍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呀!”
王强突然打断他这番婆婆妈妈的唠叨。王强不耐烦地说:“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就简单点儿说你准备咋弄不就完了,还管全班有些谁,在哪儿,干什么,你管人家这些事干吗?你又不是他妈的团支部书记或班长什么的,还管那些闲事!”
党小军说:“不是有个电影叫什么《一个都不能少》吗?咱这也一样,人家瞧不起咱们这些猪不吃狗不闻的东西,咱们可要自己瞧得起自己。咱自己把自己当回事了,我看他妈的谁还敢浅看咱一眼?”
王强说:“啊噢,原来你小子这是跟别人怄气呀,怪不得平时一根烟都要分成两回吃的穷酸样,这回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弄什么同学聚会。你如果有钱,不会自己吃呀喝的自己玩潇洒?何必这样大张旗鼓大造声势地瞎摆那份排场!难道你这样慷慨大方大义凛然地搞上一回,人们就能改变对你的看法和评价吗?”
党小军说:“难道你以为我是想在这里头捞取什么油水还是他妈的什么政治资本啊?我这就是为了争一口气啊!不然,我为什么要在县城最高档最豪华的老四川酒楼上订下了豪华包间,晚上还在梦江南订下了KTV包间,还邀请了给咱们上过课的其他几个任课老师参加,还有这些年对我有帮助的派出所和居委会的几个爱心人士和媒体的朋友也来给我们这次同学聚会捧场助兴。你别拿眼睛瞪我,我这可不是一时的奇思妙想头脑发热。快二十年了,我曾经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想着将来出去以后要好好回报社会,这可能就是个开始吧!”
过了一阵,王强才慢腾腾地说:“我是担心你这样做会不会出力不讨好,给自己拉下一屁股的债。你有钱,你有钱还不如把你家里的那几孔老窑收拾收拾出租给别人,每个月还能收入千儿八百块钱的房费,够你小子吃喝拉撒消费呀,将来还说不定能有个娘们儿瞧上你。再说你请那么些人干吗?说不定人家还有事不想来呢。还去歌厅唱什么歌,真要唱,我拉二胡。李彩霞拉手风琴我晓得也挺在行,她的嗓子好,歌也唱得好,那时候还当过咱班上的文艺干事呢,她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上学时那真是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听说那时候她还偷偷给电影演员达式常和郭凯敏写过信哩,这些你小子恐怕还不晓得吧!咱们中间有的是人才,何必去那些地方丢人现眼,街上人都瞧着我们这些腿脚不方便的人拉拉扯扯东倒西歪像看耍猴似的看我们,我才不去呢。”
党小军说:“那样算个啥嘛,咱们要弄就弄他妈的正规一点儿,别他妈的像个穷要饭的,叫人瞧不起。至于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这些事我早就想好了。我准备弄些钱,把那几孔旧窑粉刷粉刷,院子里再盖几间平房,然后创办一个家庭养老中心,完全是慈善公益性的,让那些无依无靠的老人和残疾人孤儿流浪乞讨人员都免费住进来,有吃有喝温饱不愁,让他们也能享受到社会大家庭的温暖,所以,我回来这段时间一直在跑这件事哩。”
五
“我和王强都到了,在老四川一楼的第三个包间。啊噢,张梅还没来,她去幼儿园借了一把手风琴,又去战备库推李彩霞去了。对对,都说去歌厅唱歌还不如咱们就在饭馆里自拉自唱自娱自乐这样的好,所以就改在这儿了。老师和其他请的人一会儿就到。老师?就是咱们的体育老师,他现在退休了,给儿媳妇帮着在商场里卖手机哩,一定来一定来。饭菜都点过了,绝对要丰盛,酒是好酒,烟是大中华……嗯,什么?你们来不了?那叫个车嘛,或者我来背你。那是啥?不不,这可不行。我说周冰呀,请你转达我对你爱人的感谢和敬意,我已经全弄好了,哪有再退掉去你家里聚会的道理?好了好了你们别麻烦了,就这样吧,我马上叫个车到老坟湾来接你!好,再见!”党小军放下手机,对王强说:“人家周冰的老婆就是想的跟别人不一样,说他们家里是单元房,房子里宽敞又明亮,叫咱们去她家里聚一聚,她都准备好了。哈哈,幸亏我事先订下了这儿,不然,不然的话……”
还没等党小军的这句话说完,从旁边的一个包间里就摇摇晃晃走出来一个大汉,见党小军穿得人模狗样地跷着二郎腿有板有眼地说着话,于是醉醺醺地过来一把抓住党小军的后衣领子,就把党小军从座椅上拉起来,嘴里厉声斥骂道:“好小子,你还有钱来进馆子,他妈的那几百块钱都快两年了,什么时候给老子还呀?”那汉子骂着就啪啪啪地给了党小军几个大嘴巴。
党小军捂着脸,还一个劲地给那醉汉赔不是。
那汉子得理不饶人,越骂声越大,越骂越难听,说:“今天你不给老子还那几百块赌钱,老子就要杀了你小子。”
王强看见这是个亡命徒,想上前劝架,却根本到不了近旁,于是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抽出几张给那汉子。
那汉子把手一扬,锐声叫喊道:“不行,今天老子就要这穷小子自己从身上把钱一张一张给老子掏出来,老子才可以饶过他!否则……”
党小军一看周围聚了一群人瞧热闹,就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沓子红票子,数了几张撂在桌子上。
那汉子见党小军真的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钱,狡黠地瞅了瞅党小军,嘴角那儿露出一丝得胜的笑意,从桌子上拿起那些钱,转身摇晃着走了。
党小军望着那汉子走出去的背影,上下牙齿咬得嘎嘣嘎嘣价响,他咬牙切齿地说:“要是在前几年,老子会把你打得趴在地上叫爷爷,但是……”还没等他说完,这时,张梅推着轮椅走了进来,李彩霞怀里抱着一把红色的手风琴笑吟吟地跟党小军、王强他们打招呼。
几个人手忙脚乱刚把李彩霞的轮椅安顿到位置上,就听见大厅的门口停下了一辆小车,党小军和张梅急忙跑出来迎接,只见周冰的老婆从车上背起周冰就迈着小步走进了大厅。他们又手忙脚乱地帮着把周冰安顿到座位上。几个老同学终于坐到了一起,都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就在这时,王强的电话响了起来,王强一接,又是“小广播”,这小子打来的。王强提高声音叫道:“喂,‘小广播’,你小子又有什么新闻要发布呀?我们?马上就开始,都到了,其他老师和嘉宾马上就到。什么?刘毛蛋?他要跟党小军讲话?讲什么讲,你等一下,党小军去卫生间了还是去哪儿了,我叫他。”王强捂住电话悄悄对党小军和大家说:“刘毛蛋要跟党小军和大家讲话,怎么办,讲不讲?”
包间内一时静了下来,同学们都扑闪着眼睛,互相看着就是不说话。就这样过了几分钟,还是党小军慢慢地站起来,接过电话语气平缓地说:“是,我就是那个党小军。什么?派车来接我们?同学聚会推迟?!”
2014年3月19日
党小军瞅着开往省城的班车摇摇晃晃开出了车站,一溜烟向南驶去,他才从车站的锅炉房里偷偷溜出来,就急匆匆朝王强的家里走去。王强住在县城南库那儿砖窑湾的老旧窑洞里。党小军是王强那儿的常客,两人不光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同学,也是天长日久形影不离的老酒友。所以没费多大工夫,党小军就轻车熟路绕过了老南库前面的旧仓库,爬上了仓库后面的砖窑湾,就走上了王强家的垴畔。他没敲门,也没打什么招呼,就大步流星走进大门,径直走进王强住的老边窑。
党小军习惯地从玻璃窗子上向里窥瞧了一眼,见王强正坐在茶几那儿端碗吃饭,便诡秘地朝他笑了笑,就推门走了进去。
“我说你这吃的是早点还是中午饭?”党小军说着伸长脖子朝王强的碗里瞅了瞅,见王强的碗里是红灿灿的半碗捞面,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沙发受到猛力挤压,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
“什么早饭午饭,我这他妈的都是一样的。咋,你小子没跟着去逛省城,跑我这儿有什么油水给你?”王强说完,端起碗快速地扒拉着碗里的剩饭。
党小军自己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摸了一根烟叼在嘴里啪地点上,然后喷出一口浓浓的白烟,说:“去啥去哩?人家根本就没通知我,我昨天在家里等了一天,直到晚上也没一个人给我说个甚屁话,我他妈的就死心塌地地往肚里灌了半瓶子高粱红。喏,这剩的半瓶是孝敬你的,也给你揣来了。”说着,他麻利地从怀里掏出半瓶子烧酒咚地戳到玻璃茶几上,又嬉皮笑脸地说:“老子喝口凉水也记着你小子哩,哪像你小子,别人给你介绍个对象还不告诉我一声,是怕我晓得了跟你抢还是咋的?”
王强瞧见那半瓶子烧酒,眼睛立马放得亮亮的。他一把握住那酒瓶就咕咕地往嘴里灌了几口,接着,又咕咕地喝了几口,才放下酒瓶子说:“到什么时候了,还尽说些屁话。人家给我介绍对象,又不是给你介绍。再说人家谁能瞧得上你这个劳改释放犯,不然人家全班同学都去省城聚会,为什么偏偏不通知你?我倒是有人给打了个电话,我说我腿脚不方便就免了吧!嘿,人家真他妈听老子的话,这几天就再没一个人说句啥。我其实还真想去省城逛逛呢。他妈的,都是势利眼!”王强说完,愤愤地把碗撂在茶几上,那碗在茶几上旋着转了几圈,就当啷一声掉在地板上摔碎了。王强一脚就把那些摔碎的碎瓷片踢得满地都是。王强瞅了眼茶几上放着的酸菜盆、烟灰缸和那双散落在茶几边缘处的筷子,还有那把没来得及收起弓子的破旧二胡,两手正准备用力掀翻茶几,却早已被手疾眼快的党小军牢牢按住。党小军呸地吐掉嘴里湿溻溻的烟头,骂道:“你他妈的,你这是疯了还是咋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同学聚会嘛!我昨天晚上一晚上都没睡着,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老想这个问题。早上我早早地就偷偷跑到车站的锅炉房里,瞧着他们几十个人一个个喜气洋洋说说笑笑簇拥着白发苍苍的班主任周老师坐上大巴走了,我从没流过的眼泪就哗哗哗地流了下来。他妈的,我们活得还算人吗?谁还把咱们当人看呢?又一想,也许人家做得对着哩,把咱们这号黑七黑八的人也一同带上去那省城,多费钱多花工夫不说,这不明摆着就是给全班同学脸上抹黑吗?刚才在来你家的路上我想,他妈的,不就是个同学聚会嘛!他们能聚,咱们为什么不能呀?你小子听着,同样是明天这个日子,他们在省城聚,咱们在老四川聚。我一个人做东请客,把咱们没去的几个同学都叫来,好好地聚一聚。说定了,我这是头一个通知你,到时候你小子可得来呀!”党小军说完,就没顾瞪着大眼怔怔呆望着他的王强是个什么反应,把门帘一撩直直地走了出去。党小军走了几步又返回来,揭起半边门帘,身子就那样靠在门框上,只把个脑袋探进来,说道:“你给张梅那娘们儿也说一声,就说是我说的,我提议我请客。”
王强说:“你小子为什么不自己跟人家说,上学时你俩不是好得死去活来吗?”
党小军一听这话,急忙把头和身子抽出门框,说道:“你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又不是不晓得她那时候可追的是‘刘捣蛋’那小子。”党小军撂下这话就朝大门走去。
王强直瞅着党小军大步流星地走出他家的小院,大门哐当哐当地响了几声,院子里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他才转过头瞅着一片狼藉的屋子,半晌,他又狠狠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握住立在沙发上的拐棍,艰难地站起身子,一瘸一拐走到门外,拿回来一把磨损得很小的扫帚,一只手拄着拐,一只手握着那把女人小脚样大小的扫帚,一下一下,艰难地清扫着满地的碎瓷片……
二
太阳到了中午才从云层中钻出来,满世界就开始了阳光普照。对于忍受了许多天雾霾阴冷潮湿天气的人们,仿佛天一下子拉开了天幕,把一个人们渴望许久的大太阳暴露出来。对于这猝不及防的明媚灿烂、艳阳高照和红日当头,那些还穿着厚囊囊的千奇百怪色彩艳丽的羽绒服、棉袄、棉裤的人们来说,那阴冷潮湿的天其实也就是十天半个月前的记忆。
张梅的水果摊子前,簇拥着几个人在买东西,大包小包地买了几袋子,好像是为了付钱的事情,几个人抢来夺去不得消停,乱吵闹了一阵终于散去,张梅才笑嘻嘻地把一沓票子揣进斜挂在胖乎乎身体上的小皮包里。扭头一瞧,才发现王强拄着拐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站在她的身后,有些醉意地瞅着她。她急忙把绑着棉花毯子的板凳朝后挪了挪,示意他坐下。瞧那脸上的表情,还洋溢在刚才那桩买卖的喜悦之中。
王强毫不客气地坐在那个绑着棉花毯子的板凳上,用手把那条又细又短的腿习惯性地放在那条好腿上,然后用好像没睡好觉或是像刚跟人吵过嘴的沙哑的声音问:“你也没去?我想你也不会去的。”
张梅听了王强这似乎是自问自答的醉话没吱声,站在水果摊子后面,把苹果箱子里的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用一只脏兮兮的手套擦了擦,放到箱子的最上面,又把几把香蕉前后左右挪动变换了下位置,然后才把两只手端在肥墩墩的腔子那儿。一边审视着摊子上各种水果的摆设,一边似乎心不在焉地说:“去那儿?我才不去呢。他们说是说过,今早上还有咱们班上的同学在我这儿买水果,还一个劲说让我去。还说人家‘刘捣蛋’现在有钱了,花钱雇咱们去省城玩耍消费哩,咱们咋好意思不去给人家捧这个场呢?其实都是那么说说而已,有哪个把咱放在心上连拉带拽地叫咱们去,一瞧咱这身土头土脑的样儿,说说就是恶心恶心咱们,哼!”
王强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狠劲地吸了几口,就趁着烟雾把又一句话从那沙哑的喉咙里撂出来:“去还是应该去逛逛的,我是说你。不然不定哪天你老公从十八层深的地下商场里爬上来把你接走,还遗憾没去过一趟省城呢。嘿嘿。”
张梅扭头把王强瞪了一眼,刚才那点儿喜悦猛地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声音也变得有些恼怒地说:“没正经的,他能把我接走就算我享福了,也解脱了。这几天,每见个同学都这样打劝我,都说让我去。我去了两个娃娃咋办哩?还有这摊子,说是不行,那歪好见天还有百八十块的进账哩,我才舍不得生意呢。”张梅说着,见有两个人朝水果摊子走来,就笑嘻嘻地迎了上去,满脸堆笑地问那两个人:“想要点儿啥?”
那两个人操着外地口音问道:“你们县政府在什么地方?”
张梅一听是问路的就没好气地说:“在县委的下面。”
那两个人又问:“那法院在什么地方?”
张梅这回连看都没看他们,说:“在县政府的下面。”
见那两个外地人转身走了,张梅才转身对王强说:“刚过完年,这些外地人就开始满世界胡跑。唉,你刚才说我老公,真的,昨天夜里还真梦到他了。他不是被车撞后的那个惨状了,还是原来笑嘻嘻的模样,头上的伤早好了,笑嘻嘻地跑来帮我收拾摊子,还笑嘻嘻地一遍一遍地帮我数钱呢。唉,要是他还活着,这回难得的老同学聚会我肯定会去的。”
王强把烟头撂在地上,又够着用脚踩灭,说:“其实也没什么遗憾,唯一遗憾的是当初‘刘捣蛋’那么狠劲地追你,你却看不上人家,最后还是死去活来地跟了咱班的体育干事,受了一路害。你那时如果跟了‘刘捣蛋’,现在可就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呀!听说人家现在可有钱了,在省城光那房产就有好几处,还有什么别墅,这次聚会就安排在他的别墅里举行。嘿嘿,真他妈的如今这号人活得比咱们潇洒自在啊!呸呸呸。”王强把嘴里的什么脏东西吐到地上,又接着说,“还有那老婆,听人家说那‘刘捣蛋’大小老婆就有好几个呢,他妈的也不说给咱也分上一个半个的。”
张梅说:“不是听说有人给你介绍了一个外地来的打工女,怎么样,还能对上眼吧?”
王强说:“哪是什么良家妇女,纯粹是个老卖货。头一回见我就动手动脚的,好像离开男人就活不成。党小军今天还说我不给他打个招呼,要是这小子晓得了,两个人干柴见了火,非闹下人命不可。唉,真的,党小军没到你这儿来吧,他说明天咱们也在一起聚一聚,他说他请客。”
张梅一听这话,就鄙夷地对王强说:“党小军是哪号人?他要是正经人就不在车站上持刀抢劫人家旅客的财物了,还刺伤了人家,也用不着给判了十几年的徒刑,现在才劳改释放回来,连个老婆都找不下,一天价走东家串西家胡逛荡,一个老爷们儿游手好闲的不弄个正事,还想往老里混呀,那离老还早着哩。哼,从那时起,我跟他就再没说过一句话。他要是肯出血请一次客,我就请十次。”
三
晚上收了摊,张梅请王强在桥头的饺子馆里吃了饭,还喝了两瓶啤酒,两个人这才有说有笑相跟着去了寨山后面的战备库的李彩霞家。
李彩霞和爱人都是粮站上的职工,李彩霞得了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两腿变形不能走路,就调到了战备库上班。有事就去管管账,没事就待在家里转悠着做家务。走路起先是一瘸一拐的,后来就得借助双拐行走,一旦外出,在崎岖不平的坡道上,只好坐在轮椅上让别人推着走。这些年为了治病,他们两口子东奔西跑求医问药,花了不少的钱,后来,单位上卖家属院的窑洞,他们就买了两孔窑洞,还拉下了不少饥荒。现在,两口子都下了岗,爱人就在县城周围的工地上给人家大灶上当个大师傅,挣几个钱好养家糊口供娃娃念书;李彩霞就只能整天待在家里上上网,与人聊聊天解解闷。
张梅和王强叮当叮当摸着黑走进了粮食局家属院,在职工们用石棉瓦私自盖的小厨房、柴炭房、鸡窝、狗窝间绕来绕去走到头,才推开李彩霞家的门。
李彩霞正坐在前炕上昏暗的灯光下靠着铺盖看书哩,一见扑踏扑踏走进来的是他们俩,就喜出望外地大声叫道:“我的老天爷呀,早上洗碗时把抹布掉在脚地上,还想有什么贵人会上我家的门,啊呀呀,这贵人真的来了,快快请坐!”说着就用两手支撑着准备下来招呼客人,却被张梅拦住。张梅把提来的一袋子苹果香蕉放到门口的缝纫机上,就拉起李彩霞的手,那话说起来就没个消停。
热闹了一阵子,李彩霞突然像记起什么似的说道:“真的,中午党小军来过,还给我提了一袋子鸡蛋和一大块猪后腿肉,这家伙现在变得很仁义也很成熟。他说咱们几个没去省城的想在家里聚一聚,他问我他这个想法好不好?我一听,就愣怔了半天,没想到这个捣蛋顽皮的党小军会奇思妙想想到这一招。我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呢?前几天,咱班上的团支部委员贺翠花和副班长孙建军都来过,代表班上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去倒是想去,可是我……他们看到我很矛盾,就说让同学们推着轮椅带我去省城,说得还真情真意切,但是,最后还是被我婉言谢绝了。现在,我成了这个样子,还叫别人推着出去游山玩水呀,哪有那心情!前些年,为看病,省城的大街小巷我摸都能摸得着,谁还稀罕去看那个‘刘捣蛋’的眼色哩。”
张梅说:“现在,咱们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嫁到人家山西当了煤婆了,从此就再不跟我们任何人联系了;班长赵苏秦,人家的父母原来都是下放下来的知识分子,都是著名医生,后来落实政策也都调回了老家,从此就杳无音信;现在却突然冒出来个暴发户‘刘捣蛋’,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兴风作浪闹开了天宫,哼。”张梅说到这儿,突然停住,然后又一惊一乍地问道:“唉,你们谁能晓得刘毛蛋后来为什么叫成了‘刘捣蛋’?”
王强忙说:“谁不晓得是班主任周老师给起的。那时候,班上的好多课程常常会被刘毛蛋和党小军两个人搞得上不下去。有次周老师指着刘毛蛋的脑门子说:刘毛蛋呀刘毛蛋,你真是个‘刘捣蛋’呀!你现在不好好学,看你将来也像你老子那样当一辈子焊焊匠呀?”
张梅说:“这我当然晓得,周老师那次是当着全班同学说的。刘毛蛋的父亲是五金厂做铁桶的工人,一天价拿着把榔头敲打着铁皮养活他们一大家子哩。”
李彩霞说:“瞧人家现在有权有势,戴的一条领带都花几千块哩,衣服皮鞋也都尽是什么名牌,那屁股底下坐着的那车也都是上百万元的豪车,啧啧。”
张梅说:“一想起那小子上学时鼻孔里常常吊着鼻涕,一口黄板牙从来不刷,脚上那个臭呀,能把整个教室都熏得一整天臭烘烘的,上课不是瞎叫喊着胡捣蛋、说怪话,就是趴在桌子上呼噜噜睡大觉。人家就那样混了个高中毕业证就开始独闯省城,刚开始因为没钱,就混票挤公共汽车,混场看电影,在车站码头偷东拿西跟人打群架,班房里进进出出无数回,后来才被摔打得老实了就开始蹬上三轮卖水果,再后来又跟上一帮子老乡开始倒腾那煤……嘿,谁知这小子敢情娘老子就是专为他鼓捣这些坑人的买卖生了他,这才几年的工夫,这小子倒贩那黑石炭就发了财,这才如鱼得水财源越滚越多。到如今,咱们缺少的肯定都是钱吧,可人家最不缺少的就是钱!晓得不?咱县上的水泥制品厂也叫他买去了,那可是花了一千多万元买了一个烂厂子呀!”
李彩霞忙说:“听说马上就开始拆掉旧厂房,新盖什么旅游度假村哩!”
张梅说:“什么旅游度假村?咱们这儿荒山秃岭的谁来旅游呢?还不是想方设法为那些当官的和有钱人修玩耍的活动场所呢。那小子就爱玩这一套偷鸡摸狗溜须拍马的鬼把戏哩!”王强说:“人家从小就熟得早,那时候就懂得追求你呀!记得为了讨你的欢心,刘毛蛋和那个党小军体育课上为了抢着给你买冰棍,还在操场上打过一架哩。”
张梅说:“你这陈谷子烂芝麻的旧账还记得蛮清楚啊!”张梅说完就红着脸起身跑到后窑掌子那儿的水缸里舀了半马勺水,咕咕咕地喝了一气。
李彩霞见张梅跑到后窑掌子里去喝凉水,就高声叫喊着说:“暖壶里有热水呀,到我这儿还叫你喝凉水,真是叫人听见笑话死我呀!”
张梅喝完水,摸了把湿溻溻的厚嘴唇,然后走过来说:“这穷肚子从小就爱喝凉水,吃了人家饭馆里的饺子,好像吃的敢情全是盐啊!刚才说到哪儿了?啊噢,对了,你们快别禳人啦,我要是跟了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小子,也许现如今还跟咱们一样穷得叮当响哩。咱能有那个好命?唉,咱就是那狗,一辈子就是个吃屎的命呀!现在党小军这小子,就连老婆也闹不下的样子,还要不知天高地厚偏偏逞强想当一回英雄好汉,耍什么大手,给咱们几个自掏腰包搞什么聚会,不管是什么老四川,还是什么老成都老重庆,我就恶心得吃不下去这个饭呀!”
张梅的这句话弄得王强和李彩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李彩霞才字斟句酌慢腾腾地说:“我是想,觉得不论是谁一个人掏钱请咱们吃饭也罢,聚会也罢,都好像不那么适合,况且咱们又不是腰缠万贯的刘毛蛋呀。我觉得,要聚的话,还是咱们每人都凑上一份子,就算打个平伙一块热闹热闹,不知你们两个是怎么想的?咱们就先跟周冰通通气,看他怎么说,毕竟周冰原来当过水泥制品厂的销售员,人家见多识广肯定有他自己的想法。听党小军说,他准备晚上去周冰家里商量此事呢,不知现在商量得怎么样了?”
张梅说:“刚才在路上,我还跟王强说这事呢。现在这么晚了,人家周冰年前刚从北京看病回来,咱们现在去确实不太合适,还是等明天再说吧!”
王强说:“我虽然没钱,年前领的低保过年都花光了,这个季度的还没下来,但我还是赞成咱们每个人平摊好,这样谁都不吃亏嘛。”
张梅也附和着说:“就是,我同意,要聚就应该都出钱,不要他党小军一个人出。”
李彩霞在炕上咯咯咯笑得前仰后合的,她笑着说:“你们俩一唱一和的,晓得不,刚才你们黑天半夜相跟着到我家来,我还以为你们是给我送喜糖的,咯咯咯。”
李彩霞说完,几个人就笑成了一疙瘩。笑过之后就像是谁突然叫停了似的陡然冷了场,刚才还吵吵嚷嚷讨论了老半天的聚会问题,到这个时候了,每个人还在自己的面子和所要分担的费用方面打着小九九,拉谈到这里好像就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都睁着眼睛,你瞅瞅我,我瞧瞧你,一时就冷了场。就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有人走动的脚步声,接着就听见大铁桶哗地将什么东西倒在什么地方,然后是猪哼哼的声音。几个人都在纳闷,这时,李彩霞不好意思地说:“是我掌柜的从工队大灶上提回来剩饭剩菜喂那两头死猪哩。等到清明前后,非把它们卖了不可。”
四
这天晚上回到家,王强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他几次坐起来,拧开党小军早上给他的那半瓶子酒抿上两口,望着黑洞洞的窗外,就是想象不出那个千万人口的大省城该有多气派。他无法想象在那个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大省城里,竟然有他的同学在那儿购置了房产做上了大买卖。那钱多得要多少就有多少,娘们儿也是要几个就有几个,唯有自己还是孑然一身孤苦伶仃地独自守着冷冰冰的寒窑过他妈的这苦日子。想到这儿,他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在泪花闪烁的蒙眬世界里,他脑海中浮现的都是一张张曾经在一起学习玩耍的熟悉的面孔。在梦中,他梦见的也都是他小时候上学时的那些难忘的日子。在那些天真烂漫的同学们中间,尽情地玩耍嬉闹,有欢乐也有忧伤,有幸福也有痛苦……
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还是儿时的天真烂漫的美梦。他拿起电话一接,原来是“小广播”焦虎子这小子从省城给他打来的。焦虎子在电话中说:“我们昨晚一到省城就安排在城堡大酒店下榻了,晚上就去观看了亚洲最大的音乐喷泉,今早上吃了早点,又看了省政府广场的升旗仪式,热闹死了,你为什么不来呀?”王强说:“快别夸了,你们去了省城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们也聚呀,人家党小军主动出面筹办,也准备在家里搞一个小型聚会哩,说不准比你们那里还热闹哩!不信?不信就等着瞧吧!”“小广播”说:“就你们几个残兵败将还聚什么会哩,快别吹那老死牛了,等咱们刘毛蛋刘总把咱县上的水泥制品厂修建成了旅游度假村,好把你们一个个都安排进去干点儿事,好挣几个钱养活你们,这是刘总早上吃饭时说的。”王强好像还没听懂“小广播”的话,正想问时,他听见大门哐当地响了,他就晓得肯定是党小军这小子来了。
王强刚放下电话,党小军果然就来敲门了。不过,这回党小军不是一大早就来送什么半瓶子烧酒的,而是从怀里拿出写得密密麻麻歪歪斜斜的人名和数字让王强瞧,让王强给他当参谋。
王强瞪着眼睛瞅了半天,嘴里嘟囔道:“你这都写的是些啥呀,我越看越糊涂,还是说吧,你这是准备弄啥?”
党小军点了一支烟,然后吐着烟雾说:“我昨天跑了一天,晚上还去老坟湾那儿的周冰家里去了一趟,跟周冰这家伙聊了半天。他老婆去广场跳舞锻炼去了,周冰还开了一瓶好酒招待我。说到这次聚会的事,周冰听了我的想法和打算,不光同意,而且很赞赏。他说他如果前些年不出那场车祸,身体还行的话,他肯定也会这样做的。现在,他年前刚从北京看病回来,手术后的两腿恢复得还不错,但是还不能独立下地走动。不过,他说到时候就是叫老婆背也要背着来参加。他的好多话叫我很感动,他为了厂里的事情出了车祸,现在,厂里停产几年了,工资发不出,医药费更是得不到解决。现在,又听说整个厂子一千多万卖给了刘毛蛋,一个好端端的国营大厂就又倒在了刘毛蛋这号暴发户的手里,一提到这事情,周冰就满含眼泪泣不成声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唉,他妈的,这就是命呀!夜里回到家,又给乡下的同学刘三候和薛春红打了电话。他们都没去聚会,都在乡下忙着哩。不是他妈的忙着打猪喂狗侍候老公,就是准备开始种豌豆种高粱玉米忙得走不开。还有几个的电话他妈的根本打不通,这样全班同学就都有了眉目。你看,你看这儿,去省城的就是这些人,我昨天早上在车站的锅炉房里偷偷地数过,这不可能有什么出入。另外,在邻近的外省还有几个,加上在省上、市上和去世的几个,这人就齐了,一个都不剩。我昨晚上一遍遍在脑子里不知过了多少遍呀!”
王强突然打断他这番婆婆妈妈的唠叨。王强不耐烦地说:“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就简单点儿说你准备咋弄不就完了,还管全班有些谁,在哪儿,干什么,你管人家这些事干吗?你又不是他妈的团支部书记或班长什么的,还管那些闲事!”
党小军说:“不是有个电影叫什么《一个都不能少》吗?咱这也一样,人家瞧不起咱们这些猪不吃狗不闻的东西,咱们可要自己瞧得起自己。咱自己把自己当回事了,我看他妈的谁还敢浅看咱一眼?”
王强说:“啊噢,原来你小子这是跟别人怄气呀,怪不得平时一根烟都要分成两回吃的穷酸样,这回非要打肿脸充胖子弄什么同学聚会。你如果有钱,不会自己吃呀喝的自己玩潇洒?何必这样大张旗鼓大造声势地瞎摆那份排场!难道你这样慷慨大方大义凛然地搞上一回,人们就能改变对你的看法和评价吗?”
党小军说:“难道你以为我是想在这里头捞取什么油水还是他妈的什么政治资本啊?我这就是为了争一口气啊!不然,我为什么要在县城最高档最豪华的老四川酒楼上订下了豪华包间,晚上还在梦江南订下了KTV包间,还邀请了给咱们上过课的其他几个任课老师参加,还有这些年对我有帮助的派出所和居委会的几个爱心人士和媒体的朋友也来给我们这次同学聚会捧场助兴。你别拿眼睛瞪我,我这可不是一时的奇思妙想头脑发热。快二十年了,我曾经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想着将来出去以后要好好回报社会,这可能就是个开始吧!”
过了一阵,王强才慢腾腾地说:“我是担心你这样做会不会出力不讨好,给自己拉下一屁股的债。你有钱,你有钱还不如把你家里的那几孔老窑收拾收拾出租给别人,每个月还能收入千儿八百块钱的房费,够你小子吃喝拉撒消费呀,将来还说不定能有个娘们儿瞧上你。再说你请那么些人干吗?说不定人家还有事不想来呢。还去歌厅唱什么歌,真要唱,我拉二胡。李彩霞拉手风琴我晓得也挺在行,她的嗓子好,歌也唱得好,那时候还当过咱班上的文艺干事呢,她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上学时那真是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听说那时候她还偷偷给电影演员达式常和郭凯敏写过信哩,这些你小子恐怕还不晓得吧!咱们中间有的是人才,何必去那些地方丢人现眼,街上人都瞧着我们这些腿脚不方便的人拉拉扯扯东倒西歪像看耍猴似的看我们,我才不去呢。”
党小军说:“那样算个啥嘛,咱们要弄就弄他妈的正规一点儿,别他妈的像个穷要饭的,叫人瞧不起。至于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这些事我早就想好了。我准备弄些钱,把那几孔旧窑粉刷粉刷,院子里再盖几间平房,然后创办一个家庭养老中心,完全是慈善公益性的,让那些无依无靠的老人和残疾人孤儿流浪乞讨人员都免费住进来,有吃有喝温饱不愁,让他们也能享受到社会大家庭的温暖,所以,我回来这段时间一直在跑这件事哩。”
五
“我和王强都到了,在老四川一楼的第三个包间。啊噢,张梅还没来,她去幼儿园借了一把手风琴,又去战备库推李彩霞去了。对对,都说去歌厅唱歌还不如咱们就在饭馆里自拉自唱自娱自乐这样的好,所以就改在这儿了。老师和其他请的人一会儿就到。老师?就是咱们的体育老师,他现在退休了,给儿媳妇帮着在商场里卖手机哩,一定来一定来。饭菜都点过了,绝对要丰盛,酒是好酒,烟是大中华……嗯,什么?你们来不了?那叫个车嘛,或者我来背你。那是啥?不不,这可不行。我说周冰呀,请你转达我对你爱人的感谢和敬意,我已经全弄好了,哪有再退掉去你家里聚会的道理?好了好了你们别麻烦了,就这样吧,我马上叫个车到老坟湾来接你!好,再见!”党小军放下手机,对王强说:“人家周冰的老婆就是想的跟别人不一样,说他们家里是单元房,房子里宽敞又明亮,叫咱们去她家里聚一聚,她都准备好了。哈哈,幸亏我事先订下了这儿,不然,不然的话……”
还没等党小军的这句话说完,从旁边的一个包间里就摇摇晃晃走出来一个大汉,见党小军穿得人模狗样地跷着二郎腿有板有眼地说着话,于是醉醺醺地过来一把抓住党小军的后衣领子,就把党小军从座椅上拉起来,嘴里厉声斥骂道:“好小子,你还有钱来进馆子,他妈的那几百块钱都快两年了,什么时候给老子还呀?”那汉子骂着就啪啪啪地给了党小军几个大嘴巴。
党小军捂着脸,还一个劲地给那醉汉赔不是。
那汉子得理不饶人,越骂声越大,越骂越难听,说:“今天你不给老子还那几百块赌钱,老子就要杀了你小子。”
王强看见这是个亡命徒,想上前劝架,却根本到不了近旁,于是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抽出几张给那汉子。
那汉子把手一扬,锐声叫喊道:“不行,今天老子就要这穷小子自己从身上把钱一张一张给老子掏出来,老子才可以饶过他!否则……”
党小军一看周围聚了一群人瞧热闹,就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沓子红票子,数了几张撂在桌子上。
那汉子见党小军真的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钱,狡黠地瞅了瞅党小军,嘴角那儿露出一丝得胜的笑意,从桌子上拿起那些钱,转身摇晃着走了。
党小军望着那汉子走出去的背影,上下牙齿咬得嘎嘣嘎嘣价响,他咬牙切齿地说:“要是在前几年,老子会把你打得趴在地上叫爷爷,但是……”还没等他说完,这时,张梅推着轮椅走了进来,李彩霞怀里抱着一把红色的手风琴笑吟吟地跟党小军、王强他们打招呼。
几个人手忙脚乱刚把李彩霞的轮椅安顿到位置上,就听见大厅的门口停下了一辆小车,党小军和张梅急忙跑出来迎接,只见周冰的老婆从车上背起周冰就迈着小步走进了大厅。他们又手忙脚乱地帮着把周冰安顿到座位上。几个老同学终于坐到了一起,都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就在这时,王强的电话响了起来,王强一接,又是“小广播”,这小子打来的。王强提高声音叫道:“喂,‘小广播’,你小子又有什么新闻要发布呀?我们?马上就开始,都到了,其他老师和嘉宾马上就到。什么?刘毛蛋?他要跟党小军讲话?讲什么讲,你等一下,党小军去卫生间了还是去哪儿了,我叫他。”王强捂住电话悄悄对党小军和大家说:“刘毛蛋要跟党小军和大家讲话,怎么办,讲不讲?”
包间内一时静了下来,同学们都扑闪着眼睛,互相看着就是不说话。就这样过了几分钟,还是党小军慢慢地站起来,接过电话语气平缓地说:“是,我就是那个党小军。什么?派车来接我们?同学聚会推迟?!”
2014年3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