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我的两个父亲不知道医生和护士有什么区别,还以为打吊针、测血压、量体温的那些人是医生中医术最高明的人。不但我的两个父亲这样想,他们的家人似乎也是这样认为的。萨培父亲住院的时候他的父亲对量体温的护士说:“医生,我这儿子得的……”那个护士用蹩脚的藏语说:“我不是医生。”就匆匆地走了。
萨培的父亲想问的肯定是:“我儿子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因为萨培父亲体温正常又没有任何疼痛,他就是不吃饭不说话。这种情况往往比那些没完没了地喊叫呻吟的病人更加可怕。
当增父亲将两只眼珠凸出来说,那天他们俩在睡觉的时候一个说“‘凸眼’你往后一点”,另一个说“‘凹眼’你往后一点”。有时他们相互挠对方的胳肢窝,痒得咯咯直笑,笑得当增父亲的两只那个’尿袋’睡下铺,我睡上铺怎么样?”
“对呀,两个人睡一张床确实有点挤。”当增父亲完全同意萨培父亲的观点。
萨培父亲对贡布说:“在下铺你想撒多少尿随你的便。”
当增父亲对贡布说:“睡下铺再也用不着拿铁丝绑你的那个了。”
贡布当然不愿意把自己的上铺拱手让人。但是这该死的“凸眼”当增和“凹眼”萨培就连“厚嘴”萨智都打得屁滚尿流,赶出学校,那么在他们这些岁数小、低年级的人里面谁还敢说“不”呢?
赛马就要今生今世赛
来世没有机会赛
唱歌就要今生今世唱
来世没有机会唱
……
萨培父亲哼着小曲,正是春风得意。但是人往往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也是灾难离他最近的时候。一个老师突然来到他们的宿舍里吼道:“谁在唱歌?”其实他早就知道唱歌的人是谁。他指着萨培父亲的鼻子继续吼道:“你知道有什么,‘来世’吗?
你见过什么,‘来世’吗?谁给你睡上铺的权力?给我滚下来!“
萨培父亲下床的同时嘟嚷道:“贡布他经常尿床,我每夜被尿淋得……”
那个老师打断萨培父亲的话,更加发疯似的吼道:“你活该!”
第二天早晨,萨培父亲也不在乎贡布的尿把他的羊皮被子湿了一大块,凹陷的双眼盯着上铺木板上尿液浸湿后留下的抽象画般的图案。他不吃三餐,不跟谁说话,也不理他最亲近的当增父亲,这样过了两天后学校通知他的家人。他也不跟家人说话,所以被送到医院。
“这次绝不能把他送回学校。”过两天后萨培的父亲对萨培的母亲说。
“我一定要回学校,我现在就回学校。”萨培父亲站起来说。
“啊啧啊啧,这小屁孩怎么这么倔犟。小子你听我的,你还是回家吧,村里多半是所谓’家庭成分有问题’的人,谁也不会瞧不起谁,你何必在这里受欺辱呢?”
“绝不!”
“啊啧啊啧。”萨培的父亲问萨培的母亲:“你们家族是否有如此倔犟的人?“
萨培的母亲思索一下,摇摇头说:“没有。你们家族好像也没有吧?”
“绝对没有,这家伙像谁了。算啦,医生也说他没有什么病,那么还是随他去吧。”
我的两个父亲还是睡在一张床上。值得庆幸的是我的两个父亲一起升了一级,这一升终于摆脱了贡布的尿液,但是他们一辈子也没能摆脱贡布本人。
喂猪员多布丹非常兴奋地再次把萨培父亲领到自己的房间,用非常纯正的牧区口音说:“好样的,真是好样的,很少有人能升级,连续升级两次的人更是寥寥无几。继续努力吧,这样下去将来肯定能成为一个大有作为的人,学习知识是世界上最为光荣的事情,因为知识就是力量,知识能改变一切。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再说这是一块富饶的草原,你们至少饿不着肚子,而我的家乡土地贫瘠,庄稼没有多少收成,大人小孩都在挨饿。所以你没有理由不好好学习,更没有理由在乎其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