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我们老家那一带出了名的木匠,他常年在外边干活。我们家上有老祖母,下有我的两个姐姐、我和弟弟,我的母亲很早就患上了高血压、风湿病,身体一直比较弱,地里的活路无人照料,父亲一年到头忙了外头,就顾不上里头,这样的日子也真够他受的。不知父亲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还是听了别人的话,他居然想收养一个男孩,甘肃贫困山区的娃,他想让那个孩子替他撑持家里的事情,以便他自己在外边安心闯荡。从种种迹象来看父亲是铁了心了,他甚至设想将来给那个山里娃娶一个媳妇,安一个家,也就不亏欠他了。当然父亲也有自私的一面,他显然在心里还是想专心一意地供我们姐弟四人读书上学,渴盼着我们都能有一个好前程,好落脚。
起初奶奶和妈妈不同意,她俩组成了联合阵线,拼命地反对这件事。
“自家的娃娃一大群,养都养不过来,再弄来一个山里娃,自寻麻烦。”奶奶说,“我看他大这人现在是脑子钻牛角咧。”
“妈吔,你想想,从外边弄一个半截子小伙,他就把咱家撇了,不回家了……”
“他敢,还有我呢!”
家里的俩女人合计着如何对付当家的男人,可我父亲那时的态度异常坚定,他说:“如果你们不同意这么办,那就让大妮二妮都不要上学了,我在外边跟人签了合同,不干活就得给人家赔钱,你们看怎么办?”
在父亲的努力下家庭成员勉强同意了这桩事情。
有一天,父亲的养子山娃终于进了我们家的大门,当这位瘦瘦的,黝黑的,而又透着高原红肤色的细高个小伙子出现的时候,我一扭身钻进了自己的屋子,两位大姐干脆就躲在屋子没露脸,只有七、八岁的小弟傻乎乎地站在那里,似乎还笑着跟山娃打招呼。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一种隐忧、嫌怨、痛恨,甚至恼怒几乎全都袭上心头,我在心里说:“大,你这是何苦呢?你不是没有孩子,你咋这么糊涂……”
我的两位姐姐也都扭得像麻花一样,不愿意愉快接受这个既成事实,她们的内心也许像我一样,不时翻卷着疑惑、甚至愤怒的浪花,她们以冷冷的眼光对待着那位不速之客。
山娃很聪明,也很争气,他虽然只有十五、六岁却十分懂事,家里的挑水、劈柴、烧火,他样样抢着干,地里的活路他从不偷懒,父亲领着他拉粪、锄地、浇地、拔草,也给他传授农业生产经验。
“三百六十行,庄稼为王,你别小看这几亩地,没有它你外边虽然能挣几个钱,要是靠它来买粮食那就不划算了,到时候大家如果都这样想,那还有个问题,谁给你供粮食,就是把金条摆满也恐怕弄不下一粒米吧。”父亲絮絮叨叨地说。
“对,自家的地种好了,灾荒年景也有个储备。”山娃应道。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
因为有了山娃,父亲多了一个帮手,他似乎很得意,在家里他总是说:“饭还是要给娃子吃,吃下你家这些女子能干啥?”
每次听完父亲说这句话,我们姊妹几个心里都是酸酸的,以我为最甚,我那时的眼泪最方便了,忍不住就扑簌簌地掉落在下来了。
人是有感情的,在相处的过程中往往就会产生真正的感情。终于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我的父亲变心了,他爱他的山娃。山娃从来不挑食,穿衣也不讲究;在冬季,他几乎天天给祖母、母亲烧炕,他时刻关心着家里的每一个人……我的父亲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抉择了,他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
两年后的一天,父亲对山娃说:“儿呀,大对不住你,你现在正是上学的年龄,耽搁了太可惜。”
“大,娃听你的,我愿意伺候二老一辈子!”
“唉,这些日子我想通了,大不该让你在家干杂活,我……我我这心也太偏了。”
“大,您别多心,我没有啥遗憾的,我能落脚到在咱平川就算享福了……”
“山娃,手心手背都是肉,大这心里边难受……”
“大,我不怨你,我安心种地,把家里弄好。”
“你说的是心里话?好娃哩,你都十八岁了,我还是找人给你补课。”
“不不……”
“听话,山娃,你放心上学吧,你上到哪里大供我娃到哪里。”
山娃失声痛哭,他扑通一声给父亲跪下了……
山娃在他的家乡上过初中,他的父母和妹妹等亲人在一次山体滑坡中丧生,他是我父亲在甘肃干活时领回来的。
父亲义无反顾地送山娃上学了,他托了几层关系才让山娃挤进了高中,亲戚朋友邻里乡亲都不理解他。
“木匠疯咧,瓜咧,咋能那样做事情,自己家里就够忙活的了,还添上这么个累赘。”
“你笨想去,人家娃一上学你还能留住?”
“咸吃萝卜淡操心,你管人家的事弄啥。”
父亲对那些议论满不在乎,他说:“我就指望我家山娃,他学好了一定会带动几个碎伙的。”
果然山娃没有令父亲失望,三年后,他以全县第二名的好成绩,考上了省美术学院,父亲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用扁担挑着山娃的行李进了大学的校门。
山娃,这位我们可亲可敬的大哥,在后来的日子里,他继承了父亲的精神,处处呵护着我们,引导着我们。几年后,姐姐上了大学,再后来我也上了大学,又过了几年我小弟也进了大学的门槛。
渐渐地我们理解了父亲,理解了山娃哥,我也仿佛长大了许多。大学毕业后,我们像鸟儿一样都飞向了远方,大姐二姐一个在广州,一个在深圳,我在上海,我弟弟去美国留学了。
山娃哥现在是唐都大学艺术学院院长,教授,他娶了一位我们家乡的女子。那时父亲已经不能下地干活了,他爱父亲,他不愿父亲寂寞,无人照料,就把家安在了农村。
父亲生病的时候,山娃哥一直伺候左右,父亲临下世的时候还紧紧地攥着山娃的手,眼角挂着泪花,但脸上表情是安详的,慈爱的,他的心里似乎充满了幸福的阳光。
那一年,山娃哥的油画《父亲的抉择》获全国美展金奖,也就在那一年他收养了一个贫困山区的孤儿,那个男孩和他的女儿年龄相仿佛。
2007-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