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红豆杉不说相思
书名:
如梦令 作者:武丽
字数:153417
一些人以为她无疑是大夏王的新宠。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眼里的大夏王和大夏王眼里的她是什么样子的。她多么希望天空能给她神谕,教她该怎样逾越这折磨人心的局面。她甚至想象大地给她力量,让她拥有质朴的智慧,可以开启绝地逢生的生活。在这个雨骤风急的时代,她要一丝不苟地安顿自己的命运和灵魂。
她站在花园里的石头上,面水沉思。水是清澈的,可以照见自己的模样。她的心逆流而上,飞啊飞,从宫内飞向原野,从低处飞向高山。在无定河的源头——一条山溪边落脚。
光洁的溪水洗涤着清凉的鹅卵石。一尘不染的水咕嘟嘟地冒着,好像是从银河渗漏地下的。
池塘里的荷花竞相绽放,缕缕荷香借助阵阵风儿吹送,沁人心脾,令人沉醉。亭亭净植,这香气清新,好像是从仙界飘下,闻一闻就让人沉醉。
花香似酒,酒是从瑶池溢出的美酒。世间万物都寂寞,都是美酒的饮者,都留不下姓名,白昼与黑夜也都加入饮者的行列。花不舍昼夜地释香,水不舍昼夜地流淌。水面上游着一群小鱼儿,漂着几片花瓣。草在舞蹈,鸟在歌唱……
皇甫唯一望着碧叶间的荷花,不由得生出浓浓的情意,好像那些盛放的荷花开在她的心里。随着绵绵小雨轻轻滴落,落在碧绿的荷叶和娇艳的花蕊之上,荷花越发显得秀色绝世,馨香寰宇。
夜色四合,雨云低垂,淡淡的白雾笼罩着冷寒宫,一切都显得不太真实。喝过葡萄酒的大夏王路过冷寒宫,远远望见皇甫唯一穿长袍大衣,腰系锦带,现出一种清瘦之美。他踱着步子,走进冷寒宫,眯起眼睛看着皇甫唯一。眼前的她发如瀑,颈细长,面椭圆,眉目清秀,略呈忧郁,让他心生怜惜。微醉的大夏王抱起了皇甫唯一,她没有反抗,温柔得像一朵水莲花。他把皇甫唯一放在了她那张并不宽大的睡床上。
“请答应我一个请求。”皇甫唯一恳求。
“讲!”他用不耐烦的口气。
“请允许皇甫陪大王喝杯烈酒。”
“准予!”
“醉酒的感觉真好……”皇甫唯一喃喃而语。在恍惚之间,记忆在一步步倒退,倒退,回到了皇甫唯一和拓跋临风执手相依的时光。
皇甫唯一感觉得到他的快乐和激动,那激动与快乐像一片海。皇甫唯一是海中央的孤岛。
他问:“快乐吗?”
“爱我吗?”
没有答案,静默横在两个人的面前,如高山,难以逾越。
没有答案,就是没有爱情。
皇甫唯一软软地躺在他的身边,背过脸,止不住的眼泪悄悄落在枕上。她躺在他身边,伤感已经入骨蚀心,无药可救,无医可为,眼睛却要睁开,而且还在流泪……
冰凉的眼泪来自银河,携带着无边的孤独,在瞳孔的深处汇成湖泊,从眼眶里溢出。悲凉如冰泉,带着冰川纪的寒冷,从胸腔涌出来,在干燥欲燃的时刻,冲破闸门,泉涌般而出。
皇甫唯一多想骑上一匹快马,绝尘而去,远远离开这个爱恨纠葛的世间。她骑上一匹快马,奔向辽阔的草原,让马的轻蹄溅起花香,溅起清流,把无数烦恼抛在身后,抛在千里之外。他均匀的鼾声,和着窗外的雨声,产生了更多的阴影。月色早已消失了,穿走了光的衣裳。黑暗,越来越多。她想:我的快乐很薄,就像一层月光,只要一片乌云遮住月亮,就会消失。
夜雨下了半夜,窗外的鸽子咕咕地叫了半夜。她听着咕咕的声音与哗哗的声音,半宿未眠。夜雨太小,浇不灭她胸口上旧伤里的火焰。她发着烧,她的心在滚烫的夜火里被煨灼。她想:上苍已经知道我心苦,所以才落了一夜的雨。这一定是上苍的眼泪,整个夜空已经代替我哭了整整一夜。
大夏王醒来后,说:“寡人讲一段你没有听过的故事。”他看着眼睛红肿的皇甫唯一说:“国王新立,邻国强盛。邻国乃遣使谓国王,欲得千里马。国王问群臣,群臣皆曰:‘千里马,宝马也,勿与。’国王曰:‘奈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乎?’遂与之千里马。居顷之,邻国以为国王畏之,乃使使谓国王,欲得国王爱妃。国王复问左右,左右皆怒曰:‘邻国无道,请击之。’国王曰:‘奈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遂将爱妃予邻国。邻国国王愈益骄,入侵占地。国王大怒曰:‘地者,国之本也!’遂袭击邻国。邻国轻视国王,不为备。国王以兵至,击大破,灭邻国。”
他拭去皇甫唯一不住流淌的眼泪:“在大夏国,在今生,你没有拒绝的权利,只有承接的义务。”
皇甫唯一的眼泪又落下。他视而不见,很不高兴的样子:“你走进后宫,不就是为了给寡人生儿育女,然后母凭子贵,活出尊严和尊贵吗?”
话已至此,就看见了爱情的尽头。再谈论,就是在瘦骨嶙峋的石头上刮肉吃,不是石头要喊痛,而是自己不人道。
还是下一场大雪吧,白茫茫真干净。石头变得白白胖胖,石头上的雪,白净也干净,适合吃一点,再吃一点,凉彻心扉。以毒攻毒,以痛止痛,以凉制冷多奇异啊。
眼前的这个人,确实不是她想要的人,也确实不是她能托付终身的人。皇甫唯一明白,从今以后的日子,别人眼里的荣华富贵,不过是把自己托付给了白雪皑皑的高山,如何度过饥寒交迫的日月,除了不胜寒地支撑,剩下的就是夜以继日的磨炼了。
王宫很大,但真正属于自己的却少得可怜,连思想都没有独立存在的可能。一张小床还不完全属于她,她是王权边缘以外的原始森林,吊睛虎可以骄横捕食,盘锦蛇可以肆无忌惮,红豆杉不允许说出相思,独叶草是孤独中的孤独存储。她自己可以循着斧头砍伐的痕迹,走出森林,来到城郊,草木还没有完全郁闭的地方,那里还是不属于她的地盘。
权力的顶峰,都是冰天雪地,北风如刀,四周没有一点温暖。忠臣良将,勇士侠客,文人墨客,美女良人,他们忍受不了这样的冰冷无情,一寸寸地远离权力。
她站在权力陡峭的山岩上眺望苍穹,眼睛里尽是茫然和凄怆。山下一缕缕炊烟飘上来,使她对大夏王的仇恨滋生蔓延,总是蛮横霸道地在圈养女人,名曰嫔妃,不过是用权力蚕食她们的智慧,耗尽她们的年华,却从来不顾忌她们的感受。
这些悲凉的由来,她都明白,她不能为自己做点什么,也不能为嫔妃做点什么,更不能为天下百姓做点什么。她的心里唯有悲伤,眼里唯有眼泪……
他赤身而坐:“其实,乱世之中的王,是拼生死拼出来的。例如刘裕,他打算趁后秦混乱,一举将其灭掉。于是统领水军沿黄河西进。而此时的北魏深感威胁,遂遣骑兵尾随刘裕大军西进,但凡上岸的士兵皆被魏军所杀。刘裕看清地形,命数千勇士,车百乘,携带强弓利箭,登上黄河北岸,列阵而进。阵法形似弯刀,两头抱河,以河岸为月弦,名为‘却月阵’。布阵后,再派两千士兵上岸接应,携带大弩百张,每辆战车上各加设二十名士卒,并在车辕上张设盾牌,保护战车。魏军三万,被刘裕大军三面围攻用弓弩和长矛击杀无数,可谓尸横遍野。‘却月阵’因此闻名天下。”
皇甫唯一泪眼蒙眬地看着他身上的伤痕,说:“皇甫明白这些。”
“这是战争留给我的纪念。我出生入死,就是为了坐拥天下。”
“马踏天阙,风云变色,就可以成就帝王霸业吗?”
他一怔,若无其事地用手指抬起皇甫唯一的下颌:“倘若墨守成规,只能使你朝不保夕,你还会遵守吗?还有,本王喜欢你,本王要你陪在本王身边。这个世间,没有人让本王心生怜悯,除你而外,没有人。知道吗,没有人。”他强调着没有人。
“你念念叨叨的拓跋临风也一样,不会为你而置国家利益于不顾。”他肯定。
“你爱我吗?”
“说什么爱情,翻阅所有的史册,哪一个王朝的君王会为爱情奋不顾身呢?”
“你爱着谁?”
“不要和寡人谈情说爱。寡人只爱江山。爱着粗犷的高原故土,也爱锦绣的河套平原。”他皱了一下眉头,“寡人只要忠心,只要可以传承江山社稷的子嗣。”
皇甫唯一闭上眼睛,心里的语言无声倾泻:“你这被人赞美和崇拜的恶魔,应该满足了吧!当然没有谁相信你的谎言。大家都看到了,你正在窃笑,为自己又一次得手,又一次强大。可是,你是否想到,当你猎尽地上想猎取也能猎取的生命,你的生命也会被苍天猎取。求求你,立地成佛,化剑为犁好吗?天地间永远没有霸主,只有怜悯和慈悲才是王道。”
皇甫唯一感觉到阳光是淡红色的。眼前一片红光,她的两手自胸前向上扬起,在空气中划了一个弧形,与拥抱自己肉体的手臂相似。两手又以落花的姿态,回到胸前,与她落进大夏王的胸怀相似。
“大王夜夜不离冷寒宫,是我这个做王妃的不好。”王妃来到冷寒宫,依偎着大夏王,双目含笑,语气谦和。“还是及早建成高台楼,供大王休憩。既彰显大夏国富足,也扬大夏王优待后宫美名。”
“甚好,烦劳王妃协助筹建。”大夏王说,“建成高台楼,名叫永安宫房。还有,需要明令的是高台建筑并不是筑高台,然后在其上立建筑。而是夯土台与木构房屋浑然一体而形成的高大建筑,从底层设阶梯可登临上层楼阁,登楼阁可俯视周围,并可看到城外情况。”
话刚说完,就听到尚书安英君报请大夏王商议国事的声音,大夏王与安英君离开了冷寒宫。
王妃端坐在皇甫唯一的面前,故作姿态地对皇甫唯一说:“我前几日就奏请大王,请大王为皇甫姑娘修葺楼堂馆舍。昨日,早朝之上,由尚书启奏此事,大王欣然准奏,指定由尚书大人负责此事。我这样费尽心思地与大王周旋,可全都是为了给你一个栖身之地啊。”
“皇甫在此谢过。”皇甫唯一知道王妃并不是为了她的这句话来的。
“哈哈哈,你并非哪国公主,却要住进大夏国的王城宫殿。”王妃笑了,那笑声,像突发的洪水,让皇甫唯一觉得天地间都是浑浊的滔天洪浪。
“大夏王宠爱你,其实也是他宠爱他自己,哈哈哈。”王妃笑得头上的金枝银叶乱颤。
皇甫唯一想,她需要安静。皇甫唯一害怕风声雨声,更害怕王妃夸张的笑声。
王妃一路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声走了,消失在短亭与长亭之间,皇甫唯一悲摧地看着宫墙红色的一角,恨不得化成飞鸟,从此遁离这里。
两个月后,永安宫房建成,皇甫唯一听说,这个永安宫房是历经了两次建造后完成的。最初的角台设计为独立的台体,与南侧马面与城墙的关系相同。大夏王提议后,做了变更,将角台宫房与城墙连为一体。
“永安宫房在修建过程中,衬木与夯土同步铺设,在夯土台内置韧木,使建筑更加稳定。夯土台内置衬木,夯筑后期按照大王喜欢的模型削去多余部分。就这样,一座别具特色的夯土加木衬的基台便修筑完成了。”宏伟的楼阁建筑出现在眼前,大夏王沉稳地走在尚书安英君的身边,尚书一板一眼地描述着,“永安宫房的木结构分为角台上部的楼阁和角台侧面的阁道两部分。阁道分为三层,最下面一层的柱脚与撑孔,距地面三十多尺,在悬空的陡壁上搭建阁道。”
大夏王边走边看边听。
“永安宫房是大夏统万城的主要宫殿,于西城南城墙内,略偏东部位,用夯土作基地,以夯土台为结构主体。夯筑用土取自当地的黄土、白灰和特殊的白色黏土,白灰以当地传统用料白云石焙烧而成。”
皇甫唯一不想听这些,新月眉下的眼睛里现出厌烦的神情,但是尚书并不在意她的表情,而是继续侃侃而谈。
“夯土台上规则布设各类柱洞、梁孔、椽眼位置。周边和台子上部搭建木结构廊坊的高台建筑。一层为南北五间,东西三间带围廊的木构楼阁。高应为三层,上部屋面为灰陶瓦屋面,这是秦汉时期盛行的高台建筑。”
皇甫唯一看着新栽的花草,走在青石铺成的小路上。转眼,一座气势恢宏的大门呈现在面前。“皇甫楼馆”四个字,是潇洒的草体,黄铜一样的颜色,在晚霞的辉映下,散发着一层昏黄的光晕。
跨进大门,皇甫唯一首先看到了各色的小石盆景,造型千奇百怪。她看到一盆叠生的朽木盆景,似乎久经阳光曝晒,觉得很有趣,伸手摸去,有滑润质感,轻轻一敲,却是铿然有声,原来是用木化石做成,是一盆珍贵的盆景。
皇甫唯一不由得感叹做盆景之人的匠心独具,眼光独特。
独具匠心的是怎样一个人呢?皇甫唯一低头而行,看见脚下的甬路是小卵石铺成。不同颜色的卵石,组成不同的图案,有鸟兽,有人物,使皇甫唯一感到妙趣横生。
很快,图案消失了,甬道两边的叠石垒池也消失了。皇甫唯一抬头看见三座楼相连在一起,楼高百尺有余,门窗精雕细刻,涂以红绿黄为主的色调。楼顶全覆盖着绿琉璃瓦,给她一份淡淡的宁静。
三座楼形成弯月形,新颖且雅致。
“爱妃,喜欢吗?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干净的,不能沾染一点点血腥之气。待我年老退位后,要和你在这里颐养天年。”大夏王看着皇甫唯一,古铜色的脸上洋溢着炽热的感情。皇甫唯一点了一下头,表示喜欢。
皇甫唯一看见他眼中有着强烈的自满。
“这是春雨室。希望能像春雨一样,滋润我大夏国的君王。”尚书介绍。
“这是你的寝室,这里的家什都是奇花异草装饰的。”大夏王充实尚书言语的内容。
春雨室位于楼馆的右侧,房间对称,左右呼应。那格局,似曾相识,皇甫唯一有些喜欢。
皇甫唯一脸上的表情被大夏王捕捉到。大夏王不动声色地说:“爱妃善舞,楼馆旁,专为你建造了凤舞台。”
他们沿着迂回曲折的小路,来到了一片开阔的场地。场地中央,一个扇形的舞台独立而建。台上的建筑,纤巧秀丽,疏密合度,确实适合歌舞宴乐。
“木结构阁道是怎样建成的呢?”皇甫唯一小声地发问。
大夏王捻须说道:“从外观看,夯土壁面规律整齐保存的支撑孔是借夯土地面的收分斜度垂直开凿的一个底面水平的柱坑。支撑阁道的柱子就搭在这些柱坑里。这样的柱坑分布于三个高度,除最下层的柱坑外,上部几层圆形孔洞都是横向梁栿埋入夯土,端头伸出支撑悬挑阁道。”
皇甫唯一想,她独自一人穿过了无数黑夜,人生中许多东西她都可以一眼明了。皇甫唯一的黑眼睛是黑夜留给她的痕迹,她的冷静是黑夜留给她的纪念。
皇甫唯一想,大夏王也许没有想过,宏伟壮观的楼台,是尚书大臣和王妃的建议,他们把他安置在楼台上,他就只能是祭品,只能按照他们的意志表演。他难道不知道国库的银子在不断地流失着?
尚书安英君继续说道:“搭造悬挑着夯土台壁外的阁道,各层柱之间有连接构件及横向拉结构件。下部支柱的顶部与上层支柱的底部相连接形成横梁。横梁上搭板形成阁道,阁道可周绕角台三面建造。战争时期也可作为敌台使用。角台上部有木构楼阁。上建有面阔五间,下带辅阶周箍的二层楼阁。楼阁建筑的斗拱采用五铺,作斗拱补间用蜀柱。屋面为庑殿顶形式灰陶筒板瓦屋面,脊为简单的叠瓦脊。”
他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皇甫唯一,接着说:
“二层设平座,歌舞尽兴后,可凭栏眺望,吟诗作画。”
皇甫唯一忽然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大夏王已坠入一种看不见的圈套。那圈套初觉柔软。有一天,等他觉得不适时,会发现脖子卡在绳索里,脚不着地,手不能动,只能等着自己气绝身亡。
无从更改,这些是早一刻与晚一刻的事。作为局外人,皇甫唯一能说什么呢?
“春雨室已经建成,爱妃即日移居。”大夏王微笑着说。
“是。”皇甫唯一低头谢恩,心里想的却是“多一分自由,也好”。她心里已经生出了一定要杀死安英君的杀气。杀意来得那么迅猛,皇甫唯一恍然大悟,原来报仇雪恨的愿望一直在心底压着。
王妃听到大夏王准予皇甫唯一乔迁新居后,杀气腾腾地命令侍从速到冷寒宫,杀死皇甫唯一。侍从得令,奔向冷寒宫,看到一只小花熊咆哮着扑向他们……
皇甫唯一一边走,一边思索着如何将安英君一击致命。她慢悠悠地回到冷寒宫,小花熊却不见了。她立即跑进房间,没看到小花熊,却看到了一张小花熊皮,只有小花熊喊痛的声音隐约在她耳边回响。
皇甫唯一伸手去抚摸,失去温度的皮毛好像还记得她曾经给予的温暖,并没有完全冰凉下去,还有一丝丝的温暖留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