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觉得好难过啊。她去世后,我从来没有痛苦过,从来没有说这个人是我的亲人,她去世了,我很痛苦,从来没有。我刚刚知道她去世的时候,很平静,觉得跟我关系不大。在之前,我特别恨她,认为她没尽到做母亲的责任。我否认自己需要母爱。但看到毛衣的那一瞬间,我真真实实地感觉到了亲人离去的痛苦。它让我觉得,真的是第一次觉得,我离她好近啊。
过去我为了区分,方便别人直接知道这个人是谁,我一般就说她是我“生母”。最开始,我想把这个作品叫《生母》,因为这个词就是我俩之间的关系,有血缘,但是非常生疏,可能也包括恨,一个人管另一个人叫生母,肯定有愤怒的情绪在。做着做着发现不对劲,好像有点残酷,不太好听。
胶卷上有个叫note的地方,需要在上面写日期,写明拍的是什么。我每次写的都是“mama”,因为方便。突然有一天,写着写着我发现,对“生母”那个称呼的感受模糊了,称呼她为“mama”好像还不错。我切实地对她产生了一定的感情,没有那么恨了,我开始因为失去一个亲人而痛苦。后来,有时和人讨论起她,我开始使用“母亲”这个词。等我意识到这件事,发现她已经在那个空了很久的位置上坐下了。
过去,我很少去她的墓地,各种节,她的忌日,都很少去,因为我觉得这个东西没有用,她活着的时候我们都很少见,死了以后,难道要去表演吗?但开始做这个作品后,我频繁地去,一周去一次。有段时间特别怀疑自己,觉得自己很可笑,好像在表演缅怀。但一旦去了,我又希望我带的东西都是好的。我买贵一点的烟和酒,包那种很贵的花,还买了巧克力,她吃不起德芙,那就买德芙。巧克力烧不化,我只把它放在墓前。
我从来都没有和她说话,就是烧烧东西,拍点照片,在墓地周围转一转。因为我老去,看墓地的人跟我说,这儿不吉利,你不要老过来。
但我不在乎。在墓地是怎样的一种感受,我不知道,挺空白的吧。母亲去世得早,我本身也有病,所以我对死亡很敏感,经常会觉得死亡离我很近很近,特别害怕哪一天我“嘎嘣”一下就没了。但是我去墓地的时候,反而没有什么感觉,都是去世的人,一排一排。
现在,我是家里去看她最频繁的人。5月1日是她的忌日,那天是我最近一次去墓地。弟弟在成都当兵;姥姥年龄大了,没法去;舅舅从来都不去。我给她带了点酒,点了两根烟。
我以前总觉得,确认过她是爱我的,释怀了之后,我们的关系和感受就此终结,不可能再发展了。但是之后我突然明白,有时候我们对另一个人的感情其实是自己的东西,跟另一个人关系并不大。她已经不在了,我对她这么复杂的理解过程,都是我自己的。当我处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当我有了孩子,或是又发现了以前没注意到的东西,可能就会有新的理解,我会更新这段关系。这段关系在我心中,会一直发展下去。
这个作品最后,我放了一张她跟彩虹的照片。那张照片的语意很模糊,她好像和我刚见面,在说Hello,又像和我告别,在说Bye bye。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