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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燕子回巢

书名: 小鸟睡在我身旁 作者:张梦婕 字数:75184

  有福家屋檐下的燕子几年都没有回家了,尽管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爷爷都要爬上梯子,在屋檐下的燕子窝里放一钵米粒和一小碗水,期待小燕子们回家,可是年年希望都落空。奶奶百思不得其解,经常一个人在心里嘀咕,我们家的燕子不知道为什么不回来了,是不是还在担心我们这儿种庄稼打农药呢,可是这几年生态环境改善了不少呀。

  深秋,有福的爷爷在阳坡地种了一畦菠菜,据说菠菜这种蔬菜是不怕冷的,因此他赶在冬季还没有来之前抢墒情,只要菠菜出苗了,冬天家里就有绿叶菜供应了。爷爷走上田野,想起了有福在家里一板一眼地给他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上课,说是农药用得多了,会伤害鸟类和其他小动物的,比如野兔呀、山雀呀……就不由得笑了。

  老汉走在田埂上,看到不远处的明月山是那么威武,山的轮廓在秋雾里若隐若现,而脚下的秦川大地是如此绵长,不由得咳嗽了几声,吼起了秦腔:“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

  柿柿红小镇里,年轻人在车间“隆隆隆”的机器轰鸣声中,有条不紊地把刚刚采摘下来的柿子用机器削皮、人工晾晒,然后加工成柿饼。这也吸引了来小镇上旅游观光的城里人,他们络绎不绝地来柿柿红小镇看柿子、拍照片,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有游客的小镇,自然就拉动了消费和经济,小镇上来了操着浙江话、江苏话、上海话的人,也有说东北话和闽南话的。柿柿红小镇由昔日沉默寡言的“北方汉子”,变成了现在人见人爱的“英俊少年”,镇子顿时增添了不少活力。小饭馆、大客栈,各种卖土特产的商铺,一夜之间如春笋般茁壮成长。现在薛镇很少有人打听去北上广打工的事情了,家底殷实的人家,还渐渐盖起了二层小洋楼。

  薛镇村小学的孩子们强烈地感觉到,故乡在变化,街市越来越繁华,小镇上有了大超市以及儿童乐园。周末的时候父母休假,孩子们一个个跟在父母身后出游,汇成了一股股欢乐的溪流。

  冬天的田野里灰突突的,野草在狂风的劲吹下变得颜色枯黄。远处的山峦更是裸露着脊梁,一句话也不说,沉默地陷入了深深的睡梦中。黄鹂、太平鸟、野鸡、乌鸦、喜鹊、红腹灰雀等鸟类,在田野里啄食秋收后掉落的粮食颗粒。它们忽地飞起来落到大树的枝条上,忽地又从一棵树上飞到另外一棵树上,叽叽咕咕地说着只有它们自己才能听得懂的鸟国语言。

  这一年的春节,因为有福、见见、彭辉、小亮的爸爸妈妈从外地陆续回来了,开始在家门口上班,汹涌的春运大潮里再也没有了他们的身影。腊月二十三是北方传统的小年,小孩子们最盼望这一天了。小年正逢年节之交,乡下家家户户开始送灶神、剪窗花、大扫除、放鞭炮,热闹非凡。

  有福盼望这一天的到来,不仅仅是因为小年浓烈的节日气氛,还因为听驻村工作队的朱思潮叔叔说,要带凯凯来薛镇感受小年气息。朱叔叔说,城里人的工作节奏紧,对于传统节日没有那么重视,因而城里的孩子很少有人知道小年的习俗。

  两个娃娃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即将相见的喜悦让两颗小心脏就像长了草一样躁动不安,盼望日子过得快一点。这不,一转眼就是腊月二十三了。

  朱叔叔果然没有食言,小年这天一大早就带着凯凯来有福家了。叔叔工作忙,问候爷爷奶奶一声就走了,留下凯凯和有福两个娃娃,他们看着彼此长高了的个头,刚开始还有些腼腆,两人下了一会儿飞行棋后就不再那么拘束了。

  薛镇有句俗语叫作“二十三,糖瓜粘”。在这一天,人们会吃“琼锅糖”。“琼锅糖”在有福家的方圆几公里乡社,家家户户都会做。这种糖以小米为原料加工而成,意为粘住灶王爷的嘴,让其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小年的晚上,一家老小要聚在一起吃饺子,给灶王爷送行,取意“送行饺子迎风面”。到了年三十,还要贴新的灶王爷画像,将灶神重新请回家。

  凯凯跟着有福跑前跑后,别提有多开心了。他们一起跟着爷爷去赶集,爷爷说今天要为“请灶神”做准备,奶奶和妈妈在家里剪窗花、大扫除。凯凯很纳闷,不知道啥叫“请灶神”,于是就像个小尾巴一样紧紧地跟着爷爷。

  乡下的集市在小年这天可热闹了,这是腊月里最为红火的“年集”。东西向街道和南北向街道,形成了一个“丁”字结构,街道两边摆满了各种摊点。大蒜被编成辫子,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番茄、萝卜、白菜等蔬菜堆得像一座小山。卖各种吃食的小摊更是一家挨着一家,吆喝声鲜活生动。有个卖荞面饸饹的汉子,一边用传统的饸饹床子轧饸饹,一边像唱秦腔一样先是低低地吟唱了一句:“荞面——”音调压得很低,陡然又把“饸饹”两个字的音域放宽,音色嘹亮,人站在很远处,都能听见他的吆喝声。凯凯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汉子坐在木柄上使劲压,然后看到一条条比挂面粗一些的饸饹,从粗圆的柱子里徐徐下行,跌落到沸腾的水里。旁边穿着红底蓝花棉袄的大妈一边用筷子搅动着沸水里的饸饹,一边招呼客人快快入座,并且热情地问:“要干拌的还是浇汤的?”旋即把饸饹从沸水里盛到瓷碗里,手脚麻利地调好调料,撒上葱花,端到早已经摆好的长条桌上。凯凯傻愣愣地看着,爷爷走上前来,给摊主说:“给两个娃娃一人来一碗浇汤饸饹。”凯凯不好意思地连连摆手,表示不吃。

  “哎呀,你这娃娃,入乡随俗嘛,尝个鲜。”爷爷的话音刚落,饸饹已经上桌了。两个孩子狼吞虎咽,一会儿碗就见底了。吃惯了精米白面的凯凯意犹未尽地咂摸着嘴巴,直感叹:“好吃,真好吃!”

  放下饭碗,两个孩子在集市汹涌如潮的人海里像小鱼儿一样游走。

  “有福,你看前面——”

  有福顺着凯凯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另外一条街道上,有卖大红公鸡的摊位,还有卖芦花鸡、珍珠鸡、猪仔、大白鹅的,这些家禽家畜们或者叽叽咕咕,或者哼哼唧唧,发出不同的声音,着实让凯凯长见识了。在他十岁之前,很少见到这么多的家禽和家畜,它们一个个都在主人的脚下发出不同的声音,想挣扎却早被主人紧紧地用绳子绑住腿部,动弹不得。

  集市上人声鼎沸,到中午时分,迎来了集市的高潮。小小的集市被人和货物挤得水泄不通。爷爷不慌不忙地走在前面给两个孩子小小的身板疏开一条路,有福一边指着集市上的好玩花样,给凯凯解说着,一边紧紧地跟着爷爷的脚步,生怕走散了。

  凯凯还记得爷爷说过要去“请灶神”的事呢。

  果然距离集市十字路口的不远处,有几家卖灶王爷画像的。爷爷在其中一家停了下来,俯下身仔细端详一张张画像。过了一会儿,他把鼻梁上的老花镜取下来,喊道:“凯凯,有福——”

  “爷爷眼神不好,你们娃娃眼尖,看看哪个灶王爷画像慈祥、面善,咱们就请哪个灶王爷回家。”

  “嗯嗯。”有福点头答应了。

  “为什么要‘请灶神’呢?”凯凯附在有福耳畔悄悄问道。

  “这个呀,我们乡下有讲究的。‘请’表示尊敬和虔诚,如果想请灶王爷回家,那就不能跟小摊小贩讲价,以显示对灶王爷无比的敬重。”

  “那为啥要‘敬灶神’呢?”凯凯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有福也有些招架不住了。其实有福对这个问题也是一知半解,讲不清楚。因此就支支吾吾求饶般地说:“凯凯,这个问题咱们一会儿回家问我爷爷。现在咱俩先看哪个灶王爷的画像慈祥,咱就把哪个请回家!”

  从集市归来的路上,爷爷和他们并排走着,这个时候离家远的赶集人已经陆陆续续返回家了。而有福家就在集市向前这条路上,因此不必着急赶路,他们一边聊天一边步行回家。

  “爷爷,为啥要‘敬灶神’呢?”凯凯的急脾气又上来了。

  爷爷看着这个城里娃娃白皙的脸蛋和眨巴着的明亮眼睛,就乐呵呵地笑了。爷爷端着一杆子老旱烟的烟管,用火柴点燃烟锅,白色的烟雾随风飘散。他一边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一边给凯凯和有福讲道:“传说呀,灶王爷掌管着全家的生死祸福,观察这家人的功过是非并记录在案,到年底会上天向玉皇大帝禀报,让玉皇大帝作出赏罚。一旦被告,大罪要减寿三百天,小罪要减寿一百天。因此,灶王爷作为各家的保护神而备受崇拜。”

  “那咱们祭灶王爷的习俗有多久了?”凯凯又问。

  “据说在咱们陕西渭北地区,祭灶的风俗从先秦就开始了。”老少三个一边唠嗑一边走路,不知不觉间就到家了。有福奶奶早已经准备好了供品,这会儿又在灶王爷和灶王奶奶旧画像的两侧贴上了一副对联,上联写“上天言好事”,下联写“下界保平安”。

  在“送灶神”仪式上,有福奶奶把琼锅糖融化了,涂在灶王爷的嘴上,这可惹得两个孩子哈哈大笑。奶奶说,这用意是甜一甜灶王爷的嘴,希望他向玉皇大帝做年终工作汇报时只报喜不报忧。“你们俩有没有听过这么一首打油诗:‘一年没吃一点啥,临走灶糖粘嘴巴。你这一户好人家,叫我咋给玉帝夸?’”

  有福爸爸接着说:“这也是民间的一种风俗,就是用琼锅糖把灶王爷嘴巴粘上,就算他想给玉帝汇报这一家的不好之处,也让他没办法张口。”

  “你们这是迷信。”两个小学生可不吃他们这一套,几个大人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凯凯和有福睡醒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年关暖阳,这可是难得的好天气,两个小家伙伸伸懒腰,正要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突然一阵细碎的鸟鸣声传到了有福的耳朵里。有福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凯凯的手。凯凯立即心领神会,他俩轻手轻脚地穿好了衣服,下床后踮着脚猫着腰,溜到院子里四处打量。

  只见一只黑色剪尾的鸟儿衔着莎草,从屋脊上飞到了屋檐下,倏然间钻进了屋梁与瓦当的接口处。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只黑色的剪尾鸟儿飞了回来。两只鸟儿在屋檐下叽叽喳喳,惹出无限欢乐的气氛。

  “天哪,我们家的燕子回家来了!”

  有福惊喜得连跑带跳,朝着厨房飞奔而去。凯凯也激动得双颊通红,两个孩子在厨房里高兴地搓着手,又搂又抱。奶奶根本不相信他们俩的话,因为燕子每年三月才从南方飞到北方,而且他们家的燕子都好几年没有回家了,大年还没有过,它们怎么会飞回来呢?

  奶奶不顾自己年纪大,先风风火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院子里,然后又停下来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老人一头白发,雾腾腾的眼眸真真实实地看到了一对燕子在忙碌地筑巢,耳朵里听到了你侬我侬的啁啾声。奶奶刚才还浑浊的目光顿时清澈了,她惊喜地说:“我们家的燕子真的回来了,好日子也来了,这个小年真是喜庆哪!”

  奶奶的话音未落,凯凯的爸爸和有福的爸爸也正好跨进了家门。燕子提早归巢的景象让大家都大吃一惊,爷爷思考了半晌才说:“今年是暖冬,估计是燕子太想家了,记错了时令,提前飞回来了。”凯凯的爸爸也觉得爷爷说的有道理。紧接着他给有福的爷爷奶奶鞠躬道别:“大叔,大婶,我也提前给你们拜个早年。我呢,从今天起就结束了在薛镇的驻村工作,过完年就要去甘肃继续工作,有机会我会回来看望你们。今天已经腊月二十四了,我准备带着凯凯回家,单位还有一些事情要办。”临出门前,凯凯爸爸从兜里掏出一个大红包,交给了有福:“这是叔叔提前给你的压岁钱,祝你新年快乐,学习进步!”

  有福一家人都很难接受凯凯爸爸立即要回去的决定。有福舍不得凯凯走,紧紧地牵着他的手,不愿意分开。奶奶都开始掉眼泪了,还是爷爷坚强,他说:“年轻人,你有空了就回来,咱们柿柿红小镇多亏了你们驻村工作队的帮扶,这才有我们这些庄稼人的好日子。”凯凯也舍不得离开有福,但是他知道爸爸在这里的工作已经结束,到离别的时候了。凯凯紧紧握着有福的手,又跟有福耳语了一番。有福点点头,高兴得擂了凯凯一拳,凯凯心领神会。大人们被两个孩子弄得发蒙了,但是谁也没有过问,小孩子的心思大人永远都猜不透。

  朱思潮开着车子,凯凯坐在后座上。随着汽车的飞驰,薛镇村转瞬之间就被抛在了他们身后。凯凯没有说话,他的嘴角上翘,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抹笑意浮现在他纯真的脸蛋上。朱思潮瞥了儿子一眼,也笑了。这时候他们看到车子前窗玻璃上方,有一对黑色的鸟儿飞来飞去,低空徘徊。

  “天哪,爸爸,这是不是有福家的燕子?它们是来为我们送行的吗?”凯凯眼角湿润了,晶莹的泪珠伴随着燕子在车窗外飞翔的轻盈姿态,一串一串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