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冬季的一天,黑店村的一群小伙子,正聚集在一户人家打麻将,狗娃今天鸿运当头,运气顺当得很,他没摄住一口气坐了十庄,还没有下庄的意思。
“把他家的,狗娃这货今儿个吃了性药咧,上去就不知道下来了。”
“当心把你狗日的撑死了!”
“快出牌!絮絮叨叨的……”
被叫做狗娃的小伙子,一直未吱声,他虽然心里气不咻咻的,但从表面上看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他黑煞着脸,眼睛死死地盯着牌,好像生怕自己张嘴的当儿,运气随风而去,也许是他故意不理不睬那帮子同伴,以免被他们搅扰思绪。
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打牌人的拿法,他们通常采取“盯牌法”、“三打一夹击法”、“谩骂法”、“催促搅局法”等办法,当然还有偷牌、诈胡、威胁、诱惑等许多不地道的手法。
俗话说打牌人有“三得”——冻得、饿得、骂得。那些上了赌瘾的人,一天不赌几把就睡不着觉,仿佛丢了魂似地难受。话说这个狗娃,这些年一直赌运不佳,总体上一个字“惨”,他一般是开始牌局顺,临走就身无分文了。这道应了那句老话:“先赢后倒找,拆房卖老婆。”
“狗娃,你二舅来了!”一位围观的中年人说。
“去去去,你二丈人来咧!”狗娃看都不看那人一眼就反唇相讥,“领着你妻妹寻你狗怂来了……哎哎,我又胡了!”
“瓷怂!吃饱了要知道丢碗,不听你爷言,吃亏在眼前!”那位中年人继续抢白道,“会吃吃一辈子,不会吃吃一阵子,当心你驴日的血本无归。”
“修你先人哩,你个贼胚子,见不得穷人碗里起层皮……”狗娃大声喊叫着,“你着急上火的寻死呀,咱们一圈子一换人,你喊叫你大的个头!”
“我才不换你个驴驴蛋,你把那里挖个坑,让你爷给你填坑,哪个瘪儿子才愿意跳这个坑呢!”
一群庄家人就这么骂骂咧咧,无拘无束地玩着牌,骂着娘。
慌慌张张,急急兜兜,一个女人夺门而入。
“狗娃,快,快!你……你爸不行咧。”二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牌场被这个消息搅散了,等狗娃狂奔着跑回家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走了。狗娃他爸是自己跳的水缸,什么时候跳的无人知道,反正等人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溺死了,尸体胀鼓鼓的,想必时间已经不短了。这个水缸是当初生产队时醋房的用品,狗娃家院子里至今还有几口,在那里闲置着,后院里那口最高的缸子,有一人高,狗娃他爸用它盛水喂猪。
狗娃门中的几位叔父合计着给派出所报案,狗娃没有注意,就由着大伙的意思办。
有人说前几日狗娃他爸因为一只大公鸡跟邻家吵过架,邻人说他们家的大公鸡不见了,结果在狗娃家后院发现了,狗娃他爸硬说是自己刚从街道买的,为此两家人吵闹叫骂了一天,差一点打在了一起。
狗娃一天到晚在牌场混迹,两头不着家,还到外村外社集会上赶场子,家里就是人吃人他都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他媳妇一看这个浑球没指望,就一扭屁股带着儿子回娘家住了,转眼已经一年多了,最近正闹着跟狗娃离婚,可她总是逮不住狗娃的人。狗娃是啥人,一个典型的市井泼皮无赖,就在两周前,他怀揣着杀猪刀子到丈人门上闹事,声称如果他媳妇再提离婚的事,就当心她们全家的性命,大不了同归于尽。狗娃这一闹腾,把他丈人家里人都震住了,他们忍气吞声地劝女儿与狗娃凑合着过吧,千万别把这个楞怂激怒了。
狗娃的媳妇还住在娘家不回来,狗娃也不在意,有时候干脆就辇到那里去,一家三口都吃住在丈人家。丈人一看这个架势,只好亲自把女儿、外孙送回来了,省得狗娃一天到晚的折腾。
媳妇、孩子回来后,狗娃照样两头不着家,他还是打他的牌,媳妇的心彻底凉了,她带着儿子又走了,不过这回她没有去娘家,她跟人去了新疆,到外地打工去了,这回狗娃轻易找不到她娘俩了。
狗娃他爸这人性格内向,自尊心很强,总怕人笑话自己把日子过日塌啦,更怕人戳脊梁骨骂他亏了先人了,把儿子娇惯得哈透了。
狗娃他爸都六十开外了,还泥里水里一身趟,里里外外苦苦地操持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前年冬季,老伴过世之后,狗娃他爸显得一下子衰老了,他心力憔悴,经常丢三落四,手里明明拿着烟袋锅,可口里却还嘟囔着到处找它。
一想起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狗娃他爸不由得就老泪纵横,狗娃自小就淘气,打架斗殴,还练过几天拳脚,长大后跟村里的几个混混搅到了一起,喝酒、耍钱、偷盗、玩女人,什么坏事都干过,他把“进局子”就当走亲戚,也不知道是几“进宫”了,反正他跟派出所的人很熟悉,还经常帮别人摆平事情,比如办个户口、交些罚款什么的。后来老村长让狗娃死心塌地地跟他干,还把村上的三十亩苹果园包给了他,狗娃没文化,头脑简单,但有一身好力气,在村长的提携下狗娃还当上了第三村民小组组长。狗娃当组长把组上人整扎了,大家敢怒不敢言,这个楞怂动不动就挽袖子、动刀子,他没有啥本事,就相信一点:搥头就是知县官!他把组上的饲养室、醋房、保管室通通都卖了,还卖了百十棵杨树,所有这些收益没几天就被他挥霍完了,他和他的那些酒肉朋友,整天花天酒地,挥金如土……
派出所民警终于来了,狗娃哭诉着自己的遭遇,他说:“我大,能走这步路都是我邻居害的,他想不开呀!”
邻居人有口难辩,派出所见狗娃邻居也是一家恓惶人,就来了个稀泥抹光墙,让邻居赔一百元钱了事,邻家没现钱,狗娃带人就把人家的粮食装了两袋子。
其实这时候的狗娃已经是走下坡路了,组长早就被撤职了,果园也弄贴陪了,还欠下了上万元的赌债。
狗娃他爸这一走,狗娃傻眼了,前年葬埋他妈的时候,还有他爸撑持着,他也就不显得十分难堪,到这阵子,他才发觉自己是孤零零的,无依无靠的,没有了父亲、母亲,妻子、儿子又离他而去,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也不待见他,他彻底被抛弃了。
在乡下埋人是要花钱的,埋人就是埋钱,没有钱怎么办呢?狗娃陷入了困境,他向别人借钱,没有人愿意借给他,他向信用社贷款,但他没有啥值钱的可以抵押,也没有任何人愿意给他担保。
狗娃要葬埋他的先人了,没有唢呐声,没有洋鼓洋号,也没有太多的哭声。他家就他一个光杆司令,也没有什么走得很近的亲戚,门中人也远远的隔岸观火,不愿掺和进来。
老人已经低头还没有棺材,就是个最次等的棺材也要三五百元,狗娃没钱置办,只好买了一张芦席卷着老汉的尸体,他打算就这样草草安埋父亲。
庄家人到底是善良的,当狗娃挨家挨户叩头下跪求人的时候,大家或多或少都给了点钱财,狗娃千恩万谢,他总算可以凑合着安埋父亲了。
按照当地风俗,一般都是砖箍墓,狗娃没钱只能给他爸打个土窑窑,修墓的匠人在洞口照例要留下一副对联,以述祖德,以表思念。狗娃他爸无有“身卧福地”的吉言,匠人据实而录,写下了“儿子打牌坐高庄,父亲生气钻水缸”的绝句,伴随他入土为安。
2003-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