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兽之吻》
《幻兽之吻》的作者是周晓枫,一位散文作家。她写了很多本散文,有些是给成年人的,有些是给孩子的。她给成年人的散文其实也针对成年人心里的孩子;她给孩子的散文,也不是一味地加上童年滤镜,反而会给孩子看到,长大以后必然会成为那个遭遇很多惆怅的大人。
《幻兽之吻》这本书写的其实是四个字:束手无策。作者主要写动物,但这里写的动物不是诗人的臆想,而是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主妇生命中可能遭遇的动物,比如鱼、猫、鼠。
她养过一只小鼠,但最后被迫要给它安乐死了。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养你这么久,其实你没见过真实的花,因为我养的花都死了;而当初我买你的时候,是从花鸟鱼虫市场的这个门出去的,因为这个门近,那个门远,如果走远一点的门,就能经过花摊,你其实有可能看到花,但因为我从这个门走了,而且我家没花,所以你一辈子没有见过花。
她对动物的理解,有个特别残酷的形容,她说,动物是用那些本该给我们制衣、制鞋、制皮箱的皮毛,来包裹着自己,以求延长自己血肉的保质期。
其实这是很悲伤的一段话。我们人类从小就知道什么叫益鸟、害鸟,益虫、害虫,不过是从人的角度来说,不跟人类抢夺的、还帮人类当打手去欺负那些害虫害鸟的就是益虫益鸟,而什么叫害虫害鸟?跟人类抢食的。从小我们就把它们妖魔化,安上好多罪名。但《幻兽之吻》特别平等、特别善良、特别诚实,因而也特别无助。
她有很多地方是自责的,比如那只特别小、应该做食物的小耗子,人家要把它先淹死,她把它从水里救出来。但救了一整天,小老鼠还是死掉了。她说,我延长它的生命,只是增加它死亡的重量和痛苦。
这让我想起孟京辉版本的话剧《活着》,“文革”期间,春生是干部,被迫害,但福贵的老婆家珍对他说,你可不能死,千万不要死。春生回去没有寻死,但撑了半个月还是被折磨死了。所以福贵就开始反思,我们逼着他多活这半个月,对不对?因为这半个月他活得很难受。
周晓枫在面对一个生命的时候,总是责备自己不知珍惜,其实她已经比我们这些读者多珍惜多少倍了,要不她不可能回忆出那么多细节来加重自己的歉疚感,并且清晰地刻画出那个生命,已经流逝的生命。所以我总觉得,作者在眷顾与描述周遭动物的时刻,体现了最动人的一厢情愿。人类的书写,就是凭借这样的一厢情愿得以提纯和流传。
散文是赤手空拳上阵的,拿自己作为武器,自己的情感、感触放在这儿。如果你识破它是假的,那它在你面前就是手无寸铁;但如果你感觉这一切感情是真的,那它就可以对你为所欲为,指哪打哪。
但我为什么要在新年开始推荐这么一个有生命流逝的散文集?在春节期间聊生死的话题对不对呢?因为生命滴滴答答,随时在流逝。我们特别希望吉庆、吉利、吉祥如意,但春节是个迎来送往的时候,我们如果不正视那些必要的丧失,就无法真正学会珍惜,而如果没有学会珍惜的话,过一年只是一个无效的累积罢了。
新年到了,旧年在哪里?如果我们懂珍惜,新年就值得来;不懂珍惜的话,新年也是白来。钱穆说过:“能存吾记忆中,方为吾生命之珍;其在我记忆之外者,皆非吾生命之珍。”所以,一年结束,一年开始,我们可以筛选,但不能一无所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