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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头
书名:
陕北人家 作者:莫艾 字数:223920
那时生产队的打谷场就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老槐树紧挨着的那几孔石片子烂窑就是三叔的家。前几年后沟里的公窑大山塌下来给埋进去了,少得可怜的几匹瘦弱的驴骡和一头犍牛自然就同归于尽葬身黄土。老饲养员也就是生产他大同样也没有逃过这场史无前例的灾难,才六十来岁的干瘦黢黑的模样,却成了全庄子人永远铭记在心的记忆。一庄子老少人等含着眼泪吃了好几天的饱肉。等此起彼伏的饱嗝渐渐消停了,家家锅台上千篇一律的厚囊囊的油渍渐渐散尽了,闻了几天香味的村人们才意识到,没了驴骡和牛的日子似乎比没有了老大老妈更重要,于是,三叔就和队长首班去了安河。几天后就从安河的赛畜会上拉回来两对驴骡和一头老犍牛,三叔家的那几孔石片子烂窑就成了队里的饲养场。
那时村里的队长叫首班,首班以前出工时总是站在二虎家的垴畔上朝那后沟、环沟和前庄子呐喊上一阵,才趿拉上两只船一样的老布鞋,两条罗圈腿一摇一晃扛起锄头、铁锨或头就上了山。自从老饲养场给大山埋在里面,三叔家的那几孔烂片子石窑成了新的饲养场,首班派活时就不在二虎家的垴畔上那样呐喊了,而是要翻越后庄子生产家院里的那几畦菜地,再从沟口上的打谷场那儿摇摇晃晃爬上来,然后就圪蹴在饲养场边上的老槐树底下,亮抓抓几声就把个活派出去了:谁谁去东阳山上打掐那些小瓜;谁谁到后沟里把高粱玉米还有谷子糜子锄一锄;最后,还要分配谁谁去前坪上把菜园子好好浇浇水。几句话就把个活一五一十派出去了,王二、张三、李四、刘五还有什么马六、侯七这些小子和老汉们,就拖拖拉拉慢慢腾腾去各自要去的地方干活去了。
首班这才迈着罗圈腿来到边上的公窑门口,见上面挂着门闩子,就晓得三叔肯定又钻在自家窑里睡大觉哩,于是就径直去了三叔家。三叔家的窑里被粉刷得白生生的,完全瞧不出原来是孔石片子烂窑。
这时,三叔正躺在前炕上的铺盖卷上听收音机听得入迷,收音机里正在叽哩呱啦唱着秦腔版的《红灯记》,见是首班挑帘进来,三叔就一骨碌爬起来往炕栏下溜,两只脚在地上横竖瞎摸着胡穿鞋,那话也就拖泥带水出来了:“啊,听见是你老来了,可这戏正唱到红火处,李玉和叫那个鸠山狗日的抓起来了,嘿嘿,狗日的日本鬼子,都是王八蛋!”
三婶在后窑掌子那儿拾掇着石条上的坛坛罐罐,一块黑抹布在那几个黑瓷罐子上抹来擦去没个消停。听见首班在外头呐喊着派工,就催了几次懒洋洋躺在炕上听收音机的三叔快起来,三叔听得迷糊糊的就是歪好不挪个身子。这会儿见首班黑塔似的进来了,她就敏捷地挑帘进了后面的小黑窑。等她在后面的小黑窑里摸着扒拉掉眼睛上的眼屎和牙齿上的几片韭菜叶,胡乱整理了下沙蓬一样的头发,才酝酿出满脸的笑从小黑窑里走出来,瞧见首班已经盘腿坐在炕栏上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锅子,就急忙揭开红木箱子,从里面麻利地拿出一盒好烟,从中抽出一根递到首班的手里,笑得咯咯咯说:“这几天你去公社开会不在家,书记根旺又叫你打发到水电站工地上出工去了,庄子上可就烂包了,谁管哩?谁也管不了谁,都成了无政府主义了。你尔格回来了,就有人管了!咯咯咯。”
首班说:“那我成了政府了?”
三婶忙说:“在咱庄子上你就是政府嘛!谁还能比得了你!”
说完几个人都哈哈哈咯咯咯地笑起来。等笑过以后,三叔就从那烟盒里抽了一根,然后胆怯地瞅了眼三婶,说:“我先去把牲灵都拴出来,今天天气好,给它们好好拾掇拾掇。”
首班依然坐在炕栏上没动弹,见三叔像贼似的从烟盒里摸了一根烟,还要偷偷瞧三婶的脸色,心里就觉得好笑。不过,他还是拿起了庄子上说话最有权威的口气严肃地说:“我说来生(来生是三叔的官名)啊,好好干,队里马上要买缝纫机和钢磨,到时候,你老婆踏缝纫机,你把钢磨给咱照看上,喂牲灵是你的正事,照看钢磨是你的副业。咱们庄子上人手少,你又喂队里的牲灵,又照看队上的钢磨,肯定有人会说闲话的,有人说就让他们说去,反正队里给你喂牲灵记的是满工,照看钢磨就要按每天加工的分量记工,听说,周围别的生产队也有这样弄的,咱也这样弄。至于踏缝纫机嘛,”首班说着扭头瞧了眼正眼巴巴望着他的三婶,说,“踏缝纫机,也就按件数记工分,这样就都能多挣几个工分,而且还不用上山下洼晒太阳。”
三叔和三婶听完首班的话,自然是感动得连连尽说感谢的话,等那根烟把子终于烧上手指头了,三叔才撩起门帘呸地吐到外面,一瘸一拐走了出去。
太阳老早就照在了坡下的土墙上,墙根下的粪场子周围就拴下了那几匹驴骡和那头老犍牛,都瞪着明晃晃的大眼睛看着三叔。三叔从坡下的水井里担来了水,给它们倒在石槽里饮了水,这时又握着扫把给它们打扫着身上的皮毛,嘴里还紧咬着牙关好像念念有词跟它们说着什么。三叔见大灰驴肚下突然伸出一根黑乎乎的长家伙,就狠狠地朝那驴鞭戳了两下,就骂道:“你伸出来顶个,叫你驴日下的好好受着吧!你这个驴日下的。”骂着骂着,就又朝那驴屁股蛋子上美美地抽了两扫把。
上院里的情形他当然比谁都清楚明白,他刚才这么一走,那两个驴日下的不定就关上门弄开那事了,这还用猜!哼,这驴日下的婊子养的从打娃娃那时起,就不像是什么好娘娘送下的,不然她能跟了咱?如今,咱这么一走开,不就是明着腾开身子让人家弄哩嘛,不叫人家受活受活,咱能享受上这等的清闲!三叔这样想着,就故作开心地吹起了口哨。
就在这时,生产的婆姨呼哧呼哧从坡下爬上来了,见三叔正忙得起劲,就阴阳怪气地说:“哎呀哦,我说来生,瞧你倒为生产队的营生做得老来劲,又把老婆一个人藏在窑里弄甚哩!哎呀,不是明明瞧见首班来这儿啦,咋就不见个人呀!”
三叔晓得生产家的是个捕风捉影拨弄是非的女人,她一天价就张家长李家短的瞎传话,今天突然爬上饲养场的院子,不是捉奸就是来寻是非的,于是就问:“哎,我说生产家的,你是来找首班的,还是另外有啥事?”三叔说着,故意用扫把在那驴鞭上戳了几下,那根黑乎乎的长家伙就蓦地软下来缩进了肚皮。
庄上人都晓得她叫桃子,就是不想把她叫成那个好吃好听好看的桃子,只叫生产家的,或就直接叫生产婆姨。偶尔开玩笑取乐时,才说生产家里生产出了一个烂桃子。三叔叫了生产家的,生产的婆姨见三叔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就不再那样风风火火满世界瞎叫喊了,却压低声音说:“我不是来寻首班的,我是来拉驴推磨的,窑里拌上了一笸箩黄玉米,想推下来好蒸馍。这些天生产的嘴唇焦烤得都是燎泡,早上到茅坑里屙屎一屙就是一顿饭的工夫还贵贱屙不下,你说嘛,吃糠咽菜的穷肚子,硬还要支撑一个拖家带口的穷光景,不给他改善改善,人要是睡倒了,一大家子可怎么办呀!人家的男人有人心疼哩,我家的就靠我心疼哩。我就是要给首班说说,派工时,也要因人而用哩,不然的话,受重苦的常是受重苦的,耍奸溜滑的就常走着轻路,这不把那受重苦的做死了不成!反正还有件事要给首班说一说的,这回,不管是公社分配下来的缝纫机还是钢磨,我们家怎么说都得安排一个吧,不然就谁也别想弄!要说睡觉嘛,我也会呀,叫他首班来呀!哼!”生产家的愤愤地说完,拉上那匹大灰驴走了。临走时还直刚刚地说:“我晓得你们都是一姓的本家,哪像我们这些外姓人家什么事情上都要受气呀!”
生产老婆说的那话,三叔自然听得再清楚不过了。那年冬天在后沟里打坝时,是他和生产两个人自告奋勇上去排除那个驴日下的哑炮的,谁能想到,他俩刚跑到跟前,那驴日下的就炸响了,自己的半个屁股给炸没了,直到尔格夜里跟老婆睡觉,老婆总是要抱着他的半个屁股说,你就像个没屁股的公狗。生产却是伤到了脸上,到如今还是皱皱巴巴黑一块紫一块的像个丑八怪。当初那桃子就像一朵才盛开的打碗碗花,却死皮赖脸非要嫁到城边边上给生产来做婆姨。后来人们才晓得,那桃子一朵鲜花插到这泡烂牛粪上,就是因为桃子的肚子里早已怀上了一个过路油罐车司机的狗崽子,才迫不及待地嫁给了老实巴交的生产。想那生产的老子当初在红火热闹的延安做小买卖时给儿子起名叫生产,那也是想要叫儿子以后有出息的。可他的买卖最后赔了本钱跑回来,老婆一连就又给他生了转战、解放和揍美几个带把子的家伙,虽说都是有纪念意义的,可也都是要吃饭穿衣的。于是,生产的娘老子就回到庄子上入了农业社。庄上人就好奇地问生产的大:“你给儿子起名叫生产、转战、解放还倒都能理解,可为啥要给小儿子起名叫什么揍美,这就不好理解了。”生产的大说:“嘿嘿,人家都叫抗美、援朝的,我就叫他揍那些大鼻子的美帝国主义,把人家朝鲜侵害成个啥样子了。”果然,前几个儿子都没按他大的意志施展什么才华和抱负,长大后,都窝在庄里上山下洼务了农,唯有这个小儿子一毕业就去西藏当了兵,如今都当上军官了,带上了一营的兵,成了他们一家挂在口头上的骄傲和自豪。生产他们弟兄几个从头到脚就有穿戴不完的黄军装,遇到个什么大事小情的,总要把他们的军属头衔挂在嘴边,看来这回,也是不会省什么事的。那生产的婆姨刚才把话说得那么硬棒,瞧那眉眼凶得就不是个什么省油的灯盏,哼!
一会儿,三叔见生产家的石磨上就绑上了大灰驴,那生产家的手里举着一个长棍子吆喝着那驴转着圈儿,还不住地朝这边张望。
没几天的工夫,庄子上要买缝纫机和钢磨这桩子事情就沸沸扬扬传开了。关于将来谁照看钢磨、谁家踏缝纫机的谣言更是传得五花八门。
几天后,三婶就把生产老婆说的话说给了首班,首班听了这话,那脸色突然变得就像蹲在茅坑里屙屎一样难看。首班瞧了瞧三婶那扑闪不定的眉眼,像是把三婶和生产婆姨做了个很快的对照,然后,厚嘴唇吧嗒吧嗒了几下,才说:“生产家的没那门子可能,什么烂脏东西嘛,还尽想这些美事哩!”
三婶听罢首班的这话,扑到首班怀里就在首班的胡子楂楂上亲了一口,说:“你可不敢变了那花花心肠!”
首班咬着她的嫩白菜叶一样的嘴唇说:“谁变了心,谁就是个!”
到了热天,队里就开始歇起了晌午。男女社员收了工就都疯了似的往自家的自留地里跑。晌午天晒得就像要着火,还都要钻在自留地里打掐南瓜,锄锄玉米红薯洋芋和那几棵谷子糜子,直到务弄完自留地里那些庄稼,才一个个扛起锄头握着草帽扇着风往回走。站在远处瞧,每家自留地里的庄稼都是绿油油的长得足劲,长势明显比生产队里的庄稼要好上不知多少倍哩。
队长首班从自家的自留地里下来,老远就瞧见生产家的坐在前沟上的杜梨树下扇着风像在等他,他朝后沟里瞧了瞧,见后面再没有旁人,才大大方方走到跟前问生产家的:“哎,生产家的,这杜梨尔格还不能吃,你不怕涩?”
生产家的笑得咯咯咯地说:“我就爱吃这些带涩的东西,咋,不想坐下歇歇脚?”
首班说:“不啦,老婆还等我回去吃那稀溜溜饭哩。”
生产家的见首班只是那样说着却没再往前挪动脚步,就晓得首班并不是那么讨厌自己。于是,生产家的又说:“怕是还有人等你吃好东西吧,自己家里的稀溜溜饭有啥吃头,还是人家的香吧!”
首班见生产家的阴阳怪气说着酸溜溜的风凉话,索性也就不走了,一扑踏坐在地上,一边慢悠悠地摸着土囊囊的脚片子,一边却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锅子。
生产家的见自己那几句戗人的话起了作用,看来首班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就咯咯咯地笑了一阵,然后说:“我说首班大队长,这次队里买回来的缝纫机或钢磨,怎么说我们家肯定得要有一个人要沾沾你的光哩,不然,我们这老军属的脸面,生产他大为生产队里受的那份苦那份罪,还有我的这烂脏脸面往哪儿搁呀!反正就是这么个事情,就瞧你队长咋能把这碗水端平呢。成不成就是你首班一句话的事情。”生产家的说到这里,突然压低声音悄悄说:“你如果要……要那么价还能瞧上我这个烂桃子,趁这会儿山上没人,想舒展舒展你那老骨头,就上来吧……”
那天前晌,生产家的就提了一筐子玉米棒子和两个大南瓜,爬上了首班家的阳垴畔,径直走进首班家的圆洞大门。生产家的提上南瓜玉米给首班家里去送礼的这档子事情,正好被蹲在沟口井子湾洗衣服的三婶看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三婶想,生产家的这个烂桃子提着那么多的东西去首班家,肯定是为了队里买缝纫机和钢磨这事去的。她晓得首班今天一早就到红旗沟林场开现场会去了,首班不在家,她生产家的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会在首班那个哑巴老婆面前有什么作为。嘿嘿,人算不如天算,看你生产家的今天去了也是白去,没顶个甚事,可我倒要在这里恭候着她,非要好好地气气这个烂桃子不可!
没过多长时间,生产家的就提着个空筐子从首班家的阳垴畔上下来,走到沟底的平路上,嘴里咿咿呀呀哼着歌儿扭腰竖胯照着地上的影子走了过来。
就在这时,三婶突然从井子口那儿霍地站起来,故意放高声音说道:“哎哟,还当是谁哩,原来是桃子大嫂,又去哪家香人家啦!”
生产家的被这半道上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着实吓了一跳,这会儿瞧见是来生家的一个人在这儿洗衣服哩,却还用那样酸溜溜的口气奚落她,她也用同样的口气回敬道:“哟,原来是你在这儿洗衣服呢,是给自家洗,还是给旁的什么人洗呀?”
生产家的这句话,一下子就把三婶给冲恼了。三婶就指着生产家的说:“你这话是啥意思?看来你常给别人洗衣服洗惯了才这样说,哟,这下我才明白了,尔格太阳红喷喷的提着筐子肯定不是给人家送金就是送银了吧!”
生产家的一听这话,也就火冒三丈,索性撂下筐子,双手叉腰就厉声叫喊道:“谁送了谁送了?你瞧见我给谁送了?”
三婶也把声音放高叫喊道:“谁送了谁晓得哩。”
生产家的说:“谁送了谁自然晓得哩,怕是不光送东西,还恐怕给人家白白送人哩!”
三婶说:“你把话说干净点儿,谁白送人了?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老娘今天饶不了你!”
两个人开始破口大骂起来,一个站在井子湾上头跳着骂,一个站在井子口那儿挥舞着手臂指着对方骂。两个人越骂声越大,越骂话越难听,把正在打麦场上十几个打豌豆的都吸引到麦场边上瞧热闹,井子湾跟前几家院子里的人听见,也都扒着墙头或站在垴畔上朝这儿瞧。
两个女人见周围站下了黑压压的瞧热闹的,反倒骂着骂着就相互揭起了短。
三婶说:“你没结婚就挺上个大肚子来给人家生产讹哩,谁晓得是个野种还是个杂种!哼!”
生产家的听到三婶连这样恶毒的话都当众骂了出来,挽起两个袖子就要跳下去玩命,嘴里还锐声斥骂道:“别把自己说的像是个好娘娘送下的,你结婚前不也跟那个当兵的小子好得死去活来,后来还不是又跟多少个野男人明铺暗盖,还敢花嚼别人,瞧老娘今天不扯烂你的茅粪口!”说着就跳下去,两个人就扭打在一起。
等到三叔闻讯跑来,与麦场上下来的几个人把厮打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四溅的两个人拉开,这场井子湾混战才告结束。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似乎是才刚刚开了个头。这天晚上,转战从地里回来,得知了此事,便饭也没顾上吃,就去解放家,叫上了解放去了大哥生产的家。弟兄两个进到大哥生产的老窑里,瞧见大哥生产窝在下炕角那儿靠在铺盖上一口一口抽着旱烟。嫂子则是坐在灶火圪那儿,一边挽起裤腿子搓着麻绳,一边呸呸呸地朝那腿把子上吐着口水,间或还咒骂几句哪个婊子养下的不得好死之类的狠话。忽见转战、解放两个小兄弟来了,她便缠了麻绳忙起来招呼。
转战瞧见这番情景,心里着实可怜起他们这个老实巴交的大哥来。大哥从小因为受家庭成分的影响,连高中都没上成,从小就开始在农业社里劳动受苦,那年又叫那个驴日的哑炮炸成这个样子,差点儿连老婆也闹不下了,多亏是这个嫂子嫁了过来,把一个烂包的穷家立踏成尔格这么个样子,可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情。他瞧着大哥眉毛那儿绾成的愁疙瘩,心里立马泛起一股酸楚来。他气愤地说:“不行的话,就把那个狗娘养的拉到公社里,看到底有没有人管!”
解放也把烟锅子在炕栏上叮叮当当磕了几下,说:“反正,这回不能便宜了那龟孙子!”
生产家的见两个小兄弟来给她鼓劲打气,一副义愤填膺同仇敌忾的样儿,心里顿觉宽慰和些许的高兴。她给两个小兄弟一人倒了一碗熬锅水,挥舞着拳头说:“反正,我想这回不能便宜了那个烂婊子,非要把缝纫机或者钢磨抢到咱们手里不可,不然,不然就跟他们去死人。”
直到这时,大哥生产才慢腾腾地摆了摆粗糙的手说:“别了别了,都是一庄一院的,早不见晚见,地头还都连着地头,何必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退一步人自宽啊,就此罢了吧,以后谁也不要再提这事了!”
转战和解放见大哥平时话虽不多,可尔格说的这几句却都在理上,于是也就不说什么话了。
可是生产家的却不能接受这个意见,她把手掌在炕栏上敲打得啪啪响,不依不饶地说:“反正我咽不下这口气,我明天就去公社,找找那个王副书记。我就不信王副书记的儿子在咱揍美的部队上当着兵哩,他不论咋价也要为咱们说句话的。即便就是告不倒这些龟孙子,也要好好臭臭他们,哼!”
次日天刚麻麻亮,生产家的就从解放家里借了辆浑身缠着花塑料条的半旧不新的自行车,后座上载着满满一大筐子南瓜和玉米棒子,去了公社。
等到第二天饭时,王副书记骑着公家的自行车来到庄子上,王副书记手握着自行车车把,站在井子湾那儿朝阳垴畔上呐喊了几声,就听有人说首班去后山上割麦了。王副书记把自行车靠在道旁的老柳树上,两手握成喇叭状,朝半山腰上一个送饭的婆姨呐喊道:“喂,那是个谁哩,请把首班叫回来!”
对面山上的送饭婆姨长长地答应了一声,王副书记就放心地推起自行车上了饲养场。到了这个时候,队里的牲口就闲了下来,那些牲口就没有了耕地驮粪拉运这些活了,除了庄户人家里要绑去推磨压碾,大多时间就是卧着干吃料长膘,皮毛都变得滑溜溜光油油的,比那会儿刚拉回来时不知好瞧好用了多少倍。都说还是拐子来生喂养得好,三叔的脸上就得意得像开了花。
王副书记上到饲养场,瞧见三叔正在给牲灵们打扫身上的皮毛,就背着手在公窑里和几个牲口圈里转了一圈,然后又走到那几头牲口周围瞧见牲灵们都温顺地让三叔给它们梳理着皮毛,一个个都长得肥实健壮,皮毛光滑,就乐呵呵地对三叔说:“嘿,这些牲口喂养得不错呀!”
三叔瞧见上来了个干部模样的人,这儿走走,那儿瞧瞧,就是没敢打问个什么,尔格见是瞧了一阵这几头牲灵,竟然乐呵呵夸赞起他喂养的这些牲灵,还以为就是县里来下乡的一般干部。就颇有几分得意地说:“瞧你也是个懂得牲灵的老把式,不是在你跟前胡吹牛哩,要喂养个好牲灵,起五更睡半夜,草要喂得勤,料要上得足,圈要打扫得干净,饮水出圈起粪晒太阳还不能做太重的活,反正一句话,四邻八乡要寻像我这样的人,还是不好寻啊!来来来,进窑坐吧!”三叔说着就撂下扫把,一瘸一拐走到公窑门口,把门帘撩起让王副书记进。
王副书记就不客气地走进公窑里,瞧见门前的一盘大炕上堆放着几麻包牲口料和驴骡的笼头圈套,粉刷得白生生的墙壁上挂着几个玻璃镜框奖状,还贴着几张《红灯记》和《智取威虎山》的剧照,就背着手细心瞧起这几张画。工夫不大,三叔就从隔壁的自家窑里拿过来一盒带锡纸的大前门烟让客人抽,自己却一瘸一拐又跑去拿喝水的茶缸。就在这时候,就听见首班那双大脚脚步沉重扑踏扑踏从老槐树那边走过来了。
首班进到公窑里,就闭上门,与王副书记悄悄拉谈了一顿饭的工夫,直到那日头直戳戳立在了天的当中,三婶回来已经擀好了一疙瘩杂面叶儿,他们才吱呀一声开门出来,瞧见两个人明显有过争执或争吵之后的样子,至于争执争吵过什么话或什么事,外人就不晓得了,只是瞧见他们拉谈得不太拢,表情上些许挂着的那一丝微笑,也是大哥不理二哥,那也都是假装出来的。不过最后在三叔家里吃了三婶擀的薄杂叶儿,两个人吃得赞不绝口,连声说好。临出门时,王副书记还夸赞着三婶擀面的手艺就是不一般,说有机会他还要再来吃上一碗的。走到饲养场的坡下,首班才悄悄告诉王副书记,今天给咱们做的擀杂面的婆姨,就是跟那个生产家的婆姨吵架骂仗的那女人。
王副书记听罢,只是愣愣地喔了一声就再也没说个甚话,骑上车子就走了。
这几天,收割回来的麦子像座山似的堆满了半个打谷场,这天早上几个人就铺满了一场的麦子,准备晌午天正红的时候开始碾打。到了饭时,几个老农见风向由东转向了东南,天边也飘过来一些灰塌塌的浮云,就招呼首班趁早赶紧把场上的麦子打了,不然的话万一再遇上个雨天,这一场麦子可就要淋雨啊!
首班仰头瞧了一阵天,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似乎是轻蔑地朝那几个蹲着抽旱烟锅子的老家伙瞄了一眼,迟迟疑疑不甚情愿地说:“那就喊叫人开始吧!”
三叔就拉了那头老犍牛上了场,几个人给那老犍牛套上了碌碡,吆喝着开始在麦场上转起了圈儿。等那石碌碡碾过了一遍,社员们才开始举着木连枷用人工打。
到了晌午,打麦场上的两排人齐刷刷地用木连枷拍打着地上的麦子,气势很宏大,声音也很嘹亮,仿佛地动山摇,似乎震得后沟和环沟里都有了回音。几轮子打过了,几个老农就手迟脚慢地拿着木杈子开始往过翻动地上的麦秸子。其他人就坐在场外的老椿树下抽烟纳凉。
首班瞧见大伙汗流浃背口干舌燥得直叫唤,于是,就朝东阳山上照看小瓜的解放呐喊道:“给咱摘下来一筐子小瓜,叫咱们社员今天就尝尝那个鲜!”
就在大伙都吃喝得正起劲的时候,突然,从南边就厚棱棱涌上来一疙瘩黑云,众人见到这阵势,一群人就慌忙开始叫喊着往麦场中央堆麦子,几个人就跑去仓库里寻帆布。就在这当儿,一股黄风就遮天蔽日地刮起来,狂风过后,大雨就瓢泼似的哗地下起来了。几个人抬来了帆布,把堆得小山似的麦堆子盖起来,众人就慌忙收拾起农具,一窝蜂地往那麦场上面的公窑里跑。只有生产和转战弟兄两个顶着簸箕湿漉漉跑回了家,其他人都跑到公窑里躲起了雨。
三婶端来了一盆子清水叫大伙擦洗身上的泥水子,三叔还拿过来一盒纸烟和一瓶没开盖的烧酒,给大伙一人散了一根烟,还拧开酒瓶盖让大伙挨着轮流喝。有人就搬来了小炕桌放到炕中央,酒瓶子就戳到那炕桌上,只几个来回,一瓶子烧酒就给喝光了。有人就叫三叔,有人就叫三哥,还有年纪稍大的就叫来生的名字再去寻酒,众人就乱嚷嚷着再来一瓶!
三叔说:“没了。”
众人就叫喊道:“没了再去买!”
首班说:“行了行了,喝点儿暖暖身子就行了,你们还非要喝醉不成!”
众人就起哄似的嚷嚷道:“不行,今天你队长说了也没用,好容易老天爷都给我们放了假,我们不好好过过天阴,不把你灌醉就决不罢休!”
于是,有人便开始在湿溻溻的身上翻搅着往出掏钱。这个两毛,那个三毛,一会儿的工夫就凑了几块钱,就打发人去沟外边的代销店里买酒买扑克。
等出去买酒的人冒雨买回来几瓶子烧酒和一副扑克牌,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三婶就炒了一大盆子粉条洋芋丝端了过来,一窑人就吆五喝六地划起了拳。这伙人烟熏火燎吵吵嚷嚷直闹腾到半夜才收了场。众人把喝得醉醺醺的首班抬回了家,这时候雨就住了。
第二天,庄子上就有了风言风语,说有人瞧见首班昨夜在公窑里喝酒时出去尿过几次,有人就瞧见首班偷偷溜进三叔的窑里与三婶抱着亲嘴哩。
也许是谣传,也许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流言蜚语来诋毁首班的名誉。对于这样的谣传和流言蜚语,三婶没在意,首班也根本没在意,那队长又聋又哑的老婆就更不会在意了,那么,在意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忍气吞声忍辱负重的三叔啊!
过了几天,首班和三叔就套上骡子从城里的农技站拉回来了钢磨,就安装在三叔家隔壁的那眼空窑里。庄子上的男女老少都来抢着瞧稀罕。有人就阴阳怪气地拍着三叔的肩膀故意高声说:“哎呀,来生啊,你尔格成了队上的大红人了,又是喂牲口,又是管电工,尔格又是照看这个铁家伙,你是三管齐下,你是个全才呀!”众人就附和着起哄。
但是,至于踏缝纫机的事依然没个交代,庄子上众人都眼巴巴地等着瞧结果。生产家里的人也在等着瞧首班咋样定夺这事情。三叔和三婶也在巴望着首班再能向平素那样圪蹴在老槐树底下吆喝着派工,可就是连着几天没了首班这家伙的影儿。天倒热得一天热似一天,可首班就像热得蒸发了一般,没了一点儿音讯。
这天是个好天气,三叔从环沟的背洼上割来了一捆子苜蓿,背回来就撂在公窑院子里跟三婶咔嚓咔嚓铡起来,就在这时候,首班终于穿着新崭崭的白短袖黄军用裤子,手腕上还戴着一块明灿灿的手表来到公窑里。周围瞧见的人就跑来瞧稀罕。首班见三叔他们都用诧异的眼神瞧着自己,就哈哈笑着眉飞色舞地说:“这几天,去人家黄河那头的大寨参观了几天,就是不一样嘛,人家那是个啥,都快成机械化了。瞧咱们是个啥?刀耕火种肩挑背扛受着黑死苦,还一年四季吃不饱穿不暖,这是个啥嘛,这真他妈的是个!”
关于村子里踏缝纫机的事情,首班最后还是把三婶叫到窑里说,就叫生产家的先做去吧。三婶一听这话就立马变了脸色,牙关就咬得嘎嘣嘣价响,但她当着首班的面什么也没说,只是两行热泪不由得扑簌簌流了下来。首班当着三婶的面说是为了照顾生产家的生活,这碗水端不平不行呀!其实谁都瞧见这几天,首班的罗圈腿穿上了一条新崭崭的黄军用裤子,脚上也换下了那双船一样的老布鞋,蹬上了一双黄胶鞋,心里都明镜似的。首班见三婶委屈地流下了眼泪,就像乖哄猴娃娃那样悄悄对三婶说:“晓得那个烂桃子肯定做不成什么衣裳的,先就叫那驴日下的心热上几天,等叫你把队里东阳山上的那几亩香瓜卖完后,再做调整也不迟嘛!去城里给队里卖香瓜,也是多少人眼热的营生呀!”
三婶眼里满含着泪水说:“肯定是你跟那烂桃子睡过觉了,才变得这么快。”
首班临出门时,才扭过头梗着脖子说:“谁跟那烂货睡了,谁是个!”
三婶怪嗔地说:“当然是睡的,不是,还能是个甚!”
2014年1月7日写于西安
那时村里的队长叫首班,首班以前出工时总是站在二虎家的垴畔上朝那后沟、环沟和前庄子呐喊上一阵,才趿拉上两只船一样的老布鞋,两条罗圈腿一摇一晃扛起锄头、铁锨或头就上了山。自从老饲养场给大山埋在里面,三叔家的那几孔烂片子石窑成了新的饲养场,首班派活时就不在二虎家的垴畔上那样呐喊了,而是要翻越后庄子生产家院里的那几畦菜地,再从沟口上的打谷场那儿摇摇晃晃爬上来,然后就圪蹴在饲养场边上的老槐树底下,亮抓抓几声就把个活派出去了:谁谁去东阳山上打掐那些小瓜;谁谁到后沟里把高粱玉米还有谷子糜子锄一锄;最后,还要分配谁谁去前坪上把菜园子好好浇浇水。几句话就把个活一五一十派出去了,王二、张三、李四、刘五还有什么马六、侯七这些小子和老汉们,就拖拖拉拉慢慢腾腾去各自要去的地方干活去了。
首班这才迈着罗圈腿来到边上的公窑门口,见上面挂着门闩子,就晓得三叔肯定又钻在自家窑里睡大觉哩,于是就径直去了三叔家。三叔家的窑里被粉刷得白生生的,完全瞧不出原来是孔石片子烂窑。
这时,三叔正躺在前炕上的铺盖卷上听收音机听得入迷,收音机里正在叽哩呱啦唱着秦腔版的《红灯记》,见是首班挑帘进来,三叔就一骨碌爬起来往炕栏下溜,两只脚在地上横竖瞎摸着胡穿鞋,那话也就拖泥带水出来了:“啊,听见是你老来了,可这戏正唱到红火处,李玉和叫那个鸠山狗日的抓起来了,嘿嘿,狗日的日本鬼子,都是王八蛋!”
三婶在后窑掌子那儿拾掇着石条上的坛坛罐罐,一块黑抹布在那几个黑瓷罐子上抹来擦去没个消停。听见首班在外头呐喊着派工,就催了几次懒洋洋躺在炕上听收音机的三叔快起来,三叔听得迷糊糊的就是歪好不挪个身子。这会儿见首班黑塔似的进来了,她就敏捷地挑帘进了后面的小黑窑。等她在后面的小黑窑里摸着扒拉掉眼睛上的眼屎和牙齿上的几片韭菜叶,胡乱整理了下沙蓬一样的头发,才酝酿出满脸的笑从小黑窑里走出来,瞧见首班已经盘腿坐在炕栏上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锅子,就急忙揭开红木箱子,从里面麻利地拿出一盒好烟,从中抽出一根递到首班的手里,笑得咯咯咯说:“这几天你去公社开会不在家,书记根旺又叫你打发到水电站工地上出工去了,庄子上可就烂包了,谁管哩?谁也管不了谁,都成了无政府主义了。你尔格回来了,就有人管了!咯咯咯。”
首班说:“那我成了政府了?”
三婶忙说:“在咱庄子上你就是政府嘛!谁还能比得了你!”
说完几个人都哈哈哈咯咯咯地笑起来。等笑过以后,三叔就从那烟盒里抽了一根,然后胆怯地瞅了眼三婶,说:“我先去把牲灵都拴出来,今天天气好,给它们好好拾掇拾掇。”
首班依然坐在炕栏上没动弹,见三叔像贼似的从烟盒里摸了一根烟,还要偷偷瞧三婶的脸色,心里就觉得好笑。不过,他还是拿起了庄子上说话最有权威的口气严肃地说:“我说来生(来生是三叔的官名)啊,好好干,队里马上要买缝纫机和钢磨,到时候,你老婆踏缝纫机,你把钢磨给咱照看上,喂牲灵是你的正事,照看钢磨是你的副业。咱们庄子上人手少,你又喂队里的牲灵,又照看队上的钢磨,肯定有人会说闲话的,有人说就让他们说去,反正队里给你喂牲灵记的是满工,照看钢磨就要按每天加工的分量记工,听说,周围别的生产队也有这样弄的,咱也这样弄。至于踏缝纫机嘛,”首班说着扭头瞧了眼正眼巴巴望着他的三婶,说,“踏缝纫机,也就按件数记工分,这样就都能多挣几个工分,而且还不用上山下洼晒太阳。”
三叔和三婶听完首班的话,自然是感动得连连尽说感谢的话,等那根烟把子终于烧上手指头了,三叔才撩起门帘呸地吐到外面,一瘸一拐走了出去。
太阳老早就照在了坡下的土墙上,墙根下的粪场子周围就拴下了那几匹驴骡和那头老犍牛,都瞪着明晃晃的大眼睛看着三叔。三叔从坡下的水井里担来了水,给它们倒在石槽里饮了水,这时又握着扫把给它们打扫着身上的皮毛,嘴里还紧咬着牙关好像念念有词跟它们说着什么。三叔见大灰驴肚下突然伸出一根黑乎乎的长家伙,就狠狠地朝那驴鞭戳了两下,就骂道:“你伸出来顶个,叫你驴日下的好好受着吧!你这个驴日下的。”骂着骂着,就又朝那驴屁股蛋子上美美地抽了两扫把。
上院里的情形他当然比谁都清楚明白,他刚才这么一走,那两个驴日下的不定就关上门弄开那事了,这还用猜!哼,这驴日下的婊子养的从打娃娃那时起,就不像是什么好娘娘送下的,不然她能跟了咱?如今,咱这么一走开,不就是明着腾开身子让人家弄哩嘛,不叫人家受活受活,咱能享受上这等的清闲!三叔这样想着,就故作开心地吹起了口哨。
就在这时,生产的婆姨呼哧呼哧从坡下爬上来了,见三叔正忙得起劲,就阴阳怪气地说:“哎呀哦,我说来生,瞧你倒为生产队的营生做得老来劲,又把老婆一个人藏在窑里弄甚哩!哎呀,不是明明瞧见首班来这儿啦,咋就不见个人呀!”
三叔晓得生产家的是个捕风捉影拨弄是非的女人,她一天价就张家长李家短的瞎传话,今天突然爬上饲养场的院子,不是捉奸就是来寻是非的,于是就问:“哎,我说生产家的,你是来找首班的,还是另外有啥事?”三叔说着,故意用扫把在那驴鞭上戳了几下,那根黑乎乎的长家伙就蓦地软下来缩进了肚皮。
庄上人都晓得她叫桃子,就是不想把她叫成那个好吃好听好看的桃子,只叫生产家的,或就直接叫生产婆姨。偶尔开玩笑取乐时,才说生产家里生产出了一个烂桃子。三叔叫了生产家的,生产的婆姨见三叔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就不再那样风风火火满世界瞎叫喊了,却压低声音说:“我不是来寻首班的,我是来拉驴推磨的,窑里拌上了一笸箩黄玉米,想推下来好蒸馍。这些天生产的嘴唇焦烤得都是燎泡,早上到茅坑里屙屎一屙就是一顿饭的工夫还贵贱屙不下,你说嘛,吃糠咽菜的穷肚子,硬还要支撑一个拖家带口的穷光景,不给他改善改善,人要是睡倒了,一大家子可怎么办呀!人家的男人有人心疼哩,我家的就靠我心疼哩。我就是要给首班说说,派工时,也要因人而用哩,不然的话,受重苦的常是受重苦的,耍奸溜滑的就常走着轻路,这不把那受重苦的做死了不成!反正还有件事要给首班说一说的,这回,不管是公社分配下来的缝纫机还是钢磨,我们家怎么说都得安排一个吧,不然就谁也别想弄!要说睡觉嘛,我也会呀,叫他首班来呀!哼!”生产家的愤愤地说完,拉上那匹大灰驴走了。临走时还直刚刚地说:“我晓得你们都是一姓的本家,哪像我们这些外姓人家什么事情上都要受气呀!”
生产老婆说的那话,三叔自然听得再清楚不过了。那年冬天在后沟里打坝时,是他和生产两个人自告奋勇上去排除那个驴日下的哑炮的,谁能想到,他俩刚跑到跟前,那驴日下的就炸响了,自己的半个屁股给炸没了,直到尔格夜里跟老婆睡觉,老婆总是要抱着他的半个屁股说,你就像个没屁股的公狗。生产却是伤到了脸上,到如今还是皱皱巴巴黑一块紫一块的像个丑八怪。当初那桃子就像一朵才盛开的打碗碗花,却死皮赖脸非要嫁到城边边上给生产来做婆姨。后来人们才晓得,那桃子一朵鲜花插到这泡烂牛粪上,就是因为桃子的肚子里早已怀上了一个过路油罐车司机的狗崽子,才迫不及待地嫁给了老实巴交的生产。想那生产的老子当初在红火热闹的延安做小买卖时给儿子起名叫生产,那也是想要叫儿子以后有出息的。可他的买卖最后赔了本钱跑回来,老婆一连就又给他生了转战、解放和揍美几个带把子的家伙,虽说都是有纪念意义的,可也都是要吃饭穿衣的。于是,生产的娘老子就回到庄子上入了农业社。庄上人就好奇地问生产的大:“你给儿子起名叫生产、转战、解放还倒都能理解,可为啥要给小儿子起名叫什么揍美,这就不好理解了。”生产的大说:“嘿嘿,人家都叫抗美、援朝的,我就叫他揍那些大鼻子的美帝国主义,把人家朝鲜侵害成个啥样子了。”果然,前几个儿子都没按他大的意志施展什么才华和抱负,长大后,都窝在庄里上山下洼务了农,唯有这个小儿子一毕业就去西藏当了兵,如今都当上军官了,带上了一营的兵,成了他们一家挂在口头上的骄傲和自豪。生产他们弟兄几个从头到脚就有穿戴不完的黄军装,遇到个什么大事小情的,总要把他们的军属头衔挂在嘴边,看来这回,也是不会省什么事的。那生产的婆姨刚才把话说得那么硬棒,瞧那眉眼凶得就不是个什么省油的灯盏,哼!
一会儿,三叔见生产家的石磨上就绑上了大灰驴,那生产家的手里举着一个长棍子吆喝着那驴转着圈儿,还不住地朝这边张望。
没几天的工夫,庄子上要买缝纫机和钢磨这桩子事情就沸沸扬扬传开了。关于将来谁照看钢磨、谁家踏缝纫机的谣言更是传得五花八门。
几天后,三婶就把生产老婆说的话说给了首班,首班听了这话,那脸色突然变得就像蹲在茅坑里屙屎一样难看。首班瞧了瞧三婶那扑闪不定的眉眼,像是把三婶和生产婆姨做了个很快的对照,然后,厚嘴唇吧嗒吧嗒了几下,才说:“生产家的没那门子可能,什么烂脏东西嘛,还尽想这些美事哩!”
三婶听罢首班的这话,扑到首班怀里就在首班的胡子楂楂上亲了一口,说:“你可不敢变了那花花心肠!”
首班咬着她的嫩白菜叶一样的嘴唇说:“谁变了心,谁就是个!”
到了热天,队里就开始歇起了晌午。男女社员收了工就都疯了似的往自家的自留地里跑。晌午天晒得就像要着火,还都要钻在自留地里打掐南瓜,锄锄玉米红薯洋芋和那几棵谷子糜子,直到务弄完自留地里那些庄稼,才一个个扛起锄头握着草帽扇着风往回走。站在远处瞧,每家自留地里的庄稼都是绿油油的长得足劲,长势明显比生产队里的庄稼要好上不知多少倍哩。
队长首班从自家的自留地里下来,老远就瞧见生产家的坐在前沟上的杜梨树下扇着风像在等他,他朝后沟里瞧了瞧,见后面再没有旁人,才大大方方走到跟前问生产家的:“哎,生产家的,这杜梨尔格还不能吃,你不怕涩?”
生产家的笑得咯咯咯地说:“我就爱吃这些带涩的东西,咋,不想坐下歇歇脚?”
首班说:“不啦,老婆还等我回去吃那稀溜溜饭哩。”
生产家的见首班只是那样说着却没再往前挪动脚步,就晓得首班并不是那么讨厌自己。于是,生产家的又说:“怕是还有人等你吃好东西吧,自己家里的稀溜溜饭有啥吃头,还是人家的香吧!”
首班见生产家的阴阳怪气说着酸溜溜的风凉话,索性也就不走了,一扑踏坐在地上,一边慢悠悠地摸着土囊囊的脚片子,一边却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锅子。
生产家的见自己那几句戗人的话起了作用,看来首班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就咯咯咯地笑了一阵,然后说:“我说首班大队长,这次队里买回来的缝纫机或钢磨,怎么说我们家肯定得要有一个人要沾沾你的光哩,不然,我们这老军属的脸面,生产他大为生产队里受的那份苦那份罪,还有我的这烂脏脸面往哪儿搁呀!反正就是这么个事情,就瞧你队长咋能把这碗水端平呢。成不成就是你首班一句话的事情。”生产家的说到这里,突然压低声音悄悄说:“你如果要……要那么价还能瞧上我这个烂桃子,趁这会儿山上没人,想舒展舒展你那老骨头,就上来吧……”
那天前晌,生产家的就提了一筐子玉米棒子和两个大南瓜,爬上了首班家的阳垴畔,径直走进首班家的圆洞大门。生产家的提上南瓜玉米给首班家里去送礼的这档子事情,正好被蹲在沟口井子湾洗衣服的三婶看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三婶想,生产家的这个烂桃子提着那么多的东西去首班家,肯定是为了队里买缝纫机和钢磨这事去的。她晓得首班今天一早就到红旗沟林场开现场会去了,首班不在家,她生产家的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会在首班那个哑巴老婆面前有什么作为。嘿嘿,人算不如天算,看你生产家的今天去了也是白去,没顶个甚事,可我倒要在这里恭候着她,非要好好地气气这个烂桃子不可!
没过多长时间,生产家的就提着个空筐子从首班家的阳垴畔上下来,走到沟底的平路上,嘴里咿咿呀呀哼着歌儿扭腰竖胯照着地上的影子走了过来。
就在这时,三婶突然从井子口那儿霍地站起来,故意放高声音说道:“哎哟,还当是谁哩,原来是桃子大嫂,又去哪家香人家啦!”
生产家的被这半道上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着实吓了一跳,这会儿瞧见是来生家的一个人在这儿洗衣服哩,却还用那样酸溜溜的口气奚落她,她也用同样的口气回敬道:“哟,原来是你在这儿洗衣服呢,是给自家洗,还是给旁的什么人洗呀?”
生产家的这句话,一下子就把三婶给冲恼了。三婶就指着生产家的说:“你这话是啥意思?看来你常给别人洗衣服洗惯了才这样说,哟,这下我才明白了,尔格太阳红喷喷的提着筐子肯定不是给人家送金就是送银了吧!”
生产家的一听这话,也就火冒三丈,索性撂下筐子,双手叉腰就厉声叫喊道:“谁送了谁送了?你瞧见我给谁送了?”
三婶也把声音放高叫喊道:“谁送了谁晓得哩。”
生产家的说:“谁送了谁自然晓得哩,怕是不光送东西,还恐怕给人家白白送人哩!”
三婶说:“你把话说干净点儿,谁白送人了?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老娘今天饶不了你!”
两个人开始破口大骂起来,一个站在井子湾上头跳着骂,一个站在井子口那儿挥舞着手臂指着对方骂。两个人越骂声越大,越骂话越难听,把正在打麦场上十几个打豌豆的都吸引到麦场边上瞧热闹,井子湾跟前几家院子里的人听见,也都扒着墙头或站在垴畔上朝这儿瞧。
两个女人见周围站下了黑压压的瞧热闹的,反倒骂着骂着就相互揭起了短。
三婶说:“你没结婚就挺上个大肚子来给人家生产讹哩,谁晓得是个野种还是个杂种!哼!”
生产家的听到三婶连这样恶毒的话都当众骂了出来,挽起两个袖子就要跳下去玩命,嘴里还锐声斥骂道:“别把自己说的像是个好娘娘送下的,你结婚前不也跟那个当兵的小子好得死去活来,后来还不是又跟多少个野男人明铺暗盖,还敢花嚼别人,瞧老娘今天不扯烂你的茅粪口!”说着就跳下去,两个人就扭打在一起。
等到三叔闻讯跑来,与麦场上下来的几个人把厮打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四溅的两个人拉开,这场井子湾混战才告结束。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似乎是才刚刚开了个头。这天晚上,转战从地里回来,得知了此事,便饭也没顾上吃,就去解放家,叫上了解放去了大哥生产的家。弟兄两个进到大哥生产的老窑里,瞧见大哥生产窝在下炕角那儿靠在铺盖上一口一口抽着旱烟。嫂子则是坐在灶火圪那儿,一边挽起裤腿子搓着麻绳,一边呸呸呸地朝那腿把子上吐着口水,间或还咒骂几句哪个婊子养下的不得好死之类的狠话。忽见转战、解放两个小兄弟来了,她便缠了麻绳忙起来招呼。
转战瞧见这番情景,心里着实可怜起他们这个老实巴交的大哥来。大哥从小因为受家庭成分的影响,连高中都没上成,从小就开始在农业社里劳动受苦,那年又叫那个驴日的哑炮炸成这个样子,差点儿连老婆也闹不下了,多亏是这个嫂子嫁了过来,把一个烂包的穷家立踏成尔格这么个样子,可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情。他瞧着大哥眉毛那儿绾成的愁疙瘩,心里立马泛起一股酸楚来。他气愤地说:“不行的话,就把那个狗娘养的拉到公社里,看到底有没有人管!”
解放也把烟锅子在炕栏上叮叮当当磕了几下,说:“反正,这回不能便宜了那龟孙子!”
生产家的见两个小兄弟来给她鼓劲打气,一副义愤填膺同仇敌忾的样儿,心里顿觉宽慰和些许的高兴。她给两个小兄弟一人倒了一碗熬锅水,挥舞着拳头说:“反正,我想这回不能便宜了那个烂婊子,非要把缝纫机或者钢磨抢到咱们手里不可,不然,不然就跟他们去死人。”
直到这时,大哥生产才慢腾腾地摆了摆粗糙的手说:“别了别了,都是一庄一院的,早不见晚见,地头还都连着地头,何必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退一步人自宽啊,就此罢了吧,以后谁也不要再提这事了!”
转战和解放见大哥平时话虽不多,可尔格说的这几句却都在理上,于是也就不说什么话了。
可是生产家的却不能接受这个意见,她把手掌在炕栏上敲打得啪啪响,不依不饶地说:“反正我咽不下这口气,我明天就去公社,找找那个王副书记。我就不信王副书记的儿子在咱揍美的部队上当着兵哩,他不论咋价也要为咱们说句话的。即便就是告不倒这些龟孙子,也要好好臭臭他们,哼!”
次日天刚麻麻亮,生产家的就从解放家里借了辆浑身缠着花塑料条的半旧不新的自行车,后座上载着满满一大筐子南瓜和玉米棒子,去了公社。
等到第二天饭时,王副书记骑着公家的自行车来到庄子上,王副书记手握着自行车车把,站在井子湾那儿朝阳垴畔上呐喊了几声,就听有人说首班去后山上割麦了。王副书记把自行车靠在道旁的老柳树上,两手握成喇叭状,朝半山腰上一个送饭的婆姨呐喊道:“喂,那是个谁哩,请把首班叫回来!”
对面山上的送饭婆姨长长地答应了一声,王副书记就放心地推起自行车上了饲养场。到了这个时候,队里的牲口就闲了下来,那些牲口就没有了耕地驮粪拉运这些活了,除了庄户人家里要绑去推磨压碾,大多时间就是卧着干吃料长膘,皮毛都变得滑溜溜光油油的,比那会儿刚拉回来时不知好瞧好用了多少倍。都说还是拐子来生喂养得好,三叔的脸上就得意得像开了花。
王副书记上到饲养场,瞧见三叔正在给牲灵们打扫身上的皮毛,就背着手在公窑里和几个牲口圈里转了一圈,然后又走到那几头牲口周围瞧见牲灵们都温顺地让三叔给它们梳理着皮毛,一个个都长得肥实健壮,皮毛光滑,就乐呵呵地对三叔说:“嘿,这些牲口喂养得不错呀!”
三叔瞧见上来了个干部模样的人,这儿走走,那儿瞧瞧,就是没敢打问个什么,尔格见是瞧了一阵这几头牲灵,竟然乐呵呵夸赞起他喂养的这些牲灵,还以为就是县里来下乡的一般干部。就颇有几分得意地说:“瞧你也是个懂得牲灵的老把式,不是在你跟前胡吹牛哩,要喂养个好牲灵,起五更睡半夜,草要喂得勤,料要上得足,圈要打扫得干净,饮水出圈起粪晒太阳还不能做太重的活,反正一句话,四邻八乡要寻像我这样的人,还是不好寻啊!来来来,进窑坐吧!”三叔说着就撂下扫把,一瘸一拐走到公窑门口,把门帘撩起让王副书记进。
王副书记就不客气地走进公窑里,瞧见门前的一盘大炕上堆放着几麻包牲口料和驴骡的笼头圈套,粉刷得白生生的墙壁上挂着几个玻璃镜框奖状,还贴着几张《红灯记》和《智取威虎山》的剧照,就背着手细心瞧起这几张画。工夫不大,三叔就从隔壁的自家窑里拿过来一盒带锡纸的大前门烟让客人抽,自己却一瘸一拐又跑去拿喝水的茶缸。就在这时候,就听见首班那双大脚脚步沉重扑踏扑踏从老槐树那边走过来了。
首班进到公窑里,就闭上门,与王副书记悄悄拉谈了一顿饭的工夫,直到那日头直戳戳立在了天的当中,三婶回来已经擀好了一疙瘩杂面叶儿,他们才吱呀一声开门出来,瞧见两个人明显有过争执或争吵之后的样子,至于争执争吵过什么话或什么事,外人就不晓得了,只是瞧见他们拉谈得不太拢,表情上些许挂着的那一丝微笑,也是大哥不理二哥,那也都是假装出来的。不过最后在三叔家里吃了三婶擀的薄杂叶儿,两个人吃得赞不绝口,连声说好。临出门时,王副书记还夸赞着三婶擀面的手艺就是不一般,说有机会他还要再来吃上一碗的。走到饲养场的坡下,首班才悄悄告诉王副书记,今天给咱们做的擀杂面的婆姨,就是跟那个生产家的婆姨吵架骂仗的那女人。
王副书记听罢,只是愣愣地喔了一声就再也没说个甚话,骑上车子就走了。
这几天,收割回来的麦子像座山似的堆满了半个打谷场,这天早上几个人就铺满了一场的麦子,准备晌午天正红的时候开始碾打。到了饭时,几个老农见风向由东转向了东南,天边也飘过来一些灰塌塌的浮云,就招呼首班趁早赶紧把场上的麦子打了,不然的话万一再遇上个雨天,这一场麦子可就要淋雨啊!
首班仰头瞧了一阵天,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似乎是轻蔑地朝那几个蹲着抽旱烟锅子的老家伙瞄了一眼,迟迟疑疑不甚情愿地说:“那就喊叫人开始吧!”
三叔就拉了那头老犍牛上了场,几个人给那老犍牛套上了碌碡,吆喝着开始在麦场上转起了圈儿。等那石碌碡碾过了一遍,社员们才开始举着木连枷用人工打。
到了晌午,打麦场上的两排人齐刷刷地用木连枷拍打着地上的麦子,气势很宏大,声音也很嘹亮,仿佛地动山摇,似乎震得后沟和环沟里都有了回音。几轮子打过了,几个老农就手迟脚慢地拿着木杈子开始往过翻动地上的麦秸子。其他人就坐在场外的老椿树下抽烟纳凉。
首班瞧见大伙汗流浃背口干舌燥得直叫唤,于是,就朝东阳山上照看小瓜的解放呐喊道:“给咱摘下来一筐子小瓜,叫咱们社员今天就尝尝那个鲜!”
就在大伙都吃喝得正起劲的时候,突然,从南边就厚棱棱涌上来一疙瘩黑云,众人见到这阵势,一群人就慌忙开始叫喊着往麦场中央堆麦子,几个人就跑去仓库里寻帆布。就在这当儿,一股黄风就遮天蔽日地刮起来,狂风过后,大雨就瓢泼似的哗地下起来了。几个人抬来了帆布,把堆得小山似的麦堆子盖起来,众人就慌忙收拾起农具,一窝蜂地往那麦场上面的公窑里跑。只有生产和转战弟兄两个顶着簸箕湿漉漉跑回了家,其他人都跑到公窑里躲起了雨。
三婶端来了一盆子清水叫大伙擦洗身上的泥水子,三叔还拿过来一盒纸烟和一瓶没开盖的烧酒,给大伙一人散了一根烟,还拧开酒瓶盖让大伙挨着轮流喝。有人就搬来了小炕桌放到炕中央,酒瓶子就戳到那炕桌上,只几个来回,一瓶子烧酒就给喝光了。有人就叫三叔,有人就叫三哥,还有年纪稍大的就叫来生的名字再去寻酒,众人就乱嚷嚷着再来一瓶!
三叔说:“没了。”
众人就叫喊道:“没了再去买!”
首班说:“行了行了,喝点儿暖暖身子就行了,你们还非要喝醉不成!”
众人就起哄似的嚷嚷道:“不行,今天你队长说了也没用,好容易老天爷都给我们放了假,我们不好好过过天阴,不把你灌醉就决不罢休!”
于是,有人便开始在湿溻溻的身上翻搅着往出掏钱。这个两毛,那个三毛,一会儿的工夫就凑了几块钱,就打发人去沟外边的代销店里买酒买扑克。
等出去买酒的人冒雨买回来几瓶子烧酒和一副扑克牌,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三婶就炒了一大盆子粉条洋芋丝端了过来,一窑人就吆五喝六地划起了拳。这伙人烟熏火燎吵吵嚷嚷直闹腾到半夜才收了场。众人把喝得醉醺醺的首班抬回了家,这时候雨就住了。
第二天,庄子上就有了风言风语,说有人瞧见首班昨夜在公窑里喝酒时出去尿过几次,有人就瞧见首班偷偷溜进三叔的窑里与三婶抱着亲嘴哩。
也许是谣传,也许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流言蜚语来诋毁首班的名誉。对于这样的谣传和流言蜚语,三婶没在意,首班也根本没在意,那队长又聋又哑的老婆就更不会在意了,那么,在意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忍气吞声忍辱负重的三叔啊!
过了几天,首班和三叔就套上骡子从城里的农技站拉回来了钢磨,就安装在三叔家隔壁的那眼空窑里。庄子上的男女老少都来抢着瞧稀罕。有人就阴阳怪气地拍着三叔的肩膀故意高声说:“哎呀,来生啊,你尔格成了队上的大红人了,又是喂牲口,又是管电工,尔格又是照看这个铁家伙,你是三管齐下,你是个全才呀!”众人就附和着起哄。
但是,至于踏缝纫机的事依然没个交代,庄子上众人都眼巴巴地等着瞧结果。生产家里的人也在等着瞧首班咋样定夺这事情。三叔和三婶也在巴望着首班再能向平素那样圪蹴在老槐树底下吆喝着派工,可就是连着几天没了首班这家伙的影儿。天倒热得一天热似一天,可首班就像热得蒸发了一般,没了一点儿音讯。
这天是个好天气,三叔从环沟的背洼上割来了一捆子苜蓿,背回来就撂在公窑院子里跟三婶咔嚓咔嚓铡起来,就在这时候,首班终于穿着新崭崭的白短袖黄军用裤子,手腕上还戴着一块明灿灿的手表来到公窑里。周围瞧见的人就跑来瞧稀罕。首班见三叔他们都用诧异的眼神瞧着自己,就哈哈笑着眉飞色舞地说:“这几天,去人家黄河那头的大寨参观了几天,就是不一样嘛,人家那是个啥,都快成机械化了。瞧咱们是个啥?刀耕火种肩挑背扛受着黑死苦,还一年四季吃不饱穿不暖,这是个啥嘛,这真他妈的是个!”
关于村子里踏缝纫机的事情,首班最后还是把三婶叫到窑里说,就叫生产家的先做去吧。三婶一听这话就立马变了脸色,牙关就咬得嘎嘣嘣价响,但她当着首班的面什么也没说,只是两行热泪不由得扑簌簌流了下来。首班当着三婶的面说是为了照顾生产家的生活,这碗水端不平不行呀!其实谁都瞧见这几天,首班的罗圈腿穿上了一条新崭崭的黄军用裤子,脚上也换下了那双船一样的老布鞋,蹬上了一双黄胶鞋,心里都明镜似的。首班见三婶委屈地流下了眼泪,就像乖哄猴娃娃那样悄悄对三婶说:“晓得那个烂桃子肯定做不成什么衣裳的,先就叫那驴日下的心热上几天,等叫你把队里东阳山上的那几亩香瓜卖完后,再做调整也不迟嘛!去城里给队里卖香瓜,也是多少人眼热的营生呀!”
三婶眼里满含着泪水说:“肯定是你跟那烂桃子睡过觉了,才变得这么快。”
首班临出门时,才扭过头梗着脖子说:“谁跟那烂货睡了,谁是个!”
三婶怪嗔地说:“当然是睡的,不是,还能是个甚!”
2014年1月7日写于西安