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年前外婆出殡使我幼小的心灵伤痛不已。今年清明节再埋外婆使我伤痛的心灵得到慰藉。
去年,是外婆去世四十周年,本想在四十年后的清明节搬埋外婆,结果未能如愿。之后,同表妹商量,在今年的清明节再埋外婆。
外婆走了四十一年,本已入土为安,不想再惊动她老人家。再埋外婆,原因有二:一是舅舅去世,埋在绥德,外婆外爷留在子洲老家,无人烧钱凭吊,事过时迁,久而久之,外婆就像她在世时一样孤苦伶仃。如若搬回绥德,也算团圆,表妹上坟烧纸,再不需往返数百华里。而更主要的是,外婆当年去世,安葬时没有棺材,一片木板相随,其可怜景象使我终生难忘。重新搬埋她老人家弥补当年之不足,是我的一大心愿,也是对父亲,特别是对母亲在天之灵的告慰。
外婆是1970年农历正月十七凌晨去世的。外婆病重之后,母亲带着幼小的弟弟一直守候在外婆的身旁。老家农村讲究正月十五、十六晚上都要在自家院垒柴烧火。正月十五为神火,烈烈的焰火,迎神送鬼。正月十六的大火是黎民百姓跳火堆、了百病、图吉祥的。母亲按当地讲究,将已奄奄一息的外婆的衣服、被子在大火中一燎再燎,企盼她的老母亲能摆脱病魔、延年益寿。谁知,凌晨,外婆永远地走了。
中午前后,母亲气喘吁吁回到家中,泪水伴着汗水,她急切切地告诉我们:“赶快把边窑收拾一下,你外婆咽气了,人马上抬回来。”我们又惊又怕,不知如何是好。妈妈慎重地告诉我们:“你外婆咽气的日子不好,她老就老了,不要动哭声。”我们似懂非懂,泪水挂在脸颊。
没多长时间,外婆被村上的人抬回来了,她静静地躺在担架上,身上盖着单薄的被子。
得知消息的父亲匆匆忙忙赶回来了。为了给我们兄弟姐妹节省一点儿口粮,父亲主动报名出民工,当时在韩岔修路。
怎样安葬外婆,难坏了父母亲。外婆一生只有舅舅和母亲两个孩子,舅舅是手艺极好的木匠,由于生活所迫,常年背井离乡,到处流浪。外婆从得病卧床到去世,他竟没守护一天,外婆去世了,还不知他人在何方。安葬外婆的责任自然落在父亲肩上。
父亲一生办事热心,喜欢大方体面,这次外婆去世,对父亲和我们家来说是房漏又遇连阴天。大病卧床三年的父亲,使得原本能吃饱穿暖的家庭一贫如洗,家中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吃糠咽菜不说,就连山上能咽下肚的野菜野草也几乎吃遍。人常说“死人不张口,每天吃几斗”。家里去哪儿弄这几斗粮食呢?好在时值“文化大革命”,不许讲迷信请阴阳先生、请吹鼓手,这自然减轻不少负担。
使父亲最着急的是棺材,他跑遍全村没有现成的棺材,无奈,决定将自家的一棵柳树伐了,可是又没木匠。看着拖着病体的父亲急得团团转,母亲开口了,她说:“自古以来,有钱的埋钱哩,没钱的埋人哩,咋说咱们要先顾这七八口子。”无奈,父亲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木板。第三天清晨,外婆静静地躺在那块木板上,身上盖着她的那块旧被子,父亲扛着引魂杆,四个人抬着外婆,没有花圈,没有吹手,没有哭声,静静地走了。我们和母亲站在硷畔上,看着外婆慢慢离开。母亲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泪水挂满脸庞,咬紧牙关,只怕哭出声来。我们一个个泪如泉涌,也不敢哭出声来……这种悲痛,这种压抑,令人窒息。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仍难以忘记那悲惨的一幕。
外婆一生命苦。外爷二十八岁就撒手人寰,为了谋生,外婆将只有七岁的妈妈以童养媳身份寄养在子洲我爷爷奶奶家,自己背着只有五岁的舅舅东渡黄河在山西乞讨、打工。一去就是五年,也许是为了减轻对母亲的思念之情,途中,她还收养了一个只有一岁多的被遗弃的女孩儿。从此我们又有了个姨姨。
外婆有兄妹七个,她作为兄妹中的唯一女性,却很少得到兄长和弟弟的关怀、帮助。因为贫困潦倒,相互之间很少往来。舅舅是她唯一的希望,可妗子偏又是有名的恶女人,外婆从来不敢上舅舅家吃上一碗饭,喝上一口水。因此,她把一生的所有希望全寄托在父母和我们身上。女儿疼爱母亲不必细说,父亲对外婆也是敬爱有加。最使外婆高兴开心的是,我们兄弟姊妹七个,一个个活泼可爱,聪明伶俐。舅舅虽已成家,在外婆去世时,舅舅仍没有子女。
外婆对我的疼爱使我终生难忘。我作为家中长子,被外婆视为宝贝,每次我们到槐树岔乡赶集,外婆总要在硷畔上探望,呼喊,看我们来了没有,早早地把饭做好等着。她自己吃糠咽菜,给我们总要想方设法做点儿好东西吃。
记得有一年正月,我和母亲到外婆家,外婆将收藏了一年的一碗南瓜子全拿出来炒了,让我吃。恰好她的六弟——我的六老舅也在她家,晚上和村里人打牌,看见我吃南瓜子,六老舅也顺手抓上嗑,令外婆很不高兴。当六老舅再次伸手抓南瓜子时,外婆开口了,她说:“给娃娃炒的一点儿南瓜子,你们不要吃。”六老舅生气了,第二天天一亮,招呼没打,离开了外婆家。直到外婆去世,姐弟间再没往来。
外婆一生孤苦伶仃,吃苦受累,给母亲的心灵留下太多的伤痕。幼小时母女分离,其思念之情可想而知。外婆吃不上,没衣穿,使母亲牵肠挂肚,特别是外婆离开人世,安葬时没有棺材,成为母亲终生的伤痛。她后悔,她怨恨,她悲愤。
当流浪在外的舅舅回来后,母亲那厉声的责问,是她心底积怨的发泄,每次给外婆烧纸母亲那凄惨的哭声,是她内心的自责。特别是远离故乡后,母亲对外婆的思念之情愈浓,我们经常发现母亲暗自流泪。母亲心灵深处那深深的伤难以愈合,埋藏在心底的悲痛终于迸发。1982年的一天,母亲走出家门,走到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谁家谁姓的坟地上痛哭一场。从此,母亲精神失常了……
母亲病逝后,我们在母亲的灵前上香,总是有一炷香燃烧到半截就灭了,有好友告诉我:“你母亲有未了的心愿。”我豁然明白。从此下决心,要了结母亲的心愿。在父亲去世九个月后,母亲也走了,母亲走了仅七个月,舅舅也去世了。舅舅一生只生一女,且家境贫困,安埋舅舅的花费我们兄弟三个承担,搬埋老外爷、老外婆、外爷、外婆的责任自然也落在我们的肩上。
今年清明节前一天,我们在绥德表妹住的村上,举行了隆重的迁葬仪式。柏木棺材,吹鼓手,烧了花圈、纸火,应有尽有。虽然我们兄弟要掏腰包,但我们心里非常愉快,我们了结了父母的心愿,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使疼爱我们的外婆在四十多年后能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